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seednovel][비에이]隐遁魔王与剑之公主[第六卷]

书名:은둔마왕과 검의 공주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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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비에이
插画:Lp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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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CjangCjengh
修图:CjangCjengh
校对:CjangCje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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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一切都缓慢地,寂寞地,萧索地逐渐阑珊。

有人是为了拯救珍爱的弟子。
有人是为了唤醒重要的朋友。
有人是为了守护宝贵的人们。
再有人,是为了实现一直期冀的自身的念愿。

为了遂行唯独自身办得到的,必须办到的事
秋天,抑或冬天。季节交替之际,彼等于某处作别。

因战争的火焰而翻卷的温兹。
恶魔们开始聚集的艾雷巴多。
送走所有人再次独自留城的魔王。
其最终决定选择的是——

为了守护所重之物而跻身战场的
隐遁型魔王殿下和世界第一公主殿下的幻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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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逛祭典,真的很开心!”
伊芙高举双手成万岁姿势,喊道。
“我们一生就这样在一起吧?这样永远只做着幸福快乐的事!”

陷落的城堡。
逃亡之人的悲鸣。
模仿数十种声音哀嚎的恶魔之临终。
如今这里只有恶意和绝望。



剑与剑交错。
某人的肉被砍下。某人的血涌了出来。
然而没有悲鸣。甚至来不及悲鸣。
唯有聚积的疯狂和只看得到彼此的狭窄视野。



目录
0.魔王
1.女骑士
2.忠臣
3.敌
4.恶友
5.狂人
6.恶意的胎动
7.公主
8.终末的诞生

0.魔王

夕阳被艾雷巴多西侧的山脊覆盖。
一反仲夏的漫长白昼,夜晚早早地来临。渗透皮肤的空气愈发冰凉。青翠的森林瞬息间失去了颜色,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
风凄凉地呼啸。袭来的夜雾蠹蚀着视野。
哐。
还有不分昼夜震动山岭的巨大声响。
“剿灭魔王!”
“破开大门!魔王就在这里面!给他揪出来让他站到火刑台上!”
“不能再受恶魔之流的摆布了!我们的村子就由我们来守护!”
城堡入口。数尺高的巨大门前聚集了数十位壮丁。
大家手里都握着火炬和武器,甚至还有农具。其中六七位正用巨大的原木撞击着城堡的入口。哐。哐。重浊的声响震动了森林。
我愣愣地想象着他们想要悬吊我的火刑台。
火刑是杀死魔女的方法。我认为魔女和魔王根本是不同的种类,不过对他们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说到执行死刑,果然得是广场吧。而且名目是抓捕到了魔王,来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这对乡村而言不正是件大事吗。外国难道不得派来使节团吗?国王同样会来参观的吧?
琪莉,也会来的吧?
“又成孤身一人了啊。”
思考朝着不着边际的方向无限延伸之时,熟悉的鼻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抬起头,希娜正站在相隔两层的城壁上。
红色的裙䙓随着狂风飘舞,撄扰了视野。头发被风吹乱,希娜遂抬起手,将发丝撩至耳后。手指的动作超越了妖艳,近乎妖邪。
“爱着的恋人离开,信任的挚友消失,连献上生命的忠犬都逃了哎?而且人们还呼嚷着要消灭魔王,怎会如此悲催。”
希娜对我微微一笑。
“真棒。”
尽管被希娜嘲弄,我却没有特别不爽。或许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我认同了她的话。
嘛,说得不算错吧。不管是谁所致,大家终究离开了我,我再次孤身一人。
“好不容易回应了我的呼唤,难道是为了来嘲笑我吗?”
我维持着面无表情,对希娜说道。
我面对露骨的挑衅依然沉着冷静的声音兴许让她感到了意外,希娜单手捂嘴,“呼嗯”,这般哼着鼻子。
哐。
人们砸门的声响震动着城堡。喊声和谩骂杂然交织。火炬燃烧的气味散开到了四周。
望着我的希娜如同回应那声音一般转过身去。许久望着城堡入口的希娜,提起一侧的嘴角笑了。
“……不正像一群蚂蚁吗?”
希娜如此评价聚集在城堡入口的人们。
“只要轻轻一碾就会轻易死去的蒙昧的东西们。怎会存在那般软弱、愚蠢、蹉跎的生命。”
希娜仿佛同情人类一般说道,言罢,她用舌头倏地舔了舔嘴唇。好似盯着眼前的猎物而极力忍耐的猛兽。
“来,过来看看。肆意耍弄、利用、伤害,最终抛弃了你的人类们。看看那渺小微贱得甚至不知该如何拯救,最终前来咆哮着要咬你的蒙昧存在们。”
哐。入口处传来了性质不同以往的声响。城堡入口的一部分崩裂了。
人们欢呼着。士气愈发高涨。显然,多余的勇气和傲慢徐徐麻痹了他们的理性。



“如今该承认了吧。这世界是神的失败之作。我们不过是猎物罢了。那么,既然亲爱的手握颠覆、终结、重铸这世界的力量,又到底在犹豫着什么?”
“你是要我向人类复仇吗?”
“不是复仇!而是要你拥有!”
希娜兴奋地喊道。漆黑的晦暗所濡染的眼中闪烁着疯狂。
“我祈望着,我盼念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归属于亲爱的!所以亲爱的不用再向那些失败作们苟且求乞爱情!让这些东西跪倒在亲爱的面前!使其赞扬!让其崇拜!”
我慢慢起身。希娜如撕裂般露出微笑,大步向我靠近。
“哪怕披着羊皮,狼终究是狼。为什么要模仿羊?居然被下等的存在夺了心,真是愚蠢。那只是食粮,成不了同僚或朋友。”
“将我变成狼的是你。”
我咬牙切齿地嘶吼道。浮想起漆黑眼珠上闪烁着赤红眼瞳的我镜中的模样,沉寂的内心随之动荡。
然而希娜依然一脸从容地叱责着我。
“不,我只是帮亲爱的揭下了皮。亲爱的本来就是和失败作们毫不相称的存在。忘了吗?哪怕在我们没有插足的时候,那蒙昧的种族同样畏惧、排斥、憎恶、想要消灭亲爱的不是吗?”
希娜的声音深深刺在了我柔弱的部分。我没法做出任何反驳。
其间,城堡的入口崩裂了。人们涌入城中,开始到处放火。
火瞬息间着了起来,点燃了我爱护的庭院,燔烧着库房和建筑。转眼间,愈发漆黑的夜空中窜起了焚毁我巢穴的烈焰。
摇曳的赤色火影张开了血盆大口,犹如站立的怪物。
“别再固执了。其实亲爱的不同样知道吗。所以才呼唤了我,对吧?”
背靠燃烧的城堡,希娜向我伸出了手。
“来,和我们一起走吧。给那些愚蠢之者们定罪。狼就该待在狼群中。”
是吗。
我400余年的人生,是如此地没有意义吗。
哪怕拔除了利爪。
磨碎了尖牙。
糟毁了声音。
狼终究是混不进羊群的吗。
我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然后握住了希娜伸向我的手。
手和手相握的那瞬间,希娜豁然露出微笑。
“啊啊,王啊。”
希娜在我面前单膝跪地。那声音激动得发颤。她如同迎接神一般,以敬畏的目光仰视着我。
为什么。从相握的手中传来了毒虫在皮层底下爬来爬去的错觉。不,或许不是错觉。
我在不那么遥远的过去登上过这城壁。曙光柔和地包裹着世界。沉眠在又黑又深的阴暗中的一切逐渐取回了颜色,那光景简直令人惊异。
那时闪耀着黄金色的少女被光点所环簇,荧荧烁烁。一切都显得生气盎然,璀璨夺目,美丽妍好。活着的事实令我开心得落泪。
“希娜。”
我一边苦笑一边俯视着崇拜我的最初的恶魔。希娜望着我,仿佛等待命令的忠直奴仆。倏尔,她的眼睛染成了黑色,头上长出了巨大的角。
我维持着微笑,对希娜轻声细语道。

“我开动了。”

“……?!”
希娜的瞳孔扩大。表情好似还未能认知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不,我想她的认知速度并不慢。至少在她急忙踉跄着试图起身的瞬间,她依旧安然无恙。
然而她蹒跚着跪倒的一侧膝盖触地的瞬间。从和我牵手的部位开始,她的身体逐渐燃烧了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娜试图逃离我,而我却没有松开希娜的手。随着希娜的挣扎,她操控的魔力逐渐破坏着周围的建筑物。因发狂而涌出的魔力粉碎了城墙,摧毁了建筑,撂倒了林木,焚炀着四方。
久之,希娜的悲鸣中开始穿插起噪音。重叠着男人的声音,传来了野兽的啼哭,乃至掺杂着孩童的悲鸣。仿佛她的体内混杂了各个种类的存在。那声音古怪得甚至令远处吵闹的入侵者们都暂时停止了行动关注着这边。
哪怕皮肤融化,鼻子和手指断落,眼球炸裂,希娜的悲鸣依然没有停止。甚至令人感到索性死了更好,不过——
死了就麻烦了。毕竟我正努力调节着让她不至死去。
“你丫啊啊啊啊——!”
是认为不可能逃掉了吗,希娜伸出手索性勒住了我的脖子。希娜融化的皮肤触碰到我的脖子,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轻微的烧伤痕迹。不过这只是小事。不值得在意。这种程度的伤口数秒内便可治愈。
“对王说‘你丫’什么的,语气可真是粗鄙。给我更加恭逊点磕个头,希娜。”
我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希娜的脸。尽管我的握力十分柔弱,希娜却痛苦得像要背过气去。在这状态下,我将魔力灌入了她的脑袋。
希娜的半颗头爆灭了。其反冲使希娜的身体飞撞在了远处。唯独我握住的手腕孤然残留在我的手中。
希娜瘫倒在地上,宛如刚被钓起的鱼一般扑棱着身体,破口大骂。浑身都是烧伤,手腕被截断,脑袋没了一半,在这状态下,她一边在地上滚动一边急忙治愈着自己。
击飞希娜的我,这次将视线移向了城墙底下。
目击了希娜被活焚的人们全都失神地注视着我。之前对我杀气腾腾的人们,一齐丧失了意志吓破了胆。
“所以——”
我将魔法载入声音,开口道。尽管我说得相当温和,声音却震动了整座山岭。
“你们要将我,吊在火刑台上?”
“唔,唔呜,唔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扔掉了武器,开始逃出城外。一部分索性昏倒在了原地。这类家伙被我用魔法举起抛向了远处。我认为这种程度是颇为亲切的驱逐。
不法入侵者们瞬息间夹着尾巴纷纷逃散。犹如失去牧者的羊群,东奔西窜。我不过一时对外展露了过于柔弱的形象,各种人类就都聚集而来了。既然尽情吓唬了他们,如今暂时是不会找来了吧。
这么一来,剩下的只有尚未完全恢复而痛苦不堪的恶魔。
和燃烧着崩塌的城堡。
还有,魔王。
“……再次,孤身一人了啊。”
“咕呜……咳咳……!”
“别装了快起来,希娜。”
面对依然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希娜,我苦涩地笑了。
希娜直盯着我,脸上融化的皮肤尚未完全愈合。想到那眼神中隐藏了多少诅咒的话语,我不禁笑了出来。真是渺小而微贱。
“用餐时间还没结束。”
你们的王还饿着肚子呢。



一切都缓慢地,寂寞地,萧索地逐渐阑珊。
确认到希娜像怪物一样冲来,我徐徐闭上眼睛而又睁开。
眼睛发烫。视野通红。大脑嗞嗞作响。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冷静而沉稳,神奇的是,心脏却跳得很快。
得抑制住——如此想的瞬间,犹如被某物踩踏一般,城堡就那样坍塌了。冲向我的希娜随同垮塌的废墟,不断向下坠落。丑恶的怪声被石堆掩埋着逐渐远去。
琪莉。
向你求婚的那个男人啊。
我刚刚,杀掉了。
……然而这,是还未到来的时间里的故事。



