[野村美月]结与书。《最后的书店》的长长落幕(结与书。系列外传卷一)[KADOKAWA][有pdf][自翻][施工完毕]

书名:结与书。《最后的书店》的长长落幕(むすぶと本。『さいごの本やさん』の長い長い終わり)

请有能力的读者尽量购买2022年2月尖端出版社出版的台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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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信息

作者:野村美月

封面绘图:竹冈美穗

文源&翻校&修图:阿空ノムラクウヤ

插图图源:ustacat


首发于轻之国度 https://www.lightnovel.us/cn/detail/108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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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尊重制作人员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原文格式、上标内容等和制作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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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在东北的某条街上,有一间被大家深爱着的“最后的书店”。这便是在此发生的,关于宝贵邂逅和小小奇迹的故事。

    由于店主突然去世,幸本书店准备举行结业展。而在那里出现的是,从大城市来的高中生·榎木结,遵照死者遗言,幸本书店中所有的书都将托付给他。据说,他能听到书说话的声音。借助结的这个能力,到访书店的人们得以与他们心爱的书本再次相会。不计其数邂逅故事令人难以忘怀,同时也牵连着书店店主·幸本笑门去世的真相——。由“书本的伙伴!”榎木结编织,这是个稍微有点悬疑的,书与人之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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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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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野村美月

    福岛人。从小就喜欢创作“故事”,立志成为作家。作品《赤城山桌球场歌声响起》获得第三届Entertainment大赏小说部门最优秀奖。主要著作有《“文学少女”》《光在地球之时......》等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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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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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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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朋友,我们只要摸摸封了口的信封,就知道这是封什么信。没有感情的信摸上去是冰凉的,信里爱情越多,信就越热。”——摘自《邮递员的长长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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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话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小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成一个白茫茫的世界。第二天早上,圆谷水海得知自己打工处书店的店长去世了。
    “我是这个镇上最后的书店店长了。只要我还活着,这家书店就不会关门哟。”
    那是书店店主幸本笑门最近的口头禅。他眯起眼镜后的双眼,面色温和,平缓的语调中没有丝毫悲壮感,只是落落大方地说出这句话。
    于是水海也笑着说道:“那店长你就得活长些了。”
    十年前,水海还是初中生,那时镇上还有五间书店。但是读书的人渐渐变少,电子书籍也普及开来,再加上被供客户在线下单且提供配送服务的大型网络书店淘汰,这些书店一间接一间地都关了门。
    幸本书店成为了最后一家书店。它与老咖啡厅、居酒屋、小型放映厅等并排立于一条安静小街旁,是一栋三层的建筑物。虽然不与镇上的繁华地段同处一方,但离车站只有徒步三分钟的距离,是一个可供当地书友们稍作休憩的地方。
    尽管如此,一年年过去,书籍销售量还是变得越来越不景气,书店里书籍的配售量也逐渐削减,努力进了货、想让满心期待发售日到来的读者们无论如何也能读到的话题作,最后也落到因为大量卖剩而不得不进行退货的境地:这种令人痛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水海当然也知道这些。
    而就算是这种时候,店长也会带着稳重的笑容温和地说道:“幸本书店是这个镇上最后一家书店了。这家书店要是不开了,想必会有很多人觉得难过困扰吧。搭车去邻镇的书店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如果是积雪时节,也就太为难老人了。所以,我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把这家店接着开下去。”
    然而,这也可以听作书店在店长这一代就要结业了。一个疙瘩于水海心中悄然结下。
    ......店长他是不是不会再婚了啊?
    他只有四十岁,还算年轻,而且身材矫健,也没有长肚腩,行为举止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很善良温柔......明明应该很有女人缘的啊?
    但是,店长身上发生过特别悲伤的事情。心爱的人们就那样离了世,他也许已经不再打算组建家庭了。发生过那种令人撕心裂肺的变故,店长会这样想也没办法。
    想到幸本书店将会随着店长的去世迎来落幕,她不禁觉得心寒。
    不过本来,水海觉得那也还为时尚早。她原本正祈愿着,店长能组建一个新家庭,然后幸本书店就能被传承下去。

    可她从来都没想过,店长居然才活了四十九岁就早早去世了。

    况且,还是死于那种异常事故。

    首先发现店长遗体的,是一名在书店打工的男大学生。他是为了准备早上十点开门而九点来到店里的,据说那时店长正倒在二楼儿童书专区的地上,脑袋流出鲜血。
    梯子翻倒在一旁,书本也散了一地。
    前一天晚上,店长应该是一个人留在店里,做着一些整理书架之类的事吧。在此期间,梯子倒了下来,而店长的手还扶着书架的时候,书本全部从头顶落下,而其中的一本又很不幸地恰好砸中了他的要害。再加上那里又在柜台的一角磕了一下,店长倒在地上的血泊里,人已经没气了。
    打工的他慌慌张张地叫来救护车,但是已经为时已晚,于是只好由警察来将其当作意外死亡处理了。
    由于店长的亲戚也已经全部去世,失去了店主的书店只能结业了。

    幸本书店要关店了?以后我要去哪里买书呢?

    那家店离车站很近,卖的书种类也很丰富,明明很方便的。店长先生也很热心恳切,还了解很多书。

    第三代店主笑门先生居然也那样去世了。他在妻子和孩子去世之后,明明也继续为小镇付出了那么多。他们一家人真的是太不幸了。

    无论如何书店都开不下去了吗?

    幸本书店要是关门了,我也会很难过的。

    尽管大家的话语络绎不绝地传往水海他们那里,可是并没有那种异想天开想要把生意亏本的书店买下继续经营的人出现,于是,营业了六十九年的幸本书店,终究决定将于第三代店主笑门去世的两个月后,在三月最后一天结业。
    虽然这家店要永远关门了,但是结业之前,还有感谢顾客以及整理在库图书这些事情要做,于是书店还会继续营业一周,而水海正在加紧准备。
    店长去世后的一个月间,水海根本提不起劲做任何事,而是每天在家里出了神地发呆。
    泪水也流不出来。店长已经不在了,幸本书店将要结业——这些事实都如此地遥远——
    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灵,水海的感知被钝化,一整天都闭着眼躺在床上。
    水海因为平时特别喜欢看书而导致近视,把手伸直之后如果不戴眼镜的话,连指尖都看不见。
    尽管如此,她还是连眼镜都没戴就心不在焉地摸索着往冰箱走去,从中拿出熏火腿和奶酪之类根本不需要烹饪的食物,仅仅因为必须要吃点什么。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持续着。
    不过如今,她总算是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现在正在为了最后的营业周而忙碌地努力工作,心态也终于恢复。
    在幸本书店打工的一共有五人:水海、高中生两人、大学生一人,再加上一名主妇。从高二开始,至今已在幸本书店打工了七年的水海是他们当中经验最丰富的老手,深受大家信赖。不像学生一样还有功课,也不用照顾家里人,因此水海可以用所有时间准备幸本书店最后的庆典。
    于是,今天水海也一个人留在店里,做着一些细小琐碎的工作。
    做完三楼漫画专区的整理工作后,水海正走下楼梯。
    这时,她听到二楼儿童书专区那里有声音。
    卷帘门已经放下了,店内除了水海以外应该没有别人。是其他的打工者又回来了吗?
    楼梯下到一半,水海稍微推了推眼镜,然后仔细看向二楼。
    然后,她看见一位从未谋面的少年站在书架旁。
    他大概只是个高中生吧?
    少年身材稍矮,藏蓝色的粗呢大衣上卷了一条白色围巾。
    为了提醒擅自进店的少年,水海向前走去,这时她听到了微微高扬起的稚气声音。

    “这样啊。嗯,嗯......那真的是太令人难过了。嗯......我懂的。”

    他在跟谁说话吗?
    可是,无论怎么试着调整眼镜,映在水海视野里的也只有穿着粗呢大衣的少年一人。

    “那个,对不起呀夜长姬。但是这不是花心哦。我都请你好好看家了,你又坚决要来。”

    水海觉得有点瘆人。
    少年到底在和谁说话?

    “是呀,连十天的离别都无法忍受。我也一样哦。嗯,我爱你。我没有说谎哟。对我来说你才是唯一。所以现在先安静一下。我会对书神发一万亿次誓,我真的没有花心。”

    少年正站着的地方,刚好就离店长倒在血泊里的地方没多远。   
    注意到这一点后,水海的脖颈上嗖的一下起了一堆鸡皮疙瘩,手脚变得僵硬起来。

    “刚才说跑题了,抱歉呀。我女朋友真是太可爱了,只是老是爱吃醋。那我再打听打听,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感觉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后背一样,水海的肩膀不禁颤了一下。水海强忍随之一起爬了上来的恐惧,厉声斥了出来。
    “你在那里干什么呢!”
    少年回过头来。
    少年戴着一副大大的眼镜,看上去仍然稚气未脱。他微微张着嘴;那双圆圆的眼睛正看着水海。
    柔软的黑发轻轻飘动着——是个长得相当平凡淳朴的少年。
    看着少年平凡无奇的样貌,水海的恐惧也消失了一半。她便事不宜迟,继续往少年那边迈出步伐。
    “刚才,你在和谁说话?关于店长的事你们都说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水海瞪着眼逼问,少年眨眨眼镜后的双眼,双手做出像是“等我一下”又像是认输的动作。
    “抱歉。我在一楼的后门外面打过招呼了,可是没人应我,然后我就进来了。我叫榎木结。我从律师那边接到了消息,所以才拜访这里。”
    名叫结的少年讲话并不带有当地居民特有的口音,而是操着一口像是从电视里传出来的普通话。
    这孩子,是从外地来的吗?
    律师是怎么回事?
    而结接下来告诉水海的事情,让本就疑问重重的她更加吃惊。
    “笑门先生生前托给律师的遗嘱中好像有提到我。说是如果笑门先生去世了,幸本书店里所有的书都会托付给我。”
    他的脸上洋溢着开朗笑容,十分讨喜。
    “刚好学校也放了春假,明天开始我就暂时在此叨扰了。嗯......请问您是圆谷水海小姐吗?是在这里打工最久,最值得信赖的那位吧!哇,我真是放心了。我虽然经常跟书打交道,但还是第一次在书店工作,所以还请多多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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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灭绝生物们的图鉴》一直等待




    “欢迎光临!本店从今天开始举办结业展。我们会为您和心爱的书本拍纪念照以及制作海报(注:原词Pop,指一种张贴在商品前的小广告,面积较小,可以手绘制作),欢迎各位顾客参加!”
    少年身着白色衬衣,戴着写有“幸本书店”四个字的蓝色围裙,正在精神饱满地吆喝着。而水海正在一脸严肃地观望着他。

    ——大家好,我叫榎木结。在结业之前,我会在幸本书店给大家帮忙。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请大家多多关照。

    水海遇到结后,到了第二天。
    其他的打工者们也因这个身材稍矮,微笑着打招呼的少年而感到不知所措。
    今年四月就要上高二的结,好像是专门从东京来到这个东北小镇的。到访书店的律师也告知水海,说店长的遗嘱上写着他死后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都托付给这位榎木结,这与她前一天从结那里听到的一样。
    不是把书“转让”给他,而是“托付”给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由代销渠道进货的书,在一定期限内都可以退货。特别是新书,这些基本都是委托销售。所以说,卖剩的书大致都能进行退货。但这个决定权是被托付给了少年吗?
    无论如何,既然少年持有这些书的所有权,那么如果没有他的许可,就算是把书卖掉也不行吧。
    那还能不能举办结业展呢?
    看着大家一副担心的样子,结马上鞠了个躬,然后笑眯眯地说道:

    ——啊,这里的书到底还都是属于书店的书,所以按照预定举行结业展也没问题。那时也请让我来帮帮忙吧。

    看着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水海以外的打工者们也就姑且安下了心。

    ——但是,榎木跟笑门店长是什么关系呢?是亲戚吗?

    ——我记得店长的亲属全部都去世了,也应该没有亲戚的啊。

    ——难不成是店长的私生子!

    ——话说回来他还带着眼镜,跟店长好像!

    那应该只是因为他们两人戴了很相似的大眼镜吧,店长是不会有私生子的——水海斥责了在书店打工的男生们。
    水海已经回到书店干活了,她本来也讨厌自己变得这么神经过敏,但是一看到结那讨人喜欢的笑脸,她就只会感到一阵阵胸口刺痛般的焦躁和疑虑。
    水海还无法接受店长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都委托给还是高中生的结这事。况且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店里应该是最受店长信赖的,所以觉得很委屈。
    为什么把书都托付给这孩子?
    他也明明不是个本地人,而是东京人。
    水海思来想去,心里乱成一团。关于店长和结的关系,结是这么说的:

    ——去年秋天,笑门先生因为工作需要来到东京的时候,我跟他碰巧相识了。我也很喜欢书,所以我们作为铁杆书友意气相投,就是一段这样的缘分。

    听他这么一说,水海反而觉得更加焦躁了。
    去年秋天!?这不是才认识了半年吗!明明我在这里都打工七年了啊。
    况且,在她刚遇到结的那天晚上,结在店长死去的那个书架旁自言自语。她也一直特别特别在意这事。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他这么说过。
    那天,水海曾试着弄清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难道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结果他就像这样做出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装傻。

    ——你绝对说过,我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她正在逼问结的时候,他突然瞪圆双眼,“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又开始慌慌张张地自言自语道:

    ——这,这不是花心啦,夜长姬。这对心脏很不好的,所以不要老是突然跑出来说“诅咒你”啦。诶,不是那样啊,你误会了。我真的爱你啦,所以真的别诅咒我了。

    正当水海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又抱歉地说道:

    ——抱歉,我对象她不是很愿意我跟女性说话或是凑得太近,一这样就要吃醋,所以能不能,那个,把脸稍微离得远一点?

    ——你的女朋友,她在哪儿呢?你从刚才开始一直就在那自说自话,毫不隐瞒地说,你真的很奇怪。

    被这么一说,结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又开始慌慌张张地转来转去。

    ——我希望尽量不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话,但这次实在是……呃,那个,其实我可以跟书对话。

    他又在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了。

    ——你在开玩笑吗?

    ——不,绝对不是那样!我真的,从以前开始就不知道为什么能听见书说话的声音。然后,我试着跟他们搭话,然后大家都会很爽快地回应我。然后,我的女朋友就是她啦。

    结急忙从粗呢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本封皮色彩淡雅的薄薄的文库书。
    《夜长姬与耳男》
    是坂口安吾的小说。
    那篇小说好像讲了一个被最喜欢看到别人死去的魔性美少女玩弄的一个男雕刻师的故事。对了,夜长姬好像就是那个魔性公主的名字。
    特别喜欢看轻小说和漫画的那些男生们,不是经常把作品中喜欢的女角色称作“老婆”之类的吗?
    但是真的会把“老婆”之类的词挂在嘴边什么的。他们要不是重度宅男,就是中二病吧。

    ——夜长姬也在跟圆谷小姐打招呼呢。她说:“你要是敢跟结的脸挨的那么近,你要是敢摸他,你要是敢朝他送秋波,我就诅咒你。”真是抱歉呐,这方面真的还请你多多包容了。

    送秋波什么的,我才不会那么做嘞!
    他是想把话题从店长身上绕开,所以故意惹怒我的吗?正当这样怀疑的时候——水海又注意到一件事,让她又吓了一跳。

    ——刚才,你是不是说圆谷?你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而且刚才还有......你说我在这个店里是老手什么的。

    对,他是说过,我是在这里打工最久,最值得信赖的那位之类的话。
    他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镜片后那又双澄澈的大眼睛正看着水海。结微笑着回答道:

    ——那个啊,是书告诉我的。

    真是蠢毙了。
    虽然当时被结吓住,不禁真的有一种他能听见书说话的错觉,不过仔细想想他也有可能事先就看过了我们的打工日志。况且,履历书上也附着照片。
    他只能是那样得知“水海”是谁的。
    怎么可能会有人能跟书说话啊?
    结那么相信自己能跟书说话,肯定是中二病的夸大妄想之类的。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还有那句话,应该也只是他把自己代入自己设定的世界观里,想试着说说看的吧。
    水海在指引来店顾客的同时,锐利的眼神也不忘盯着结。
    可是,结有好好地出声跟客人打招呼,招待的工作做的很不错,不用别人说什么自己就会行动,马上就成为了店里可靠的战斗力。
    而且,说自己与书本打交道已经习以为常的他,对待书的手法却惊人地仔细周到。仿佛那是重要之物一般,他轻轻地拿起一本书,慢慢地给它穿上书皮;眼神就像看着多年挚友一样亲切柔和。
    当顾客取下一本书并把它买走的时候,结的嘴角微微张开,就像在说“真是太好了!”一样。
    这样的结让水海想起了笑门店长——一本书被买走的时候,店长会特别高兴,像是在无言地说着“太好了呢”一样,静静地微笑着,目送它离开。
    但是店长和结并不是同一个人,而且店长也绝对不会有私生子!
    “圆谷小姐,再做些海报用的纸会比较好。让我来吧。”
    结脸上带着毫无顾虑的表情,跟水海搭话。
    他一边用剪刀咔嚓咔嚓地裁剪做海报用的卡纸,一边开心地说道:
“在结业展上,让顾客在海报上对激励过自己的书写一些想说的话,然后再把它们摆成一整排,是那个吧?是在再现《加奈山书店的葬礼》里面的情节对吧?
    “那本畅销作小说描写了一家位于下雪的北国的一个村子里唯一的书店迎来结业的最后一天。与书店结缘的人们接连来访,人们与心爱的书本的一张张合照以及写满了人们对书的感谢之情的海报,像五彩斑斓的旗帜一样高兴自豪地伫立在书店各处——无论是写成小说还是拍成电影,那都是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感人场景啊。这本书的作者田母神港一,似乎就是来自这座小镇的。他还在幸本书店举办过签名会……”
    “......田母神先生......他出道前是我们这儿的常客,而且跟笑门店长关系还挺好的……”
    那个作家写出了一本改编电影也大受欢迎的畅销书,而他将在一家本地书店里举办签名会。这个消息令小镇的人们十分激动,签名会当天,书店外排起了蜿蜒的长队。
    店长也是这么对她说的;他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道:“大家都把《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拿在胸前,欢欣雀跃着呢。”
    那一定是幸本书店最闪耀的时代。
    在那个年代,网络没有现在那么普及,智能手机还没有出现,也没有如今这么多的个人娱乐,对于很多人来说,阅读是一件令人喜悦、幸福的事情,是活下去的必要食粮。
    手中拿着装帧精致的精装书,像是能把手指划破的全新书页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令人怦然心动。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水海还记得,连幼儿园都还没上的时候,她曾与母亲一起去排过那个长队,然后那个作家在一本书的封面背后签了名。
    虽然那本书不知不觉间已经找不到了。
    “田母神先生会来结业展吗?他会来的吧?要是他来的话,我们就可以做出很厉害的宣传哟。像是‘写出描写村中唯一的一家书店的结业日的畅销作的田母神先生,将要光临小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结业展’之类的。”
    结兴奋雀跃地如此说道;他那柔软的黑发也随之轻轻跃动。
    “不知道啊......我们的确是有跟他联络过,但是他挺忙的……”
    虽然田母神先生最盛时期的人气已经衰退,但他现在依然定期将其作品问世。
    在幸本书店举办的签名会只有那一次;本地文化馆的演讲邀请这类事情他好像全部回绝了;所以他也许不会来了。
    销售量十分严峻的时候,某人提议:“我们要不再举办一次田母神先生的签名会吧?”这时,店长依然微笑着;他眯起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有些寂寞。

    ——嗯......田母神先生啊,这就难了。

    他这样回答道。
    田母神先生还在小镇上的时候,他们两人关系十分亲近,常在书店的办公室里彻夜聊书。但是决定出道后,田母神先生一下子就去了东京,也许自那以来,两人就再也不是那样了。
    去年辞了职的高龄打工者也说过:

    ——笑门先生的孩子出生时,他从田母神先生那里收到了祝福。笑门先生收到祝福特别开心,可是他又回了一个电话过去说“欢迎再来幸本书店玩呀”的时候,似乎是被拒绝了......笑门先生当时可失望了。

    他说,笑门先生并不是那种常把烦恼挂在脸上的人......但是我记得可清楚了,店长那时真的很难过,还说着些丧气的话。
    田母神先生也是,明明跟笑门先生关系很好,明明笑门先生很忙的时候也老是泡在办公室里……大家埋怨他薄情,这也难免。
    离开小镇的人们,总是会忘掉小镇呢......
    但留在小镇的人们却总是记得已经离开的人们,就像是昨天才刚见到过一样谈论着他们。

    “咦,那位客人......”

    说着说着,动来动去的双手的结突然停下了动作。他似乎很在意什么,看向店门口。
    镜片后那又大又圆的眼瞳,正缓缓地跟随着那位独自前来的顾客。
    经过那收银台前的过道。
    向着那边看去。
    又像是正在仔细聆听什么一样,结屏住呼吸。只有他的眼瞳,像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一样,还在摇曳闪动着。

    “水海小姐,那位客人是这里的常客吗?”
    “欸......我不知道来着......”
    “这样啊......但是......”

    不知为何,结觉得十分在意,于是水海也向那位客人仔细看去。他头发花白,脊背微微蜷缩,是位年纪挺大的大爷。
    他大概七十五岁左右吧?
    他的脸上清晰地刻着皱纹,眼睛有点凹陷。他好像有些焦躁,眼神和步伐里都能看出他的着急。看到他这样,水海不禁打了个寒颤。
    常年在书店打工的水海,对于小偷总是特别警惕。
    近些年来,不但是年轻人,就连生活上有困难的老人也开始行窃。
    他身着的男式大衣相当老旧,仔细一看,下摆和袖子都开线了。
    该不会......
    把还在默默沉思着什么的结丢在一边,水海不动声色地跟在了大爷的后面。
    大爷没有看向放在一楼的一般书籍或是杂志,而是走到楼层中间,开始爬楼梯。
    二楼是儿童书专区。
    至今为止,幸本书店都在儿童书上下足了功夫,这层楼的图书丰富程度与大型书店相比都毫不逊色;水海暗自对此十分自傲。
    可是,二楼也是店长去世的地方。
    光临书店的顾客当中,也有像是对事故现场相当关心的人;他们特意上到二楼,向水海他们打听些“店长先生大概是在哪里死的?”之类的问题。
    其他的打工者们也被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委婉地回绝他们。所以,这位大爷应该也不知道,店长是在二楼的哪里死的。可是,大爷却径直走向了那边,然后站住了。

    不是......小偷?

    水海的胸口紧紧地缩了起来。她对于那位大爷的怀疑,变为了更加漆黑沉重的情感。
    他为什么要在那里站住?
    水海赶到店里的时候,店长的遗体已经不在那了,但是地上的血泊还残留着;警察们则在展开各种各样的调查。
    大爷正歪着头仰视书架上方。
    他辛苦地使劲往上伸脖子,看上去很苦恼,但依然盯着那里紧紧不放。他一个劲儿歪着满是皱纹的脸,看着费劲极了。他神情焦虑,绷着一张脸,像是要大声喊叫什么似的。
    大爷正望着的,是摆了许多儿童类词典和图鉴的地方;而砸中店长的脑袋,夺走了他的生命的,也正好就是那些书。
    水海紧张得脖子发硬,手心冒出一丝丝冷汗。
    心脏七上八下地乱跳起来。
    大爷踮起脚,往书架那边伸出手。

    “!”

    看到他手背和手腕上流淌的伤疤,水海倒吸一口凉气。
    像是被利爪尖牙划过的伤疤,居然到处都是——。
    满是伤疤的手,伸向书架最上方。
    大爷的身高接近那个年代的平均值,大概有一米六五或一米六六吧。如果尽力伸直他蜷缩的脊背,再踮起脚,大约可以碰到书架最上层的图鉴。
    虽说是儿童类的图鉴,但它们有着相当的厚度和重量。
    要是姿势不小心,把书抽出来的时候手滑被砸到的话,不就步了店长的后尘吗!
    一大堆书雪崩式地砸到大爷头上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水海感觉全身都要被扯开了。
    危险啊!
    “这位客人。如果您有需要的书,请让我帮您取吧。”
    水海没有表露出自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礼貌地向大爷搭话;大爷伤痕累累的手吓了一哆嗦,然后回过头来。
    他就那样歪着头,凹陷的双眼像是在瞪着水海。
    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尖利眼神,让水海不禁打了个踉跄。偶尔会有一些像是突然打开了开关一样开始怒吼的人;想起过去为了应对他们而伤尽脑筋的经历,水海全身僵硬。
    即使如此,她还是强笑着问道:
    “请问您要拿哪本书呢?”
    如此被询问后,大爷的肩膀又抽动了一下;干燥地龟裂开的嘴唇微微张开,但是却又忍着没有出声。
    他将伤痕累累的手缩到袖子里,像是想把它藏起一样;他就这样犹豫着,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开了口,用干巴巴的细小声音说道:
    “......这里,没有。”
    “可是您......”
    什么意思啊。
    我明明看着他那么拼命地伸手去取书。想要的书却不在这里?
    “您要找的是本怎样的书呢?我来帮您找。”
    水海这么一说,大爷那绷着的看上去有点吓人的表情顷刻崩塌,变得十分悲伤,然后他把嘴边弯成へ的形状,绝望地小声嘟哝着。
    “......不,不用了。那本书,已经没有了。”
    “但是,客人您......”
    当水海正困窘为难,对大爷到底在找什么样的书完全没有头绪的时候。

    “那本书的话,我们店里确实有。”

    她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水海吓了一跳,转过身去,那个镜片后的双眼闪闪发光,柔软的黑发轻轻飘动着的结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喂,你在说什么啊!
    而且从我们刚刚说的话里,你怎么可能会得知那本书的书名?
    顾客大爷也直瞪着他。
    结明朗地笑着。
    “我们现在就帮您拿过来,真是不好意思,请您在这里稍作等待。”
    接着他如此告知了顾客大爷后,明朗的目光又转到水海身上。
    “圆谷小姐,请帮我一下。”
    结迈步走开,水海也向大爷鞠了个躬,然后慌忙地跟了上去。
    “等等,你要去哪?我要帮你什么?”
    “那个,请带我去放着那位客人想读的书的地方,大概能说是这样吧。其实我有些线索,但有一点还不是特别清楚。”
    “欸,你明明不知道书在哪里,还跟顾客说‘帮您拿过来’,真是不可理喻。”
    水海拼命地把音调压住。差点就大声吼他了。
    这孩子果然太奇怪了!我没法信他!
    “现在赶紧回去跟他道歉吧。”
    “等等等等。我一个人可能没办法,但要是圆谷小姐帮我的话,说不定能找到。”
    水海根本无法理解为何结会对此确信到这种地步。她严肃地问道:
    “线索是什么来的?”
    被她问了一问,结松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首先是,‘很巨大,气势尖锐,有点恐怖的东西’。”
    “嗯。”
    对着一脸懵逼的水海,结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喂。”
    “‘现在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不不不,书的话好像是在‘茶室’里。”
    “茶室......?”
    那是哪里?
    “有‘大海’和‘鸟骨’的地方,在‘蓝色的灵堂’里。”
    把手贴在额头上,皱着眉头的水海猛然想起。
    大海和鸟骨,难道是!
    结莞然一笑。
    “啊,知道是什么了?”
    水海没有回应结,而只是静静地迈出步伐。她想,结果然还是在开玩笑吧。因为鸟骨可是——
    他们一直走到二楼的走廊深处,到达了办公室前,把门打开。
    被清水混凝土墙围起的灰色房间面积大约有六叠(注:即6张榻榻米的面积,约10平),其中放着沙发及其一旁的小桌子、办公桌和书架,书架上排放着各种各样大小种类各不相同的书。
    书架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大约A4尺寸的画。
    画上画有蔚蓝的大海、一片砾石滩,还有矗立着的一副巨大的鸟骨。
    不知结是不是第一次进办公室。
    “大海和鸟骨,就是这个么。”
    看到画后,他喃喃自语道。
    “那,茶室是?”
    “......店长他总在这儿泡茶喝,我们大家都开玩笑叫他‘饮茶幸本’来着。”
    二楼的办公室犹如店长的另一个家。办公室里有红茶、咖啡、日本茶、香草茶,店长根据大家的口味,精心挑选调制。
    当时还是初中生的水海第一次来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店长泡了一杯甜甜的茶给她,她泫然欲泣地喝了下去。
    飘摇的雾气中,似乎还能看见微笑着的店长,浮现在眼前的幻影让她不禁喉咙缩紧,肩膀摇颤。
    还好,结并没有注意到水海内心的动摇,而只是看着那面墙。
    “原来如此啊,也就是说‘蓝色的灵堂’就是那个吧。”
    画下放着一个蓝色的收纳箱。膝盖跪在地上,结把箱子打开,在里面翻找。里面翻出来许多破破烂烂的旧书,将它们叠在地上后,他又双手将某本书取了出来。
    “有了!”
    他双眼一亮。
    有如发现了宝藏一般,结举着那本书;沉浸在过去回忆中的水海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喂!榎木,那个是......”
    “我去把他拿给客人。”
    “等等啊,榎木!”
    水海想要叫住结的时候,他已经抱着书从办公室飞奔了出去。
    她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怎么办啊,要是把那样的书交给客人,他说不定会觉得被当成傻子,然后大发雷霆啊。
    水海万分焦急,而在前方,结正满面春风地笑着,把书交给那位年老的顾客大爷,他明朗畅快的嗓音传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客人您正在找的书,应该就是这一本了。”

    结手上拿着的,是一本儿童类图鉴。图鉴是大B5尺寸的,封面上写有标题《灭绝生物们的图鉴》,还画有恐龙、袋狼、渡渡鸟这类曾经的生物。

    “很巨大,气势尖锐,有点恐怖的东西”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现在已经没有了”

    这些与结口述的“线索”确实一致。
    可是,结拿着的那本图鉴,封面已被染黑些许,印刷也掉了色,书页也皱皱巴巴得鼓了起来。封面上贴有一张写着“样本”两个红字的纸,上面覆了一层压上去的薄膜。
    幸本书店里,弄脏损坏或者过于老旧的书都会被作为样本搁置。况且特别是在儿童书专区,经常有小孩子把书弄脏损坏。既然如此,那就把被弄脏损坏但还可以看的书作为样本搁置着吧。几位店长应该是这么想的。
    结从蓝色的收纳箱里取出来的,似乎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可是,一眼就能看出,它已经度过了相当漫长的岁月,损坏得特别厉害,作为样本的任务也早已结束了。
    居然要把破破烂烂得卖不出去的书拿给客人。
    身上不停冒出冷汗,水海从结的一旁插嘴道。
    “真是十分抱歉,他只是个昨天才来的新人而已。”
    水海急忙赔礼道歉。
    与此同时,脸上一直带着痛苦表情的大爷,突然睁大了他那凹陷的双眼,盯着那本贴着“样本”标签的图鉴,像是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他的嘴唇,胳膊,肩膀都在颤抖。
    大爷既不生气也没失望,而是一副洋溢着感动的表情;水海看着他,根本说不出话。
    他那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睛被感动的泪水微微浸湿。
    大爷从大衣的袖口,缓缓伸出他那满是细小伤痕,皮包骨头的手,从结那里取过那本图鉴。
    那本沉甸甸的书让他细瘦的手突然下垮了一下,但是他被那份沉重深深感动,眼角更加湿润,哽咽了起来。

    “是了......我就是一直在找这个。我明明以为它早就被处理掉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啊......”

