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家人有关“太阳碎片”的事情。当然也包括冬香。
上学的时候，我会把它装在小瓶子并放在自己房间的抽屉中，回到家里就取出来放在桌子上不厌其烦地观赏。这也成了我最近新的日常。
看来“太阳碎片”只有在接近我的时候——特别是直接接触的时候，就会像燃烧一样散发出赤红的光芒。尽管有想过，它会是像《VerB》那样依靠生物电来运作的机械吗，但触碰到时，它却只是灰蒙蒙地沉静着，依旧是没什么变化的未知事物。果然还是没办法判明这个事物的由来啊。
但是这光芒会让我感到心安——我就像是着迷了一样。碎片的表面闪烁不定，宛若我内心波动的倒影。
所以这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秘密。
以前的我，一定会告诉冬香吧。
但是，自那天起——从我知道冬香故意疏远我对我说谎独自一人逃课的那一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尴尬。
说是尴尬也不太合适。因为这只是我单方面地和冬香闹别扭。
午休时在屋顶看到冬香——她依旧和平常一样，就因为如此，我才没法开口询问她对我说谎的理由。
我越来越不理解冬香的内心。我甚至连开口诉说自己的心情都做不到了。
原本令我舒心的冬香身边，也开始变得令我窒息。
「那个，冬香。」
为什么对我说谎？
我别开眼神，不去看好奇地歪着头的冬香。张开的嘴再怎么努力也挤不出一句话。
「怎么了蕾妮？」
「没什么，就是想叫你一下。」
「你是热恋中的少女吗？」
冬香哈哈地笑着，笑容却失去了曾经的自信。
「——诶」
「……小蕾妮，真的没什么吗？」
冬香若有所思地窥视着我，我回她「真的没什么」，讨厌的声音却在心底响起。
我现在在想些什么？
我露出的是完美无缺的，就像是和老师朋友家人相处时——满是虚伪的笑容。
是冬香，也只有冬香，能让我在虚伪中找到真正的自己。可现在，我竟然把应付其他人的笑容用在冬香身上。
好讨厌。冬香是我特别的存在。所以我才会对冬香展露出隐藏在虚伪外表下的另一面。我以为永远不会改变——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一股孩童般的恐惧感莫名地涌了上来，我感觉脚下不稳，难以站立。仿佛只要松一口气，我就会轻飘飘地从屋顶上坠落下去。
「……小蕾妮，今天下午有什么打算？」
冬香罕见地提出下午逃课建议。这建议本应令我欢呼雀跃，但我却摇了摇头。
「今天还是老老实实上课吧。」
为了整理自己纷乱的情绪，我选择独自一人。和冬香待在一起只会让我的内心更加难以平静。
「是吗，不过这样也好。」
我把脸转向一望无际的天空，冬香拉我逃课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但是我不会再继续参与了。
今天的天空，投射出来的依旧是没有厚度的乌云。
我第一次如此盼望着和冬香一起度过的午休快些结束。
预备铃的响声宣告着午休的结束，我们从屋顶走下楼梯。走在前面的冬香的身影果然很遥远。一直以来在学校里，冬香都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思来想去，我的脑海中不停涌现出“或许我和冬香根本不是好朋友”这种没有骨气的念头。
「嗯，那先再见啦，小蕾妮。」
「啊，嗯，拜拜……」
我慢一拍地点了点头，脑子里依旧在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
冬香冲我轻轻地挥挥手，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如今我却觉得这分别如此的苍白无力。对冬香来说，接下来的我就只是个“在走廊擦肩而过也可以无视”的其他人而已。
我站在原地，久久沉思。完全没注意到汉娜她们已经从身后靠近了我。直到汉娜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回过神来。
「蕾妮，你在做什么呢？下节课是室外教学哦。」
我转过身，汉娜歪着头，手搭在我肩上。另外两人越过我，看到我身后已经离开的冬香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
「难道你和那个大凪同学混在一起了？」
「最近一到午休你就不知道跑哪去了，难道是一直和那个大凪同学在一起？」
面对她俩的咄咄逼问，我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胸口涌上了喉咙。
「……嘛，差不多吧。」
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冬香，如果我要是说我和冬香有交流的话，情况就会变得很麻烦。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但是对于当面质询就断然否定的话，未免不会让人感觉奇怪。
「那就是说，你们两个是朋友？」
二人穷追不舍地问道。
我和冬香真的算是朋友吗？
再次扪心自问时，却越来越没有自信。
假设，汉娜她们是我的普通朋友。
但我和冬香的关系又有些不同。与其说是关系本身不同，不如说是和其他人关系认知的看法不同。果然好难理解。越是思考我的思绪越乱。
即便如此，如果硬要给我和冬香的关系打上标签。
「算是朋友吧。」
我这样说着，句尾却莫名地夹杂着些许不安。
然而她们想问的似乎并不是朋友的定义。
「那个，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还是离那个大凪同学远一点吧。」
「蕾妮你也知道，大凪同学来自移民区。而且我还听说她父亲在学校里大闹过。你看她完全也没有要融入这里的意思，所以大家才会疏远大凪同学的。」
