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我很小的时候,在学校后面不远的山里认识了一个幽灵。
她穿着高中部十年前的老款校服,眼睛比起活人更加明亮,宛如世上最美丽的琥珀。
初中结束的那个冬天,我和她最后一次相拥道别,却如同迎头相遇的河流般穿过了彼此。
三月最后一场雪袭来,我终究是踏上了前往城市的路,她则继续等待着下一个能看见她的人。
两年后的暑假,我匆匆回到乡下小镇,奔向印象中她驻足的所在,却再也没能找到她的踪迹。
她曾经寄居的老旧木屋已经变成了旅游区里的售票厅,我曾经亲手种下的向日葵也已枯萎凋零。
断断续续几乎十年又十年的寻找,背上难以忍受的工作压力,在彷徨中成家立室的负罪感,我终于濒临崩溃。
在医院的精神科里,大夫告诉我,那一切都只是我孤独童年里的幻想。
她只存在于我的眼中,而这个世界上从没有过她的痕迹。
于是我辞去工作,开始倾尽全力寻找幽灵的旅途。
夜里寂寥无人的居酒屋,东京最偏僻的遗弃校址,我仿佛无数次看到了她望向远方的身影。
她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是不存在于世上的幽灵。
在生命结束前,我是否能再一次握住你的双手?
2022【笔者】
当警方在阁楼里找到这本密密麻麻写满东西的笔记本时,我发现自己并不讶异。
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是一件合理的事情。他是个沉默寡言,每天都会在阳台上看向远方的男人。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承载住他的心灵,大抵是不可置信的。
“我能拍个照吗?”
在警官把笔记本带走前,我这样子问他。
“这样似乎违反了规定——但是我可以把扫描档发给你。”
警察托了托帽檐,继续整理阁楼里堆积如山的书籍。这是一间废弃的售票亭,建在十四年前停止运营,如今杂草丛生的生态旅游区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自杀的姿势很奇怪。他躺在躺椅上,身侧是另一张空着的躺椅。然后他的右手自然下垂,左手放在胸口上,仿佛吞下安眠药前还在握着谁的手。
取证人员告诉我,“这间屋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这是最不合理的,如果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的话——不论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但这里呈现出的一切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接着他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请节哀。还有,北野先生离世的时候很安详,像是笑着离去的。当然,这不是确切的分析,只是我自己的一点直觉......这真是怪事。”
和警察们点头示意后,我带着母亲跨过封锁带,走出售票亭。从外面看来,它比看上去更奇怪。警方在屋子周围找到了许多散乱生长的向日葵,以及一块老旧的五子棋盘。这里是父亲曾经的学校附近的山上,他念过书的小学和初中停办过一段时间,然而现在又再次生机勃勃了。
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我也一样,我们只是回到车里,想着这些。
父亲是在十四年前失踪的,现在看来这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竟然一个人在那间废弃掉了的售票亭里住了十年,一个人——
在那之前,他拜访过医院的精神科,怀疑自己出现了严重的幻觉。
他是一名作家,也许这个职业的想象力之丰富会让人出现幻觉也不一定。他的压力很大,在和母亲认识前一直于全国各地来回跑着,搜集有关幽灵的怪谈,拜访不同研究鬼魂的学者。他写过的书无一例外皆是和幽灵有关,简直就像着了魔那样地偏执。
我们对父亲的一切所知甚少,他就像一潭很深的水,已经死了,依旧见不到底下。他时常走神,特别到了晚上,他坐在阳台上,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身边的茶几上会放一提灯笼,照亮身边方寸的范围。他的怪癖不多,但每一个都难以理解。那些怪癖之间似乎紧紧相连,却又让人想不明白。
最后,在某天,他从我们的生活中不告而别,连一个字都未曾留下,如同没有存在过。
现在我们知道了,在这段荒唐的时光里,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独自一人在荒废的售票亭中继续写作,写着关于幽灵的故事。
他从未停止过寻找幽灵的脚步,从我出生前就是如此,我和母亲大概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而那永无止境的旅途才是他的主旋律。
这无疑是悲哀的。
那天吃晚餐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着。十四年过去了,我对于父亲北野弦的记忆少之又少。至于母亲,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在他失踪的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挣扎。她对于那个叫做北野弦的男人的思念并没有过多表露在情绪和日常中,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她坚强,只是因为她并不责怪父亲罢了。
其中缘由,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直到晚餐进行到一半,她忽然哭了起来。我很少看见她落泪——我宁可相信这是她的性格所致,也不愿意往另一方面想;毕竟有太多人是在遭遇了极其糟糕的过往后,才会坚强得好像石头那样。
“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在准鸟市微凉的夜里,古沢庆香——现在已经是北野庆香了——说起了这样一则故事。她在夜晚注视窗外的繁星灯火时,脸上挂着坚毅又无可奈何,混杂着释然的模样。
十七年前她和父亲刚刚认识的时候,还是新宿的一个侍酒女郎。在那之前,她没有考进大学,反而和一个小混混陷入了恋爱中。她跟着那个现在早已记不起模样,甚至记不起姓名的男人,离家出走了,一路从遥远的青森出发,几乎是流浪那样来到了新宿。但很快,曾对她许下誓言——现在想起来竟然这么轻佻——的男人,喜欢上了一个水果店老板的女儿。他们很快便因此分手。
如今她指着不远处的轻轨,告诉我她脑海中依旧能一帧帧地闪过那些画面,从青森开始,在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和河川。一切都变得越来越陌生,直到目所能及之处,已经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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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沢庆香,是个没有被留意过的名字。它代表的除了单纯的称谓外,更像是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一段被收起来,假装没有出现过,好让人心安的过往。
在那样的时代里,女孩子即使没有求生技能,也能依靠美貌找到工作。那时候,霓虹灯会在夜里璀璨发光,用另一种靡然的方式照亮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川流人群这时大多都消失了,如舞台剧上交替出现的演员,另一批人无声地出现了,他们随即变得吵闹起来。
古沢庆香在酒店找到了侍酒女郎的工作。那是段艰难的时光,她和其余的女孩子一样,穿着暴露的衣服,靠和客人攀谈,推销酒品生存。有时候,在交不起房租,业绩惨淡的几个月,她会出现在有钱客人的床上。
有些事情在第一次之后,便会使得一个人跨过临崖地界限。她坠了下去。
那样肮脏,沉默不语,只有十九岁的女孩,不曾以人的姿态活过。当生命从寻找方寸希望变成了麻木,和死亡已然全无分别。她在所有独自一人的时间里自由落体着,到后来,哪怕和其他人在一起,她依旧笑着,在某个黑暗的地方,自由落体。
无数下班后的深夜里,她也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那和不存在又有什么分别;答案使她恐惧,因为即使是那些客人们,也只是记得有个叫‘香沢’的女郎,至于古沢庆香,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
老板对她并不差。她可以忍受任何模样的客人,无论是大腹便便的社长,染了头发的混混,抑或是邋遢得不敢置信的宅男。她如同石头般坚强,如同在路边被一次次碾过的野草般,依旧半折着身躯,苟延残喘。
在二零零四年的公路边,你时常能见到穿高跟鞋的女孩在缓慢走着。她的臂弯上挽着盗版的Gucci皮包,脸上是没洗干净的妆容,声音因为摄入过多酒精而变得沙哑不已。然而不论是打电话给父母时的忙音,抑或是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她是全然孤独的,虽然很年轻,但却早已在等待死亡。
她躺在床上,清醒知晓明天会是如何,后天会是如何,于困境里幻想着隧道出口那一丁点破晓的烛光,却连挣扎着向它走去的力气也无了。她在半夜会起身走向盥洗盆,用力干呕,不断漱口洗去明明已经消散却如此浓烈的气味。她在昏暗的洗手间灯光下看到自己的镜像。她不曾因为鬼魂而害怕过,即使镜子曾带出过无数个怪谈也好;在那一刻,她是最可怖的面容,不再有其他能让她心惊肉跳的了。
日复一日,挤在廉价公寓中昼夜颠倒的生活,并没有磨去她的美丽,却使她的灵魂凋零破败。直到最后一刻,再也没有了求存的本能。
那是个有关奇迹,疯狂,至暗至亮的年代。她曾不止一次在房间里低矮的木桌上写下辞职信,可是没有摊开双手的勇气。
二零零五年一个冬日的夜里,她坐在河上的桥边,冷静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寒风。正如她从未被人记起过,也要以相同的方式离去。身后是车水马龙,刺目的远光灯撕裂了夜空,就像许许多多从上方扫过的舞台聚光灯。
她手里挽着盗版的皮包,里面装着她的化妆品和一切会让她羞愧的物件,包括从未出去过的五封辞职信。
她想过许多种被发现的画面。在生命尽头,她依旧没有放弃维持体面,如同在酒吧里工作时的妆容;她希望自己是自然停在浅滩上的,闭着眼,双手交叉在胸前,静静躺在那里。然后法医会宣告,古沢庆香死了。
想着这些对她而言美好的结局,她向前一步,仿佛准备起舞,像一只翩然夜蝶,无声落地。然而就在重心前倾,紧闭双眼的霎那,手腕上却传来了惊人的拉力。
她惊叫起来,刚睁开眼时车流带起的风让她的视野朦胧不清。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他一只手还放在外衣口袋里,似乎没来得及拿出来,嘴里大口吐出白雾,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拼命拉扯。
“喂!喂!”
由于不小心用力过度,古沢庆香踉跄地回到桥上,他则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你没事吧?”
“没事的!没事的!非常抱歉!”
在和对方对视的瞬间,她下意识开始道歉,“非常抱歉!” 然后因为害怕而颤抖起来。在那个时候,香沢出现了。香沢非常惶恐。
“我没有事......你在做什么?” 站起来后,男人又问了一次。
她想要接着道歉,可是泪水只是不断涌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她双手撑着膝盖,嚎啕大哭,就这样无比失态地在路边,绝望地哭着。
“他报了警,而在警车呼啸着过来得时候,他一直说着同一句话——‘我能看得见你。我看得很清楚。你就在那里,千真万确。’他说了至少一百遍,而我在医院睁开眼睛时,他还在身边。”
“他把我写的遗书放在口袋里,然后说道,‘古沢小姐!’,那是第一次我听到有人叫出我的名字。”
他说,请不要轻易舍弃作为人的机会。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变成了幽灵,却没有人看得见你,那比活着更加痛苦。至少当你还能点燃自己引起注意的时候,请尽力活着。因为当你发现自己连跳进火海中都做不到时,一切都太迟了。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要点燃自己,但她相信救下她的人。他口中所说的痛苦,不知为何竟然如此真实,仿佛亲眼看着世上最沉重的悲剧发生过。
在那段时间里,香沢的名字没有被人提及了。在医院里,她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个名字存在的人。医生不知道,护士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渐渐的,她开始笑声哼起了歌。然后香沢出现了——这一次她浑身沐浴在火光里,寂静耀眼,璀璨如流星。哪怕稍瞬即逝,也要留下壮丽划痕——她这样想到,似乎慢慢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北野弦。你呢?”
“我以为你知道了。谢谢你。”
“啊,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经常记错名字。就像小时候因为叫错国文老师的名字太多次,以至于被罚抄俳句一百次。”
他们都笑了起来。北野弦帮她拉开窗边的窗帘,雾霭散开的霎那,阳光倾泻了进来。
于是她想起来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天,香沢死了。
古沢庆香睁开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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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沢确实是已经死了的。
古沢庆香在晚上惊醒,大口喘息时,会这样和自己说。
那些画面——混乱的,不清的,在黑暗里的,在聚光灯下的——她时常会梦到自己赤裸身体,孤独地走在从青森到新宿的铁轨上,列车从她身体穿过。不论多么大声地哭泣,海风总是会盖过她的声音。
在这个时候,她会紧紧抱住身侧的人。北野弦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气味,闻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稻穗。于是她把自己卷成胎儿似的姿势,在被子下,意识起伏里回到梦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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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是一件痛苦的事。梦境是一座桥梁,无声息地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简直像把断掉的轨道接驳起来那样。现在香沢只会在梦中出现,但每次出现,都如同经久不散的鬼魂,想要重新出来依附到她的身上。
那些交织成噩梦的不是过去,而是人。古沢庆香的噩梦里只有人,川流的人影,低吟着在她身后追逐。
如同今天的梦,反复提醒她,并不是所有侍酒女郎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她想起有些同行游走在高层白领们的餐桌上,还有些则在最吵闹的角落里挣扎求生。
古沢庆香是后者。
她记得工作的第一天,经理和她说,“你很漂亮。”
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依靠妆容和美貌工作并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毕竟这和前台小姐没有什么分别,她要做的,只是让人开心罢了。
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从经理那里借来的漂亮连衣裙,她从下午五点开始工作,凌晨三点下班。她开始购买各种润肤乳来消除手上的老茧,因为客人喜欢握住她的手——那双纤瘦,白皙的手。上面因为练习抛洒渔网或者拉动绞轮而生出来的茧是如此突兀。
她的双亲都是渔民,因此在记忆里,她经常会坐在小小的渔船里,两只手放在船舷处,在机轮的嗡鸣中随着浪上下起伏。
她并不想成为渔民,而且她也无法成为渔民;青森的太阳很猛烈,庆香的皮肤过于娇嫩了,必须要一直呆在有阴影的地方才行,这一点和晒得黝黑的渔民毫无相似之处。除此之外,无论多么努力地学习,她依然无法记住声纳的使用方法——那些雷达,和鱼群的名字,四季的洋流——在渔民眼中的世界是由这些构成的。
从青森来到新宿后,她发现海消失了。她无法闻到使人安心的气味,一切变得既陌生又复杂。百货公司的玻璃橱窗里陈列了制作精美的商品,你几乎能在新宿站周遭找到所需的一切。然而,她从青森离开时身上本就没有带多少现金,其中一部分还买了男朋友的烟。因此她只是被拉着,快步从炫目的灯光下离开,转眼间便来到了靡然璀璨的街道上。
“这个很漂亮。”
“你也很漂亮。”
记不起名字的男人这样说道。那时候她还没发觉自己将听到这句话许多次,在接下来的几年来皆是如此,以至于这句话变得空泛而令人作呕。
然后他说,“快点走吧,我么要找个地方过夜。”
他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男人叼着烟,没有牵她的手,而是打起了电话。
“喂?啊,是的,我到新宿了。我说啊,东京这种地方——东京这种地方,真是热闹呢。什么?我只是要一个过夜的地方而已——我和我的女朋友——噢,她是青森人。什么?喂!”
然后他挂掉电话,用力踢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混蛋!混蛋!那个蠢材!” 她意识到男人对自己的温柔正在消散,他变得越来越暴躁。兴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为了不让她反感才装出温暖的样子。
“怎么了?”
“啊,没什么,我们继续找地方过夜吧。”
刚来到东京,他们甚至不知道应该在哪里留宿。她只是无条件相信眼前的男人会背负起一切而已,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样。在渔民家庭长大这件事让她相信男人本身。她没有料到城市里的男人会这么不堪,连把手放在船舵上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她迟疑了,这趟旅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它更像一场梦,而且正在朝非常不妙的方向前行。小时候她就做过这样的梦,原本是向着美丽的岛屿航行,但船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直到最后只剩下自己拼命拉住船帆,在惊涛骇浪里朝海水撞去。
事情会变成那样吗?古沢庆香不知道。比起这个,她更不愿意放弃她所认为是爱情的感情。
那天晚上,他们继续在新宿街头游荡,她拉着行李箱,手臂因为经过了许多上坡而酸痛不已。
又走了一会后男人掐灭烟头,看向庆香,“你还有现金吗?”
“还有一些......”
“能借一点吗?”
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币,男人接过钱,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便利店。”
她点了点头,在居酒屋外的石阶上坐下。
那一天,青森举行了非常壮观的丰收祭奠;那一天,新宿的夜空却依然寂静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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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许多家酒吧打了电话后,大部分都没有符合要求。最后只有这家‘青鸟’酒吧给出了准确时间,然后要求她带上简历前去面试。
她的信心和手中薄薄的一张纸,或者上面短短的几行字颇为相似,仿佛在下一秒就会被风吹跑,或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并被告知毫无意义可言。
于是古沢庆香只能坐得端正一些,留下好的印象。至少去证明比起无关紧要的履历,她坐在这里,更能证明自己有成为优秀侍酒女郎的能力。
“你的名字是什么?”
“古沢庆香。古沢,庆香。”
“好名字。那么,就不多说客气的话了。你为什么想要做这份工作?”
“因为我刚从青森到达东京没多久,我想找一份工作。我试过去便利店,但是他们的支薪日是下个月的十五号,我等不到那个时候。”
“你从青森来的吧。”
“是的。”
“父母有跟着来吗?”
“没有。”
“其他家人呢?”
“没有。”
经理啊了一声,不过没有惊讶的意思。
“啊,这份工作不好做。”
“我知道。”
他是个穿西装的矮小男人,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着考究,比起这种街边小酒吧的负责人,更像大财团的董事长。
“要知道,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你不仅仅要会喝酒——先不说你会不会喝酒,许多有名的侍酒女郎的酒量其实并不好。很奇特,是不是?实际上最重要的口才和对于客人的心里掌控。”经理凑近了一些,指向旁边的酒柜,“然后把这些卖出去。”
“推销酒品是一种艺术。有些女孩子成为了优秀的艺术家,有些失败了。一个优秀的艺术家会注意到和它相关的一切——推销是立体的,就像酒也有包装和酒本身。酒,客人,你——这是你需要熟悉的三个东西。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这里赚到钱。”
谈话在酒吧后方的一个角落进行。经理应该是特意挑选了客人最少的时段,这个时间酒吧只有零星几个人影在攀谈。由于包厢都在进行清洁工作,他们不得不直接在卡座里谈话。
灯光比想象中的明亮,不过是很复杂的色调。有许多她甚至没有见过的颜色混杂在一起,紧接着又在酒瓶和高脚杯之间折射出更复杂的颜色。古沢庆香不自然地偏移视线,尽量维持微笑。显然这样做太假了。她并不适合这里,比起酒吧,也许渔船才是她的归宿。她这样在心里想到。
然而,也许当她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就已经输了。她迫切希望去证明什么——也许证明自己并不只能在青森一个小小的渔村里度过令父母心安的一生,而是有自己的未来和理想。
哪怕这个理想——暂时不知道是什么的理想——既陌生又困惑,让她恐惧不安也好,她也相信来到新宿的决定是对的。她相信这里充满了希望,就像在祭典绽放于夜空中的烟花。
“你是单身吗?”
“我?我不是——我有男朋友,他现在就在外面——”
“很多家庭主妇会在日间兼职做这一行。我只是让你安心。毕竟许多人误解了侍酒女郎的工作。”
“家庭主妇?”
“你不知道么?特别是像东京这种地方,房租高昂,并不是所有家庭都能依靠男人独立支撑的。侍酒女郎,抑或你要用更粗俗的名字——陪酒女,来称呼她们也好,都是一样的。这只是一份用于谋生的技能。”
说完后,经理站起身。他的眼睛很像狐狸,庆香突然发现。或许是五颜六色的光线的影响,他的眼中有奇怪的色泽。
“星期六的同一时间,我会把你介绍给客人。希望有人会对你感兴趣。祝你好运。”
“我会按时到达的。非常感谢,麻烦你了。”
“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他们轻轻握了手。经理的手是冰冷的。
向外走的时候庆香一直在留意周遭的环境。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所熟悉的景色应该是褪色的深蓝色加班,掉漆的船舷,没擦干净的驾驶室玻璃,和微微发苦发咸的海风。岸上应该是宽阔的,有栈桥和大片用于转移渔获的空地。然而这里充满了压迫感,空气中是她闻不出的香水,目所能及之处尽是不认识的文字和酒品。人们的衣着,谈吐就连在梦中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无法想象。
透过移门,她看见了男朋友的身影。他似乎正在和谁聊着天,一只手叼着烟。曾经她因为这个动作而无比着迷,如今她却大声咳嗽起来,感到难以置信的窒息。
烟味是比海风更加难闻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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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你会觉得日子无比枯燥,更甚于绝望的情绪在胸腔中流淌。也许你克服了绝大多数的问题,但接踵而来的麻烦,和看不到尽头的隧道,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
在她的思维中,绝望和在隧道中永恒漫步是画上等号的;但在另一方面,现在的日子与其说是在准备走出隧道,更像是决定居住在隧道里了。
他们甚至放弃了绝望的权力,因而麻木。也没有茫然——她有工作,男朋友似乎也有,虽说理论上更像是小混混一类的,可以称之为重操旧业。但这近乎于大多都市人写照的生活,却是全然无谓的。
酒店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很快他们在街头角落找到了最廉价的公寓,房租是用‘十日圆’作为单位计算的。起初她会发出简直是无奈的哀嚎,到后来发现和老鼠蟑螂住在一起也不是多大的问题;新宿的蟑螂,至少在那条街道上繁衍生息的,普遍块头较小,也不会飞,到了视而不见也不会害怕的地步。
假如说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悔,每个人都会有后悔的事情——她催眠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青森那样的地方不回去也罢。但逐渐的,她会想起海风和鸥鸟了。
某一天,她在公寓里坐着,思考自己的事情,忽然看到男友带着奇怪的表情在榻榻米上。
“晚上吃什么?”
她这样子问他。
“随便。”
“我记得昨天还剩下一点咖喱......”
“我吃过了。”
“欸?”
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也许是理解能力使她感到有些困惑了。
“可是......”
“我说我吃过了。”他转身走去更远一些的地方,也许他忽然想起来公寓里没有其他房间,这是唯一可以显示自己不想要被人知道在做什么的方式。
“好吧。”她踌躇了一小会,把咖喱块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块放进锅里,然后看着它逐渐融化,变成粘稠的咖喱酱。
今天是星期三,他们没有多出来的钱可以买肉或者蔬菜,只能放了一点剩下的芝士肠和墨鱼丸。
在等待一小锅咖喱沸腾的同时,她很缓慢地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开始卸妆。
卸妆是一件让她感到触目惊心的事情,她宁可这些妆容永远留在脸上。因为妆容带着的是香沢,而妆容后的是庆香。渐渐的,她害怕发觉和肯定自己的存在,遗忘古沢庆香是她潜意识里执行的策略......如同舍弃一部分的自己,开展全新的生活。
“你在哪里吃过饭了?”
很快,她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寂静。然而使她失望的是,男友的回应还是很敷衍。
“我说我吃过了。为什么要啰里啰唆的和老太婆一样呢?你吃自己的晚餐不行吗?”他靠在墙上,接着又微微偏开了一些,不想被她看到窗户反光折射出的屏幕内容——她是这么想的。
“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问,问,问——每天都有那么多问题,看不见我很忙碌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陪人喝几口酒就很了不起了——还是想和我说生活有多难?我跟你说,我每天去帮那些人看着酒吧,可是在承担风险啊混蛋——”
“我没有——好吧,随你便。”
她有些气馁了。
也许这个时候该反抗的,但她想起自己孤身一人的事实。如果离开了这里,她还能去哪里呢?至于结婚,她也没有想过。在吃饭的时候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大抵是幻想出了另一幅光景,总之,她怀疑人生不只有眼下的活法。还有别的什么——她这样告诉自己。
“该死,我晚上还要出去。又有人来找我们麻烦了。”
“谁?”想必她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因为男友嗤笑了起来。”
“不是我们,娘们,是组里面的事情。”
“你在混黑道?”
“啊?什么意思?难道说想你那样陪人喝酒赚钱吗?我可没有那么廉价的身子。”他不耐烦了起来,很快就拿上了手机和钱包走了出去。
当他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她只是颓丧地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脚趾。
它们红肿,扭曲,被高跟鞋奇特而作呕的形状束缚,改变了。这也许是她自己的选择,但终究却发现,路上只得她一人,曾经承诺过的,皆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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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警察把那本日记的扫描档传真过来了。”
我轻轻挣脱老妈,走回房间。她的故事还有很长很长,长到几乎如人半生的传记那般,糅杂了填满灵魂的地窖的苦水坛子。
于是我先行离去,看到几十张纸躺在打印机的托盘上,便迫不及待地阅读了起来。
接着,我才发现了,这竟然是一本小说。
一本父亲没有出版过的小说,右小角斜斜地写了两行字——
【我曾经两次经过,两次发现,两次救下。现在,我要准备完成剩下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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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我每天都会在这棵树下看枫叶。你看,这些枫叶过了许多年依然没有变过,发红的,发黄的,或是镶了金边似的,一直都是这样。”
约莫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会叫她‘透明的姐姐’,虽说幽灵并非必然是透明的,而户田山晴羽在我眼中的确就像普通人那样,除了说话的方式有些古旧之外。但在我幼小心灵的幻想中,她是飘渺的,就像书上出现过对鬼魂的描述般。
时值冬日,天上飘着漫漫然的轻雪,几乎是一簇一簇地向下落去。我在樟树下面昂着头,不知觉便盯了许久。它们飘落的速度很慢,我的视线随着其中一片特别显眼的雪花移动着。最后它穿过了晴羽的身体,消失在地上的积雪里。看到我在望着自己发愣,晴羽随即轻笑起来。不过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为何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她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老旧的黑色方格子围巾被泪水打湿了。她在哭,我无法理解那些泪水的含义,它们只是在晴羽的围巾和外套上留下了痕迹。
我想要安慰她,可即使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的半米不到,它却比整个宇宙都要广阔。她和这个世界,我和她,就像两条离得很近的平行线。
那也是我印象里的第一个冬日。
在光影疏落的回忆中,那一天竟然是如此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这个画面。我试图伸手触摸,努力勾勒出每一处细节——她的穿着,围巾的颜色,靴子的大小,别在衣襟上旧式金属校徽的锈迹。我想要记起一切,把它们刻进灵魂深处,成为支撑我在这个压抑世界里活下去的脊梁。画面中的晴羽背对着初晨的太阳,光芒在她身上铺了一层柔和的轻纱。这幅画是如此的梦幻,以至于在成年后的许多个夜晚里,巨大的悲伤向我袭来。我开始怀疑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抑或只是我在孤独无依的夜里的一场梦,不断思念着同一个不存在的人形。
还有许多我都无法忘怀。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在冬日吹得脸颊发红的风中,晴羽穿着盖到膝盖的裙子。哪怕我已经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依旧觉得天寒地冻。于是我在恍惚中把外套递给她,可松手的一瞬间外套便掉在了地上。晴羽握着拳头,对于没能接住外套这件事疑惑了一会,最后才悄悄地放松了,没有让我看到眼角湿润的痕迹。
她又试图把外套捡起来还给我,可是每次手掌都徒劳地穿过了外套。那一霎那她定格了,如同想明白了些什么。她蹲在地上,右手按着雪地,就那样维持同一个姿势,好似雕塑。直到我叫了她的名字。
“晴羽!抱歉,我忘了——”
很抱歉,我忘了你不是活生生的人类,忘了你无法触碰这个世界——我怎么都无法说出口,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我不冷。风吹不到我。”她快速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站起身向木屋的方向跑去,她低着头,紧紧攥着自己的羊毛衫。我在后面努力跑着,追上她的身影。我知道晴羽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因此我只能眯着眼,拼命跟在她身后。
雪地靴不断扬起小小的雪尘,等到晴羽终于停下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气。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这样的奔跑显然不算什么,但是冷风灌进了我的喉咙里,让我大声咳嗽起来。
晴羽正站在树下,也在大口喘气。我们跑了很远的路,翻过了一整座山头。在这里已经看不见家里的农田了,附近被郁郁葱葱的松柏围得严严实实。她从书包里掏出装着葡萄汁的水壶,“对不起。”看到我在不远处蹒跚走来,晴羽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内疚。“对不起。我只是......有些情绪化了。你没事吧?”
“没事。山路不太好跑,下次你能走慢点吗?”
“我只是......”
晴羽张了张嘴,呆呆看着眼前淡紫色的饮料。
“我要怎么办呢?我很高兴今天你来找我堆雪人了,但是我总是能想起自己水壶里的葡萄汁永远也喝不完。我也永远没办法做任何事情。像是写信,骑自行车,打雪仗,甚至连和别人说话也不行。就连抱一抱你也做不到。你知道吗?我时常会想着,现在的饮料是不是有更多口味了呢?你喝的冷乌龙茶是什么味道呢?橘子味汽水尝起来真的不会起来很怪吗?”
一边说着,她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力往外摔去。
“在离家近的地方,我可以感受到树干粗糙的纹路,或是雪地柔软的触感。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永远也没法抱住你。”
“抱住我——这很要紧吗?”
“你不懂。”在纷纷扰扰的飞雪里,晴羽掩面哭泣,“你是唯一一个能看得到我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和我说话的人。我在这里等了十年了,可是都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很害怕。要是有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只是想有办法让你记得我而已。”
户田山晴羽的家是一栋在山上的小木屋。木屋很破很旧了,外面爬满了藤曼和青苔。但是每天晚上她都会回到屋子里面,然后把门牢牢锁紧,不让我进去。
我迫切地想知道木屋里有什么,但我尊重晴羽,终究没有进去过。
幽灵住在破旧的宅屋里似乎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就像晴羽的家,她也被人遗忘了。在那个岁数,我幻想了一下被独自留在山上十年的画面,不由得感到毛孔悚然。可是晴羽从来不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她会成为这个样子。我脑补过许许多多的故事,甚至把它们写进了作文里,还因为被老师称赞过是栩栩如生的文字。但我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晴羽是活着的,我把她的故事,不论是真实与否,用文字的形式给了老师看,就像展现了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户田山晴羽那样。对于我来说她不是什么幽灵,只是一个住在山上的朋友,至少那时候的我是这么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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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五岁前我经常会在假期或者放学后跑到山上找晴羽聊天。我对于历史和文学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而晴羽懂得很多。她告诉了我这一片区域在二十多年前是什么模样的,那时候的人们喜欢写什么,报纸上刊登了哪些广告,人们喜欢聊什么话题。
她会帮我写绯鞠作业,教我怎样在作文里增添上华丽的字句。我们对于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事物都充满向往,我努力挖掘着历史长河里散碎的物件,她则听我诉说对她而言的未来里有什么发生了。当我告诉她NASA有一个把人类迁往火星生活的计划时,她愕然地看向我。
“那我怎么办?”
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帆布书包,黑色长发在风里依旧静静垂着,就像一张逐渐褪色的照片。
我告诉她,不是所有人会去,只是一些精挑细选的志愿者会过去;而我没打算抛下地球上所珍视的一切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再者,我有将近六百度的近视,要是在火星上弄丢眼镜就不得了了。
听到我这么说,晴羽松了一大口气。她把我带到离木屋很近的地方,近得我能闻到老旧木头散发出的气味。然后她紧紧抱着我,虽然我们终究是像迎头相遇的两条河流一样穿过了彼此,但我总觉得,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温度,就像一缕在极夜里的烛火,很微弱,很明亮。
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也许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回忆起了这一切,才知道我人生中第一个用真情编织成的拥抱,给了一个不存在于世界上的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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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见晴羽,是在圣诞节的时候。虽然我和叔叔住在一起,但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都要很晚才从居酒屋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于是我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跑到了学校旁边的山上。
天色很暗,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迷路了。虽然偏离了计划的路线,但是我能从树冠上清楚看到学校和家里的灯光,因此并没有害怕。现在想想,那真是大胆的岁数,只有九岁的孩子竟然毫无恐惧地徒步进了森林里。也许是我从小便习惯了孤独,即便是一个人穿行在没有光的地方,我依然没有半点退缩。
接着,我看到前面有个小小的木屋。它看上去很老旧了,斜斜立在离上山的路一段距离的地方。这对于男孩子而言,简直是莫大的吸引。那个年代的孩子大多都受到了福尔摩斯和各类冒险小说的影响,向往未知和被埋藏起来的秘密。于是我摸索着走了过去,灯笼摇晃着,发出黯淡温暖的光芒。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在和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鬼魂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们应该要么是半透明的,发着幽光在墓地里飘荡,或者长着奇丑无比的獠牙,让人看了便腿脚发抖。
至于眼前的女孩,却有着白皙秀丽的面容,明亮的眼眸里是一双深邃清澈的琥珀色瞳孔。她有些瘦削,身上穿着我只在老旧相册里见过的旧式校服,裙子和羊毛衣的样式有点像叔叔小时候那个年代的学生穿着。
她的黑色长发一路垂到腰上方的位置,随意散开,干净的刘海让她显得闲适美好。我走了过去,在猜测她是不是偶然迷路的高中生,可是在我记忆里,镇上或者附近都没有一间学校的校服是这样的款式的。要是现在我在夜晚的深山里看到这样的一幕,大概率会被吓得晕死过去。关于女高中生的都市怪谈数不胜数,人们总喜欢把美好的事物装上另一面。不过在将近三十年前,这些都市怪谈尚未风靡全国,信息的不流通导致我无法联想到那种可怕的东西。
我和她面面相觑。她看了我几眼,随即又移开视线,有些无精打采的。直到我走到了她的身前,开口道,
“那个......”