    大爷用他伤痕累累、布满皱纹、干燥枯槁的双手,爱惜地摸着那本书的封面;结则是一副像是自己正被最想念最喜欢的人爱抚着一样的表情,看着大爷。

    ——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你长大了呀。

    仿佛他能够听见这样的话语。他眼镜后那烔烔有神的大眼睛陶醉地眯起,残存着些许稚气的嘴唇微微张开。
    大爷用他颤抖着的手指,小心地翻开那本书的封面,描着上面的霸王龙的插图和细小的文字。低头看着书,大爷笑逐颜开,咬着嘴唇眨着双眼。
    水海完全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她在幸本书店已经打工了七年,当她找到顾客想要的书,亲手交给他们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过露出如此开心——如此幸福神情的人。
    对于大爷来说,这本褪去了色彩,已经变得破烂不堪的图鉴才是这世界上仅此一册的无可替代之物。
    大爷不知眨了几次湿润的眼睛,不知吸了几次鼻涕,并用伤痕累累的手不停翻书。
    “是啊,我一直都想读这本书啊。我一直都想再见到这本书啊......”
    他如此小声呢喃道。

    在这之后。
    他们听说了围绕着这本书的,过去的故事。
    老人名叫古川道二郎,是邻镇的一名兽医。
    得知他手上的伤是在医治动物时被抓被咬所致之后,水海也理解了。
    大衣上的抓痕似乎是他在自己家里照料的猫咪们捣的鬼。妻子也经常提醒他这样很不体面,但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贫穷的家境,节俭的他经常回答道:“能穿的衣服可不能丢掉呀。”
    在家境贫穷、省吃俭用的道二郎还小的时候,幸本书店的店主一职是由女创办者幸本夏担任的。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夏,一个人养育着年幼的孩子,同时创办了这家书店。
    当时,气派的三层书店是全镇人的骄傲。

    “我家真的是很穷呢......家里兄弟姐妹一大堆,像书这样的奢侈品根本就买不起,于是我常常放学回家时徒步一小时走到幸本书店,然后在那里的书架前站着读书。那是我幼时至高无上的快乐。”

    就在那时,道二郎邂逅了《灭绝生物们的图鉴》。
    那本书的封面画有一些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的动物。他看到那个的封面的第一眼,就被它深深吸引住了。有如细细品尝一般,他把这本书从头到尾都看了个遍。用写实的笔法描绘出的霸王龙,三角龙,渡渡鸟和袋狼这些动物让他激动得胸口砰砰跳,怎么看都看不厌。
    认识了那本图鉴后,他就更加期待前往幸本书店,连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和在家里帮忙的时候,他都只想着,要赶紧继续阅读那本图鉴。
    那本图鉴有着令人目瞪口呆的惊人高价。但他家里的经济情况堪忧,连买入普通的书都显得十分窘迫;更何况他连一星半点的零花钱都收不到。那是本他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图鉴。

    “就算是那样,一想到只要去幸本书店就能看到那本宝物一般的图鉴,我就能觉得十分幸福了。”

    就算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就算寒风拂面,就算在没踝的厚厚积雪中举步维艰,他也想着,好想见到那本书,好想读到那本书,然后冻得双颊通红地赶在通往幸本书店的路上。

    ——啊,真想早点读到那本书。真想读啊。

    然后,只要去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把图鉴拿在手里,开始翻阅,剩下的就只有无可比拟的幸福。
    袋狼的牙齿,是多么的尖锐有力啊。三角龙和霸王龙,曾在那么久以前在地球上行走啊。它们走路的时候,会在地面上踩出巨大的脚印吗?渡渡鸟为什么明明有翅膀,却只是摇摇晃晃地在地面上走着,从来不飞起来呢?
    总感觉,动物们好像快要从打开的书中跑出来了。   
    开心雀跃着,心扑通扑通地跳。
    但是某天,他发现自己被一位女店员一直盯着。那个女店员,头发紧紧地在背后扎成一束,戴着眼镜,身材高瘦的,把背绷得直直的,像里面塞了一把直尺一样,摆着一副怒气冲冲的严厉表情,道二郎很怕她。
    那个人在紧紧地盯着我。
    一定是因为咱整天在这白看书,她才会生气的吧。
    她哪天会不会把我赶出去呢?会不会对我说“你不能再来这里了,想买书的话就把钱带来吧”呢?道二郎忐忑不安着。
    要是变成那样,我要怎么办才好?
    只要想到这些,道二郎的胸口就紧紧地揪起,特别难过。
    在儿童书专区,也有很多站在书架旁读书的其他小孩,但是当父母来接他们的时候,他们会把书也一起买走。
    恐怕只有道二郎一个人一次都没买书吧。无地自容的他,一看到那位女店员的身姿,就把图鉴合上,然后偷偷摸摸地走下楼梯。
    这种时候,他总是伤心得快要哭了。
    有时,儿童书专区会出现一位穿着竖领校服的店员,来跟小孩子们一起玩。他读书读得娓娓动听,大家都喜欢他。
    他出现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凑过来。

    ——啊,是兼定哥哥。

    ——兼定哥哥,来读这本书吧。

    于是,他将书拿在手中打开,边读边灵巧地变换着声音演绎着书中的登场人物,站着看书的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听他读书。
    道二郎这时也会停下翻书的手,悄悄地把耳朵凑过去听他读书。
    穿着校服的哥哥名叫幸本兼定,是店主的儿子。
    一次道二郎独自一人在儿童书专区时,兼定直爽地对他说道:

    ——哎呀,那本书有趣吗?

    道二郎点了点头。

    ——这样啊。总之,你别太着急,慢慢读吧。

    他这样笑着说道,然后就把道二郎留在那看书了。道二郎也觉得很高兴。
    于是,当兼定在儿童书专区放任道二郎看书时,那位有点吓人的女店员也只好作罢。

    “那位女店员就是兼定的母亲——初代店长夏小姐呢。”

    道二郎怀念地眯起眼睛,如此说着。他得知这件事,是在后来发生的一件特别打击他的事情之后。
    那天放学后,道二郎一如既往,花了一个小时来到幸本书店。
    在儿童书专区,孩子们正站在书架旁阅读,而道二郎也没有看到其他店员的身影。
    太好了......
    道二郎安下心来,走到书架旁,想从书架最下层取出《灭绝生物们的图鉴》。
    可是这时,他视若珍宝一般的那本图鉴已经不在那里了。

    欸?它被买走了吗?

    道二郎脑中一片空白。
    那本书才刚出版,而且有着如此夸张的高价,学校的图书室里并没有配备。如果有谁已经买走了那本书,那他就再也看不到了。
    道二郎心里忐忑不安,出了一身冷汗。
    它真的被买走了吗?说不定它是被错放到其他地方去了呢?
    道二郎十分焦急。他屏声敛息,从上到下细细地看来看去找过一遍后,更加绝望了。

    “那本书被挪到最上面的书架去了哟。放在那么高的地方,大人不站个脚凳都很难拿到,更别说小孩子了。”

    就像在山顶盛开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就连芬芳馥郁的花香也闻不到的幻想之花一样,道二郎最喜欢的那本图鉴摆在书架最上层,他只能抬头仰望。
    一定是因为我总是每天站在书架旁读那本书,他们不想让我再读了,才把它放到了那么高的地方。
    这样想着,一股热流涌上道二郎的双眼,他伤心得,伤心得,就像胸口快要被撕开一样。
    他知道这是身无分文,只会站在书架前白看书的自己的错,所以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一想到再也读不到那本书,想到自己日常中藉以度日的一切快乐和幸福都被彻底夺走,道二郎感到自己心里突然裂开一个大洞,空虚极了。
    孤苦伶仃,心如刀割般凄惨难过的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眼睛里噙满泪水,就那样站在那里,这时,旁边突然递出来一本书。

    ——你在找这个吧。

    映在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里的,是他本应再也读不到的图鉴。
    上面贴有一张写着“样本”两个红字的纸。
    把那本图鉴递给道二郎的是,那位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他,有点吓人的女店员。

    ——这一本是试读用的,如果你喜欢的话给你读也可以。

    女店员依旧像平时那样,绷着一张严肃的脸。声音也很僵硬。
    但是正当道二郎不知所措,手还停在那里时,只听见咚的一声,书就被硬推到了道二郎的胸前。

    ——来,给你。

    她对道二郎说道。

    ——你长大了以后,一定要来我们店买很多很多的书哦。

    说完这些,她就把背挺直,然后离开了。
    抱着那本写有“样本”的书,道二郎这次怀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情感,更加热泪盈眶。

    “我知道夏小姐是店主之后,也明白了她一副严肃的样子站在那里是为了留心孩子们不要受伤。她一定也一直牵挂着我吧。”

    他也知道了,夏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的事。
    在那个所有娱乐都被禁止,连书也不能读的战争年代——忍不住想要读书的夏,决定要在战争结束,和平时代到来的时候开一家书店的事。
    在那间书店里能被用尽一生都读不完的书围着;去了那家书店就一定会有那本自己想读的书;能在那间书店里与一本好书相遇;那间书店能让镇上的人们心潮澎湃地来访。
    虽然在来访幸本书店的大人们那里听腻了的夏的故事中,幼小的道二郎也有理解不了的地方。
    但他已经不再觉得夏是个可怕的店员了。
    她眼镜后那安静的眼瞳,显得十分真诚而美丽。

    ——夏小姐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呢?当她这么被问道的时候,她说,她最喜欢战时她丈夫讲给她的故事。她说,那些故事是她丈夫为了特别想读书的她每天晚上即兴讲的。她说,丈夫空继对她来说就是一本特别的“书”。兼定特别擅长给别人讲书的本事,或许就是空继先生继承给他的。

    道二郎也得知了这些故事并被它们深深打动。他认为,那本用两个红字大大地标注了“样本”的图鉴对自己来说简直就是一本无价之宝。
    上了三年级以后,道二郎已经完全被当作了家里的一份劳动力,不能像从前那么频繁地前往幸本书店了。即使如此,直到初中毕业,他偶尔能去幸本书店的时候,还是会拿起《灭绝生物们的图鉴》来翻上两页。
    因为那对道二郎来说是一本特别的书,是一本确确实实给予了他幸福时光的书。
    哪天来幸本书店买下这本书吧。
    把钱交给夏小姐,对她说“我要买这个”。
    许下这样的愿望后,十五岁的道二郎为了就职而前往东京,但是他在初次工作的印刷厂里度过的每一天,对他来说都无比严酷。
    除了加班还是加班,根本就没得休息;工资也少的要命,给家里寄过生活补贴之后也就基本不剩多少了。就这样过了五年,他的身体被搞坏了,同时也被公司给开除了。

    “梦想和希望全被都被砸得七零八落了呢......我就是怀着那样凄凉的心情回到这个镇上的......久违地拜访幸本书店的时候,心中也只有无尽的歉意。我本来想赚了钱然后来这家店买上一大堆的书报恩,但是夏小姐已经去世了,而且我已经到了负债的地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工作......真是前途一片黑暗呀。我当时还想,自己是不是就会这样像灭绝了的生物们一样慢慢死掉。那时,我甚至感觉那就犹如救赎一般。”

    像个废人一样摇摇晃晃地爬上通往二楼儿童书专区的楼梯时,他想:“那本样本书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那本书还在哦。”

    道二郎如今也对这句话百感交集,他两眼湿润,声音颤抖,哽咽着说道:
   
    “那本书与我五年前最后一次读到的时候相比已经相当破旧了,有些书页的边缘都已经破了。即使如此,那本对我来说就像宝物一样的图鉴仍然还在此处,我心里百味杂陈,感动地直发抖。”

    热流不断涌上喉咙和眼角,他好几次忍住要往下流的眼泪。他不停眨眼,颤抖地拿起图鉴,翻开它的书页。
    他回想起因这本书而幸福满溢的少年时代,一页又一页地翻着它。

    “就像有人对我说‘你还没有灭绝哦’一样,我感觉被自己被激励了。就像有人对我说‘你还能行’‘你还未来可期呢’‘再努努力,你还能重新开始’一样。”

    道二郎红着双眼,饱含深情地说道。
    而结正在一旁,开心喜悦地听着道二郎的故事。
    结不时还微微点头,有如道二郎珍惜地抱在胸前的那本图鉴正轻声讲述,而他正侧耳倾听一样。

    ——你很努力了呢。

    ——没有被击垮倒下,真了不起呀。

    ——我还记得哟。

    不不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嘛——水海急忙在心中否定。怎么可能会听到书说话嘛。这时候书怎么可能还在说话嘛。
    她对做出这种想象的自己都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但是,《灭绝生物们的图鉴》确实给予了道二郎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这一点毋庸置疑。在那之后,道二郎找到了工作,还在上班的同时去夜校念书,后来念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兽医。现在,他的孩子们都已经独立成人了,而他则一个人继续经营着那家动物诊所。
    “我儿子和女儿都没成为兽医,所以我一手创办的诊所,在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我果然也是了灭绝生物啊......身体会不会哪天就病倒了呢——最近我经常有这种感觉。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能遇到这本图鉴,能成就现在的自己真是太好了......我对幸本书店只有无尽的感谢。没想到不仅是第二代店长兼定,就连第三代店长笑门也这样早逝了......”
    开了动物诊所之后的道二郎因为工作过于繁忙,并没有再特意从邻镇步行到幸本书店去。
    就像童年时代时发现那本图鉴已经不在原处时一样,当他得知笑门去世,幸本书店就要关门的时,他不禁愕然。
    那本样本书,它还在那吗?
    道二郎已经买了一本《灭绝生物们的图鉴》,摆在自家的书架上。但那本样本书才是让道二郎的童年幸福满溢,又在青年时代鼓励他继续迈步向前的书,才是一本独一无二的书。
    在幸本书店消失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要去看看那本样本书到底还在不在那里。
    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他踏入了那间阔别了三十年以上的、令人怀念的书店。
    一进店他就径直上了二楼,看到那里还是儿童书专区,各种情感涌上心头。
    但是无论在摆放样本书的地方还是在书架上,都找不到那本《灭绝生物们的图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嘛......”道二郎这样想着的时候,悲伤的情绪开始在心中肆虐。他又想到长大了的自己应该可以把手伸到书架的最上层了,于是就试着把手伸了上去。
    水海目击到的道二郎的怪异动作,原来是这么回事。
    “对幸本书店来说,那本书是本特别值得纪念的书,所以笑门店长就把他留了下来。‘也许哪天会有人来见这本书’,说不定笑门店长有这样的预感呢。”
    结明快地说道。
    听到连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水海的心紧紧揪起。
    为什么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她想这样追问结,却没有开口。
    “原来是这样啊。”
    道二郎小声感慨道。
    “可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找这本书呢?”道二郎对此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询问了结之后,结灿烂地笑了。   

    “那当然是书告诉我的。”

    听到这句话,道二郎瞪大了双眼,水海也皱起眉头。
    “一楼的入口处展示着很多旧书对吧。那些都是曾经的珍贵书籍,或是来到幸本书店的作家签过名的书等等。道二郎先生进到店里的时候,那些旧书们都吵吵嚷嚷的。所以我会知道,道二郎先生您是一位与书店深深结缘的人。”
    道二郎似乎并没有完全理解结的说明。
    那是当然了。水海也觉得他尽说些不明所以的话,听都听烦了。
    可是。
    “今天真是太感谢您来访本店了。能再次见到道二郎先生,这本书也很高兴。如果您方便的话,请您与他合张照吧。还有海报也是!”
    被结如此建议,道二郎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伸出抱着那本图鉴。他注视着那本既是恩人又是旧友的图鉴,像是在诉说什么一样。
    “这样呀......难得来了,我就奉陪到底吧。”
    他如此回答道。

          ◇                ◇                ◇

    回到一楼向道二郎说明过合照和海报相关事项后,结也向板着脸的水海道谢道:
    “真是太谢谢您了。
    “我是从其他的书那里听到道二郎先生要找的书还留在店里这件事的。可是,光听他们的说明,我还没办法马上明白那本书究竟放在哪里。所以,有圆谷小姐引导,真是帮大忙了。真是对亏了您,那本书才与道二郎先生再会了。他真的特别高兴呢。”
    “......这样么。”
    水海冷淡地小声嘟哝道。
    让道二郎与那本书再会,不对,是让那本书与道二郎先生再会,这种事情。
    结说的话果然真是迷迷糊糊,不明所以。
    而结并没有注意到水海此时的复杂心情,而是闪着他那澄澈的大眼睛,说道。
    “长年累月下来,幸本书店也发生了许多戏剧性的事情呢。无论是对于被买走的书,还是对于留下来的书都是如此......直到最后一天,一定都会有许多人为了与留在这里的书再见一面而来到这里吧。真是令人期待呀。”
    “......”
    能让道二郎与他心心念念的那本书再会,确实是结的功劳。
    即使,那天掉到店长头上的书中,砸中店长要害造成了致命伤的,刚好就是在书架最上层摆着的一本全新的《灭绝生物们的图鉴》。
    水海也明白,这件事不能对道二郎说。
    但是,那个看着人畜无害的眼镜高中生,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其他的水海根本不知道的事情呢?
    导致这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店长笑门先生不幸离世的恰好是一本《灭绝生物们的图鉴》,这到底是不是只是偶然呢。
    还有,挂在放有那本样本书的办公室里作为装饰的,那幅画着鸟骨的画——那幅画的标题就叫《灭绝》,这到底是不是偶然呢。

    ——那幅画的标题叫......《灭绝》哟。

    那是水海第一次到办公室里,跟店长说话时,店长微笑着告诉她的。

    ——是幅漂亮的画吧。

    ——那是上一任店长,我的父亲画的。

    店长的眼神宁静而澄澈,他注视着那耸立在砾石滩上的巨大鸟骨。
    那副鸟骨美丽而凛然——但是水海觉得那是幅荒凉冷清,而且有点可怕的画。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从结口中说的那句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那个时候,结从摆在书架上的书本们哪里都听到了些什么呢?
    要是书真的能说话,他们会告诉结什么呢?
    店长死亡的真相?
    水海的脸不禁变得僵硬起来,她小声嘀咕道。
    “欸......结,真的可以......”

    听见书说话的声音吗?

    “嗯?怎么了吗?”
    “没什么事啊。”
    结回问水海。看到他毫无担心顾虑,水海转过脸去。
    明明书根本不可能会说话,也不可能会有人能听见书说话的声音。水海对不禁说了傻话的自己感到羞耻,脸一下就热了起来。[\al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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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话 《野菊之墓》的秘密别名




    得知幸本书店即将结业,彬夫受到强烈打击。
    今年,彬夫迎来了五十六岁的生日,而幸本书店位于他度过青春时代的一个东北小镇上。
    这家矗立在建筑物之间的三层狭高书店离车站很近,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要去买书的话,首先就会想到它。
    彬夫在高中时代加入了剑道部。他是那种所谓的“硬派”男生,在他的印象中,喜欢文学的男生都很软弱,所以他根本就不会亲自动脚前往书店,而对于书本身,除非暑假要写读后感,不然他根本就不会去读。
    而幸本书店之所以会成为一个对彬夫来说既神圣又令人感到酸酸甜甜,心跳加速的特别之地,完全就是因为那段与大竹瑛子的难忘回忆。
    那时,镇上的高中只有男校和女校,形成了一种上了高中,男女自然就要分开学习的风潮。
    虽然也有整天埋头致力于与女校举行联谊的家伙,但彬夫是个硬派男子,所以在初中毕业后的生活中,他从没在家里人以外的女性面前说过话。
    但有一位他校的女学生每天早上都骑车与彬夫经过同一条路,而硬派男子的彬夫也悄悄地暗恋着她。
    虽然他从没与朋友之类的其他任何人说过这件事就是了。可是他总是双颊通红地注视着那样的她:摇曳的长发在头后扎成一束马尾,水手服的衣襟与百褶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舞,穿着白色三折袜与平底皮鞋的双脚蹬着脚踏。这样的身姿让他不禁屏住呼吸,心跳不已。
    白皙的脖子,纤细的小腿映入眼帘,像是看到了自己不该看的东西一样,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但是对于神圣之物的敬畏之情又涌上内心,他尝到了害羞又心痒的感觉。
    不知为何,彬夫从远处也能一眼认出她的身姿。不久,彬夫便算准她骑车经过的时间,然后挑在那个时间去上学。
    彬夫从同班同学的传闻中得知,她是比彬夫大两岁的高三学生,名叫大竹瑛子。
    清秀美丽的瑛子,是令这一带的男学生们憧憬不已的美女。
    男同学们对瑛子赞口不绝,而彬夫对于这些人一直抱有厌恶感。他觉得与他们一起去谈论瑛子是在玷辱她,每当那些话语传到他的耳边,他的脸上总是一副苦涩的表情。
    在当时的高中生看来,与一位比自己年长的学姐交往是件异常困难的事,与瑛子相比简直都还是个小屁孩的彬夫能做瑛子对象的希望基本没有,况且彬夫也从来没想过要与比自己大了两岁的女生交往。
    仅仅是每天早上能够看到骑自行车经过的瑛子,彬夫已经很幸福了;他从没期望过更进一步,就连想着那些,他也觉得是对瑛子的不敬。
    所以说,那天放学后,彬夫偶然看到瑛子在幸本书店前停下单车,正往里走后,自己也进了店,一定是因为迷失了自我。
    在与平时不同的时间,与平时不同的地方遇到瑛子,他一定热血上头,自制力都丢掉了,于是他就鬼使神差、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欢迎光临,学生小哥!

    一进门,收银台处的男店员就大声跟他打招呼表示欢迎,他吓了一跳,背上的剑道护具差点就撞到门上。
    虽然因为很少进书店而并不是很清楚,但书店店员原来都是这么精神饱满的吗?
    简直就像蔬果店或鲜鱼店的老板在店前大声吆喝着“瞧一瞧,看一看啦!”一样。那个店员似乎比彬夫的父亲还要年轻,常常被人叫作“店长”或者“兼定先生”之类的。每当客人进店,他总是开朗地跟他们打招呼。

    ——安田小姐,您等候多时的五木宽之(注:日本当代大众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著有《青春之门》等)的新书,已经到货了!我真是太喜欢奈津子(注:《四季·奈津子》中的女主角)了。真的太感动了。特别!推荐!

    ——我读了下《天中杀(注:算命学一种根据干支算出的凶辰。或即空亡)》,真是令人着迷啊。太让人兴奋了!

    ——嗨,美代!读了《海螺小姐的心里话》(注:《海螺小姐》作者长谷川町子自传漫画。)吗?

    他就像招待朋友一样招待客人,被他搭话的人们似乎也乐于与他聊书。
    在上下级关系十分严格的剑道部里,彬夫总是对前辈们用敬语说话,所以他对此感到特别吃惊。文艺系原来是这种感觉吗?还是说,那位店员地位很特别?他不禁这么想道。
    况且,因为听到店长刚才叫他“学生”,之前进了店的瑛子往彬夫这边回过头来,突然就跟他对上了眼。发生了这样的紧急事态,彬夫紧张极了,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似的。
    瑛子会不会已经知道我跟在了她后面啊?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很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恶心的变态,可能会蔑视我。
    我该怎么办!
    彬夫紧张得屏气慑息、汗流浃背,但瑛子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无动于衷地走向了文库书专区。

    对啊......大竹小姐怎么可能认识我这个人呢?

    彬夫逃脱了危机,但整个人一下子又垂头丧气起来。
    自己在瑛子眼里,一定只是个不认识的他校男生今天偶然刚好来到书店吧。
    两人每天早上去上学时擦肩而过,骑着自行车轻快地经过的瑛子应该也没注意到吧。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样就足够了。
    比她就低了两个年级的自己,本来就没有希望。今天能偶然遇到瑛子,还与她对上眼,自己必须心怀感恩。
    但是得知瑛子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他除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以外,也一下子大胆了起来。

    大竹小姐会读什么样的书呢?我去看看吧。

    一这么想,彬夫就又朝着瑛子走去的那边,悄悄地跟了上去。
    瑛子从来都是骑着自行车经过自己身边。而她正用纤细的双腿走路。仅是如此,她走路的身姿都令彬夫感到新鲜无比,他的心脏此刻正怦怦狂跳着。
    真纤细啊......头发也柔顺地飘溢着,多么美丽啊。
    瑛子停住了脚。她娴静地从书架下方拿起一本平放着的薄书,然后慢慢地翻开。
    彬夫竭尽自己最大的勇气站在了瑛子一旁,自己也随便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然后翻开它,装作在看书的样子。
    不用说,彬夫的心思全都在旁边的瑛子身上;那个时候自己手上拿的到底是什么书,彬夫现在也不记得了。
    本来就没有读书的习惯,也不知道要怎么选书,当然是选什么都行啦。彬夫的眼睛也只是溜过书上的文字,一星半点都没有入脑。
    他的一只耳朵和一半脸颊正对着瑛子,已经热得快烧化了。
    他一页都没往前翻。
    他拼命地扭动眼珠,侧眼窥视瑛子的身姿;那平时总是一瞬间就远去的侧脸如今近在身旁。
    生着若隐若现、婴儿胎毛般绒毛的白皙小脸,纤细的脖子。低垂向下的小扇般的睫毛。女性秀美雅致的鼻梁。樱花色的嘴唇。
    这些事物一起闯入了彬夫的视线;况且洗发水的馥郁芬芳也一齐从瑛子那里飘了过来,彬夫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从脸颊到耳根,一直到脑袋里面都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这么心跳如鼓,会不会被瑛子听到啊?彬夫不禁到了开始担心这些事的地步。
    我现在是不是像动物那样,呼吸急促、大口喘气啊?
    身上是不是还留有社团活动后的汗臭味啊?
    手脚是不是在难看地发抖啊?
    脑海中不断冒出令人担心的事情,彬夫很想从瑛子身旁抽身离开,但是,他又想就这样呆在瑛子一旁。就像脑袋里面有个咕噜咕噜转来转去的旋转茶杯一样,他正飘摇不定,左右为难着。

    呼吸好困难。

    但是,好幸福。

    瑛子把书合上,并拿着它到收银台结账然后走向店门之,在此之前,彬夫的幸福时光一直持续着。

    ——哦!是《野菊之墓》啊!不错呢。对女高中生来说是个合适的选择。

    从收银台那边传来了店员开朗的声音。

    《野菊之墓》......?

    得知了那是瑛子刚才在读的那本书的书名,彬夫扫了一眼平放着的那些书,发现那里也有着一样书名的书。
    彬夫把自己刚才拿在手中,却一页也没再翻过的书放回书架上,接着从柜台处拿过一本《野菊之墓》,毫不犹豫地带着它走向了收银台。
    当店员面前又递出了一本相同书名的书时,他心里“!”地一下,也明白是大概怎么回事了。

    ——欸,哦吼,真是青春呀。

    店员偷笑着这样说道。彬夫察觉到自己大意了,脸又飞红了起来。
    但他这时已经把书拿到收银台了。于是他只好收下店员已经给他包好了书皮的书。他用指尖轻抚着那本书,脑海中又回忆起瑛子的侧脸,心里也就甜甜的了。
    彬夫走出店门时,店外已经看不到瑛子的身影了,但在紧紧压在胸前的那本书背后,他的心仍在怦怦地跳着。

    一回到家,彬夫就立马拿出《野菊之墓》,开始读了起来。
    主人公政夫对比他年长的表姐民子心怀恋慕之情。而民子也挂念着政夫,两人两情相悦。但是,民子比他年长,再加上家庭的缘故,他们的恋情相当难以如意。
    令彬夫吃惊的是,政夫十五岁大,民子十七岁大,他们刚好分别跟彬夫和瑛子同龄。
    虽然这只是偶然,但彬夫一下就能感同身受了。
    看到村里的人在背后对两人说长论短,说民子比政夫大两岁,不要让他们凑得太近的情节时,彬夫太能理解这种心情了,全身上下都紧张地缩了起来。
    此外,民子美丽可爱的形象与瑛子重合在一起,彬夫不禁又心跳怦怦起来。

    “我简直像是野菊花投胎的。每次看到它们的模样,我都像灵魂出了窍似的,兴奋得直发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原来你那么喜欢野菊......怪不得......阿民就像是野菊一般的人儿呢。”

    “政夫......你为什么说我像野菊呢?”

    “我也说不上来,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阿民像野菊。”

    “政夫,这么说......刚才说你喜欢野菊......”

    “是啊,我最喜欢野菊花了!”

    读了两人的对话,彬夫的胸口忍不住涌上一股热流。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忘我地读过一本书,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本书就是为自己而写。
    彬夫在那之后也并没有跟瑛子说上话;就连跟瑛子对上眼的事情也没发生过第二次。尽管如此,每次在早上上学时与骑自行车的瑛子擦身而过,他就会回想起在幸本书店发生的那次奇迹般的偶然,整个人心荡神驰。
    在那个被好多好多书围着的地方,那一天,确实度过了幸福的时光。
    既难忘,又无比珍贵。
    让胸口不禁怦怦跳动。
    一段历历在目、闪闪发光、酸酸甜甜的回忆。
    可是到了最后,他听说瑛子毕业了,考上了京都的大学。
    然后又过了两年,彬夫也高中毕业,考上了东京的大学。他就这样在东京找了份工作,然后结了婚。后来他的妻子先他而去了,他就一直这样过到了现在。
    因为没有孩子,五十过半的他如今也正独居着。如果能过得惯的话,独居在大都市里其实还算舒适。
    只是,他偶尔会觉得很寂寞;这时他就会重读《野菊之墓》。
    已经去世的妻子是上司介绍过来认识结婚的,但他觉得即使是这样,两人之间还是拥有爱情的。
    但即使又如此,他也觉得,自己打心底爱上了谁,也只有高一的那一次而已。

    “时间总不停留,十几年过去,似乎应该将那些事情忘怀。但是每到阴历九月十三的夜晚,看着那皎洁的月亮将圆未圆,我仍然不得不想起当时的场景。

    “虽然明白那时只是年少轻狂,却怎么也无法将它忘记。即使某些琐碎的细节早已模糊,我却依然觉得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旦想起,心境又恍然回到当初,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些百味杂陈的回忆里,既有快乐,又有悲伤。我并非不想忘记,却总是一遍一遍回忆着,纷纷扰扰如梦似幻的念头也随之萌发。”

    开头的这段独白,从彬夫十多岁时开始,一直到他五十多岁的现在,他都铭刻在心。
    即使已经过了四十年,在幸本书店与瑛子并排站在一起的记忆依然清晰地留在彬夫心中,他觉得那个幸福的地方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一直存在。
    但是,在他与跟哥哥俩夫妇住在老家的父母通电话的时候,

    ——对了对了,幸本书店的第三代店长他去世了。那里也要关门了。那明明是这个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了呀。

    听到这些话,彬夫不禁感到动摇。
    幸本书店要关门了?
    我与她的那个回忆之地就要消失了?