1.女骑士

“魔王,难道伤口还没完全恢复吗?”
我将头靠在颠簸的马车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琪莉的声音使我忽然清醒。
我反射般地转头看向旁边,琪莉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身体朝我这边倾斜,投来了忧虑的视线。
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瞳前所未有地澄澈。眼瞳中的流光宛若沙沙作响的沙粒。好似一旦侧过头就要猛然泼洒而出。
我,将视线转向了她。
“不会,没什么大碍。”
我藏起讪讪的表情,嘀咕道。我做了什么殊常的行为吗?我认为我已经尽量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了诶。
关于恶魔化的身体,我还没能向琪莉或别的家伙们坦白。那时,吞咽了“狗”的魔力之后,眼瞳的颜色骤然反转,不过我至今为止勉强没有暴露。即使暴露了,我亦准备编造说是“消化恶魔魔力期间的副作用”。
吸收了“狗”的大部分魔力之后,只要不使用超过某种水平的魔力,眼瞳的颜色就不会改变。如果我不说,琪莉和别的家伙们就决不可能知道得了我的状态。
“我有什么奇怪的吗?”
面对琪莉的提问,我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反问道。然而我立刻就后悔了。因为我话音刚落,琪莉便抿起嘴唇蹙起眉间。
这,刻意微笑倒起了反效果吗。我如同装蒜一般拉开窗帘,将视线投向了窗外。比数小时前更多的树木描绘着相似的风景,不断被挤向身后。
琪莉平静的声音传到了我的后脑勺。
“因为魔王和约娜都莫名地急切,我就担心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啊,原来如此。我这才将视线移向对面的约娜。
两手搁在膝盖上,坐姿颇为端正的约娜蓦然抬起低着的头。表情一如既往,好似世间万事都烦得要死,只是苍白的脸色依然没有恢复。
不过约娜露出没有一丝笑意的表情反驳了琪莉的话。
“主人要做的事决不可被我妨碍。您不用在意我的状态。”
妨碍什么的……我不禁呼出了沉重的叹息。
虽然我们暂且决定回到城堡,不过关于之后该怎么办还没有清晰的计划。甚至连伊芙跑哪去了我们都茫然不知。
——虽然我认为一旦伊芙彻底消化了吃掉的魔力,活动变得自由,她就会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
如今我本人的问题挤满了脑海,别的事该怎么办根本没有头绪。
啊,脑海又开始刺痛了。我单手捋了把脸。
“这样看来果然应该在文卡洛休息久一点再回来。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不好硬撑。”
琪莉将视线落在紧紧攥着的两手上,深深叹了口气。
“这个嘛,长时间待在那喧闹的城市又没啥用。”
“是吗?”
“那城市不是吵吵闹闹得没日没夜的吗。根本不适合疗养。”
我为了削减琪莉的罪责感而这般辩解道。事实亦是如此。
约娜附和了我的这番话。
“确实,即便贝拉露丝公爵离开了,我依然认为我们长时间待在莫鲁萨巴不是件好事。”
“话是这么说……”
琪莉露出不太满意的表情嘟囔道。好似仍未完全接受我和约娜的话,不过我担心要是再对琪莉添言些什么,或许会连不该说的话都一并吐出来,因此我闭上了嘴。
再加上一边睡觉一边打鼾的嘉珞被我们三人吵醒,我们的视线自然集中在了她身上。呼噜呼噜,睡得挺吵的嘉珞用力伸着懒腰扭着身体。
“呼啊啊啊呣……!嚯唔呣,睡得真香。几点了?还没到吗?”
嘉珞“咝溜”的一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说道。眼睛胀鼓鼓,看来睡得挺熟。在这颠簸的马车里还能睡得那么熟,各种意义上都挺令人尊敬的。
“现在应该快到了。虽然还得从村子徒步爬上去。”
约娜透过窗帘的缝隙确认外面的风景,说道。这番话使琪莉的表情稍微变得明朗。
“太好了!回去之后两人都好好休息一下。啊,是不是该去村里多买点补品材料?”
“是啊。毕竟庭院一直没能打理,城里应该没有可以吃的食材了。”
“魔王,约娜!你们想吃什么?越是疼的时候就越是该好好吃一顿!”
“鳗鱼料理如何。为了主人的……气力。”
约娜将视线瞥向一旁,语末含糊其辞。不知道她的鼻尖为什么染成了桃色。而且鳗鱼什么的。
“为什么偏偏是鳗鱼?鳗鱼与其说是健康食品更像是利精唔唔噢噢噢?!”
哐噹。咚。
马车突然剧烈震动,我还没能说完话就咬到了舌头。不止是我,别的家伙们都发出了掺着困惑的悲鸣。近乎倾倒般摇摆的马车,在马粗涩的响鼻声中,以歪斜的姿势彻底停住了。
“咋,咋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嘉珞。
尽管一脸半睡半醒的样子,她却率先用手搭着剑柄,俯身护住重心。琪莉亦马上护住了重心,然而我和约娜正如字面意义上的纸一般在歪斜的马车里到处翻滚。
“唔嗬,这是怎么了……!”
“轮子掉了?”
琪莉歪着脑袋提出了推测。
倒是有这种可能。毕竟这地域前些天好像下过雨,兴许存在还未干燥的泥泞道路。当然,这不是正解就是了。
如同宣告琪莉答错了一般,马车的门豁然敞开。
我们四人同时将头转向马车门外。两位披着轻甲的骑士拔出剑挺立在那里。
开门的骑士迅速扫了眼马车内部,随后“啧”地咂舌。
“双手放到头顶。带武器的家伙都给我扔掉武器。不要做多余的动作,真烦人。”
呜嘤,这遭的是什么罪啊。
怎么办,我们四人互相观察彼此的眼色。虽然没有交换什么话语,不过我们一致决定姑且听从对方的指令。
如今我们居然心有灵犀到了这种程度,看来共同度过的时间决非没有意义。沉浸在这般没用的感想中,我率先走下马车的瞬间——……
“呼啦恰!”
……决定听从指令的好像只有我一个。
毕竟紧随我下来的嘉珞和琪莉立刻拔剑冲向了骑士们。妈的,一切都是我虚幻的错觉。
“呜咿,干,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骑士们颇为慌乱。尽管警戒着我这个唯一的男人,然而没想到嘉珞和琪莉猛然扑了上来,因而露出了好似感到荒唐的表情。
而且纷争没能持续多久。嘛,这不是当然的吗。1对1的战斗我们这边怎么可能输。我们这边可是有世界第一的剑士和那公主殿下的迷妹啊。咳咳。
“我可以请教一下为什么主人露出了嘚瑟的表情吗?”
表情不含一丝紧张感的约娜靠近我背后问道。嘛,稍微嘚瑟一点又怎么了。毕竟赢的可是我们这边。
正如预想,战斗立刻就稀松平常地结束了。嘶吼着恫吓我们的两位骑士扔掉剑,将双手放到头顶,跪在了地上,其间,约娜松开了被捕缚的马夫。
马夫一获得自由便驾着空马车魂飞魄散地原路逃跑了。嘉珞露出走运的表情,嚷嚷着“噢噢,因为是到付所以钱还没付”这种和氛围不搭的话。
“……——所以。”
事件的处理轻松得甚至令人感到乏味,接着,我站到骑士们面前问道。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服装不像是温兹的骑士诶。”
琪莉打量着骑士们的服装喃喃道。紧接着,一个家伙勃然大怒。
“别逗了!居然将我们当成温兹的看门狗,我要抠了你这娘们的眼啊啊,我错了!请您饶命!我错了!”
“公主殿下。这些家伙,是莫鲁萨巴的人。”
嘉珞将冲向琪莉的男人的头砸在地上使劲踩着,说道。正如她所言,这些家伙所披斗篷的肩章上赫然刻着莫鲁萨巴的纹样。
我向栽在泥地里的男人送去同情的视线。哎,所以说没眼色地瞎嚷嚷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莫鲁萨巴的骑士们在这干什么?”
“不是来收通行税的吗。”
“噢,约娜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公主殿下。”
“怎么这样。完全就是强盗啊。为什么要在我们国家收通行税?”
“喂……怎么看到敌国的骑士想到的假说只有那种事情。”
听到三人的窃窃私语,我无可奈何地嘟囔道。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世代的和平至极的想象力极限……之类的东西吗。
我的指摘让琪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望向我。我自然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望向骑士们。蹲踞在地上的家伙们郁闷的表情相当精彩。栽在地里的家伙吸溜着鼻血,看上去颇为凄凉。
“你们,目的是什么。”
这种场合最好先问问当事人们。
吸溜着鼻血的骑士忽然抬起头,有力而严肃地说道。
“这不明摆着吗!我们是为了征服温兹而来!伟大的莫鲁萨巴军队马上就将踏平温兹的南部,那一切土地都将淋上你们这些穷凶极恶的温兹贱畜的血!”
如同领受了神殿神谕之人的演说。崇闳得让我们全都无言以对,不过大家随即轻轻摇头否定了骑士的话。
“唉,居然。带来这种乌合之卒……”
“你丫啊啊啊啊!胆敢如此,你当老子是谁啊啊啊!”
“啊——昂?!”
脖子上隆起青筋的骑士好似让嘉珞感到了厌烦,她皱起眉头瞪着骑士。刚刚还被嘉珞踩得咯吱咯吱的骑士径直望着那样的嘉珞,气势十足地喊道。
“我带各位去待在村中的队长那里,请各位饶我一命!”
气势十足地求乞性命——这种没有志操的家伙算什么骑士。
“比起这些家伙,从队长那应该打听得到更加详细的情报,要去吗?”
反正要去魔王城没有别的路。必须经过村庄。差别只是带着俘虏去或者只有我们去罢了。
大家点头同意了我的想法。
所有人的表情到此时为止依然对所谓“战争”的严肃或残酷没有一点实感。嘛,说来也是。毕竟最初撞上的“敌人”偏偏是这种傻不拉唧的家伙。
然而假如乘在马车上的不是世界第一的剑士,不是较之稍逊一筹的剑士,不是必要之时用得了某种手段的魔法师,而只不过是来村子旅行的某贵族家的大小姐们、其杂役们、如今终于握剑的傲慢而年轻的剑士的话。
已经死了吧。从马车上下来的那时。
当然我硬是没有将这事实说出口。不想特意让氛围变得险恶,而且——
——反正一旦进入村子,哪怕我不说,大家都将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跟随着走在前面的两位莫鲁萨巴的傻瓜骑士。



*  *  *
所以。
反正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
“真是愚蠢!居然傻乎乎地跟来这里!”
进入村子的瞬间,我们被数十位莫鲁萨巴的骑士包围了。一直卑屈地低着头当着我们向导的两位骑士,随着同僚们露面,瞬息间突变为了恶徒的表情。
“居然蠢得自投罗网!我要让你们一样栽在地里!”
我没有理会哇哇叫嚷的鼻血骑士,大致数了数蜂拥而至的骑士数量。征服这样的小村子这种程度的人数倒是合适……不过这点人总不可能“征服温兹!”吧。缺人缺得离谱诶。
“处在背后的,是贝拉露丝吗?”
如同回答我的疑问一般,站在旁边的琪莉以冰冷的声音喃喃道。
她和我不同,脸色完全变得苍白。显然不是因为预想不到这状况而惊慌。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村子的广场。
广场上排列着十来根枭示着人头的长杆。
这村子没有称得上兵力的东西,因此那些显然是没有受过训练的一介庶民。换言之,那只是一种表演。所谓抵抗就杀的恐怖政治的一环。
听到她的话,大概是“队长”的小胡子高个男人哈哈大笑着走上前来。
“没错!我们的新主君意欲恢复梅尔巴拉时代的荣光!你的洞察力可真是出色!你是哪个家族的女娃?”
——新主君……
贝拉露丝已经知道我离开魔王城了。既然这里没有名为“魔王”的存在,这地域就等同于墙垣崩毁的空房。恐怕不出一日,这种村庄就被轻松占领了吧。
我抬手遮阳,眺望广场的方向。阳光照在被枭示的脑袋上。洒落其上的余霞好似裹着鲜红的血,显得极其怪诞。被鸟群啄空的眼睛仿佛正盯着这边。
贝拉露丝笼络伊芙意欲得逞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莫非只是为了向我展示而干出这种事……不可能吧。”
琪莉喃喃道,声音中含着绝望。即使是我都极其……难以理解的真相透过她的声音显露而出。
哈啊,我不禁发出这般掺着叹息的自嘲。那么点“威势”到底怎么了。“权力”又是什么。站得比别人稍微高些为什么那么重要。即使做到了,其依然不论彼此全都是人类,死一次就结束了的,弱得过分的蒙昧——
——蒙昧的……蚂蚁们罢了。
右眼传来了阵阵刺痛。
我单手捂眼。眼睛疼得犹如燃烧。可以感受到激荡的魔力正顺着血管流动。颈部的血管被拉扯得像要炸裂。
“难道,你们连魔王城都扒拉过了?”
我向“队长”靠近一步,问道。紧接着,周围骑士们的剑一齐指向了我。队长歪着脑袋,用一只手搓着小胡子,做出从容的样子,回答我道。
“当然啊。怎么可能放弃那么棒的据点。”
“是吗?意思是说你们做好了和魔王战斗的觉悟吗?”
“真是遗憾!没有什么魔王!那懦夫早就弃城而逃——……!”
唧唧喳喳吵个不停的队长闭上了嘴。恐怕是感受到了吧。狠压在肩上的那沉涩的重量。
不只是队长。站在我周围的骑士们自不必说,连站在我背后的琪莉、嘉珞和约娜都被沉涩的重量所袭击。沉重得甚至难以迈出一步的感受,让骑士们的表情僵住了。只是遭受这种程度的变化,瞳孔就晕眩地动摇。
“怎,怎么了,这是什么?”
“咕呜,妈的!抬不起剑……!”
“难道你丫,是魔,魔,魔王!”
东奔西窜的骑士之中,一位头脑还算聪明的年轻骑士指着我喊道。那叫喊使“恐惧”瞬息间弥漫在被混乱和惊惶所渗透的骑士们之间。
他们一次都没有亲眼目睹过所谓“魔王”的实体。虽然大部分人即使知道了实体,兴许都会认为没什么了不起的。
真是遗憾——我撩起碍事的刘海,呼出浅浅的叹息。我,其实是比你们所知道的要远远,远远,远远危险的生命体。
“怎么。大家为什么都那么害怕?”
我苦笑着环顾骑士们。每个和我对上眼的家伙都哆嗦着肩膀。恐惧泛滥得简直要哗哗溢出。
不只是骑士们。和我待在一起,自信足够了解我的嘉珞和约娜亦是同样。
还有,琪莉。
因为和平时不同的我的模样,目光相当动摇。
“害怕我突然除掉你们吗?哈,真是可笑。看看你们干的事再想想?我还什么都没干诶,若无其事地搞出那种残酷之事的你们为什么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我虚脱地笑着说道,骑士们望向彼此。我没脸没皮的反应好像稍微减轻了他们的恐惧心。
“大家好像认为既然是魔王就可以轻松引发大灾殃啊。”
“咦,那么……”
骑士们对准我的剑锋稍微向下倾斜。给予如此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恐惧心的存在或许会可怜自己而大发慈悲,那动摇的眼瞳中感受得到满含这般期待的踌躇。
对,不是没可能。毕竟我讨厌烦杂之事,不善耗费感情,畏惧战斗。毕竟我是个稍微受损就很容易退缩的人。毕竟我对人类怀有怜悯,抱有某种期待,毕竟我喜欢人类。
然而终究,只是可能而已。
“……并不意味着做不到哦。”
“啊啊啊啊啊啊!”
我抹去微笑抬起头的瞬间,我周围所有骑士的脚都落在了地上。
他们犹如失去了体重的气球一般飘浮在虚空中,升高到我个子的三倍后方才停止。大家都好似被某物勒住了脖子,一边哑咽着屏气一边活动着自己没有黏连任何东西的颈部。有的人吐出了不知是悲鸣还是谩骂的声音,有的人持续着毫无意义的挣扎,有的人索性昏厥了。
“真像绞首台上吊着的尸体。”
我用干燥乏味的声音如此吐露感想。
为什么。
眼睛,酸痛。耳朵嗡嗡作响。
喉咙滚烫地翻涌。
这村子是在300年的历史中都没有被卷入过战争的闲寂的乡村。虽然没来过几次村子,不过我挺喜欢每天夜里在城堡窗边俯视着山下村庄的灯火。我实在理解不了这村庄为何要被践踏摧毁,人们为何要被砍下脑袋。
我想要守护的东西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为何一直都如此虚无而没有意义地瓦解,瓦解,瓦解,瓦解得彻彻底底——
“够了,魔王。”
正值此时,琪莉的声音劝阻了我。
血涌上头的心情,由于拉住我左臂的琪莉的手,瞬息间冷却并消失了。
抬起头,琪莉正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仰视着我。我如同回避她的眼睛一般转头望向身后。只见站在数步远处的嘉珞和约娜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大家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我骂也似地说道。
“我这不谁都没杀吗。”
背后,摇摆的半尸鳞次栉比地浮在空中。
“嗯,我知道。不过够了。收手吧,嗯?”
仿佛哄劝闹脾气的孩子就此回家的大人,琪莉露出慈祥的微笑望着我。那成熟的语气、平静的声音、稍微带着凄惘之色的目光,莫名让我感到了近乎奇妙的异质感。
“……啧。”
我短短咂舌。同时,吊在虚空中的人们宛如冰雹或果实掉落,噼噼啪啪坠在了地上。到处都爆发出悲鸣和呻吟。
泪水没有流淌,眼眶却愈发滚烫,我用单手捂住了眼睛。蹿腾的魔力猛烈地捶击着太阳穴附近。
脑袋像要炸裂。如今一切都只是令人乏累而疲劳罢了。
“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甩开琪莉的手,嘟念道。