她猛地回头,似乎连续确认了几次我是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的行为举止给我怪异的感觉,例如她好几次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然后想要伸手戳弄我的灯笼,虽然都在很近的地方停下了。我有些恼火,我提着灯笼,不仅如此,我也没有夜盲症,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像盲人一样看不见她呢?
接着,她一下子开始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着,“啊啊啊!——你——你——欸欸欸!?——你看得见——”
那样惊讶的模样现在是很少见了,就算是班上最不受欢迎的女生被表白时也没有那样子惊慌失措的表现。
“我有一双健全的眼睛,当然看得见。”
听到我这么说,她竟然蹭蹭蹭地后退了好几步。如果那时候光线再清楚些,我就会发现虽然晴羽坐在泥地上,但裙子却没有一点脏掉的痕迹。
“你是幽灵吗?还是鬼魂什么的——”
“我?我不是。虽然我提着灯笼,但是我和摆渡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哦。幽灵和鬼魂是不存在的,你不用害怕。”我想起了在书里看到过,在晚上提着灯笼带幽灵回家的摆渡人的故事,赶忙安慰她。
没想到在这样说完之后,晴羽反而沮丧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我刚刚提到摆渡人的时候骤然变得非常明亮,简直充满了希冀的色彩,闪闪发光。
“怎么了吗?”我这样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是提着灯笼的摆渡人该多好。”
“你也喜欢看传说故事吗?”
“不算很喜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小的男孩现在还在山上面,真的不害怕吗?”
“不害怕。”
“你怕鬼吗?”
“不害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那你试试用东西砸我哦?”
“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就是鬼。嗷呜——”
她试图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惜只是让她看起来很可爱而已。不,九岁的孩子对于可爱的概念还没有成熟,我觉得晴羽是个让我不舍得移开目光的人。我想要盯着她看,这让我很愉快。另外,倘若世界上的鬼怪都像晴羽这样,那就不会有恐怖电影了。
我捡起地上的一粒松果朝她丢了过去。松果落下,我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可是松果掉在晴羽的外套上,又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她咯咯笑了起来,我立马有些生气,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鬼魂什么的......在那之后我认定了晴羽只是个因为无聊而跑到山上过夜的高中生而已,也许她来自很远地方的学校,所以我才没认出来那身校服。现在是圣诞节,跑到很远的地方玩的学生并不在少数,我也就没有怀疑了。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高中生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做各种小学生做不了的事才对,像是抽烟和逃课。
“你叫什么名字?”
一会之后,我走路走得有点累了,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我原本想要坐到离晴羽近一点的树根上,但是被她制止了。她好像不想和我离得太近。
“我叫北野。”
“北野什么?”
“叔叔说不能把名字告诉不认识的人。”
“好吧。”晴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金属水壶,喝了起来。喝完后她用手擦擦嘴,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我就住在山上。”
“你的家在山上吗?”
“不算是。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现在我住在山上。”
“你住了多久了?现在很冷吧。十天?三天?”
“秘密哦。”
“那么,你在喝什么?”
“葡萄汁。”
“好喝吗?”
“酸酸甜甜的,不是很好喝。我现在比较想要喝水。”
我打心底觉得晴羽在骗人。怎么会有甜味的饮料不好喝的呢?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紧紧握着一些零用钱去小卖部买苹果汁,或者酸奶。有时候为了喝到甜的东西,甚至会拿午餐便当里的水煮蛋和同学换来一点苹果汁。糖食这些被家长明令禁止过多摄入的食物,是珍贵且美味的。
“如果你一直喝一样饮料,很快就会厌倦了。我问你,你觉得这些山好看吗?”
“好看。”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些山在秋天的时候最好看,我跟你说,我在作文里面写过很多的枫叶——他们是金灿灿的,轻飘飘的,脆脆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
“可是我觉得这座山不好看。”晴羽反驳道,“我已经对这座山上那些你觉得美好的景色厌烦了。”
这真是个怪人,我想到,你不可能对漂亮的事物厌烦。如果可以,我想每天都在这座山上喝着酸奶,让季节永远定格在落叶纷飞的秋天。
我一边想着酸奶,一边用树枝逗弄地上被灯笼吸引来的小虫子。晴羽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抱着膝盖左摇右晃。接着,她开始和我聊天,如此迫切地说着,不断谈起天南地北的事情。关于她自己听闻过的一些奇闻异事,关于我,和我在学校里见过的有趣的老师。
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知道我国文老师的姓名,以及其他几个我不熟悉,但是年纪也偏大的老师们。她和我说起了他们在十几年前的趣事,包括渡田老师和松下校长的绯闻,桥本老师家里的仓鼠。我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晴羽看上去年纪也只有十六,七岁,然而她讲得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我们一直聊到月亮整个露了出来,而不远处学校的灯光也开始一盏一盏熄灭。
“我要走了。”
我告诉她,一边站了起来。
“你会回来找我聊天么?”
晴羽背起背包,怔怔地看着我。
“当然,你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老师们的事情——”
“如果你想听的话,随时来找我都行。我就住在那间木屋里。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明显不适合居住的,腐朽的木屋,迟疑了起来。我开始怀疑起晴羽,可是她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好的,我会再回来的。”
晴羽笑了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眶中有什么在打转。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而她也转身走进了木屋里。于是我暗自思索,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会住在那种地方。
带着万分的困惑,我回到了家里。叔叔喝的烂醉如泥,正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闻着屋子里浓烈的酒臭味,只能一路跑回房间里,然后把门死死关紧。我开始思念父亲和母亲,然而他们都在大城市里工作,在我初中毕业前,不会把我接走了。
不知怎得,我开始向往起明天。我想要在早上的时候再到山上找晴羽聊天。也许,这是孤独者互相取暖的渴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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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年纪的确不足以让我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虽然晴羽看上去只有高中的模样,但是她已经在山上独自一人居住了十几年。这样算起来,那时候她已经有三十几岁了。
我也是到足足一个月后才发现她是幽灵的。在此之前,我曾在收拾房间时翻出了叔叔的毕业册。在团体合照里,他们穿着和晴羽很像很像的校服,这让我更加怀疑了起来。而且,在合照里,第二排有一个空位没有站人。我不期然想到了晴羽,我幻想她站在里面的样子,竟然出奇的吻合。这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不过我却久久无法忘怀。
那天我们一起去山上散步——在此之前我曾经试了好几次让她离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但她都不为所动。直到我拿出‘不再和你聊天’为威胁后她才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下来,只不过,依旧不让我离她太近。
想必她是害怕我发现了她是幽灵,或者鬼魂一类的东西,因而被吓得跑掉再也不敢来山里,像我那个年纪的孩子的确很容易被鬼吓得不轻。可我不知道这些,反而对于传说之类的一向都嗤之以鼻。我只是把她当成在山上宿营的大姐姐看待,也懒得把这件事和烂醉如泥的叔叔说。至于朋友,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没什么朋友,我总是一个人在山上玩,或者在图书馆看书,从来不参与群体游戏。所以如果我突然和同学说起晴羽的事情,大概率会被嘲笑吧。
在我向晴羽丢出那块雪球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她是幽灵;一切都在雪球穿过她的身体时变了,我这才留意到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头发没有在风中飘动,她特意戴上了帽子。果不其然,在摘掉帽子后,不论大风怎么吹,晴羽的头发都只是静静垂着。我看了看在地上的雪球,看了看她的头发,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底缓缓胀痛起来。
我大口喘着气,因为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而本能地开始奔跑。我一直跑着,途中摔倒了好几次,才终于回到家里。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久,连晚饭也没有吃。叔叔依然是醉的躺在榻榻米上,也不在乎我吃过东西没有。于是我晚上才悄悄走到客厅吃了一点昨天剩下来的面包充饥。接着,我开始回忆向晴羽丢雪球的画面,那是真的,雪球穿过了她的胸口;这个世界和她似乎没有过多的交互,但奇怪的是,在我跑走的时候,她没有试图留下我,她站在原地,注视着我狼狈的样子。
我突然愧疚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晴羽无法让我相信她是幽灵或者鬼魂。即使是,认识一个博学善良的幽灵也许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她似乎没有恶意。我想起了在客厅昏睡的叔叔,和那些会嘲笑欺凌我的同龄人,孤独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第二天我带上了一盒五子棋去山上找晴羽。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她的表情——在她重新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迅速地向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注视着我,接着她露出了很淡很淡的笑容,我第一次留意到她左边脸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那样子笑着,一边站在刺骨的风中,裹紧身上的大衣。风吹开了婆薄薄的一层云雾,阳光重新出现了。作为幽灵的晴羽沐浴在光芒中,那么炽烈的光芒,然而她很享受,就像在晒太阳的鸦科动物。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带着五子棋上山找她。这也是少数我们能全心投入的游戏,只要在木屋附近,她就可以顺利捏起棋子,和其他小物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足足三年,我顺利升上了初中,去山上的时候随身携带的物品里多出了一些作业本。我开始请求晴羽帮我写一些难懂的国文作业,或是教我画画,这让我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
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态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但我不想离开山里了,我希望每时每刻,每一秒都呆在晴羽的附近,也许我可以和她聊天聊一辈子。除此之外,每次到了分开的时间我都会不舍,想要快点到第二天去山上找晴羽下棋。
这件怪事最后还是被老师注意到了。我被约到办公室谈话,但最后无果而终,我捏造了自己喜欢动植物的事实,然后告诉他们我只是在山上采集标本而已。
如果我再敏锐一点,可能就可以清楚描绘出自己的感情了;那是青少年‘爱慕之心’小小的萌芽,如果时间继续走下去,终有一天它会长成再也据不断的参天大树。这种感受在我和晴羽道别之前都是朦胧的,我也从未考虑过对她大声说出‘我喜欢你——’之类的话语,更遑论晴羽本质上不是人类。零五年的初中生已经会在班里大声向喜欢的女生表白了,即便是我这样子沉默寡言的学生,偶尔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也会被问起有没有喜欢的女生。对此,我总是支支吾吾。明明我应该马上矢口否认的。我想不懂,也不明白,我是否真的喜欢上了户田山晴羽,那个住在山上的幽灵。
人类和幽灵的距离,让我开始有点害怕。我变得成熟了,学会了思考我们的关系,以及不可预见的未来。晴羽说过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看得到她的人。这是为什么?我找不到答案,但这对我而言不再重要。我不在乎我是怎样看到她的。但她会消失么?我会长大么?如果继续下去,是不是等我老死的时候晴羽还是穿着一样的衣裳,用一样姣好的面容在等待我来找她?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我不期然开始思考这些事,不知不觉间竟然哭了起来。
也许,在那个年纪,我已经有了可以称之为‘直觉’的感官。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跨越这些可见的,属于时间和世界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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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我曾经担忧害怕过的,我最终还是迎来了和她告别的日子。
那时候,从我和她认识,已经过去了六年。在那期间,我也不止一次把别人带到山上,测试是否有其他人能看到晴羽,可是每一次他们都会对晴羽视而不见。哪怕有一次她用松果砸中了其中一个同学的头,他也只是觉得是我的小把戏。
当我成长到十五岁,准备升上高中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成为了晴羽的同龄人,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我开始出现了切实的性幻想,就像其他的男生在这个年纪那样,不过如果对象是晴羽,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不仅如此,我也会满怀罪恶感。晴羽的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我相信如果她的生命继续走下去,一定会被星探挖掘出来变成大明星。至于每天都会和她相见的我,自然对其他女孩子没有多大兴趣了,于是在早恋盛行的初中三年里,我没有谈过一次恋爱。
初三那年,我发现由于长期在山上不和人接触,晴羽没有变得想象中那么成熟,她的想法和举止依然定格在高中生的时候。那段时间里我和她的话题变多了,她也不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无数个夜晚,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天上璀璨的星光。有时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旷寂寥,会有种孤身一人的错觉。我经常扭头看向晴羽,以确保她还在那里。这加深了我的恐惧,我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当我转过头,会发现晴羽不见了,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像一场美好的梦。
这个恐惧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沉重。
直到初中三年级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远在准鸟市的父亲的信,信里说道,母亲终究还是没有敌过病魔。在不用继续支付高昂的医疗开支后,父亲的生意终于有了足够的资金发展,现在可以把我接去城市里生活了。不知道为何,看着信中的字里行间,我竟然看出了一丝轻松的意味。我有些疑惑我应该用什么情绪去对待这封信,因为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你可以去准鸟市了。而且你考试考得很好,可以去那里最好的私立高中。”
有一天,叔叔搂着我的肩膀和我说道。他的声音因为长期酗酒而有些沙哑,我看向他的侧脸,不发一语。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弦。”
“我不想。”
叔叔没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你再考虑下吧,毕竟,这是关乎人生的抉择。没有什么比考上好的大学更重要了。”
“这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没有成年,你不知道这些——”
“酒鬼没有资格说这些。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番话让我变得很生气。我冒失地说了这句话之后手里攥着那封信,一下子跑了出去。
我一路小跑,因为父亲要来把我接走而感到悲伤异常。叔叔在身后注视着我,他没有说话,就像当初我从晴羽身边跑开时那样,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把我留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要让我离开......明明我已经有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已经有了留恋.....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和晴羽,我们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事,她甚至不算真正存在。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灵魂,和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虚构人物又有什么分别?她是属于我的一场梦,有一天我会醒来,然后惊觉世上甚至不会留下晴羽存在过的痕迹。
我在秋天微凉的风里拼命跑着,跑着,不知觉里再一次跑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好几次我试图离开,可不论我向哪里跑去,思绪不宁的我总是会跟随本能回到树林里。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学校,家和晴羽,是构成我的一切,除了上学的路和上山的路,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我又小跑回了学校。古田镇的初中和小学是连在一起的。我从教学楼的侧梯走上去,站在原本热闹的走廊一端,这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毕业后大家各散东西,只剩下我不认识的同学在收拾社团留下来的物品。教室里空荡荡的,仿佛还能用双眼看见热闹的嘈杂。我抚摸曾经坐过的位置,熟悉的木纹也要消失了,学校正计划把桌椅全部换成更加舒适的塑料产品。突然间我懂了,原来我对于人生一成不变能到永恒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一切的一切都要改变了,我不可能和晴羽永远聊天聊下去,永无止竭,或是在一模一样的教室里上课直到老去。
从三楼的走廊望出去,能直接看到平时和晴羽下棋的地方。隐约间我似乎从枝桠的罅隙里见到了木屋,虽然我没有进去过,这些年来我也有带着工具去帮晴羽修房子,例如把外面的杂草剪掉,拔掉附在门窗上的爬藤之类。我还带了一小包向日葵种子过去,现在小屋旁边已经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和金灿灿的向日葵了。
晴羽是否也在看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等待我放学?我呆呆地依靠着栏杆,忽然茫然感袭来,风吹着,我颤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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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去找晴羽。
但现在我毕业了,不用上课后基本上任何时间都可以出现。于是我一路小跑着上山,在心里无数次重温想好的台词和要说的话。我实在有太多难以开口的话语,当这些都汇聚成一封长长的信,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像是准备向谁宣判死刑。
我磕磕绊绊地在石梯上前行,手里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她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想起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晴羽也是穿着校服坐在树下,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和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岁月和她擦身而过,未曾留下半点痕迹。但我不再一样了。我已经比晴羽更要高大,有了青少年才有的敏感和喜怒哀乐。我变得多虑了。
晴羽见到我的时候很吃惊,然后她看到我手里握着的纸,突然笑了起来。
“你长大了,北野君。你要写情书给我吗?”
不,不是的,听到你说这些,我一下子便脸红了。但是想到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脸色又忽地变得煞白。对于即将到来之事的落差让我无话可说,又感到极为愧疚和悲哀。
“是这样的——我——我......”
我大口喘着气,妄图用刚爬完楼梯的休息时间掩盖自己的慌张。“对不起,我——”我抬头,看向晴羽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哪怕许多年前在球场摔倒小臂骨折了,我也没有哭过。情绪简直像瀑布那样涌了出来,沉重地在身体的每一处里用力灌着。
我把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我说,母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父亲会把我接到城里读书。原来信里写的都是骗人的,他早就帮我办好了转学手续。我还告诉她,我的成绩很优秀,托了她的福,我的历史和国文分数考到了全班第一。所有人都在为我喝彩,可是我想要的却不在公路的另一头。我想要留下,留在古田镇,也许知道我老去死去......我不在乎那些人的喝彩,我更在乎晴羽。是的,在乎,时间的流淌也教会了我在乎的含义。
越是说着,我的声音就越沙哑,最后几近嘶吼一般。晴羽一幅被吓到的样子,她不知所措的想要帮我擦去眼泪,可是却徒劳无功。
“我要走了,晴羽。我要走了。”
山上寂静无声,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梦,但手里父亲写的信的触感这么真切。我蹲下身抱住膝盖,“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留下......”
“好了,北野,你——你先不要哭。”
经过十几秒的沉默,我觉得呼吸变得通畅点了,便一下坐在了草地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晴羽在我身边一米多的地方,仔细注视着我。我们这就这样坐着,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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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
冬日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就要到了。叔叔突然叫住了正在收拾行李的我。
“这是你的五子棋盘吗?”
“是的。”
“看来你一直都有和人下棋。可是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动植物标本,不是么?你和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嗯。”
我不是很想搭理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那件黑色皮夹克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而且被泡在伏特加里腌过似的。自从我搬来和他住,就没有感受到一丝家长的感觉。叔叔快四十岁了,但是依然单身未婚,每天就靠存款和清酒过日子。他告诉我他以前遇到过一场很可怕的事故,所以从保险公司那里弄到了一大笔钱。
我很少和他谈起他的过去,因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他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男人,总是找借口放纵自己,让人觉得他有过悲惨得不得了过去,从而有理由继续晃荡下去。
“喂,弦。”
“怎么了?”
“你知道古田镇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收拾行李,可以等一会再说么?”
我不耐烦地蹲下身,努力把叠的满满当当的衣服塞进过小的行李箱里。拉链拉不上了,我在旁边一筹莫展地望着,大声叹气。令人烦躁的是,每当则也叔喝醉,他就会开始唠叨琐碎的话,那些话语从来不会构成逻辑关系,就像在胡言乱语那样。
“那是一场火灾。很猛烈的大火,就在这附近。”
他这样告诉我,一边继续往杯子里倒酒。显然他无视了我说的话。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今天谈性格外好,很可能会一直说一直说。
“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其他的朋友,我们都逃出来了。在那场大火了。可是这是最让我愧疚的,我们所有人都因为火灾拿到了不菲的保险赔偿,价格之高几乎让那时候的保险工资破产了。”
“可是你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我随口应答道,“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正常来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在镇里应该早就传开了吧。”
“是吗?看来大家都忘了。而烧伤什么的——只是幸运罢了。这笔钱我拿的不是很踏实,到现在也没有花完。你知道,我没有工作。”他喃喃说道,“我宁可不要那笔钱。”
“为什么?”
“从别人那里拿东西会让我愧疚。”
他嘟哝着不明就里的话,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我走不了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古田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有要偿还的东西,弦。很重的东西。我有一份债务,我无法偿还,但我不能逃避。我只能在这里等着,等待事情迎来转机,或者我先一步死去。”
“你在说什么?则也叔,你喝醉了吗?你那么有钱,债务什么的,一下子就能还清了吧。”
“我希望我喝醉了。这份债用钱是还不清的。”
以前他即便喝醉酒也没有说过这种可怕的话。我想要把他当成在发酒疯,他喝的太多了。这些年我已经摸清楚北野则也的酒量——他总是喝清酒,大概能喝一整瓶,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酒量。然而他现在开了第二瓶,并且有继续喝下去的打算。
就算我不喜欢他也好,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把自己喝到肾衰竭。于是我把他的酒瓶拿走,说道,“再喝下去的话,你的肝脏会受不了的。我以为医生警告过你了。”
“你说得对。很多人都警告过我,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听。”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要我扶你回房间吗?你应该睡一觉。”
“不用了。弦,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整个人醉醺醺的,但不知道为何,他的眼神很清醒,而且炯炯有神。我放下行李箱,从冰箱里拿了热狗和可乐,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桌子上堆满了鱿鱼丝,冷掉的关东煮和毛豆。这是这这段时间里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他的样子,他胡子拉碴,皮肤肉眼可见的变红了,面部轮廓分明,忧郁瘦削。
没错,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沉下了谷底。既然之后能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那就聊一聊吧。无论如何,眼前的男人也充当了我十年的监护人。
“你在古田镇已经有......十年了吧。”
“是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转过身在后面的杂物堆里翻找,然后斜斜地拎出一本相册。它的封面很眼熟,我觉得许久以前我似乎有翻看过,只是印象不深了。
“你看,我以前也是在古田镇念书的。”
“我知道。”
“我在中学的时候很聪明,那时候大家的钱都不多,我想了很多办法赚钱,例如去卖书和摘野果。古田镇很穷,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捞钱,包括我。”
“嗯。”
“你看这个,这是我以前的毕业照。”
他翻开陈旧的相册,在里面到处翻找,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张上。照片泛黄了,是黑白照,第二排有一个空缺的位置。我盯着它看,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本相册,在很久以前。
“为什么,这里少了一个人?她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那些和晴羽几乎一模一样的校服,呼吸徒然加快了。是的,晴羽就是属于叔叔的那个时代。
“我忘了。记不起来了。”他啪地合上相册,“二十多年前的相册,连名字都已经被霉菌和污渍覆盖了。但我想说的是,弦,我一直很反对你爸爸把你留在古田镇。他不听劝,执意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住在古田镇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你很快就会离开,我希望你能忘掉这里,彻底忘掉,在繁华的城市里工作到老。还有,不要贪恋钱财。钱财这种东西,会让人变成瞎子。盲人。”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些?”
“我很害怕,弦。”他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我很害怕。我一直等着他把你接走,等了很多年了。看到你往后山跑,我很担忧。”
“为什么?”
“应该是我来问才是——你是不是,在那座山里,见到什么了?”
空气忽然凝固了,我们互相盯着彼此,手上动作定格。
“你说的是......什么?”
我呼吸急促,有些发抖。
“我们——我们——我们曾经把一件很宝贵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山上,弦。我需要赎罪——我们所有人都要。但是我会背起所有的罪孽。我不应该把贵重物品留下的——一块珠宝。”
“珠宝?”
“是的,一块不怎么显眼的琥珀。我把它弄丢了,在一起上山的时候。”
“所以呢?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见过一块琥珀吗?”
“你喝醉了,叔叔。还是你想说的是——是——”
那个名字卡在了我的喉咙口。
“是——户田山——”
“户田山?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姓氏。”他放下杯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死死盯着他,却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的模样有些醉醺醺的,不明就里。
“没事了。你肯定是喝醉了,因为你之前说的话和后面说的话已经无法构成逻辑。”
“我也希望我醉了。”
叔叔重重地向后躺倒,“弦,你离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有些干涩。我的直觉告诉我则也叔今天非常反常,他想告诉我什么,在我离开之前,但是他是个懦弱的人,有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客厅里的暖炉发出轻微的噪音,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山上面的木屋,幽灵,户田山晴羽——她就是你相册里面那个空出来的女孩,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事做出了联系,可是叔叔已经睡着了。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清酒瓶子,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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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想要把他摇醒,但这样的确是很自私的行为。于是我只好从房间里把棉被抱出来,然后铺在叔叔身上。
冬天的古田镇温度降到了十度左右,比起更北方的地方当然不算冷,不过这里风很大,让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我把叔叔的毕业相册抱了出来,开始在里面寻找蛛丝马迹。他说的话就像精神错乱了那样,每一句之间似乎都没有关联。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和晴羽有关,不论是他提到的后山,相册里消失的学生,这一切的一切——
然而里面大部分名字,不只是则也叔那班的,都被霉菌遮盖住了。我把相册紧紧环在怀中,孤身一人走在空旷的柏油路上。下午的阳光不是很炽烈,我决定上山去找晴羽。
等到我木屋附近的时候,我发现她竟然早就在等我了。她坐在树根上,已经不会像很久以前那样盯着遥远的地方看,而是让视线不断飘到上山的小路上,留意我的动静。
“晴羽,我有事想要问你。”
我在不远处停下,举起了相册,翻到那一页,“晴羽——你认识一个叫北野则也的人吗?”
“不认识。”
她回答得很干脆,只是看上去有些疑惑,“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也有可能是因为姓氏也是北野的原因吧。”
“晴羽,我想知道,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北野,我记得我说过我们不会谈论这件事的。”
“晴羽,我要走了。你知道——我之后可能只有在暑假才会回来。而且我没法写信给你,邮差也不会把信件送上山什么的。我非常想知道这些,我也会在乎......”
“......”晴羽盯着我一会,似乎才想起来我已经毕业,很快就要离开古田镇。她朱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然后又合上,反复了好几次。风越吹越大,万物都开始猛烈颤抖,摆动,唯独晴羽像光织成的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站着,连一根发丝都没有被吹起来。“北野君,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
“的确是这样的。”她扭过头去,“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是什么吗?不是阳光也不是小虫子。”
“是什么?”
喉咙有些干涩,这一刻的煎熬丝毫不比前天我来山上交代自己行将离去的消息更为好受。
“是被忘掉。北野——我很害怕。消失不仅仅是变不见,而是被忘记,被所有人忘记,甚至被整个世界忘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自己存在的话,那和不存在也没有分别了。所以,我现在之所以存在,也只是因为北野你看得见我。”
存在——存在——存在——简直和绕口令没有两样。我想要逃离这里,最好能让时间倒流,回到刚刚遇见晴羽的那个时候。至少那时我不需要思考这么多,也不需要被迫看向美好表象后的一切。关于幽灵,超自然,以及更加哲学性的东西,我总是避免去想。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我无路可逃。
“你知道木屋里面有什么吗?北野。那是我最大的恐惧。可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是幽灵——在这之前我对幽灵一无所知,但我现在知道了,假设我不常常看见自己的尸体,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也会断开。我现在只是忘记了很多事情而已,如果再严重一些,我会直接消失。因为我会连自己的存在也忘掉。”
尸体——这个单词猛地掐住我的喉咙。我感到天旋地转,我所逃避的,惊慌的,在此刻暴露无遗。是的,幽灵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死亡。晴羽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如果她死了,那么就一定有尸体的存在。然而,光是想到要看到晴羽的尸体,就让我毛孔悚然。我无法想象,眼前那个美丽的少女的尸体的模样。我不敢想象。我简直是一个懦夫。
“所有我忘记的,提醒我存在的,都在木屋里,北野。”晴羽走了过来,她轻轻地用手抚摸我的脸颊,只有这样我才能感受到她的肌肤。就像微凉的风吹过那样,柔和而切实存在着。
“让你看见那些东西的话,你一定会离开的。人们总是对超出常理外的事物抱有恐惧,何况是‘幽灵’和尸体这些。毕竟只有你还知道我依旧在这里没有离开,每次想到你离去的背影,或者第二天你没有出现,我就会感到浑身冰冷,颤抖。我很害怕,北野,比起人类害怕鬼魂,我更害怕自己消失,就那样消失,仿佛没有存在过啊!”
我很痛苦。我不知道门后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前,我必须把这些都搞清楚,不然我到了准鸟市后,绝对无法静下来读书,我将会无时无刻思念着晴羽,每一秒,每一天,想着她背后的真相。
“也许今天是个合适的日子。”晴羽松手,我脸上凉凉的触感消失了。“北野,无论你选择跑开还是继续看着我的眼睛,我都会感谢你的。以及,请原谅我这样说话。如果用我存在的年数作为年龄计算的话,那么,我现在应该有四十岁了吧。那些我学过的文邹邹的东西,绯鞠,散文,还有悲伤的故事,都成为我的一部分了。请原谅我即使穿着这身校服,却不能像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和你讲话——”
她缓缓地倒着走,声音很平静,直到来到木屋的门前。
我死死屏住呼吸,大脑在嗡嗡作响,冷气直接从脚底蹿到了头壳中。六年来我从未踏进过这间木屋一步,如今我要离开了,晴羽终于允许我进入这方神秘的所在。
木门向里面开启,发出刺耳难听的咯吱声。
随着门开启,一股很奇特的气味飘了出来。我捏着鼻子,拧开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穿过在空中四处飘散的浮尘——
然后我看到了,那些被熏黑的墙壁,挂在架子上锈迹斑斑的猎枪,角落的几个旅行包,和里面的便当盒子。
这里的布置像是护林人住的地方,不算很宽敞,目所能及的一切几乎都腐朽了,许多地方还长了小小的蘑菇。这里死气沉沉,就连蜘蛛也不愿意在横梁上结网,四处也看不见昆虫的影子。
我先走到旅行包旁蹲下来查看。晴羽默默的跟在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我看。
旅行包里的东西不多。我先翻出了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和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地图发脆了,只能依稀看到古田镇的轮廓。然后是指南针——过了许多年刻度早已磨损不堪。最后是笔记本,我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
有名字,上面写着‘松下涧’和‘二年一班’的字样。看起来像是日记本之类的东西。可惜里面什么内容都没有。
我站起身,不明白为什么晴羽长久以来都不允许我进入木屋,似乎有什么是她绝对不想让我看见的。
我绕到书架后面,这里有一道向下的楼梯。楼梯保存得不是很完整,许多地方都有被烧断的痕迹,而且架子也不是很牢靠了。幸好测量后这里不算很高,要从地下室爬上来很容易。我把手电筒向下照射,却只看到了一堆箱子。
正当我打算跳下去,晴羽突然轻轻捏住了我的袖子。在木屋里,她和世界的交互明显变得更强了。我清楚地感受到了她的力量,有点像小女孩的力气。“北野......这里就算了吧。”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一点,“还是算了吧,我们继续去下棋好么?——”
“为什么?”
“因为不想被北野看到那种样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直接跳了下去。
很快,不大的地下室里有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它躺在许多箱子后,靠在墙角处。
“北野......求求你......”
晴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她的眼眶有些红红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于是我用力把她抱住。这一次,我竟然感觉到了一切。她围巾的触感,羊毛衫的触感,甚至是裙摆布料的触感——
当我们分开时,我已经满脸通红。这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的感觉是如此真确,就像是在抱着一个普通的女孩。
我走到那个引起我注意的袋子旁,它大概有一人高,孤零零地在那里。
“北野......”