    ——哎呀,不过你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读书这些的,所以跟你没太大关系啦。

    他已经没有在好好听着母亲说的话了。
    他在互联网上搜索幸本书店后,关门的事情,以及居民们叹息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也要关门了的话语,全部都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彬夫眼前。
    已经离开小镇的人们听闻幸本书店要关门了,也深受打击。我以为幸本书店会一直开在镇上的,也有人发了这样的留言。
    还有在三月末关店的前一周的,最后营业的事情。
    那时,欢迎各位顾客携带自己心爱的书本前来合纪念照,并在海报上写上对于它们的回忆和思念。这样的一句话被登载在了书店的官网上。
    幸本书店,真的要关门了!
    对于彬夫为了参加幸本书店的结业展而回到老家这件事,父母和哥哥都很吃惊。正如母亲所言,彬夫以前确实过着与书店无缘的生活。
    彬夫随便对哥哥他们解释了两句,就把那本书页发黄,破破烂烂的《野菊之墓》悄悄放进大衣口袋,造访了暌违四十多年的幸本书店。
    比起东京,东北的冬天更加严酷漫长。明明三月都快过去了,但即使穿来了厚大衣,他也还是觉得很冷,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他已经忘记要如何在雪道上行走了。脚后跟不知滑了多少次,他简直快要跌倒在地上。我都已经活了这么多岁了,果然跟当年在剑道部不停训练的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啊......他一边沉浸在这样的感慨之中,一边来到了这家被左右的杂居楼夹在中间的三层狭高书店。
    尽管那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但看到写有店名“幸本书店”的玻璃门的那一瞬间,他感觉似乎那位在店前停好自行车,推开玻璃门进入书店的头发扎成一束的少女就在眼前,不禁就按住胸口呆站在那里了。
    然后,就跟当年一样心怦怦地跳着,他打开了店门。

    “欢迎光临!”

    一楼收银台处有个戴着副大眼镜的男孩,他身穿围裙,精神百倍地向他问好。他柔软的黑发轻轻飘动。大概是在书店打工的高中生吧。
    他正干脆爽快,明亮开朗地说明着结业展有关事项,看到这样的他,彬夫的脑海中浮现出第二代店长爽朗快活的身姿。
    据说他也是年纪轻轻就病逝而去了。
    他那步了他后尘的儿子也是,因那起只能说是不幸的事故而丢掉了性命。
    这家镇上最后的书店,也即将结束它的使命。
    店门口展示着一些稀有书籍,以及一些来访书店的名人签过名的书等。
    而即便在这其中也格外引人注目的便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这本二十多年前的畅销书,即便是不读书的彬夫也知道这本书的书名和内容。作者田母神港一就来自这座小镇,而彬夫的老家也有一本他签过名的这本书。
    这么有名的人在这里开过签名会啊......
    那想必是一幅盛况吧......
    大家都读书,聊书,书店有过一个闪耀的时代。
    还有彬夫也是。
    胸口怦怦直跳,脸颊发热,感到体内的那股恋情在涌动,他有过一个青涩的时代。
    当年的自己真是太不成熟,太笨拙了。
    如果是现在的自己,面对瑛子应该可以做出一些稍微聪明一点的行动吧......
    他有听说,瑛子读完大学后,在京都结了婚。
    那样的话,说不定——这些也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妄想而已。
    想着这些事情,他不禁苦笑;于是正在说明如何写结业展海报的眼镜少年问道:
    “请问今天您有带什么书过来吗?”
    被这么一问,彬夫就害羞地从口袋里把《野菊之墓》拿了出来。
    “虽然这不是我这种大叔读的书,但我四十年前可也年轻着呢。”
    少年眼镜后的双眼渐渐睁大。
    如此一般,他一副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的表情,注视着封面上画着的那朵菊花。
    怎么了?
    五十多岁的大叔无比珍视地带着一本《野菊之墓》,居然这么引人注目吗?
    彬夫后悔着把书拿给他看,这时,少年那大大的双眼中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从镜片后发出炯炯目光,看着彬夫。
    “这位客人,莫非您以前是剑道部的?”
    “欸?啊,嗯,高中的时候是。”
    他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而且他怎么会知道我是剑道部的呢?
    少年脸上的表情变得越发明朗。
    “果然是这样!”
    他高兴地说着。
    “这位客人,这本书能被您反复阅读,一直翻到这么残旧,真是太感谢了!这本书也很高兴哦!”
    就像是书的一位友人一样,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出感谢之言。
    “所以,这一定是书的报恩。有一个人已经等候您已久了。请跟我来。”
    看着他忍不住马上就从收银台冲出去的样子,彬夫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了?
    “你给我等等!榎木!”
    站在收银台这儿的另一位女店员吓了一跳似的,急忙想要叫住他。
    “抱歉,圆谷小姐!这本书一直在说‘等不及了’!我去去就回!”
    被称为圆谷小姐的女店员长得端正伶俐;他开朗地笑着,对她如此说道。
    彬夫还在困惑着,就被少年拉着快步离开了。
    有人在等我?
    书的报恩?
    横竖都搞不明白。什么事啊?
    “你到底——”
    是什么人?他想接着问下去的时候,少年回过头来,眼镜后喜悦的眼瞳闪闪发亮,说道:

    “我是,书的伙伴!”

    彬夫越发感到混乱。在他前方,柔软的黑发与写有店名的围裙的下摆轻轻地飘舞摇曳着,那位身材稍矮的眼镜少年匆匆前行。他在一楼书籍专区的走廊上直走,接着拐了一个弯,然后又拐了一个弯。
    他来到了一个集有许多文库书的专区;其中放有一张为了能让人们写海报的桌子。
    那里正好坐着一位正伏案写着海报的苗条女性。看到她的侧脸,彬夫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明明都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无论是低垂的眼帘,还是柔软的脖颈,亦或是雅致的鼻梁和嘴唇,都还留有那时候的容貌。
    就算是已经过去了四十年的今天,她依然散发着花一般的清雅气质。

    大竹瑛子小姐!自行车上的那个你!

    彬夫抓着《野菊之墓》的五指不禁用力。
    带着眼镜的店员开朗地出声呼唤道:
    “大竹女士!”
    瑛子抬起头,看向彬夫这边。
    就像四十年前一样,彬夫和瑛子对上了眼。
    当年瑛子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而这次,她睁开的眼中满是彬夫。
    瑛子不禁以手掩口,露出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彬夫的手中拿着一本书页发黄,破破烂烂的文库本《野菊之墓》。
    看到了那本书,瑛子的双眼吃惊地睁得更大,像是要抑制住满溢而出的感情一样紧紧地咬着嘴唇,抓起在桌上放着的那本书,将它的封面对着彬夫。

    《野菊之墓》!

    那本书跟彬夫手里拿着的那本书开本一样,封面一样,发黄得一样,破破烂烂得也一样。
    彬夫手中的《野菊之墓》与瑛子手中的《野菊之墓》像是强有力地相互印证着;彬夫有如身处梦境一般,他从眼镜店员身旁经过,向着瑛子那边迈步。
    瑛子也一样:她走向了彬夫。
    于是,他们第一次——
    五十六岁的彬夫与五十八岁的瑛子,两人面对着面,交换着从未说出过的话语。

          ◇                ◇                ◇

    “那就是说,那两个人其实一直都暗恋着对方啊。”
    追着结跑过来的水海,发现文库书专区的桌前有一对五十多岁的男女在说着些令人害臊的话,整个人目瞪口呆,然后她从结那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眼睛瞪的越来越大。
    大约半小时前,一位看似有些隐情的美女拿着一本《野菊之墓》来访书店,然后被结套出话来。

    ——这是我与高中时代暗恋之人的回忆之书。

    她害羞地如此说道;而水海也在一旁听着。

    ——大清早的上学路上,我骑自行车上学,常常与他擦肩而过。他是剑道部的,背上总是背着个装着护具的袋子。那看起来真是帅气凛然啊;每次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心都跳个不停。

    ——那个袋子上写有他的姓名和班级。我得知他比我小两岁,所以特别拼命,不想让他察觉我的心意。那个年代并不能像现在一样随随便便就跟比自己小的男生交往啊。

    她也开心地讲述着与他相遇在幸本书店的仅有一次的偶然。
    她进了书店以后,他也跟着进来,然后一直站在她的旁边看书。

    ——我呢,那天其实是要去三楼买漫画的。可是,我知道我在被他看着,所以就撑了个门面。我那时走到平时不会去的文库书专区那里拿了一本书,那本书就是这本《野菊之墓》。

    ——我当时想着,政夫和民子也是,民子那边要大两岁,跟我们一样呢。我当时已经知道情节了,但是第一次好好读那本书还是在那会儿呢......读到两人的对话,我心里真是又酸又甜呐。

    ——我反复读了那本书好多遍好多遍,每次到最后都会哭得特别伤心。

    ——要是民子跟政夫一样大,两个人就可以结婚了吧。

    她虽然结过一次婚,但一直都没有生下孩子,最后在十年前离了婚,现在在东京开了一家美甲店。
    然后,她直到现在也一直会重读《野菊之墓》,并回想起在幸本书店发生的那个甘甜的奇迹,胸口怦怦直跳。

    ——那个男生,应该也已经早就结了婚,都已经有了孩子了吧。但只是妄想一下的话,应该还是自由的吧。

    她这样说道;脸上浮现出文雅的笑容。

    而结则是说着些傻话。
    “说起来,似乎瑛子女士拿着的那本书是‘政夫’,而彬夫先生拿着的那本书是‘阿民’呢。”
    她拿着的是“政夫”。
    他拿着的是“阿民”。
    他们各自都珍惜着自己拥有的书。
    “即使是同样书名的书,每一本都有自己的个性,性情也形形色色。瑛子女士和彬夫先生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他们思念对方的心情也影响到了书。所以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们才变成了‘阿民’和‘政夫’。所以说,他们两人一定会在幸本书店再会,这是必然。”
    他明快地笑着,如此断言道。
    书有着个性,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什么的,果然一点都不可信。水海这样想着,对理所当然一样说着这些话的结莫名感到火大。

    可是,要是在幸本书店买了同一本书的两人能结婚,我也会很高兴......

    书会相互说话,相互印证。
    要是这样也许也不坏呢。

    ——我愿书拥有能把人们联结起来的力量。

    曾几何时,店长也对水海说过这样的话。灰色的办公室中飘着花香,店长一边泡着茶,一边平静柔和地这样说道。

    ——读了同一本书的人们会产生共鸣,彼此之间会变得更加亲近。书可以成为人们说话的契机......人们会把自己特别喜欢的书赠送给其他人......

    ——就这样,可以这样通过书帮忙把人们的情感连结在一起,真是太棒了。

    要是店长身在此处,一定在开心地微笑着吧......

    “‘阿民’,‘政夫’,听到他们这样义无反顾地呼唤着对方,我也印象深刻呢。以前的恋爱小说清纯烂漫,真是可爱呀。”

 结一脸幸福地眯着双眼,简直就像他自己去谈了场恋爱然后结婚了一样。
    他这样跟店长有点像啊......

    ——我是,书的伙伴。

    结之前也像这样信口开河过,而水海当然也听过这句明快的话——有如店长本人开口说话一般的语气,让水海的胸口紧紧缩起。
    这时,结却冷不丁地吓了一哆嗦。
    “欸!不,不是不是,我没有花心啦,夜长姬。”
    他十万火急地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那本封面色彩淡雅的薄薄的书,开始赔不是。
    “是真的啦!我是觉得挺可爱的,但那不是要恋爱的意思啊......你看,我喜欢的那种完全就是夜长姬啦。比起朴素的野菊和龙胆(注:在《野菊之墓》中,龙胆花象征政夫),还是像夹竹桃那种令人既期待又恐怖,令人背上涌上一股恶寒的感觉——夜长姬你是毒花什么的,我并没有——啊啊,总之我有好好在爱你啦,就别诅咒我了。”
    在水海的一旁,结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
    啊,果然受不了他。
    把一本书当作恋人跟她对话什么的,根本没法理解。
    但即使结的眼珠子可疑地到处打转,滴滴答答地流着汗向“女朋友”谢罪的样子很奇怪,但也真的有点——真的只是那么一点点,让水海不禁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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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海鸥》的荣耀


    亚须花曾排队参加那个来到幸本书店的畅销书作家的签名会——那已经是二十年前那个秋天的事了。
    那时的亚须花还在读高二。听闻那个在都市里事业大获成功的田母神港一即将凯旋归来,她欢欣雀跃得脚不着地,那种心情她现在也还记得。
    当时,亚须花立志做一名女演员。
    虽然现在只是在这样一个东北小镇上的高中里的演剧部中活动,但在毕业以后,我要去东京不停参加选拔,最后成为有名的演员——她有着这样的幻想。
    水灵灵的两只大眼睛和丰润的嘴唇是她浑身上下最有魅力的地方;从初中的时候开始,连比她大的高中生都常常搭讪她。上了高中以后,她也经常受到大学生或者社会人的邀请,但是亚须花没有跟任何人交往。
    自己年轻美貌、才华横溢、前程似锦。
    所以她不想把自己的青春耗费在那些把自己关在这个小镇上过日子的那些男人身上。
    她要好好地把自己推销给一位既有地位又有金钱还具有影响力的,鹤立鸡群的男性,然后以此为立足点,成为一位能在舞台正中央闪耀光芒的女演员。
    她认真地思考着要怎么做到这些;并相信着自己一定能做到。
    为了消除这个镇上独有的口音,她拼命地模仿电视上那些年轻演员的说话方式,也不忘修整自己的头发和气质等;为了维持自己的体型和体力,她也会经常去上舞蹈课。
    所以,当她听闻田母神港一要在幸本书店举行签名会的时候,她心想,这个机会居然没等毕业就来了。
    田母神虽然比亚须花大了十三岁,但是在采访报道上的照片上可以看到,他爽快利落地穿着一身西装,五官深邃,是个有如希腊雕刻般的美男子,浑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男性独有的自信和气质。
    原来在本地就职公务员的他,二十八岁时报名参加出版社新人奖的原稿获了奖,并随着那部作品一同出了道。
    位于一个雪国村庄中唯一的一家书店将要迎来结业。在那最后一天,形形色色的客人来访书店。《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是个虽然有点怪,但是非常温暖人心的“泣系”故事。
    这本书马上就成了畅销作,由有名的男女演员拍成的电影也大受欢迎;他的新书也决定被拍成电视剧,是那时最受欢迎的作家。
    因为他姿容端整,也很健谈,所以经常在各种媒体上露面,想必是门路和影响力兼具吧。
    要是他中意我的话,当他的小说跨媒体化的时候,说不定会推荐我去演一个角色。
    一个蔷薇色(注:有“充满希望”之义)的未来闪过脑海,于是在签名会当天,亚须花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乔装打扮。
    先是在浴室里细致地冲洗头发和身体,然后化了一个看着比较自然的妆,接着飒爽地把头发撩到肩后自然垂下,最后穿上了高中的校服。
    虽然穿的并不是大都市里的孩子穿的那种时髦校服,而只是有些显得朴素的水手服,但是要凸显年轻的话,就没有比这更好的打扮了。
    紧张得抑制不住心跳,她赶往这家开在车站附近的狭高三层书店,然后发现队列居然已经排到店外了。
    出门晚了!
    田母神的人气爆棚真是显而易见啊。
    她慌里慌张地在一楼买了一本田母神的新书, 然后排进了队伍。
    她并没有选正大火着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而是斗胆选了那本新书,她要表现得与其他那些一时起兴的读者截然不同,以此来打动他;这是她早就计算好的。
    他一定已经听过无数次关于《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感想,早就听腻了吧。对于作家来说,有人买了自己的新书,并且被“这本书好有趣!”这样评价道,才是真正开心的事情,这绝对不会有错的。
    如果可以的话,说说“加奈山书店那本也很棒,但是新的故事更加令人感动呢”也可以。
    看着排着队的大家全都拿着《加奈山书店的葬礼》,
    亚须花不禁有些得意。
    看吧,果然。
    咱,就是跟你们不一样。
    心中满溢着期待,她大约等了两个小时吧。
    在此期间,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和善的店长与像是他妻子的一位气质温和,可爱讨喜的女性为排着队的人们配备了装在纸杯里的饮品和巧克力。

    ——欢迎各位今天光临本店。让您等候如此多时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一边阅读您手头上的田母神先生的书一边等候。故事很有趣,读着读着转眼之间时间就会过去了。

    店长眼镜后的双眼温柔而祥和。他如此告知客人们的时候,一旁的妻子也微笑着,说着“请拿”并递出一个装着一颗颗包装好的巧克力的篮子。
    就这样,亚须花终于来到了田母神港一的面前。

    跟在新闻报道的照片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这可是本人。但是她还是不禁对此激动了起来。
    真人田母神也长了一张五官深邃的脸,身着应该是意大利牌子的西装,洋溢着自信和气质。
    这就是,从这个东北小镇闯到大城市里去,并功成名就了的那位。
    亚须花全身都有如她的心脏那般激烈地跳动着。
    她把那本书递了出去。

    ——噢,是新书啊。

    田母神如此说道;他稍稍瞪大双眼,松弛了嘴角。看到他这样,亚须花觉得买了新书真是太好了。
    田母神抬起头来,善意地看着亚须花。他的双眼浮现出像是在称赞她的年轻美貌的目光,那充满男性气质的嘴角上的笑容蔓延开来。

    ——你是高中生吗?读几年级?

    ——我读高二,今年十七岁了。

    绝对不能露出谄媚的笑容,而是要让对方充分感受到青涩烂漫。
    但是也不能表现得太内向,要开朗。
    昨天已经在镜子面前拼命练习过了,所以脸上也一定是那样的笑容。
    证据便是,田母神像是感到耀眼一般,眯细了双眼。

    ——十七岁么。真年轻啊......

    ——老师您也很年轻啊,那个......比照片上还要帅多了!

    ——啊哈哈,被女高中生称赞啦。谢谢你。能举办签名会真是太好了呀。这次的新书对高中生来说可能有点难理解,不过还请试着读读看吧。

    ——一定的!还有那个......读完了以后,可以给您发感想嘛?

    ——当然可以了。期待你的感想哦。......啊,你是叫亚须花吧。“飞鸟”时代的亚须花(注: 亚须花的名字原词是片假名的アスカ(读音Asuka),与飞鸟时代的飞鸟同音。飞鸟时代,在日本历史上广义上指592年至710年的时期,以政治中心为现今奈良县的飞鸟而得名。圣德太子改革,大化改新都在这一时代。)。是个好名字呀。

    看着那个名字,田母神如此说道——她希望收到签名,所以已经提前把名字写在纸上了。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也认为自己名字的亚须花,代表着会飞的鸟。所以我很高兴您能这么说。

    她很高兴,这是毫无疑问的。
    只有自己的名字是片假名(注:一般来说,片假名用于外来语的标音和拟声词),上小学的亚须花对此闷闷不乐,一直在想要用什么汉字。会飞的鸟,真帅气。我的名字,就是“飞鸟”。
    因此,每当她报上或是写下姓名,她就会心想,我就是亚须花,我就是飞鸟。

    她对谁也没有说过。

    这一瞬间,她并非因为有所打算,而是发自内心地激动了起来。脸颊,双目和嘴唇都自然地绽放着笑容,整个人心荡神驰。
    看到这样的亚须花,田母神微微动容,露出感到有些意外似的表情,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悲伤。
    但是那样的神色马上就淡出了。

    致 菅野飞鸟

    田母神港一

    田母神跟惯常时一样手握签字笔,在封面背后笔走龙蛇地写下“飞鸟”两个汉字的时候,亚须花的脸越发热了起来。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会把它视作珍宝的!

    把那本书紧紧抱在胸前,她道过谢,然后离开。
    她想,这应该有效果了吧。
    于是亚须花试着作出了进一步的挑战。
    等待签名会结束后从书店后门出来的田母神。
    也就是所谓的“出待”。
    因人而异,有时也会出现因此被讨厌的情况;要是真是这样,恐怕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
    但是,从收到签名时田母神的反应来看,还是有胜算的。从田母神那注视着亚须花的眼瞳中,能够感到他对亚须花的兴趣和善意。
    来到秋季,随着入夜气温也会迅速下降,只穿水手服的话难免会感到寒冷。
    田母神依然没有出来。说不定他已经回去了。
    她冰冷的双手抱着肩膀,吸溜吸溜地流鼻涕,孤零零地一个人在那等着。就在这时。
    门被打开,罩着一件战壕大衣的田母神终于出来了。
    他在门口跟那个和善的眼镜店长说话。

    ——港一先生,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客人们也特别高兴。欢迎你下次再来。

    ——......嗯,我也很开心,笑门先生。......弥生子也是......她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这次请再坐一会吧。我夫人想亲自下厨款待款待你呢。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想跟港一你像之前一样在办公室里畅谈个整晚呢。

    ——......我们都不年轻了,我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但是,弥生子做的饭还是很好吃的。

    ——嗯,我会转告她的。那,田母神先生......以后再联络吧。

    ——电话那边的话因为原稿的事情已经忙得腾不出来了,如果能发邮件或者传真的话就帮大忙了。

    ——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的。

    微笑着相互寒暄了一番后,田母神转过身去,背对着店长迈出步伐。店长柔和地眯细双眼,目送田母神离开。
    亚须花在后面跟上了田母神。
    得在田母神走到车站前开口出声。
    走过这条路,街上的人就要变多了。
    只有现在。

    ——田母神先生!

    但是一看见转过身来的田母神,亚须花就像是头上被浇了一盆冰水一样,瞬间就后悔了。
    那是因为,田母神脸上现出了异常可怕的神色。
    他很痛苦似的拧着一张脸,死命地紧咬着牙齿。
    眼神中显露出强烈的愤怒和痛苦,可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发泄之处。
    简直就跟签名会的时候判若两人!
    简直就像刚刚杀了人一样。那种感觉非常可怕。
    这个人真的跟白天见到的那个田母神先生是同一个人吗?

    ——那,那个......我。我开始读了......田母神先生的新书,觉得很有趣......这样的心情,按耐不住......我无论如何,都想马上告诉田母神先生......我的感想......所以......

    亚须花无论是声音还是双脚,都在颤抖不住。
    好害怕!
    好想逃走!
    亚须花想必就像一只撞到了狼的蠢兔子一样,整个人面露惨色。
    田母神注意到亚须花是白天在签名会上遇到的那个女高中生,于是眼中的怒火才云消雾散。
    但是,他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疲倦和痛苦。

    ——啊啊......原来是你啊。你一直在等我吗?你冷不冷?

    他如此询问道。

    ——没,没有。我不冷的。而且只要在读田母神先生的书,转眼间时间就会过去了。

    听到她借用眼镜店长的那句话,田母神皱起眉头,又是一脸苦涩。但然后他的脸上就转而浮现微笑,接着伸出手去抚摸亚须花的脸颊。
    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张大手攥着,一股恶寒瞬间从亚须花的背上爬了上来。

    ——啊,果然很冰。

    粗糙的手,整只罩在了亚须花的右脸上。
    漆黑的双眼从上方俯视着亚须花。
    好可怕。
    真的好害怕。

    ——我......没事的。

    亚须花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来。
    于是这一次,田母神的目光变得温柔慈祥,平和地说道。

    ——你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呢。

    ——海鸥......?

    ——是契诃夫的戏剧剧本。尼娜是立志成为女演员的女主人公。

    女演员!
    此刻,被安详平缓的话语安抚好的亚须花,心脏又冒出了跳动的声音。
    亚须花种种行为后的目的,仿佛已经全被看得一清二楚了。
    说不定,像亚须花一样想要靠近这种闻名遐迩的人的女性,从以前开始就层出不穷了。
    啊啊,一定是这样的。
    多么愚蠢呐。
    这个人一定认为我是个三毛七孔的轻浮心机女,已经看不起我了吧。

    ——既然你是尼娜的话,那我应该就是把尼娜带去大城市的作家特利果陵吧。

    亚须花憧憬着大城市,想要离开这座小镇的想法,果然已经暴露无遗了。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退缩了。
    即使她并不了解特利果陵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尼娜最后的结局怎样。
    可是——

    ——你要怎么办?我说不定会把你毁掉哟。

    田母神那张俯视着亚须花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嘴边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眯起的眼瞳里不知为何满是悲伤。
    为何这个人要露出如此心如刀绞的表情呢?简直就像早就看透了我的未来,对此感到悲伤怜悯一样。
    但亚须花还是拿出了自己毕生的勇气回答道。

    ——没关系

          ◇                ◇                ◇

    “......那都已经过了二十年了啊。”
    亚须花发着呆眺望着电车窗外,乡间田野已经银装素裹。风景缓缓流过,三十六岁的她低声叹息。
    十七岁时追上田母神的那一晚之后,十八岁的她中途从高中退了学,跟着田母神到他在东京的公寓里同居了。
    可是那只持续了还不到三年。
    不,应该是有三年的吧。
    想到还有一晚过后就被抛弃掉的可能性的话,田母神对待亚须花还是相当真诚的。
    在田母神的介绍下,亚须花进了一家演艺事务所,在戏剧等各种演出中当过了几次配角。
    与田母神分别后,她辞去了事务所的工作成为自由身,现在在一个小剧团里当演员。
    既没有公演的舞台,也没有豪华的大剧场;在地下(注:这里指人气低迷,场地条件差)剧场里,观众必须坐塑料凳观剧——她只能在那里演出。
    当然,单凭此事实在无法糊口度日,于是她还在一家俱乐部里坐台;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也不知还能不能继续。
    亚须花的演出也越来越不叫座了。

    “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么。”

    薄薄的契诃夫剧本集,她现在也经常重读。
    憧憬着想要成为女演员的尼娜,爱上了到访庄园,与她有着父女般年龄差距的作家特利果陵,跟着他一起到了大城市。
    可是她并没有像她梦想中一样名利双收,特利果陵也与昔日的情人破镜重圆。
    继续当着一名不值一提的女演员的尼娜,某天悄悄地回到了故乡的庄园,看望她少女时代立于其上表演过的那个手搭舞台。
    简直就跟亚须花现在的处境如出一辙。
    得知自己与田母神相遇的幸本书店要关门了,她无论如何也想要在那个回忆汇聚之地消失之前再去看上一眼。她把文库本的《海鸥》和最低限度的行李塞进包里,然后乘上了电车。
    乘电车比乘新干线要省钱得多,但是相应地也要耗费大量时间。经过新干线一个小时就能走过的那点距离,如果要算上换乘等车的时间的话,坐电车得花上四个小时。
    无事可做,发呆得出神,过去的各种回忆不停地涌上心头。车窗外的景色轮番变换,天气越来越冷,气温直线下降,乘客也随之逐渐减少,现在,车厢里只剩亚须花一个人了。
    尼娜的台词铭记在心,那些台词随着她沙哑的声音缓缓流出。

    “为了取得做一个作家或者演员的幸福,我宁愿忍受亲人的嫌弃、贫困、失望,

    “我宁愿住在阁楼里,光吃黑面包,为不满意自己,感到自己不完善而痛苦。

    “但是另一方面我要求名望......一种真正显赫的名望......”

    与田母神分别之后,她开始了住在二十三区(注:指东京都的二十三个特别区,涵盖了东京都的绝大部分地区)边上一间房龄三十年,六张榻榻米大的公寓里的生活,从那时开始,她时常唱起这些台词。
    现在正是必须咬牙坚持的时候。
    没关系,我还年轻呢。
    我还只有二十一岁。
    接下来我才正要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呢。

    为何我会对那样的未来坚信不疑呢……

    为何我会认为自己就是那个特别的,一定会成为天选之人的人呢……

    三十六岁的亚须花依然持续当着一名不叫座的女演员。
    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得灰暗,亚须花的心也逐渐掉进漆黑的深渊。
    山野田间白雪皑皑,跟在东京时看到的风景截然不同——这比乡愁更令亚须花感到胸口憋闷。
    就像被深埋在冰冷的雪里,手脚被冻得发硬,最后结成坚冰一样。
    电车停稳,车门开启,刺骨的冷风迎面而来。
    与此同时,出现了一群穿着校服的女学生。现在大概正好是放学时间吧。鸦雀无声的车厢一下变得欢闹起来,亚须花松了口气。
    孤身一人的话,只会不断地堕落下去。
    她并不讨厌其他人的声音。
    身处喧闹之中,她很安心。
    女学生们欢欣雀跃地聊着社团或是恋爱之类的话题。她们说话时带有东京人没有的,会大方利落地稍稍拉长语尾的独特口音。啊啊......真的回来了啊,她如此想道。
    学生时代,亚须花周围的女孩子们说话时也带这样的口音,她当时觉得自己并不会那样。
    可是当她在东京加入了演艺事务所的时候,她首先就被如此告知道:

    ——你说话有点口音呢,最好能把它纠正掉哦。或者说,你要去演一些说话带口音的角色?那样的话能演的角色就相对有所限制,不过也能在综艺节目上成为卖点。

    因为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一样,说话没带口音,所以她深受打击。
    当然她现在已经除掉口音了。
    但是,在这个车厢里,只有自己说普通话,并不能让她感到自己很特别,而只是徒增寂寞。

    咱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了啊。

    偶尔回老家的时候就会被这种疏远感侵袭,所以虽然在东京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在等着她,但她还是想早点回那边去。
    这种事情周而复始,三番五次,最后她连回老家这件事本身都作罢了。
    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是在那次震灾之后。

    那是九年前。
    亚须花二十六岁那年,东北地方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在东京的公寓里紧盯着刚买回来的超薄液晶电视,亚须花一直关注着那里的新闻。
    建筑物接二连三全部倒塌,漆黑的海啸吞没陆地,亚须花看得表情僵硬,心肺窒息,完全不敢相信。
    还好亚须花的老家那边只是稍受波及,电力和燃气很快就恢复了。
    但即使如此,震灾发生的一个月后,亚须花回到老家,她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开裂崩塌的墙壁和堆积如山的瓦砾。震灾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每当看到这些,亚须花都不禁胸口紧缩,呼吸困难。
    在镇里的大街一旁的店家都接连倒闭的景象刻骨铭心,她不禁觉得,这样下去这个镇子是不是就要死绝了,十分惶恐不安。
    即使回了东京,从老家那边传来的还都尽是“那家店也关门了”“那间学校也废弃了”这样的消息,她又不禁心烦意闷起来。

    终于,电车到达了老家本地的车站。
    在乘车回家之前,她先径直迈步前往幸本书店。
    从车站徒步走到幸本书店只要三分多钟,但它跟那条大街的方向完全相反。即使如此,在亚须花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那附近还是有相当的人流量,算得上繁华兴旺,但现在已经冷冷清清了。虽然跟那会的傍晚时分还差不多......但是来的人少了,店家果然还是没有烟火味。
    可以感觉到,整条街都在慢慢衰退。
    对面的大街上大概也是如此么......如果真是这样,亚须花的故乡不就又要走向衰落了吗。
    幸本书店都要关门了,也许就是征兆之一。
    震灾之后,镇上原本的五间书店一家接一家倒闭,直到最后,幸本书店成了镇上最后的一家书店。
    这也成了亚须花接着走下去的支柱。
    在十七岁的亚须花还自负地相信着未来,满怀光明前程的梦想时:
    “你是叫亚须花吧。飞鸟时代的那个亚须花。是个好名字呀。”在那个签名会上,被田母神称赞的她欢欣雀跃。而当时她所在的那个地方——那个田母神因她的年轻美貌的闪耀光芒眯起双眼的那个地方,仍在那里。

    可是那个地方就要消失了。

    前进在积雪的道路上,亚须花好是焦急。
    在东京并不需要常常走在积雪里,所以她也没有带来要穿的靴子。穿着运动鞋的她老是滑到后脚跟,没法好好走路。
    上高中的时候,她在积满雪的道路上骑自行车完全没有问题,可她现在却不太敢在那上面走路。从车站出发仅需徒步三分钟的距离让她感到遥遥无际。当她终于挣扎着抵达了那扇写着“幸本书店”的店门面前时,看到那栋三层的狭高建筑物依然屹立于此,亚须花终于松了口气。
    真的还有四天就要关门了吗......
    她正要开门;这时她突然想到,说不定田母神也来了,伸出去的手又停在半空。
    对田母神来说,幸本书店是家乡的书店,况且还有开过签名会的缘分。
    况且,在结业展上带上心爱的书本、制作这本书的推荐海报的活动,也是照搬田母神的代表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里的情节。
    不仅如此,去世了的店长与田母神年龄相仿,也是关系亲近的友人。
    那个戴着眼镜的慈祥平和的店长,田母神经常直接叫他“笑门(注:日语中称呼别人一般都有敬称,而此处是直呼其名,并没有使用任何敬称,足以表明二人关系的亲密程度。)”。
    笑门家的孩子出生在亚须花与田母神同居的那个时期,当时亚须花还一起去买了贺礼。
    在百货商店里买婴儿服的时候,田母神表情阴暗,样子很奇怪。
    笑门回电话过来的时候,她也总感觉他是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挂掉电话之后,他的目光也十分可怕。

    亚须花提议说“我想去看看笑门家的小宝宝”时,田母神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十分僵硬,说“因为截稿日快到了所以不行”。
    他跟笑门先生相处的时候,恐怕是发生过什么事吧。
    即使如此,幸本书店和那里的店长对于田母神来说毫无疑问都是难以忘怀的特别的存在。比如说,在喝醉酒的时候,他也会满目感伤地说些以前的事情。
    两人一起在幸本书店的办公室里整晚聊书的事情。
    夫人弥生子傻眼地看着两人说道“在家里聊就行了呀”,然后特地拿了饭进办公室给两人的事情。

    ——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幅装饰的画。上面画了一副被丢在海边的巨大鸟骨......作者似乎是笑门的父亲。

    ——笑门他说......兼定先生呢,是个开朗又帅气的人,而且特别擅长画画。他念书也念得悦耳动听。要是不当书店店员,也许会想做一个画家呢。

    ——他那么早就病逝了,说不定他自己给画起《灭绝》这个标题的时候,就有着这样的预感......那幅画,还有挂在那个房间里,还有挂在那个地方吗......