*  *  *
城堡一片狼藉。
曾经和琪莉一起擦拭了一整天的走廊被泥脚踩脏,珍爱的庭院中的一切都变得干枯、歪扭而荒凉。鸡舍里的鸡是撕开铁网跑了,还是被野兽吞食了,一只都没有剩下,空荡荡的,仓库内值钱的物品已经被洗劫一空,简直杂乱不堪。
最气人的是地下仓库。我爱惜的酒桶全都被砸碎倒空。天哪,这些冷酷无情的小子们。
到处都是掠夺的痕迹。是认为魔王住的城堡一定有什么厉害的东西吗。比如魔具、传说之剑、被诅咒的酒杯之类的?我会将那种殊常之物放在要住的家里吗。最初接收城堡的时候,由于挂在某处回廊里的画是自杀的前前前女主人的肖像,因而听说夜里会传来哭声什么的,我便立刻在后院将其焚烧得干干净净。哪怕我是魔王都害怕鬼啊。
不过幸好床没有毁坏。虽然残留着人们使用过的痕迹,不过这种程度还不要紧。
一抵达城堡,我便锁上门如瘫倒般躺在床上。琪莉多次敲门呼唤我的声音传来,然而我没有回应。如今我不想和她面对面。
感觉一旦和琪莉对视,即使我不说出隐瞒之事,其都将暴露得一干二净。
关于伊芙的事亦是如此。
如今,什么都不想思考。



翌日。我不得不在早餐餐桌上遭遇更大的绝望。坚硬的面包和蔫了的数颗草。惊人的减肥餐食摆在了面前。
我哑然失声,数次交替望向那简单的两样菜,琪莉苦涩地笑着对我说道。
“我们所有人……感谢没有饿死……吃吧。”
“没有开门的店铺,所以没法购买食材。真是不好意思,主人。”
紧随着琪莉,约娜露出悲痛的表情对我说道。
“唔呣,不……毕竟根本不帮忙做饭的我没有心怀不满的资格。”
只是有些惊愕罢了。
确实,昨天莫鲁萨巴的士兵们飞快逃跑之时。村子被掠夺一空,到处都崩塌燃烧着,一片狼藉,逃亡的居民们不知道莫鲁萨巴的士兵撤退了,因此还没有一个人回来。是啊,这确实是当然的局面。
我用叉子叉起蔫了的草——准确地说不知道是什么。应该不是毒草吧——塞进口中咀嚼。连酱汁都没有蘸,萦绕着苦涩的味道。
我极力试图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然而表情好似不由得扭曲。约娜看着我的脸,一脸悲痛地喊道。
“哪怕我明天抓来野猪,我都一定要为您献上荤菜,主人!”
“算了。你反而像要被野猪吃掉。”
随着我的话语结束,郁闷的用餐时间开始了。我不可能让约娜抓来野猪,不过设置陷阱倒是该考虑考虑,我认真地如此苦恼着。不可能这样一直等待村子修复而强制吃素。
是因为沉默的用餐很不舒服吗。嘉珞掸掉沾在嘴角的面包粉,向我问道。
“现在开始你准备怎么办?有计划吗?”
计划,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
伊芙变成恶魔逃了。我的身体渐渐接近恶魔。所以必须做的事十分明确。
吞噬伊芙拯救她的灵魂。
然而想要果断地解决那明确的事情,我就必须做好成为恶魔的准备。很遗憾,我还没有做好那样的准备。假如我的踌躇最终导致了世界灭亡,我更想作为人类和灭亡的世界一同死去。
终究是什么都做不到的踏步状态。
甚至还没法痛快地谈论。
——想要窝在房里睡觉。
啪,啪。我一边用叉子戳着无辜的面包一边想道。
“……这么说来我们,是不是该做些报告什么的。”
我突兀地转变话题。琪莉蓦然抬头回应了我的话,然而我故意没有和她对上眼。光滑的餐桌上映着我没有意欲面无表情的脸。那是我太过熟悉的脸。
“我们不是决定调查在温兹边境城市中所发生之事的原因吗?”
“那件事的话书面报告就足够了。等邮政厅修复就将报告书送到休瓦面前。”
“报告什么?要写关于伊芙或恶魔的事吗?”
“总不能全写上吧。不过要写上贝拉露丝的事。毕竟现在她所干的等于是帮温兹这边增添了名分,不论真实与否,王家肯定会很满意。”
琪莉解释道,宛如娴熟而狡猾的政治家。
名分。哪怕没有这种东西,人还是会死,暴力还是会得逞,奇怪的是,人们“干完”那一切,迟迟才努力寻求名分。好像有了名分就得到了一切错误的免罪符。
既然如此,贝拉露丝掀起这场战争的名分到底是什么。
对琪莉的劣等感,对权力的执着,为了获得优越意识。这种东西一般不适合作为战争的名分,那么应该是将统一大陆什么的作为名分吧。这么说来,记得莫鲁萨巴的骑士嚷嚷过“梅尔巴拉时代的复归”什么的。
“现在这会邻接边境的其他城市应该都乱套了哎。”
“嗯,或许吧。”
“如果战争正式爆发,温兹王家同样会相当为难。是吧?”
“咋了,你这家伙。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
嘉珞用掺着厌烦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是将想对我说的“没眼色的家伙啊,就那样给我闭嘴”这句话用自认为郑重的方式委婉地说出来了。然而我是个没眼色的家伙,所以没能就此打住。
“琪莉,城里没联络你吗?”
“嗯,没有。我不是说了吗。村里的邮政厅被砸了,邮件还进不来。”
“难道我们不该过去吗?都这种时候了。”
“还不知道准确的状况,所以我认为没必要主动忙活。毕竟温兹的军队足够强大。甚至可以在战争爆发前通过边境的消耗战将其结束。”
“可如今最好过去调查状况吧?”
“嗯,确实。我会考虑的。”
“琪莉。你是温兹的公主——……”
“我会考虑的,魔王。”
琪莉打断了我的话。意思是让我不要再说下去了。我避开琪莉的眼睛,将视线落在盘子上。令人不适的沉默弥漫在餐桌上。半晌,琪莉再次开口。
“我会考虑的,就这样吧。”
轻得甚至令人错以为是自言自语的低沉声音。
最后附上了浅浅的叹息。不知怎么的好像变成了斗嘴。明明没想那样的,我如此对自己辩解道,不过尽管我十分清楚她会生气却依然强行扭转了话题,这事实让我感到了些许的歉疚。
——从容不了啊。
从容不了的理由倒是十分昭然。
没法将其解决才是最难受的。
我默默将恶苦的草叶塞进口中。



*  *  *
“魔王。”
背后传来琪莉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转身看去。
琪莉背手站在相隔五六步的对面。透过窗户斜射而入的正午阳光柔和地照在琪莉的身上。霎时间,我感到和平得甚至令战争和恶魔之类的事物都显得颇为非现实。
我将头转向墙壁,回应琪莉道。
“怎么了?”
“我想去看看邻城的邮政厅是否安好,不和我一起走吗?”
“现在不太行。现在……很累。”
是谁大夸海口说完全恢复了的,真是连用来辩解的借口都没有,我如是想道。虽然我迟迟感到了后悔,却收不回吐出的话语。
琪莉没有回答。我好奇她的表情,想要转头去看,却没有对上眼的勇气。
结果琪莉深深叹了口气,大步向我走来。那速度颇具迫力和攻击性,让我后退了数步。
如此靠近到我鼻前的琪莉。
“看着我。”
“咕。”
紧紧捏住我的两颊,硬生生扭回了我的头,正面直盯着我。
嗯,这难为情的状况似曾相识。不,在此之前,脑袋被扭得如此厉害,我都以为颈椎要折了。琪莉有必要知道她本人的力气有多大。
“我不是叫你看着我吗?”
琪莉瞪大眼睛仰视着我,如同催促般说道。
然而那句话让我反射般地将眼瞳瞥向旁边,避开琪莉的视线。并非故意。最近的我患上了一旦和琪莉对上眼良心就痛个不停的病。
害怕。
害怕此刻我眼睛的颜色改变。
我拼命避开视线,不多久,琪莉深深叹气,松开了捏着我脸的手。那失望的动作过于鲜明,因而这次我没法继续避开视线。一瞥,我转动眼瞳确认琪莉,琪莉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望着我。
“为什么最近不想和我对视?”
我同样希望可以痛快地说出那理由。
“如果你这样让我返回温兹城,我怎么走得了?”
“什么意思。是说是我的错吗?”
“意思是希望你切实地告诉我理由。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有别的理由吗。”
“不是琪莉的错。”
“那么是什么?为什么总是避开我的视线?”
“那是……”
明明我……认为必须说出口。
我低下了头。不敢张嘴。毕竟我正在成为恶魔,而且一旦吞噬了伊芙或许将真的成为恶魔。如果这样说出来,琪莉会作出何种反应呢。
啊,是吗?那么就放弃寻找伊芙吧。
啊,是吗?魔王的新娘和恶魔的新娘不都一样吗?
啊,是吗?我没法和不是人类的魔王待在一起。别了。
哪个都是糟糕的结局。
叹息代替了回答。我捂住了脸。
面对我的这般反应,琪莉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难道是后悔……向我求婚了吗?”
这句话。
让我受到了触电般的冲击。仿佛某人咚的一下砸中了我的脑门。然而同时,我涌出了或许不该求婚这般想法。万一我最终成了恶魔,总不能将那样的我强塞给琪莉吧?所以……
……啊。
失误了。眼睛对上了。显然,琪莉将小如一粒尘埃的这犹豫和短暂的踌躇——
“……没有吧?”
琪莉的眼瞳正动摇着。我变得更加急切。
“没有。那种事绝对没有。绝对绝对没有。”
我不停地否定。说我从未后悔。说我没有后悔。
不过我认为太迟了。我这么认为,亦太迟了。
迟来的回答。
我用力抓住了琪莉的肩膀。琪莉娇小的肩膀正瑟缩着。传来了微弱的颤抖。然而琪莉推开了我的手。正如我在村里推开了拉住我胳膊的琪莉的手。
我这才领悟到。
这是如此……令人受伤的行为。
“那我和约娜去邮政厅了……抱歉。”
言罢,琪莉甚至没有再和我对上眼。就那样背向我,快步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我只是像傻子一样愣愣地站着,茫然望向那背影,甚至没能上前追赶。
我干了什么。
血液冷却了。