两个人越说越激动，表情也愈发凝重。说实话我的心情就像是“哇，真的吗”一样。
虽然之前已经听冬香说起过，但从第三者的角度听来的感觉更不一样。看起来，她的父亲已经被大家讹传成怪物家长一般的存在了。
如果冬香站出来自己否定这些传言的话，也许会好些，但她本人却是一副与我何干的样子，索性也就任由流言传播了吧。
「那个，可是冬……大凪同学她本性似乎不坏啊？」
我试图为冬香辩解，一直沉默不语的汉娜却突然开口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蕾妮。这和大凪同学是什么样的人无关。我对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感兴趣。重点是很多人——不如说是几乎所有人都讨厌移民。」
汉娜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我后退了一步。
「所以我才担心，蕾妮你和那个人混在一起。」
她的语气莫名地强硬，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汉娜也注意到了，略微尴尬地移开视线，说了句「我先走了」之后就急急离开了。
在不快点课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慢悠悠地走着，脑海中回味着汉娜刚刚说的话。
暴露了。
直接来说，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如此讨厌冬香，已经到了要把一个少女逼迫到这种地步的程度。
对于我的学校所在的区域来说，不暴露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不暴露，我也只能戴着面具虚伪地活着。
这也是为什么，我虽然对冬香疏远我感到不满，但却不会自己主动去缩短这份距离。
我嘴上说着讨厌虚伪，手中却紧紧地抓着建立在虚伪之上，薄如蝉翼的住所。
为了不暴露，我拼命地微笑着。
对我而言哪边才更重要。
是“还未暴露”的汉娜她们，还是“已经暴露”的冬香身边。
非要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冬香。
但是我害怕。纵然那是虚伪，放弃现有的归处逃向冬香，我的脚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后面拉拽着一般感到惧怕。
我可真是个胆小鬼。
明明追求着真实，却又放不下虚伪。
我打从心底讨厌着如此矛盾的自己。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我在自己房间里把“太阳碎片”从抽屉中取了出来。碎片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映射出我的心情。
我不顾形象地侧脸趴在桌子上，看着瓶子中的小球，叹了口气，瓶子外表蒙上了一层薄雾，碎片也开始闪烁。
它一闪一闪的，仿佛在担心地眨着眼睛问我「怎么了」。我的表情也略微缓和了些。
「要是能像这样简单地看透别人的内心就好了。」
我对着碎片开玩笑。碎片耀眼地闪了一下，仿佛在赞同地说着「是啊就是这样」。我就像是养了一只奇怪的宠物。在旁人看来这场景相当荒诞吧，而我的自觉更增长了这画面的滑稽性。
但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能轻易向冬香吐露，这块碎片的存在就成为了我的某种缓冲剂。
我可以不用担心因为发生争吵而破坏到什么，尽情地吐露堆积在心中的种种情绪。我想我已经爱上这个“太阳碎片”了。
它既不是生物，也不会回答我的话。但是，它就像是活着一样，会对我的话语做出一些反应。哪怕只是些微弱的变化，也足以拯救我了。
还有一点。
“太阳碎片”对我来说有十分必要的理由。
我抬起趴在桌子上的身子，打开了瓶盖。
我的心跳加速，碎片也更频繁地闪烁着，仿佛在附和着我的心跳。
我慢慢地把右手的指尖伸入了瓶子。
食指接近了在躺在瓶底的碎片。
热水一般的温度从指尖传来，热度还在不断上涨，逐渐超过了某个阈值，我的指尖开始变得刺痛。
碎片闪耀着红光，表面燃起散发着真实热量的小小火焰。
我咬着嘴唇忍耐着，指尖传来的虽然是针刺般的疼痛，但在我的脑海中，这疼痛却宛如甘甜的糖浆渗透开来。
不久后我抬起了手。我用不可思议、宛如怜爱般的眼神，打量着刚刚从瓶子中抽出来的通红的指尖。
碎片传给我的是非常真实的热和痛，这红肿便是最有力的证据。它在我薄薄的虚伪身体上，刻下了小小的真实。
这就是所谓的自残吧。但对我而言这种行为有更深层次的意义。这样做能够让我感受到真实的存在。
也许不只是我，任何一个有这种癖好的人都是如此。那些无数次割腕的人，一定不是为了死才那么做。他们只是为了确确实实感受活着的实感。那些活生生的，真实的质感，只有在痛苦中才能感受得到吧。就和我现在一样。
我叹了口气，开始用创可贴包扎红肿的指尖。
上一次被烧伤地方刚刚痊愈，创可贴也刚刚剥下，这次又烧伤了另一个手指。
我悄悄地进行着谁也不知道的行为。对我而言，这伤痕是真实之爱的痕迹，在他人看来却只是可疑的断断续续的烧伤。所以我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伤痕，当然也包括冬香。
……又来了。不能和冬香说的东西又增加了。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无所顾忌地和冬香倾吐对虚伪不满的自己了。回想起那种感觉后，指尖的疼痛还在持续，我转身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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