    他班荆道故似的怀念起那些事时,脸上又逐渐蒙上一层阴影。这种时候,他就会低声细语地念出《海鸥》中的那节台词。

    ——“人们,狮子,苍鹰......

    ——“所有的生命,所有的生命,完成了可悲的循环,烟消云散......

    ——“地球上已经有千秋万代不见一个活着的生灵,这个可怜的月亮白白地点起它的明灯……”

    他低声念着,声音里饱含伤心和痛苦......
    眼角甚至微微渗出眼泪。
    与田母神一起生活了三年,但是亚须花最终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田母神的内心。
    他到底在期望着什么呢?
    田母神完全不告诉亚须花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她试着揣度推测,最终却落得个筋疲力尽,最后跟田母神分别了。
    可是,她依然难以忘怀。
    即使在分别之后,她也一直冥思苦想着,想要搞明白田母神到底在想什么。
    即使到了现在也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她虽然觉得田母神在有意躲避幸本书店和笑门,但又同样觉得田母神会想要去那里。
    所以她想,田母神......大约会来吧。
    见到田母神的可能性,很高。

    这种事情......我来之前不就已经很清楚了吗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着这些,亚须花不禁自嘲道。
    一听说幸本书店关店前还有最后营业时间,最先浮现在亚须花脑海中的想法,就是说不定能在那里见到田母神。

    我想见见田母神。

    可是,我早已不是十七岁了,三十六岁的我做不到再次吸引田母神。
    他一定会觉得我已经上了年纪,是个没有魅力的无趣女人,一定会讨厌我。
    我不想见他。

    两种不同的想法让亚须花心乱如麻。
    好像见见他。
    好害怕见到他,不想见他。

    事到如今,再见到他又要怎么办呢。
    田母神并非可以改变亚须花如今凄惨的现状,她并没有对此心怀期待。
    况且,田母神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有如此的影响力了,这一点就足以说明。
    那又是为什么,自己会忍不住想要见他呢。

    亚须花的身后走来了其他的顾客。她立在门前,挡着别人的道了。亚须花于是一气把门打开,进了店。
    “欢迎光临!”
    一楼收银台后的眼镜男孩开朗地与她打招呼。他柔软黑发的发梢轻轻飘动着。
    “这位客人,请问今天您有带什么书过来吗?在那边可以合影,还可以制作海报,欢迎您前去参加。”
    用悦耳的声音干脆利落地做出说明后,他突然露出一副感到奇异的表情。

    “咦,难道......”

    他眨着眼睛,像是在仔细听着什么一样,神情暧昧含糊,就这样过了几秒后,他又陷入了沉思——最后他又露出微笑,说道:
    “不好意思,我感觉似乎有在哪里见过您。
    “难道您有上过电视吗?”
    “......没有......”
    亚须花苦笑着回答了他。
    就算他真的有看过亚须花出演过的某个节目,她一般都只演了个路人,充其量也就在那种事件再现片段里演过瞒着丈夫偷偷在外面借钱,最后落得个只能跑去风俗店打工的主妇而已。
    一想到自己是个只能接到这种活儿的演员,亚须花只感到无限的惭愧和羞耻。
    “这样啊。我以为,像您这样的美女一定有上过电视的来着。抱歉打扰您了。”
    他开朗地说着话的样子,跟去世了的笑门有几分相似。笑门跟他一样,戴着眼镜,看上去也都十分祥和温柔。如果有人说这是笑门的孩子,说不定她就会想“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亚须花转过身去,背向柜台迈步离开。这时在她身后,传来了眼镜少年的声音。
    “哇,我真的不是花心啦。今天那个,店里真的人多嘴杂,熙熙攘攘的。总之我真的没有花心的啊。”
    他正在小声地跟谁找借口赔不是呢。
    说不定是眼镜少年的女朋友来店里玩,听到刚才他跟亚须花在说话,所以吃起了醋。
    总觉得这样好可爱。亚须花不禁这样想道,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说起来......那个戴着眼镜的孩子说话好像没有口音来着。
    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吗?
    不过她并没有继续细想这事。
    文库书专区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与放进亚须花包里的那本《海鸥》一样装帧的书,这样的景象让她不禁觉得,有什么透明之物贯穿了内心深处的柔软之处。

    思绪逐渐回到十七岁的那个时候。

    追上田母神的那一晚过去,她收下一张写有联络方式的名片,然后与他暂别,之后她急忙折回幸本书店找了一本《海鸥》。
    她很在意尼娜到底是个怎样的女生,也很在意特利果陵到底是怎样毁掉她的。

    ——你就像《海鸥》里的尼娜一样呢。

    ——你要怎么办?我说不定会把你毁掉哟。

    她一找到与契诃夫其他的书摆在一起的《海鸥》,就到收银台去把它买了下来,然后跑到一家人来人往的快餐店,坐在一个角落里,开始翻书,心里忐忑不安。
    年轻单纯的尼娜,梦想着成为一名女演员。可是在知名作家特利果陵的眼里,他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向她伸出了橄榄枝,仅仅把她当作一个不长的短篇小说素材。
    与特利果陵生活在大城市里,同时忍受着爱情的烦恼和嫉妒,尼娜疲惫不堪,也逐渐失去了做一名女演员的自信。

    “我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在舞台上不知道怎么站好,嗓音也控制不住。您不了解一个人觉得自己演得很糟的时候的心境。”

    尼娜倾诉的对象并不是特利果陵,而是一位与她有着老交情的青年。她用“科斯佳”这个爱称称呼他。
    他也成为了一名作家,并且依然至死不渝地爱着尼娜,但是尼娜爱着的并不是他,而是特利果陵。
    一直放在手边的咖啡慢慢变凉,如同已经扼杀了自己的呼吸一般屏声敛息地不断往下读,十七岁的亚须花脑海中的一个想法愈发强烈:自己绝对不要变成尼娜那样。
    我绝对不会像尼娜那样,我绝对不会被田母神抛弃掉。就算是作为女演员,我也一定要成功给他看。

    回忆起十七岁时那个傲慢自负的自己,三十六岁的亚须佳心如芒刺。她把手伸向书架。
    心怀梦想的少女在庄园长大,她心中的悲伤与绝望、愿望与祈祷,以及她所作出的忍耐,全写在这薄薄的剧本集中;而亚须花也对这些了然于心。
    她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封面光滑,书页也完全没有发黄,特别精美——与亚须花那本放在包里的《海鸥》相比——真的特别精美——她喉咙哽咽,眼睛湿润着,泫然欲泣。
    往里走,能看见一群带着小孩的主妇聚集着一个放着一张桌子的地方,正热热闹闹地写着海报。
    她们看上去跟亚须花差不了几岁。
    如果没有在幸本书店的签名会上遇见田母神——如果签名会结束后没有在书店后门等田母神——如果没有叫住田母神——亚须花是不是不会去东京呢?
    她是不是会在高中毕业后,在这个镇上跟一般人一样就了职然后结婚,生下孩子——最后在温暖的家中幸福地生活着呢?
    如果没有遇见他,说不定就可以获得这样的幸福。
    在主妇之间、家人之间偶尔被笑着调侃“她从前立志当一名女演员哟”,不是也能意外地感到满足吗?
    一对对母子用签字笔和彩铅在海报上五颜六色地写着什么。他们看上去都很幸福。
    亚须花已经三十六岁了。可她还说着什么“要做个名利双收的女演员”,却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还在俱乐部里陪酒。她在这镇上就是个异类。
    这里明明就是亚须花的故乡,但她却没有进到那个幸福的圈子里。
    要是亚须花高中时代的同学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嘲笑她的吧:“明明总是骄傲地觉得自己很特别,总是看不起我们,三十六岁还在地下剧场演出什么的——这不能说是女演员哟?只干那个没办法填饱肚子对吧?”
    看向手上那本封面光滑如镜的崭新的《海鸥》,凄惨和孤独使她感到撕心裂肺。

    我想回去。

    这里确实是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但已经不是我呆的地方了。
    我想回东京。

    在那里的话,谁也不会知道十七岁的我。
    我为什么要来呢?
    明明已经回不到十七岁的时候了。
    我的这本《海鸥》已经破破烂烂,黯淡无光,一点也不精美了。发黄的书页上也到处都是折痕。
    手里拿着崭新的《海鸥》,强忍着心中的刺痛,她不禁耷拉着头。这时——

    “亚须花......?”

    忍不住想要相见——但是又害怕得不想见到的那个人,出声呼唤了亚须花。
    心脏发出历历可辨的怦怦声,紧张得到了心悸的地步,亚须花被自己紧紧地束缚在了原地。
    她浑身僵硬。视线前方,西装外披着一件战壕大衣的田母神手拿一个名牌公文包,正站在那里。
    他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
    “没想到会见到你......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亚须花眨眼忍住将要流下的眼泪,像站在舞台时一样挤出笑容。
    “好久不见呀,田母神先生。我一直觉得能在这见到你。我这边的话,现在在一家小剧场里工作,过得很充实呢。”
    田母神先生应该也察觉到,仅此而已是没办法填饱肚子的吧。他痛苦地皱起眉头。
    我看上去真的疲惫到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程度吗?
    不过,他看上去也相当衰老了。
    他以前明明那么自信满满、精神焕发。
    他现在看上去却十分痛苦,无比寂寞。
    啊啊,对了,就像喝了酒后会意志衰退一样......他平时绝对不会在外露出一副这么阴暗的表情。
    “我下个月还会去公演。我拿到的角色是第二主角,还是相当不错的哟。如果方便的话请来看看吧。我还有在筑地(注:位于东京二十三区中的中央区,日本首屈一指的批发市场筑地市场便位于此地。)那边的俱乐部里坐台,如果有兴趣的话也来看看吧。你是我前男友,我会给你点优惠的。”
    为了让田母神看看自己现在过得有多充实,亚须花拼命地露出微笑,同时用开朗的声音说给他听。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但田母神的脸上还是写满了苦涩。亚须花焦躁万分,越来越像是在强颜欢笑了。
    田母神的视线落在了亚须花的手上。
    他注意到亚须花拿着的那本书的书名,越发皱起眉头,低声嘟哝道。
    “......《海鸥》么。我果然就是特利果陵,把你给毁掉了呢......”
    亚须花强颜欢笑着——根本就笑不出来。
    不仅是田母神说的话,他那饱含着悲伤的双眼也刺痛着亚须花的心。

    “我累极了!我该歇一歇......歇一歇了!

    “我是海鸥......不是......

    “一个人偶然来到,看见一只海鸥,因为闲得没事做而把它弄死了。这是一个不长的短篇小说的题材。”

    亚须花的脑海里,踉踉跄跄、筋疲力尽、百念俱灰的尼娜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如果没有与田母神相遇——如果没有接近田母神——如果没有乘上那班前往东京的电车——这样的心情又喷涌而出——。
    没有与田母神相遇,也没有从高中中途退学,留在这个镇上结婚生子,过着幸福日子的自己的身姿瞬间闪过脑海——。
    那很幸福?真的?

    不是决不是那样

    脑海深处一下子开始发热,亚须花的内心不禁呐喊起来。
    那一瞬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意志侵袭胸腔。
    至今为止反复出声唱过的那些台词带着尼娜的话语、愿望和决心突然一涌而出,涡旋在亚须花的脑海中,仿佛能听见海鸥振翅飞翔的声音。
    亚须花猛然抬起头来,直面着田母神。她的声音毫不动摇,她向田母神宣称:

    “不是这样的!我才没有被毁掉!我要是没有遇见田母神,我就得留在镇上平凡地就职结婚生孩子,这不是我,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自己!我真的非常渴望去东京成为一名女演员,十几岁的我明明就是这么做的,我却一直在后悔!这样根本就不幸福!”

    田母神瞪大了双眼。
    他注视着亚须花,像是面对着一个未曾谋面之人。

    “多亏了田母神先生,我才成为了一位女演员。我已经明白要如何背负自己的十字架了。我之所以现在还继续当着一名女演员,那是因为这是我自己所期望的人生。我当然可以选择其他的人生,但我依然选择了这条路。所以今后,我还会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进。”

    是啊。
    是这样啊。
    不论是要成为女演员,还是继续当着一名即使完全不叫座,根本站不上大舞台的女演员,这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明明其他的生活方式成千上万,明明从中怎么选择都可以,但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我的自我就会消失殆尽。
    “你真的很坚强呢。”
    田母神低声细语着,无论是目光里还是嗓音中,对于亚须花的怜悯之情全部荡然无存,只留下了淡淡悲伤和无限敬意。
    亚须花她笑了。
    并非为了隐藏自己的惨状,而是为了宣示自己的荣耀。
    “是呀,因为我就是尼娜呀。”

    “在舞台上表演也好,写作也好,这都一样,总之要紧的不是名望,不是光荣,不是我过去想望的那些东西,而是忍耐的能力。

    “要善于背负自己的十字架,要有信心。我现在就有信心,我并不那么难过,每逢我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

    此时此刻,尼娜的心与亚须花的心前所未有过地重合在了一起。
    啊啊,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尼娜。
    我现在终于能明白了。
    这条路的前方,想必还有着无尽的辛酸和挫折,徒劳和悲伤。

    但即使如此,我也还会一直做一名女演员。

    所以,无论走过了怎样痛苦艰辛的过去,无论将会迎来怎样荆棘丛生的未来,现在都要开朗地、坚强地露出微笑。
    “再见了,田母神先生。公演的话,如果您真的有兴趣,一定要来看看哦。”
    手拿一本崭新的《海鸥》,取出那本老旧的《海鸥》,与两本《海鸥》一起,尼娜转身背向田母神,朝着收银台走去。
    戴着眼镜的少年店员看到亚须花递出那本封面光滑如镜的崭新的《海鸥》,不知为何变得笑眯眯的。
    简直就像他把她与田母神的对话听了个遍一样。
    当然,那种事情是不会有的,但现在亚须花感到像是被肯定了一般,心情愈发愉悦起来。
    结完帐后:
    “这本书跟我带来的那本老书虽然是同一本,但请问我可以一起跟它们合照吗?”
    她试着这样问道。少年满面春风,开朗地回答她。
    “是的,请您务必!
    “现在我特别想鼓掌祝贺呢!这两本书也是这么想的!”
    少年心驰荡漾地眯起双眼,欢欣雀跃地如此补充道。
    “太夸张了呀。”
    亚须花也笑了出来。
    但是,她很高兴。

    “那么要拍了哦!”

    右手上是崭新的《海鸥》,左手上则是老旧的《海鸥》,亚须花架起肩膀,自豪地笑着。
    是的,我的名字是亚须花,是飞鸟。
    我是一只白色的海鸥,我是一名女演员。
    我会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不断前进。

    在眼镜少年拍出来的照片上,亚须花的两本《海鸥》都被照得漂漂亮亮的。

    “致过去和未来,以及现在的我!”

    她把这样一句话写在了海报上。完成之后,她来到大家各随己愿地写好的海报成排伫立的桌前,把自己做的那张也放了上去。
    天朗气清、如沐春风、欢欣雀跃、纯洁优雅、心中舒爽——满怀如花一般的情感,她一个个看着那些写好的海报。这时。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吸引了过去一样,她看见了田母神写的那张海报。

    海报上附有一张默默映出书影的照片,上面写有田母神的签名和留言。
    阅读那留言时,亚须花那因喜悦而火热的全身瞬间降温,被一股寒气所侵袭。
    怎么办
    后背阵阵发冷,不安与恐惧勒紧了喉咙。
    一定是想多了。我才刚刚跟他说过话——他虽然表情阴暗,但也并没有这么想不开。
    但是,从同居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个难以被窥见真心的人——。
    “这位客人,请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亚须花已经能说是脸色苍白了。
    那个眼镜店员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旁边,担心地出声询问着。
    从眼镜背后注视着她的那双大大的黑色眼瞳,显得十分热心真挚,他担心着亚须花,能感到他满溢着想要帮忙的心情。涡旋在亚须花心中的那份漆黑的不安使她不知不觉间就开了口。

    “求求你们了......请好好看着田母神先生。那个人——说不定是来这里寻死的。”

    因为他其实不是特利果陵,而是已经对人生绝望,选择了死亡的科斯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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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话 与《怪杰佐罗力之神秘的外星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哇,店里全是客人。
    放学后,广空带着自己心爱的那本书来到了幸本书店。他看到店里生气勃勃,胸口涌上一股激动,情绪高涨了起来。
    从白发老爷爷、与母亲牵着手的小孩子到和广空穿着同一款初中校服的学生,老老少少的人们聚集在了幸本书店。他们拿着自己的书拍纪念照,或是在海报上给最想推荐的那本书写介绍语。
    完成后的海报林立在店内,热闹得就像祭典一样。

    听说幸本书店要关门的时候,广空失落极了,但事到如今,再怎么觉得难过也于事无补。

    这镇上仅此一家的书店,对广空来说十分特别。
    他牵着父亲的手第一次来到幸本书店,正好是九年前的现在,整个东北地区被大地震袭击之后不久。
    那时广空才六岁,还在上幼儿园。
    在他与朋友堆积木的时候,地面像是突然被顶了一下,开始晃动起来,堆起来的积木塌了一地。不久之后,整栋校舍都开始剧烈地左摇右晃。
    广空和其他的孩子们都吓得大哭,老师也十万火急地赶紧指示大家蹲在桌子底下避难。
    但是,那位年轻的老师也从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整个人十分混乱,恐慌万状。
    地震一直都没停下来,广空抱着头躲在桌子底下,害怕得嚎啕大哭。
    教室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断裂崩塌、东西砸碎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整个人胆战心惊。
    心中祈祷着地震平息,但震动一波接一波地到来,广空又大哭起来。
    母亲来接他的时候,他紧紧抱住了她,还在哇哇地哭着,向她倾诉道:

    ——妈妈,地球是不是要毁灭了?我好怕啊,我好怕啊……
   
    紧紧抱着广空的母亲也跟那个幼儿园老师一样,整个人脸色苍白,抱着广空的胳膊也不住颤抖。
    那一天,家里根本亮不起灯,他们在漆黑的房间里打着手电筒,整个晚上冷得快被冻僵了。
    第二天一早开始,大大小小的余震又接连发生,广空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紧紧地抓住母亲。
    又过了一天,电力恢复了。打开电视,画面上映出的是漆黑的海啸、浑浊的大水、崩坏倒塌的建筑物和堆积如山的瓦砾。这些再次让广空感到冲击和恐怖。
    这座小镇是不是也会被漆黑的海浪吞噬啊?
    这座房子是不是也会塌掉啊?住在里面的广空和爸爸妈妈是不是全部都要被砸死啊?
    每周,电视上都会播动画片和特摄英雄剧,广空每周都满心期待着。可是在那个时间段,电视上也一直播着海浪吞没城镇的画面。他拿着遥控器想要换台,但无论按哪个台,无论怎么按,电视上播出来的都是崩塌的房屋、如呻吟一般地盘鸣动的声音和漆黑的海水。
    他一直把头蒙在坐垫里,哭个不停。
    父亲十分担心广空,于是就把他带了出门。

    ——阿广,跟爸爸一起去书店吧。幸本书店好像开着门,我们去那里买本有趣的书吧。

    震灾过后还不到三天。
    广空他们居住的地区,受灾情况相对较轻,生命线也已经恢复了,但超市和便利店都被抢售一空。人们脸上蒙着不安的阴影,到处说着“说不定还会来地震呢”“最好赶紧跑得远远的避难去”之类的话。
    就算隔着又软又厚的耳罩,这样的话语也不断传入耳中,广空低着头,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

    还会来地震吗?

    我们会不会被掉下来的瓦砾埋起来,就这么死掉啊?

    还是说,我们会被那漆黑的海浪吞噬啊?

    无论逃到哪里,都会有地震袭击,感觉就像一只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的小船一样。
    父亲带他来到了一间狭高的三层书店。

    ——好厉害,真的在营业啊!

    在广空身旁,父亲感动得浑身发抖、泪眼汪汪。虽然如今已经上了初三,但这一幕在广空的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
    虽然当时还是个小孩子,还没法理解,但是现在广空能想象到,震灾过后仅仅三天就能让书店开门是一件何其艰难的事。对于店主的当机立断,他与父亲一样,感动得心里只有千恩万谢。

    那时候,我被幸本书店帮助了。

    父亲牵着他的手带他进了店,里面有一大堆客人。
    令人吃惊的是,大家都在开开心心地挑书。
    走在镇上的人们个个脸上蒙着阴影,有人不安,有人哭泣,这里却不论哪个人都表情明朗地笑着!

    ——欢迎光临。

    一位戴着眼镜的温柔店员,开朗而又平和地与他们打着招呼。一对上眼,他对小小的广空微微一笑。
    其他的客人们也一个个跟店长打招呼说话。

    ——能把店开着真是谢谢你了,笑门先生。这种时候,真的会特别想读书呢。

    ——电视上不管哪个频道都是震灾新闻,真是让人郁闷啊。幸本书店还在营业,真是太感激了!

    ——介绍一本能让人笑口常开的书给我吧,笑门先生!

    ——我要那种能让人心跳个不停,一下就能忘掉时间的悬疑书!

    那位店员被称作笑门先生。他眯着眼镜后的双眼,对每一位客人送上微笑。
    店里堆着一些地震时受到损坏的书,全都卖的特别便宜,大家都满脸笑容,把它们拿在手中。
    父亲也对笑门先生说,想给这孩子买一本有趣的书。

    ——开着电视的时候,他吓得把自己蒙在坐垫里,一直在发抖,我真的……我听说幸本书店在营业,所以就来看看。

    笑门先生有些悲伤地垂下眼帘,一丝泪水在眼里打转。之后他又说道:

    ——这样啊。真是谢谢您能来。

    说着,他马上又露出笑容。然后,他屈下膝,看着广空,问道:

    ——你好呀。请问你几岁了?

    广空依然抓着父亲的手,怯生生地回答道。

    ——我……六岁。

    这时,笑门先生又垂下眼帘,神情悲伤,但接着又转脸一变,嘴角绽开笑容,目光十分怜爱。

    ——这样啊。那就是读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呢。你跟我家孩子一样大呢。来,我有书推荐给你。

    他这么说完,就指引广空和他父亲前往二楼的儿童书专区。
    那里聚着很多小孩子,都在欢闹地看着书。
    其中也有跟广空读一个幼儿园的朋友。

    ——啊,阿广也来啦!

    他抱着一本书,开心地凑了过来。

    ——这本书真的特——别有意思哟。是店长先生推荐给我的。

    他伸出抱着书的双手,把那本书的封面朝向广空。
    头上绑了一块黑布,布上的两个洞里露出眼睛,头上盖了一顶黑帽子,那样的一只狐狸正坐着火箭。在他上方,一只绿色的奇怪生物突然伸出头来。
    好像特别开心的样子。
    广空试着出声读出那本书的书名。

    ——怪杰佐罗力之……神秘的外星人。

    笑门先生微笑着。

    ——对,这本书很多人读哟。刚才你朋友也介绍给你了,不过这其实是我推荐的哟。我那个跟你同岁的儿子,也是这个系列的超级粉丝呢。封面上的这只狐狸呢,叫做佐罗力,他喜欢搞恶作剧,但也会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是个好人哦。他跟伊猪猪和鲁猪猪一起踏上了旅行,还找到了漂亮的新娘呢!你看,这两只猪就是伊猪猪和鲁猪猪哟。

    封面背后,画有两只漫画风格的猪。笑门先生指着他们给广空看。

    ——这个系列一直都在持续,已经出了很多很多本呢。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一直看很久哦。

    然后,广空的朋友也拿着一本同样的书走了过来。

    ——你先试试读这本吧!虽然是系列的第十一本,但上面写着,从哪里开始读都能看懂,没关系的。

    幼儿园的朋友说道。

    ——两本一样呢!

    他把自己的书跟广空的书碰在一起。广空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出声说道。

    ——嗯,两本一样!

    自从发生地震以来,广空第一次笑了。父亲看到他这样,也安下了心。
    父亲也去一楼找自己想买的书了,广空就拿着这会儿刚刚买下的《怪杰佐罗力之神秘的外星人》,坐在了儿童书专区的坐垫上,跟朋友一起读了起来。
    翻过封面,就能看到横跨两版的扉页上画满了迷宫。伊猪猪和鲁猪猪在入口处,而头上盖着斗笠、披着斗篷的狐狸佐罗力就站在出口。佐罗力高举着手,说道:
    “(wèi)(kuái)(diǎn)(guò)(lái)()(men)(yào)(zài)这儿(zhèr)()(yíng)。”
    在一个跟漫画里一样的对白框中,写有这样一句话,字体跟正文字体不同。
 
    “()(zhū)(zhū)()()(zhū)(zhū)(zhuī)(shàng)(zuǒ)(luó)()(hòu)()(shi)(jiù)(kāi)(shǐ)(le)。”

    只看到这一页,广空就兴奋起来了。
    翻开下一页,佐罗力他们正在愉快地旅行。
    文字都标上了音,六岁的广空也能顺利地读出来。
    跟最开始那一页一样,佐罗力他们说的话写在左一个右一个的对白框里,与跟普通小说一样排版的文字交错在一起。这个好好读!好有意思!
    旅途中,佐罗力一行人发现了麦田怪圈。
    一个大圆周围聚了四个小圆,不可思议的图案出现在了红薯田里。

    “()()(liǎo)(la)()(zhū)(zhū)()()(dìng)(shì)(mài)(tián)(guài)(quān)。”

    “(mài)(tián)(guài)(quān)()(shì)(shěn)(me)(hǎo)(chī)(de)(ma)?”

    “()(men)()(zhī)(dào)(ma)(hǎo)(ba)(jiù)(ràng)()(zuǒ)(luó)()(lái)(gào)(su)()(men)。”

    下一页上就写着:
    “(mài)(tián)(guài)(quān)(shì)(shěn)(me)?”

    紧接着这个标题,详细的说明出现在眼前,文字排版精心,看上去很亲切,广空的心怦怦地跳着,继续读了下去。
    鲁猪猪和伊猪猪在田里拔红薯的时候,UFO出现了,鲁猪猪就这样拽着长长的一大串红薯,被UFO吸了进去——一张图被竖着排在了横跨两版的书页上。佐罗力眨眼间就组装好了一个火箭,飞向宇宙去救鲁猪猪。
    到达了绿色的外星人们生活着的星球后,佐罗力他们为了从外星人手中保护地球,闯进了城堡大厅参加公开的智商测试,解开了谜语。佐罗力在与太空动物战斗的时候,公主又对他一见钟情。
    故事连续不断地展开。
    那些故事非常精彩,有趣极了。广空翻书翻得入迷,地震带来的恐惧已经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中途有过一些比较剧烈的余震,父亲担心地来到二楼探望广空怎么样了,但广空根本就没注意到余震,而只是一直在读佐罗力。

          ◇                ◇                ◇           
                                                       
    那时,店长笑门先生给我推荐了佐罗力,我每天都读着这本书,根本无暇去想那些可怕的事,而是欢欣雀跃,享受其中。

    他反复读过了最开始买回来的那一本后,又与母亲一起去买其他的佐罗力看。笑门先生还清楚地记着广空,向他搭话问道:

    ——有趣吗?

    ——真的超——有趣的!

    广空红着双颊,激动地回答道。笑门先生眯起眼镜后的双眼,高兴地笑着说道。

    ——那接下来,读这个故事怎么样?佐罗力做了拉面哟。

    笑门先生这次推荐的,是《好烫!怪杰佐罗力之拉面对决》,画在封面上的佐罗力正在品尝一碗美味的拉面。
    那本书也很有趣,而且拉面似乎也特别美味,广空看得馋涎欲滴,灾后一直没有食欲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掉了。

    ——妈妈,我想去吃拉面!