*  *  *
外出的琪莉到了日落的迟暮时分才回来。
我感到和琪莉见面十分尴尬,因而在她回来时故意来到后院消磨时间。一手拿着酒,一手拿着空杯,想着在这熬个通宵或许不坏。好像曾经搞出了极其严重的事后决心要戒酒,不过遇到休瓦尔兹和玄铃的时候,禁酒的决心等于是破碎了。
必须见到琪莉并道歉,这般想法并非没有。只是我还没想好道歉之后该如何辩解,因而没有见她的自信。
苦涩得连酒都显得甘甜的人生啊。
“吵架了?”
嘉珞找到我时,我正将第三杯酒举至嘴边。她靠近时没有隐藏气息,因而她来到鼻前时我并没有那么惊讶。
我咕嘟咕嘟全部饮光了靠近嘴边的酒,随后才望向嘉珞问道。
“理由?”
“公主殿下没有找你而是直接去就寝了。所以你怎么了?”
“你都不知道吵架的原因,怎么就断定是我的错。”
“因为公主殿下不可能有错。”
“你这迷妹……”
我抖动着眉毛说道,嘉珞夺过我手中的酒杯和酒瓶,坐在了我的旁边。接着她一边往杯中汩汩斟酒一边说道。
“毕竟如果公主殿下做错了,她早就哭哭啼啼的忙着找你道歉了。”
“……这还真是反驳不了。”
“是吧?”
说到底这别扭的感情疙瘩终究是没能及时为错误道歉的我的错吗。
我不禁感到了心酸,神经质地扯弄着头发。嘉珞将杯里斟得满当当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瞥了我一眼。
“所以,这之后你怎么办?”
“啥?是说和琪莉和好的事?”
“这倒是一件事,不过我指的是阿丝特莉雅。”
“呜啦恰”,嘉珞如此伸了个懒腰。如同特意回避沉重的氛围。比我还高的嘉珞直直向前伸出略长的四肢。
“我需要再……再想想的时间。”
“想想如何杀掉阿丝特莉雅?不,叫啥来着。吞噬吗?”
嘉珞直白地吐出了我不怎么想听到的话语。我扶着额头,“咕嗯”,这般呻吟着。脑袋疼是因为酒,还是因为不得不思考不想思考之事,我不得而知。
“那么你呢?你想怎么办。”
我将问题的矛头转向了嘉珞,以此来回避应答。嘉珞并非不知道这事实,却硬是没有催我回答,而是乖乖回应了我的问题。
“唔呣,是啊。我不是特别赞同你的方式。姑且……我想去找阿丝特莉雅。”
“去找那家伙?怎么找?”
“向神殿这种地方求助的话还是可能找到的。毕竟一旦成为恶魔,魔力就变得十分强大,而那家伙又不是到处转悠的性格,可能去的候选场所就那么几个。”
“找到后呢?如果找到了,接下来怎么办?要说服她吗?”
我的语气不由得变得极具嘲讽。或许是酒的缘故。嘉珞摆出不爽的表情,一边望着我一边扭着鼻子。
“这是啥腔调?对我的方式有什么不满吗?”
“你去就是白白送死。”
“这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可不是一直怀着天真的想法说要找到那家伙的哦?”
“不是个啥不是?你是有九条命吗?你该不会还不要脸地错以为只要说服就改变得了那孩子吧?”
“那么我要坐视不管吗?!放任你杀了那家伙?!”
“我不是这意思!是说你去了没用!”
“那家伙是我的朋友!”
嘉珞喊得喉咙沙哑。黑暗中可以看到她涨红的脖颈。可能是因为酒劲,又或许是生我气了。不然是二者皆有吗。
“你他娘的,啊,真了不起啊!嗯?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数十条生命吊在半空!但我做不到啊?!我只是个拼命努力都够不到公主殿下脚底的杂鱼剑士!我知道,妈的!知道啊!”
嘉珞最后简直要哭了。
因此我有些慌张。毕竟她一直是大声、爽快而利落的性格,我本以为所谓抱着不为人知的烦恼至少不会发生在嘉珞身上。
然而我没来得及关心的她的郁愤一举爆发,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
“我嘛,并不指望留名青史这种夸张的事!我十分清楚,我没那能力!我的极限我是最清楚的!可阿丝特莉雅是我的朋友啊!是像我家人一样的孩子啊!所以,哪怕知道没用,我还是不想无力地坐着等待结果!”
嘉珞极力喊出声音,以致最后甚至“咳咳”干咳。接着,她猛然灌下了单手拿着的整瓶酒。剩余的酒如同被吸引般消失在了嘉珞的体内。嘉珞痛快地闷掉了整瓶酒,吐出“咕啊!”的叹声,随后涨红了脸再次对我喊道。
“还有你丫!你这种厉害的家伙是不是认为我这种货色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白白杀害?可笑!你那么厉害还在城里窝了300年啥都没干?!为啥?!担心你在房间角落翘个屁股世界就要倾倒了?!哎呀,令人火大,真是!”
“那,那事为啥要在这说!”
我的脸一下子发烫。黑历史遭到攻击的羞耻心涌了上来。
“你就继~续那样窝着呗?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伊芙或什么导致你犯了事就躲在城里,和公主殿下吵架了就躲在这后院。所以您就这样继~续躲着呗?不要急着白白被杀?嗯?知道了吗,您这该死的隐遁型寡人?”
嘉珞用力推搡着我的肩膀,讥讽道。
讲真,要说没有生气那是假的。我很郁闷。我对嘉珞怀有同僚之爱,因而担心她受伤或死亡罢了。这事应该被如此指责吗?应该被如此侮辱吗?
“我不想和你吵架。”
虽然我如此对嘉珞说道。
“是啊。区区微贱的人类,可怜得让您不屑吵架吧?”
嘉珞终究没有对我亲切。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开口。兴许是在和彼此赌气。我不知道我给予的伤害是什么,而我受到的伤害又过于昭然,令我十分愤怒。不过我依然认为那伤口过不了几天就愈合了。
“我明天走。”
然而嘉珞仿佛连那机会都要彻底夺取一般,如此宣言道。
“我只是,来说这句话的。我本想直接走掉,不过好像总得和谁说一声。”
说到这,嘉珞站起身来。她望着我,露出言犹未尽的表情,却终究只吐出了叹息。我无言地注视着就那样转身消失在城里的嘉珞的背影。
过好。走好。有缘再会。只需这种程度的话就足够了,然而我们谁都没能说出口。
要说没感到歉疚那是假的。不过要问具体歉疚什么,事实上我不太清楚。只是想到分别的人们不论谁都是这种心情吧。
我显然将在长时间的生活中对嘉珞抱有歉疚和罪责感。



*  *  *
翌日凌晨。嘉珞正如她所说,没有向琪莉和约娜作别就离开了城堡。
早上,我怀着“或许”的想法来到她房间时,她的房间干净得和她初次来时一样。嘉珞的物品一样都没有剩下,床单叠得相当整齐。唯独那末端的褶痕,告知着这房间被人待过。没有偷偷留下书信或纸条这点让人感到很有她的风格。
琪莉和约娜都没怎么提及嘉珞的消失。好像早就知道了她会离开一样。
烦人的食客减少了一位罢了——用餐时间,看着那吵吵闹闹大大咧咧的红发女骑士坐过的位置,我呆呆地想道。
爽快。爽快。爽快。爽快。
我数次这般重复,急忙将红发女骑士驱逐出我的内心。
虽然我的视线久久徘徊在那空位上。
然而我,如今必须下定决断结束彷徨。



2.忠臣

“这是生姜茶。”
冷淡的声音传到了梦里,我艰难地睁开眼抬起头。由于是趴在书桌上睡的,而且窗户开了一夜,因此身体到处都疼。我浅浅呻吟着坐起身来,这才注意到将茶杯置于我鼻前静静站立的约娜的模样。
放在书桌中央的茶杯隐隐萦绕着生姜的香气。苦的饮料不太喜欢,我做出这般口型嘟囔道,而约娜正好接上了我的自言自语,如同责备般说道。
“天冷了还开窗就寝,要是主人因为懒惰而患上感冒,那我可就没面子了。据说生姜茶对感冒有特效,所以请不要多言全部喝光。”
“唔呣……除了生姜茶,防治感冒的东西还有很多啊。比如柚子茶……比如橘子茶……”
我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提出我喜欢的甜茶种类。然而约娜只是避开我的视线瞥向窗边,漠然回答道。
“如今在哪买得到那种东西。”
啊啊。听说村子尚未完全恢复。刚才我的话太欠考虑了。作为惩罚,我决定乖乖喝光这生姜茶。
“村子的状态如何?”
“一如既往。甚至令人感到根本没有恢复的迹象。虽然行商们倒是经常造访。”
嗯,那么这生姜是向行商购买的吗。为何行商们没有贩卖柚子或橘子之类的东西啊。真是不近人情。
约娜用手指轻轻抚摸拿着的托盘边缘,接着说道。
“听说和莫鲁萨巴接壤的其他城市都连日持续着战斗。莫鲁萨巴的军队从德鲁登一路向南推进,在夏鲁侯爵的城堡勉强形成了对峙状态。”
“唔呣,抱歉。即使听到地名我还是不太清楚。”
都是些和300年前完全不同的名字。虽然这期间国号变更是当然的事。
“其实我同样只知道大致的位置,详细的不太清楚。毕竟我从未离开过黑洛伊斯。”
“说来也是。”
“不过,状况可以说是相当严重。虽然莫鲁萨巴的军队撤离了艾雷巴多地区,因而没法切身感受到战争的影响就是了。”
正如约娜所言。
我回来之后,莫鲁萨巴的军队就完全从这地区撤退了。毕竟对面不想特意触动我的心情而损失战力。贝拉露丝压根就不准备经过艾雷巴多进攻王城。从艾雷巴多到王城的路线并不适合进攻。要说进攻别的国家时的要冲之地,或许吧。
换言之,艾雷巴多正可谓是被乘虚而入了,通过占领由于魔王的威势两军都不敢出手的地盘从而耀武扬威,再发挥一点想象力的话,可以说是面向琪莉的宣战布告或者显摆。
总之贵族们的意气之争龌蹉得让我一点都不想参与。如此想着,我下意识呼噜噜地呷啜着生姜茶。哎,好烫。
“话说回来我可以冒昧请教一下主人这些天深窝……闲坐在书斋而非寝室犹如露宿者一般就寝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吗?”
约娜微微歪着脑袋向我问道。褐色的卷发飘动着垂到了肩膀。那问题让我不禁苦笑。
“魔法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创作魔法啦。”
“是在准备迎接和那位伊芙的决战吗?”
“嘛……差不多。”
我这些天在研究“恶魔”。
资料当然没有。称得上资料的只有被我吞食在体内的“狗”的魔力。我用我吞食的恶魔魔力建立各种构筑式进行试验。
比如是否可以借助恶魔的力量和别的恶魔沟通——希娜是恶魔仲介人,要想做这工作,就必须掌握得了所有其他恶魔的情况。我想要试验一下那是否可能。好奇这世界上究竟存在多少位恶魔。
“看到您专心工作的模样,我不禁涌出了尊敬之情。不过主人。请您务必注意健康。恕我冒昧,主人的年岁真的不小了。”
虽然不止是“不小”的程度,不过我没有特意指出这点。夸耀自己年龄大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唔唔……这些天趴书桌上睡确实挺疲劳的。我稍微回寝室闭会眼吧。”
“请您务必那么做。我会比平时迟一小时准备早餐的。”
“不,你和琪莉先吃。不能让你们为了等我饿一小时肚子。”
言罢,我站起身来。幸好出色地完成了喝光生姜茶的任务。我准备就这样回寝室。
然而,我在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意识到这是相隔许久再次回寝室的瞬间,我骤然想起最近一次都没有给过琪莉晚安吻。
——毕竟这阵子关系莫名显得生疏。不妙啊。
吵嘴的余韵持续得比想象的还久。我叹了口气,再次转头望向约娜。
“那个,琪莉现在怎么样?”
好似不知道我提问的意图,约娜耸着肩侧过头。
“琪莉大人的生活和平时没有不同。做做剑术训练,叹叹气,利用叉子分解分解派,坐着发发呆,时而哭一哭。”
“哭?!哭了?!”
“是的。打完哈欠后悄悄擦了擦眼泪。”
“啥呀那是!吓我一跳!”
真心吓了一跳。还以为心脏要噗通一下掉出来了。哭什么的。那,不明摆着是我弄哭的吗?
“这么担心的话,不要问我而是直接找到本人询问安否不是更好吗。”
“不,可是……关系总归还有点……”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嘛,我担任两位的传令员绝对会嫌烦嫌累,眼睛被闪得看不下去,您以为谁喜欢单身,不过我的话并非出于这种心情。”
“……抱歉。”
“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交给时间,那么除了漂走的时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不是吗,我想。”
什么都不做。
嘉珞亦如此说过。说我明明拥有力量300年里却什么都不做。我想要对这话进行辩解。说我要是做了什么显然会更糟,会受伤,会变得不幸。
然而真的如此吗。如今想来,遇到琪莉后“做了什么”的数个季节期间,我并非只有不幸。
“是啊。约娜的话好像是对的。”
跟琪莉说声对不起吧。好好道歉吧。
我如此决意之时。
“没人吗——?”
熟悉而洪亮的男人的声音震动着山岭传来。
我和约娜近乎同时走到了书斋窗前。我不需要如傻瓜般说出“都这时候了到底是谁?”这种呆呆的话语。要问为何,因为那声音光是语气就清楚地告知了那人是谁。
“是休瓦尔兹・林顿卿哎。”
约娜代替我说道。她的表情果然没有那么惊讶。
随即,从走廊那头传来了咚咚奔来的脚步声。那是谁的脚步声同样可想而知。我徐徐转身看去,打开的门前,我预想到的金发少女正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动摇的目光望着我。
“怎么办,魔王?”
琪莉宛如被夺走糖果的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对我说道。
“休瓦来了……!”
她上一次如撒娇般说话是在多少天之前?
虽然对慌张的琪莉有些抱歉,可我不禁如此想道。慌慌张张眼瞳动摇的琪莉可爱得过分。
这简直像是不治之症。是吧,琪莉?