身后传来晴羽蚊吟一样的喃喃。可是我忍不住了,我想要知道六年来都被她埋藏在时间下的真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数噪杂的念头在瞬间吞噬了我,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再拉开拉链——
拉链——
破碎的布料,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和骨头。
这些是——
这些散落的——
我猛地向后退开,大口喘气,用力摇头,“晴羽,这是——?这个——”
“是的,北野,这就是我。”
在那个刹那,户田山晴羽再也没能收住眼泪。她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接着迎面走来,死死把我抱住。上一次的拥抱像是在安慰,但这一次却是如此痛苦。我心乱如麻,根本不知道应该要用什么反应面对这一切。报警吗?还是开始呕吐?可是我的耳际只剩下晴羽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一天,是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日子。
晴羽抱着我痛哭,眼泪把我的衣裳也打湿了。她哭了至少有半个多小时,嘶声力竭,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我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站着,在无光的地下室里,在户田山晴羽——二十年前,她已经化作骸骨的尸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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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笔者】
小说稿件到这里便突然没有了后续。最后一张纸上写着:尚未完成扫描。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了负责案件的警官,没想到他严肃地对我说道,“北野君,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出什么事了?”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见沉闷的小声交谈,话筒像是被捂住了一样。“是这样的,北野则也——也就是您父亲的叔叔,五天前在家中自杀了。”
“什么?”我皱起眉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我对这位长辈没有多少印象,当下听到也只会感到疑惑。
“是的,北野君,那位老先生在家里自杀了。而且,您父亲的案子里还牵扯出了更多的东西。更多的案件。整件事情非常复杂,正常而言我是不会特意向您报告的,但现在我们需要您的配合来完成调查。”
“......我了解了。”
“好,那么我先简略地说一下情况。”伊藤警官,清了清喉咙。翻页的声音。
“我们最近,也就是在北野君回到准鸟市后,也一直在持续进行案件现场的调查。我们在北野君父亲留下来的大量书籍中,找到了一本相册,一本毕业相册。同时,我们的调查人员确定了在小说集里反复出现的名字——户田山晴羽——是确实有这个人的。我们找到了古田镇警方在一九七零年留下的一份报告,显示户田山晴羽曾经被列为失踪人员。为了证实户田山和北野君的父亲有确切关系,我们在相册里找到了相册主人的名字,也就是北野君父亲的叔叔的名字。这本相册属于他。”
“等等,伊藤警长,我有些不太明白。”
“正常来说,其实我应该和您的母亲北野太太沟通,但北野太太要求我和您直接联络。”
“是的,我相信这样子会好些。你的意思是,户田山晴羽——这个不断出现在父亲写的小说里的名字,是七十年代失踪的人,而且是我父亲的叔叔——也就是昨天自杀了的那位——的同学?”
“是这样没错,至少当下我们是这么得出结论的。除此之外,我们觉得这两件自杀案之间有很大的蹊跷,所以我们再次对北野则也进行了调查。我们发现,在七十年代他曾经收到过一笔巨额保险赔款。保险公司现在已经倒闭,更详细的已经无法追寻。不过这些事情之间似乎有关联。”
“关于北野弦,也就是您的父亲,北野则也,以及户田山晴羽,我们接下来的调查将会围绕这三者展开。所以我们希望北野君之后可以再抽空来一次古田镇,我们需要了解多一些关于您父亲的事。”
“没有问题。我现在就有些可以说的,关于我父亲的事。”
“请讲。”
“伊藤警官,家父有过很严重的精神问题。大概十五年前,他去过一次松下医院,拜访了准鸟市最好的精神科医生。这件事家母也提到过很多次,他一直饱受折磨,例如幻觉什么的——可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幻觉从何而来,或者他有什么问题。”
“我知道了。”伊藤警官迟疑了片刻,“另外,我想要说明一下,对于北野弦的案件,实际上我们之所以花费大量精力处理,而非当成普通自杀案件对待,是因为这和七十年代的一场巨额保险诈骗案有关。这件事的起因是我们在整理档案时找到了一份文件,显示当年对于‘古田镇山火赔偿案’的判断是错误的。保险公司实际上遭遇了预谋已久的诈骗,并在赔偿了二十二人的保险款后宣布破产。这单诈骗案牵连甚广,乃至于到现在依旧是地方政府的黑历史,这次的调查也不仅仅是单单北野君父亲的死亡这么单一了......”
“我不是很明白。”
“我知道这些很复杂,北野君。”伊藤警官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处理这些时代久远又麻烦的案件,但是那场山火在当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现在媒体都闻声而动,等到我们把事情的真相重新调查出来了。你懂的,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这些事情之间有关联么?”
“当然。”话筒传来办公椅的咯吱响动,“那场山火案一共赔偿了二十二人,其中一个人是按照意外死亡来判定赔偿的。那是一帮中学生,早在事发两年前这些人就陆陆续续地买好了保险,按照常理来说,确实也是应该买保险的年纪了,虽然那时候保险还未如此普及,但学校帮自己购置保险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可惜那时候的前辈们根本不想处理这些麻烦的案件,就当成普通的山火处理了。而那失踪的学生——在经过三天搜索后被宣布死亡。她的名字,就叫户田山晴羽。我们相信是同一个人。至于您的父亲,在一九九一年离开了古田镇来到准鸟市念书,而在十七年后,也就是失踪的那一天,他直接回到了古田镇。”
“可是......可是她和父亲不应该有关系——你知道,如警官所提到的,她和家父之间不应该存在任何关联才对——”
“没错,这就是我们所困惑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作为当年参与者之一的北野则也就在您父亲自杀前几天也自杀了。他的尸体直到第五天才被发现。”
“我不是很明白。”
“我们也不明白。所以我们需要北野君的帮助。现在这件事已经在逐渐发酵,几乎所有媒体都认定了当年的保险案遭到了误判,并把视线投向了我们。真是该死。”
“我懂了。我会尽快在假期的日子里回古田镇的。”
“非常感谢。”
接下来伊藤警官又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语,但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嗯嗯地敷衍,直到他挂断电话。
等到忙音出现,我才把话筒放下,然后开始怔怔地发愣,整理我所听到的资讯。
父亲十四年前的失踪,父亲的精神问题,父亲的自杀,北野则也的自杀,保险诈骗案,山火,户田山晴羽——这些就像乱七八糟的绳子一样打上了死结。
我没有告诉妈妈更多的消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涉足这件事,哪怕是死者的妻子也好,这件事已经和她无关了。让妈妈和我一起困惑,深入事件中心,只会让她不好受。
于是我关上房门,随手从笔记本上扯下一张纸,开始飞快地写下所有因果关系。
户田山晴羽在一九七零年的山火里失踪。
户田山晴羽,北野则也,以及其他二十个学生,因为山火而收到了巨额赔偿。
保险公司倒闭。
几十年过去了。
父亲精神出现问题。
父亲失踪。
北野则也自杀。
父亲也自杀了。
......
我盯着这些字眼看,毫无头绪。不过正如母亲口中的父亲是一个有超乎常人直觉的男人,我也遗传了一些他的基因。妈妈说过,父亲从始至终在寻找的都不是她,而是一个和她很像的人。她们都曾经被人遗忘过。
我把白纸揉成一团,用力丢进了垃圾箱,然后一下子躺在了床上。
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在一望无际的火里,有仓皇出逃的人影。尖叫,混乱。
少女向前方伸出手,可是没有人记得她还在熊熊燃烧的橘红光芒中。
绝望,不可置信,飘荡在空气中。
然后是支票飞舞,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
那些零碎的画面在脑中横冲直撞,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怎么都抹去不了那个画面。
被遗忘的人。
也许——也许——也许正如我的直觉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疯。
他只是看到了她而已。
他——看到了那个被遗忘在山火里的——户田山晴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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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有时候看向自己几年前觉得一定会实现的事情,总是觉得有些可笑。
还没来得及接受所有突然发生的,也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心情,高中生活已经开始了。就算我感到无比迷茫也好,也不得不抬起头面对环绕四周的社交,同学,社团——已经和初中不一样了,我不能再把头埋在书里,对一切视若无睹。我加入了剑道部,用晴羽教我的方法和不同的人稽古,可我每次挥动竹剑,仿佛都能看到她小心翼翼捏着树枝比划的模样。
我开始用忙碌来麻醉自己,与此同时还处于极为微妙的纠结中。我的潜意识在叫我努力忘掉晴羽,展开自己在准鸟市的新生活,可我不想这么做,毕竟我是唯一一个能看得见她的人——如果我这么自私地放弃了她,那她和再次死去也没有什么分别了。这样简直就像个谋杀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会在被窝里默默祈祷会有第二个偶然上山的游人看见晴羽,并和她成为朋友。这是我无比炽烈的愿望。
在假期和休息时间我也没有闲着。我找来了大量有关幽灵的书籍,不论是神学书还是小说,简直是无时无刻都在阅读。十年没有见面的父亲对我有些溺爱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于是我的零用钱总是取之不竭,全部都用在了书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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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至少在我的眼中是这样。
新生活毫无波澜起伏,比起曾经更加枯燥乏味了,或许,也有我故意避开新事物的因素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害怕自己忘掉户田山晴羽,或者觉得她不再重要。我害怕自己会迷失在高中生活中,再也回不去那些在山上下棋的日子里。
除此之外,在目睹了晴羽破碎的尸体后,我决定要做些什么。死亡是这样可怖的事情,目睹好友的死亡足以让人留下一辈子的心理创伤;比这更加糟糕的,是知晓好友已死而又无法得知真相。
直到许多年后我也没能把那一幕忘掉。我无法把曾经看到的,那些破碎焦黑的事物,和记忆中笑靥温暖的女生联系在一起。每当我深陷进无法自拔的悲伤,多半是因为在睡前又做了无法逃离的噩梦。梦中能清晰看到晴羽在烈火中蹒跚行走,哭泣,又是如何在痛苦中窒息,倒下,最后化作残缺不全的余烬。有时她会向我伸出手,可是我却在径自跑着,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切实遗忘了火海里依然有未能逃离的少女。
噩梦使我愈加焦虑,那些我所见到的,不论是晴羽还是埋藏在二十年前的过往,抑或是不断重演的回忆,使我变得孤僻起来。虽说我本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但此种孤僻,是和其余同窗处于平行世界的孤独。我在心里知道我眼中的世界已经与他们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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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求事务所的帮助,是我在仔细考虑了两个多月后的决定。警视厅断然不会着手处理将近二十年前发生,且已经盖棺定论了的案件,况且,我也没有联络古田镇警察署的方法。于是在高中二年级的下半学期,我拿着整齐的委托书和装了攒了一整年的钱的信封,出现在了青田侦探事务所的门外。
那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处所,保安亭里没有任何人员在执勤,他们甚至没有雇佣老头子来看门;乘坐电梯上行后(使我讶异的是,电梯竟然还在正常运作),需走过条颇长的走廊,靠窗的位置是老旧排气扇在缓慢转动,上面积了厚度可观的灰尘。
试想象,这个年纪的高中生是怀揣怎样的心情走进从未接触过的事务所的。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接下来会出现的场景,和要说的话后,我才按响了生锈的门钟。在这期间我一直盯着脚下的厚地毯看,研究上面繁琐的波斯花纹。
整个楼层都很安静,除了眼前这家还挂着‘事务所’字样的木门,其余的办公室似乎都没有人使用了。不难理解,为何事务所会租到这种地方,毕竟在报纸最后一页的广告里,不仅是上面写的地址偏僻,委托起步价格低廉,而且还注明了‘不处理普通委托’。这种态度想必只会让客户望而却步。然而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不安里乘公车来到郊区,因为我能拿得出的委托费实在不多。
当下在门铃响起后,又过了一分钟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脚步声是从左边传来的,并非门内。楼梯口的防火门在刺耳咯吱声里缓缓打开,接着手里拎着一袋啤酒,穿人字拖的家伙出现在视线里。我注视着他拨弄乱糟糟的卷发,一面向我的方向走来,然后掏出钥匙插进了事务所的锁里。
“喂,小子。你是——你是来委托的吧。”
我在心里不断比对照片上西装革履的家伙,和眼前这个和胡子拉碴的流浪汉的形象。是的,他们看上去既像同一个,又不像同一个。除了面部轮廓和容易辨认的卷发后,便再无相似之处了。
“是的,我在先周就已经寄了预约信件给贵事务所......”
“不要用敬语说话,很累。”他用力——用尽全力地,把肩膀抵在门上,才把门推开一条不足以通过的缝。“我不太喜欢敬语,这样显得人呆呆的,就像傻子。喂,别愣着,快来帮忙。该死,肯定是雪井那个混蛋地架子鼓把门顶住了——”
“如果是架子鼓的话,这样子推不会坏吗?”
我慌忙把一只手按上去,结果他舔了舔嘴唇,“反正不关我的事。对了,我的名字是渡田政辅,直接叫我渡田就可以。该死,该死的雪井......”
他把袋子随手丢在地上,再用力推门,门后穿来东西倒下的声音,才勉强让我们可以顺着门缝钻进去。
进入室内后,他把袋子丢到一旁,大门在身后砰地合上。引入眼帘的环境真是让我大吃一惊,稀疏的光线从窗外招进来,被风扇切成整齐的小块。空气中的浮尘四下飘散,让我大声咳嗽起来。视线里没有任何物品是整齐的,不论是在书架上码成好几叠的书,地上的便当盒,还是堆积在沙发上的文件。
渡田在露出棉花的办公椅上坐下,随手打开了一罐啤酒,又从微波炉里拿出泡面,开始悉悉索索地吃了起来。
“我的委托书是有关一宗已发生许久的案件的调查。”
“我当然知道,放心,不会和其他委托搞混的,啊,小子,你是这个月第一个寄委托书给我们的人。所以你的委托,我可是非常用心地看了一遍”
他抬头喝下一大口啤酒,擤了擤鼻涕,“总之,你是想要调查那个户田山晴羽对吧。”
“是的。”
“我通过某些方法找到了一份报纸,古田镇的报纸,上面有他的名字。你看看——一九七零年三月,古田镇大火,唯一死亡的学生。嘛,收到你的定金后,我就马上开始查找相关资料了。”
“大火?果然是这样......”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越是接近宛若禁忌的中心,我就越紧张。这些事情已经被埋藏起来很久了,就连当事人也已经遗忘。
“啊,是这样没错。”渡田把空的啤酒罐捏扁,丢到房间角落,“好了,我们来谈一下价格吧。”
“我准备了六万五千元——”
“八万。”
“......”我张了张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果断。
“喂,小子。”渡田社长喝掉泡面的汤水后,身体前倾,虽然我是站着而他正坐在椅子上,但高度的差距并未给我带来优势。他的眼神就像猫头鹰,有些滑稽,但,非常危险。
“你知道要追查二十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有多难么?光是这份报纸——该死的,为了显示我的诚意,我甚至不清楚你的确切委托内容,就在下着大雨的日子里冲到图书馆,蹲在满是灰尘的报纸馆藏室里一天一夜,才找到这个名字。”
他这样说着,又叼起了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如你所见,现在事务所也不好过。所以,八万圆,少一分都不行。”
我和他僵持在了这里,互相瞪着对方看。最后我深吸一口气,“我了解了,但我要知道,要怎么保证这件事情可以解决?”
“小子。”
听到我这样说,渡田笑了起来,露出轻蔑的表情,“如果你现在出门的话,我不会对你恶言相向,而是会看着你跑到其他侦探事务所,然后被人当成疯子赶出来。先不说八万圆可以做些什么——关于幽灵什么的,你真的觉得那些人不会把你当成精神病人?毕竟你这个年纪,有臆想病的青少年实在太多了,天天活在‘我很特别’的幻想中,计划着要拯救世界。”他大声咳嗽了两声,“但我不会,我不会把你赶走。幽灵其实是最好解决的委托,只是结局往往不尽人意,你懂么?我不是什么心理医生,也不是江湖骗子——当然,在不懂的人眼中我就是,但你看得见的吧,那些东西。有时候蠢货们称之为幻觉的东西。”
他掐灭手上的烟,似笑非笑,“我说啊,小子,你看得见的吧。”
“......什么?”
“我说。”渡田社长猛地站起身,发出粗噶沙哑的笑声,“我说啊,你,看得见幽灵吧。至少,你看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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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他说完这句话,我们几乎是立刻停止了谈论。在一些十穗尾当地的小报专栏里,可以找到些许对于这家事务所的评价,其中大部分都是些神神鬼鬼的委托,例如在神社周围驱鬼,解决委托人看到的幽灵之类(显然,看到专栏里轻蔑的文字,不难想象这种冒充心理医师的行径普遍会遭到唾弃)。
“说起这个,雪井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先在沙发上坐着吧。”
渡田社长把烟弹到烟灰缸里,站起身走到沙发边上帮我把堆积的杂物全部扫到地上。随后他又点起第二根烟,在事务所中间来回踱步。
这真是个怪人,我如此想到。他看不出年纪,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说得通,而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像是私人侦探的地方,除了那双锐利的眼睛。他也不像靠谱的样子,不仅态度恶劣,还时常嚷嚷着幽灵尔尔。这不期然让我怀疑起世界上是否有这样一班超能力者,或是类似的机构在监管什么的......但这样幻想的话,岂不就和他口中无聊的青少年如出一辙了么?
事务所里灯光昏暗,弥漫着古怪而沉重的气氛。渡田社长披上了原本挂在椅背上的大衣,人字拖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动。这里不像事务所,倒更像邪教组织的秘密基地。我做着无意义的幻想,等待他开口说话。意外的是,在猛烈的敲门声响起来前,渡田竟然真的一个字也没有说了。
听到敲门声,渡田向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迅速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纸币塞进口袋,接着才把信封原封不动放回桌子上。“喂,混蛋,不要那么用力敲门,心疼一下老爷子吧。门锁的岁数比我们家起来还要大了。”他这样大吼大叫着,一边把门拉开,虽说真是可笑,不久前他才用极为暴力的手段对待他口中的老爷子。随之而来的是片刻听不清的嘟哝,以及愤怒的尖叫。“渡田!你个傻子,你对我的架子鼓做了什么?你这个地下水道里的老鼠——”
各种难听的话倾倒而出,混合着架子鼓被扶起来时的哐当哐当,此刻两人的动静宛如完整的交响乐团在奋力演奏。
混乱的情景持续了好一会,直到那个女人见到我才停下。那是个极为漂亮的女人,约莫二十五岁上下,穿着深蓝色运动装,头发扎成整齐的马尾辫,棒球帽上有洋基队的图案。她抹了色调鲜艳的口红,但这看上去并无不妥。
“哟,没想到渡田你这个傻子还是有一点作用的。你终于找到客人了。”她径自走到衣帽架那里把帽子挂好,看了我两眼,“高中生?别告诉我这次又是帮小孩写作业什么的。”
“不不不,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委托。”
“委托费呢?”
“七万五千日圆。”......“八万——”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不过渡田用力踩了我一脚。
“啊嗯?”
“是七万五千圆,我记错了。”我连忙补充。
“噢。”
女人走到办工作后,随手捡起我的那封信,“我看看......调查二十年前的死人?有趣。你一个学生要查这些干什么?无意冒犯,但我们不是游手好闲的人。”
“幽灵,是幽灵。你懂吧。”
听到渡田这么说,雪井小姐发出尖锐的笑声,“不会吧,渡田傻子,这也太可笑了一些。”
我原本以为她会开始大声嘲笑幽灵什么的,没想到她又接着说,“我说了很多次,幽灵是解决不了的,你就算调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要解决的是人才对。”
她把信放下,“小子,你想要从这个——户田山晴羽——身上得到什么?还是说你想要写一本小说,变成人人皆知的畅销作者?上一个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来找我们的委托人靠着幽灵发了大财,挖出了好几箱古董。”
“我只是——认识那个幽灵——所以——”
磕磕绊绊地说出我从未说出口的真相,我想,在正常人耳中这些话是可笑的,但如果倾听对象是眼前这两位根本无法被称作正常人的怪侦探,就没有什么不敢说出口的了。即便如此,我的面颊依旧发烫了起来。
“几年了?”
“什么?”
“我问你,你认识那个幽灵,也就是户田山晴羽,多少年了。”
“八年了吧。”
“你见过她的尸体了么?”
“见过。”
“有考虑过报警么?”
“我——我担心——”
“担心她会消失,对么?很聪明。小子,你的脑子很好用,比渡田这个傻子聪明太多了。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事务所叫青田事务所么?”
“不知道。不,我想说,古田镇的警察署根本不会理会无理取闹的报案——”
“如你所见,这里现在有渡田,我,当然,以前有过青田,但是他死了,被人从高架桥上推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幽灵。但是渡田这个傻子愚蠢地报了警,最后尸体被找到,火化,原本他还可以在事务所里游荡,但因为那件事,来找我们事务所的委托人越来越少,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搬到了这里。然后青田就消失了。你懂吧,这家伙亲手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再次杀死了——”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只是在自顾自回答。
“啊,是这样没错。”渡田吐出几圈淡蓝色的烟雾,没有反驳,“是我蠢了。”
我听得云里雾中,本想反驳,但转念想起自己也是能看得见晴羽的,由一个看见过幽灵的人来反驳这些本事听起来不可思议的怪谈,似乎不太恰当。
“总之,小子,我来猜猜——报纸上的照片来看,户田山真是个好看的孩子呢。噢,我猜猜,你是爱上她了吧。”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反驳起来,“我不是——我只是认识——”
“不用怕,这种事不算尴尬。啊,我说啊,渡田这家伙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说过梦话,宁愿和他见过的一个幽灵上床也不和我上床,这家伙完全被迷住了。对吧?”
“喂,雪井,不要在客人面前说这些话——”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幽灵,活人,又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小子,你要记住,如果正式开始调查户田山晴羽的事,会牵扯到很多活人。非常多。幽灵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存在的意义,都是活人赋予的。如果你不想为了那个幽灵作出些过线的举动,真相永远不会浮出水面。你懂么?”
“......举动?”
“是啊。”雪井咯咯笑着,“想必,那个幽灵对你而言也很重要吧。我能理解,就像当初我们拼了命地留下青田那样。可惜即使我们动用了这个——”
她突然拉开外套,露出腰间的皮革枪套和插在里面的左轮手枪,“——也没有成功。还有,事先声明,我们可不蠢,关于你对‘幽灵’的描述,也只有确切见过的人才能说的出来。懂吧?我只是要你知道,只要是你委托的,我们都能解决。但,小子,你还太小了,也许过几个月,你就会知道,活人永远比起死人更难调查。更遑论是谋杀案。”
“谋杀案?”
“哈,小子,你真是天真。”雪井把外套放下,“所有需要深究的死亡都是谋杀案,有些是被人杀死了,有些是被社会杀死了,有些是被自己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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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算上时间线,我在那天是不会知道北野则也做了什么。不过,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距离我和他交谈,以及他将一切告诉我,已经过了数年有余。我把这两段,我所遭遇的,和他所遭遇的,由于是在差不多某几天里发生的,便按照顺序写了下来。
无论如何,它不该被埋藏在历史里。
而我,也只是偶然深陷其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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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则也】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冬日。
天气非常冷。他怀疑这一带即将下雪,但谁也说不清,毕竟古田镇的天气一直变化莫测。
“北野桑。”当他在灰蒙蒙的街道上快步行走时,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他。他很快认出声音,是令他感到惊恐的语调。那个人是22号,22号——他现在只记得她的学号了,就在他把她永远留在山上后。
她的名字是什么?他记不起了。也许是他一直在刻意遗忘,他,北野则也,经常戏称自己是盲人,他什么也看不见,每到了睡觉的时候就会被拖入起火燃烧,炽热无比的梦境中。
然后他迅速回头,却依旧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大声咳嗽了起来,常年吸烟加酗酒让他的身体变得极为虚弱。跌跌撞撞地跑进拉面摊里,正在煮面的摊主注视着他,发出不屑的声音。
“北野君,你又出现幻觉了?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就应该找一份正经的工作来做才是——过量饮酒,可是会死的哟。”
北野则也没有回应,只是快速跑了出去,一路飞奔,大口喘气。
很快,古田镇在冬日的第一片雪花落下了,它徐徐降在北野则也的头顶,霎那间的凉意让他发出了悲鸣。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二十四年过去了,他依旧只能无助地跑着,却怎么也跑不出去,不论是古田镇还是自己的回忆。
这场由他发起,二十二个人共同编织的噩梦,永远也不会消散了。
跑了不知道多久,地上的水坑让他一个踉跄,以诡异的姿势摔倒在地上。
“北野桑。”
柔和的女声在呼唤他,他当然知道这把声音没有任何恶意。假如她是厉鬼锁魂之类的存在,他大可以毫无愧疚地逃离。但她只是困惑,只是想要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浓烟里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当他们已经卷缩在消防士的毯子里时,她却挣扎着,黑色的缎带直直伸向天空。
那天穹顶上黑云聚集成了庞大的手掌,和少女红肿的右手以出奇相同的方式重叠在一起,于是在被瞬间蒸发的泪水里,大火带走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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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知道学校后面那座无名山即将要被改建成为生态旅游区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西装——西装是他在很久以前还有用工作麻痹自己的想法时留下的,现在已经磨损不堪而且没有被烫平。但他想,至少这样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像是可怜的流浪汉。
那些人——从福冈来的建筑公司,和古田镇的政府一起,为了提高收入而努力。这在他的眼中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亵渎行为。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林和花草,似乎正是因为那场大火而出现的。那场大火。如今他们竟然要把它改造成另一种娱乐的姿态展现给世人。当然,在他的心中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源于何处,即便没有入夜,他依旧能清楚感受到幽灵在山上游荡的影子。
如果这都是幻觉就好了,他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祈祷。可是并不是,他感受的到,没有小说里描述的,寒冷恐惧的凉意爬上后背,但却以另一种更加惊人的方式在折磨着他。困惑,不安,孤独,这些气味在山林的一隅把他紧紧缠住,也许22号也只是想要个答案,可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开口告诉她了。他甚至忘却了她的名字。
他又想起侄子怪异的行径,他并不觉得二者之间毫无关联。可是,这件事和自己的侄子毫无关联,为什么要踏入他的日常中?难道自己留在古田镇还不足以偿还债务么?他压低帽檐,坐进皮卡的驾驶室里,老旧皮革的味道涌入鼻腔。窗外刮起了风雪。冬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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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部长和昌吉先生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后面跟了一小群体力不支的社员。
“藤原部长,这里还真是充满了大自然的气息呢。”昌吉用婉转的方式表达不满。换句话来说,这里是很偏僻的所在,而他完全不明白为何作为官员的藤原会想要把这里发展成旅游区域。不过,只要有生意做就行了,他只是负责工程项目的,后续发展如何已经和他无关。和政府做生意还是让人放心的,至少他们不会临时跑路,然后消失不见。
从那个黑暗的时代走过来的生意人昌吉石重,是个谨慎的老头。和肚腩明显的部长不同,他精瘦有力,眼神犀利,对社员的哀嚎视而不见。
“啊,就是那里了。”部长停下来,指向一间小小的木屋,“那里,第一个要求,如同在笔记里提到的,要把那里改建成售票处。”
“我知道了。有什么讲究么?”
“这个是内部讨论结果,抱歉,不太能说出去。”
“了解。”
昌吉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试图走近木屋,可是他总感觉有谁在盯着自己看。
“见鬼了,这地方让我很难受。”
“啊,是这样吗?”藤原没有再向前一步,“也许是木屋导致的吧。昌吉先生,你怕鬼吗?”
“不,当然不怕。害怕不存在的东西的人是愚蠢的。”他鼓起勇气再走近些,对着木屋的墙面仔细端详,“真是惊人,这里有烧焦的痕迹。藤原部长——”
“是的,是的,这里有过一场火灾。”
“而且还有过死亡,是么?”昌吉吐了口口水,“真是该死。藤原部长,你是想要用什么东西镇住这里?恕我直言,这简直——”
“不,昌吉先生,我只需要个答案,这个工程,你们接的下来的吧。”
“当然没问题。毕竟那种东西肯定不存在。”显然,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避开那个单词后,昌吉也犹豫起来了。“我的意思是,肯定没问题。但,藤原部长,你是担任要职的官员,和这件事情无关吧——”
“昌吉先生,我说过——”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该死,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事情处理好的。你懂的吧。”
“那就拜托了。”
昌吉点起一根烟,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再次用力地吐了口痰。他很聪明,这个藤原绝对有问题,他心虚了。以前在黑道里做肮脏事的日子里,昌吉特别懂得察言观色。不过他不会过问藤原的往事,放在曾经,也许他会查出来然后顺便勒索一手,但现在时代变了,警视厅的家伙简直像猎犬一样不好惹。
“我要进去一下,可以么?”昌吉把烟头踩灭。不知道为何,看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他感到异常的难受。心理暗示,这一定是心里暗示吧。他想起这个下属提到过的词汇。
“没有问题。”
“放心,我只是看一下有没有推到重建的可能,啊,部长,这可是在山上。”
“我知道,请便。”
于是昌吉随手挑选了两个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社员,“喂,过来。”
三个人消失在木屋的门后。
在走进屋子里前,昌吉突然感到有些孤独。他没有害怕,哪怕藤原在字里行间暗示了许多次,这个地方闹鬼,可他没有一点悚然的感觉。他只是有股油然而生的悲伤,注视着眼前昏暗的木制家具,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也许,也许等他回到了福冈,应该和妻子在家里好好吃一餐晚饭。被遗忘,是如此令人恐惧的事实。
忽然,他有了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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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吉拧开手电,每走一步都很小心。
有些屋子的设计上,地下室和一楼只隔着一片薄薄的木地板,而这些在经过大火炙烤后会变得脆弱不堪。昌吉是个很惜命的人,他可不想因为这种蠢事受伤甚至把命给丢了。
屋子看上去损毁得有些严重,许多地方都呈现出倒塌和破碎的状态。然而即使是这样,阳光也很难照射进来。昌吉相信这是因为外面那些大树的阻挡,或是天气的关系。
接着,他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穿过起居室的门,里面只有散落在地上的几颗松果。它们咕噜噜地滚着,看起来像是刚刚才被人丢下去的。
然后他就确信有人正在不远的地方盯着自己,也许是鬼,也许是人,总之不会是什么友善的家伙。
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意义的对峙了,昌吉撩开外套,把小巧的54式手枪对准沙发后手电无法照亮的区域。“喂,混蛋,出来。快出来。”他一只手拉开手枪的套筒,发出清脆的声音。这把手枪是在山口组和其他社团火拼前,黑市价格飙升到十万日元时买的,是很宝贝的资产。要运到古田镇不算难事,却也吃了点苦头。不过现在想一想,的确是很明智的举措。
过了一会,还是没有动静,昌吉只好缓慢地接近沙发后。那里有条向下的楼梯,显然是通向地下室或者储物间之类的地方。“喂,你先下去。去。”用力推了社员一把,昌吉让原本在公司里负责画设计图的测量师走在前面。测量师没有了可以随时再雇一个,自己要是受伤,问题就大了。
唯唯诺诺地前行,楼梯咯吱作响,昌吉觉得有些可笑,为什么查看楼房构造会变成这样?但他马上就知道了,因为在地下室乱七八糟的箱子中间,自己的社员正在死死按住一个邋里邋遢,穿西装的男人。看到自己手上的手枪,男人显然吓坏了。他发出剧烈的喘息,随即又咳嗽起来,跪在地上干呕不已。
在那之前,他已经有隐隐约约听到人嘟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和谁解释着什么,和不断道歉。“我们都忘记了。真的抱歉。”像是这样子的话一直在传出来。他以为这是闹鬼的一部分,显然不是,始作俑者被测量师按在地上了。
“喂,你又是谁?”