    书都还没读完,他就如此央求母亲。
    每次像这样充分品味完一本佐罗力后,他就会拉着父母带他去幸本书店,接着笑门店长就会给他选好下一本佐罗力。不知不觉,广空房间里的书架上已经摆了一整套佐罗力了。
    已经过去九年了,但佐罗力还在不停地出新故事。每次新书发售,广空都会去幸本书店,并期待与笑门先生聊聊天。
    广空升上了初中后,他穿着校服来到店里。这时:

    ——这样啊……广空也已经上初中了啊……

    笑门店长感慨万千地说着,然后露出微笑。
    那双注视着广空的眼瞳,一直都饱含温柔——已经知道笑门先生身上发生过什么的广空不禁有些难过。
    对广空来说,笑门先生就是恩人。
    要是笑门先生不是灾后仅仅三天让书店开了门,要是父亲没有把广空带去幸本书店——广空说不定直到现在还生活在地震带来的恐惧之中。
    把佐罗力系列全部读完之后,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为了让他能够单纯享受故事,笑门先生专门避开了有描写建筑倒塌、大水侵袭的那几本。
    地震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现在确实可以享受地阅读那些描写,但如果是那个时候,一定会害怕得根本就读不下去吧。
    会设身处地为读者选书——笑门先生是个多么细心温柔的人呐,他真的是最好的书店人。
    还有,他也是一个无比坚强的人。
    震后,他仅仅用了三天就开了店。他觉得,正是在这种时候,才会有很多很多人需要被书疗愈、被书支持。
    他相信着,书一定具有这种强大的力量。他想,为了那些人们,作为书店人的自己要尽力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他实际上也做到了,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很久之后,广空才震惊地得知,笑门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在那场地震当中都不幸身亡了。
    笑门先生的孩子跟广空同岁。在他多病的妻子都准备放弃生孩子的时候,他才终于被生了下来,是个被寄予了厚望的男孩子,笑门先生像爱惜宝贝一般疼爱着他。

    ——他跟笑门先生长得毫无二致,是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还说“等我长大以后,我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个书店人!”呢。

    一位书店的常客声泪俱下地对广空说道。
    地震那天,那孩子刚好去了住在海边的外婆家玩,然后就在那里跟着他的母亲和外公外婆一起,被海啸吞噬了。
    所以,在他问到广空几岁的时候,才会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
    想必那时,在笑门先生的脑海中,广空和自己死去儿子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一下就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却马上就让书店开了门,又露出那样澄澈的微笑。
    为什么,他能做到那么厉害的事情呢?
    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笑门先生都在想些什么呢?
    在店里的时候,笑门先生一直微笑着给客人们答疑,跟他们开心地聊着书,根本看不出来半点儿悲伤的样子。
    他真的是个特别温柔,又特别特别坚强的人。

    他根本就没想到过,笑门先生居然这么快就去世了。

    居然这么突然。
    而且,幸本书店还要关门了。
    镇上的人们也努力寻找着,看有没有能够买下书店当店主的人,但情况好像不容乐观。
    要是幸本书店关门了,这个镇上就没有书店了。
    虽然很难过,但只是个初中生的广空也无可奈何。
    而且,要是没有笑门先生的幸本书店还继续开着,总感觉不太对。
    对我来说,幸本书店和笑门先生不可分割。

    既然笑门先生已经去世,那幸本书店也得结束了。
    这一定不会错。

    ——阿广你好无情!你为什么要这么武断呢!我才不要幸本书店关门!

    广空拒绝署名让幸本书店继续营业,他的朋友怒火中烧,两个人吵了起来。

    ——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幸本书店居然要关门,我也很受打击啊。可是,要是没有笑门先生,幸本书店就不是幸本书店了啊!

    ——所以你是说,就算关门也没问题吗!

    ——我没这么说啊!我只是总觉得,那样不太对。

    ——这根本没道理啊!阿广你个白痴!

    两个人已经三天没说话了。
    飒太你个笨蛋!幸本书店要关门了,我也很难过啊。
    今天广空一个人来,要跟笑门先生道别。
    店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跟地震过后那时一样,店里有很多客人,都在开开心心地选书。
    有老爷爷。
    有主妇和年轻姑娘,也有学生和小孩子。
    大家笑容满面。
    即使自己很难过、很痛苦,笑门先生也为了让大家开心而露出笑容,在店里卖书。
    所以,我也要笑着,跟笑门先生和幸本书店说“再见”。
    笑门先生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欢迎光临!”
    一位店员大声开朗地打着招呼。他带着一副大眼镜,看上去大概是个高中生。
    是个没见过的人。他眼镜后的双眼炯炯有神,神情开朗,满面微笑。
    “本店正在举办结业展。请问客人,您今天光临本店,有没有带上一本自己心爱的书呀?”
    “有的!我带了笑门先生给我选的,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过来!”
    广空精神饱满地回答道。
    他从包里拿出那本《怪杰佐罗力之神秘的外星人》,把它高高举起,然后那个眼镜店员就像笑门先生一样,温柔地眯着眼,亲切地注视着那本书的封面。
    简直就像,在跟书打招呼一样。
    那眼神饱含着亲切和敬意。
    嘴角微微绽开。
    感到很满足似的,他呢喃细语道。

    “嗯……不错不错。这位客人,您的书也觉得十分幸福哦。”

    他旁边那位女店员正横眼瞪着他,但他还是笑眯眯的。
    广空也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瞬间呆呆地站在那,但是一位像极了笑门先生的人能对他这么说,他很开心,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那个,我也可以去拍一张照片吗?还有我也想写海报!”
    “没问题。那么,请跟您的朋友一起去吧。”
    “欸?”
    广空顺着眼睛店员的视线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跟他穿着同一款校服的初中男生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
    他的胸前抱着一本《好烫!怪杰佐罗力之拉面对决》。
    是朋友飒太!
    因为广空拒绝署名让幸本书店继续营业,他们两人还闹着别扭——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啊。
    明明我邀请你的时候,你还扭头就走了。
    而且还跟我拿着一样的(佐罗力)
    话说你这家伙脸上好红诶——我好像也是。感觉脸好热。
    两人都在相互试探对方的态度,这时开朗的眼镜店员爽快地说道。
    “我想,你们两人一定在幸本书店都有着难忘的回忆吧。你们喜欢幸本书店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你们的书才会异口同声地说着‘赶紧给我和好!’哦。笑门先生也是这么希望的。”
    书怎么可能会说话呢!
    但是,一听到笑门店长的名字,广空和飒太都觉得,不能再在这儿闹别扭了。
    他们俩又来来回回地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然后,广空像是“诶!”的一下,下定了决心,走向飒太。
    飒太瞪大了双眼。广空拿自己的书碰了一下飒太的书,然后微微地笑了。然后,就跟地震过后,两人并排坐在幸本书店儿童书专区的坐垫上,兴奋地读着佐罗力的时候一样,他说道:

    “……两本一样呢。”

    于是,飒太也撅起嘴,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回答道:

    “嗯……两本一样。”

    就跟九年前一样,两人的书再次碰在了一起。
    或许这时,广空和飒太的书都“好痛!”地抱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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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红字》的罪孽


    “那个家伙,幸本笑门那个家伙,他难道不是为我而死的吗!”
    田母神十分痛苦,整张脸扭曲起来,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感觉下一刻他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让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                ◇                ◇                                                                 

    田母神港一认识幸本书店第三代店长笑门时,二代店长兼定因病早逝,而他刚刚成为新店长。
    在成为作家出世之前,田母神一直在镇公务所里工作,负责听取、收集居民们带来的无聊(田母神是这么认为的)意见。这工作让他感到有些焦躁难忍。
    他从以前开始成绩就很不错。无论是在初中还是高中,走廊上张贴着的成绩表上,绝对看不到他掉到第五名以下。但是由于经济上的问题,他只能去上从自己家就能走到的本地大学,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他对此相当不满。
    本来我应该升上一所东京的一流大学,然后在一间知名企业里就职,做一份能与世界切磋的工作。
    可我现在居然在这种镇上的小公务所里,一天到晚低头哈腰地听着那些老头子们的蠢话。
    那时他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不满,他埋头苦干,不停写小说然后拿去投稿。
    要是获奖了,就能拿到奖金。
    然后就能去东京了。
    要是书卖得好,我就能名利双收了。我要超到那些明明呆头呆脑,却考上了东京的好大学的家伙们前面去,让他们好好看看。
    去镇公务所上班同时,他手执钢笔,每四个月就写出一本书拿去投稿,但是每次都被拦在第三次审查(注:一般要通过四次审查)。
    到底要怎样才能继续前进呢?
    都有到第三次的实力了,应该就是运气差了些而已啊。
    到底要怎样抓住那种运气?
    每次新人奖结果发表,他都郁郁不乐。
    那个时期,他经常跟帮他订书的幸本书店店长说话。
    他戴着眼镜,满脸温柔,比田母神小一岁,性格沉稳。
    他深谙与人说话时如何不使人不快之道,常常设身处地替田母神着想,田母神一跟他说话,自尊心就会极大地得到满足。
    那个店长就是笑门。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从懂事开始,他就一直在书店里与书为伴,阅读量大得田母神都惊叹不已,什么书都精通。
    然而,满腹经纶的他并没有借自己的知识高高在上看扁他人,而只是怀着谦逊而宽容的态度与人说话。
    在那个互联网还没有如今这样发达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东北小镇上,能尽情与之聊书的对象是无比珍贵的。
    在不订书的日子里,田母神也会造访幸本书店,跟笑门愉快地聊些关于文学和创作的话题。
    从二楼的儿童书专区往里走有间办公室,他们两人经常在那里聊到天亮。有时,笑门的妻子弥生子也会露个脸出来,说道:

    ——比起在居酒屋喝的酩酊大醉,你还是跟田母神沉醉在文学交流里让我比较放心。不过,都差不多就是了。

    说着,她把饭拿了进来。
    被四周混凝土墙围起的这间小房间里放有一个书架,上面排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书。那些全都是笑门的个人物品,他说他特别中意它们。然后,墙边放着的一个蓝色箱子里收着一些虽然很破损或者很老旧,但笑门很想留下来的一些珍重书籍。箱子上方还挂了一幅有点不可思议的画。
    蔚蓝的大海,灰色的砾石滩,那里抛着一副巨大的鸟骨。鸟骨白得庄严,浮现于大海和砾石滩之上。
    兼具荒凉和凛然,十分惹人注意。

    ——这是我父亲画的。

    第二代店长兼定多才多艺、直爽帅气,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其实,比起书店店员,他似乎更想成为一名演员或者画家。

    ——所以我一直都想着:要尽早接父亲的班,让他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要是我来开书店,然后父亲能去做个画家就好了;接着要在店里卖父亲的画集。我小时候,就跟父亲拉勾起誓。

    笑门静静微笑着,如此说道,但他声音里总感觉带着一份苦涩,那或许是因为,那个约定还没有实现,兼定就早早迎来了死亡。
    听说那幅画的标题就是《灭绝》时,田母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笑门的父亲并没有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而是就这么带着遗憾走了不是吗?这与他自己如今的境遇重合在一起,他不禁感到呼吸艰难。
    投稿的事,他对周围的人保了密。
    他只把这在他心中翻腾的野心坦白给了笑门。笑门沉稳地微笑着,说道:

    ——听起来,港一先生的小说内核很有意思,我觉得一定能得奖。要是得了奖,请来幸本书店开个签名会吧。

    他的回答让田母神感到十分满足。

    ——行啊。我会让队伍排到店外去的。

    田母神也夸口说道。

    ——真期待呢。

    笑门眯起眼,似乎无比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在这之后,田母神的小说还是过不去第三次审查。他仍在焦急度日。
    特别是看到得奖者比他年轻时,他感觉格外窝火,怒目圆睁地瞪着得奖者发表在杂志上的笔名。
    他喉咙干渴、双手颤抖,咒骂起世上的一切: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家伙得了奖!他不过才比我年轻不到三岁!开什么玩笑!
    他甚至还想过:既然我没法得奖,那这个世界干脆就毁灭吧!
    只是盯着那副标题为《灭绝》的画,试着想象生物全部死绝,化为白骨的情形,整个人也会怒火中烧。
    这种时候,笑门也会避免伤到田母神的自尊心,谨慎地安慰他、鼓励他。

    ——港一先生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出道了,我认为接下来只是题材选择的问题。至今为止投稿过的作品,说不定只是题材上有点难通过呢。
    这时,就像听见了小溪平缓流过时的潺潺流水声一样,田母神内心平静了下来。但是他一回到家,在房间里一个人对着稿纸的时候,焦躁和嫉妒又涌了上来。他把没写完的原稿撕烂,揉成一团,然后粗暴地扔在榻榻米上。
    你告诉我!要是我写的题材还不够大众化,那到底怎样的题材才会被大众接受啊!
    当他苦恼着不知道要写什么的时候:

    ——喝杯茶怎么样?

    笑门就会招呼他来幸本书店二楼的办公室。
    那是他们一天关门之后总是忘我聊天的地方,但这一天,明明还在营业中,田母神就被招呼过去了,或许是因为他看上去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吧。
    笑门泡的茶真的很好喝。
    微甜的中国茶从茶壶里咕嘟咕嘟地倒进茶杯,喝下去之后,干渴的喉咙得到浸润,肚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拿本什么书来慢慢读一会吧。

    笑门这么说着,然后出了办公室。
    之后,田母神呆呆地望着那个摆满了杂七杂八的书的书架,又在想“怎样的才是会被大众接受的题材呢”。
    这时,他发现书架边上放了一本像是自制的册子。
    两层卡纸夹着里面的画纸,上面开了孔,绳子穿进其中把它们装订了起来——就像是孩子们手工课上做的那种薄薄的小册子一样。
    把那本册子抽出来一看,封面上用天蓝色蜡笔写着。

    《最后的书店(注:本书中所有“最后的书店”中的“书店”原词皆为“本やさん”,这个词既可以指书店,又可以指开书店的人。)》

    田母神有点兴趣,便翻开了封面。
    可以看到,上面用蜡笔画着一栋似乎是书店的建筑。

    “这个村里,只有这一间书店。”

    “以前其实有三间的,但是它们一间一间地减少,最终,这间书店就变成了最后的书店。”

    书店的店主是个老人,有一天,大家发现他坐在收银台的椅子上,像是在睡觉一般就那么安息了。
    老人并没有家人,所以书店也要关门了。

    “葬礼那天,村里的人们都聚集在了书店。”

    “大家的手中,都拿着自己心爱的书。”

    “然后,大家都这般那般地聊着自己最喜欢的书。”

    “大家把自己的话各自写在海报上。”

    “粉红色,蔷薇色,天蓝色,金黄色,黛紫色,五颜六色的海报摆在台子上,就像一片花田一样。”

    不知不觉,他已经读得入神,快要忘记呼吸。
    画和文字都像是出于孩子之手,那般拙劣。
    可这个——
    心脏怦怦直跳。
    感觉胸口好热,好难受。
    对啊原来就是这个——

                  ◇                  ◇                  ◇                                                                               

    “田母神先生是佯装成特利果陵的科斯佳。他马上就要去死了!”
    崭新的《海鸥》和老旧的《海鸥》——一位胸前抱着两本文库书的女性,拼命地主张着。
    她突然在说什么啊?水海目瞪口呆。
    特利果陵和科斯佳都是《海鸥》里的登场人物。尼娜爱上的那个从大城市来的,与她差不多有着父女般年龄差距的作家特利果陵,把她给抛弃了。
    科斯佳是特烈普列夫的爱称,他是一位与尼娜年龄相仿的青年。尼娜在变心爱上特利果陵之前,与他两情相悦。
    科斯佳虽然也成为了作家,但无论对作家这个职业还是对他自己本身,他都已经感到绝望。他找不到前方的路,与尼娜再会之后他就自杀了。
    幸本书店结业展正办的热火朝天,店里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店员水海他们也忙得不可开交。
    但是那个不请自来临时打工的眼镜少年擅自离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正他又会拿什么“被书叫走了”之类完全不知所云的理由来搪塞吧。愁眉苦脸的水海寻找着,来到一楼的文库书专区,却发现一个五官精致的美女正在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
    那个美女大概二十多快三十岁的样子。虽然衣着质朴,但她妆容华丽,指甲涂的也很漂亮,十分引人注目。

    ——啊,圆谷小姐!事情大条了!

    眼镜后的双眼瞪得圆圆的,那个擅自跑来打工的少年榎木结跟那个拿着两本《海鸥》的美女正互相说着什么。据说作家田母神港一似乎要自杀,所以她希望能好好看着他。
    来自小镇当地的小说家田母神是店长的好友。曾经,他在幸本书店开过签名会。水海通过存在书店电脑里的联系方式,告知了田母神店长去世的消息。她在短信中补充道:“如果方便的话,请您一定要来参加结业展。”
    可是,田母神一直在拒绝来自小镇的委托,已经不知多少年了;震灾过后,他也没有协助过小镇的复兴事业,所以水海也没有抱太多期待。
    去年辞了职的那位打工的老人也说了“田母神拒绝掉了店长的邀请,店长可失望了,他真的很无情”这样的话……
    但大约一个小时前,一位披着战袍大衣,手里提着个名牌公文包的中年美男子进了店,在收银台前拿出名片,打了招呼。

    ——以前在这里开签名会的时候,真是受你们关照了。我收到短信了。还请节哀顺变。

    连名片都不用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是作家田母神港一。店内也挂有他开签名会时的照片。
    那都是将近二十年前的照片了。虽然他跟那时相比确实老了,但他现在也很帅气,身材也保持得跟以前基本完全一致。就是本人!
    这个镇上没有不知道他的人。那个畅销作家到访书店,也令其他的打工者们十分吃惊。
    水海领着田母神进了办公室,然后为了给他泡茶又出去了。她用托盘托着茶杯回来时,田母神已经把他那标有名牌商标的公文包放在了小桌上,就那样站在那里,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
    蔚蓝的大海、灰黑的沙砾和巨大的鸟骨——那是第二代店长兼定的画作,标题叫《灭绝》。
    他皱着眉头,表情绝不是一般的悲伤痛苦,水海犹豫着要不要叫他。
    接着,田母神注意到了水海。他试着做出笑容,但最终失败了。他生硬地扭动嘴角,低声叹道:

    ——那幅画,居然还在这儿啊。

    ——是的。那是店长他父亲的遗物。

    ——是啊。那是兼定先生去世之前画的呢。

    喝完水海泡的茶后,田母神似乎不想在这久坐了,他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把他的名牌公文包也拿在手中。

    ——我也很久没来过这里了,所以我想慢慢在店里到处看看,追忆追忆我那个老朋友。

    他如此说道。
    还说,剩下的事就不麻烦你们了。
    听说有名人来了,店里吵吵闹闹的。田母神似乎并不想这样,所以水海也说道:

    ——明白了。如果您还有什么事情的话,就请联系我们。

    然后,她将田母神送到办公室门外。
    她回到一楼,提醒其他打工者们不要死皮赖脸去找田母神要签名。但是,最让她放不下心的结此刻并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想,待会一定得好好叮嘱他。
    但是,当她找到擅自离岗的结时,他只顾着跟一个美女谈话,正说着“田母神是为了自杀才到访书店的”这种不得了的事情。
    那位充满都市气息的美女说,她曾经是田母神的同居对象。
    就算她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她只是个跟踪田母神的狂热粉丝而已。会相信这样一个可疑的女人说的话,结他脑子有问题吧?
    不,最开始他还说什么能听见书的声音,还拿着那本薄薄的蓝色封面的书介绍着说“这是我的恋人”什么的,他脑子绝对有问题,绝对很奇怪
    总之,现在正忙得热火朝天的呢,所以不用认真听可疑的客人和奇怪的打工人说的胡话。水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可是——
    “亚须花小姐说的都是真的。这附近的书也吵吵嚷嚷的,说田母神先生的样子很奇怪,感觉有危险。”
    结又说起奇怪的事情。
    当然,那些书再怎么吵吵嚷嚷,水海也一点儿都听不见。
    但是眼镜后面那双大眼睛正紧紧盯着水海,眼神就跟一把利剑——
    而且她又想起,自从结来了幸本书店之后,她看到的他的各种言行——他不会真的能听见吧……她也没法否认,自己这样想过很多次……
    结一旁的那个女人神情紧张地站着。名叫菅野亚须花、曾经似乎是田母神同居对象的她也说道:
    “你们看这个!”
    说着,她向水海伸出一张海报。
    上面有田母神的签名。
    海报好像是田母神写的。上面还添了一张照片。

    《红字》……?

    那是一本美国小说,以在十七世纪的波士顿清教社会中发生的通奸事件为题材。
    田母神先生选了这本书?
    她回想起在办公室里与田母神先生的对话。

    ——在结业展上让客人们写海报,模仿的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里面的场景。也请田母神先生去写一张海报吧。当然,我们也十分欢迎田母神先生选您自己写的书。店长也特别喜欢田母神先生您的书呢。特别是《加奈山书店的葬礼》,他说他格外喜欢那本。

    那一瞬间,田母神的双眼蒙上阴影,然后他又微笑着说道:

    ——这样啊……那,我也去写些什么吧。

    她一直觉得,他一定会写一张自己的代表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海报。
    怎么却是《红字》?
    《红字》这本书,好像说的是一位丈夫失踪,跟婚外恋的对象生下了孩子的女性受罚要站在刑台上示众,然后要穿着缝有代表着“通奸”的红字A的衣服生活下去的故事……
    她下定决心,永不说出谁是自己婚外恋的对象。
    另一边,作为那个孩子父亲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心怀犯下大罪的自责,身心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最终,他在她站过的那个刑台上将自己犯下的罪全盘托出,然后与世长辞。
    为何田母神偏偏选了这本书呢?
    海报上胡乱一般写着田母神的评论。

    “丁梅斯代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承担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带给他的重压。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死去,即是救赎。”

    水海背上也阵阵发凉。
    其他的客人们写在海报上的,都是自己带着的那本书的喜欢的地方,还有影响了自己人生的地方,以及在幸本书店的回忆,基本都是积极正面的内容,可这个……
    面对水海,向她伸出那张海报后,亚须花目光如炬,拼命地诉说道:
    “田母神先生对死去的笑门先生心怀罪恶感。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们同居那时,每次笑门先生联系他,他都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而且我还听见他说梦话,说着‘笑门先生请原谅我……请帮帮我……’什么的。那时,田母神先生满身大汗,扭着一张脸——还掐着自己的喉咙在那呻吟——我特别害怕他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自己憋死,就赶紧把他从梦中摇醒了。无论我怎么问,田母神先生他也从来不跟我说他与笑门先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或许是更早之前,他就一直想寻死了!”
    亚须花的话有如惊涛骇浪一般,水海听得胆战心惊,被吓了好几跳。
    田母神先生一直想寻死?
    他对店长心怀罪恶感?
    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
    海报上胡乱地书写着的文字带着危险的含义,在眼底呈现出一片赤红。

    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
    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死去,即是救赎。

    “那个人他——一直都想得到救赎!说不定是因为笑门先生去世,再也没有能够乞求宽恕的对象了,于是他就钻牛角尖地想着自己只能去死,然后就选择了幸本书店作为自己死去的地方!”

    亚须花的话冲击着水海的耳朵,她听得头晕目眩,陷入了犹豫。
    不会有这种事的。亚须花担心过头了。
    可是,田母神先生在签名会之后一直到今天之前,一步都没踏进过幸本书店,还有他跟店长变得疏远,这也是事实——
    水海提议让田母神再来开一次签名会时,店长看上去很伤心。

    ——港一先生他很忙。不一定行呢。

    回答时,他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阴影。
    水海也想过,搞不好他跟田母神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

    ——田母神先生已经是个东京人了,他想跟小镇的人断绝关系。他明明跟笑门先生关系那么好。可就连笑门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去世时,他也只是发了一份唁电而已。

    一位年长的女打工者也不停抱怨着田母神先生的薄情寡义。之后,店里的人都会避开关于田母神先生的话题。
    如今一想起那些事情,就不禁觉得呼吸艰难。
    “……虽然我不清楚田母神先生是不是真的来寻死的,但总之我们会先找到他,然后听听他说什么。这样可以吗?”
    水海镇定地说道。亚须花连忙点头,说道:
    “嗯,拜托了!我也会帮忙找他的。”
    “那就得快点了。我听了那些书跟我说的话,感觉情况很严峻。”
    结的话让亚须花脸色惨白。水海瞪了他一眼。
    “榎木,别说些有的没的了。还有,你就算找到田母神先生也千万别上来就问‘您是来这里自杀的吗’,你就说‘我们找您有点事’,然后把他带来办公室就行。”
    “好的,了解!”
    结这么说完后,一下就跑掉了。
    “等……你别跑啊!”
    出声叫他的时候,那矮矮的身影和柔软地飘动着的黑发已经远去了。
    真是的!
    水海被搞得愁眉苦脸,然后也开始寻找田母神。
    结好像跑到二楼去了,所以她把三楼交给亚须花,然后她就在一楼到处找。
    “有看到田母神先生吗?”
    她向其他的打工者们问道。
    “刚才他写了张海报来着。选的是霍桑的《红字》,这也太阴沉了。”
    “我看到他在跟一个美女顾客说话呢。那个美女好像都快哭出来了。那肯定是修罗场啊。比如说与曾经的恋人再会什么的。不愧是美男子畅销作家。”
    水海只问到了自己早就了解的信息。
    整层楼都转了一遍,他也许不在一楼吧……她这么想着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是结打来的电话。
    “圆谷小姐,我找到田母神先生了。他在二楼的厕所里,请赶紧过来!”
    他说话语速比平时要快,语气也很焦急。被心中的不安驱使着,水海迈开脚步急忙走向二楼厕所。
    厕所就在办公室旁边,分了男厕女厕。
    入口处立了一块写着“清洁中”的三角形告示牌。应该是结把它摆在那的。
    挂着“男厕”标识的单间开着门,水海见有个人倒在马桶上,吓了一大跳。红色的鲜血从手腕流出,在地上流了一大摊。
    那是田母神!
    不知为何,蹲在他面前的并不是结,而是那个兽医道二郎。他把田母神的手翻了过来,确认他的脉搏。
    结拿着个急救箱冲到他面前。
    “道二郎先生,拜托了!”
    说着,他把急救箱打开,递了出去。
    “就算说我是个医生,那也是兽医啊……”
    道二郎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处理着田母神的伤口,水海则是用右手紧紧握着自己一跳一跳地发疼的左手手腕,哆哆嗦嗦地看着这一幕。

          ◇                ◇                ◇                                                                         

    虽然出血量有点大,但田母神的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似乎没有生命危险。
    急救完毕后,道二郎说,他失去意识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和疲惫不堪吧。

    ——我想去上厕所,但因为前面还有人,所以我在外面等着。我想着那人怎么还不出来,榎木这时面色如土地冲了过来,抡起把铁棍就开始砸锁,哎呀,真是吓坏我了。

    榎木则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说道:

    ——是书告诉我的。赶上了真是太好了。

    结与道二郎和被他喊来的亚须花三人一起,将田母神抬到了厕所一旁的办公室里,让他躺在了沙发上。
    水海吓得在一旁瑟瑟发抖,什么都做不了。
    周围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可靠能干的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她一看到田母神倒在那里,手腕流出血来,她的左手手腕就开始剧烈地跳痛,全身寒颤不住。
    真没用。
    可光是想想就觉得,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一想到要是田母神先生就这么死了,那种感觉就涌了上来,忍不住浑身发抖。
    “圆谷小姐,我会去锁门的,请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也会很忙,要是领头的圆谷小姐倒下了,这边会很难办的。”
    结这么说着,应该是在担心水海。
    他放在口袋里的“女朋友”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嗯,我没有花心。我只是很担心我的同事。”
    他如此辩解道。
    “……我没关系的。发生了这种事,我作为一名书店店员怎么能回去呢。”
    现在待在办公室里的有水海、结、亚须花和田母神四个人。
    书店已经迎来了今天的关门时间,卷帘门已经放下来了,其他的打工者们也都回了家。他们没有听说田母神的事情。
    水海说要留下来,除了因为身负作为领头的责任和她自己的志气之外,她也强烈想要了解田母神和店长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田母神会被逼至这般绝境?
    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
    还有田母神写下的那句话:罪恶感使他死去。
    他到底对店长犯下了什么罪?
    她呆呆地用右手握着还有些刺痛的左手手腕,听着秒针滴答滴答地刻画着每一秒,并想起了以前那个怯懦胆小的自己。
    环绕着自己的一切都好可怕好吓人——一到晚上,她就忍不住害怕起来。手脚都瘦得皮包骨一样,脸上也长满了疮,不敢与人对视,总是低着头——而就是在这里,店长给怯懦胆小的她泡了一杯甜甜的焙茶。
    这里还跟那时一样,画着一副被抛在海边的巨大鸟骨的画装饰在墙上,下面放了一个蓝色的收纳箱,书架上排着开本和类型各不相同的五花八门的书。
    古籍、现代文学、悬疑、诗集、画集、登山钓鱼、足球、法律、经济、食谱……
    这些都是店长的东西。
    那个站在书架前,眯着眼温柔地笑着的店长却已经不在了。
    水海再也见不到那天帮助了自己的店长,再也听不见他温柔的声音,再也喝不到他泡的甜甜的茶了。

    店长已经不在了。

    充盈着这间灰色房间的气氛已与那时截然不同,沉重又悲伤,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怎样才能停止颤抖呢?
    笼罩着这个房间的不安和凄凉,能被驱散走吗?
    连在那团飘摇的雾气中微笑着的店长,神情也慢慢变得悲伤、落寞。店长以前从没说过一次难过或痛苦。
    水海她从来都不知道,店长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榎木,你能听到书说话是吧?那你告诉我。店长是怎么一个人度过待在这个房间里的时间的?妻子和孩子去世之后店长一直都孤身一人,他真的很难过吧?”
    跟书对话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她一直都是这么否定的。
    店长在遗言里说把所有的书托付给结,她也一直很嫉妒。

    可是,大概是我现在太脆弱了吧。

    一下子发生了太多太多,水海已经处理不过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她才会问结这些蠢事。
    “……我觉得,他一直都很难过吧。”
    结柔和地说道。
    “父母都那么早就去世了,因为震灾又突然一下子失去了妻子和孩子,怎么可能不难过呢。但是,笑门先生绝不是孤身一人。有那么多的书,还有打工的大家和来见他的客人们……幸本书店和它包含的这一切,对于笑门先生来说一定就是家人。”
    面容尚存稚气,身材纤细柔弱,他还是个感觉很靠不住的高中生。可是为什么他却能这么温柔地说出这般触动人心的话呢?
    听了结说的这些话,水海不禁潸然泪下……
    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像样了,于是她拼命忍着。
    在沙发一旁照料着田母神的亚须花听着结说的话,也不禁湿润了眼眶。
    “啊。”这时,亚须花小声道。
    田母神醒了过来。
    水海和结也向沙发那边探出身去。
    田母神慢慢睁开眼,呆呆地看着探出头来望着自己的亚须花。
    但最后他又扭着一张脸,绝望地说道:
    “……我居然还没死啊。明明笑门他……他就是因为我的错而死的……”
    水海吓了一大跳。
    亚须花则是向田母神盘问道:
    “笑门先生是因为你的错而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犯下了大罪……我一时鬼迷心窍了……没想到最后会这么痛苦……”
    田母神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着,话里完全没有关键信息。
    到了这种时候,他似乎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澄清自己的罪过。
    这时——

    “田母神先生,您写道,《红字》里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承担不住他一直藏起的那份罪孽带给他的重压。您还写道,那份罪恶感使他最终死去,同时他也得到了救赎。”

    田母神面对着结,瞪大了双眼。

    “也许确实是那样。但是您的救赎,绝对不是死去,而是现在将您觉得自己有罪的事情坦白出来。”

    “……笑门?”