*  *  *
这是休瓦尔兹的第二次访问。要说不同点的话,就是那时是独自前来,而这次是“带着七位家臣前来”这点吧。
带着成排的家臣前来,意味着这次访问不是私人而是官方的访问,可想而知不是来劝离家出走的少女回家这种程度的事案。不,事实上内心确实在计算那边什么时候来带走琪莉。
不可能不来带走。毕竟是这时局。
“报告顺利传达了。”
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用茶润了润嘴唇的休瓦尔兹最先吐露的话题是这个。虽然重要的话题应该不是这个,不过再怎么急都要绕着弯子说话好像是贵族们的基本修养。
我完全靠在单人沙发上,望着别的方向,好似在说自己根本不关心。对话的主导权自然转给了琪莉和休瓦两人。
“贝拉露丝将人们作为祭品献祭企图完成邪恶的魔法。魔王答应了对这事的调查,国王陛下对此表示感谢。如果可以,陛下想要询问温兹可否接手与此事相关的完整构筑式……”
“极其可能会遭到恶用所以拒绝。希望您那边可以理解这不是因为相信不了父王或休瓦。”
“嗯,我也同意。陛下应该也十分理解。不过这同样不是可以就此略过的问题。嘛,如果您可以当作这只是姑妄言之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请求过资料可是被拒绝所以没辙了,核心就是这些。即,制造“王家尽力而为了”这种辩解的借口。毕竟这种程度我已经预想到了,所以休瓦没有继续执意纠缠着索取构筑式,光是如此就让我感到十分幸运。
不,这种程度是当然的吗。
毕竟这之后想要说服并带走琪莉的话,就没必要因为别的问题平白触动我和琪莉的心情——我将下巴支在扶手上,随意观察着站在门口的两位休瓦尔兹的随从。
这两人强壮得如果问我“您认为其同书和剑哪个更配?”,我兴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剑”。如有万一,其甚至可以依靠蛮力带走琪莉,这般想法……怎么可能有。毕竟有我在。
“那么进入正题。”
正题开始得比较迅速。休瓦尔兹调整坐姿,“咳咳”这般干咳。
“两位,知道目前温兹的状况吗。”
我也必须知道吗。我没有回答而是皱起了一只眼睛。看到我这般表情的休瓦尔兹眼神黯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转头望向琪莉。咋了,怎么低着头。刚刚莫非是感到我非常可怜吗?嗯?不会吧。
“听说莫鲁萨巴正在南下。”
“正如琪莉殿下所言。邻接边境的大部分城市遭到了莫鲁萨巴言之不预的攻击。幸好如今暂时恢复了平静,然而大部分城市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德鲁登地区还进入了极其危险的状态。”
德鲁登什么的。记得听约娜讲过。说是被推进到了叫什么夏鲁鲁的侯爵的城堡,在那地区勉强进入了僵持状态。
“怎么会变成那样的?莫鲁萨巴的国王送来过什么声明吗?”
琪莉尽量维持着面无表情,问道,不过声音微微发颤,看来假装平常心失败了。
“送来声明的不是国王。是公爵。”
“公爵?是说贝拉露丝公爵吗?”
“嗯。根据探明的情报,女公爵将成为植物人的国王塞进里屋,彻底掌管了王家。肃清放逐了不追随自身的兄弟姐妹,甚至逼取了放弃继位的承诺书。”
说明时,休瓦尔兹的表情相当悲痛。虽然是别国的事,不过准备好为国王和王家献上自身一切的他,兴许根本理解不了为了实现自身的野心和欲望而扰乱王家秩序利用国家的贝拉露丝的步调。
然而我,恐怕还有琪莉,都十分理解贝拉露丝的行动。只是不意味着“接受”。毕竟我们之前看到了她漫溢的野心和劣等感,可想而知她是多么盲目地向着破灭人生的终点狂奔。到头来比别人更有上进心的人中我从未看到过迎来幸福结局的人。
“对我们而言局面亦颇为惨痛。前段时间边境地带一直持续着消耗战形式的纷争,因此我们以为这次亦是那种程度的轻微纷争,这就是一切的祸根。尽管好不容易形成了对峙局面——……”
“既然主要防线已被全部击穿,说到底关键是支撑得了多久。”
“是。正如您所言。”
紧接着是稍许的沉默。
琪莉和休瓦尔兹都沉浸在各自的想法中没有轻易开口。只要我的城堡得以平安,不论战争爆发还是天空崩裂都满不在乎的第三者的我,一边想着我到底为什么坐在这里,一边数着虚空中飘浮的灰尘个数。
良久,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休瓦尔兹。
“希望您可以回来,公主殿下。”
嗯,没错。
我并不惊讶。休瓦尔兹来这的目的太过明显了不是吗。为了说这一句话而不得不讲完那长之又长的绪论,真不是一般地累。
听到休瓦没有用“琪莉殿下”而是用“公主殿下”这一正式称呼的琪莉,除了嘴唇闭得更紧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目前驻屯在侯爵领地上的双方都在整备军队。一旦侯爵的城堡被占领,向首都的进军就难以阻挡。而且,我如今来迎接的不是作为公主殿下而是作为骑士的您。”
休瓦尔兹的声音十分恳切。这次琪莉同样没能果断地回答“不”。我确认到琪莉正紧咬着下唇。红润的嘴唇渗出了更加鲜红的血。
“不是陛下派我来的。”
“说谎。”
“陛下判断公主殿下待在魔王身边比待在战场更为安全。不过琪莉殿下。我十分清楚您不是软弱得需要保护的公主。这种时期您应该在的地方不是安全的闺房而是战场。毕竟我没有将您教育成那样。”
休瓦尔兹请求琪莉不是作为“公主”而是作为“骑士”归还。这让我亦有点意外。将王家唯一的公主殿下送去战场没关系吗。这是身为她剑术老师的自信感吗,不然是因为如今的局面紧迫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其击中了琪莉最柔弱的部分。
“……我需要考虑的时间。”
琪莉没有同意休瓦尔兹的主张。虽说如此亦没能完全拒绝。
琪莉膝盖上攥紧的手背极其惨白。白到了指尖。琪莉宛如挨骂的孩子一般不敢抬头。柠檬色的头发倾泻而下,将脸全部遮住,不过我感觉我好像知道了她是何种表情。
“我会考虑的。”
琪莉用愈发轻微的声音如同再确认般如此说道。
休瓦没有继续催促,而是说着“我会等待的”,随而从座位上起身。干燥乏味得甚至有些薄情的回答。直到休瓦尔兹离开房间,琪莉依然没有抬头。
我不知道琪莉为何不得不宛如罪人一般低着头。只是如今一切都显得颇为薄情。她,或者我被赋予的一切费劲的课业。
直到琪莉再次抬头为止,我都在数着虚空中飘浮的灰尘。一、二、三、四,一心想着数到百为止,十分茫然。



*  *  *
“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深夜。
如同约定好了一般,我们在地下仓库召开了密会。
密会的成员有三人。我,约娜,还有休瓦尔兹。我们围坐在扣置于中央的木箱旁边。木箱上放着约娜刚才用绚烂的技术调制出的三杯炸弹酒。
“你们离开后,我想这东西想得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那之后我一个人试着混合各种东西制造配方,亦买来喝过数瓶著名的酒,果然找不到犹如此物的东西。”
休瓦尔兹用双手小心地接过杯子,以激动的声音说道。谁看了都以为是拿着献给神的圣水。
“不,我是说我为什么必须在这午夜同你和约娜关系要好地围坐着喝酒啊。我,对你可是一点都不满意哦?”
我用手掌咚咚拍着木箱的边角,说道。我心烦得要死,这小子一来别人家就嚷嚷着酒席什么的,令人担心其会不会忽然摔倒。
然而休瓦尔兹没脸没皮地向我递来酒杯,说道。
“怎么那么严肃。谁高兴看你那脸?”
“你拿着的那东西,是我的酒诶?你打碎得不剩多少瓶的,是我的东西啊!我的东西!”
“哎呀,行了。魔王是多么心胸狭窄的家伙都尽人皆知了,你用不着那样热烈地展示自己的小肚鸡肠。”
“啥?!”
“又没关系吧,就一起喝个酒而已。而且我们还是生死与共的关系。”
休瓦尔兹一边解开前面的纽扣一边嘀咕道。生死个啥,曾经哼哼唧唧着说自己要一个人活下去,好像与我和玄铃都毫不相干的你这家伙。
“既然主人不答应,要就此结束酒席吗。”
约娜露出漠然的表情,望着我问道。我没有看向她厌烦般的表情,而是望向了她两手紧握着的酒瓶。想喝哎。是想喝啊,约娜……
没办法了。我叹息着举起了杯子。
“这次你这家伙要是再喝醉,我就直接将你丢这走了。”
“喝醉什么的,这种污蔑真是。”
铮,三只杯子相碰。
约娜和休瓦尔兹一口气干掉了整杯酒。不同于如喝水般一脸清爽地干掉整杯酒的约娜,休瓦尔兹饮完酒便一边发出“咕啊啊啊”这般奇怪的声音一边扭动着身体。脸上迅速泛起了红潮,让我莫名不安。
“话说回来是不是没看到某人?”
“嘉珞的话……因为故乡有事。”
“啊,这样啊。真遗憾。我本想我和嘉伦小姐是挺合得来的酒友。”
“酒都喝不来还酒友个啥?”
“请不要说令人难过的话。在这事上我是真心感谢各位的。是各位让我领悟了酒的真味!怎么说呢,感觉又打开了一扇我不了解的成人之门!咕呜,约娜小姐。您的炸弹酒调制手法绝对称得上高手。”
“您过誉了。”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才被困在这腐臭的魔王城,可真是浪费人力。令人落泪。温兹的未来所必须的人才,给区区魔王……咳咳!”
“约娜。有没有食物可以塞嘴里让这小子安静点?”
“有几块数日前挖出来的芋头,需要我去餐厅拿来吗。”
“你这薄情之人!你在王城时我多么照顾你啊!”
休瓦尔兹用双手哐哐捶着桌子吵嚷道。这小子,貌似一半意识都被一杯炸弹酒送去了别的世界。听这小子说,好像这段时间经常在喝,那么是怎么做到酒量如此没有长进的。
休瓦尔兹一口闷了第二杯酒。如今整张脸都是满溢着红潮的赤纁。噗哈,他吐了口气,酒味扑面而来。
想着必须在他送走剩余的一半意识前结束人类的对话,我一边阻止他喝下第三杯一边问道。
“有话对我说就快点。”
“呜诶?你要我说什嘛画——阿?”
这就醉了?!
旁边的约娜“呼”的一声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那微笑仿佛表达着她对自身炸弹酒调制实力的无限自信。虽然那自信相当不错,然而如今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准备酒席不是因为有话对我说吗?”
“呜诶诶诶?”
“……不是吗?”
人类的对话是没指望了吗。这局面只能进行野兽的对话了吗。休瓦尔兹转动着惺忪醉眼,将脑袋探向了我。
“我没话要说。”
虽然舌头打结,但幸好意识貌似没有全部出走,因而尽管口齿不清,对话依然得以持续。
“要说的,都和琪莉殿下说了,我只好等待。不然怎么。我没有更加强烈地催促琪莉殿下所以你失望了咩?”
“与其说是那样……不论你还是你们国王,不都疯狂暗示我要站在温兹一边吗?”
我浮想起在王城的事,问道。
事实上都爆发了战争,因此我本以为那话题将被再次提起。在琪莉面前对我说出那种提案只会惹恼琪莉,所以显然要借琪莉不在的酒席讲述这事。
不是吗。这白折腾一通的感受真令人扫兴。
“我不会说的。”
如同嘲笑我的预想一般,休瓦尔兹颤悠着回答道。
“我只是想喝酒。和你们,喝酒。别在酒席上说那种没意思的话题。我不会请你说服琪莉殿下或是为这场战争出力。那样太难看了,我不喜欢。”
“是吗?那还真是意外。”
“哈!我请求了,你就准备参与这场战争喽——噢?”
“……不准备,当然。”
“再——怎么说,我是不会请求你那种事的。所以你只要,乖乖藏在这就好了。好比300年里你窝在这什——么都不做,这之后你就继——续。”
……恰巧,和嘉珞对我说的话重叠了。
我的心情莫名愤怒。犹如遭到责难的心情。然而休瓦尔兹没能清醒到察觉得了我的心情,依然用舌头打结的发音继续侈谈着自己的话题。
“艾雷巴多没有正规军。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村子太小了?”
“哈哈!嘛,确实可以那么想。不过关键,是因为这里有‘魔王’在。既然我们没法轻易通往那边,那边同样没法轻松跨越。”
休瓦尔兹又解开了一枚纽扣。敞开的前襟之间露出的皮肤因酒气而显得通红。我一边默默喝酒一边听他的醉话。
“当然从艾雷巴多向首都进攻障碍很多,不怎么有利。不过毕竟存在所谓的万一,所以你只要待在这就好了。毕竟只要你存在于此,就等于你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真是个政治性的理由。”
“你想要人性的理由吗?”
“明明说是酒友。”
“酒友,不对吗。”
“不是将我当成了拴在后门的狗吗,刚刚。”
“你怎么又这样了……”
我只是“存在”于此的某物。
什么都没有达成,或者说什么都没有毁灭,只是存在了300年罢了。害怕改变。畏惧破灭。心怯受伤。始终如此。
而且恐怕如今我同样,想着必须吞噬伊芙,其实什么都没做。
倘若活动,倘若做了什么,倘若努力,倘若费尽心思。
我害怕我会变得更加不是人。
——然而最终如果不得不那样,那么我。
——就不得不接受之,考虑……“那之后”的事。
说到底大部分人类都是一边摧毁着,糟践着,失误着,哭泣着,战斗着,受伤着,伤害着,一边前进着。生命中害怕这些实在是太过费劲之事。
“酒友就是酒友。不过即使是酒友,若是可以用作这国家存续的必要基石,我依然可以将其悉数利用。”
“你那样将所有人都拉去作基石建造气派的城堡,又由谁来住?王族们?贵族们?”
“百姓们住。守护国家即是守护百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一旦城堡坍塌,百姓亦将不存。那时只有分散的个人罢了。”
休瓦尔兹露出困倦的睡眼,如此嘟哝道。语末简直在口中打转,根本听不太清。
我深切领悟到,我没法认同休瓦尔兹对国家所怀抱的忠诚和盲信,却又说服不了他。这不单单是我有没有口才的问题。恐怕亦非正确与否的问题。我们只是站在没有交点的平行线的这边和那边,朝着对面扔石头罢了。
“当——然我,不认为独自一人即是国家,即是世界,即是坚城的你理解得了我的话就是——了。”
言罢,休瓦尔兹便栽倒在了木箱上。至少我们理解了彼此顽固的不理解,我不禁想道。
而且该说是酒的效果吗。我夺过休瓦尔兹残余着酒的杯子,一口闷净。