“别开枪——拜托了——我只是来吓唬一下你们而已——求你了——也别把我送去坐牢——”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想吓一下你们。”男人看到枪口,整个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发抖。
看到枪械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到警视厅,看起来也不像是混社团的那些人。昌吉把枪收起来,决定不多说什么,只是把他架住,带到木屋外面。这种麻烦事让他想起了藤原部长,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有关联。既然和自己无关,那么在场的第三方就只有陪同自己的藤原了。
没过多久,看到昌吉三个人这么快就出来了,藤原部长显然很吃惊。看到他们还带着第四个人时,他更吃惊了。当他认出那个男人时,他果然笑了起来。“这不是北野君吗?”听到他开口,昌吉松了口气。麻烦事有人处理了。
“是我,是我。你是......藤原......”
“啊,是的。” “藤原部长和他认识么?”昌吉松开手,发现被称作北野的男人正在眯着眼,看样子在地下室也蹲了挺长一段时间。
“的确是认识的,认识很久了。”藤原帮北野则也拍去上衣的灰尘,“北野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知道的,藤原。二十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了。收手吧。”
“为什么?北野,你是个胆小的家伙。”
“你才是,藤原,如果你不胆小,为什么要把木屋推倒?”
“这只是一般的旅游发展项目——”
“一般?你知道的,那件事情不会结束,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你?噢。”藤原看向北野口袋里的松果和镜面碎片,“你想要怎样呢?北野君?是想要吓唬我们,让我们知难而退吗?这真是太蠢了。你不会觉得装神弄鬼的那一套行的通吧。我每天都虔诚地去神社供奉,鸟居也会向我敞开。没有用的,北野君,我们都得到了想要的,不是吗?”
“你真是混蛋......藤原......”
“于是呢?还是说,你现在打算开始装无辜了?二十年了,北野,二十年了,你已经是个走火入魔的中年了。如果知道你是这么胆小的人,我就不会找上你了——但当年你和你父亲都是知情人,不是么,你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点头同意了。”
“藤原,你是个恶魔。”
“走吧,北野,我不想把你抓去警察局。你自己回去吧,别来打扰我们了。”
在两个人几乎吵起来的过程中,昌吉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他明白这件事与自己无关,所以自己只需要做好本分工作就好了。
看着北野则也狼狈地走下山,藤原部长拉了拉有些过紧的西装外套。“见笑了。那个人精神有点不正常,之后要是再看到他,我会把他丢到监狱里。”
“唔。”昌吉没有说什么,他当然觉得非常蹊跷,但即便自己不喜欢这种云里雾中,所有人都瞒着自己的感觉,他也不会开口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这间屋子怎么样?是保留在这里,还是整个推倒?”
“要整个拆掉后,再另外建造售票厅。”昌吉想了想,回复道。“里面的结构损坏得很严重,就算加上新的承重墙或者夹板之类的,也会有严重的腐烂问题。”他把烟头掐灭,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个方案是合理且利润最大的,他可以想办法把运送废料的部分也承包下来。至于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藤原这个胖子不怎么尊重死者。这个想法又让他在心里笑了起来,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说起来,这里竟然有向日葵,真是令人吃惊。”
他指向木屋周围杂乱的野花,和直直立着,颜色灿烁的金色花朵。
“这一定是人为种下去的。”
“也许是那个北野呢?”藤原毫不在意地说道,“也有可能是来祭祀的人,也许是路过的小孩,也许呢。这些都不重要,到时候把向日葵和野花全部铲走就可以了。”
“说得也是呢。”昌吉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他又点起第三根烟,在烟雾缭绕中突然感到一阵叹息。
再见了。
仿佛有谁在木屋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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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即便是有父亲的溺爱,支付额外的委托金给青田事务所还是对我造成了极大的财政负担。为了我不得不想一些办法来弥补生活费的空缺,例如,去小卖部打工。
小卖部的主人是四十余岁的桥本太太,她在听说我是古田镇搬来读书的学生后,果断地聘用我了。据说,她以前也是在古田镇念书的,大学的时候才到准鸟市定居,已经在这里居住了超过二十年。
“古田镇的孩子们都很聪明。”她笑眯眯地告诉我,“有你来帮忙的话,客人一定会比以前多许多。现在大部分学生都会去便利店买零食,光顾小卖铺的人变少了。”
“是这样没错。五百圆怎么样?”
“时薪?”
“当然。”
总之,我接下了这份工作,内容就是在放学后去帮忙整理店铺的商品,收银和清点收入。简单而言,就是什么都要做的意思。
有一天在准备下班时我偶然见到桥本太太的房间里贴着一张照片,是那种很老的黑白照。先说一下小卖部的布置——小卖部在离高中部三条街外的转角处,十字路口的一边,平时店门会对着马路另一面的邮政局。到了晚上,桥本太太会放下卷帘门,至于工作时间里,她会坐在薯片架子旁的躺椅上看报纸和打盹。店里有点昏暗,扭蛋机靠着左侧的墙壁,装满各式糖果的玻璃柜在另一堵墙下,店铺中间放了两个塞满各种小吃的陈列架,最深处则是只有夏天才会拿出来的雪糕机。雪糕机左边是向上的木楼梯,右边是一般关着的滑门,门后是桥本太太的书房。二楼是她的起居室和杂物间。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老了,连主人也是这样。周围的一切都和它看上去格格不入,无论是行人,路上新铺的砖石还是城市的色调。桥本太太很讨厌抽烟,后来我才发现她是讨厌一切烟雾,例如她在购入第一台电磁炉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煤气灶。桥本太太保养得很好,不过那种沧桑的气质让人无法忽略。我有时候会对着她发呆,然后不自觉地感受到,仿佛是在看一本书。许多时候有许多人都会给我这种感觉,但桥本太太所散发出来的,更加久远。
——再说回那张黑白照,是一张班级的合影。那时候我还没有认出第二排的女生,直到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十六岁的户田山晴羽。可至少在那一天,我甚至忽略了她,几乎是视而不见。她是如此不起眼的女生,似乎总会被人不自觉遗忘,就像在那张照片里最边缘的位置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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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级的暑假,我再次回到了青田事务所。
刚推开门,我就见到雪井在桌上摆弄她的左轮手枪,子弹一颗一颗放在桌上。虽然有点害怕,我还是假装很镇定,僵硬地向她走去。
“你来了,小子。”
她把烟头掐灭,斜着眼睛看我,“我说啊,事情似乎出差错了。”
“什么意思?”
“先看看这个。”
她慢吞吞地拖来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接着拿出一份报纸。“翻到第三页看看。”我往后翻,随即吃惊地呆住了。上面赫然是则也叔的照片,旁边还写着《出手伤人》,《殴打部长官员》之类的大字标题。继续看下去,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上个星期,政府人员决定要在小学后面的山上进行开发——
一股凉气从我的脚底一路钻上头顶,瞬间让我颤抖了起来。文章里提到则也叔用刀刺伤了藤原部长和叫做昌吉石重的‘昌吉工程建造株式会社’社长。在我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和开发项目的报道后,我开始大口喘气。
“要去古田镇——马上就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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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井和渡田,都是很奇怪的人。
我对他们更多的是依赖而非信任,仔细想想,愿意接受高中生有关‘幽灵’的委托,简直就像是在胡闹一样。即便如此,如果青田事务所不接受我的委托,我也毫无办法,毕竟大抵是找不到第二家事务所会这么随意了。
为了节省费用,我们决定坐公车前往古田镇。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压低了帽檐在打盹。他们的穿衣很随意,雪井依旧是从头到脚的运动装束,渡田则是穿了老款西装,头顶的圆顶帽看起来有些滑稽。
“小子。”
正当我在山路造成的颠簸里准备瞌睡,雪井突然叫醒了我。我们此刻正坐在三人座上,我在靠近过道的左边,和雪井挨在一起。“さびしさや一尺消えてゆくほたる”,你听过这段俳句么?”
“没有。”
我的国文分数不算特别高,只能说一般。虽说我对数学也没有多大的兴趣。所以俳句这种东西,也不曾认真背过,反正只要随便写一些看上去微妙的字眼,就能够把作业蒙混过关了。
“这是青田经常挂在嘴边的俳句。”雪井伸手摸向口袋,随即又想起来自己正在密封的车厢里,不能吸烟,于是幽幽叹了口气,“你说我想他吗?当然,没有了第三个人,我和渡田会像同居夫妇一样生活,这未免过于糟糕了。要知道,他只是个会想着找人上床和看垃圾小说的废人。”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会打架子鼓和喝酒的疯女人。”渡田转了个身,用耳塞堵住声音,面向车窗继续睡了。
“你看,你看,就是这个没有用的样子。”雪井说道,“要是青田还在就好了。他呢,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我们和他认识的时候还是在念大学,他是剑道部的社长,不论是脑子还是武力都无可挑剔。那样的人居然会笑眯眯地来事务所面试,真是不可思议。他告诉我,‘只是觉得有意思,如何?’......你也看到我们事务所的情形了,我可以负责地说,早在刚开始就已经是那样,即便如此青田依旧加入了我们。”
“啊,是这样呢。”
“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把他杀害了的凶手。真是有意思,他就是在调查一单受贿案件时死亡的。而那件案子的主角,几年前刚刚从古田镇被调到了第二座城市。所以说啊,小子,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是奇妙的,没想到我们会再回到那个镇里。真是奇妙。”
“啊,嗯。”
“青田呢,曾经是我的爱人。”
“啊,嗯。”......“欸——?”
“是不是很吃惊?”
不,其实不算特别吃惊,雪井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而且身材也非常好,倘若性格再正常一些,追求者一定会变得很多。
“你知道么?我实在太想念他了,以至于后来和自己的幻觉继续没有结束的恋情。”她自嘲地笑了笑,“直到渡田发现我不对劲,经常一个人对着书桌自言自语,才把我带到了医院里接受治疗。那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真的又看见了青田,他就在那里,一直和我聊着天。可是这都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有一天渡田告诉我,他也看见青田了,在我们搬离原本的事务所办公室前,他一直都在那里默默做着生前没有完成的工作,依旧是那样的敬业。很可笑,是不是?我们被诊断出来都患有幻觉相关症状,是在青田遇害后所出现的严重的后遗症。我们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想了,小子,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青田还在不在。你懂么?你说你可以看得见户田山晴羽,我希望这是真的,至少你可以告诉我,我那些年不是在和自己的幻想说话,而是和青田。”
“你的意思是,雪井小姐,你和——和——主观存在的人——交往——”
“你可以这样理解没错。”
渡田突然摘下了耳塞,他坐直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睡醒的原因,声音特别沙哑。“你是可以这样说,小子。我们时常会想,如果只有我和雪井看得到青田,那即便他真的是幽灵,也没有意义了。你懂么?”
“不是很懂。”
“那就好,小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对幽灵有任何感情。”渡田发出奇怪的笑声,“毕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幽灵,不是吗?即使有,如果只有你看得到,那她就是你的幻觉。仅此而已。”
窗外沥沥地下起了雨。我知道在这个季节绝对不会有雪花落下,可我还是看得出了神。
渡田的话,仿佛在一瞬间就让我回到了那个冬天。然后,冬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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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里想着晴羽的事情,在雪井也闭口不说话后,逐渐陷入了梦乡。
车身于山路上颠簸,我不由得做起了那样相似的梦。在梦里我又回到了古田镇的山上,蜿蜒的石梯无限地延展向前,不见终点,不知所在。尔后脚下的大地突兀地开始震颤起来,一抖一抖,又如巨人沉闷的心跳,周围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熟悉的是每一棵乔木的枝叶,陌生的是穹顶下世界的色彩。
天幕的颜色在剧烈变化,先是青空琥珀一般,然后是白蒙蒙的轻纱状,最后忽地坠了下来,光芒开始消失,它的色彩灰黑浓厚,压得越来越低,直到眼前只剩下上山的小路和零星的树木。我想前奔跑,只是心里充斥了没有目的的失落。我知道前面什么都不会有......于是我跑过了丛生的野花,跑过了烧黑的栅栏,跑过了向着月亮方向低头凋零的太阳花。
世界一隅开始猛烈变化,我跑着,但却知道整座山被翻了过来。我用手拼命抓住树枝,看到了脚下的五子棋盘,上面先手的是黑棋,然后白棋,来来回回,那只手下完了黑棋再到白棋,如同在和自己博弈。接着棋盘褪色,腐朽,木屋和学校出现,突然互相靠拢,重叠,起火燃烧。仿佛是画轴,火烧得越猛烈,视野中一切色彩都向黑色靠拢了,他们大声喊着,所有人都逃了出来了,于是拿出礼花射向空中。
最终一切都化作齑粉,唯独还有一小团火在默默地烧灼。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直烧着,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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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子,醒一醒。”
我听到有人这样和我说,一边把我摇醒了。
公车正停在公路边上,据说轮胎出了问题,现在正在找备用胎和联络维修人员。
叫醒我的人是渡田,他正在吃饭团,只是味道闻起来有点不太新鲜。车厢里大部分的人都在聊天,看书和玩手机,稍微看一下,游戏是超级马里奥和俄罗斯方块。也许是满心都是晴羽的事,我没有玩手机游戏的心情。
窗外的景色已经从城市的高楼变成了农田,树林和小洋房,白灰色的农村建筑零疏地聚拢在一起,路边的电线杆和电线从远处看去就和蜘蛛网一样了。
“你要吃吗?”在我看景色的时候,雪井回到了车里,手里拿着两根雪糕。“渡田有乳糖不耐受,就算了。”
“混蛋......”渡田把饭团塞进嘴里,切了一声。
“看样子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了。”雪井舔了舔雪糕,女人的魅力瞬间满溢了出来,我只好把视线偏移一点,不动声色。“我说啊,其实做这一行也没有什么技巧,毕竟事情发生在那么久以前,只能先从图书馆和报纸里找一点线索了。”
“嗯。”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啊,是这样。”我含糊其辞地说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只是......觉得事情很荒唐。”
“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很荒唐。”
“我总觉得是我自己出现幻觉了......也许晴羽真的只是我自己——”
“啊?小子,你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也许是吧。”
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接下来都保持在安静的氛围下。
直到公车重新启动,雪井和渡田也没再说一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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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笔者】
在赶往机场前,我决定先找到青田侦探事务所。
小说的稿件还是如往常那样,没有了下文。在等待伊藤警官处理完急事的当下,我坐上了前往准鸟市郊区的公车。
父亲在将近三十年前拜访过这家事务所,想必他们一定知道和父亲相关的往事。只是,如同稿件中提到的,这样子的事务所看起来就不像靠谱的样子,能不能运营这么久还是个问题。
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不是我应该着手处理的事情呢?也许这都和我无关。但不论是母亲,父亲,事务所的侦探们,还是古田镇的其他人,随着稿件更多的部分被扫描出来,受影响的人就越多——直到有那么一个瞬间,整个古田镇仿佛都变成了漩涡,一切聚焦于户田山晴羽身上。
这是最为讽刺的,用父亲的话而言,我们所知晓的一切,都是围绕一个不存在之人展开的。
街边的路灯在忽闪忽灭。
公车的实际发车时间比原定晚了大约一个小时,所以等我赶到十穗尾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十穗尾几乎是准鸟市最偏僻的郊区了,我之所以觉得还有几率能找得到青田事务所,是因为在两年前的一张报纸里,竟然奇迹般地偶然看到了事务所的广告。几十年过去了,广告和父亲小说里描述的基本一致——廉价的委托费,和不接取一般案件的原则。
我开着手机地图,在十穗尾空无一人的老旧街道上游荡。周围是废弃的小洋房,灯泡碎裂的路灯,被爬藤覆盖住的太阳能板,和学校墙上的涂鸦。只有零星一些商户还能看到聚集的人群,即使是车辆,也要隔很久才能听到呼啸而过的声音。
十穗尾近海,在安静的晚上,蝉鸣尽头仿佛还能听见悠远的波涛声。这是个时间走得很慢的城区,年轻人不多了,朝气随着年代交替被带走,在机舱里,公车里,轮船的甲板上,被运去准鸟事中心或者更遥远的地方。
现在的十穗尾,暮色昏沉。
我找了很久,才看到那栋名为‘GRAVITY’的办公楼。入口处只有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大叔在打瞌睡,在我从旁边经过的时候也没有抬头,只是一只手盖着保温杯的瓶口处,一只手放在大腿上,斜斜靠着椅背,耷拉着头,发出规律的鼾声。
走进大楼,公告板上贴着三年前的告示,想必很久没有人更换过了;电梯也停用了,只能走楼梯上去。所幸事务所的楼层不高,在办公楼的第五层。
顺着消防楼梯向上行,廊道里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忽然觉得很荒诞,为什么十七岁的高中生会出现在这里?我是为了什么?单纯被警方要求协助办案应该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的,但我却毫无犹豫地来到了十穗尾,还看完了父亲的小说——我看到了在缓缓转动的漩涡,和七十年代的过往,父亲的执念也许有一部分在我的身上得以延续,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甚至是一个混蛋,不过如果他的回忆是真实的,这将会颠覆我所认知的一切。是的,这样想的话就合理了,或许我只是单纯在挑战自己而已。
这样想着,我已经到达了五楼。大腿有些发痠,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难听的咯吱声把我吓了一跳。防火门严重掉漆了,在门后的隔火空间里还堆积着泡沫饭盒和垃圾袋,不知道是哪个没有公德心的住户干的事。
然而我在五楼扭来扭去的廊道里寻找了许久,才发现原来几乎所有办公室都处于无人使用的状态。走廊两边放了散落的纸箱和无人收拾的废弃家具。我在五楼来回踱步五分钟,最终才锁定了其中一扇装有防盗门的办公室。上面挂着的牌子写着‘青田侦探事务所’的字样。出乎意料的是,门牌是新买的,崭新得没有一点锈迹。
我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门铃,没想到按下去毫无反应,便只好硬着头皮敲门。
砰砰,砰砰。
有人吗?
很快从左侧传来了脚步声。是的,并不是从门里传出,而是我刚才来的方向,也就是楼梯间的位置。先是防火门打开的难听咯吱声,然后是夹脚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最后是塑料袋和墙壁刮擦的刷刷声。
“欸?”
看到我,他似乎很吃惊,“欸?你是来找老爹的吗?”
“初次见面,我是来拜访——”
“哦哦哦,肯定是来找老爹的吧。”
他没有等我说完话,就自顾自地掏出钥匙插进了门锁。接着,好不容易才把钥匙重新拔出来后,他用力推了几下门,却纹丝不动。
“混蛋,混蛋,混蛋......”男人小声咒骂着,“能帮我一下吗?用力推就好——肯定是老妈的架子鼓挡在门后面了——”
于是我只好上前按住门,帮他把门推到出现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门缝。
在这时我和他的距离很近,才看清楚了来者的模样。他看起来不会比我大多少,只是胡子拉碴,头发也乱七八糟的,活脱脱废柴家里蹲的形象。而且,身上的格子衬衫,短裤和人字拖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家伙。
“对了,我的名字是渡田真一。”他把装满啤酒的塑料袋丢到鞋柜上,“进来吧。”
“我是来找——”
“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事务所也只有三个人,不是我的话,肯定是老爹或者老妈了。欸,不过啊,我一直以为他们只是打着侦探的幌子到处诈骗而已,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主动找上门噢?”
“啊,我是来打听一些事情的——话说,渡田君的父母是——?”
“他们啊,还没有回来。不过呢,勉强可以说是事务所的老板吧。也是唯一的员工,不把我包括进去的话。”他随手拉开啤酒的易拉罐环扣,发出咯挞一声。“这家事务所在我出生前就在经营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起色。他们只喜欢捣鼓那些幽灵啊,神祗啊,什么的。可恶,还说要我继承事务所什么的......我才不会干这种诈骗的工作。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他们人也很好的啦,看到主动送上门的委托一定不会视而不见的。当然,他们的脾气很怪,最好不要太在意。”
“说了那么多,还是忘记提到名字了。”渡田真一揉了揉眼睛,指向挂在红木办公桌后的字样。
“虽说是青田事务所,但是老爹不姓青田。”
“噢?”
“我的老妈是雪井月漪,老爹是渡田政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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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没有跟着老爹姓。”渡田真一大字型瘫在沙发上说道,“很奇怪,不是吗?我总觉得他们比起夫妻,更像是朋友,偶尔上床也不会觉得有大问题的那种关系。如果真的打算委托工作,就要做好要忍受他们谜语一样的说话方式,和奇怪行为的准备。简单来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怪胎。”
“这种形容父母的方法......的确很新奇。”
“是吧?但我也没有说错。听他们说,以前事务所还有一个叫青田的社员,如果他没有被谋杀,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原来如此。”
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雪井太太和渡田社长才回到事务所。那是两个看起来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中年人,雪井太太穿着老式的运动装,嘴里叼着电子烟,把所有购物袋都给身边的男人拎着。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你好。初次见面——”
“噢?”
那两个人看到我时明显定格了片刻。“北野小子——?”
“抱歉?”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喂喂喂,这可不得了啊,老太婆。”男人放下购物袋,大声叹了口气,“这不得了了。”
“请问——”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还以为是北野小子回来了,还要我们帮忙处理更加头痛的案件。”
我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小子,他以为你是另一个人,一个很有意思,不过让我们吃尽了苦头的家伙。”
“稍等,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但北野弦是我父亲的名字。”
“那就说得通了嘛。他怎么了?你是来委托工作的?”
“不,我想要打听一些父亲的事情。”
“噢?为什么?”
“是这样的,家父在五天前自杀了,而他在留下的小说稿件里,提到了贵事务所的名字。”
“......”雪井和渡田社长互相瞪着,不发一语。
“小子——你是说——北野弦——死了——”
“是的。家父在十四年前就失踪了,最近才被人发现在古田镇自杀了。”
“想必他是跟着走了。”渡田社长挥挥手把儿子从办公椅上赶走,自己坐了上去。在渡田真一消失在房间门后前,我看到他翻了个白眼。
“跟着走了——什么意思?”
“他既然在那个什么稿件里提到了我们,也一定有提到户田山晴羽吧。”雪井太太在沙发上躺下,张嘴吐出一大片白茫茫的烟雾,“你长的和他很像,小子。简直一模一样。那该死的好奇心也是。虽然我们不想把更多人卷进这件事里里面,可是,如果你是他的儿子,那你一定不会放弃追查几十年前的事,不是么。他就是那样的人。”
“是的,家父在留下的稿件中反复提及了户田山晴羽。”
“那就对了。他没有死,只是和户田山晴羽走了。”
“户田山晴羽到底是谁?为什么......我的意思是,幽灵不存在的,不是吗?”
“或许吧,小子。你可以理解为,北野弦深陷于自己的幻觉之中,最后精神错乱自杀了。就是这么简单。但你,作为他的儿子,绝不可能觉得这是合理解释,对吧。所以说,剩下的解释就很明显了。你的父亲是追逐幽灵而死的。我猜猜,他死的时候应该面带笑容的。”
“......是这样没错。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幽灵什么的。”
“那这件事就没法说下去了。小子。”渡田社长翘起二郎腿,整理了下和渡田真一一模一样乱糟糟的卷发,看上去有些阴沉,“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全世界只有你认识他,他是人吗?”
“当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看。
“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可说的,小子。”社长开始转起了笔,“算了。比如告诉我,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首先,社长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当你接触到这类东西,很容易会疯掉。特别是——如果这还包含了爱意。”
“——爱意?”
“我不打算隐晦地表达什么,小子。就这么和你说清楚吧,如今也没什么值得我守口如瓶的了,所有人和事情都已经落幕。先不要管我是怎样推理的,我相信那个叫北野则也的人也死了,是么?”
“是这样的。”
“那就没错了。”社长发出沙哑的笑声,“北野弦的确是爱上了幽灵。他喜欢上了不存在的户田山晴羽。这是诅咒,小子,很可怕的诅咒。也许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北野则也没能偿还的债,最终由他的侄子背负了。”
“我不理解。”
“没有人能理解。但你要知道的是,你的父亲的确喜欢上了不存在的人——或者说——幻觉,或者别的什么,叫她幽灵也可以。这种感情,在他利用自己的好奇心挖掘出真相后,如同发酵一般越来越膨胀,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回到现实中。他自杀了,干劲利落,但这只是他让自己解脱的方式罢了。从漫无尽头,无休止的痛苦同情中解脱。”
“......”我长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我发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无法理解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
“小子,你呀。”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雪井太太开口了,在社长打开灯后,我才惊觉她竟然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明白——假如有一天所有人都将你遗忘,那么,你就是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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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田镇的拉面摊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出没。小货车咯吱咯吱地行走在路上,到达下班人群会经过的路边时,便把火车上的挡板拆下,组装,拿出食材和豚骨汤,开始营业。
我们约莫是晚上七点到达了古田镇,这个时间的南枝路几乎没有行人。天色有些发暗,雪井一边走着一边在发牢骚。“小子,我跟你说啊,以后一定要找一份正当的工作。” “正当工作?你是在说我们的工作不正当,就像妓女那样——”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虽然的确如此就是了。”雪井点起一根烟,眯着眼睛,“——不然,就会象我们这样,为了一点委托费,特意陪高中生跑到很远的乡下。”
“现在的侦探,大概都是做一些商业情报和捉奸的工作了。”渡田也点起烟,这两个人不健康的程度令人发指,“当我们把这两种委托排除在外,就相当于不会有任何高收入的可能。”
街灯昏暗,雪井和渡田的半张脸藏在了影子里。我偶尔用眼角余光打量他们,会觉得这两个所谓侦探总是心事重重的,表面上看起来成日游手好闲,实际上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在想吧。
“去拉面摊吃点东西吧。”一路过来,已经有些饿了。我看雪井和渡田毫无反应,只好叹了口气,“我请你们。”
“没问题。”
就这样爽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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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面摊的桌台看起来有一些年岁了,上面布满划痕。那些细密的沟壑不知因何而生,也许是师傅的刀刃不小心砍下而致。有些意外或许一年至会发生一次,但倘若持续了数十年有余,便会累计成可观的后果。
“三份叉烧拉面,麻烦你了。”
挂在上方的灯笼轻轻晃动,老板有些低沉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不过他马上转身开始忙碌起来,先是把拉面放进兜里,然后把叉烧一片片在汤面上放好。
在等待拉面的过程中,我问起了雪井和他们有关的事情。
“我?”
她微微呆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这有什么好说的?比起这个,难道不会对青田更感兴趣吗?小子,在你这个年纪,肯定会喜欢幽灵,谋杀案什么的吧。”
我告诉她,他们的故事会让我更加好奇。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更加复杂。
“原来如此。好吧,小子。”她喝下一大口大麦茶。瞥向旁边的渡田,对方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她只好摇摇头,“小子,我不想让你失望,不过,我的故事没有什么好听的。你确定想要知道么?”
“是的。”
于是乎,在夜晚微凉的风里,我们坐在街边温暖朦胧的灯光下,耳际徒留烧水和厨具寂寞碰撞的响动。我专心地注视眼前一小方桌案,听雪井讲起了她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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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时候,雪井月漪准备从高中毕业。
这段时间没什么好说的,她像所有普通的高中生那样上学,为了升入大学而努力。
然而在某一天,她收到了同桌的死讯。是的,就是这样,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绘声绘色,说起那天她脸上每一寸肌肉的状态,以至于勾勒出了怎样的表情。那时候电话尚未如此普及,至少高中生并非都有自己的电话;那天,班主任是哭着走进教室的。也许没有人好奇过为何淳沢同学的座位空荡荡的,直到老师们严肃地走来,然后在雪井身侧放下一小支一小支的花朵。
雪井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朋友了。
淳沢浩,是自杀的。他从五楼一跃而下,没有留下一封遗书。
在那个容易热血沸腾的年纪,有些学生甚至组成了调查小组,坚信淳沢的死亡充满蹊跷。可惜,学生的力量终归有限,如同警方给出的结论,淳沢浩,死于自杀。
学校帮学生安排了心理辅导,虽说之后是好一些,不过无人的座位总是提醒她,有谁消失了,就这样消失的无影无踪。于是她想,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所有人忘却了淳沢的死,他和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过也不会有区别了。
她感到恐惧。雪井月漪,安静而孤僻的女生,决定要做些什么。
也许是为了淳沢,也许是为了自己,或者说是某些无法说出口,埋藏在心里,连自己都无法看见的原因——
他们——京都市立尾浦学院高中的学生,准备进行招魂仪式。
雪井告诉我,那是场噩梦。距离淳沢的死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当她发现原来大部分参与者都只是抱着寻求刺激的心态来到教室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按照书里的步骤放好淳沢用过的文具,画上没有人懂得的符号,用粉笔写下俳句似的经文,最后在夏夜寂空的注视下,点亮了蜡烛。
无声的校园里,教学楼的某个房间中突兀地有零星火光冒出,一点一点,如同鬼火。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人号称他们看到了淳沢的灵魂在飘来飘去,但直觉告诉雪井,这是他们捏造的故事,只是为了让自己变得特别罢了。阴阳眼什么的,正是那个年纪的中学生所憧憬的事物。
雪井月漪只是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她在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一直想着,她无法接受人类会这样直接消失的事实。什么都没有剩下,消失,直接消失。
然后在某个冬天,她坐在教室里发呆,无聊地转着笔,眼前的数学变成了一个个难懂的符号。她有些无力,本来成绩就不算拔尖,在经历过淳沢的死亡后,距离考上大学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接着,有人对她说——
“雪井——”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知不觉竟然在小声哭泣。不过课间时间,所有人都在和朋友交谈或者打球,也没有同学留意到她。
可她分明听见了那个声音。
她抬头,看到了熟悉的脸庞。
他背着文具店买来的书包,臂弯里还圈着篮球。乱糟糟的短发一如既往,只是——
“淳沢......淳沢浩——”
淳沢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这样说道:“抱歉。”
“你,为什么——”
终于有人留意到了雪井的异常,于是在其他人眼中,雪井月漪开始对着身侧说话。明明老师已经把桌椅搬走了的,可她的模样,仿佛一切都还原封不动地在那里。
“我很抱歉。我太蠢了。”淳沢苦涩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还有留恋。我以为我可以和世界说再见了。可是我又回来了。我还是无法离开——”
“可是——你——我——你已经——”
“是这样没错,雪井同学。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但是,我喜欢你。”
“等等,可是——这样——”
“我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了,这就是残念吗?或许吧。我有什么没有做完。也许做完了我就可以离开了。突然说起这些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你知道吗?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在玩速通游戏,我要很快地把所有和幽灵有关的迷思做一遍,看一下哪个可以奏效。例如,表白什么的——就是那些小说里面常有的桥段——”
雪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清楚,她慌张地抬头,“淳沢同学!他又回来了,他——”她试图引起其它人的注意力。一定是这样的,大家都能看见淳沢,只是因为在聊天而没有注意到罢了,一定是这样的,毕竟淳沢和自己一样都是容易被遗忘的边缘人。
她慌乱地站起身,大幅度挥舞双臂。所有人都在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还有窃窃私语交织成的浪潮,如同潮汐,把她一阵阵地淹没了。
的确是这样呢。毕竟是同桌,肯定很难接受......太可怜了......
她听到有人这样说。
“雪井......”淳沢想要伸手拍她的肩膀,却只是一瞬间便穿过了。“我很抱歉。”
接下来的话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淳沢的嘴唇在动,其他同学的也是。她看见班主任和保健老师箭步冲进教室,担忧地看着她。
在整个世界轰然变成黑暗前,她大口喘着气,反复确认。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看不见?
淳沢同学......明明就在我的身边。
以幽灵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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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叉烧拉面,做好了。请慢用。”
我们在尴尬的沉默里上下漂浮。
“小子,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们告诉我,我呢,受到了强烈的情绪影响和暗示,因此出现了频繁的幻觉。”她喝下一大口大麦茶,又转头看向渡田,“喂,混蛋,你盯着我干什么?”