    田母神大吃一惊,嘴角不停颤抖,低声问道。
    是因为那副眼镜么。像是在结的身上看见了已故的店长,他站起身来更加仔细地凝视着他。
    但是,那张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失望和自嘲混杂在一起的表情。
    “啊啊,是这样来着……笑门已经死了来着……”
    他一只手蒙着脸,猛摇着头,但结还是出声问道:
    “请您说吧,田母神先生。您在这个房间找到了什么然后关于那个您又做了什么?”
    “!”
    田母神脸上的惊恐再次蔓延开来。
    亚须花和水海也咽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着结。
    榎木他知道田母神做了什么?
    “笑门他……他说过了?不,他没说。笑门他应该不会……”
    田母神的声音都在颤抖。结坚定地继续说道:
    “不是这样的,笑门先生他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您做的事情,这个房间里的书全都看到了。这里所有的书都可以给您犯下的罪作证。”
    “哈哈……书来作证?我要被书复仇了吗?”
    田母神低声笑道。
    虽然他好像并没有就此接受结的说法,但他理解到自己犯下的罪已经被店长以外的人知道了,大概觉得没法再隐藏下去了吧。
    “……是啊,我在这个房间里,就连笑门的书也……背叛了。”
    他如此说道,声音无比痛苦。
    “那个时候,我还在这个镇上一边当着公务员,一边投稿小说。我再怎么钻研,却还是怎么都过不去第三次审查——笑门他建议我试着变换一下题材,但大众想要什么样的题材,我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田母神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说那时他在这个房间的书架上,找到了一本自制绘本。

    “那本绘本的封面上写着书名《最后的书店》。”

    水海的心脏剧烈地跳着。
    《最后的书店》!?那该不会是……
    亚须花大概也预料到了吧。她表情僵硬,然后垂下了眉,满脸悲伤。

    “写的是村里唯一一家书店的店主去世后,村民们拿着书聚集在书店举办葬礼的故事。”

    只看大纲的话,这跟田母神先生的出道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基本没什么差别。

    “文笔和作画都很普通。但是我当时想着‘就是这个!’,想着要是我套用这个大纲和设定的话,一定能写出一本让大众看得入迷的作品。”

    他询问笑门关于那本绘本的事后,笑门腼腆地回答说,那是他自己写的。

    ——我一时兴起就试着写了,但是也没想拿去给谁看啦。看来我既没有父亲画画的才能,也没有爷爷的文采呢。

    他双颊泛红,真的在想着自己很不像样。
    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创作出来的那部作品的价值……
    “那个时候,我应该得去拜托笑门让我使用那个设定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擅自就用了笑门想出来的故事大纲和设定,写了一本书,然后拿去投稿了。”

    那就是田母神罪孽和痛苦的开端。
    盗取别人的故事大纲写出来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得了大奖,然后被出版,最后还成了畅销书。
    得知自己得了奖时,田母神开始认识到自己到底犯了多么慎重的罪孽,他胆战心寒、惊慌失措。
    要是那本书出版了,笑门一定会读到的吧。
    那样的话,笑门就会知道田母神剽窃了他写下的故事。
    笑门会看不起田母神的。
    一想象那柔和的笑容变得僵硬,还有那平静的眼神浮现出失望和轻蔑,他不禁双手抓头,立马双膝跪地。

    这种事怎么能忍!

    况且,田母神用从他人那里偷来的故事得了奖这件事,要是笑门跟大家说了会怎样?这样真的会身败名裂!
    别说让周围的人刮目相看了,倒不如说会适得其反,被别人指指点点、冷嘲热讽。
    他完全没有得了奖的喜悦,心中的不安反而越发膨胀。
    该跟笑门坦白吗?
    不,根本就说不出口。
    该对他隐瞒得奖的事情吗?
    要是取个笔名,他就不会知道是我写的了吧?
    不,要是看了书名和简介,他一定会怀疑这模仿了自己写的东西吧。
    笑门是个书店店员,会特意去看知名出版社的新人奖作品。况且,他本来就知道我投稿参加了那个新人奖。
    不管怎么躲,都一定会暴露到笑门那里的。
    果然还是该在获奖名单公布之前跟他坦白谢罪。

    “但是——我没做到。”

    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田母神痛苦地垂下了头。
    他嘶哑的声音一直颤抖着。

    “我每次想要跟笑门说的时候,就会全身僵硬,喉咙像被抓了一样痛得要命,根本没法出声。”

    就在他如此痛苦烦恼的时候,审查的结果被刊载在了杂志上,那本书终究要被出版。
    得奖者,田母神港一。
    作品标题,《加奈山书店的葬礼》——
    评语里,故事的设定和精彩的情节被高度评价,田母神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胃都缩了起来。
    田母神的丑态暴露到笑门那里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田母神对笑门的声讨谴责惴惴不安。

    “可是,关于我盗用了设定这件事,笑门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说:‘恭喜恭喜,我一直相信港一先生哪天一定能成为作家的。得奖的事情你事先就知道了吧?居然默不作声,你也太冷淡了吧,我真是吓了一跳呢’……他还是像平常那样温和地笑着。”

    笑门的这种态度不但没有让田母神安心,反而在渐渐给予他痛苦。
    笑门他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但是他为什么闭口不谈?
    为何他根本不责备我?
    他根本就不骂我是个小偷。
    还是说,在那副笑脸背后,他果然还是看不起我吗?
    他有对周围的人说,那个得奖的作品是丑恶的赃物吗?

    “我再也没脸去见笑门了,所以逃到了笑门不在的地方。”

    他利用那笔奖金搬到了东京,开始在那里生活。
    《加奈山书店的葬礼》也按照计划出版了,而且转瞬间就被再版,甚至都被决定拍成电影了。
    一帆风顺。
    看起来是这样而已。其实他心中一直惶恐不安,想着自己会不会哪天就被人指指点点、破口大骂说这部作品是小偷偷来的赃物;笑门那柔和的笑容也历历在目。

    ——恭喜你,田母神先生。

    笑门说出这句话时的微笑,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浮现在脑海中,耳朵深处却响起笑门说着“你偷了我的故事呢”的声音,他都快精神失常了。
    《加奈山书店的葬礼》卖出多少,就像是田母神的罪证就相应地在世上流转开来,田母神一直感到胸口像是在被尖锐的鸟喙啄击一样。

    “我那时尽可能不跟笑门联系。但是他打电话过来,说希望我能去幸本书店开签名会的时候,他说‘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我真的没法拒绝。”

    ——真是谢谢你了。大家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笑门高兴地对他说出感谢之言。
    为何笑门闭口不提我偷了他的作品的事情呢?不,也许是因为我逃去东京了,他才没法说的。
    那他这次叫我去开签名会,是为了声讨我吗?
    他是想让我在最盛大的场合下被当众揭露吗?

    “要去见笑门了,我心中只有忐忑不安。表面上是在接待一个在大城市里功成名就的作家,但那背后,是要将我犯下的罪公之于众。我简直吓得要死。”

    无论是设置在二楼的签名会会场,还是一楼一般书籍的专区,田母神的书都被堆得跟座山一样。
    特别是被当作宣传素材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无论往哪里看,《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封面都会映入眼帘。
    西装下冷汗直流,握笔的手瑟瑟发抖,脖颈僵硬得动弹不得。
    笑门他什么时候会说出那件事呢?
    温和地微笑着的面孔,什么时候会写满对我的蔑视呢?
    他什么时候会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说坐在这里的其实是个可耻的骗子呢?

    “但是,笑门他什么都没对我说!”

    签名会上,笑门一直面露微笑地关照着田母神,他高兴地听着大家称赞田母神的话,就当是在称赞自己一样。

    “就是那样我——我才根本受不了啊!”

    田母神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他血灌瞳仁、两眼发红、口干舌燥、浑身颤抖。
    《红字》里的牧师丁梅斯代尔是个虔诚的清教徒。周围的人都认为他纯洁诚恳,十分尊敬他。
    可他跟有夫之妇私通,还生下了孩子。
    那个有夫之妇登上了刑台受罚,遭到了严厉的声讨,被罚要一直佩戴那个标志着犯通奸罪之女的记号“A”。
    关于孩子的父亲她什么也没说,在衣服上缝了一个红字A,在众人的冷嘲热讽之下养家糊口,抚养孩子。
    本已逃了罪的牧师丁梅斯代尔却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

    没有受罚

    于是他对自己施加了无比残酷的惩罚。
    一个人的时候,他自己鞭打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
    但是,这种程度的惩罚没能治愈他的罪恶感。
    对牧师丁梅斯代尔来说,那个鲜红A字的作用并非将女人犯下的大罪公之于众,而是不停地警告着自己犯下的罪。

    你犯下了大罪。

    然而你却逍遥自在地戴着神职人员的面具,让大家都尊敬地看着你。

    污秽的恶人!

    他像是在被那个红字A无休止地声讨责骂着。看到她带着慢慢成长的自己的孩子,他感到有如身处地狱一般。
    这种痛苦持续了七年多。
    最后,终于在死亡来临之际,他登上了刑台,将自己刻在胸膛上的红字A公之于众。

    牧师丁梅斯代尔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辞世而去,得到了救赎。
    那个红色的A再也不会映在他的眼中了。他再也不用惶恐不安地度过每一天了。
    可是犯下了大罪的田母神却保住了性命。
    二十年多间,他一直痛苦着、畏怯着——十分绝望。
    即使离开了故乡,即使与笑门断绝了联系,那个平和地微笑着的笑门却历历在目。
    那个澄澈的笑容,对于田母神来说比愤怒和轻蔑的眼神还要狠毒,对他来说就是惩罚。
    逃避、躲藏。
    躲藏、逃避。
    不停地逃避,继续着逃避。
    他不接笑门的电话,短信也只是工作式地短短回复,尽可能地想要远离他。
    笑门和弥生子生下孩子后联系了他,他也一点都不高兴。必须得去送点婴儿用品吧?他会再向我道谢的吧?能不能想办法只用发短信就解决啊?他只想着这些事情。

    ——如果方便的话,来见个面吧。

    笑门在电话里这么对她说的时候:

    ——啊……改天吧。

    他也如此含糊其辞道。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双手和脸颊都冷得发硬,亚须花在一旁单纯地说“想去看看小宝宝”的时候,他无比焦急,严厉地回答道“因为有截稿日所以不行”。
    你和笑门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吗?亚须花如此问道的时候,他也只能生硬地回答“什么都没有”。
    他接纳了梦想着在大城市当一名成功的女演员的亚须花,与她一起生活,着是因为他在亚须花身上看到了曾经那个傲慢带刺的自己,希望着能不能作为她的庇护者,以此来减轻对笑门的罪恶感。
    对田母神来说,亚须花就是另一个自己,他希望亚须花能够不要染上罪孽,勇往直前追逐梦想。
    可是在追梦路上,亚须花并不走运,她渐渐开始被不安折磨。看到这样的她田母神想起的尽是过去那个过不去第三次审查,焦急度日的自己,他也没能搭救亚须花,两人最后渐行渐远。
    因为笑门的孩子那件事,两人之间越发有了隔阂,在那之后亚须花离开了田母神的公寓。

    ——跟你在一起我很不安,这样下去我真的就会慢慢不行了。

    她满脸悲伤地如此告诉他。
    亚须花走了,他为笑门那些事而烦恼、痛苦的时间又逐渐增加。
    工作那边也是,他虽然都有按要求及时写书交稿,但是销售额都超不过出道作《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每次编辑和读者们对他说“请再写一个像加奈山书店那样的故事吧”时,他就感觉心如刀绞一般。
    笑门温和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中,他孤身一人在冰冷的房间里抱着头反复恳求“原谅我吧”。

    “我明白了,笑门已经不想对任何人说我做过的事。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一直想着笑门的事情,烦恼着、痛苦着,这简直就像地狱一样!”
    田母神痛苦地喘着气说着这些,水海、亚须花和结都表情僵硬地看着他。
    “笑门在去世的前一天白天,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他的孩子出生之后,我们十多年都没联系过了,他为什么突然打电话过来?我当时简直都要心肺停止。”

    ——我看了签名会那时的照片,感觉真是怀念啊,想着,港一先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时队伍都排到店外去了,真是太厉害了。大家手里都拿着港一先生你的书,笑得可开心了。

    ——港一先生你不会再回来这边了吗?我还想跟港一先生你聊聊书呢。

    “笑门他一定真的是这么想的吧。他很想念我,想再跟我见个面聊聊天——但是我做不到。隔了十多年再听到从电话里传来的笑门的声音,我心里有如狂风呼啸一般,我——我跟笑门说了……”

    ——我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偷了你作品的罪人?

    ——都二十多年了……你只是笑着,一直都不责备我,我真的很痛苦!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间不容息!我一直都身处地狱!

    电话那边的笑门沉默了。
    他大概是吓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吧。
    他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他道歉了。
    他向田母神道歉了。
    声音特别悲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道歉!
    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的人明明是我!
    笑门悲伤地道着歉,田母神越发感到胸口仿佛受到千刀万剐一样。他挂掉电话,把手机猛地摔在地板上。

    店长一个人在夜里整理着店里的书,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落下的书砸中了他的脑袋,把他砸死了。这就是第二天发生的事。
    然后又过了一天——
    田母神收到了笑门寄来的东西。
    A4纸大小的信封里放着的,是田母神曾经在幸本书店的办公室里看到的那本手工绘本。

    《最后的书店》

    看到那个用蜡笔写出来的书名瞬间,田母神全身的血液冲上大脑,心脏一阵剧痛,像是要被捏碎了一样。
    幸本笑门这个大善人,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
    还是说,他觉得把被我盗取过的作品直接交给我就能让我安心?
    这根本就没道理!
    这只会徒增痛苦而已!
    罪证什么的,他已经不想看见了。
    他想把它扔掉,但是那根本做不到,所以他把它塞进了书架里面,然后抱头大笑。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
    或许干脆就这样还比较轻松。
    可是,更加煎熬痛苦的地狱还在等待着他。

    他收到了幸本笑门的讣告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直很痛苦,根本间不容息!田母神如此宣告后的第二天,笑门就不幸死于事故。

    ——对不起。

    笑门悲伤的声音响彻脑海,田母神的视野和身体不住摇晃。
    那真的只是事故而已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说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安心,你才会死掉的吗?

          ◇                ◇                ◇                                                                           

    “那个家伙幸本笑门那个家伙他难道不是为我而死的吗!”
    扭曲着一张脸,感觉随时都要吐出一口血来,田母神对着水海他们痛苦地呻吟着。
    肩膀一下子垂了下来,他紧紧抱着深深低下的头,乞求道;“让我也去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曾是田母神恋人的亚须花,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她神色悲伤,双手将田母神的头抱在胸前。但那也不能成为田母神的救赎吧。
    “让我去死吧。要是我早点死掉,笑门一定不会死的。是我杀了笑门。”
    “让我去死吧。”他继续来回反复地乞求着。
    在这间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房间里,水海用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手腕,像是要压出一块淤血一样。这时,听着田母神自白的她双唇颤抖,从口中迸发出了激烈愤怒的话语:

    “你差不多够了!店长他,绝不可能做出自己寻死这种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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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幸福散论》隐约而又切实的功效


    初中时的水海是个非常胆怯的少女。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听到从旁边的房间或楼上传来的声音,她会就会吓得跳起来,接着就一直竖着耳朵细听那些咚咚嗒嗒的细小声音,希望那些声音能赶快消失,然后整夜都没合眼,就迎来了天亮。
    每次发生地震的时候,她都觉得这是还只是余震,之后还会发生更大的地震,想着,那时自己一家住的公寓会不会塌掉,自己,爸爸,妈妈和弟弟会不会都被压在废墟底下死掉。于是晚上,她悄悄地转开了窗户上的锁。
    但是这样一来,她又害怕半夜会不会有拿着菜刀的强盗冲进来,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地迎来了清晨。
    走在户外时,落下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滴在她的脸上,她提心吊胆,害怕会不会染上什么会让皮肤溶解的恶性病,即使是晴天她也撑着一把伞走在外面。
    如果有谁在水海附近大声说话,她会觉得好像是自己被骂了一样,战战兢兢地全身缩成一团。
    胳膊上长了一个小黑痣,她会想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皮肤病,整个人如履薄冰,在写皮肤病的书籍里到处翻找。
    烹饪实践时,她的手指被菜刀切到,流出鲜血,于是她之后做了个噩梦,梦中,她得了破伤风,然后整条手臂被切除;咳嗽不止时,她想是不是自己的肺有问题,又去到处翻书;眼睛发痛,看到像是阳光下的灰尘之类的东西若隐若现时,她想自己是不是视网膜脱落,又跑到车站附近的书店里调查。
    舌头上起的泡怎么都下不去,她怀疑舌头感染了重病;感觉胸口好像有个肿块,于是她赶紧摸了一摸,确认一下;感觉胸口被紧紧攥住,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得了心脏病,又到书店里去翻找写心脏病的书。
    每次身体不舒服,水海就会想这想那,心惊胆战,然后就不得不跑到书店里去调查。此外,那时水海睡眠不足,也没有食欲,经常觉得自己哪里不太对劲,所以每天都惶恐度日。
    水海会变成这样,罪魁祸首就是那场袭击了他们居住地的大地震。但是,地震已经过去了一年,水海周围的孩子们看起来都已经能开开心心地生活了,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只有水海还在思来想去这些小事,对自己老是去书店买各种疾病相关书籍的异常行为无比烦恼。
    我很不正常啊!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水海到访的是位于车站附近的幸本书店。
    地震过后,离家十分钟路程左右的那家小书店就关门了。现在那里开着一家便利店。
    除了那家书店以外,其他的书店也有很多都在震灾后关了门。
    她十分不安,想着不久之后,大家会不会都搬到别的地方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小镇。
    幸本书店会不会也要关门呢?
    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到底得去哪里买书才好?要在网上邮购的话,又没有信用卡,只能拜托妈妈,那样不行。
    去图书馆借新书新书的话,要排起队来轮流借阅,那样相当难借到。
    况且图书馆很少会进刊载了疾病最新信息的书,而那些正是水海最想要的。当然,学校的图书馆里也不会放那样的书。
    要是幸本书店没了,就没办法调查疾病了。
    抱有这样的恐惧,她开门走进这间夹杂在左右的杂居楼中间的狭高三层书店,看到小镇当地的客人们在书店里热热闹闹的,觉得书店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快关门,安下了心。
    一楼的收银台那里总是有一位一脸和善的男店员,他戴着眼镜,穿着写有书店店名的围裙。

    ——欢迎光临。

    他以温和的笑容迎接客人。
    专门来跟他聊天的客人似乎也很多,从老人到小孩,大家都“笑门先生,笑门先生”地叫他,他则是笑脸相迎。
    笑门先生似乎是这家店的店长。
    水海进店的时候,店长也像对其他顾客那样向她微笑,可是水海却只是耷拉着自己那张生满疮的脸,摇摇晃晃地走过收银台,走向了摆有疾病相关书籍的地方。
    她在那里逛了两三个小时,最后只买了一本书,然后准备回家。
    那种书比漫画或者文库小说还要贵,光靠水海每个月的零花钱完全不够买。于是,她会用临时给妈妈帮忙得到的钱或者存着的压岁钱垫付。
    这天,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胃部恶心想吐,想着或许是得了胃病,然后翻开了一本书,上面写了她想到的一种病。
    每当水海感到身体不适,她就不得不把她能想到的病查个遍,以便确认自己并没有得那种病,然后安心下来。
    但是查着查着,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症状与其重合的地方,然后又忐忑不安起来。
    这时,水海感到胸口就像被一双手紧紧捏着,阵阵绞痛让她喘不过气来。

    好疼。

    好痛苦。

    我果然得了什么病。
    也许我会死的。

    我不要这样。
    好害怕。

    她双手抱书,紧闭双眼低着头,咬紧牙关,这时——

    “这位客人,请问您是觉得不舒服吗?”

    担心地向她搭话的,是店长。
    他对她说:“请在里面稍微休息一下吧。”这天她实在太难受了,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店长就这么带着她到了二楼的办公室。
    被灰色混凝土墙围起来的房间里放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书;房间里还挂了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蔚蓝的大海,灰色的砾石滩,洁白的鸟骨像块墓碑一样立着。是一幅很冷清的画——而且还有些可怕。
    她坐在沙发上,抬着头表情僵硬地望着那幅画。这时——
    “这是我父亲画的。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曾是上一任店长。”
    店长拿着倒好了茶的茶杯回来,并如此告诉了她。
    “这幅画的标题是《灭绝》。”
    “……《灭绝》……”
    听到这个名字,水海又惊了一下,不禁用胳膊抱住自己。于是,店长把那杯暖呼呼的茶递给了她。
    水海怯生生地喝了一口。

    甜的……

    是焙茶吗?
    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茶的温度也不温不火,似乎有为了让水海喝得舒舒服服专门调节过,她冰凉的身体渐渐暖和了起来。
    “客人您经常来我们店买书呢。医疗方面的书买的很多,请问您有将来从事这种职业的目标吗?”
    店长抛出这样的话题,大概是为了让水海能够轻松地与他说话吧。水海为什么光买那些与医疗有关的书,店长已经有点眉目了,所以他才把水海请来这个房间。
    水海缩着身子,惭愧地回答道:
    “不是的……那个……我总是觉得身体不舒服,总是很担心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大病,不由得就在书里调查了。”
    “这样啊。那从我们这里买去的书起了作用吗?”
    “……我不知道……”
    既做不到明快地回答“是的”,也做不到说“不”否定,水海越发全身紧缩。
    无论买了多少书,都会又有别的不适让她放心不下,于是她又跑去书店。
    就像那样循环往复。
    活着本身就让她感到畏怯、害怕、恐惧。她一直都忐忑不安——
    在房间里大量堆起的医疗相关书籍,到底对水海有没有用呢?到底有没有把水海治好呢
    答案想必是“没有”吧。
    “那么,今天我来给客人您开个药方吧。”
    温和的声音流过耳畔,店长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文库书,递给了水海。
    那本书有着相当的厚度,封面上画着个的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淡淡的色调平静柔和。

    《幸福散论》……?

    店长满脸温柔,他眯起眼镜后的双眼,向困惑的水海继续说道:
    “我很喜欢阿兰的《幸福散论》,读过很多版本的译本,但我认为这个译本是最好读的,读了一下就能入脑。所以,不介意的话就试着读读看吧。”
    “那个……钱……”
    “不用的。这是我自己的书。”
    “可是……”
    “那么,读了之后就请让我听听感想吧。没读完也没关系。因为有分成详细的章节,所以如果有吸引你的标题,挑着读也很有意思。”
    店长笑着这么对水海说道。她道了谢,然后接过书,放着那本讲胃病的书没买,只带着这本书就回家了。
    回到自己房间,她坐在自己那张用来学习的书桌前翻开那本书,看到里面一共有九十三篇文章。

    亚历山大的宝马

    忧伤的玛丽

    抑郁

    死亡恐惧的真正来源

    打哈欠的艺术

    坏脾气

    任何重大事件都无法预见

    幸福的农夫

    学会对抗绝望

    雨下

    解开负面情绪的解扣

    好脾气疗法

    清理思想

    目录上排列着这些标题。最后五篇则是:

    幸福即美德

    幸福即慷慨

    快乐的艺术

    幸福的义务

    乐观需要起誓

    与幸福有关的标题长长地排在目录中。
    她先试着浏览了一下第一篇文章《亚历山大的宝马》。
    这一篇举了一个亚历山大大帝的轶事。名马布赛佛勒斯被献给年轻的亚历山大时,没有一个掌马官能够骑上这匹猛兽。
    但是亚历山大注意到,布赛佛勒斯非常害怕自己的影子。
    它恐惧得跳起来的时候,影子也随之跃动,然后它又吓得暴走起来,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于是亚历山大把布赛佛勒斯的鼻头儿转向太阳,让那匹马安心了下来。

    “很多人都以有力的论据论证恐惧无根无据,但一个深陷恐惧的人是听不进这些论调的;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脉搏。”

    这样啊……原来我就像是布赛佛勒斯啊——书上的话,很快就被水海心领神会了。
    总感觉很不可思议。
    仿佛一颗小小的药片滑过喉咙掉进胃里融掉一样,书上的话语渗透进水海全身上下。
    我的恐惧是有原因的,那就像因为害怕自己的影子而暴走起来的布赛佛勒斯一样。
    亚历山大把布赛佛勒斯的鼻头儿转向太阳,让它冷静下来,就像这样,只要看不见影子,就不会有恐惧。
    “恐惧”这种东西,是有原因的。
    知晓那个原因则至关重要。
    就这样,她一边在心里反复回味每一篇文章,一边慢慢地往前仔细阅读其它篇目。

    “事实上,快乐和不快乐的具体原因并没有那么重要,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的身体及其机能。精力最充沛的人每天也会在紧张和萎靡之间循环往复,也都会受到饮食、身体运动、全神贯注的工作、报刊乃至天气的影响。”

    读到这个地方,她想道:“这样啊……身体不适的情况,在一百多年前也经常有啊。”然后松了一口气。
    天气、饮食、还有日常里的其他细微小事都会影响身体状况,只是这样而已啊。
    在《医学》这篇文章中,也有很多话令水海恍然大悟。

    “首先,必须尽可能地保持满足感。其次,必须担心自己的身体本身,必须避免会妨碍整体生命机能的无谓忧虑。

    “任何一个民族的历史中,因为相信自己受到了诅咒而死亡的人还少吗?巫术这种东西之所以奏效,不就是因为相关当事人一早便听信了他们的话吗?”

    如果被诅咒的人并不知道自己被诅咒了,那诅咒就不会奏效。
    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要去恐惧。
    最重要的是,必须格外小心,不要自己诅咒自己。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自己诅咒了自己。只要不再那么做就行了。

    翻开封面后的第一页就印有一张作者阿兰的照片。他高挺的鼻梁十分漂亮,看上去是个平和温柔的人。
    感觉他跟幸本书店的店长有点像。一字一句地往前阅读时,耳边仿佛一直能听到他温文尔雅地讲着故事的声音。
    书中屡次提到打哈欠,说打哈欠对于治愈因妄想而生的心病简直是立竿见影。

    “我们还可以随意做些拉伸动作,让自己打打哈欠,这是应对焦虑和烦躁的最佳锻炼方式。”

    “如果你能打个哈欠,那么你也能治好自己打嗝的毛病。但怎样才能打哈欠呢?有人通过模拟伸懒腰和打哈欠的动作就取得了良好的效果。经过这样的训练,同样一副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打嗝之后就会被迫进入打哈欠的状态,并且真的会打出哈欠来。”

    “我相信打哈欠就像随之而来的睡眠一样,对治愈所有疾病都大有裨益。这表明思想总是对我们的疾病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专心地读着读着,她就觉得睡意袭来,然后就真的打了个哈欠。
    坐在椅子上,抬起手臂伸个懒腰的同时把脸朝上,张大嘴巴打个哈欠——这真是个让人觉得既舒服又痛快的动作啊。

          ◇                ◇                ◇                                                                                                                                               

    自那以来,水海也会每天一点点往前读《幸福散论》。
    就如一本专为水海而写的书一样,水海读着这本书,时而点头同意,时而受到激励,时而醍醐灌顶。正如幸本书店店长所言,这就是一副水海的心灵所必需的良药。

    “我行文至此,外面正好下起雨来,雨水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屋顶,化成千百条涓涓细流落下;空气清新,仿佛被过滤了一般,而暴风雨则像一块巨大的桌布一样笼盖四野。

    “我们必须学着去捕捉这种美好。

    “有人说:‘可是雨会毁了庄稼。’另一个人也抱怨道:‘泥巴弄得到处都脏兮兮的。’第三个人接过话头:‘要是能在草地上坐坐就好了。’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是你的抱怨只会适得其反。

    “而我也会被接踵而来的抱怨所淹没,甚至回了家也不得安宁。

    “在雨天里,人们尤其想看到笑容。所以在坏天气里就展露出你快乐的笑容吧。”

    正是在下雨的日子里,才要展露微笑!
    正是雨天里的美好,才需要被寻找!

    沉浸在这样的话语中,水海的脑海逐渐雾散天晴。
    而写在《乐观主义》中的几段话,则为水海指引了新的方向。

    “如果我相信我会跌倒,我就会跌倒;如果我相信我无能为力,那我就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我相信自己的期望纯属妄念,那么它就真的会欺蒙我。”

    “我既可以制造好天气,也可以制造坏天气;我只要先在自己心里造出好天气,就可以在人际关系中依样行事。”

    即使天气不好,心中有阳光天空便会放晴。
    首先,要在自己心中升起太阳。
    要怀着“我能做到”的乐观心态,要相信自己。

    幸本书店店长有如对症下药一般,水海不再一如既往地因为身体稍有不适就惶恐不安,晚上也能睡得香甜了。
    长满了疮的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蔷薇色,早上洗脸的时候双手一摸,光光溜溜的。
    她的姿态变得端正,那双曾经因为睡眠不足充满血丝的眼睛正闪耀着光芒,沉重的眼皮变得轻快,视野前方无比清晰。
    她依然会像以前那样频繁地特地前往幸本书店,但并不是为了买医疗相关书籍,而是为了与店长聊书。
    水海说话的时候,店长总是目光温柔,仔细倾听,并不断引导水海,打开新的话题。
    水海读完《幸福散论》之后,店长又会给她推荐其他的书。她把那写书买回家读,读完之后,又心潮澎湃地来到幸本书店。
    对水海来说,最喜欢最特别的那本书果然还是店长最开始给她选的《幸福散论》,她每晚睡觉前都会反复阅读,甚至把喜欢的地方牢牢地背了下来。
    后来,当水海升上高二的时候,幸运中的幸运来临了。
    看到贴在幸本书店外墙上“招聘打工者”的告示时,水海兴奋地全身颤抖。
    她就这样欣喜若狂地在店里到处寻找店长,发现在二楼儿童书角整理书籍的店长之后,她直接冲到了他的跟前,说道:

    ——请让我在幸本书店干活吧!

    时薪什么的,她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从收到《幸福散论》的处方以来,能在幸本书店跟店长一起工作一直都是水海心中的愿望,而这将要成为现实了。
    就算只当一个时薪为零的志愿者,水海也会申请帮忙。
    店长眼镜后的双眼瞪得圆圆的,然后,他温柔地微笑着说道:

    ——嗯,那就要拜托水海了呢。

    ——是!我会努力的!