*  *  *
这世上真的存在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幸福结局吗。
大家都一边忍受着损失,一边追求着更加美好的故事结局。遗憾的是,世上不存在完美的加害者或是无瑕的被害者。我的加害者即是某人的被害者,我是加害者的同时亦是被害者。这点是不得不接受的。
只是昨日为止的我没有做好准备。
嘉珞离开之日的我需要更大的决心。
然而今天,我决定接受。
毕竟所谓世事,并非生命中可以只获得我所好之物。



敲门后打开寝室门时,我本以为已经睡了的琪莉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琪莉抱拢两膝弓背而坐,肩上依稀覆盖着月光。她在那姿势下仅仅将头转向旁边,望着进入房间的我。
我没有下意识回避那视线,而是故意与琪莉对视着靠近琪莉的身旁。许久没有望过的琪莉的琥珀色眼瞳一动不动,紧紧凝视着我,追寻着我的动作。
“休瓦呢?”
我靠在窗边站立,琪莉好似害怕寒冷一般,愈发抱紧了膝盖,问道。
“随从们一窝蜂涌过来帮了大忙。”
我浮想起被酒渍透彻底晕厥的休瓦尔兹被两侧的随从抬走的模样,小声一笑。
回想起望着自己的随从们那“这高尚而清爽的人到底是吃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啊”的表情。好像将我当成了极其恶毒的坏蛋,因此考虑到休瓦尔兹的体面,我和约娜决定将“这是你们那高尚而清爽的上司亲自酗酒的结果”这一真相藏在心里。
“你们说了什么话?”
“没说什么话。休瓦这家伙第二杯就断片了。”
“啊啊……休瓦的酒量真是没有增长。”
虽然亦有约娜的炸弹酒调制术太过杰出的缘故就是了。我通过数次干咳咽下了这份猜想。
“魔王呢?喝了多少?”
琪莉将耳朵贴在并拢的膝盖上,侧头望向我。我一边帮她将滑落膝间的长发捋至肩后一边回答道。
“喝得还剩下不至犯罪的判断力。”
“真可惜。我本想趁着魔王的判断力因酒受损时和好的。”
和好。
没错。这么说来我们吵架了。斗嘴了。
不对。不是斗嘴,而是我单方面的过错。我的立场不是请求和好,而是必须道歉。我这才领悟到我仍然没有对琪莉好好道歉过。真是个孬男友。
由于撇下那孬男友的罪责,琪莉笑着主动向我请求和好。
“别再不说话回避对方了吧。我每天有500个话题想对魔王说,欲言又止真是太辛苦了。我的性格就不适合这种事。”
琪莉坐起身来。她悬在椅子底的裸足在月光下显得特别白皙。我不敢和琪莉对上眼,只是俯视着她又小又圆的脚趾甲。
“我不会逼问你从文卡洛回来后一直回避我眼睛的理由。不过如果你后悔向我求婚,我是不会同意的。不要悔口。”
“我没有后悔。只是你想到那个地步让我惊讶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的妄想擅自远离得我都来不及阻止。”
“那还能怎样。毕竟喜欢得更多的一方永远是弱者。”
琪莉宛如撒娇般说道。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手捧着琪莉的两颊,用拇指轻轻揉搓她的眼眶。指尖被浸得湿漉漉的。将自身交之我手的琪莉用闪耀着水气的眼睛直直仰视着我。
你啊。
绝对不知道,年逾400的男人没分寸地决定喜欢十八岁的女孩子时,必须领悟、舍弃、忍耐多少事物。
你看。弱者不是你而是我啊。
“……变丑了。”
我紧摁着琪莉的两腮说道,琪莉哇哇大叫着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黑暗中,没有遮拦的纤细的脖颈逐渐染得通红。
噢唔,真是。世人们,都来这看看这女孩子。如此可爱的生命体真的可以存在于这世上吗?嗯?我将我的额头贴在琪莉的额头上,挤压着她的两颊嬉戏。她急遽升高的体温可爱得我简直要疯了。
“壁椎!壁椎!布要诬咩我!”
“嗯?你在说什么我一点都听不懂诶。”
“呜诶诶诶诶诶!”
“哈哈,琪莉。你的脸颊真是软乎乎的像糯米糕……咕!”
“说了闭嘴!不要说我丑……呀啊,魔王没事吗?!”
琪莉从座位上霍然起身,她的脑袋撞到了我的下颌。猛烈得我还以为颚骨碎成了粉。我双手捂着下颌瘫坐在了地上,琪莉慌慌张张不知所措地蹲坐在我的旁边。
唔唔,好痛。不过毕竟是自作自受,因而我没敢喊疼。捉弄本该适可而止的。
“所,所以不是说了吗!太坏了,真是!哪有女人想让男友看到丑脸!”
“唔嚯噢……对不起……”
“我看看。哎,淤青了怎么办?明明是个卖点只有脸的男人。不过嘛,我看上的不是魔王的脸所以没关系哦?”
“哎呀呀……琪莉,你对我积攒的东西挺多啊。希望你说得委婉点……”
“当然啊!想想这些天魔王对我做的事!完全就是放置play啊,放置play!”
“那种奇怪的单词又是从哪学来的!”
“在文卡洛时附近餐馆的女人们教我的诶?”
“不要学那种东西!”
“啊,魔王脸红了。”
看着满脸火辣辣的我,琪莉笑了。真的是相隔许久正直绽放的天真烂漫的微笑,甚至可以说是“终于”。
啊,没错,这孩子,是会如孩童般笑的孩子。被幸福填满得两腮鼓起,好似生活中从未遭受过挫折一般,清爽地笑着的孩子。如今想来,我不禁再次感叹,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啊。而且那全部微笑唯独向我倾泻之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置身。没有实感。
没错,其实。
我不是害怕成为恶魔。
我最害怕的,是我不得不被逐出这孩子的世界。
“总之我们这个……和好了对吧?”
我用手捋着滚烫的脸,问道。琪莉听了我的话,气鼓鼓地紧闭着嘴唇,不过随即便点了点头同意了我的话。虽然是意想不到的颇为闹腾的和解过程,不过重要的毕竟是结果。
“那么啊。为了纪念和好,要不明天来个约会,琪莉?”
“……约会?”
“嗯。我们两人从未好好约会过吧。”
琪莉露出复杂的表情望着我。
偏偏在这种极为殊常的时期说什么约会,她显然是这么想的。村子还在恢复中,城里来了婆婆一样的休瓦尔兹。琪莉不可能将约会看得多美好。不过我知道琪莉绝对拒绝不了我的约会申请。
当然,她不是那种将国家的安宁置之身后从而创造自身余暇的人。我认为她只是揣摩透了我的心思。
而且对她本人而言,为了坚定决心和决断,显然需要这种时间吧。
“……好啊,约会。”
琪莉说道。不是兴奋的表情,不是满含喜悦的声音,不是激动的眼神。而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决然、沉着、果断。仿佛不是决定约会而是宣言要前往某处战场的将军。
“我想和魔王约会。”
而且实际上没什么不同。
这约会的应诺,显然将延续着。
毕竟她是即使舍弃得了公主都舍弃不了剑的,爱着太多事物的公主殿下。



*  *  *
清晨,琪莉正站在通往山下的要道起点等着我。
天气愈发寒冷,她披着轻薄的斗篷,肩上架着隐隐泛粉的蕾丝阳伞。早晨时分的琪莉如今宛若刚刚苏醒的花朵,萦绕着娴静而芳馥的氛围。相比洋溢着生命力的正午太阳,更像是羽缎般的花瓣上险险凝着的露珠所带的光芒,柔和而梦幻。
10年前我没怎么想过她会成长为怎样的女性。虽然想过几次“如果有女儿就是这种心情吗”,不过身为“女性”的琪莉并不存在于那时的我的可能性中。
要是可以向过去的我传达现在这瞬间的心情就好了。那样,再次遇到琪莉之前的10年时间就不会那么枯燥了。
“怎么了,为什么那样望着我?怪害羞的。”
琪莉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白净的脸颊染成了桃色。我尴尬地笑了笑,将头侧向一旁。
“就是。因为好看?”
“我本来就好看。”
“昨天倒是有点丑……”
“嗯?你说什么?”
琪莉收起阳伞嫣然一笑。
等一下,阳光还这么猛烈,为什么要收起阳伞。还有双手握着伞柄的理由是什么。为了遮阳之外的用途而使用阳伞的那握法是怎么回事。
“——……我说比昨天更好看了。”
好。出色的临机应变。十分自然。
我一边对自身的成果感到满意一边望着琪莉,琪莉抽动着小巧的嘴唇歪着脑袋。不过没多久,她一边伸手帮我整理翘起的刘海一边笑着。
“嘛,这一次我就装作不知道吧?”
“不胜惶恐,公主殿下。”
“嗯,所以今天一整天你都有必须让我开心的义务,魔王殿下。”
“不敢保证,我尽量努力。”
我苦笑着回答道。不过这短欠的回答好似足够了一般,琪莉无比爽朗地笑了。接着她主动用自己的手臂紧紧缠住了我的手臂,令我莫名涌出了没来由的勇气。
“今天没有回避我的眼睛呢。”
“我昨天决定不再那样了。”
一旦和她对视就下意识想要回避的冲动依然窜了上来。不过我不停地告诉自己狗的魔力被充分消化了,只要我不故意运用魔力就不用担心眼瞳的颜色改变,从而说服了我自己。
所以今天没关系,琪莉。
今天的我是非常安全的男人。
我将我的手叠在琪莉抱着我胳膊的手上,故作老成地怀着柔和的心情凝视着琪莉。
琪莉如同斗眼一般迎上了我直勾勾的视线,然而终究在那漫长的斗眼中率先涨红了脸,极其害羞地将脑袋埋进了我的胳膊。
连这种事都很可爱,真是大事不妙。
我略微有种胜利般的心情,欣然迈出了前往村子的第一步。