“哈,只是在听你讲老掉牙的故事罢了。”渡田社长点起一根烟叼上,夜里火光忽明忽暗。老板瞥了他一眼,把正在煮肉的锅盖上,防止烟灰飘进去。
“最后的结局是,我被退学了。但,你知道么,小子?在我接受治疗的那些日子里,淳沢一直都在我身边。我相信他就在那里,也和我说了许多话。久而久之,我已经无法分辨出什么才是真实的了。小子,这种感觉很痛苦,你应该知道。”
“那,淳沢到底是不是——?”
“天知道。”雪井一只手托着头,另一只手把玻璃杯在桌子上转来转去。加了冰块的大麦茶看起来和琥珀一样,在微光里依旧显眼。“你说,幽灵到底存在吗?”
“当然,雪井,你不是说过青田的事情吗?”
说到这个,两个人忽然同时闭口不言了。片刻后渡田吊儿郎当的声音传来,“啊,小子,我骗你的。没有青田,我根本看不到。看到青田的只有雪井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很惊讶,不敢相信他竟然说谎了。在那一瞬间产生极大的自我怀疑把我吞噬,我原本因为有人和我有相同遭遇而对自己坚信不疑,毕竟如果两个人同时看到一样的事物,那他必定是存在的;要是只有一个人的话,一切都不足以下定论了。
风吹动帘布猎猎作响。
老板的视线在我们三个身上停留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接着摇摇头。
“你知道的吧,小子。只是为了让你安心把事情委托给我们罢了。”渡田用力吸了一口烟,咯咯笑着,“仅此而已。所以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记住,我们是侦探,不是神学家。户田山晴羽究竟是什么,由你自己判定。”
卡车的轰鸣由远而近,撕裂了我试图保持沉默的执着,然后又在街角骤然消失,扬起的沙石不经意吹进了眼睛里,我只能猛地眨起眼睛。
“这样是不是太残酷了?小子,你也要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不会有阴阳眼存在。你所见到的,要么是对你而言的真实,要么是对其他人而言的真实,只有这两种情况。而这两种,都是真实。”渡田又接着对老板说道,“旦那!麦茶喝完了。”说完后他低下头,继续悉悉索索地喝豚骨汤。
“有个东西和幽灵很像,小子。”
在渡田忙着进食的当下,雪井用纸巾擦了擦嘴角,说道,“那个东西叫做梦想,他只有你看得见,你会和它互动,随着时间流逝,甚至会对他出现感情。而在某一天,他也许会不见,也许会陪着你直到你火化的日子。有人会嘲笑你,会怜悯你,只是因为那些蠢货看不见罢了。所以,说幽灵不存在的混蛋,简直是在否定梦想本身。”
这种歪理听上去似是而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许雪井是在自言自语,也不需要我作出回应。
“我说啊,小子。今天是我第一次到古田镇。这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或许吧。”
她饶有深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子,你是个好人呐。”
“什么?”
“我说,你是个好人。”雪井把发丝撩到耳后,修长的手指在桌面敲起节奏。“换成其他人的话,大概已经把户田山晴羽当一般幻觉遗忘了吧。”
“她的存在很真实。我看见她拿起过松果,还和我下棋——”
“重度幻觉和精神错乱。”雪井摸向口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渡田混蛋,把烟给我。”等对方不情不愿地递过烟盒后,她点起烟,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有些人会这么说,你知道吧,一定有的。其实我们事务所这些年也并非完全没有事情做,至少,我们翻阅了许多文献,并且确定了一些重要的点。”
“什么?”
“这件事说起来过于复杂了,小子。你只需要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
“她?”
“我说的当然是户田山晴羽。”
“晴羽她是在火灾里遇难的。”
“我知道,小子,我查了很多报纸。问题是,为什么只有她留下了?如果你真的有阴阳眼,现在大概已经疯掉了。所以说,为什么,只有她?”
“我不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等你到我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了。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有人不允许她离开。喂喂喂,不要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看我,我说的不是什么邪恶反派之类的......只是说,有些人满怀恶意地无法接受她的死亡。很奇怪,不是么?无法接受死亡和恶意之间。”雪井翘起二郎腿,说道,“淳沢浩在和他的妹妹告别后就消失了。我差点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幸好那个小妮子脑子不灵光,在我的提醒下逐字逐句念好了道别的说话。”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和晴羽道别,她就会消失?”
“大概吧。只是,你和她生前似乎没有关系。那她道别的对象就不会是你,而是其他人。”
“可是——没有人能看的见她——”
“是啊。小子。可你的目的根本不是让她解脱,不是么?你只是因为自己那该死的好奇心。”
“不是这样的。”
“啊,小子,那没什么。好奇心是好事。只是,你有没有那个心脏去接受真相呢?究竟是幽灵还是你的幻觉。”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乱。
“承认吧,小子。就算给你一个让她解脱的机会——或者用精神病科医师的话来说,让她从你的眼中消失,只好你这该死的幻觉,你会下手么?小子,人类都是自私的。
没过多久,在渡田把面汤全部喝下后,我们离开了拉面摊。老板似乎松了一大口气,毕竟夜里唯一的三个客人一直在聊幻觉和幽灵什么的,的确让人毛孔悚然。
“小子,在到旅店后,好好想一想吧。”雪井一把搂住我,但我丝毫没有心思去享受女性的柔软和诱惑。“祝福你会觉得自己的委托费花得物有所值。”
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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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可以清楚感受到那个年纪所特有的茫然和无力。在青少年时代,我们时常会受到自我定位模糊的困扰,或者说,对自己的了解处于匮乏的状态。故此,户田山晴羽成为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痛楚。
两年后,叔叔在监狱里写下了这样一个故事。北野则也,这个曾经让我一度厌恶,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没有履行监护人权力和义务的男人,最后竟然是一切的中心。
人类总是愚蠢且不自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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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则也】
亲爱的侄子:
弦,非常抱歉,不过这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清楚。
我们身上背负着名为遗忘的债,已经无力偿还。我试图让自己睁眼,看到所忽视之物,却只是徒劳无功。你成为了我的双眼,看见了我竭力视而不见的景色。我很抱歉。
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需要直面她,就像许多年前那样。谎言是自我逃避,最终构筑出荒唐的虚拟世界。但当一切色彩褪去,所有副作用将在顷刻间袭来。
人的一生将犯下许多错误,有些是可以挽回的,有些不行。我知道对你说这些是极为自私的,毕竟你从未做错什么,却在某个夜晚进入了本不该踏足的世界。我宁愿你拿着一纸精神病诊断书离开古田镇,也不希望你在茫然里成为了我们的一员。
是的,户田山晴羽,我当然知道你所见的一切。也许你见到了,在那荒凉的一隅,有过佛香焚尽的痕迹。是的,那是我可笑的自我安慰。我甚至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那么清楚。有时天上下起小雨,水帘似乎勾勒出了令我恐惧和自责的轮廓。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已经离开了古田镇,现在只剩下我了,每随着一个人的离开,我便会更痛苦一分。我可以只承担二十一分之一的罪责,也可以背负二十一分之二十一的罪责。二十几年了!弦,她是个善良的人,她心里当然只有困惑!
逃避已然无法解决任何事。弦,我很抱歉,让你进入这个漩涡。
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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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
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或许对我这样的混蛋来说,两年的时间根本算不了什么。在古田镇,每一个人都是囚犯。
当我在客厅见到她的时候,我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正如我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她又回来了,坐在这里,像二十四年前的某个冬日,某幅我遗忘已久的画卷。
我给她倒了热咖啡,然而她只是坐着,看着我。
阳光从窗外倾洒而下,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几乎在寒冷的风中明亮耀眼。你知道吗?当我静下心的一刻,我清晰倾听到了炉火劈里啪啦的响声,是的,弦,它没有变过。
“户田山同学。”于是我笑着对她说,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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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同学。”
她说道。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她说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什么,即使有的话,也只是一些会让她伤心,无关紧要的话语罢了。
已经过了二十四年了。每一日我都在惊恐和自责中渡过。我的世界是孤独的,因为我所犯下的罪过,只允许我用接下来的人生去等待——通过等待她来偿还。
“北野同学。”她身上的校服勾起了我诸多的回忆,弦,我无法用我笨拙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但那一个瞬间把我拉回了二十四年前,当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有蒲公英在风里轻轻划过,还有骤停歇鸣的蝉歌。然后她走进教室,就这样穿过人群,也许会有人和她打招呼,但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的。她停下,在我身侧坐下,露出浅浅的笑容和我说道:
“早安,北野同学。”
然而我只是敷衍地回应,因为我知道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即使我用短促的‘嗯’来回答,她也只会一如既往地开始准备上课材料而已。
如今我站在这里,不知觉间竟然泪流满面。
二十五年前的春天和现在的冬天,毫无二致地互相重叠了。
我听到沉重的钟鸣声,还有那量度时间流逝的水滴徒然汇聚成了奔流不息的河川,万物摇曳,我才知道,不论过了多久,不论我在心里多么侥幸地祈祷时间可以冲刷走一切,也只是自欺欺人。大火从未被扑灭过,它一直在燃烧,从昨日开始,横跨二十四年,直到这一刻。
这个画面是一样的,没有变过。户田山晴羽——她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而我——和她相距二点五米,正是我最后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时的距离。
弦,你知道了么?这些我闭口不言的真相。我宁愿把它带进坟墓,也从未猜到有一日自己的侄子竟然会见到连自己都无法看见的人形。
“......谢谢你。”
她说道。
“......为什么?”
“北野同学,其实我已经不记得那天发生过什么了。”
“我也是。不。我......”我大口喘气,汗流浃背,手中的马克杯终于在颤抖中掉在了地上,砰然碎裂。
“我是来道别的。”
“我知道。”
我们沉默了片刻。
“北野同学,这个世界变了很多呢。”
我咬紧牙关,无法直视她。
“我已经不太能认出古田镇了。”她双手合十,“而且有很多人都离开了,是吗?”
“是的。有些......他们......”
“大家毕业后过的还好吗?”
“当然。是的。可是......”我感觉止不住的发抖,有些哽咽,“只是......”
“那就好了。”
“不不不,户田山......晴羽,晴羽,你不会知道,这一切......”
“我能留下来的时间不多了,北野同学。”她迟疑了一下,接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我要走了。”
“......”
冬日的阳光从未像此刻那样猛烈过,它穿透了一切,像远岸的惊涛般回响,撞击,我已经无法站稳了。
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直到那时我才清楚地意识到,我所惧怕的不是面对户田山晴羽本身,无论她是否还在这里,甚至是否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我所要偿还的债务,也只是自己当初做下的选择罢了。我不敢告诉她我打人的事情,也不敢告诉她我可能会被昌吉那群混蛋拉去坐牢。
于是我注视着她走到门前,习惯性地想要打开门锁,手掌却直接穿了过去。
我知道她可以就这么穿门而过,但我依然帮她打开了门。
“再见。”
我说道。
“是的,他们过的很好。大家都在古田镇之外的地方有了自己的事业了。”
“谢谢你,北野同学。那,我先去找他们了。”
她对我挥手,然后隐没在阳光里。
“......”
在拿到赔偿金之后,所有人的确都过上了无法想象的幸福生活。
只是背后的代价,是无法被偿还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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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古田镇一如日本其余村庄,或者郊区的外貌,是由白而矮的小洋房,坐在狭窄的柏油路两侧,时而有小巧的雀鸟会落在电线上。
入夜后,只剩下昏沉的街灯还在提供光源。偶尔有野猫从花丛里蹿出,其实我离开了也没有多久,一切正如记忆中毫无二致。
到离家附近了,我便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山腰。
那里虽然黑暗一片,我却能感受到世间罕有的光亮。至少,晴羽曾经照亮过我的童年。
“就是这里了。”
走进熟悉的前院,我掏出钥匙开门,把移门拉开些,试图摸索到开灯的按钮。
“小子,你真是信任我们呢。”
“你们在十穗尾还挺有名气的。”
“是臭名吧,小子。”
“大概是。”
为了省钱,得知则也叔已经在警署里后,我干脆把雪井和渡田带到了家里。这间颇大的房子因为只有我和叔叔住的缘故,空出了刚好两间客房。
被褥需要吗?
我这样问他们,但两人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用外套盖着,在榻榻米上直接睡觉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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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夜里,我做了颇长的梦。
梦中的户田山晴羽坐在湖中的石上,那是一片纯白色的空间,偶尔有花蕊从空中显现,再降落下来。
接着,黑色侵蚀了整个世界,但我没有一点惊慌,只因为我知晓,日出要到了。那种在梦里恍若来生的感受,仿佛我已经到了高天原和神祗们载歌载舞。在思考的当下,我惊觉身上的装束已经变了。我和晴羽并排坐在拔地矗立的巍峨城墙上,看向无限远的地平线的日出。
在过往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日出——在我触及课本上所描述的美丽的浪漫景色前,它从未触动过我。我在日出后离开,在黑暗中归来,拖着疲惫的身心陷入睡眠,重复着一样的日常。但从城墙看出去,眼前徒然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风吹拂着,稻穗荡起浪纹,彷徨无侧。晴羽就在我身侧,我试着触碰她的手,感受到了温度和柔软的触感。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肥皂香气,和印象中八十年代的产物是相同的......
我们沉默着看日出,乳白色光芒从地平线缓缓升起,然后万物都镀上了一层轻盈的金纱。晴羽怔怔的,似乎没有见到我,侧脸有些茫然,黑色长发随意散在背后。
我想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但也许我知道答案,她的孤独,正如她对美丽景色的厌恶,是痛苦无法自拔的轮回怪圈。
所以我才会如此在乎,或许,只是因为感知到了名为遗忘的绝症而已。
在古田镇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学生害怕考试,罪犯畏惧警官,政客不愿直视自己的丑陋的内心;如果说起这个,也就能解释为何平时总是不在乎的样子,或许,或许只是单纯地在掩饰弱点罢了。晴羽的弱点是什么?我亦无从知晓,或许已经被杀死的生命才是没有弱点的。
风吹得我无法睁眼。在白蒙一片的微光里,晴羽开始闪烁。她逐渐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
“再见。再见,北野。”
我听到她的声音回荡在麦田上。
“平行线永远不会彼此交错。”
梦里的自己坐在城墙上,又忽然跳了下去。此时此刻,我迎着风沙向远方走去,背着行囊和装载过去的相册,即便不知道晴羽消失在了这片不见终点的所在的何处,只要不停下步伐,就有微弱的希望。
“北野。”
她又说话了,我抬头看向天空,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从未存在过。我只是你在孤独童年里的幻想而已。”
她这样说着,声音变幻,用和我一模一样的声线说道:
“我就是你啊,北野。”
“我们是同一个人。”
“我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在七十年代意外离世的死者。你所见的,只是深刻的暗示罢了。”
我停下脚步,不知觉里泪流满面。
“北野,停下吧。”
“我只是你在脆弱童年里所幻想出来的人物。是你的避风港。”
“当你踏入这个世界里,你会醒来,从梦里醒来。”
“你不需要我了,北野。”
“当你可以独自承受风浪,就不再需要幻想出来的朋友。”
“醒来吧,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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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睁开双眼。
阳光从窗帘后倾洒而下,眼睛有些刺痛起来。
双手撑着地板坐起,空气中有老旧木制家具的气味。
雪井和渡田还没有起床,外面静悄悄的。
此时,撑在地上的手却摸到了什么。
它不同于榻榻米的触感,有些粗糙,有些褶皱。
我把它拾起,视线花了一些时间才成功聚焦。
那是一张纸。
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九个字:
再见,北野桑。
我沉默了片刻,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一幕,在离木屋很近的地方,晴羽曾经捡起一根树枝,教我写下俳句:
己が名をほのかに呼びて、涙せし、十四の春にかへる術なし。(轻轻地叫了自己的名字,落泪,那十四岁的春日,沒法再回去)
眼前的字迹,和在雪地上曾见到的字迹,徒然吻合了。
这是晴羽写的字。
这是她给我留下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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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笔者】
“他笔下的小说稿件,似乎很杂乱无章。”渡田坐在办公桌后,现在已经是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的两周后,由于上一次没有讨论出任何结果,我决定带着一笔费用和父亲的稿件来进行正式委托。
“还有,价格是八万日圆。”
“真是实惠呢。”
“是这样的。”
“有Pose机什么的吗?”
“没有,你可以给我支票或者现金。”
在渡田数钱的过程中,雪井小姐也回来了。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渡田马上用惊人迅捷的速度从委托费里抽出两张纸币塞进口袋。
“小子,什么都不要说。”他瞪了我一眼,“毕竟桌子上只有七万五千日圆。”
“......好的。”
我识趣地没有说话,渡田继续低头阅读父亲留下的稿件,假装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
“这里,似乎缺少了什么。小子,也许缺失的部分需要我们亲自找出来。”
“缺少的部分?”
“是的。他没有写出来,但事实上,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他醒来的时候在哭。”
“哭?”
“是的,大概和你差不多的年纪,你老爹他,那时候还是个高中生,手里捏着一张什么都没有写的纸条——也许那张纸条被遗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坚称自己在上面看到了晴羽留下的字迹。”
“幻觉?”
“也许只有上神知道。”渡田点起一根烟,注视着妻子走进厨房的身影,“在我记忆里,那天对于你父亲来说,是非常黑暗和绝望的一天。他做了很可怕的噩梦,我从未见到过有人那么执着地在山上寻找,我们跟在他后面,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把他留在那里,因为体力无法支撑我们那样长途跋涉。”
“然后呢?”
“有意思的是,那是个很快就被终止了的开发项目。对于开发生态旅游区,却从售票亭开始建造这件事,我觉得很蹊跷。小子,你也会这样觉得的吧。你老爹怎么找都没有找到他心心念念的户田山晴羽,她就这么消失了。”
“也许那真的是他的幻觉.....我不确定。”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能省去不少功夫。但问题是,在那之后我们去警察署找到了北野则也,他告诉我们,他在许久前的确看到了户田山晴羽,她还和他告别了。不过,警察告诉我们,北野则也被诊断出来有极为严重的精神问题,包括在那时候已经有些口齿不清,思维混乱。”
“还真是扑簌迷离。”
“是这样的,小子。我说过,你和你老爹——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才是个毛头小子——都是一样的好奇心旺盛。我不知道有什么在吸引你们这样子挖掘下去,向着时间长河逆流的方向。”
我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是为了家母。”
“家母?”
“是的,父亲他在十四年前失踪,这件事对我们而言有很大的伤害。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自私的人。”
“自私?”渡田愣了一下,接着吐出灰蓝色的眼圈,像公鸭子那样嘎嘎地笑了起来,“是这样的,小子。他心里从未有过别的事物,不论是人还是什么。他只是一心想要找到户田山晴羽。很多次他都和我描述过,在他的梦里,那个可爱的女孩是怎样痛苦死去,被遗忘,被埋葬在时间里。他发誓要把这一切挖掘出来。”
“但这的确很自私。他丢下了我和家母,直接人间蒸发了。家母也告诉过我,父亲会和她结婚也只是因为她们之间的相似。家母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侍酒女郎。”
“那就没什么可以惊奇的了。他只是在以另类的方式实践自己的好心肠,和填补糟糕的童年。”
渡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会要和雪井去拜访一个人,一个你老爹也有见过的人——那段日子里,他在一家小卖铺打工。我希望老板娘还活着,可是,谁知道呢。那个小子在快三十年前委托我们调查上一代人的悲剧,而三年后他也未曾料到过自己的儿子会回来调查他的悲剧。这件事像是诡异的诅咒,不是么。”
他披上大衣,打开门,那双猫头鹰一般的瞳孔里忽然有了释然的神色。
“也该要结束了,小子。让这场闹剧——不仅仅属于你父亲,也属于我和雪井——让他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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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已然从她的口中听到了那些年来我们彼此擦身而过的每一个瞬间。炉火很明亮,但哪怕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身影,听见她柔软的声音,却依旧感到了孤身一人的悲痛。身上所有的感受器官都在提醒我,自己是屋里唯一的生命。也许这是很可怕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了。这些故事并不能让我振奋起来,它们对我而言十分熟悉,仿佛在脑中的某处存在了许久。
我用纸和笔写下了这些故事。有些是我的,有些是则也叔留下来的,也有些是其他人的——例如桂木夏哉,这个已经踏入暮年的流浪汉。
我写了颇长的一段时间,翻来覆去地读着,即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感到冰冷。有时候晴羽会在旁边安静地看着我,帮我寻出字里行间的错误。她看上去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但她能记起来的比以往更多了,她开始惧怕火焰,惧怕光亮,无时无刻都会试图紧紧跟在我身侧,假如我离开视线中一小会,她会大喊我的名字。
然后我告诉她,我不会离开,至少,不会再将她留在这样一个无助的地方。
到了夜晚,我们很早就睡下了。我和她紧紧靠着彼此,虽然自从她的尸体被清理之后,便再也无法触碰到这个世界;但我们依然像相拥取暖的仓鼠,进入梦乡。
在古田镇的山上居住的这段日子里,我写了许多读起来有些伤感的散文和俳句。其中最让我满意的,还是有关晴羽的那些故事,一共有二十篇之多。
为了离开,不再忍受痛苦,她决定向曾经随同左右经历火灾的人们道别。然而,直到我停笔的当下,才知晓则也叔叔已经在家里结束了自己沉重的一生。这导致了诸多严重后果,例如,晴羽将无法向最后一人告别,也就失去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这些理论,是我从几百本书里找到的方法。
有一日偶然下我和她像往常无数个早晨时那样,在山顶看向远处从岩脉之下徐徐升起的朝阳。她忽然对我说道,“北野,我知道了。” “什么?” “我还没有向你告别。”
我一下子天旋地转起来,从未想过如今已成了晴羽苦苦寻找的第二十一人。但我恐惧了,我开始因为害怕会失去她而发抖。想到这些,便觉得人生徒然没有了意义,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活着?这样的不安很快便吞噬了我。但我终究要选择,是让她离去,安安静静的,还是自私地把她留下,陪着我,让自己沉浸在曾经的六年时光中,假装看不到一切。
也许之后我会有切实的答案。
唯一我可以确信的是,无论我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留下这些文字,这些是我和晴羽存在过的证据。它们永远不会消失。如果有别人——或许是许多年后——看到了这本书,他们便会知道有这样一个男人,曾在山上幸福的,和被遗忘的灵魂,渡过了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
他们相爱着彼此,哪怕无法相拥,如同注定无法交错的平行线,也依然存在过。
就在这里,在这座山上,在那座从余烬里重生,被向日葵和野花环绕的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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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夏哉,1994】
我有罪。
当教堂钟楼沉重悠远的金鸣响起,男人的内心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却在荡起涟漪。
“我有罪,牧师。我是个瞎子,我除了金钱外已经看不见其他的事物了。我对这个世界视而不见,就像我的妻子对我那样。”
“孩子,神会宽恕迷路的羔羊。”
在忏悔环节结束后,他瞥见桌上还留下几个没有被分完的面包。这些代表了耶稣肉身的食物,实际上只是寻常麦子做出来的罢了,不过和被赋予信任意义的钱币有几分相似的是,面包被信徒给予了特殊的抽象意义,所以符合对于经济泡沫的描述——某种程度上,如果有一天基督教会消失了,它们便会变得一文不值。
这样想着,他忽然惊恐起来,即便是在这种庄重虔诚的场所,竟然会不自觉陷入了荒唐可笑的的思索里。想起妻子里奈和他说过的,“你病了,夏哉。”看来自己的确病得不轻。
两周前,朋友向他推荐了这座位于南十字街的教堂。也许自己该做一些尝试,例如信奉宗教什么的。也许自己确实需要别人来给予救赎,这也解释了为何当那个男人在街上拦住他,说,“先生,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天父上帝吗?我相信现在许多人都在黑暗里看不到自己的方向,需要神来指引和施下救赎。”——他这样说的时候,男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紧看着他显得极为吃惊的眼睛。恐怕他没有见过这样激动的人。
今天是他第三次来这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的关系,似乎变得轻松了些。
“牧师,在礼拜结束后,我能单独来找您谈一下话吗?”
“当然没问题,桂木先生。”
年迈且有半头白发的牧师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这样说道。过了一会,桂木夏哉才发现自己正盯着牧师反光的头顶看,于是收回目光,尴尬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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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午,他折回教堂,走过不算长的走廊,径直来到牧师的办公室外。
按响门铃没有多久,便听到了沙哑的一声 “请进。”
除去书架上放满的圣经,这里的布置就像一般白领的办公空间那样。桂木夏哉在牧师对面坐下,说道,“小林牧师,我想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了。”
日复一日的工作让他难以忍受。二十多年前,在那场击穿他心灵的意外后,家里曾经收到一笔惊人的保险赔款,正是这笔钱让桂木家族在准鸟市站稳了脚跟,并发展出了自己的家族企业。如今父亲提早退休了,踏入中年的桂木夏哉接手了业务,那些文件,决策,会议,简直像咆哮涌来的洪水,让他窒息了。
他对于商业并不感兴趣——十六岁的桂木夏哉曾经憧憬过成为一名作家,或者是音乐家——他拥有良好的小提琴演奏水平,也在县级的赛事中拿过可观的名次。然而当下这些只会存在于他的梦里。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会做到这样一个梦——梦中的自己站在南极绚烂的夜空下,手里端着有金纹流苏,形状怪异的小提琴,指尖传来弓弦的震颤。突然那音符变得如同鲸鸣一般,亢长悠远,回荡不绝。于是他更卖力地演奏了,整个人兴奋得左摇右摆。越来越多的鲸鸣出现,它们互相附和,化作世上最动人最美妙的和弦。
当他从梦中醒来,会觉得仿佛到了来生。但这是更为痛苦的来生。
“桂木先生,你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呢。”
牧师这样和他说道。
小林拓也在这所教堂里已经担任牧师超过三十年了。他几乎见过所有模样的人——这些人带着独特却又千篇一律的烦恼来寻求他的指引,然而他有时候会这么自嘲,要是自己真的知道世界上所有困惑的解决办法,便不会继续坐在这里,而是早成为主教那样的人了。
“是这样没错。当然,我做的还不够好......只是,有时我的空虚会吞......”
小林拓也一边仔细端详眼前的男人,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但他几乎可以背诵出男人接下来会说的话了。空虚,寂寞,漫无目的,大抵都是这些老生常谈的难题。在这点上,不得不说人类之间拥有太多相似性了,而这些都是被社会赋予的。于是他开始盘算着晚餐的食材,这比起听信徒念念叨叨不停,来得更为紧迫和有意义。他年纪挺大了,现在有一个很吝啬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们住得很近,所以也许,今晚可以去长子家里吃晚餐,这样便省下了一顿饭钱。
牧师的收入并不算高,比起从西方传过来的基督教,准鸟市的市民更喜欢去神社寻找帮助。虽然在他看来,去无人响应的神社祭拜,倒不如来教堂找充当无牌心理医生的牧师更为管用。
“......就是这样,牧师。我非常苦恼,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无法忍受的。”
“那么,桂木先生。”小林拓也回过神,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听到桂木在说什么,这不会妨碍他作出回应。只需要抛下值得深思的问题,让信徒自己慢慢幻想和寻找答案就行了。这招可谓是屡试不爽。“你有没有,做过什么需要忏悔,亏心的事情呢?”
“——大概是有的,而且很多,牧师你也知道毕竟我们是商人。”
“不不不,桂木先生,我的意思是,需要忏悔,无法被原谅的错事。” “我想应该有——也许没有——” “桂木先生,你可以先自己想一想,回忆一下。如果还有困苦,或者得到答案了,便再来找我。”
桂木夏哉扬起的声调被卡在了半空中。他尴尬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愿主祝福你。让我们祈祷吧。”
牧师拿起圣经,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开始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他不喜欢有些牧师沉闷而平稳的声调,他觉得,这样做大大地弱化了圣经字里行间里带有的故事性。
窗外传来蝉鸣的声音。
两年前的桂木夏哉一定猜不到,在两年后的夏天,自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在教堂里祷告。他是个物质上无比幸福的人,可是精神上却走投无路了。他只能顺从地低下头,双手相扣。然而在祈祷的过程中,总是会不期然回想起一张脸孔。
他知道祈祷环节带有让他认错,顺便乞求原谅的性质。因此不论他多么努力地隐瞒也好,内心深处还是暴露出了最需要忏悔的部分。
那个名字——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无法遗忘。与其相反的是,自己怎么想都想不起那张脸的全部细节。这样做使他痛苦万分。
那些在记忆陈楚的画面都埋藏在雾气里。耳际是千篇一律的祷文。于是他又下意识开始努力回忆那个女生的模样,就像每次他在发呆时会做的事,回忆,不断回忆,简直是在强行自我折磨那般、
明明那不是他的错,这都是北野则也那个自大狂做出来的——
火花劈里啪啦响着。仿佛是烟花在盛开。
可是,可是,明明应该要有人回去寻找她,至少知道她没有跟在身后。
不不不,那时候早就于事无补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的确是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他还能感受到火焰灼烧着背部的痛苦。但他连回头去看的勇气也没有,所有曾经夸下海口的,都变成了泡影。尖叫,拼命跑着,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会起火?他无法忘记北野则也——这个坐在他前座的男生,是怎样在消防士的毯子里颤抖。许多年过去了,没有人会责怪他,他们只是觉得北野是个可怜虫罢了,毕竟这样恐怕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阿门。”
牧师结束了祷告。
......
“桂木先生?”
对面的男人猛地抬头,大口喘气着,“是的,阿门,阿门。”
还真是个怪人。小林拓也摇摇头,帮他打开房门。要是自己也能像这个桂木夏哉那么富有就好了,曾经年少的自己幻想过要在东京买下属于自己的公寓,如今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注视着桂木夏哉失魂落魄的背影,不如,晚餐还是留在家里吃吧。
这是个沉重的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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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堂离开后,他没有逗留,而是径直向回家的方向离开了。
没有一个地方如同电车站那样让桂木夏哉感到不安。许多年前,他曾经看着自己在垃圾桶里捡到的小猫,被舅舅装在旅行袋里带走,原因是家里不允许养宠物,那件事让他大哭了好几天;除此之外他也目睹过其余许多事物的离去,其中不乏有让他无法忘怀的人。他曾暗恋过的女生,他曾憧憬过的未来,还有贴在车门上的音乐学院海报,都随着电车开走了。
如此令人不安和茫然。
桂木夏哉,身高一米七二,是在古田镇长大,从准鸟市本地的商学院毕业的年轻人,现任桂木株式会社二代目社长。
他是个极其优秀的人,不过偶尔会感到空虚寂寞。桂木长着一幅帅气的脸庞,有白皙皮肤和修长的体态。从高中开始,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是否随着家境好转而一并上升了,他变得非常受女生青睐,前前后后已经拥有过五个女朋友。
然而这对他没什么帮助。他觉得人生颇为无趣,也许,优秀的人也会有优秀者的烦恼。
此刻他在长椅上休息,等待电车到站。身侧很安静,因为他特意避开了下班时间的人潮。作为社长,虽然说这样做显然是不负责任的表现——提早下班只是桂木拥有众多权力里的其中一项罢了。
打开手机,跳出几条消息。大部分都是和工作有关的,还有几条大学同学希望和他见面的请求——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女生,在年复一年的日常中,桂木当然知道自己身上有某种无法阻挡的魅力,对此他也习以为常。
于是他一股脑把消息划走,继续闭目养神。
人生真是太糟糕了。
接连不断的会议让他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他想要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从企业里跑开,一路跑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可惜这是天方夜谭,他既没有抛下被这个时代所认定为是‘成功’的魄力,也没有勇气去追寻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例如,梦想。
思来想去,无论是宇航员还是音乐家,这些和幽灵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只存于幻想之中的事物。
这样在心里和自己对话似乎过于黑暗了。桂木凝视远处的人工湖,那是个宽广如宝石的湖泊——但他既看不见自己倒影也看不见景色,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世界仿佛定格了,仿佛从来都与他无关。
曲终人散之后所有往事都早已被尘封于岁月下,包括童年,过往,还有跃动的火焰。
桂木有时候会想,究竟是哪天开始,自己的世界失去了颜色。如今他对于活着这个概念不断提出质疑。比起活着,或许在人前无比优秀的桂木夏哉,只是个迷路的可怜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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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几乎无人。准鸟市相较于东京或者涩谷,并非多么先进的地方,除去上下班高峰期之外的时间里,无论是公车还是轨道交通,都无比畅顺。
接着他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那似乎是八十年代的肥皂芳香,是很多年前的款式了。这勾起了桂木些许回忆。他看向左侧的车厢,那里坐着三个乘客,分别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正在打盹的老太太和一个少女。
少女的长发是纯然的黑色,静静垂在肩膀上。她身上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简直像一汪从海里分开的水。桂木不知不觉就凝视了几分钟,直到他发觉这样做不是太礼貌,才移开视线。
不知怎得,他忽然感到了一丝愧疚。心中的一方面在大声呼喊着,希望他能仔细看看少女的模样;而在内心深处却有又另一把声音,让他头晕脑转起来。他有些反胃了,左脑隐隐作痛,开始大口喘气。
茫然,悲伤和负罪感,让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向车厢走去。也许是太累了,他自嘲地想到。不过当他蹒跚扶着把手,在老太太不远处站定时,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困惑。
“十穗尾站,十穗尾站很快就要到了,前往古田镇以及代木神社的乘客请依次由左侧车门下车......”