    ——你得好好请求父母的许可哦。水海你还只是个高中生,学校的功课也不要落下哟。

    ——没问题的!我现在心情很好,很有自信!

    于是,水海就开始在幸本书店打工了。
    每天都很开心,很快乐。
    小心翼翼地用美工刀打开重重的硬纸板箱,看到崭新的书本整整齐齐的排满在里面,水海无比激动。把那些书拿出来摆在柜台上的时候,她也想着:“要怎样摆放才能引人注目呢?能不能引起客人们的兴趣呢? ”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来店里买新书的高中生们高兴地说道:

    ——好耶!找到了!你看,我就说幸本书店的话一定会有的吧!

    看到他们这么开心,水海也无比激动。

    ——我买了店里海报上的书,真的特别好看!

    有人这么说的时候,水海的心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关于挂在办公室里作装饰的那幅标题为《灭绝》的画,虽然刚开始看到它的那会儿水海害怕得浑身发抖,但决定来这里打工之后,她在办公室与它再会,那时觉得十分怀念,一股温暖涌上心间。
    而且她开始觉得,那是一幅非常美丽的画。

    ——店长的父亲画的画,真的很美呢。

    听到水海这么说,店长也眯起双眼,微笑着回答道:

    ——嗯,我也这么觉得。

    感到与店长感同身受,水海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幸福感。

    ——我爷爷志愿成为一名作家,而我父亲则是想成为画家或者演员。但两人都早早去世,这些愿望没能实现。

    ——店长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被这么一问,店长露出了绚烂的笑容。

    ——是书店人。一直都是哦。

    自懂事起,就有各种各样的书围绕着他,对于书本他喜欢得不得了,于是他希望能够帮助人们与书结缘。
    这样聊着天的时候,水海总是心里甜甜的,一直听着。
    升上本地的大学之后,水海也继续在幸本书店打工。求职活动的时期,店长对她说道:

    ——店里的客人之中也有社长和人事,如果你要在本地就业的话,我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

    可是水海却坚定地说道:

    ——不了,我毕业之后也会在幸本书店工作。

    ——虽然真的很令人感激啦……就算水海你再优秀,我们店也没办法雇你为正式职员啊。

    店长的脸上写着些许困扰。
    于是水海说道:

    ——因为从家里走路就能到这,所以没什么关系啦。而且我准备考个税务师的资格证,现在正想努力学呢。

    她无论如何也想在大学毕业之后继续在幸本书店打工;而去考税务师的资格证,就是为了取得店长的同意,让他不要担心。

    ——你想什么时候辞职都没问题哟。我也不知道我们店还能开多久了。

    市场被电子书和网络书店挤占,书店的销售量一直在下滑。幸本书店已经是这个镇上最后的书店了。
    而且店长已经没有后嗣了。
    听说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那次震灾中不幸离世了。
    告诉水海这些的一位高龄打工者泪眼婆娑地说道:

    ——笑门先生的儿子他叫未来,那时他才六岁——那是他最可爱的时候……

    ——他的妻子弥生子小姐怀了第一个孩子时流产了,听说医生都说她大概已经生不了了。所以未来被生下来的时候,笑门先生和弥生子小姐真的都特别开心。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那样。

    ——未来他最喜欢书了,他总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儿童书角的坐垫上开开心心地读书,这种地方跟小时候的笑门先生简直一模一样呢。

    ——他还会可爱地说着“我也要成为爸爸那样的书店人!”……笑门先生听着这些,笑容在他脸上荡漾。真的,为什么那么温柔体贴的好孩子会……

    店长给这个奇迹般降生的孩子取名“未来”,同时他也一定在心中描绘着幸本书店不断延续下去的未来吧。

    自己这个第三代店长去世之后,还有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一直到不知多少代。体内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子子孙孙,将会一直帮助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书结缘。
    可是,那场地震转眼之间就夺走了那个未来。
    可即使是那样,店长仍然温柔地微笑着,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把这家店一直开下去。我们店要是关门了,会有很多困扰和难过的人的。

    店长似乎早就明白,这个镇上所有的书店早晚都会关门。
    水海深刻地感受到,店长他心里无比清楚这一点的同时,既没有悲叹,也没有畏惧,更没有心生怨恨,而只是想要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肩负的使命。
    落幕之日到来之际,只能严阵以待。

    她想要呆在店长身边。

    这种心情,会是恋爱吗?
    每次店长对她微笑的时候,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店长叫她“水海”的时候,她喜不自胜,洋洋得意;她祈愿着,希望自己能够消解店长的孤独。
    开始在幸本书店打工后,水海明白了店长藏在心中的悲伤和痛苦。店长他经历了那样的变故后,仍然温柔地微笑着认真生活的样子,还有他对书和人那份淡淡的爱,这些都与店长开给她的那本《幸福散论》中的内容毫无二致。
    店长的生活态度、他的话语、让他身处悲伤之中却能露出笑容的那份坚强,他的温柔贴心、他对书和人的爱,都是水海生活的榜样。
    这是恋爱吗?
    还是某种,比恋爱更加强烈的东西?
    水海也不知道。
    她只想尽自己所能一直呆在店长身边,无论是幸本书店还是店长,她都想竭力虔心地守护。
    迎来落幕这种事情,她从来都不愿去想。

          ◇                ◇                ◇                                                                                                                                                     

    “店长他,绝不可能做出自己寻死这种事情!”
    田母神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自己低下的头,水海拼尽全力地向他呐喊着。
    田母神悲痛欲绝,说着“笑门难道不是为我而死的吗”之类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田母神先生你用店长的设定写出来的小说成了畅销作,店长却闭口不谈,他说不定是在顾虑田母神先生,这也说不准,但对店长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值得恼火的事情!倒不如说田母神先生拿店长的主意写的小说出了名,店长连高兴都还来不及呢!我所认识的幸本笑门——我所认识的店长,他就是这种人!”
    田母神和亚须花、以及那个被店长托付了店里所有书籍的眼镜高中生,都在注视着水海。
    田母神痛心入骨,亚须花则是悲不自胜,结平静的眼瞳中却目光澄澈——
    结的身后,挂着那幅画着被抛在海边的鸟骨的画。
    宁静、冷清,却又无比美丽。
    “那次地震之后,我变得十分胆怯,每天都活在恐怖的妄想中,被它们穷追不舍,对于活着本身都吓得要命,想着‘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一直战战兢兢。给那样的我开了阿兰的《幸福散论》这副药的人,就是店长!店长特别喜欢《幸福散论》,他说他都读过好几本译本了!”
    除去水海拿着的那本,办公室的书架上还摆着五本《幸福散论》的其他译本。
    休息的时候、在夜里工作的时候,店长都会读一读那个书架上的书。想必他已经读过无数次《幸福散论》了。
    “这本书里,要如何战胜由妄想而生的心病,要如何化雨为晴——要如何活得幸福,这样的方法比比皆是!它说,胡思乱想绝不会让我们幸福!它说,想象力不能实行创造,要创造只能付诸行动!它说想着‘自己就是如此’‘自己无药可救’什么的,就像是自己诅咒自己一样!沉陷过往并由此而生的悲伤,不仅徒劳,而且更是无益!它说,后悔只会让我们重蹈覆辙!它说,要把悲伤丢给它真正的成因!”
    水海拼命地呐喊着,喉咙都要喊破了。
    就像水海被写在《幸福散论》上的话语激励一样,受挫的时候、悲伤来袭的时候,店长也会从书架上拿出《幸福散论》阅读。
    然后,他就能赶走悲伤,露出笑容。
    眯起双眼,温和地笑着。
    就像第一次在办公室里收到他泡的茶时一样,无论他身在何方,温暖的笑容永不褪去!
    “不想变得幸福,就不可能收获幸福!所以,我们必须渴求幸福!”
    水海所了解的店长,曾经就是这样活着的。
    “把这样的书推荐给我的人,绝不可能自己寻死!”
    田母神皱紧眉头,咬紧牙关,听着水海的话。那张疲惫不堪,刻满痛苦的脸上,几次浮现出绝望、否定和怀疑。
    可是笑门已经死了!
    我对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第二天就死了!
    把那本自制绘本寄给我之后,他就死了!
    从他那痛苦地颤抖着的嘴角间,这样的呐喊声似乎即将迸发而出。
    这时,一个清澈的嗓音说道:

    “水海小姐说得对。”

    回过头去,那个戴着一副大眼镜的高中男生——榎木结就在那里,沉稳的表情与店长有几分相似。
    身后挂着那幅画着大海、砾石滩和鸟骨的《灭绝》,宁静而又聪慧的眼瞳让人不禁倒吸一气。

    “笑门先生并不是自杀而亡。笑门先生死去的真正原因,我有所知悉。接下来请听我细细道来。”


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ー

最终话 我遇到的《邮递员的长长童话》



    那时,漫长夏日迎来落幕,秋日凉风开始吹拂,而我认识了幸本笑门先生。
    那是一个假日。金桂飘香的公园里,我坐在长椅上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把那本花色的书托在膝盖上。我在与我的女朋友聊天。

    ——闻着金桂飘香,就感觉一下子进入了金秋呢。夜长姬呢?你能听到我们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能不能分辨香气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这样啊,香炉里烧着香木时,你能闻到那里升起的香气啊。夜长姬真是个公主呢。

    ——欸?香十德?黄庭坚的?我记得他是中国的诗人来着。嗯……我不太清楚那个。

    ——欸,闻香能感格鬼神、清净心身啊……

    ——静中成友……那说的是能让人感受与寂静为友的感觉呢。夜长姬真是知识渊博呀。

    ——不不不,我没有说你老啦。使用过久变得老旧什么的,绝对不会有那种事。

    ——是真的呀。翻阅了那么多次后,稍稍发黄的柔软书页特别好读,我最喜欢了。微微褪色的封面也很有韵味,能感觉这就是“我的书”呢。

    ——不不不,虽然说有点发黄,但也只是那种不凑近脸去细看就看不出来的程度啦,才没有那么发黄呢。

    ——嗯,嗯,无论过了五十年,还是一百年,夜长姬永——远都美丽动人、伶俐可爱哟。

    ——欸?我可以在这里翻吗?你不是一直说不想被太阳晒成茶色吗?

    ——不不不,我是一直都特别想翻你、特别想你来着。只是想到你很不喜欢那样。

    ——嗯,我很开心哟。谢谢你。

    ——那,为了让你不晒着,我给你遮阳吧。

    周围没有人真是太好了;于是我就和可爱的女朋友亲热起来。这天,平时一直都很冷傲的她声音听着无比娇柔,这十分珍贵。在金桂的芳香之中,我们尽享这场金秋中的约会。这时,身后传来了脚踏落叶的沙沙声。
    回过头去,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正把他的双眼瞪得圆圆的。

    啊,居然有人啊。

    我正如痴如醉地听着夜长姬那清脆、无邪、可爱的声音,根本就没察觉到。
    别的不说,他肯定有听到我说话吧。
    我只是在跟我的恋人约会。可是,能听到书的声音,这对我而言理所当然,可别人根本就听不见。这真的很遗憾。
    所以,他眼中的我大概只是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自言自语的可疑人物。
    啊——我又搞砸了呢。
    在学校里,我已经大半被认定成这种角色了,所以即使跟书说话,大家也只会揶揄道“榎木又在演中二病了,读轻小说什么的真的没问题吗?”“他又被老婆诅咒了喔。”除了在学校里,我都尽量不在人前与书说话。
    他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呢?
    不,他看起来是个很亲切的人,也许他会担心我吧。他也许会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之类的。
    不过呢,犯这种失误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所以就像平常那样嘿嘿傻笑着蒙混过关吧。
    可是,这个人并没有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呢?”,也没有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他一脸吃惊地问道:

    ——难道,你也能跟书说话?

    被这样问道还是第一次。
    那个人说了“你也”。
    也就是说,这个把镜片后的双眼瞪得圆圆地凝视着我的人,也能与书对话。

    ——嗯!难道你也能听见书说话吗!

    我过于兴奋,用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个男人面露喜色,他微笑着说道:

    ——不,我总觉得能明白他们的感情,但也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并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话语。但是,你是能听见的吧?她的声音

    他看着我手上那本薄薄的花色封面的书,眼神十分慈祥温和。会这样看着一本书的人,一定都打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书。他绝对是个好人!

    ——是的!是我女朋友,叫夜长姬。我和她独处的时候,经常像刚才那样聊天。我叫榎木结,在这附近的高中读书,现在上一年级。

    作完自我介绍,那个人的脸上也越发浮现出喜悦和亲切。

    ——我叫幸本笑门。我是因为工作需要来到这边的。

    笑门先生在东北的一个小镇上经营着一家书店,是个书店店主。

    ——你是开书店的吗!真好呀!摆在书店里的书本们都特别健谈,大家都热热闹闹的。特别是在柜台上摆着的新书,大家都叫喊着“来读我吧!来读我吧!”就像新生的雏鸟一样。

    ——嗯,我懂。刚送到的新书,无论是哪一本,大家都欢欣雀跃的呢。就是那种迫不及待想被阅读的感觉。封面被翻开以后,就能感觉到它们激动的心情呢。

    ——对对!就是这样!刚发售的书,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一样,等待着一位他的读者,被那个读者拿在手里之后就会开心地亲近他,真是可爱呀。哇!夜长姬,不,不是的呀,我没有花心。我只是觉得他们天真烂漫的样子很可爱而已,跟对夜长姬你说的“可爱”不一样啦!对不起。别诅咒我了。

    夜长姬声音冰冷,不停责备着我。我不停对她道歉,笑门先生则是微笑地看着。

    ——抱歉,我女朋友太容易吃醋了,她很讨厌我提到其他书。

    ——那真是辛苦呀。想必你的女朋友对你是一心一意的吧。而且自尊心也特别强。正如其名,就像个公主一样呢。

    ——是的,她是我重要的公主大人。

    我与笑门先生的这番对话似乎又让夜长姬高兴了起来。而且,像笑门先生这样满脸温柔地聊着书的人,书也不会不喜欢的!
    之后,我与他就坐在了长椅上,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笑门先生说能明白书的感情,那是什么感觉呢?像是书在开心地闪闪发光之类的?

    ——不,其实只是总觉得他们好像很开心……或者是好像很难过……仅此而已,或许实际上并不是那样。我觉得,要是能像结你那样,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也能跟他们说话就好了。

    这么说完之后,他又微笑着说道:

    ——啊,不过呢,当书的封面与我的手掌重合的时候……比如说书很高兴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手心暖暖的。

    ——手掌吗?

    ——是的。反过来说,书很难过的时候,手心就会很冰凉。

    我试着让夜长姬的封面和我的手掌合在一起。
    你别突然用你那汗津津的手碰我,先好好用肥皂把你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再轻轻地摸我——她说着这些,好像生气了。那种稍微有点害羞的语气真可爱。
    可是,我也没有特别感到温暖或者冰凉。

    ——嗯……我好像感觉不到呢。无需听他们说话,摸一摸就能感受到书的心情,真厉害呀。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就可以这样的?我好像一出生就能听见来着。

    姐姐说,我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就会“哒,哒”地跟书说话,令人毛骨悚然。哎呀,那个现在在北海道的大学里学医的姐姐平时就是嘴上不饶人的啦……

    ——我大概也是从小时候开始的吧。我父亲是书店的第二代店长,母亲生下我之后很快就去世了,所以父亲就会把我带到我们家的书店里,我基本上就是在那长大的。我周围全都是书,既有摸上去很温暖的书,也有摸上去很冰凉的书,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样的笑门先生在十岁的时候,遇到了一本书。

    ——在卡雷尔·恰佩克的《邮递员长长的童话》这本作品集的标题作品中,故事里有一群小人出场。他们三更半夜在邮局帮忙,只是摸摸一封信却不用打开它就能知道里面的内容。

    “没有感情的信摸上去是冰凉的,信里爱情越多,信就越热。”

    “只要把封了口的信放在脑门上,它就能逐字逐句告诉您信上写的是什么。”

    送信的邮递员科尔巴巴先生自从听了小人们的那番话后,他自己也会把信拿在手里,在心里说道:

    “这一封信很热,而这一封信简直是热得发烫:准是哪一位妈妈写的。”

    ——我读了那个之后,想道:“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就差不多理解了:我用手掌摸一摸书的时候,暖暖的书就是开心的书;冰凉的书就是难过的书。

    但是很遗憾,就算把书的封面贴在脑门上,也没办法做到能听到书说话的声音的程度就是了——笑门先生笑着如此说道。

    ——如果我是科尔巴巴先生的话,那结一定就是一名小人先生吧。就像科尔巴巴先生幸运地遇到了小人们一样,今天能认识结,我真的很幸运啊。

    ——嗯!我也是!能认识像笑门先生这样了解书的心情的人,我也很开心!

    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

    ——你再来东京的时候就请招呼我一声吧!到时我们一起再聊聊书吧!

    ——嗯,一定的。结也挑个时间来我们店里玩玩吧,到时也请跟那里的书们说说话。

    ——呜哇,我会去的,我很期待!

    在这之后,我也经常与笑门先生相互联系,他每次来东京,我都会空出时间去见他。
    笑门先生给我讲了很多事。
    战后创办了书店的奶奶夏,还有志愿成为作家的病弱的爷爷的事;擅长朗读,在小孩子中很有人气的父亲兼定,想要成为画家或者演员的事;还有死于地震的妻子和孩子的事……
    然后还有作家朋友田母神的事。
    在书店里一起工作的人们的事。
    还有那家书店是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事。

    ——幸本书店恐怕在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

    ——至今为止,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有过许多走向灭绝的生物,也有过许多许多走向进化的生物。而就跟这一样,说不定书和书店也处在进化的过程中。

    ——或许现在这种形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留存,而是会走向灭绝。

    在这数年之间,纸质书籍的出版发行量锐减,而电子书籍的销售量不断上升,这些我也了解。
    读书的人也越来越少,这一点我也明白。
    一想到书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就觉得十分空虚难过,就像身体中央空着一个大洞一样。
    我有许多在我周围与我聊天的朋友,而我将会失去他们。这个理所当然的将来,让我感到恐惧不安。
    笑门先生对书投注了深深的爱。他也是一样的。
    可是,笑门先生并不是悲伤地说出那些话的;他只是平和、温柔地说着。
    幸本笑门,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当然,书的形式完全改变,大概还只是会在遥远的将来发生的事吧。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把幸本书店接着开下去。

    他温柔地笑着,给这段话作了结。

    而在新年刚刚到来的时候,平和温柔的他突然联系了我。
    不是发短信,而是特地打了电话过来。我还想着“是新年祝贺吗?还是说他又要来东京办事?”时,他只是静静地坦白道:

    ——看来,幸本书店要提前结业了。

    笑门先生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感到无比痛苦、无比悲伤。
    于是现在,我正在完成笑门先生托付给我的重要任务。

                  ◇                  ◇                  ◇                                                                               

    “笑门先生得了晚期脑肿瘤,医生宣告他只能再活半年了。”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换作平时,这个时间大家早就已经睡着了,但我的双眼却十分清醒。现在呆在这个房间里的大家想必也是如此吧。
    打工的圆谷小姐,作家田母神先生,女演员亚须花小姐,三人正着对我,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笑门先生对我坦白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我第一次遇到一个能懂得书的心情的人。
    那么温柔的人——那么平和,心灵那么美好的人——那个人他居然再过半年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笑门先生的遗言上写道,把自己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把幸本书店里所有的书托付给我。他提前把遗言交给律师,就是因为那件事。由于那场不幸的事故,我来这里的日子比预定之中还要早了。”
    “脑肿瘤……店长他?”
    圆谷小姐表情十分僵硬。
    她那么敬慕笑门先生,又在幸本书店打工过那么久,肯定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打击吧。我也很心痛。
    但是,笑门先生得了脑肿瘤,这也足以证明笑门先生并非死于自杀。
    “笑门先生之所以会死,是因为登上梯子整理书本的时候,他的脑肿瘤发作了。他跟我说过,他时常会觉得头痛欲裂。他站在梯子上面,身体不住摇晃,那一瞬间,他抓住了一本书,这时梯子倒了下去,然后书架上的书全都从他头顶掉了下来。其中有一本直接砸中了他的要害,再加上倒下去的时候,他的头撞到了柜台的一角,造成了致命伤——笑门先生并不是自杀而亡。正如圆谷小姐说的那样,幸本笑门先生不会以任何理由选择自杀。那只是一场不幸的事故。”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是我们杀了那个心爱的重要之人——当我问了那些悲声叹气的书们之后,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个。
    “怎么会……可是,笑门是在寄给我那本绘本之后就……”
    田母神先生似乎仍然无法接受,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一定无比想要自己背负笑门的死吧。然后,在罪孽的重压之下,他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死。
    田母神先生把自己关在厕所里,想要切腕自尽。寻找他的时候,他经过的走道边的书吵吵嚷嚷的。
    那个人要去寻死。
    很危险。
    快点。拿个什么能开锁的东西来。
    那个人渴求死亡。
    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他会死的。

    “笑门先生突然给田母神先生您打电话,是因为他从医生那里收到了剩余寿命的宣告,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了。所以他想见一见自己的朋友田母神先生。跟田母神先生您变得疏远,笑门先生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他一直想着,要是能再跟田母神先生您像以前那样聊书就好了。”

    ——田母神呢,他是来自我们当地的作家,他还在我们书店里开过签名会哦。客人们的队伍都排到店外去了呢……客人们和书们,都开心得不得了……那是我最自豪、最开心的一段回忆。

    “……他,他不可能会那么想!我偷了笑门的故事,还得了奖,甚至都没有跟他道歉,却只是逃掉了!”
    田母神先生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扭曲的脸上只有怀疑和痛苦。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笑门先生的心和愿,传达给这个人呢?
    “笑门先生并没有像那样跟我讲述田母神先生您的事哦。他跟我说,您总是认真地面对创作,哪天一定会成为一名作家。那个想法实现之后,田母神先生您来幸本书店开了签名会,那时他真的无比高兴自豪。”
    “那种……那种事情……”
    “圆谷小姐也说过了哟。田母神先生用自己的点子得了大奖,笑门先生不如说连高兴都来不及呢。我也这么认为。”
    “……!”
    “田母神先生您对那件事感到惭愧,一直躲着笑门先生,笑门先生一定是因为顾虑着您才一直什么都没说吧。把自己画的绘本寄给您,本来应该也是因为想着,在自己去世之后那本绘本被别人看到之前,就把他寄给田母神先生当纪念品吧。难道不是这样吗?然后他也想着,要是能与田母神先生像从前一样聊天就好了。”
    到底得怎么做,才能修复笑门先生与田母神先生的这段扭曲缠结、令人无可奈何的关系呢?
    怎样的话语才能将深陷罪恶感之中的田母神先生解放出来呢?
    到底,要怎么说才好?
    “别说了!!!”
    田母神的喊声令整个灰色房间为之震颤。
    他甩开亚须花小姐的手臂,双手抓着沙发,全身前倾,呼吸急促,满眼混沌地说道:
    “拜托,请你别说了!那都是你们出自善意的臆测!笑门他实际上在想什么,为什么他根本不责备我偷了他的点子,他为什么要用那么清澈的笑容对我笑——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想个不停——我根本想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懂!告诉我吧,笑门,笑门!”
    田母神先生的声音和神情中,只有绝望。
    我的话语,依然没有传达给田母神先生。如果不是笑门先生亲自对他说,他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笑门先生已经不在了。
    田母神先生一直呼喊着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笑门!笑门!”

    这时,我隐隐约约听到一阵的声音。

    港一叔叔。

    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声音……
    是从哪里传来的?

    不是这样的哟,港一叔叔。天真无邪的声音,拼命地如此呼唤着他。

    无论是爸爸还是我,都没有对港一叔叔生气哟。

    我屏声敛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在那幅取了《灭绝》这个名字的美丽的画下,蓝色收纳箱中传出声音。
    就是收着《灭绝生物们的图鉴》样本书的那个蓝色箱子。

    翻一翻我吧,港一叔叔。

    这样的话,爸爸的话就能传达给港一叔叔了。

    奋不顾身地一直呼唤着的稚气声音——
    我目不转睛地直直看向田母神先生,说道:
    “田母神先生,如果您说我的话都是臆测,那让我们来看看笑门先生是怎么说的吧。”
    田母神先生依然扭曲着脸,并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亚须花小姐和圆谷小姐也一脸困惑。
    我背向田母神先生他们,蹲在地上,将那个蓝色收纳箱打开。
    声音的主人,从蓝色的箱子里回望着我。
    卡纸做的封面上用天蓝色的蜡笔写着标题《最后的书店》,这是世上仅此一本的绘本。
    果然是你呀。
    能帮我个忙吗?
    在心中这么对他说道之后,我轻轻地拿起了这本薄薄的自制绘本。
    “榎木,那个,难道是……”
    圆谷小姐不禁提高声音。
    笑门先生的另一个孩子在我的手上说,谢谢你找到我(注:本话标题处的“我”,以及幸本兼定、幸本笑门、幸本未来、榎木结和《最后的书店》的自称都是“僕”)。
    “可是那个,说是店长已经把它寄给田母神先生了……”
    圆谷小姐低头看着那本绘本,小声说道;亚须花小姐也满脸疑惑地看着田母神先生。
    我从箱子里拿出笑门先生的绘本之后,田母神先生大吃一惊。
    “田母神先生,您又把他放回箱子里了对吧?”
    我说出这句话后,圆谷小姐吃了一惊。
    大概是白天被带来办公室的时候,田母神先生趁圆谷小姐起身泡茶,把收在公文包里的绘本放进了箱子吧。
    田母神先生来到幸本书店,也是为了把这本绘本放回去。
    “……别,别把那个拿给我看!”
    田母神先生想要转过身去。我对他说道:
    “不,请您一定要看看。还有,请您一定要读到最后。在笑门先生寄给您的这本书里,有着田母神先生您一直想要得到的答案。请您一定要收下他。”
    田母神先生生硬地向我转过脸来。
    即使如此,他才看到那本绘本的封面一眼,就痛苦地移开了视线。这时,那个小男孩般的声音,又继续呼唤着他。

    港一叔叔。

    爸爸会把我写出来,是因为医生跟他说,妈妈可能已经生不了孩子了……

    爸爸鼓励妈妈,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但实际上他可失望了……

    他想着,幸本书店在自己这一代就要结束了,于是就写下了我……

    “笑门先生和他夫人的第一个孩子流产时,他们被医生告知没有再生孩子的希望了,这就是他想着要写这本绘本的契机。”
    田母神先生吓了一跳似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我也十分难过,但我依然传达着这本幼小的书用稚气的声音说出的话语,还有他一直注视着的笑门先生的事。
    “当时笑门先生大概在想,幸本书店在自己这一代就要结束了吧。就像父亲兼定去世前留下了一幅画一样,笑门先生也想着幸本书店落幕的那一天,然后制作了这本绘本。”
    说不定那是为了排解自己的悲伤。
    因为,在夫人面前,他一定不能展露悲伤吧。

    爸爸他在画我的时候呢,一直都在笑,想着,真是太逊了啊。

    他想着,无论是画画还是文笔都完全不行呐,哧哧地笑着。

    “这本绘本并不是他怀着创作的野心和激情而写下的。这是笑门先生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态而写下的作品,他并没有想要将其问世。”
    田母神先生因剽窃了笑门先生的设定而怀有如此的罪恶感,一直痛苦着,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创作者。
    他始终都是以一个创作者的视角来猜测笑门先生的心情的。
    分歧就是源自这里。
    “如果,笑门先生与田母神先生您一样立志走上创作之路的话,他大概绝对不会原谅您的这种行为吧。他大概一定会主张那是自己的作品。可是,笑门先生并没有志愿成为一名作家。他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把自己写下的作品怎么样。”
    所以,他才会笑着叽咕着,真是太逊了啊。
    只要能把他写完,笑门先生就已经满足了。
    “请您读读看吧。这样的话,您应该也能明白了。”

    读读看吧,港一叔叔。

    翻一翻吧。

    我双手递出这本夹在卡纸中的绘本,紧紧直视着田母神先生。田母神终于接过那本绘本,缓缓地翻开书页。

    “这个村里,只有这一间书店。”

    “以前其实有三间的,但是它们一间一间地减少,最终,这间书店就变成了最后的书店。”

    拙劣的画功和文笔,像是出于孩子之手。
    翻着一页页画纸,田母神应该想起了往事吧。他难过地、悲伤地眯起双眼。

    港一叔叔,爸爸他总是说着,港一先生真是厉害呐。

    把这么差劲的故事润饰成了那么感动人心的故事。

    港一叔叔真的很厉害呀。

    拥有才能,是一位非常棒的作家呢。

    稚气的声音从画着蜡笔画的画纸之中传来,但田母神先生并不能听见。
    但是,那诉说着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
    能被“爸爸”称赞的“港一先生”翻开,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
    爸爸是这样说起港一叔叔的,爸爸说他最喜欢港一叔叔小说的这些地方,爸爸他一直都开心地读着港一叔叔的小说——那个可爱的声音一直在诉说着。
    爸爸他最喜欢港一叔叔了。港一叔叔是爸爸珍贵的朋友。是一名令他感到自豪的作家。
    说到一半,他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语气变得无比悲伤。

    爸爸他说,对不起。

    准备把我寄给港一叔叔的时候,他说,对不起,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港一先生。对不起。

    田母神先生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但他的双眼却渐渐被泪水湿润。
    接着,他翻过了最后一页。
    卡纸上,有一段用签字笔写下的话。

    “这本绘本,应当献给田母神港一先生。

    “感谢他给这部满是缺陷的作品注入生机,染上色彩与光辉。我唯有感到开心。”

    我唯有感到开心。

    这就是笑门先生最想告诉田母神先生的话。

    唯有感到开心。
    为他能将这本拙劣的自制绘本润饰成那么精彩的作品感到开心;为成为作家的他能在幸本书店举办签名会感到开心;为客人们能高高兴兴地拿着他的书在店外排起长队感到开心。
    所有的一切都是令他喜不自胜的,闪闪发光的回忆。

    “笑门……”

    田母神先生抱着那本绘本,号啕大哭。
    他紧紧抱着那本绘本,抽泣着叫着笑门先生的名字,说着“对不起”。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港一叔叔,不要哭了。