*  *  *
忽然,想起了曾经和琪莉一起来到村子的那时。
虽然是我主动提议一起走的,不过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真的令人精疲力竭,喘不过气。
那般噪音、灰尘、人群、声音、闪耀的光芒和凌杂的众多动作狠狠折磨着休息了300年的隐遁系魔王。不是那么久远的事情。不过是今年春天的事情。如今我十分平静地走在相同的街道上,那段时期显得格外记忆犹新。
没错,我同样成长了许多哎。今年处理的日程繁忙倥偬得甚至令人感到在城外度过的时间比在城里度过的时间还长。如今我即使走在这街上都不会不安焦躁,不会疲惫得发晕,不会敏锐地观察警戒他人的视线和行动。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虽然我心里对自己倾注了这般过多的称赞。
“没什么人,所以比以前更方便魔王逛街了。是吧?”
那只不过是我的错觉,琪莉毫不眨眼地指摘道。继续放任我陷入幻想和陶醉又没关系吧。没想到她会这样言之不预地用事实攻击。我心情错杂,只是笑了笑。
“是啊……正因为没多少人。”
“嗯?”
“不,自言自语罢了。该说是领悟到人是不会那么轻易成长的吗。”
如此回答后,我徐徐环顾街道。
没错。莫鲁萨巴的军队践踏过一次的村庄依然是没有结束修复的状态。尽管莫鲁萨巴的军队暂时撤离了,可是不知其何时会再次来犯的忧虑导致众人即使听到了消息仍是没有回来。
关键温兹没有余力给还是废墟的村庄送来修复的人力。目前光是阻挡强行推进的莫鲁萨巴就分身乏术了。
——不过被枭示的人头好像都清理掉了。
我凝视着街道尽头那空荡荡的广场。
广场十分空旷。好似有过夺走小孩零花钱的魔术师,有过乐手,有过坐着讲故事的夫妻,然而如今什么都没有。唯独沾在地上擦不干净的血斑干涸成了暗红色罢了。
不止是广场。街上的人们亦屈指可数。开门的店铺同样很少。孩子们在倒塌的废墟里上上下下着玩耍。有的扒开石堆盗取值钱的物件。于是迟迟出现的老妪一边驱逐着孩子一边破口大骂。
“总觉得选错了约会场所。”
顶着这阴森而沉重的空气来谈恋爱什么的。难怪神经质的视线涌向了挽着胳膊横穿街道的我们两人。这都是因为我看懂了眼色,唉。
“魔王,我们要不去那家餐厅?”
我正苦恼着在这村子里到底可以做什么的刹那,琪莉一边拉着我的胳膊一边指向了一家小餐馆。琪莉所指之处的店铺招牌没了半截,门板窗户支离破碎,令人怀疑是否还在营业。
“之前祭典时我本想去那家餐厅的,结果不是没去成吗。”
啊,这样吗。
我再次想起春天的事情。我造访礼品小店期间,琪莉、嘉珞、阿丝特莉雅说是决定先去餐厅占好位置。虽然中途迪兰多插了进来结果一切都泡汤了。
至于她们本想去的那家人气餐厅在哪,最终我连名字都没能问到。是吗。是那家餐馆吗。
“有在,营业吗?”
“先去问问呗。”
琪莉简单回答了我的疑问。我们小心地将碎裂的门打开——本想打开的,结果打开时门板索性掉了下来——进入了黑漆漆的店铺。
“请问在吗?”
琪莉面向店内小心翼翼地搭话,不过我早就对店里有人这点感到了怀疑。毕竟店里没有灯光,桌上积着蒙蒙的灰尘,陈列柜的酒一半以上都碎了或是被掠夺了,空荡荡的。
然而好似嘲笑我的这番判断一般,头顶半秃的男人从柜台底下嗖地探出了脑袋。喔唷,吓我一跳。我还当是鬼哩。
“边个?”
“请问正在营业吗?”
琪莉微微笑着说道,半秃的男人一脸怀疑地交替望向我和琪莉。本以为会说“都看到这店啥样了还有啥好问的”,然而与我的担心相反,男人掸了掸衣服,一边从柜台出来一边点了点头。
“菜单上端得出的只有茶类了,不过如果您不介意,我会尽力服侍的,客人。”
啥呀,这男人。刚才不还在用方言吗?怎么突然就操起了郑重的标准语?不要突然改变角色啊!
一片狼藉的店铺里,我们坐在了碎窗边的桌旁。琪莉说她喜欢那位置。不仅看得到外面的街道,而且还照得进阳光。
我没怎么反对。毕竟在没有灯光的店里想要确认茶是进了嘴巴还是鼻子,有光照进窗户的这位置算是最好的了。
餐厅主人将菜单递给我们后,认真地擦了擦堆满灰尘的桌子。我怀着仿佛坐在陈旧遗址上的心情察看菜单。琪莉好似连这险难的氛围都当作是享受,用快活的声音向店主问道。
“这店,什么时候开门的?”
“就在刚刚。”
讲得还挺自然。说到底开店的准备一点都没做就接待了我们不是吗——我将脸埋进菜单藏起不满的表情。事实上如果这店不接待我们两人,我们就没有别的去处了,因此我确实没有表露不满。
我和琪莉各自点了苹果薄荷和柠檬水。店主称这两样恰好还剩有材料,相当高兴地消失在了厨房。说是只端得出茶类,看来其中亦有端得出的和端不出的。
我撑着下巴,呆呆凝视着蹒跚行走的店主的背影。村子彻底毁了,倒了,不知何时才会再次恢复,不过店主那泰然的态度和积极的声音多少让我感到了安心。这一点,终究让我不得不再次相信人类。
“对人类来说名为魔法的力量好像不是必须的。”
我在空桌上用手指敲出声音,说道。琪莉好似不知道我话的意图,眨着眼睛将头歪向一侧。金丝般的头发一根一根洒落在她柔弱的肩上。
“怎么突然说起魔法了?”
“我只是想到。说到底再次建立崩塌之物的,不正是和魔法毫不相干的平凡的人们吗。”
是啊。就像这店的主人。就像在石堆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就像驱赶那孩子们的老妪。根本理解不了那种力量或权势,迫于自身的朝朝暮暮,忙于关心眼前之人的人类们终将再次拥抱毁坏的世界。
“琪莉,你曾经不是说过吗?说魔法师们正逐渐消失。换言之,那不就是逐渐衰退的过程吗。毕竟人们活下去不再需要魔力之类的东西了。”
琪莉发出“唔呣”的声音,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了窗外。是在品味我话的意思吗。不然是认同不了我的话吗。那模棱两可的表情中读不出琪莉的内心。
半晌,琪莉再次将头转向我。
“不管你说的对还是错,我希望魔王不要说这种话题。”
“……为什么?”
“因为魔王说这种话题,听起来就像是想要否定自身一样,让我很不喜欢。”
哈哈,我短短失笑。这哪是那种不像样的话题,我本想如此反驳,然而笑声十分沉重,莫名像是被切中要害之人。
不久,我们点的茶来了。琪莉和我的面前各自放着清凉澄澈的柑橘香饮料和浅绿的温茶。我默默地端起茶杯嗅着香味。所谓热茶的香气清甜得出奇。
恐怕那个春天,那个季节,我们本想做这种事的吧。
那时会是更为嘈杂而喧闹的餐馆吧。桌子上不是茶而是摆满了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吧。等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街道,祭典的灯光将是华丽而耀眼的吧。
那时的话,就不只是我们两个人了吧。
这般“万一”的思绪莫可奈何地闪过脑海。
“魔王喝的那个,好喝吗?”
“嗯,不坏。”
“我的柠檬水给你喝一口,所以你也给我喝一口不行吗?”
“公主殿下这样没关系吗?”
“怎么了。这里谁知道我是公主。”
琪莉将攥拳的双手垫在颌下,眨着大大的眼睛,重问道“不行吗?”。哎呀,怎么可能不行。我所拥有的不论什么全都拿走便是。那全都是你的。
我将茶杯推给琪莉,琪莉亦将自己的柠檬水推向了我。我反复摸弄着插在柠檬水里的长竿一样的东西,向琪莉问道。
“这管子是什么?是用来搅拌让砂糖融化再喝吗?”
“啊啦……老人家。”
琪莉一脸惊讶地如此嘀咕道。好过分啊,真是。
“那是吸管啊,吸管。贴着嘴吸着喝的东西。”
“啥?不,直接喝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做那种没有意义的动作?”
“咦,这个嘛?因为那样显得可爱?……哎,知道了理由又怎样?快点喝喝看。吸一吸。”
一定要用管子,不,吸管喝吗。我露出迟疑的表情仔细观察着柠檬水的杯子和吸管。是有什么装置吗。比如这管子里装了什么调味品,通过管子就会变得更好喝什么的。
“姑且,吸吸看!”
我正踌躇之时,琪莉好似有些焦急,大声喊道。嗯,再拖下去总觉得会被唠叨。我乖乖地将嘴唇贴在吸管末端用力一吸,咳咳,咕噢。吸得太猛了。妈的,这好不方便诶?!
“怎样?怎样?好喝吗?”
琪莉睁着满含期待的眼睛向我问道。
“酸。甜。冰。”
“好过分的评价,真是。”
“最近这种冷天还喝这么冰的饮料,要是得了感冒怎么办?”
“没那么冷,而且我又没弱到如此轻易就会得感冒哦?该小心感冒的人是魔王吧,魔王。这天气都说冷,是不是有点危险?”
“可现在是初冬啊?”
“还是秋天吧?!”
琪莉郁闷般地喊道。我感受到视线,瞥向了店铺的柜台。没事可干的店主撑着下巴坐在柜台,用深妙的视线望着我们。青春呀,青春。这般想法昭然若揭,不过,喂,店主先生。我可是比你多活了九倍之久诶。
嘛,不管秋天还是冬天,这是和琪莉一起度过的季节,唯独这点是否定不了的事实。我们度过了相当多的日子,蓦然回首,甚至感到“转眼间就那样了”。
是啊。自从琪莉再次来到我的城堡,如今快有1年了。比过去的300年都要波澜万丈的1年。莫名陷入感伤的我再次拿回琪莉面前放着的我的茶杯,向琪莉问道。
“苹果薄荷怎样?”
“老爷爷的喜好。”
“那是什么。给我向所有苹果薄荷爱好者道歉。”
哪怕我的年龄再怎么是老爷爷,被说是老爷爷总归不太愉快。我拿起茶杯向嘴靠近。忽然,我看到茶杯上印着琪莉清晰的唇印,于是停了下来。小巧的朱唇模样被印得犹如描画。唔呣,这谁看都是故意印的。
果不其然,我一瞥向琪莉,琪莉便用满是期待的眼睛望着我。被盯上了。琪莉原来是瞄着这个才提议换着喝的啊。
当然可以用纸巾擦干净,或者喝另一边,不过我可是过去1年里察言观色技能提升了五个阶段的魔王。我将嘴贴在琪莉的唇印上喝起了茶。
“啊啊。”
琪莉发出了激动的叹声。我故作不知,望向琪莉。
“怎么?”
“嗯?不,什么都没有。嘿嘿。”
琪莉一边腼腆地笑着一边收回了自己柠檬水的杯子。
那表情极其来劲。我看着心情愉快的琪莉用插在柠檬水里的吸管喝着饮料的模样,小声笑了。



“我那个,知道这用最近的话怎么说。”
“嗯?”
“间接接吻,对吧?”
琪莉紧绷着脸确认自己的吸管,不多久,发出了“呜噢噢噢?!”这般莫名其妙的叹声。看来她一心想着给我的茶杯留下唇印,因此没来得及注意到我们共用了吸管的事实。怎么连这种破绽都显得如此可爱,琪莉。
“可是魔王,间接接吻说它是最近的话有点……?”
“氛围不错的时候就不要执着于那种事了。”
“魔王才是不要指出来。我这不尴尬得没话找话吗。”
“是吗?”
“是啊。”
如果你想要接吻我可以吻你吻个够,即便如此,区区间接接吻依然让你兴奋而害羞吗?每件事依然让你心动、新奇而幸福吗?我甚至忘了喝茶,久久望着琪莉。
藏不住害羞的琪莉没有含着吸管,头低得鼻子简直要陷进柠檬水的杯子里。我希望琪莉依然对和我共享的一切感到新鲜。毕竟我,一直如此。
这次我同样感到了视线,转头看去,店主那“青春哎”的视线依然朝向了我们。他似乎决定直到我们离开为止都如化石般坐在柜台送来那视线。并非青春的我因那视线而感到了压力,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破窗外面,喝起了老爷爷趣向的茶