在侧耳倾听车内广播的片刻后,他回过神,却讶异地发现,少女已经不见了。
于是桂木在靠近挡板的位置坐好,把公文包放在两只脚中间,安静了下来。他想要好好放松一下,也许可以打个电话给奈里;结婚没有多久的妻子很有礼貌,正如他是在礼仪课上认识她的。然而那些疏落感,却让他在平稳的日子里怅然若失。
此时窗外是飞驰而过的电线杆,和由许多平整的农田组成的景色,灰白而矮小的洋房有序地坐落在远方。这个时候的太阳已经十分温和了,变成了柔和的金色。桂木夏哉目不转睛地看着,日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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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穗尾站下车后,他先是去便利店买了冷咖啡,接着吃了一点面包,才离开被广播声环绕的室内。
最近自己的身体的确不如以前那么好了,桂木夏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做了简易拉伸后——在路人眼中这无疑是怪异的举动,毕竟他正穿着价格不菲的黑色西装,这样做对于衣物显然不是很友好。
依旧是同样的感慨——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糟糕。在从车站一路小跑回去的路上,他大口喘着气,汗水从额角一路滑落到眼睛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痕迹,遮盖了视野。
十穗尾是个奇特的地方。传闻中,这里曾经是个不详的所在,幽灵,鬼怪等层出不穷,却因此留下了大量怪谈素材,导致有那么数年,无数从日本各地而来的作者涌入了十穗尾寻找灵感。
可桂木并没有这么觉得。在他眼中,十穗尾只是一个舒心的郊区罢了。他之所以会在这里租下公寓,只是因为这里有丸道县最好的拉面店,和宜人气候。虽然每天去准鸟市上班都需要颇久的路程,他并不在乎,或者说,准时与否对他而言不是那么重要。
当下他在无人的人行道上慢跑着,皮鞋和柏油路敲击,发出富有律动的响声。在这一刻他清楚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动,哪怕没有人看见也好,哪怕只有自己在注视着自己的脚步也好,他存在着,在行人路上向前奔跑,向着日落的方向。
很快,远方几近地平线的位置,从小洋房的屋顶开始,镀上了轻盈的纱衣。那是柔和温暖的白金色光芒,在很短的时间内开始变得橘红,恍若燃烧起火的色彩,那些云霞形成的缎带在此刻如同焰火瑰丽。在天穹下,麻雀从头顶飞过,分散落在电线,墙头,以及一切可以落脚的地方,迷你的身体将不被留意的角落充满了生命力;桂木就在这虽然无人寂寥,却依旧生机盎然的街道上跑着;逐渐的,整个世界都充斥在光与影的喧哗里了。他见到了许多人形,他们漫步在街上,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衫,有穿着泡泡袜的女生,灰色大衣的上班族,和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他们和桂木擦身而过,向他点头问好。他跑得越来越快,最终在十字路口停下,公文包掉在脚边,扶着膝盖大口喘气。
汗水像雨点般落在地上,他用尽全力呼吸,胸腔以从未体验过的惊人程度收缩着。片刻后他觉得好些了,便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捡起公文包继续前进。
然而走到另一条街的时候,他猛地回头,却发现身后是极为安静的一片,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只有偶尔从货舱里开出,经过的小货车,而那些车辆也未曾停下过。
在日落下,十穗尾留下了无数斑驳的影子,从栅栏间,枝叶间,和没有注意过的物件上投射下来。桂木在靠近花坛的地方看着这些被光影错开的景色,他仿佛看见了街区的倒影。
接着,异常出奇地,他不期然想到了牧师对他说的话;他还很年轻,但的确有许多记不起来的过错。这些就像影子,当他身上的光芒愈加夺目,那些他不愿回忆起的一切就愈加黑暗起来。这是他人生的倒影,而桂木夏哉,从未想过要去直视他们。
当周遭陷入绝对安静时,他缓慢地行走;忽然,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答案了。
原来自己向着日落的方向奔跑,不是为了追逐那一点即将消失的光芒,只是单纯畏惧看见自己身后的影子罢了。
这是他,桂木夏哉,令自己窒息的一面。
距离那件事已经二十几年了。他从大火里逃出,表面上已经无了伤痕,内心深处却依然被困在那座起火燃烧的屋子里。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在教堂里的忏悔恍若是天大的笑话,哪怕在神的脚下,自己还是没能停止说谎。他当然有罪,有无法偿还的罪。他不应该在这里,穿着西装革履,享受着美好家庭带给他的一切。他应该在燃烧着,这才是他真正的下场。
而那个女孩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在自己身侧,伸出焦黑的双手,大声呼救而无人应答——她那被刻进桂木夏哉影子里的名字,他所逃避,以为一切都早已结束的名字——
她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
是他,桂木夏哉,永远无法遗忘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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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夏哉并不是容易做恶梦的人。在将四十年的人生中,他几乎过的顺风顺水。无论是样貌,才智还是家境,都没有让他会做噩梦的理由。哪怕是可怖到匪夷所思的书籍,电影,等可以被归类为艺术的这些,都只是他欣赏这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然而这段时间他却罕见地做起了噩梦。梦中随不尽然是些起火燃烧的场景,却时常和其有关。不管过了多久,他都能清楚看见那个瘦削的人影,在风中被缓缓烧灼成灰烬,却依旧在荡起涟漪的衣裙。这些构成了梦境的主要部分,它出现的频率过于频繁,以至于桂木找到了准鸟市一家医院的精神科,寻找帮助。
“这是心里医学的范畴了,桂木先生。”医生这样和他说道,并如常征收了诊金。
缴纳完对他而言并不算昂贵的费用后,桂木夏哉马上拨通了田中大郎的电话;这个名字平平无奇到会在初中时代令同学捧腹大笑的男人,是准鸟市最出色的心理医师。他们约在一个安静的午后,那时田中医生似乎刚刚结束了午休,正在办公室做着拉伸运动以及冲泡黑咖啡。
“请坐,桂木先生。”
在简短寒暄以及确认身份后,桂木把自己经历过的一切都告诉了田中。包括他的身体素质,教堂和牧师,噩梦,以及其余怪异的一切。
“听起来像是很典型的创伤后遗症。”
“也许是的,不过,最让我惊恐的是,我似乎出现了严重幻觉。不不不,虽然很像幻觉,我也有理由怀疑那些只是我在运动后大脑缺氧所造成的幻想之类。”
显然在医生面前说出自己毫无根据的推理有些可笑,不过田中医生只是推了推金丝眼镜,接着俯身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片刻后他放下笔,重新摘下眼镜,说道,“桂木先生,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回忆一下,自己有没有经历过特别恐怖,甚至危及性命的事件?特别是在童年时代。”
“我想想......有的——应该是它了——那是个严重的火灾。”
“大概是在?”
“很多年前了。”桂木擦了擦汗,回答得让自己都觉得有些模棱两可。“大约是......我想想,中学的某个时候......然后......”
“能想起详细的经过吗?如果不行的话请不会要勉强自己。”
“可以的,可以的。我想想,是这样......我们是约好一起去的......我可以拉她一把,但是我没有做到。那真是太可怕了。还有那间木屋......很多年了,在那里,想必经历了不少风吹雨打。那时候也没有找到遗体什么的,明明应该还在那里,那种程度的温度没有可能会这么彻底才是......还有,那是个冬天。我记得,非常冷的冬天。大概是冬天临近末尾的时候,我记得她和我说过,大概就在那段时间,冬天最后一片雪花就要落下了。是的,我能想起来了。在冬末初春的某一天......我们是一起去的,却没有一起回来。明明只是普通的旅行,不应该会这样......”
无意识的喃喃自语持续了几分钟。桂木夏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田中医生则在尽量放轻动作的情绪况下快速书写着。
等到桂木回过神,抬头与田中四目相接时,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这是很困扰的事,毕竟已经很多年了......”
“是的。桂木先生,我觉得,除了服用药物,你还可以去禅院等地方放松一下心情。”
“放松,么?”
“是的。有时候创伤后遗症需要长时间的开解。”
在离开田中医生的办公室前,他们又进行了许多的对话,普遍都是关于病情的。桂木渐渐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在被勾起有关那段时间的回忆后,总有什么提醒他去仔细地想,缓慢勾勒出那张照片,或者清晰一点的轮廓。
他需要找到那个人。
心里忽然有个声音这样和他说道。他必须找到户田山晴羽,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找到她。
至少,赶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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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时间里,桂木夏哉似乎暂时忘记了在心里医师那里的遭遇和身上的问题。他很快又投入了工作里——或者说,回到一场不变的轨道上。
桂木株式会社是负责广告设计的公司。
当桂木夏哉刚刚从父亲手上接过这个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且几乎没有亏损可能的生意时,他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他是个优秀的人,再三强调,无需置疑,但他依旧有想要追寻的东西;也许是小提琴,也许是别的什么,但,在办公室里看向落地玻璃外准鸟市光芒万丈的刺眼落日,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准鸟市的冬日是极为寒冷的。在近海地区,海风带来了足以让厚外套销量飙升的冷锋。桂木夏哉仍然穿着一贯的西装,在公车上看向外面的街景。这里和他居住的十穗尾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在十穗尾,街上很难见到步履匆忙的行人,也没有这么多陈列奢侈品的玻璃橱柜;准鸟市市中心的景象让他不是很舒服,他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巨大的机器里——这种感觉多半来源于十字路口,在那里,人群和人群交汇,紧接着错身而过,沿着斑马线和行人道的指示,向各自的方向走去。
这样的景色,从高一些的地方望去,就像是进入了巨大的机器中,而所有人,与其说是主动,不如说是被迫地,成为了被输入指令后运作的零件。
这种感觉在他踏入会社后更加强烈了;他没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因为桂木言不喜欢。桂木言是会社的上一任社长,也是他的父亲。会社创立了将近三十年都毫无起色,直到那一天过后,赔偿款作为流动资金突然流入了账本上,才让奄奄一息的会社拔地而起,甚至一路搬迁到了准鸟市中心。
桂木言这个男人,不论在桂木夏哉还是其他人的印象里,都是相似的。他提倡把控会社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所以他的办公桌就这样被置放在开放地区中间,周围被笼罩在接连响起的电话声,和皮鞋敲打出,富有律动的声响里。
即便在桂木言退休后,他也没有在会社里新建一间房间,而是选择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那样,以同样的方式,运营公司。
于是便出现了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一幕:桂木夏哉在上班时间大概一小时后悠哉地出现在门口,左手挽着公文包,右手拿着一杯从楼下买的大杯星巴克。然后会有路过的员工帮他开门,并且和他打招呼。
他会随机挑选三到四个社员说早安,接着在自己位置上把东西放好后,对着最近的社员说两句鼓励的话。他觉得这样大概就可以维持公司里上下属融洽的氛围了,至少,桂木言也是这么做的。虽然他的做法要更加辛苦;桂木言会对着每一个社员说早安,但桂木夏哉不会。他只是单纯在完成任务罢了。
许多人都好奇过,这个从未放过什么心思在会社里的年轻人,是怎么继续运营这个不算小的组织的;桂木夏哉对此没有做过隐瞒,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公司实际的运作是由粟津敬穗完成的。粟津敬穗——会社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包下了包括桂木的工作量在内的一切事物。
她异常地能干,而且从不抱怨。长久下来,从桂木言退休开始,桂木夏哉就养成了帮粟津敬穗整理日程表的习惯。这样看来,仿佛粟津才是会社的社长。当然,桂木不会在意这些,他很乐意有人肯帮自己忙。更何况,看着粟津忙碌是个赏心悦目的事。
粟津敬穗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的漂亮与其说在外表上——虽说她的外表不论是恰到好处的五官,健康而细腻的小麦色皮肤,还是大而明亮的眼睛,都显示出了她惊人的美貌——但她最吸引人的,是干练的气息。
粟津在会社工作了两年,差不多就是在桂木接手生意的不久后。桂木发现自己越来越留意这个气质出众的女人,他把这归咎于自己对她日渐上涨的依赖性,毕竟自己在会社里的日常和所有工作都是依靠粟津完成的。特别在自己结婚后,他越来越努力地依靠粟津。他曾经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懒,后来有一天,他在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才发觉原来并非如此。这使得他害怕了起来。
“桂木君。”好友A在吃饭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很礼貌的行为,不过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桂木和他父亲之间的熟悉程度。
“你的秘书还真是好看呢。”
“秘书......你是说粟津?噢,的确是。要我介绍给你吗?”
不知道为什么,主动说出这句后,桂木忽然觉得一阵反胃,进而皱起了眉头。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最好了——”
“啊,是呢。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她帮桂木君处理了大部分的工作吧?”
“是。”
“真是了不起的人......难怪之前我到会社里拜访的时候,桂木君似乎对她特别留意。”
“这个......”桂木夏哉喝了一大口啤酒,马上说道,“没错,毕竟她要是停止运作了,机器就相当于报废了,不是么?”
“是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桂木夏哉重复思考着这些话。他觉得自己对于粟津敬穗,有些不明白的情感。
但问题是,他已经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他有个美满的家庭。所以如果真的发生了职场恋情什么的,那真的是末日般的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尽量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着粟津。从动作,神态,措辞,再到别的方面,都变得无比正经。桂木言看到他这样的转变,以为是他终于对会社的事情上心了;但实际上,这只是桂木夏哉用来自我催眠的伎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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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月的某一天,桂木决定请粟津吃饭。
他在客厅来回踱步了很久,并且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社长对社员的慰问而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在其他会社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但他知道,自己正在向越来越不妙的方向进发,向着可能会毁掉自己人生的方向。
这样不算特别出格的决定,却在桂木的心里盘旋不下,仿佛只要和粟津吃一餐饭,就相当于做出了求婚那样的举动。但另一方面,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做出的事情,桂木的心底又隐隐焦急了起来,那是一种迫切的力量,像是要冲破了什么。
“粟津。”
于是有一天,在如常上班时间晚了一小时左右的时候,他叫住了正在向他汇报工作的粟津敬穗。
“欸?请问——”
“你晚上有空吗?”
“我想,有的吧?”粟津看着桂木——他能从下属的脸上看出犹豫的意味。“如果有事情做的话就去忙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社长有什么要做的吗?”
“不是......虽然我觉得用拜托的口吻说出来可能有点奇怪。”
“指的是......?”
“关于最近的工作,我想单独和你聊一下。也许,我想,我们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说一下,这样。”
空气明显安静了一会,虽然粟津有在发出无意义的低沉声音,类似‘啊嗯,嗯......’这种,不过这样和沉默几乎没有分别。一秒,两秒,桂木在心中默默地数着,仿佛是生命的倒计时。
“没有问题,晚上一起去吃饭吧,社长。”
——三秒后,粟津这样说道,惊醒了正在焦虑的桂木夏哉。
“好,好的。”他不自然地梳理了一下头发,“那,晚上见吧。”
在粟津离开后,他一下子瘫在了躺椅上,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藤原还在整理文件,麻生在喝咖啡,村下在一边绘图一边打瞌睡——没有什么不同的,也没有人特别留意自己,哪怕自己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也好。相反的是,粟津长久以来都会轻易陷入和社员欢快的谈话里。比起自己,粟津敬穗才是那个最像社长的人。
自己究竟应该怎样?他也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美满的家庭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满足感。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在自己恐惧,害怕,颤抖哭泣的日子里,父亲依然奔波在法院,学校和保险公司之间,努力获得最大的赔偿数字。
而在那之后,过了许多年了,他和自己的妻子——小树奈里,亦并不算特别恩爱。比起自由恋爱,他们更像是联姻的产品。有时候,不是只有被迫结婚才会出现这种情形。彼此接近,最后成为家庭,有时候也会有除了‘相爱’外的其他原因在背后驱使。
他们是在一个晚宴上见到对方的。那是个不可以称作盛大的晚宴,毕竟参与者只是准鸟市的企业家而已。这些社如果放在整个县来看,只能称得上是中等资产,放在整个日本来看,又会是另一幅光景,他们大概是完全不能入流的。因此,联合起来就变得至关重要。
小树奈里的父亲是制造马克杯的会社的三代目。小树家和桂木家不同,小树家族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扎根于准鸟市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专注于制造杯子,从一开始的禅道茶杯,到现在五颜六色的马克杯。妻子很享受自己的行业和工作,他们在这点上完全不相似。虽然两人都是和设计产业有关联的,不过桂木完全搞不清状况。
奈里非常执著于艺术本身,大抵小树家的人都是这样的,否则他们也不会这么执着于在杯身画满各式图案和花纹,用令人惊奇的配色,制造出一个又一个独特的马克杯。
在和奈里结婚后,桂木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归宿。他对于音乐和一些别的什么的向往,似乎在妻子身上得到了体现。有时候看着忙碌中的妻子,会让他感到异常满足,或许,这是因为妻子完成了自己从未完成过,也是自己所渴望自己能成为的模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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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真的来临时,桂木发觉自己竟然出奇地紧张。
这种情绪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哪怕是几年前他在一场重要会议时迟到,也没有心跳加速过。
也许在桂木夏哉地心里,和粟津出去吃饭这件事几乎就是禁忌。这么说并不夸张,当你的人生正在以一个平稳而幸福的轨迹前行时,任何出格的行为都会像灭顶之灾一般。
桂木和粟津约在了一家中华料理店见面。
这是桂木为数不多没有去麦当劳或者便利店买晚饭的时候。以前大部分的时候,他都会简单地吃一点东西,然后便回家沉浸在游戏的世界中。
有时他会审视一下下属递交给他的设计图或者项目进度,不过一般都不会多说什么,除非稿件和他的品味完全背道而驰;绝大部分的情况下,这些经过他‘审视’——也许说观赏更为合适——的稿件都会落在粟津手里,由她来敲定最终能不能通过。
就是在这么一种忐忑,依赖的情形下,桂木在街道的另一边见到了粟津。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会社外的地方看到她。她迈着富有律动且轻快的步伐,就像其他上班族那样,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她今天穿了黑丝袜,这让她看起来更高挑了,有一种出奇的魅力。她身上是廉价牌子的咖啡色西装外套,下面穿了非常寻常的OL衬衫和格子短裙。再接近的瞬间,桂木可以闻到——或许是幻想到,她身上飘出的香水味。
“粟津桑,你来了。我们进去吧。”
“抱歉,我迟到了一点......”
看着下属露出迟疑和格式化的笑容,桂木心里有些失落。
“不要紧。这边进来。”
服务员拉开移门,两个人一起进入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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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内部的布置和一般的日式餐厅,居酒屋都不是很像。这里用瓷砖贴满了墙面的下半部分,桌椅整齐地摆放成两排。店里只有一个在餐厅最末端,收银台后的老板娘,以及刚刚帮他们拉开门的男人,看样子似乎是这家店的主人。
他们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翻开菜单,桂木习惯性翻到印象中是刺身的部分,然后才想起来这家餐厅不出售刺身。
“我要一份......扬州——炒饭。麻烦你了。”
“那我要一份沙律。谢谢。”
看起来粟津在晚上不会吃高碳水的事物。她又叫了一杯咖啡,可能是为了工作。
接着,两人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桂木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而粟津大抵是的;但在会社里的活跃,并不能代表在平日也是这样活跃的状态。因此在长达两分钟的不自在后,桂木决定率先说点什么。
“这两个星期......真是辛苦呢。”
“啊,是的。毕竟甲方那边,提出了很多不合理的要求,还要田中小姐一直修改方案——”
“会不会感觉很累?”
“咦?”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把工作丢给你——”
开口后突然释然了许多,但他又发现自己太过于紧张,以至于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会的——毕竟这是工作内容。桂木社长,非常感谢你给了我很多接触其他会社高层的机会,这对我帮助非常大。非常感谢。”
“啊,这个。哈哈。”桂木夏哉干笑了两声,接着喝了一大口普洱茶。他在心里想着,原本这只是自己偷懒不想要和那些上班族勾心斗角谈判,才会有了这样的决策,没想到粟津竟然把它当成了历练的机会。一部分来说,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性格,才会导致自己总是心怀愧疚。
“不过,你这段时间的确幸苦了。让我们为了之后继续努力而干杯吧。”
两个茶杯轻轻碰在一起,桂木注视着茶水荡起涟漪,忽然觉得一阵疲惫袭来。
“不过,话说回来。”
放下茶杯后,桂木说道,“粟津桑,在你的眼中,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欸?”
粟津看起来有些吃惊。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桂木社长......是个很亲切的人。”
“亲切吗?”
“是的,桂木社长对所有人都很亲切。我听朋友说,她现在就职的会社里,社长和部长经常无故责骂下属,或者紧急加班——但是在这里,从没有过。”
这只是因为我下班的时间从来都比原定的要早罢了。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去责骂下属什么的。
桂木没有说话,只是喝了一口茶。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其实,我一直都很想找机会谢谢粟津你,毕竟平日的工作大部分都是你完成的。”
“都是应该做的,社长。”
“那我还是要感谢你。”
炒饭被端上来了,桂木端详着眼前粒粒分明,在灯光下闪烁着油光的米饭,在心里说道:
毕竟,我是个糟糕透顶的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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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料理店的老板娘是上海人,她在两人用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又额外赠送了一笼小笼包。这种食物让桂木印象什么,至少,在被烫伤后是这样。晚餐结束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桂木夏哉帮粟津结了账。
“感谢款待。”
她朝桂木鞠了个躬,桂木发现她的胸部即使在西装外套的束缚下,依旧能看出可观的规模。此刻那道引人遐想的沟壑就在眼前。他只好马上移开视线——心跳有些加速了,他告诉自己。此刻店里只有他们两个在,结完帐后,老板娘转身走进了后厨。是的,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里了。
“粟津桑,你平时是坐公车回公司的吗?”
“欸?这个的话,我平时一般是开车回来的。”
“那你今天——”
“我的车昨天引擎坏了。”粟津露出一个爽快的笑容,吃完饭后,她显然轻松了不少,没有了刚开始的拘束。
“我送你回去吧。”
“欸?啊,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似乎慌乱了起来,这样的表情让桂木也变得异常紧张。她想多了吗?还是已经发现自己的意图了?他伸手去推门,过了片刻才想起这是移门。沉默着,他们走出餐厅。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桂木夏哉从来没在许多事情上有过自己的坚持,但他也有想要争取的事情。这只是为了报答粟津的辛勤工作罢了。
外面街灯整齐排列在道路两侧。他很少仔细观察准鸟市的夜晚。那些玻璃橱窗后已经变得黑暗一片,见不到华丽的奢侈品了;他们走在街灯下,一盏接着一盏,光线很少会蔓延到其他位置,这使得他仿佛穿梭在舞台上,聚光灯从上而下,把他展示给看不见的观众。也许此刻在看着他的就是他自己。
他们没有说话,这让气氛更为暧昧了些。或许桂木夏哉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粟津入职后,会社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两人之间流逝的。比起她原本作为行政助理的角色,现在倒更像桂木的私人秘书了。他无法将这份职场上的亲密关系浅止于职场上;桂木并没有多么深的工作概念,对于他来说,会社和假日,并非被阻隔而开的世界。他们都是自己日常中的一部分。
“那个......粟津桑。”
“请讲?”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糟糕的社长。”
“不,怎么会呢?请不要妄自菲薄——”
“我是说真的。你懂的吧,你平时都有见到的吧——我一直都很想和你道谢来着。”桂木转身,他们停在了桥上,桥下是漂浮着零星灯光倒影的河流,看起来就像银河之类的什么;然后他轻轻按住粟津的肩膀,看向她的眼睛,“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会社里面的事情,粟津,所以你有什么需要的,或者说觉得人手不足,一定要告诉我,好吗?我总是心怀愧疚,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用的社长。”
粟津对着他说了些什么,但他在那个瞬间并没有听清。脑海中充斥了杂乱无章的思绪,他悄悄地放了手,努力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们一路安静地慢走到停车场,这是个杂草丛生,只是简单用粉笔勾勒出长方形停车位的简陋所在。桂木忽然望着粟津有致的身形,不期然想起了些别的什么;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想法如同大火般燃烧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夜晚,无人的停车场,上司与下属,无时无刻不在暗示着他。他用力拉开车门,试图用别的什么分开注意力。于是在发动汽车后,他开始说起了最新的广告图项目,和色彩的搭配;直到这一刻他才用力地躺回了皮革座椅上,不再看向后视镜或者粟津。她坐在后座,柔和的女性体香——也许是香水或者沐浴露之类的——很快填满了车厢里。他从未在车厢里闻到过这种味道。奈里是很朴素的人,桂木不曾因为她而心跳加速过。
“粟津桑,关于那个项目......也许交给我来处理也行。”
汽车行驶在公路上,挂在车前的风铃清脆作响。
“......欸?社长你要亲自负责那个项目吗?”
“是的。”
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令桂木窒息了。但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也许是证明自己,也许是真的参与进会社的工作当中。他是商学院毕业的学生,对设计本身的了解少之又少。不过他对于音乐的敏感,和曾经的热枕,或许可以允许他突破某层未涉足的界限。
“那是粟津桑的公寓吗?”
他一边想着,不知觉就开进了公寓区。他记得这里,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普遍是出租的廉价公寓。
“是的。非常感谢。”
粟津把皮包挽在臂弯上,一路离去。
桂木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在最后还是把话语咽回去了。
准鸟的夜晚,依旧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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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他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他先是洗了澡,深吸一口气后在书桌前坐定,用力伸了个懒腰。难得是开车从准鸟市回到十穗尾的,他有些劳累了。
不久前答应粟津接下的项目,是替一所中学设计音乐会的海报,本来应该是要按照广告图的方式进行构思的,但桂木迟疑了。
他飞速转着笔,凝望着写了密密麻麻字的企划;这份文件是校长亲自寄给会社的,在最后的部分,是三十个学生对于音乐会的祈愿。那些信件是不小心被加在里面一起寄出了的,在那之后校长又写了信向他致歉,并表示无视掉这些信件就好。然而桂木却被驱使着缓缓执起了它们,开始细细阅读。
“希望观众能听到好听的音乐。平日的城市太过噪杂,人们很多都忽略了身边美好的声音。”
这是二年C班的同学的祈愿。
“希望妈妈能来听一次我的独奏。虽然只有十秒,但完全足够了。”
这是匿名的。
“上次的音乐会就是超级大失败......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我们已经很用心在排练了,但是只有家长会来听。也许是职业乐手们太厉害了吧。”
“我练不好小提琴。”
“很久以前,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乐师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样演奏,直到很多年后,他四处旅行,最后在乡民的歌声里听到了最朴实的旋律。他开始给乡民伴奏,尔后便看到了自己的真实样子。虽然我不懂,但也许在乐团里面也是能有类似效果呢?”
真是难懂的故事。
桂木看着这些稚嫩的文字,忽然哑然失笑起来了。想到自己在二十几年前大概也写过类似的东西,就觉得一阵难以言表的思念和难堪上涌。
收起信件,他拿出纸和笔,托着头开始思考海报的构图。他并不擅长画画,不过最终成稿是交由粟津处理的,并不要担心。
首先是背景的色调;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海报一般是会在图片和文字上使用相反颜色,至少不会太过融洽。
脑海中突然闪过了杂乱无章的画面——音乐,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对他而言,音乐也许是燃烧跳跃的焰火,就那样腾空而起,让一切情绪化作齑粉的存在。那么,音乐是刺眼的橘红色——但这些孩子还没有到需要点燃自己的年纪,他们的心里还有盼望和希冀。
他仔细回忆,在十年前,音乐对于自己,是怎样的存在?也许是挽着某个人的手,在许多年前自己曾经有过暗恋的对象,现在已经很难记起她的样子了,但他无数次在梦中和她在无际的汪洋边散步,路上散落着贝壳和石仔。对他而言,在那个岁数里,音乐就是海,是蔚蓝闪烁的深水。
再往前——往前——旋律和弓弦的颤动,交织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年幼的桂木夏哉曾经没有过烦恼,向往着夜空和城市;那是什么时候?他想起来了,如此朦胧的画面,那是自己坐在学校的楼梯上,嘴里叼着面包,手里是装满葡萄汁的水壶;他在等着谁——冬日的雪花旋转下落,温煦的阳光让她的长发镀上一层轻纱——他开始哼起不知名的歌曲,然后忽然站起来,奔跑着!他奋力跑着,在暮色昏黄的街道上狂奔,书包不断拍打自己的背部。
桂木夏哉急匆匆地从抽屉里找出了色笔,几乎是颤抖着那样在纸上画出了线条和色彩;记忆中的自己一路奔跑,他没有跑向街道的尽头,而是在向现在奔跑。但令人恐惧的是,熟悉的景色越来越少,那些承载了幼年桂木的梦想,桂木言曾经无比温和的笑容,还有说好要一起考上高中的朋友,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直到最后空无一物。颜色?那是什么颜色?周围逐渐烧灼起来,天幕出现飘渺的极光;原来那条古田镇的街道是有尽头的,在海边戛然而止;只是火势没有停下,它继续向前,直到整个大海的上方成了涌动的橘红色。
桂木激动地画着,在他的笔下——先是荡起碎浪的汪洋,然后是起火燃烧的天穹,接着是漂浮在海上的一叶很小很小的扁舟。船上空荡荡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于是他拿出放大镜和细笔,勾勒出一个基础的人形,给它添上了长发和校服,拿起长笛——很快,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它变成了她——他曾经无数个日夜在海边牵起手的女孩,抑或是他亲眼目睹消失在烈火中的惊弦,那么沉重地,在他笔下,向远方驶去。
少了些什么?桂木拿出尺,在下方加上了港口和栈桥,桥上挤满了人影,他们垂下手里的乐器,注视着,沉默着。
等到这一切完成,窗外已是纯然的黑夜。他走到窗边,背起双手。奈里还没有回家,她和孩子在学校组织的亲子宿营活动里。但这一刻,世界里只剩下自己。他想起了很多事,那些逐渐从身边消失的,包括记忆里的父亲,包括——
在那一刻,他仿佛冲破了某道界限;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的皮鞋声,富有律动的皮鞋声——
“夏哉。”
他转过头,泪流满面地看向家里的不速之客。那件深蓝色的羊毛衣和盖到膝盖的格子短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她在不远处和自己四目相接,桂木向她伸出手,口中一阵苦涩。
在这个无声,孤独的冬夜,窗外似乎有雪花落下了。桂木夏哉平静了下来。他说:
“晚上好,户田山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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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头脑还没有处理好资讯,随着他反应过来,心跳徒然加速了。
对照了好几次,眼前看到的,和自己所理解的;直到确认无误后,他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
“户田山。”
桂木深吸了一口气。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那依旧是自己所熟悉的客厅,包括沙发,羊毛地毯,以及自己和奈里一起挑选的油画。他试图分辨这些景象究竟有没有哪些地方出现了不同;倘若这是梦境,那么他一定没有清晰构建出每一处细节的超能力。
但无论怎么想,思绪纷杂得头疼起来,他都只能确信,这是真实发生的;户田山晴羽在自己身前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围巾。他轻轻地打开客厅主灯,注视那些昏黄的流光径直穿过了眼前之人的身体。
“......户田山桑?”