    爸爸和我都最喜欢港一叔叔了,所以,不要哭了。

    一个泫然欲泣的小男孩抚摸着田母神先生的头——我的眼中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那个小男孩长得与笑门先生像极了。
    “田母神先生您借助从笑门先生那里偷来的设定成为了作家。可是,自那之来的二十年间还继续当着作家,这是田母神先生您自己做到的。请您将这件事视为您的荣耀。然后,请您接下来也继续做一名作家。比起任何的谢罪,这是告慰笑门先生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
    田母神正垂着头,双手遮脸。触目恸心的哭声早已干涸,他只是抽泣着。亚须花小姐双手绕过他的肩膀,抱住了他。
    从今往后,对笑门先生的罪恶感大概依然会留在田母神先生的心中吧。还有对于对笑门先生抛出那么过分的话的那份后悔也……
    被罪恶感折磨着的那份痛苦,大概也会继续陪伴他度过每一天。
    即使如此,我也希望他能继续写作。
    因为,那就是笑门先生的愿望。
    圆谷小姐像是要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冲动和纠葛一样,握紧了双手。
    紧绷着的脸上依然浮现出严厉的表情,但与平时那个干脆利落的圆谷小姐相比,她看上去十分赢弱。
    她大概正想着笑门先生吧。
    想着他那不得不在那不长的一生中,与心爱的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告别的命运。
    想着他在这个被《灭绝》这幅画装饰着的房间里,独自一人在自制的绘本上写下与朋友的告别之言时的心情……
    那一定很痛苦吧?
    还是说,他依旧展露着微笑呢?
    做不到像田母神先生那样号啕大哭的圆谷小姐,咬紧双唇独自忍耐。
    我横穿过圆谷小姐身前,从笑门先生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对我而言,笑门先生就是一个像科尔巴巴先生那样的人。”

    我对瞪大眼睛的圆谷小姐缓缓诉说道。
    因为,我也想说说笑门先生。
    也一起说说他爱着的那本《邮递员长长的童话》。
    “在这本书里登场的科尔巴巴先生,是一名邮递员。科尔巴巴先生遇见了深夜在邮局里帮忙分拣的小人们,并从他们那里学到:全心全意写下的信用手摸起来会觉得暖暖的。”
    圆谷小姐垂下眉头,听着我说的话。
    “有一天,科尔巴巴先生拿到了一封既没有写收信人姓名地址也没有贴邮票的信。没有收信人的姓名和地址的话,这封信是送不出去的。可是,那封信摸上去热极了。”
    科尔巴巴先生去找小人们商量,问他们能不能读到那封信的内容。小人把信贴在额头上,得知这是一位叫弗兰齐克的冒失青年写给一位叫玛任卡的少女的求婚信。

    “只要你同意,我们就可以结昏了。如果你还爱我,请干快来信。忠实于你的弗兰齐克”

    科尔巴巴先生想:一定得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我去寻找这个姑娘住在哪里,哪怕要走一年,哪怕要走遍全世界。”

    “科尔巴巴先生踏上了一段长长的送信之旅。他花了一年零一天,终于把那封信交给了玛任卡小姐。”

    笑门先生只要用手掌触碰书的封面,就能明白书的感情。
    这跟科尔巴巴先生很像。
    但是,很像的地方并不止这一点。

    “笑门先生一直都打自心底地祈愿着,希望能够把温暖的书本们送到那些需要他们的人们手中。”

    目光饱含温柔地,他说过,一本书摸上去暖暖的时候,那本书一定很开心,一定是本幸福的书。
    店里的书,要是都能摸上去暖暖的就好了。
    他想要把一本本幸福的书交给客人。

    “即使花上一年零一天,即使要花上更多时间——他都要把那些温暖的书送到客人手中。就这样,他把许多的书送到了小镇的人们手中。”

    “长长的送信之旅结束之后,科尔巴巴先生是这么说的:”

    “一年零一天,我带着这封信跑来跑去,这很值得:我什么没见过呀!都是些美丽的地方——比尔森也好,戈日策也好,塔博尔也好——捷克真是个美丽的国家呀。”

    “他平和地、悠闲地说着,仿佛在全国到处奔走的劳苦根本就不存在。至少,他看到了美丽的街道和风景。对我来说,幸本笑门先生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如今,书店和纸质书,都在慢慢走向灭绝。
    笑门先生双亲早逝,接着连妻子和孩子都失去了。自己又得了脑肿瘤,被医生告知只能再活半年。
    即使如此,他还是平和地笑着说道,只要还活着就会把书店开下去。
    他依然目光澄澈、自在闲适,将一本本温暖的书交给来到店里的客人们。
    成为书店店员并不是笑门先生自己的选择:因为生在开书店的家庭里,所以必然会变成这样。
    但是,笑门先生爱着书们。
    也爱着人们。
    在这个狭高的三层书店里,他被许多温暖的书围着,又与到访书店的客人们相遇,与他们交谈着——笑门先生一定看到了许多美丽的风景吧。
    然后,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能成为书店店员,真是太好了。

    生在书店,生来就要当书店店员,这很值得。

    圆谷小姐把背绷得直直的,咬紧双唇,强忍着悲伤,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就像那幅挂在墙上的画一样,寂寞难过却又凛然——她的身姿十分美丽。
    田母神先生只是将那本笑门先生自制的绘本抱在胸前,静静地垂着头。抱着田母神先生的亚须花小姐则是悲伤地闭起双眼。
    接着,书架上排着的书本们。
    他们开始诉说。
    幸本笑门,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双手总是特别温柔。

    他一直都深爱着我们。

    他很悲惨,很不幸,却又无比坚强。

    笑门先生翻开我的时候,总是幸福地笑着。

    他读我的时候,潸然泪下。

    他读我的时候,笑逐颜开。

    他读了我好多好多次。

    他一直都没有忘记我。

    他是一个十分温暖的人。

    温柔的人。

    我最喜欢他了。

    我也很喜欢笑门先生抚摸我。

    我想让笑门过得更加快活。

    我想让笑门先生最后再读我一次。

    我是笑门先生的书。

    最喜欢了。

    我也一直最喜欢了。

    最喜欢笑门先生了。

    能被笑门先生阅读,我真的很开心。

    就像在灵前守夜的席上一样。
    书本们追悼死者,静静地相互诉说着。
    他是个心怀大爱的人。
    最喜欢他了。
    就像此起彼伏的波浪声一般,永不停息。
    被我抱在胸前的那本《邮递员长长的童话》,也用讨人喜欢的男性嗓音,难过地喃喃细语着。

    我呢……是从笑门还是个摇摇晃晃地走着路的孩子那会,就一直看着他长大的……我最喜欢笑门了呀。可是那位那样纯粹地爱着我们,将我们视为珍宝的主人,就这么不在了。能被那位最棒的读者翻阅,我们这些书真的无悔这一生。

    被无数的温暖而又寂寞的话语围绕着,我、圆谷小姐、田母神先生和亚须花小姐也都追忆着各自心中的幸本笑门。

                  ◇                  ◇                  ◇                                                                               

    田母神在自己的主页上公开了《加奈山书店的葬礼》源自笑门先生写下的《最后的书店》这件事,同时也将《最后的书店》所有的书页公开在了那里。
    镇上最后一间书店幸本书店由于店长去世即将结业这件事也与其一起被报道在了新闻上,并在网上扩散开来,引发话题。
    求购《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人接连出现,纸质书由于卖到脱销被紧急再版,电子书的销售量也创下了当天的第一名。
    傍晚的新闻中特别报道,关于《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田母神先生承诺会将这本书今后的销售额全部作为吸引新书店的资金提供给小镇。

    接下来,幸本书店迎来了最后的营业日。

    不仅仅是住在小镇当地的人,看到新闻得知了幸本书店将要消失一事的已经生活在了其他县(注34)里的人们也都纷纷到访这间充满回忆的书店。(注34:这里的县指日本的一种一级行政区,除去东京都、大阪府、京都府和北海道,日本一共有43个县。)
    一大早开始客人就络绎不绝,他们将自己心爱的书拿在手里,与书一起拍合照,然后写了海报。
    有人把书的封面摆在自己脸旁,做着剪刀手;有人将书抱在胸前;有人则亲了亲自己的书;照片上的人们笑容满面。
    贴着这些照片的海报不仅摆满了书店各处的柜台,而且就连柜台周围和书架上都排满了海报,甚至还摆到了厕所跟前,十分壮观。

    “最棒的一本书!”

    “改变人生的书!”

    “一生的朋友!”

    粉红色、蓝青色、金黄色,大家的话语五颜六色地写在了海报上。
    还有。

    “幸本书店,最喜欢了!”

    这是我看到最多的一句话。

    “我永远不会忘记幸本书店。”

    “夏小姐,兼定先生,笑门先生,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有的客人在海报前注视着这些话语,以手拭泪;有的客人双眼通红,哭哭啼啼地呻吟道“幸本书店真的要消失了”;也有的客人跟着这些人一起落泪;但即使如此,许多客人依然满脸笑容,相互诉说着自己在幸本书店的回忆,而那些五彩缤纷的海报似乎也笑逐颜开。
    也有许多买走了在柜台一旁堆起的《加奈山书店的葬礼》的人,其中也有人怀念地说:“二十年前开签名会的时候我也来了哟!我还想再读读那本书呢。那次签名会上,笑门先生可是高兴极了呀。”
    店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比签名会那时还要夸张,都完全把路给堵住了。
    大家都开心极了。
    大家都在欢笑。
    流着泪的人们也很快破泣为笑,从柜台和书架上挑了新书,然后眉开眼笑地回了家。
    有人独自一人一下就买了十几本书,甚至有人希望能买下五十本然后快递到自己家,满满地排在书架上的书接连不断地被买走。
    我和其他的打工者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完全没有喘息的时间,但大家都志气高昂,不觉疲倦。
    圆谷小姐则是比谁都埋头苦干、不辞劳苦。
    昨天,我向她坦白道:

    ——不仅仅是书说圆谷小姐是最可靠的打工者,连笑门先生也那样说过哟。所以我最开始见到圆谷小姐的时候想着,这个人就是“水海”呀,马上就认了出来。

    说完,她又不禁感到想哭。
    她的眼睛现在还有点红红的,昨天应该一个人哭了个够吧。
    但是在这最后一天,她爽快利落地指挥着其他的人,自己也在店里四处奔走,迎客、上架。
    “圆谷小姐,这边弄完了就去午休一会吧。离结业还有一段时间呢。”
    我出声叫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满脸不悦,而是直接回答道:
    “谢谢,我会去休息的。”
    去休息之前,圆谷小姐环视店内,轻声说道:
    “……从我开始在幸本书店打工以来,这家店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大家都拿着自己的回忆之书来到店里,摆满了五彩缤纷的海报……就像店长写的《最后的书店》里那样……要是店长他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好了……”
    她的声音里,果然还残存着一丝寂寞啊。

    ——幸本书店恐怕在我这一代就要结束了。

    我又想起了笑门先生的话。

    ——至今为止,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有过许多走向灭绝的生物,也有过许多许多走向进化的生物。而就跟这一样,说不定书和书店也处在进化的过程中。

    他静静地说着。

    ——或许现在这种形式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留存,而是会走向灭绝。

    寂寞的低语之后,他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于是我也平静地回答她道:
    “我觉得,店长一直都在思考,哪天自己要是死了,书店会迎来怎样的落幕……说不定,他以前就有预感,觉得这镇上的最后一家书店也将走向消失。所以,他大概是梦想着那个最能令他感到幸福的落幕方式,然后试着把它写了下来吧。”
    “最幸福的……落幕?”

    “葬礼那天,村里的人们都聚集在了书店。”

    “大家的手中,都拿着自己心爱的书。”

    “然后,大家都这般那般地聊着自己最喜欢的书。”

    “大家把自己的话各自写在海报上。”

    “粉红色,蔷薇色,天蓝色,金黄色,黛紫色,五颜六色的海报摆在台子上,就像一片花田一样。”

    “那本书读起来真是愉快呀。”

    “这本书让我吓了一跳呢。”

    “这本书也特别有用哟。”

    “我最喜欢这本书了。”

    “这样的话语有着好多好多。”

    “它们在书本们的上方飘荡摇曳,每一本书都无比温暖,十分幸福。”

    海报在柜台上四处盛开,开心的客人们一边聊着自己在幸本书店的回忆,一边挑着书;圆谷小姐环视着书店,再次泪盈于睫——然后脸上又慢慢绽放微笑,轻声说道:

    “那么……店长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呢……”

    一定就是这样。
    圆谷小姐能这样想——那她的心应该已经脱离了那个悲伤痛苦的深渊。
    “我呢,想去帮忙给这个小镇吸引新书店入驻。然后,希望有一天能再次在这个小镇上从事卖书的工作。”
    “那样的话,我也会来买书的。”
    书和书店正在走向灭绝。
    但是现在,书依然存在于此。
    有卖书的人。
    也有买书的人。

    这个镇上最后一家书店的落幕热闹而又欢快,让人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最后一天。

    接下来——

                  ◇                  ◇                  ◇                                                                               

    幸本书店结业日的几天后。
    回东京的那天早上,我来到店里,作最后的告别。
    结业展剩下的书全部都退了货,退不了货的书则是被捐赠出去,或是被卖旧书的书店领走,店里的书架空空如也。
    虽然很冷清,但是也痛快了——是一幅十分清净的光景。
    笑门先生生前拜托过我。
    他希望我在他死后,去听听留在店里的书本们的声音。
    也希望,我能跟他们说说话。
    他温柔地说道,结能听到书的声音,是书的强力伙伴呢,还请你好好爱护他们。
    于是我才来到了幸本书店。
    那些书本都是笑门先生的朋友和家人,而我倾听着他们的话。每天晚上,书店里的大家都回家之后,我一个人在店里四处走着,与他们说话。

    谢谢你们。

    大家辛苦了。

    我和笑门先生,都希望你们在未来的旅途中,能够有一场幸福的相遇哟。

    要让把你们拿在手中,翻开你们的人感到幸福哦。然后,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幸福的书。

    也请你们不要忘记,那个打自心底爱着你们的店长开过一家幸本书店,而自己曾是其中一员。我希望大家能对来自幸本书店感到自豪。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一定要保重啊。

    而书本们温柔的声音也此起彼伏。

    幸本书店,是个充满了幸福的地方。

    能成为幸本书店的书,真是太好了。

    店长笑门先生,还有打工的大家,我都最喜欢了。

    夏小姐和兼定先生也都是非常棒的人。

    大家的声音中都充满了温暖。
    在幸本书店度过的短短数日之中,我了解了许多书本心中的情感,知道了很多那些书的读者们的故事。
    被一本图鉴改变了人生的兽医,道二郎先生。
    经过了漫长岁月后又被书联结在了一起的,彬夫先生和瑛子小姐。
    将老旧的《海鸥》和崭新的《海鸥》抱在胸前,凛然前行的,亚须花小姐。
    受到店长的推荐和挑选,今天还在继续购买《怪杰佐罗力系列》的初中生,广空和飒太。
    像《红字》中的牧师丁梅斯代尔一样背负着自己的罪孽痛苦度日,又终于得以迈步前行的,田母神先生。
    将店长开给她的《幸福散论》抱在胸前的,圆谷小姐。她的愿望总有一天也会实现吧。

    闭上双眼,笑门先生那平静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眯起眼镜后的双眼,嘴角微微绽开,温柔地抚摸着书本。
    又像是能听见,被孩子们围着的兼定先生灵巧生动地读着绘本的声音。
    一脸严肃的夏小姐正在一旁照看着他们。
    然后还有,把书抱在胸前,抬起头用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过来的,那个跟笑门先生长得并无二致的小男孩。

    ——爸爸,这本书真的超——有趣的哟。

    ——我最最最喜欢书店了!

    ——等我长大以后,我也要像爸爸一样当个书店人!

    笑门先生心荡神驰地把那个小男孩抱了起来,用那闪闪发亮的眼瞳注视着他,满怀怜爱和希望,对他说道:

    ——书本们也说最最最喜欢未来了哟。他们说,要是未来也成为书店人了,他们会很高兴的。

    接着,他的笑脸蹭着那软软的,飘着奶香的小脸,说道:

    ——你要读很多很多的书,然后跟书成为伙伴哦!这家店里所有的书,以后都会成为未来的朋友!

    ——好的,爸爸!

    或许也有人认为,夏小姐、兼定先生和笑门先生都是短命的不幸之人。
    但是,他们在幸本书店里一路看到的书和人,一定能被写成一个长长的、说不完的童话。
    书和书店都在不断进化,现在这种形式说不定会走向灭绝。
    或许,我们深爱着的一切终将不复存在。
    但那都是将来的事了。
    无论是书还是书店,他们都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这些无畏的,温柔的——有如奇迹般存在着的书本们,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会爱着他们。
    为了与他们相遇,我一定会动身前往书店。

    睁开双眼,幸本书店的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映在视野中的只有空荡荡的书架。
    我抱着那本《灭绝生物们的图鉴》,伫立在寂静的书店中。
    从警察那里回来之后,这本夺去了笑门先生性命的图鉴一直都很憔悴,一直都悲痛欲绝。

    是我杀了笑门先生。

    可是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还微笑着说道:

    谢谢你们,我最爱你们了。

    就像告诉田母神“他唯有感到开心时”一样。
    既无怨恨也不悲叹,而只是静静地迎接终焉。
    笑门先生能见到夫人和孩子吗?
    在天国,他有将那个长得与他并无二致的小男孩抱在膝盖上,温柔地翻着书吗?
    我对那本一直责备着自己的书说道:“这不是你的错哟。”他一直希望着自己能被扔掉,但我他说“跟我一起走吧”的时候,他边哭边回答道:“嗯。”一直在说我花心的夜长姬也默许了。
    再不赶去车站,就要坐不上回家的电车了。后天开始就是新学期,而我即将升上二年级。
    虽然笑门先生说过我像小人,但就像科尔巴巴先生踏上长长的旅途,然后送走了那封没写收件人姓名地址的热热的信一样,在幸本书店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也看到了许多值得一看的风景。
    我将《灭绝生物们的图鉴》紧紧抱在胸前,关掉灯走出书店。这时,我的耳朵听到了笑门先生慈祥温和地念出《邮递员长长的童话》那段结束语的声音。

    “就这样,大家都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

    “于是,这个故事也就顺利地到达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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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长大的地方,是一个东北的地方中心城市。当时车站附近开了三家百货公司,繁荣极了,特别是那里的氛围,对读书十分有益。
    那里的生活圈内,有一家气派的中央图书馆,书店也开得到处都是,不论哪家店里都挤满了挑书的人们。新书在发售日前一天就摆在了书店里也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总是在前一天就跑去书店购买。
    在这些书店当中,最热闹的便是一间开在车站附近的拱廊街边的三层书店。店里的书排得满满的,一直排到天花板附近,简直就是书的乐园。和家里人一起出去的时候,母亲和弟弟去买东西的期间,我总是和父亲就在这里读着书等他们。
    父亲会去一楼的杂志和一般书籍专区;而我则会黏在二楼的儿童书专区。回去的时候父亲会给我买上几本书,我会感到特别高兴,特别幸福。
    长大了一点,我开始踏入三楼的漫画专区,我真的在那里读到了特别多的书。在那个书店对站着白看书这种行为还很宽容的时代,那真是一段幸福的回忆。
    我在找的书和我想要的书,那家店里全部都有。要买的书售罄,不再进货就根本买不到的情况一次也没有,我报着只要去那里什么书都能买到的信仰一般的信赖,对于街上开有这样一家书店感到无比自豪。
    去东京上大学之后,我心目中排名第一的书店依然还是那一家。我内心暗自地洋洋得意道:“我家乡的书店可厉害了!是东北第一,不,是日本第一的书店!”
    所以,听说那家书店要结业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相信,哭哭啼啼地在网上搜集消息。那家被当地人那样爱着的,无比繁荣的书店居然要结业了。我明明一直觉得,只有那家书店会一直不变地永远呆在那个地方的。
    在写幸本书店的故事时,我一直回忆着那个充满幸福的空间。
    幸本书店的人们的故事已经结束,而结的故事则已经在Fami通文库同时发售了。标题是《结与书。〈外科室〉的一心一意》,是一本短篇集。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书出场。还请大家同时阅读这两本书。
    两本书的插图都是竹冈美穗老师所绘。我收到这本书的封面后,看到夏小姐,兼定先生和笑门先生三人清爽的背影时,感动涌上心田,不禁流下眼泪。读完正文之后,还请大家取下书腰,再看一看封面上的三人吧。
    最后,我认为无论未来书店和书会变成怎样,它们本质上的东西一定一直不会变。无论是书还是书店,我都会一直地、永远地喜欢它们。

    二〇二〇年五月二十九日 野村美月


※本书曾引用,参考以下著作:
《野菊之墓》(野菊の墓)伊藤左千夫著(株式会社新潮社)
《海鸥·万尼亚舅舅》(かもめ·ワーニャ伯父さん)契诃夫著 神西清译(株式会社新潮社)
《红字》(緋文字)霍桑著 八木敏雄译(株式会社岩波书店)
《怪杰佐罗力之神秘的外星人》(かいけつゾロリのなぞのうちゅうじん)原裕著(株式会社白杨社)
《幸福散论》(幸福論)阿兰著 白井健三郎译 株式会社综合社编(株式会社集英社)
《邮递员的长长童话》(長い長い郵便屋さんのお話)卡雷尔·恰佩克著 栗栖茜译(合同会社海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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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长姬附录
~我可是有好好呆在口袋里(这里)的!

没有……出场。
(’; ω;`)

结……把我给忘掉了……?
(;≥◇≤)

跟那个打工女纠缠不清。
∑(°д°;)

对客人也过于亲切了......
(*’ へ`*)

结不能对除我以外的家伙露出笑容。
\(° `д’°)/

不要给除我以外的书那么温柔地包书皮。
O(>_<*)(*>_<)O

不要不要!讨厌讨厌!我要发动诅咒!
。·°·(*/□﹨*)·°·。

……我想赶紧回家。
(’ ; 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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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书完)
译者后记
    这是我翻译的第一本书。犹记当日,我看到野村老师出了新书,而且其中还有《文学少女》的续篇,激动不已,可是在网上一找,翻译寥寥无几。等待译文真是漫漫无期,于是我便自学了日语的语法,然后抄起词典自己翻译。
    可能对轻国的大家来说,译文中的很多字句也许只是匆匆掠过,但对一个认真负责的译者来说,字字句句尽需斟酌。例如在插话(1)中,为了传达出大竹瑛子的那种质朴之美,我多次进行用词推敲,力图刻画出如《野菊之墓》中民子一般的形象。尽管结果可能不甚完美,但我想还是多少起了作用。而正是在斟酌推敲之中,我与一本作品的距离前所未有地缩小。每每看到幸本一家之遭遇的描写,我总是不禁声泪俱下。然而,当我对着自己那本《邮递员的童话》敲出“这个故事也就顺利地到达了终点”这一句时,我的内心涌出的是,感动,温暖之情。不知道大家也是否多多少少有被这部作品打动呢?
    幸本笑门的遭遇着实令我们痛心,但结果是,野村老师很好地塑造了一个严阵以待的“最后坚守之人”形象。地震之后,他仅仅过了三天就拉开了幸本书店的卷帘门,安抚了小镇上惊恐失措的人们。他博览群书,却不以此为傲,而是真心对待,真心帮助每一个读者。与他父亲创作出《灭绝》一样,他创作出《最后的书店》绘本,也许也是因为他早已明白自己和书店的命运。但他仍旧坚守着小镇的最后一家书店,最后一天的盛状足以体现他曾带给人们多少回忆。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书店和纸质书的淘汰便是其中一个缩影,而最后的坚守之人总是给予大家力量,借此,人们不复沉陷在逝去的过往,而是鼓起勇气走向崭新的未来;这便是幸本笑门带给女店员圆谷水海的最为宝贵之物。
    本书形式上算是一本短篇集,而在收录的八话之中,还有一个令我十分印象深刻的故事,便是《海鸥》的荣耀。为了翻译这一话,我先行读过契诃夫创作的剧本《海鸥》,初看二看却只明白情节,不懂其内核,而本书中的这一话则是将其在我眼前展露无遗。说出那句“不是!绝不是那样”之时,亚须花和《海鸥》中的尼娜重合在了一起,她们再度想起最初的梦想,因而绝不会向今后的困难险阻弯腰低头。我又想起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这个故事也给我带来了一种新的激情,当时我坐在电脑前,受其驱使,狂敲键盘,一天竟译出一万四千字,而在今后的生活中这种激情仍然使我精神抖擞。我为什么会粉野村美月这个作家呢?不得不说,经典文学有它的独特魅力,但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我未曾触及其表,便已与其失之交臂,而野村老师的书让我得以窥见其中精妙。我不知,仍处青春的自己今后是否会走上文学之路,但若真如此,我会自豪地说出,我的起点,是野村美月,我的起点,是《文学少女》。
    与《结与书。〈外科室〉的一心一意》一道,这本书同样是野村老师的复出之作。身体情况渐渐好转之后,野村老师再次拿起了笔,再次从一个月5张稿纸写起,从四行的简介开始写起,最后从2020年6月30日至今出版了包括五卷《结与书。》在内的将近二十本书。可是,前几天的野村老师的note上传来一件“噩耗”:接下来没有预定出版计划了。她说:“果然还是无力回天,但我庆幸尽了全力。”或许野村老师的创作思路已经逐渐偏离潮流,或许她就如尼娜和亚须花一样“演出不叫座”,但从她的经历之中,从她的作品之中,我能感受到,她当初从那么严重的疾病当中康复过来,也必定会像、必定能像尼娜和亚须花一样,坚持自己热爱的事业,必定会像、必定能像水海一样,心怀迈步前去开拓一番新天地的勇气。
    然后说说个人之后的翻译计划:《结与书。》和青春系列我会把没有译本的全部补完,然后打算去补全一些旧作的译本,比如《晴追町》和《乐园》第四卷。再往后的计划就以后再定吧。
    最后做一点小小的宣传和预告:《小暮理知》的翻译已进行了大半,将会在一个月内发布(咕咕咕);我在前些日子放出过《结与书。》的外传第二卷的序章,虽然表面看上去已经十分华丽,但细看仍有许多没有考究完备的地方。译者本人目前正在阅读《神曲》,进度大约在炼狱篇的中间,而日文版的《多雷的神曲》我也已经入手。外传第二卷的翻译可能最早可能会于一个半月后开始,但这次我是真的打算译完再发了,于是还得请大家再等等,真的十分抱歉。外传第二卷标题是《以七篇〈神曲〉定罪的七人但丁》(暂译),这本书大约是一个七大罪的题材,有兴趣的读者还请尽请期待。
    我做这些翻译的目的其实很简单:野村美月是给予了我青春的作家,而我希望能让更多的人收获这份感动。虽然现在做的不尽完美,尽管学生党时间还是有限,但我仍会努力精进,力求给大家更好的呈现乐观主义的野村美月作品。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译者:阿空

最后的最后
    我有一些想要分享的东西:我在我自己的圈子里也有推荐这本书,一位实习语文老师读了之后做了不错的批注,于是我打算从中采撷一二,分享给大家。

    关于《加奈山书店的葬礼》:这本书诞生于幸本书店,也预示着书店的未来。优秀小说善于设下伏笔,即“草蛇灰线”。这些既可以是角色,也可以是推动情节发展的物品,初读时可能注意不到,再读就能明白作者的安排与架构。

    关于《海鸥》的荣耀:这篇不论是故事情节,还是人物塑造,都极大程度上借鉴了契诃夫的《海鸥》,书与真正人生的预言,用一段情感纠葛作为外壳,实际讲述人在面对人生目标时的彷徨和踌躇。很敬佩亚须花,她同尼娜一样,在看清生活本质后,仍能鼓起勇气寻找人生的新方向。另外,写作时可以借鉴已经经历多年的名著,先广泛阅读,再“为我所用”。

    关于书中写到的大地震:日本多地震、海啸,不知作者是否亲身经历过,但好的作家都不吝啬从身边取材,然后才考虑受众的特点。只有真实、零距离才能打动人心。

    关于本书短篇集的形式上的架构:本书是以“我”也就是“活”的视角写作的,在叙事学中归为“外视角”(观察者处于文本之外),并且同一件事反复叙述,每次从不同人物、不同维度出发,给读者尽可能“还原”真实。可以学习这种写作手法。如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就将这种手法运用的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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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 44

  • 1
  • 2
前往
10000
宁心泽 勳爵
太好吃了,眼里流出来泪水。

9 个月前 1 回复

3205355525 騎士
太好看了!谢谢翻译大佬和谢谢野村老师,如果可以会订台版的!

2 年前 1 回复

daysleep 子爵
woc,是翻大妈书的大佬,感天动地,非常感谢

2 年前 1 回复

迦利艾玛赫 騎士
感谢翻译🥰

2 年前 1 回复

夏夜乃萤火之时 平民
翻译辛苦了!从各种小注释就能看出译者满满的用心,遣词造句的水平也很高,读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之前希望有更多人能看到野村老师的新作,从而能稍微增加一点销量,只是最后还是迎来了无奈的结局。现在只能希望老师身体健康,能做她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了。虽然书里也提到纸质书越来越不卖座,书店也一家接一家闭门歇业,但是我还是相信纸质书是不会消亡的。

2 年前 2 回复

星迹流砂 公爵
就算野村老师这么说,但我还是都是买的电子版(跪

3 年前 2 回复

  • 阿空 侯爵 楼主

    : 时代在发展 形式在变换 但书的本质没有变 这是最重要的

    3 年前 回复

AstrayF 子爵
感謝翻譯

3 年前 1 回复

不咕 伯爵
香 之 十 德

感格鬼神 清净心身

能除污秽 能觉睡眠

静中成友 尘里偷闲

多而不厌 寡而为足

久藏不朽 常用无障

3 年前 1 回复

  • 阿空 侯爵 楼主

    : 我倒是希望大妈能在结与书里出一篇关于红楼梦的…不过夜长姬看得那么紧,结真的能读完那么大部头的书嘛

    3 年前 回复

  • 不咕 伯爵

    : 野村大妈真厉害

    3 年前 回复

淡幽 子爵
感谢译者

3 年前 1 回复

不做咸鱼 勳爵
感谢感谢

3 年前 1 回复

旧灯口 勳爵
感谢大佬翻译

3 年前 1 回复

z896517447 子爵
那么多年过来了,经历了腰斩停笔又复出的,但野村大妈带给我的感动还是依旧(前段时间把原先锁了的私人推特也解锁了)希望野村大妈在这之后能有个更好的发展

3 年前 2 回复

淡幽 子爵
感谢翻译!

3 年前 1 回复

月影狂澜 騎士
支持下

3 年前 1 回复

阿空 侯爵 楼主
如果哪位朋友购买了文库版结与书的书店特典,欢迎在下方评论区留言联系我,收到生肉以后我会马上翻译

3 年前 2 回复

实验品001号 王爵
感谢感谢 

3 年前 1 回复

skysd5 子爵
感谢大佬翻译

3 年前 2 回复

  • 阿空 侯爵 楼主

    : 文库本已有的部分也感谢你翻译了(^ー^)以后也一起加油吧

    3 年前 回复

念旧c 王爵
感谢翻译,这种类型的看着挺舒服

3 年前 1 回复

AstrayF 子爵
感谢翻译!野村老师的书一如既往的地感觉到她对书的热爱
(・∀・)

3 年前 2 回复

stre1654 王爵
感謝分享

3 年前 1 回复

  • 1
  • 2
前往
阿空 侯爵
坐路旁,看人群熙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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