“是我。好久不见,桂木同学。我来向你告别了。”
“......”桂木夏哉揉了揉右眼。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疯了。可是泪水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止不住的流淌,很快,袖子整个湿成了一片。“你,你,为什么——喂,你一定是幻觉吧!一定是这样吧!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在几秒的反射时间后,他喘着粗气向后退,靠在窗边。但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退了。
“你不是——你——”
假如那些灯光没有穿过她——假如她没有这样眼泛泪光地看着自己,一边微微歪着头,露出思索的模样——如果这一切没有这么熟悉——
桂木夏哉一只手抓着头发,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死了吗?在二十四年前,已经二十四年了!”
“是这样的哦。”
户田山擦了擦眼角,那个勾起他回忆的强颜欢笑的表情,仿佛刺进了桂木下在的灵魂中。他干呕起来,弯着腰,感到窒息。“桂木同学,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她又重新说了一次,他拼命想要在脑中找到第二个这样柔软的声音,然而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桂木沉默了一会,忽然直直看向户田山的眼中,“你一定是幻觉什么的。我才不会相信世界上会有幽灵。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这种东西。”
“我不是幻觉。大概吧。”
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太肯定。‘
“......”’桂木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冷静了一点,靠着墙角缓缓坐下。“也对,我早应该忘记你的声音了,户田山同学。我不可能还记得这么清楚——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的穿着。你说,为什么会这么像定格在那一天了。”他盯着自己的手,虽然大声说着,却更像在自言自语。
“葡萄汁。”
“什么?”
“我说,葡萄汁。”
“什么葡萄汁?”
“这个。”
她在桂木不远处跪下,从书包里拿出了水壶。桂木只是呆呆看着,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当一切还没有发生时,一模一样的画面曾经发生过无数次。开什么玩笑,他和自己说道,开什么玩笑,这种事......
接着,户田山就把水壶拧开了。里面盛载着淡紫色的液体,和如今市面上那些鲜艳得令人起疑心的饮料不同,这看起来就知道是用新鲜葡萄制造的。
“这个,是桂木同学推荐给我的饮料哦。”
“......是的。好像是这样。”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桂木惊疑不定地伸出一根手指,想要触碰,却没有碰到任何东西。
“桂木同学还是一如既往的笨蛋呢。”户田山轻笑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弦月般的弧度,“我是幽灵哦!正常来说,都是不可以碰到的吧。”
“好像是这样。但,但是,我可不是什么笨蛋。”
“那,桂木同学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我啊,现在。”现在的自己,虽然有着一般人所羡慕的职位,可是却在一瞬间难以启齿了起来。“我在家族创立的会社里工作。”
“是社长吗?”
“不,不是。我只是一般员工而已。”
“这样啊。”
户田山把水壶重新放回背包里,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也许,十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们应该有许多话要说才是,然而到了这一刻,桂木夏哉才发掘,原来世上最强大的阻隔,不是以光年为计量单位测量的宇宙,而是时间。十年已经足够构筑出可怕的城墙了,一堵把他们分隔开的城墙。
窗外仍然有偶尔经过的车辆,它们毫不在乎地驶过。这让桂木联想到了多普勒效应——
“户田山,你知道多普勒效应吗?”
“那是什么?”
“果然。我也记不起来了。”桂木揉了揉鼻子,站起身,“户田山,你......怎么样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怎么了。但他总是会看到房间起火燃烧的景象。他无法制止自己想到这些。
“我很好哦。”
“......很多年了吧。”他不安地动了动,“在那件事发生后......抱歉,但你是......什么时候......”
“我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是哦。”户田山点点头,随手把发丝撩到耳后——这个动作简直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一直留在了......那里,在山上......然后等着人来找我。嗯,但其实问题也不大啦。有人一直陪着我,在他离开之前。”
“谁?”
桂木非常吃惊。
“他的名字是北野弦。是北野则也的侄子。”
北野则也......桂木在心里搜寻这个名字。很快,他想起来了。
“他还在古田镇,没有出去吗?北野则也。我记得他好像说过要一直留在那里——”
“没有哦。我去拜访过他了。”
“他还好吗?北野他那么聪明,明明可以去最好的大学继续读书的,那个笨蛋......那件事情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北野同学似乎是独居着。看起来很孤单。”
“那个笨蛋......也许我该去找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是呢。”
他看向窗外,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平静了下来。恍惚间,仿佛只是在普通地聊天。
这真是疯狂......他自嘲地笑了笑。
有一天,他坐在这里,竟然会和幽灵聊天。
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σ
【北野弦】
炉火在噼啪作响。
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窗上结了一层发白的雾霜,此刻我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朦胧的城市灯火。
火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到了墙上,我抬头,发觉自己开始有些佝偻了,也许是长期伏案写作的缘故。
我看不到晴羽的影子,但我知道她在我附近。这就像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不过更加玄妙。
壁炉发出小小的,宛如爆竹的声响。
我们已经有一整个小时没有说话了,自从我开始写东西后。我试图不在里面加入过多的情感——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我是从晴羽的口中听到了事件的经过,但笔下,却是从对方的角度出发。当然,也要感谢桂木夏哉的帮助。在他离开前,他把一切都详细地和我说了。然后他说道:“再见了,北野君。”我们心里都知道这几乎可以确认是永别。桂木夏哉放下了心里的一切,他看上去很憔悴,身上穿着廉价的衣服,头发斑白,很难想象曾经是社长这样的人物。
我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告诉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了。还有,更详细的部分,北野则也应该也告诉过我了。
“你结过婚的吧。”
“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现在呢?”
“我一个人流浪。很多很多年了。”
“你离婚了吗?”
“是的。”
“发生什么了?”
“啊,没什么,只是出轨了。”
“原来如此。”
“你似乎不惊讶,北野君。”
“当然,现在早就没有什么会让我惊讶的了。”
“的确是这样呢。我依旧觉得整个事和做梦一样。晴羽——你在那里的吧。”
晴羽点了点头,不过桂木看不到。
“这场闹剧也应该结束了。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后悔莫及。不过,我现在也挺好的。”
“你是个坚强的人,前辈。比则也叔印象里那个会哭鼻子的桂木坚强很多。”
“北野君,这不是什么悲惨的故事。”他说,“我在全世界巡演,我觉得幸福极了。”
“巡演?”
“是的,我在街上演奏。”
“那不就是流浪么?桂木君。”我很直白地说出了,在这种情形下,考虑对方的感受与否早已变得无足轻重。反正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不,不是的。”他笑了起来,一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是演奏者。我在全世界——那么大的舞台上巡演。”
“你真是......一如既往的理想化呢,桂木君。则也叔没有骗我。”
“理想什么的,至少比和幽灵同居可靠多了,不是吗?我已经老了,身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他这样说完后我们都笑了起来。晴羽也笑了起来。我们握了手后互相告别。我注视着他离开,背着背包,慢慢走下石梯。在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他向小学的方向看了看,然后才从树丛的摇曳里不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桂木夏哉。他之后去了哪里,我不得而知。有时候晚上在便利店打工的时候,我会想起他——他是晴羽找到的第一个人,毕竟他实在过于显眼了,不论是会社的名字,抑或是他自己。
我并不知道他之后的人生何去何从,过的又如何;他既像是失去了一切的可怜人,又像是忽然发觉自己可以独自旅行的风灵。
“北野。”
“嗯?”
我听到晴羽在轻轻地叫我。她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了一本故事书。
我笑了笑,走过去替她翻页。
当纸与纸互相摩擦时,一股满足油然而生。
冬日的炉火比以往更加明亮。它在那里跳动,燃烧,如同翩翩起舞。
于是我回到桌前,重新拿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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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夏哉】
在桂木夏哉的回忆中,和晴羽有关的一切都是疯狂的。他仿佛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出现了晴羽,出现了自己,也出现过了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仅此而已。等到梦醒后,他自嘲地说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至少那一天的回忆是美好的。有时我们根本不在乎那些真实与否,起床后拼命抓住梦里一帧帧美好画面的经历,大概是人类的共同点之一。
于是桂木带着户田山去了咖啡店。他并不觉得在家里继续聊下去是个好办法。除此之外,也许到了街上,就能够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是个离家不远的小店,装潢并没有星巴克那么舒适华丽。桂木每天在上班时都会去买一杯星巴克,但其实桂木并不喜欢咖啡。比起咖啡,桂木更喜欢牛奶。买咖啡这件事,只是桂木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般的上班族,并借此融入会社中的小伎俩罢了。
如果不是和职场上的熟人,或者需要自己假装成熟的人一起的话,就没什么顾及了。他向店员要了一杯咖啡牛奶——牛奶要双倍量,多糖。店员虽然吃惊,依旧是照做了。在等待牛奶咖啡制作完的过程中,他出奇地没有焦虑。
拿到饮料后,他马上带着户田山离开了。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总之一直向前走就对了。
“户田山同学,你一路过来的时候,有留意到这些景色吧。”
桂木指着在晚上折射出诡异灯光的高楼,如是说。
虽然十穗尾显然不如准鸟市,东京,新宿那么现代和壮观,但桂木想,对于户田山晴羽而言,已经是不得了的变化。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呢。”
没想到她会这么回应。桂木有些惊愕,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如果会因为幽灵所说的话而感到吃惊,那么自己才像是怪人多一些。
“不过,我很好奇......”桂木在走路的过程中一直偷偷瞥向她的方向,并试图不被发现。因为这样子看起来特别蠢。更何况户田山的身体在朦胧一些的灯光下看起来和一般的高中女生没有什么分别,如果盯着看的话,总是会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变成鬼,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啊,是的。这样说可能很蠢,你知道的吧,不过啊,我对于这种事情一直都很好奇。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样子?是陷入一大片黑暗,好似睡觉那样,还是会漂浮在星空上,漫无目的?”
说完这些,桂木发现有点不妥,因为似乎有攻击别人,或者反复提及‘你已经死了欸’这件事的嫌疑;于是他赶快解释,“我的意思是......这种感觉......”
“不要紧的说。”
没想到,户田山笑了起来。她那个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迈着小碎步的样子,让桂木不由得注视了一会。
她就像冬日里一小簇不起眼的星火,若影若现;你知道你无法抓住她,甚至不确定那究竟是你的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但你感到很温暖。
桂木夏哉又不期然想到了妻子奈里。在这一刻,奈里带给他很强烈的疏离感。他觉得奈里不像是他的妻子——他甚至无法回忆起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或是某些在他们生命中无比激动的时刻。他从来没有和奈里在晚上散步过,对于他们而言——奈里是一个老师——晚上的时光是弥足珍贵的,比起散步这种抽象且无意义的活动,批改作业和游戏显然重要得多。但当下他和户田山(虽然是幽灵的形态下)并肩走着,他感到无比放松。
对于桂木而言,鬼魂带来的惊悚也不过是维持了几分钟;在这之后,他就开始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大抵是因为认识的关系——户田山就是户田山,不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户田山——另一方面,潜意识里他松了一口气,比起在袋子里看到破碎的尸体,或是想起自己曾经目睹一个熟悉的身影永远消失这件事,鬼魂的存在简直像一方良药,彻底解决了桂木的心病。
他也承认过自己是胸无大志的男人。换句话来说,这件事在会社里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所以他从来想到的都是逃避,不论是从离开舒适生活的危机里逃离,从社会里逃离,还是眼下从思考户田山究竟有没有消失这件事所带来的痛苦里逃离,这些都不过是他一贯的做法罢了。
他一边这样想着,不知觉中脑里的想法杂乱到无法辨认。幸好户田山开口了,她在跨过小河的石桥上停下,忽然说道:
“你看。”
桂木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向河水。
今夜没有什么乌云,月亮呈现出细碎弓弦的样子挂在天幕上某个角落;在十穗尾这种没什么灯光的地方,星辰的投影变得异常清晰。它们在水面上浮现,零零落落的姿态上下漂浮,看得不太真切。
那是一幅梦幻,遥远的景色。他不禁想到,地球只是宇宙里不起眼的一粒尘埃而已;然而此时此刻,宇宙旷阔的一隅,却被投影到了眼前的小河上。星光在河流稍远的位置和城市灯火混杂在了一起,斑驳跳跃。
“桂木君,如果说我的话——大概就像那样——你看得到我,但是你知道我离你很远。我看起来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实际上你要追逐几百万光年才能看到真正的我。鬼魂呀,就是这样的存在。而且只有努力发光,那些光线才会穿过很远很远的路途被你的双眼捕捉到。”
“户田山同学,这真是......很难懂的比喻。”
“咦,真的吗?”
“是的。不过,也许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描述——”
“那......桂木君你听过盲人和提灯的故事吗?”
“没有呢。”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盲人......”
“他手里是不是提着一盏灯?”
“你真聪明。”
“请接着讲......抱歉。”
“那是个善良的盲人。他走夜路的时候会提着提灯,希望能帮路上的行人照亮脚下。”
“啊,真伟大呢。”
“然而,他的提灯其实很久以前就坏了。那盏灯已经不发亮十几年了。”
“太可惜了。”
“但是在盲人的心中,那盏灯还是亮着的。也许别人看起来这十分奇怪,不过从来没有人提醒过盲人他的灯早就熄灭了。他们都只是觉得盲人喜欢提着不发光的灯到处走而已。就像——一个怪人那样。”
“原来如此。”
“在他心中,灯一直亮着,一直在照亮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户田山抬起右手,做出拎起一盏灯的样子,轻轻踮起脚尖。
“桂木君,我就是那盏灯哦。”
“......”桂木夏哉一下子紧紧握住了桥的栏杆。“为什么?”
关于灯和她的隐喻,让他有些困惑。
因为在别人看来,我已经熄灭很久了。
户田山这样说道,一边看向很远的地方。
但其实啊,桂木君......我一直都在那里发着光——只不过,只有你才能看得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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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桂木君。”
“我在听。”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你之前说过了。”桂木夏哉迟疑了两秒,“告别......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再见。”
“再见......?只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户田山看上去显然有些困惑。
也许在那个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是什么意思,倘若需要她仔细陈述自己离开古田镇,来和人‘告别’的原因,是不太现实的。或许,就算是‘变成幽灵’这件事,都很难解释得清。
“告别之后呢?你要去哪里?还是——”
“可能会消失吧?但是我还有很多人要告别。”
“你说的是——”桂木盯着被风吹得有些开始翻腾起来的河水,“我们吗?”
“嗯呐。”
哪怕不说出‘我们’的意思,她依旧是心神领会了。桂木在心里这样想着,然后忽然伸出手,“我们跳下去吧。”他这样说着,一边开始脱掉外套。
“欸?什么?”
“反正现在十穗尾已经没有人了。”
“桂木君——”
“我从来没有冬泳过,很奇怪吧。小时候想要在冬天游泳,但总是会以太冷为由被拒绝掉。”
“可是,也不应该突然要跳下去什么的......”
“有些事如果没有在热血沸腾的时候做,之后就不会有机会了。”
“欸?是这样的吗?可是真的很奇怪......”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我递交给客户的设计图才令人难堪,至少我从这里跳下去不会影响到别人,不是吗?”他先是脱掉西装外套,挂在栏杆上,接着是里面的衣服,最后在寒风里,他只穿着一件短裤,站在桥边。
“桂木君,你的眼睛发红了。”
“可能发炎了吧。”桂木夏哉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但他心底有一种非常纯粹的冲动在催促他跳进河里。那些闪烁的光点,就像一条触手可得的星河。
冬天的风比想象中还要冷。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从附近看过来,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他的衣物已经全部搁置在栏杆上了,公文包放在脚边,袜子在皮鞋里妥当地塞好,简直就像在泳池边上准备开始练习那样。
同时他也庆幸自己选择了一条极为偏僻的路线散步。这附近除去弃置的海鲜处理工厂和早就打烊的餐厅外别无他物,遑论行人。心里的欲望在不断向上生长,很快就将他吞噬殆尽。跳下去,跳下去,在那条发光的河里游泳——他这样不断告诉自己,接着纵身一跃——
“桂木君!”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户田山在叫自己。她的声音飘散在空中,被风轻松带走了。大约两秒后,他直直地撞进水中,瞬间的冰冷让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在水里上下沉浮,他双臂摆动,向着河流逆行的方向,奋力前进。
“桂木君,你在干什么?”
这次耳边的声音是很清晰的。借着河边昏暗的街灯,他看见户田山若隐若现地在自己身边。她慌乱地挣扎着,似乎完全不会游泳。桂木下意识想要把她抓住。他拼命地朝她游去,却不小心径直穿过了。
“喂,户田山,你是幽灵的吧——”
他大笑起来,有些发苦的河水灌进了嘴里。“好,好像是的。”却只等来了不算肯定的答复。
他开始继续游向远方,哪怕速度很慢也好,他依旧觉得自己简直在乘风破浪那样。努力抬着头,让视线保持在水上,这样他就看到了眼前那条伸展向无限远的所在,繁星跳动的大道。
“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在冬天的晚上跳进河里游泳。”
“这样很奇怪。”
“不,一点也不奇怪,比起这个,我能忍受自己是胆小鬼这件事才奇怪。户田山,我说,我很勇敢吧?其实我也可以很勇敢的吧?”
“欸——欸——可是——”
“我说啊,我很勇敢,不是吗?”
“桂木君一直都很勇敢。”
“可是为什么呢?不论是棒球还是足球,我都很害怕。即使我没有带眼镜,不可能用眼镜作为逃避的接口,我也会害怕球类运动。我真是个胆小鬼呢。”
“不是的,桂木君。但你总不能用这种方法来证明勇气吧!”
“户田山,如果我真的是有勇气的人,为什么我没有抓住你?”
“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
“——什么?桂木君——”
“要是我不是一个胆小鬼,为什么我连回头看你的勇气也没有?”他大声喊了出来,那样嘶哑的声音,“如果我真的不是胆小鬼,为什么我会害怕得越跑越远?明明我也想要当一次英雄,就算不是在那种情况下也好......我已经是可悲的中年人了,难道真的要这样苟活一世吗?”
桂木伸出一条手臂,他想要碰到户田山,但在那个霎那,他失去了平衡。
他们一起顺着河流重新飘向了拱桥的方向。
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身体了,无论多么努力也好,也无法保持平衡,只能这样旋转,旋转,在磷光中猛地上上下下,不知道会飘到哪里。
他显然比幽灵的重量要重上许多。哪怕户田山也在努力游着,还是无法追上他的速度。于是他们从一开始无比接近的距离,分得越来越开了。很快,桂木的世界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刺骨冰冷的河水中漂流。
如果这是一场值得让他疯狂一次的梦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逐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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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奈里】
她来了。
桂木奈里在心里这样说道。
她来了。
蹲在狭窄廊道的转角处,霉味涌入她的鼻腔。这里是个极为昏暗的地方,木墙和纸门都泛黄腐朽了,隔了十数步才能看见一个墙上的挂灯,在没有风室内轻轻晃动。
低矮的走廊让她很不舒服,显然神社巫女的装束并不适合这里,不仅移动起来有些困难,亦会格格不入之余有些荒诞。但她已经许久没有穿上这套装束了。上一次这样子打扮还是在暑假去神社兼职的时候。
这样很蠢。
她告诉自己。
她对外的称谓早已从‘奈里酱’成了‘桂木太太’。所以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心底依旧有这种幼稚可笑的梦,并为止沉迷,实在是一件难堪的事。
也许不敢在人前表现出失态和自己真实的想法,不失为成熟的表现,但那又怎样。
婚后繁忙的日常快要把她吞噬了。这是很难受的。
她当然知道眼下正身处梦境当中,就连所谓鬼魂也是不存在的;至于为什么鬼魂能和自己对话,大抵是因为自己从小就出奇的想象力罢。
她来了。
空气微微荡起让人晕眩的涟漪。
桂木奈里回忆起曾经在高中体育部的时光,小腿紧绷,随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出去,做出标准的擒抱动作。
难以想象的是,看上去贤淑的桂木太太,曾是学校摔跤队的一员,更曾以全国大赛为目标奋斗过。她把自己对于艺术的理解灌输进了所热爱的运动中——不论是马克杯上繁琐的彩绘花纹,还是高飞技,都体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美感。
她很快把鬼魂摔向了地面,烟尘四散。身上穿着巫女服的女性,眼中在这时燃烧起了刺目的光芒,用十字固把看不清楚的人形死死锁在地面上,场景简直教人膛目结舌。
“真是恐怖的地方。”
过了很久她才站起身,顺便拍了拍沾上灰的长裙。
“可是,却没有一点恐怖氛围。”
“有没有想过,是你的胆子太大了呢?”
“大概吧。”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和他看恐怖片的那些瞬间。”
“我可是被吓得哇一声叫了出来。”
“那都是假装的吧。”
“你怎么知道?”
桂木太太以惊人的精力充沛样貌站着,眼里有自信且明亮的神采。
“那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大骗子。”
“我很诚实。一直都是。”
“那为什么你要骗他?”
“我没有骗他。”
“你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自己是怎样的人。如果他知道你喜欢摔跤,一定会大吃一惊。”
“桂木是个很胆小的人。我才不想吓到他。”
“你是他的妻子。”
“那又怎样?”
“你们应该坦诚一些。”
“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
“你要牺牲自己?”
“不用说得那么可怕。只是牺牲掉一点点自己而已,不会怎样的。”
“你不应该站在这里。桂木太太。你应该在擂台上,或者是东京,或者是某个体育学校,而不是在厨房娴熟地翻动锅铲。”
“那你也不一样吗?在这个黑暗的走廊里面。”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我当然记得。”
“那还真是令人感激不尽。有一天我会出来的。”
“那样会毁了我的家。”
“桂木太太是个胆小鬼。”
“总比起怀揣不切实际梦想的理想家好。”
“明天见,桂木——太太。”
鬼魂说完后就消失了。廊道里的挂灯忽然变得越来越明亮,哪怕还没有从梦里醒来,她也知道,此刻外面一定已经天亮了。
于是她伸了个懒腰,轻轻闭上双眼。
“明天见,小树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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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十五分,虽然还没有到应该起床的时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开始收拾床铺,整理前一天活动用完的道具,检查厨具和靴子,然后走到宿舍外的空地上做伸展运动。
女儿在床铺上卷成小小的一团,就像以前养过的仓鼠那样。它们总是瑟缩在木屑里,或是某个隐蔽的角落,像一小团毛茸茸的糯米糍。
“早安,桂木太太。”
结城太太穿着运动装从远处走来。她的脸色比前一天更差了。果然,在没有走近之前,就开始了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
“我明年再也不会来参加宿营活动了。床板太硬了,而且天气不是很好,例如昨天总是阴霾遍布,让我浑身酸痛。食堂的午餐味道也很一般——他们怎么能给小孩子吃这么辣的咖喱呢?”
桂木奈里抬头看向天空,现在上方几乎看不见云霞,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无边无界的湛蓝。
“是的呢。”
她微笑着回应。
很快结城太太就离开了。单方面的抱怨可以持续五分钟之久也算是举世罕见。
她想起了桂木夏哉,他就从来不抱怨,而是一幅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也许他身上最吸引人的气质就是这个部分了,这样说起来有些悲哀,不过对于她而言,这样的丈夫最好不过。
等结城太太走远,她继续拉筋,让沉睡了一整天的身体放松下来。
在七点十五分到八点之间的这段时间里,小孩们都不会醒来,是最宝贵的私人时间。
拉伸完毕后,她把耳机戴上,准备晨跑。
从宿舍开始,一路到食堂的位置,要经过一条被树荫覆盖的小道。路上没有人,只有雀鸟在吱吱喳喳地喧哗。枝叶切开了阳光,眼前是被疏落光影填充的空间。
这里比起十穗尾还要更加的安静,空旷。她不喜欢灰黑色的水泥土建筑,但对于自然情有独钟;这点和丈夫相反,桂木夏哉很讨厌山上的蚊虫,他从来不上山。
十分钟过后,她到达了食堂;这是一栋小小的白色建筑,墙面上画着简单的彩绘,还有爬山虎和不认识的爬藤植物。她最满意的是咖啡色的欧式洋房屋顶,虽然烟囱只是装饰品这件事稍微有些遗憾。
调头从食堂折返回营地宿舍后,她从远远的地方就看到现子在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走上前把女儿抱起来,她娴熟地摸了摸现子的脑袋,“早安哦,现子。”
“早安。”
现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我梦见爸爸了哦。”
“欸?真的吗?”
“嗯。”
现子歪着头想了一小会,“爸爸烧起来了。”
“烧起来?”
“我梦见爸爸烧起来了。他说过——要小心不要点燃东西。”
她当然知道现子指的是什么。她想起去年的确有这件事,那时候学校组织了一场安全讲座,包括使用火源的注意事项。她还记得丈夫轻轻地把打火机从现子手上拿走,一边皱着眉头,说道,“有些东西只要起火,就扑灭不了了,至少在它变成灰之前都扑灭不了。” 那时候她觉得丈夫是在说灭火器的局限性,她也见过汽车着火后不论车主多么努力地救火也无济于事,最后车子被烧得只剩下一堆残骸。
“爸爸不小心把自己点燃了。”现子挣脱她的怀抱,继续说着,“爸爸会变成灰吗?”
“怎么会呢?那只是个梦而已,现子。”桂木奈里蹲下身,微笑,想要安抚因为噩梦而有些紧张的女儿,“爸爸不会变成灰的。”
“真的吗?”
“真的哟。要是爸爸着火了,我们就用灭火器来把火扑灭,好不好?”
“好。”
现子乖巧地点了点头,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她小跑着去找同学玩耍,而此时,也有其他家长陆续地走了出来,准备开启今天的亲子活动。
今天的天空下,依旧是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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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夏哉】
当桂木夏哉在医院醒来时,他并没有认出自己的妻子。
他先是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努力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是否有漏掉什么细节;然而过了许久,直到看见奈里的侧脸时,他才发现自己除了愧疚,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于是他决定把所有事都告诉妻子。
“我看见幽灵了。”
“什么?”
奈里转过头,没有听清。
“我说,我看见幽灵了。”
这次,奈里只是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你还在发烧。”
“是吗?”
“在冬天跳进河里,的确会这样。发生什么了吗?你喝醉了吗?”
不论出了什么事,奈里似乎都不会往轻生的方向想。把衣服全部脱掉之后一下子跳进河里,更像是醉汉会做出来的举措。
他想要和妻子说自己只是‘突发奇想’,但恐怕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他可不打算这么快把自己送进疗养院。于是桂木只是点了点头,露出头痛的表情——虽然现在他的确很头痛——“我去酒吧喝酒了。”
“酒吧?为什么?”
事实证明他依然不太清醒,不然不会使用酒吧这种字眼,而会使用居酒屋。
“我......这几天有一点压力。你知道,会社那边......”
“那也不至于醉到要从桥上跳下去吧。”
“我的酒量很差。”
“这个似乎是真的。”
“嗯。”
桂木扶着病床的扶手稍微坐起来,空气中有消毒水的气味。他随即想起了户田山,可是环顾四周,都没有她的身影。是幻觉吗?他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闷,仿佛正在超无底的深渊自由落体。
打开手表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医院躺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了。而这期间的记忆,却完全没有。
“对了,宿营怎么样?”
“我们没有等到活动结束就回来了。”
“现子呢?”
“她在学校。”
“嗯。”
他一时间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说的,只能用敷衍的语气搪塞着。但桂木夏哉此刻所想的,大抵全部都是和户田山有关的事情。她在哪里?她究竟是他一厢情愿,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或者反常而出现的幻觉,抑或是真实存在,只是突然消失的幽灵?
“我想喝点水。”
“好的。”
奈里把手提包放在一边的桌子上,然后打开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面装了热气腾腾的乌龙茶。
“医生说你严重失温了。”
“啊,的确。现在想想,冬泳这种运动真的不应该让没有训练过的人来做。不过,至少在这之后我都不会去冬泳了,也算是一个好处吧。”
“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冬泳。”
“是吗?”
“还有,现子说她梦见你烧起来了。”
“什么?”
“我说,在宿营的时候,现子告诉我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的你烧起来了。起火了。现在看来,根本是相反呢。”
“哈哈,是的。”桂木夏哉重新闭上眼睛,“我很抱歉。”
两个人陷入了寂静中。
他不知道妻子在想什么,但是这一刻,十穗尾的医院很安静,他躺在单人病房里,听不见其他的噪杂。于是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起俩,包括和妻子的许多片段。这么看来,他并不算是个成功的父亲或者丈夫,因为在记忆里,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纪念的瞬间;除了得知妻子怀孕的那天,和现子出生的那天——但这大概是所有成年男性都会欣喜若狂的霎那,而非他独有的记忆。
在此之前,他和奈里是在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的。他们都很年轻,却仿佛提早进入了退休。
他心里有许多秘密,他不知道他昨天的疯狂会对之后造成什么影响,就像他没有告诉过妻子,他曾经看见过她在洗碗的时候对着电视上的摔跤节目目不转睛,他很清楚那是怎样的表情,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光芒,和希冀。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桂木夏哉一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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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奈里】
桂木奈里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发呆。
丈夫的惨状让她想笑,不过他昨天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到她并不觉得有那么简单。
在他醒来之前,警察告诉她,夏哉是被晚上在河边约会的情侣找到的。那个时候,夏哉已经没有什么动作了,只是在岸边沉沉浮浮,然后飘到了原本是设计给游人嬉水用的浅水区。
那对情侣被吓得不清,还以为遇见了浮尸——报警后救护人员很快到达现场,幸运的是,夏哉除了体温极低,并没有其他非常严重的问题。
事情真的是有这样吗?她对此抱有很大的疑惑。
接到电话后她马上就带着现子从宿营活动赶回了十穗尾,然后来医院照顾丈夫。他现在状态很稳定,不过一直在尽力隐瞒着什么,还有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懂得演戏的人。
“真的没事吗?”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丈夫都只是用力摇头,告诉她自己只是喝醉跳进河里了。仅此而已。
于是桂木奈里离开了病房。
冬天的医院没有想象中暖和,她在靠墙的长椅上坐下。医院很安静,再远的脚步声都能被清楚地听见。
如果事情真的只是喝醉——跳进河里,那似乎也不算严重,最多也只是之后要把他看紧点,不能让他喝太多酒而已。但是医生给出的报告里,指出夏哉并没有喝酒,倒是吐出了很多咖啡。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揉着太阳穴,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一向安静又老实的丈夫会突然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这根本不想他会做的事情。
犹豫了一会,最终她还是没有返回病房里面。继续问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像是质询。她大可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在之后再也不提及,假装从未发生过;不过桂木奈里——或者说小树奈里不是这样的人。
她会把事情搞清楚。
毕竟,她可是在高中时期大名鼎鼎的小树奈里,那个创办了高中侦探社的女生。
想到这个,她突然笑了起来,脑海中一下子充斥着美好的回忆。在进入大学——更确切地说,在结婚前,她的为人是很难让人和现在的她联系在一起的。
变得在人前温柔娴熟,不过是为了像个大人一样成熟地生活下去,不再放任自己有荒唐的想法,那么小孩子气。
但无论如何,不会变的是,作为小树奈里的她,无法任由自己的家庭或者丈夫胡来。
如果有人胆敢破坏她心中美好的事物——
似乎很久没有用过标准擒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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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西莫西,是小波吗?”
离开医院没多久,奈里就拨通了自己的电话。
“是我哦。”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小会,然后才转为惊喜的声音,“咦,是奈里酱吗?”
当然,这段电话听起来是颇为奇怪的;至少,将近四十岁的女人不应该用‘酱’相称。显然电话那边的小波声音一下子小了许多,听到话筒里传来的杂音,她大概是在街上。虽然此刻奈里也是在街上走着,在医院外的十字路口,人群穿流而过,最繁华的地带,大声讲着电话。
上原小波,是桂木奈里在高中就认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大抵可以一路追溯到侦探社的时期。理所当然的,当奈里觉得有事情需要找人帮忙了,特别是对丈夫进行“调查”这种一度可以让她热血沸腾的事情,叫上好朋友帮忙并无不妥。
“小波,好久没见了呢。”
“啊,是这样的......奈里,你也是,结婚后一下子忙碌起来了呢。现子现在怎么样?”
“现子很好,我刚才把她送去学校了。是这样的,其实我有事情找你帮忙。”
“欸?请讲。”
“我老公——就是夏哉,他好像出事了。”
“出事了?怎么了吗?”
“他这几天魂不守舍的。”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小会,然后传来了咯咯咯的笑声,小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奈里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啊?”
“你应该记得吧,以前看过的电视剧——到中年的妻子经常会怀疑丈夫出轨。”
“好像......好像的确是这样。不过,夏哉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说啊,他好像不太正常。他昨天晚上跳进河里了。”
“欸欸欸?跳河?是自杀吗?”
“不是,他说他......突然想游泳。”
“不会是这段时间精神压力太大了吧。”
“有可能的说。不过,他在公司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怎么会精神突然出问题了呢?还说他看见了幽灵什么的。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嘛,又不是小孩子。”
“幽灵?假设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出现幻觉了,我倒是知道有一种可能。”
小波把声音压低,她听到那边传来一声远离话筒的‘牵着妈妈的手!’的叫声,和车子停下后短暂的寂静。
“奈里......酱,实际上,在冬天跳进河里什么的,是会导致高烧的吧。”
“的确是这样。”
“我从护理学系毕业之后,一直都有处理高烧病人这样,毕竟他们真的很常见,出于各种原因......而且有些真的出现幻觉了,那时候他们都不太清醒。如果是这样的话,幽灵什么的倒不用太担心啦,应该只是桂木君他跳进河里之后发高烧了......不过啊,奈里,你一定要照顾好老公哦,去看一下他平时是不是很忙碌这样......”
“他平时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做呢。”奈里想了想。在她的记忆力,桂木夏哉这个男人都是吊儿郎当的样子,要说有什么精神压力,唯一能联想到的只有玩街机的时候被人用连招KO之类的。
“欸这样的吗?”
“我觉得应该要调查一下......”
“嗯。”
又是一段传来悉悉索索声音的沉默。
“啊啊抱歉,奈里,我现在要去家长会......一会打给你。”
“啊,好的,那,一会再聊。”
把电话挂掉后,桂木奈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里,她已经离医院很远了。十穗尾的路大多都是上上下下的,如同无数微微拱起的小山包。她站在最高处,前面是骤然向下的柏油路。然后她的视线穿过了小洋房之间的罅隙,一路窥见到了城市的尽头,那是天空和人类建筑相遇的地方。
她回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高中的那段时间,当下夏哉忽然出现的一簇簇迷雾,唤醒了她身为小树奈里的那个部分。有时候她会想,当她决定抛弃自己的姓氏时,是否就意味着她的一部分也同时消失了。那是弥足珍贵的一块灵魂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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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木夏哉】
妻子离开了病房。
这对于桂木而言显然是好事。他在病床上支起有些疲倦的身躯,接着看向窗外。依旧,一如既往的,他感到空虚,寂寞,等等诸如此类会出现在中年人身上的问题。
其中最为使他困惑的是寂寞——像他这样有家庭,工作,丰厚资产的男人,似乎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绪的。也许是出于某种深埋在灵魂中的愧疚心理,如同在过往留下了什么从未被完成的承诺后就这样潇洒离去的愧疚。
他需要做些什么。
他知道。
他小心地翻身下了病床,由于只是发高烧的关系,他的身上没有插着乱七八糟的管子,因此不需要像电影中那样承受莫大的痛苦;他坚信那晚的户田山并非是他一厢情愿见到的幻觉,那些在碎浪中的沉浮——一定是这样的——她确实还在这里,哪怕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年也好——
对了,户田山......在他昏过去后又去了哪里?倘若她是活生生的人类,依靠他在十穗尾地人脉要找出来并不困难。但可惜她是彻头彻尾的鬼魂,像这样的一个鬼魂,几乎是不可能知道去了何处的。
也许她去了学校,也许她上了天堂,也许她去了轻轨——想到户田山在密集的人流中抓住无法触碰的扶手,就像无实物表演那样,如同跳舞般随着电车左摇右晃,他便感到一阵揪心。
必须找到她,在河流的尽头?也许吧。
他先在门旁侧耳倾听,确保妻子已经不在之后才找到了值班的护士。
“那个......我应该是好了。”
“欸?桂木先生,你的观察期应该还没结束——”
“你知道的,我只是发烧而已,不需要住院。账单我现在付清吧,我——”
他的手掌贴着冰冷的水泥墙,眼前有点发昏。但为了不被看出窘样,他还是站直了身子,“你看,我已经可以了。”
“但是——”
“不如这样,我现在想出去透透气。我躺了太久,肌肉有些发痠。”
“好的,医院的后花园在一楼,请从这边走......”
“我知道。我来过很多次了。”
匆匆从护士身边溜走,桂木低着头。
当电梯一路向下时,他从未感到如此疲倦过。无论是脑袋,身体还是一团糟的谜团,他从出生起就没有遭遇过这样麻烦的困境。
首先,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会社的事情交给粟津就可以,他可以去一场疲倦的旅行了。
“要去一趟古田才行——”
叮,一楼到了,请依序离开电梯。
“言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是奈里,她就站在门外,那样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上一次见到奈里露出此种表情——很难描述,就像洋洋自得的中学一般——是什么时候?
记不起来了,只是这一刻他们仿佛都各自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只是散步。”
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他没有看着奈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太过于犀利,如同洞穿了他被河流浸透了的灵魂。
“我说了,奈里,幽灵——”
“好了,那要去哪里找她?”
“......咦?”
“我知道你不会躺在床上,我知道有什么发生了。”奈里摇了摇食指,她看上去有些陌生,是她的站姿,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家庭主妇,而是洋洋自得的中学生。
“我应该可以自己搞定——”
“不可以。”
奈里抓住了桂木的右手,不知为何桂木的不可置信地缩了缩,像个第一次被异性触碰的中学生。
“......你可以觉得我疯了,毕竟我平时也不怎么靠谱——”
“我相信你。”
“咦?”
“这是侦探奈里的直觉。”奈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走吧,去找你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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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野弦】
我时常惊叹于时间流逝之快。
上一个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快’的印象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棒球手打出全垒打时那高高飞过的白色小球。那时候,我的人生还没有变得一团糟,梦想还是成为一个优秀的棒球手。
那时候,北野则也还不是彻头彻尾的酒鬼;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户田山晴羽;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桂木夏哉,则也叔从未提到过这个人,正如他几乎从未提及那二十人的名字。那时候,我已经自认为男人,而男人和男人,坐在一起喝一杯啤酒,自然会变成无话不谈的关系。我和桂木的初识,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在街角逼仄的小酒吧里,我拿出一点零钱叫了啤酒。桂木穿着考究的蓝色格子西装,梳了三七分,夹着雪茄的食指在桌角轻轻敲击。
“我的老婆是一个......”
桂木夏哉斟酌了一下,“侦探。”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带着笑意,很淡,几乎是一闪而逝。接着,他马上喝了一口酒,“她不喜欢酒吧。或者是酒吧的音乐。谁知道呢,女人不喜欢的东西就是这样虚无缥缈。”
“例如呢?”我试图做出相视一笑的样子,“——出轨?”
桂木夏哉打了个哆嗦,又立马镇定下来。他含糊其辞地嘟哝着,满脸为难,可鉴于我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应该是这个原因),他还是没有对我说实话。
他长得很帅,成熟之中带着这个年纪不应该还存在的秀气。这样看,我笃定他是出过轨的。
“出轨这种事情嘛......”
他咳了两声,“该死。”
他念叨了几遍该死,又往杯子里要了半杯威士忌,“说起来,如果一个人只有你看得见,你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么。”
“欸?”
他的话轻飘飘地从嘴里出来,却重重地砸在我的脊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窒息感闯入我的胸腔,但我还是轻松地说道,“当然存在。”
“那如果没有人相信你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所见的,就是真的。”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说这种话未免显得中二了,说完后我面颊发烫,也做好了被成年人耻笑的准备。然而桂木只是陷入了思索,他专心地盯着木台上的纹路,就那样雕塑般沉默了一分钟有余。
“幸好我的境遇也不算那么糟糕。”他喃喃自语着,“她说,好像有另一个人也能见到她。不过,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会想,说不定都只是我在和自己说话......”
“我觉得,我眼中的世界就是真的,如果我感受不到,那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
“你知道吗?我觉得不少嚷嚷要和漫画角色结婚的男生就是这样想的。”桂木的眼角舒展开,他恢复了些许神采,“你也是那种会对幻想出来的人物不可自拔的人吗?”
“当然不是!”说罢,我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要是见到她和我说话,陪我写作业,打球,或是其他什么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笑着。我怀疑我们都并未理解对方的话语,可就是这样各自说着自己的话,却又乱刀砍断了某种复杂的心结。
这时桂木用手帕擦了擦嘴,他微微撇过头,解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你看到那个女生了吗。”
“看得到。”
整个酒吧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一个在角落的女孩,穿着整齐的JK服,安安静静地看书。
对于这种比起酒吧,不如说是老夫妻闲来无事决定供应酒水的街边小饭馆——任何人出现在这里都不足以感到奇怪。
今天是接连的第三日见得到她。
女生依旧坐在很角落的位置,那里的桌椅格外老旧,款式也是如此。木头上留下纵横的划痕,深浅交错像腐朽了过半,墙角甚至突兀生了几簇杂草和一条颤颤巍巍的老藤。
那一整块地方,约莫是两平米大的空间,都是灰灰暗暗的,一如她那套过时的校服——起了球的深灰色毛衣,被洗得发白的黑混纺布校裙,格子衬衫,还有一枚别在胸前,从没见过的金属校徽。
她让我想起了晴羽。
她的脚边总有一只橘猫,这是老板养的猫——说起老板,就不得不提他的怪癖,他是个无精打采的中年男人,五十来岁,每天除了冲上一两杯咖啡外就是窝在躺椅上打盹和看报。他格外喜欢看旧报纸,三十几年前的尤甚,在我于酒吧和雪井见面的一年来店里已经堆了一人高的老报纸。
一只猫,一个中年男人,一个怀揣着不得了的秘密的男生,一个安静的中学女生,四个半死不活的动物组成了小酒吧仅存的生气。
这天,如我所说,我连续三天都见到她在酒吧里看书,显然桂木也留意到她了。在酒吧里看书——哪怕是这样的酒吧也好,称不上是正常的景象。
我抬头瞥了她一眼,她在看《妻子们的思秋期》,也许是我和桂木的注视太猛烈,她瞥了我们一眼。
就是那一眼,我几乎窒息了。有种不属于活人世界的悲伤袭来,我感到眼角发酸,拼命眨着眼睛,想要把泪水收回去。这时我和桂木四目相交了,他的眼神很困惑,我知道,他又要陷入思索了。
“真由子的女儿......”
“谁?”
“桃原真由子的女儿。”桂木很快地说道,“我的一个同学的女儿......难怪我觉得很眼熟。”
“桂木叔中学也是在这边念的吗?”
“啊,不是。”桂木笑了笑,抬头,把酒一饮而尽。
“我的中学,是在古田镇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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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本】
粗糙的手指在抚摸细腻的玻璃。
昏黑中一点余光在摇曳。入夜后的准鸟在一九九四年如此沉默,她能看到颇远处的光亮,零零星星。小卖部里只亮了一座台灯,她陷入朦胧的昏光中,周身是不属于她的黑暗。
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很漂亮,很清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定格于此。依稀间能闻到时间的味道。
你想去哪所大学?
我啊,想留在古田镇。
为什么?这里没有大学——也许之后会有,但那时候我们应该也长大了,说不定都结婚了呢。
噫,那种事情......
我想去东京。
那么远吗?
是啊,很远。
她点起一根烟,注视店外偶尔跑过的小孩。很久以前她也像那般在老家的小卖铺外跑过。那时候的女孩子是成群结队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她还记得其中几个人的名字,她们现在过得如何?结婚了吗?是不是全部都离开古田镇了?她们这样一群小船从港口离去,颠簸。她只想缩在小小的船舱里看白云和花朵什么的,哪怕变成神经质的,孤单的可悲中年女人也好。名为人生的海浪多大......多大呀。
“你好......桥本太太?”
她眨了眨眼,眼前一个很年轻的女生,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抱着书包,用小声但努力的声线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在,我就是哦,要点什么?”
“啊,我是想问......那个,北野同学在店里吗?”
“他啊,弦他出去了。”
桥本打量了一番女孩。女孩穿着和那个在她店里打工的小子同一所学校的校服,也许不算容貌出众,但这个年纪的羞涩和干净的齐刘海让她想起了些什么。她们长得真像,就像她以前那样.....二十几年前的时候。明亮的月牙般的眼睛,特意画上淡妆的白净的脸颊。街对面的路灯下一小群女生正在笑着,偶尔看向她的方向。她们的身上很亮,覆了一层亮黄的灯光。
女孩紧张地整理了一下头发,表情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身体前倾靠在柜台上,“我,我的名字是今春川惠。那个......能帮我把这个给北野吗?请务必交给他,然后......嗯......”
“要到店里坐坐么?”
桥本蹒跚按下开关,灯管先是闪烁了两下,随即正常工作起来。灯管和她的工龄差不多老了,哪怕有一天忽然掉下来也不会是值得讶异的事。
“谢谢,那个,我还要回去......北野同学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他假期的时候都不在吗?”
“他约了人,出去了,应该要过几天才回来吧。那小子......不告而别的作风真是令人讨厌。”
“这样吗......”
女生从外套口袋掏出小小的信封,折得整整齐齐,下面写了自己的名字。
今春川惠。
桥本戴上眼镜,仔细地把信件收到房间里,“没有问题。”
“十分感谢!”
“川惠。”
“嗯?”
女孩听到她的呼声,远远地又回头。
“加油哦。”桥本挥了挥手上的信。
川惠踩着小碎步跑远了,远处传来稀稀落落的哄笑。
等到女孩们离开,街上又重新陷入了死寂,连电线上的雀鸟都不怎么鸣叫了。
桥本在木椅上坐好,她想要拆开情书,但这简直就像是一颗种子,没有人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也许会长成家庭,回忆,最不济也是一点不甘心的眼泪。但至少,许多年后他们想起这封信,依旧会笑得前仰后合。
“那个。”
又有清脆的声音响起,这次更近了。她把信在抽屉放好,这次来的人戴着口罩,穿着老旧的校裙,看不太真切面容。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一点点街灯;也没有太近,只是让她刚好看到一点露出的皮肤。那上面有烫伤的红色痕迹,她一眼就看到了。
“有什么要的吗?”
“我是想要说一些事。”
“什么事呢?”
她会不会是刚才的女生的一员?桥本仔细观察着,但想必她已经迈入中年了,此时竟然有些聚焦不了。困意几乎把她吞噬,她在柜台后坐下,不知为何,她沉默了。
“你为什么不把刚才的信撕掉呢?”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你以前都是这样做的。”
“那已经是过去了。”
“简直就像是一颗种子,没有人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也许会长成家庭,回忆,最不济也是一点不甘心的眼泪......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那都是过去了,况且,那种年纪发生的事情,又有几个在意的?”
奇怪了,她简直就是在自言自语那般。
“童年不得之物,终将困扰余生。”
“十二三岁已经不是小孩了。所有人都会长大。”
“不是所有人。”
她除下口罩。她还是记不起她是谁。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灵魂正在如昙花那般凋零,一层层的,顺着时间的河流漂下。有人推了她一把,但她不记得是谁了。
“那你为什么不向我泼开水呢?”
“你已经受伤了。”
她撩起女孩的衣袖,“你已经烫伤了。”
“你现在也可以用开水泼我的。”
“我不在做那些事了。”
“你还在做。”
“我什么时候做过了?我不过是一个可悲的,可怜的,无能的中年女人——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她忽然暴躁起来,伸手去掐女孩的喉咙。深埋于记忆中的本能让她毫无顾忌地这样做了。那一刻她的灵魂又徒然闭合了,她变回了那个桥本,朝操场丢鸡蛋的桥本,把同学的午餐丢进垃圾桶的桥本,往那些引她妒忌的人身上泼热水的桥本。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掐到。那里什么都没有。
整条街上都没有人见到她,她只是紧紧倚在柜台上,伸着右手,膝盖在尖角位置磕破了,不过那钻心的疼痛也比不过满目茫然。这里太安静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紧紧攥住针织衫的下摆。
对不起。
但是她听不到。她已经走了。
没有人听得到,也不会有人在乎。
因为那个来自十七岁的桥本的迟到的忏悔,早已淹没在了二十年的漫长河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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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笔者】
在整理父亲留下的文件时,还有这样一张纸,标注着“有关幽灵(疑似)的其他记载”,显然,又是那些年他沉醉于寻找某个不存在的人时所做的研究。
他在文件的最下方标注着《伊藤山雄的遗书》,后来警官告诉我,伊藤山雄是准鸟市一名许多年前在河流中溺毙的死者。于是我阅读了起来,而其中的内容不算长,如父亲所写的那些,甚至近似于一个疯子的自白,又像是某种小说。最为奇怪的是,文章通篇用第二人称写作,为此,我甚至拜托了雪井这样看上去似乎无药可救的女人帮忙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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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山雄的遗书》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新的学生。在此之前,你说你执教于某所很远的中学——随着一些事发生,一些你如今有些忘了的事,你只得搬到新的城市,接下新的委托。
是的,你并不喜欢在学校授课,尤其是对着那些死板而自以为正确清高的教材。因此在踏入这座白色建筑时你皱起了眉头,皮鞋敲击出的空旷回响更像是生硬的妥协。原来那时候你便做好了决定,当然我们是毫不知情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是的,你有些冷漠,疏离,那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是一种近乎创伤的恐惧。学校不大,你一个人走入无人的校舍,挑选了最远离街道的教室,对我伸出手。
“你好。”
你这样说着,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认识一个这样的学生。你隐隐知道我不应该在这里,你应该要离开。但你还是严肃地翻开课本,做出俨然决绝的表情。
“我会教会你许多事情,你要一一记下;这些事绝非来自课本,而是来自我总结的规律和知识。”
你让我写了许多许多,其中正有这篇手记。你说,在逃避和存在之间,你选择了折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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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未结束时,你忽然停下了书写。窗外树影斑驳,那些枝条把整间教室切得七零八落;你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如同碎成了无数碎片。于是,你转头说起了关于你前妻的事。
你说,你的前妻是你第二个爱人。她于你而言更多的是陌生,过度的贤惠和逐渐减少的话语让你感受到了被欺骗的滋味。她对你很好,在你赚不到钱时会在你耳边细语;你带她去无谓的同学聚会,他们欣羡的表情不知为何刺痛了你。你觉得是自己夺走了自己的追求,你开始懒惰,庸碌,变成了瘫在沙发上没有未来也没有性欲的中年男人。
你说了许多关于前妻的埋怨,分不清楚究竟是在埋怨自己的庸碌还是在埋怨前妻那陌生的贤惠。接着你又说出了自己藏在心底许多年的秘密,那是关于你的初恋的小事。
有些人生如昙花,你总说自己的初恋已经死了,像昙花那样凋零。我这个年纪的女生怎可能明白,你那脸惆怅明明不似做作却又让我厌恶。你挖出你们做过的蠢事,又坚称班主任的牛油果三明治里的芥末是你们共同的创举。你们疯了十年,抛弃了课业加诸于其他人身上的枷锁,做着荒唐可笑的风车梦,直到她死去那日。
接着你结婚了,你又说起自己的前妻,关于她泛滥的好,还有把你禁锢在牢笼里的体贴。你把三分一的堕落归咎于妻子,三分一的堕落归咎于年龄,三分一的堕落归咎于自己;你像个精于算计的商贩,计算着被房贷击溃的自尊和找不到爱好的茫然。
“就是这样。”
你满意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大抵把那些肮脏的扭曲的想法吐出来让你年轻了几岁。你注视着我,忽然又说:
“你和她们长得很像。”
你收好我的作业,叮嘱我要牢记于心的不止有课文也有你那些陈年破事;你拎起公文包,门外已经有人在等你了。你的朋友永远都是穿着白衣,你说他的衣品很糟糕,而这是我和你少数完全达成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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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你的朋友,你只说你们形影不离。虽然你出身在有钱的家里,但朋友的数量一直不甚可观。在换了工作后,终于有人找了上来,但其实是在他找上你之后你才换的工作。
你看着我的侧脸,一直说我和她们很像,接着又说起白衣朋友的事。他有些冷漠,对你却十分照顾。那是种冷漠的照顾。你不怎么说话,他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你身后,跟你去商场,跟你吃饭,一言不发,然后再把你送回家,注视你回到新的宿舍,然后在保安耳边低喃几句,信步离开。
奇怪的是,你并没有其他的想法,仿佛本就是如此。你说他让你想起了你的前妻,那种让人堕落的贴心又一次出现了。你想要让他骂你一顿,但他的大度让你愧疚。无论是你对他倾诉多少一遍又一遍重复的陈年旧事,他只是细细倾听。
“我和他说起了你。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听得懂,也会把作业完成,一字不落。你的字迹和我很像,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模仿罢。”
你不希望新的朋友也是昙花一现。你希望他一直在你身侧,人生中有这样两三个人,足矣。
你拉着两条电话线,一条向着学校,一条向着你的白衣朋友。我问,那你的前妻呢?她究竟去了哪里?你只是闭口不言,于是我知道,她必定是远游了,而且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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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城市,你印象中的港城是大片的灰色,灰得让人绝望。霓虹交织的光晕下浮华沉寂,沉的是高耸的老屋,寂的是佝偻的行人。聚光灯总是照向话筒指着的方向,一束束的,余下的部分积水蔓延,狭道纵横,细鼠成群地挤在角落等死。
从约莫是小时候开始,你第一次踏进地铁站的冷气当中便已经为之震撼了。沉默的,迅速的,成列的——踩着平底鞋的人们无声行进,没有交头接耳也没有目光接触。屏幕的冷光煞白了面庞,他们活脱是无魂无魄的模样。从注视着女人僵硬的腰肢,再到竭力避开发梢廉价的香水味,到最后往往能窥窃一颗颗头颅间的罅隙。十数年后你随着晃动找到人群尽头,那里没什么在等你,有的只是另一块指示牌,还有骤然左转向另一面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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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起很久以前那位已死去的初恋,你说,转去学校附近花园,你首先见到的是坛上无数的野花,零零星星,如同油画,地上也铺满了花瓣,像一大块柔软的地毯。
你微微低头,映入眼帘的是片素白;然后你意识到那是一袭长裙的前端,此刻正平静地垂向地面,随着风荡起微小的浪纹。你说我不会理解,因为我是比她更完美的人——你承认了,我不是她也不是你的前妻,像我这样一个学生,只是她们各自一部分的拼砌。
你说,视线接触的一刹那,整个世界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她的皮肤很白,在这衬托下长裙都显得有些灰暗。她的红唇此刻如炽烈的玫瑰般几乎要烧灼起来,天地为之失色;那一双眼眸忧伤中带了些虚假的平静,像以前陈列在商品橱柜里的娃娃。你记得一切那日的细节,但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你看着的是我,一点点从我的发梢向下勾勒,勾勒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形,在眼前临摹出你记忆中她的模样。
你说,她是在你结婚的大喜之日死的。第二天早上你便发现她已经死了,她从你的世界彻底消失,而你那温柔的前妻接过了你的半个人生。你预见到了千千万万个人所活过的未来,又有千千万万个可悲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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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你教我怎样写日记。你说日记不应该只记着那日发生的一切,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存在的价值。所谓日记,应当是两个人的对话。
“我没有什么好和自己说的。”你这样告诉我,“像我这样庸碌无为的人,活在钢筋水泥的阴影里,正是无数只准鸟市的老鼠之一。”
你和我,坐在这样一间空旷的教室里,只有我们,你总算觉得奇怪起来了。这里没有其他学生,只有你,还有我。
你望向窗外,高墙依旧在那里,安静得如同囚笼。你匆匆丢下课本,来到走廊尽头,果然等你的是你的好朋友。他把你拦下,问你我是否还在上课。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的脸色铁青,朋友显然也意识到了他的失言。你感觉到了那股顾左右而言他的氛围,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只是着他快快离开。但他没有走,反而叫你回到我身边。
“还没有下课。”他说,“你是个敬业的人......很敬业,对么?”
那样的语气,活脱脱像是在哄小孩。但不知为何,你妥协了。你回到了我的对面,继续坐在无人的教室里。今日的晚霞甚好,落在我的身上如一层嫁衣。这是你眼中的世界,你不由得烦躁起来。你一直盯着我看,看的心里发毛。你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你厌烦了继续教书的日子。你想带我出去走走,但这确是最无可能的结果。
“你不能离开这里,不是么。”
你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三分似你那没有表情的朋友,三分有痛苦和不知对何人的悲怜。
“也对,也对。”
你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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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我,说的话越来越多。从教写日记那日起,你大抵知道了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坐在窗前,看向缎带样的花海。你也不怎么教书了,你说,你很忙,而我又许多时候都不在这里。之后你又来了几次,但已经不是每次都能见到我。更多的时候你在黑板上留了些信息,便又同朋友走了。
“你去了哪里?”
你开始在乎我,不像是再把我当成你的学生。你不教我算数和写作那种无意义的事,也不和我说你所思念的两人。我想,你可能真的爱上我了。
但你从不触碰我的手,只是保持着远超过暧昧的距离。这样的距离比物理上更遥远,超越了你的迷茫和困惑。你的朋友来得愈加频繁,而之后上课的时间也减到了一周两天。
“究竟还要上多久的课?”
你不期然这样问了——你当然会这样问,毕竟你爱上了一个比你小如此多的女孩,而你们约会的场所从来都只有一间空荡荡的教室。但没有人可以给出答案,可以给出答案的只有你自己,你当然知道。
“你真像她们,你真像她们。”
你又这样说了。你的朋友倚在门后,不知何时起你默许了他的存在,淡漠注视着我们的交谈。当然,他的视线只会停在你的身上。
你说你很快就要走了,你要去找你的前妻,也许是修补一段关系,也许是和她一同前去,而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你说,这是一趟单程车,所幸也不会有人会为你送行。
“你要去哪里?”
你的朋友警觉了,他露出有些慌乱的表情,你想,总是还有人关心你的。
你没有继续说下去,最后一次收拾了公文包,然后对在靠窗第一排的我如是说道,“再见。”
你眼中的我当然是完美的,完美得有些过分。你要离开了,而你将不再能见到我。你的朋友感到欣喜,而你,却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感受。
委托终究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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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痊愈了。
你再也没有回到白色的建筑里,而是留下了我所写的这篇文章。你也没有再见过你的朋友,他只是偶尔问问你的近况,到你在城市角落的公寓里坐坐,左顾右盼,询问你我的踪迹。
“我没见过她了。”
你是这样和他说的,他笑了,你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万分轻松,而你,是糅杂了空洞的苦涩。你不断翻看我写的手记,你感到焦躁不安,你不止一次回到学校,但那里不再是空无一人,被停满的停车场使你晕眩,熙攘的人群沉默得振聋发聩。你远远见到了你的朋友,他在和人交谈,叼着香烟,原来,他也是有表情的。
于是你回到了公交车里,紧紧攥着我留下的稚嫩的文字,一个人走在海边,直到决定去见你的前妻,远离钻心的孤独和那杀死你的庸碌。
没有车票也没有送行,你纵身跃下,一如那年毕业时跃入不见尽头的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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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样的一篇文章。
雪井百无聊赖地翻着文件,十足像是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翻看美容杂志。她说,“这没什么好研究的,你看,这个伊藤是有精神病记录的,这篇文章,简直就像他在看着自己一样诡异。”
我想,确实如此。他眼中所见的学生,未必是真实,甚至倘若是以前的我,那我必然会笃定这不过是他的幻觉——一篇精神病写出来的小说之类。但如今我迟疑了,我想起了父亲的种种,还有那个无处不在的户田山晴羽。这真蠢——我这样告诉自己,一个高中生,却在想着幽灵的事,我应该为大学而操心才是。
可我依旧忘不了那个梦里起火燃烧的少女,还有父亲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抹微笑。像这样的档案,他显然翻阅和储存过许多。这些标明了是‘精神病相关’的疯言疯语不但没有打击他的积极,甚至让他在最后一刻也在握着谁的手。
“放轻松,小子。”
雪井忽然转过头,“不要成为你的父亲,或者你的叔叔......不要掉进去,不然......好吧,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有一件可以确定。” 渡田不紧不慢地剁着脚,“那就是看见幽灵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在虚假的思念中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那些自以为深爱这座城市的人,殊不知自己只是蹲在肮脏的水坑边,注视着倒影支离破碎,然后因此嚎啕大哭的傻子。”
(更新中)
碎碎唸:
正在整理即將完工的晴羽部分,鑒於不同人物對晴羽都有截然不同的態度,這部分會因為處理細膩而減少單次更新的字數。其實在網絡連載兩年半后的今夜,作者(們)已經無法按部就班地寫出角色的後續發展——作為一本從出現開始跨越了五年的小說——同時糅雜了日本和香港社會的,複雜的背景的小說。
贖罪也罷,愛慕也罷,探尋也罷,求證也罷,此刻人物之間的關係更像是人與自己的關係。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晴羽,也許是人物過去的折射。許久以前有讀者私信中提到,晴羽——直到這一刻我們也並不知道她究竟是幻覺抑或是真實存在,畢竟從未有兩個人同時觀測到晴羽——但我們所知道的,是人物與晴羽對話時,他們直面的,必然是自己的內心。也許,這正是人與時間,人與社會的映射。
困擾他們一生的可能不是一個女孩被縱容的無辜死亡,也可能不是七零年燃起的熊熊大火,困擾他們的,更像是他們自己。至今我們依舊無法得知產生要寫這個故事的想法的十九歲松下桑當時到底是怎樣的精神狀態,我只希望晴羽這樣的女孩並沒有出現過在他的人生中。誰知道呢。
P.S. 啊,產生奇妙想法,寫了大堆混亂的東西後留下一句“Well so it's possibly like what it is as suggested...You know, you may figure it out anyway, you have been to Tokyo several times, or even Aomori...You get it, we all get it, just go finish it, I can write no more, gotta work and...Thx bro. Call me when you come to Aomori.” 就瀟灑跑路的人真是討厭啊。
鉴于作者更新不稳定,更新时间将于群内公布。
q群:94178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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