*  *  *
开门的店铺不多,因而事实上我们的约会没能如想象的那般精彩。
悠闲地走过空荡荡的街道,我看到我买过蕾丝的礼品小店一片狼藉。各色蕾丝成放射状陈列的橱窗彻底碎裂,门框曲损得甚至难以进入店内。那精于算计的快活店员去了哪里。应该没有被骑士们做恶毒之事吧。我将苦涩的想法塞进意识深处,路过那小店的门口。
每家开门的店铺我们都造访了一次,然而沿着大路转一圈村子依然用不了半天。整个城市一片狼藉,人们都沉浸在悲伤中的此时,从容地谈着恋爱的我们两人遭到了部分人的白眼。我切身感受到,大家的情绪都十分疲惫,因而难以指望往昔的浓厚人情。
接着日暮时分。我们随意坐在村口树下的泥地上,分食着路边摊上买来的小吃,决定以此来打发傍晚的时间。我本想请一顿像样餐食的计划,由于做得了像样餐食的店铺一家都没开门而作罢。
“郁闷的约会。”
我一边将随意制作的麦饼塞入口中咀嚼一边嘟囔道。僵硬的口感和难以言喻的味道正可谓是战争食粮,加倍了我的郁闷感。
坐在我旁边同样咀嚼着麦饼的琪莉望向了我。我出于歉疚的心情不敢望向琪莉,继续说道。
“本想来个更正常点的约会。可以记得更久一点的约会。”
“没办法呀。这不恰不逢时吗。”
言罢,琪莉突然“噗哈”一笑。
“别的不说,‘管子’我是不会忘的。管子……真是始料未及的名称。”
“唔呣。果然怎么想都搞不懂那什么吸管的用途。”
我们看着彼此再次笑出声来。
夜来风吹。秋天的,或者说初冬的空气沁润着肺腑。村子里摇曳着寥落的灯火,萦绕着某种冷寂的氛围。
我久久数着因草丛中传来的虫鸣和愈发昏暗的村庄灯火而显得愈发灿烂的星芒。一切都很渺远,时间亦流逝得颇为缓慢。
“真美。”
坐在旁边的琪莉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喃喃道。我以沉默表示同意。
“我今天挺开心的。和魔王一起两个人约会了一整天,这不是第一次吗。”
“是吗?”
“下次还会再陪我的吧?”
琪莉站起身来,望着我笑了。
“打个比方啊。打个比方,假如我输了战斗,因此断了一条胳膊,断了一条腿,被抉了眼睛,于是变成和如今的我稍微有点不同的我回来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和我一起约会的吧,魔王?”
打的比方太过骇人,反而让我不禁苦笑。
“当然。”
“约好了哦?”
琪莉拉过我的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我的小指上下甩动,勾指时的表情天真烂漫得犹如孩童。
“嗯,约好了。”
毕竟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所以琪莉。你和休瓦尔兹回去没事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虽然我们至今为止一次都没讨论过这事,不过事实上我们早就知道了,并且下定了决心。
我十分了解琪莉对我怀抱的不安和歉疚。知道琪莉犹豫着一步都迈不出。因此我认为,在背后推着琪莉让她迈得出第一步,显然是我的职责。
我松开勾着的小指,与琪莉十指相扣。
“去守护你宝贵的事物然后回来。毕竟我同样会那么做。”
我亦不再烦恼或踌躇,毕竟我将要做……我必须做的事。
我看到琪莉的眼眶湿润了。她兴许不想让我看到哭脸,钻进了我的怀中。琪莉所带的稀微热气逐渐渗透了寂静的薄暮空气。
“我不在期间不要偷情。”
“嗯。”
“一日三餐一定要吃,知道了吗?”
“我尽力。”
“还有要做点运动。”
“……我会考虑的。”
“魔王没有什么想嘱咐我的事吗?”
这个嘛。想说的话倒是挺多。不要受伤。不要痛苦。一定要好好吃饭。小心感冒。不要感到不安。一定要回来。不要搞得太久。不要——
不要忘了我,琪莉。
数十句想说的话在意识底层激起了泡沫,浮漾而又再次沉寂。如同失去了话语的人鱼,我将那诸多话语压在舌底彻底抹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搂住了琪莉。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因为愈发冰凉的空气吧。



我们作别了。
秋天,抑或冬天。于那华星欲落的季节之交的某处。



*  *  *
城堡空荡荡的。
世界寂静得近乎神奇。我故意拖着步子茫然走在长长的回廊上。略显空虚的回声交织在走廊的黑暗中。我仿佛在又暗又深的海底游泳的深海鱼,十分缓慢地走过昏暗的走廊。
抵达走廊尽头,没法继续前进,我遂停了下来。虚脱感没有被填满,站立的我呆呆地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没想到被风吹得咯吱咯吱的窗户和传来的耳鸣是如此之响。
奇怪。
300年前,这寂静本该是理所当然的熟悉之物,不知何时,这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需要我端来简单的茶点吗?”
让沉默失衡的是约娜的声音。转过头去,站在台阶上的约娜正露出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注视着我。
“既然孤独得那么显眼,究竟为何要送走琪莉大人,您的侍从不是很理解。”
“就是说。哪怕讨厌,想要糊口就必须上班,不就是这道理吗?”
“可主人不是无业游民吗。”
“可以叫我居家工作者吗。姑且我还是有名为‘魔王’的职业的吧。”
“确实。即使是没有收入没有任务的自由骑士,骑士就是骑士。”
约娜将视线转向一旁,如同叹息般说道。表情看得出是在怜悯我,不过那脸好似在说,再讲下去挺烦的所以就同意了吧,这般。我稍微笑了笑。
“琪莉前去守护国家了,如今我是时候该准备和伊芙战斗了。”
“随主人所愿。毕竟我决定一直都在主人身边遵从主人的意思。”
约娜点头对我说道。如果我命令她献出生命,恐怕约娜都会露出特有的冷漠表情欣然交出性命的吧。不过很遗憾,我的素质不适合担任带领得好下人的杰出主人,所以趁着不得不提出那种过分请求的局面还未来临,我决定送她离开。
“约娜,可以为我去一趟古斯修道院吗?”
我尽量用平静而稳重的声音说道。约娜好似有些意外,微微歪着脑袋。
“如果这是命令我会遵从的,不过按照我愚笨的想法,我守在主人身边不是更好吗。虽然我比琪莉大人……要欠缺一些。”
说到最后,约娜的脸颊微微涨红。
“在你看来,我是那种一个人就什么都做不好的人吗?”
“您想要坦率的回答吗。”
“不,好像不听更利于保护我的自尊心。”
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300年的自炊生活根本得不到承认。
“其实古斯修道院的院长诺芙修女告诉过我类似预言的东西。那时我不做多想就忽略了,不过事到如今,好像需要更加仔细地了解一下那预言。可是一旦我离开城堡,莫鲁萨巴的家伙们或许会再次进攻村子不是吗。”
“乍一听好似妥当的言辞,可为什么我听着像是意图甩掉我的手段?”
“那是你的错觉。”
“是啊。”
约娜掺着叹息如此回答道。显然根本没有相信我的话。
不过约娜绝对拒绝不了我的命令。毕竟她对自身那样发誓了。而我如今,决定尽情利用这点。
“这事对我来说是必要的,约娜。”
约娜直直地望着我。我亦久久望着难以与人对视的她。不禁再次想到,她原来有着如此澄黑的眼睛吗。
我将你带出黑洛伊斯后,你变得幸福了吗?我本想如此询问。
“我知道了。我尽量快去快回。”
表情含着不满,然而约娜终究没能拒绝我的请求。
约娜在我的面前久久弯腰。我再次意识到,她倾泻而下的卷发不知何时长到了肩下。
如今这城堡将要再次变成我一个人的岛屿。
正如我的计划,我决定将这城堡作为战场。既然我吞噬恶魔成为恶魔是怎么都避不开的事,那么为了让这世界不再有恶魔诞生,我决心将一切都吞食殆尽。我现在起要着手准备十分漫长而乏味的晚餐仪式。
虽然希娜为了自身们想要将我变成恶魔,而我被耍弄在那恶魔的游戏中。
——毕竟就这样躲藏或停留,什么都不会改变。
事实上我知道。我体会过,幡然醒悟过,亦在岔路口选择过答案。
即便如此,我再次遇到了数十条岔路,每当此时,我依然会纠结会踌躇。哪怕我知道最终的答案早就被决定了。



魔王的城堡再次寂静得犹如深海。
一切都冷清得仿佛时间停滞的遗迹。
恐怕我失去了本该向我所珍重的人们传达的数万条言语,作为报偿从恶魔手中接过了剑。献给我让我割开人类的心脏成为更加孤高之存在的剑,好似是由灵魂打磨而成,锋利而寒凉,稍微触碰便会流血。
不过那恶魔显然亦不知道吧——那剑锋将会指向谁。



自此,我准备“背叛”令我手中握剑之者们。



3.敌

温兹的士兵们在夏鲁侯爵的庭院里摆好了阵。若是从城堡高处俯瞰,那光景显得颇为壮观。
和莫鲁萨巴进行了数次小型消耗战后,如今双方都陷入了对峙状态。起初一直绷着的士兵们过了数日,脸上的紧张都得到了缓解。
玄铃坐在阳台上,一脸倦怠地俯视着整备武器的士兵们。战争的恐惧消失,没有意义的显摆和生还的优越感让男人们不由得变得话多。早就期待起了凯旋时获得的勋章。他们是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世代,因而根本没有想过,输了战争国家或许会灭亡。
“听说了吗?艾雷巴多出现了迷宫。”
“艾雷巴多不是被莫鲁萨巴占领的区域吗?”
“哎呀,你这人消息太闭塞了。那一带住着魔王,莫鲁萨巴打来之前那里一直都没人管吧?”
三四名年迈的士兵坐在玄铃所站的阳台正下方,一边吸着烟一边夸夸其谈。浑然不知头顶上的玄铃正全盘听着他们的对话,讲话的声音甚至还挺大。虽然自身隐去了声息,确实可能注意不到,不过松懈成那样真的没关系吗,想着,玄铃不禁发出了自嘲。
“据说魔王制造迷宫将那一带彻底藏了起来。所以不管温兹的军队还是莫鲁萨巴的军队都根本进不去里面。”
“嚯,魔王真的存在吗?”
“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10年绑架公主殿下的不就是那魔王吗。年幼的公主殿下是造了什么孽……”
“没错。魔王真的是非常恐怖的存在。听司祭大人们说,如今这战争不也是因为魔王的诅咒吗。”
“什么诅咒?”
“还能是什么。没有好好献上祭品呗。以往每年都要献上一百头牛的,今年好像是漏掉了还是怎么的。我朋友弟弟客户的老板看到过献祭祭品的场面,说魔王的嘴张得这么大,一口气吞掉了一百头牛,之后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不对,我听到的版本不是牛。说是每年要献上抓来的处女们。和那处女们共度一夜,接着全部砍掉脑袋,再用那血来沐浴。”
“哎,那种恶毒之事为啥偏偏发生在我们国家。我们不该和莫鲁萨巴打仗,而是应该消灭那邪恶的魔王不是吗?”
谣言夸浮喧传实乃简单之事。
玄铃怀着苦涩的心情俯视着这些人。不知何时,魔王成了掀起这战争的主犯。哪怕难以涌出对同族的愤怒和杀意,越是和自身不同,越是远离自身的存在,就越是容易待之以怨恨和敌意。
故而所谓异端难以生存。
发色不同,瞳色不同,语言不同,长相不同,住处不同,太过愚蠢,或者太过聪明,美丽过人,丑陋过人——毕竟人类这一种族喜欢强行挑选可以作为目标的存在,令其站在广场中央。
——本人听了这评价估计得哭了呵。魔王这厮。
玄铃回忆起魔王,如是想道。拥有强大的力量,内心却柔弱得会被轻易操纵之者。玄铃再次感谢起自身没有被赋予那种程度的力量这一事实。恐怕一旦自身拥有了强如魔王的力量,就会让这世界灭亡个三十八回罢。
——遭人们此般对待,却从未计划过灭亡世界……是因为气量大吗,还只是因为内心柔弱罢了。
玄铃轻轻嗤了声鼻子。不论想多少次,那人生可真是崎岖。总是对其感到怜悯,是因为她自身亦由“不同”而于此处遭到了排挤乎。
——最好涤涤耳罢。
听累士兵们对话的玄铃挺起了靠着露台的身体。长长的道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荡漾。
玄铃刚离开座位时,下方传来了异质的女声。
“你们在说什么?”
——……呜呼。
再次留住玄铃脚步的正是琪莉的声音。
只是,声音十分尖利而果断,难以想象是一直温柔而亲切的琪莉的声音。甚至隐隐带着怒气。那意外的状况让玄铃再次动起了好奇心。自身弟子用那般冷静的态度对待别人,这是她来温兹之后初次看到的光景。
而士兵们亦是同样。从未和公主直接会面过的下层们,同时亦是熟闻公主风传的人们。
琪莉的形象好得受到温兹所有百姓的爱戴。不论对谁都亲切,即使对陌生人都很热情,拥有温和的品行,乃至握有世界第一头衔的正可谓完美无缺的公主殿下。
然而站在他们眼前的,不过是语气和表情都犹如凛冽寒风吹成之冰的金发女人罢了。
“公,公主殿下!”
“实在是失礼了!”
士兵们慌忙掐灭叼着的烟,站起身来。琪莉的视线随着落地的烟蒂一同下移。烟蒂被踩烂的同时,琪莉的表情愈发凝重。
“可以告诉我那故事的出处吗?”
琪莉提了提披在肩上的黑色斗篷,问道。
面对意想不到的问题,四名士兵望向彼此,迅速交换了意见。本以为被抓到在武器整备时间偷懒得遭一番罪,不过琪莉貌似更在意他们的对话内容。
口才还算好的一位士兵不停地点头,飞快地回复道。
“噢嚯,那个,是说魔王劫走了公主殿下之类的故事吗?那是今年春天集市里流传的风言……”
“不。我是说魔王吞食牛吞食处女之类的故事。”
琪莉望着士兵婉然一笑。
“我在想我要不要轻轻杀了到处散布那种谣言的家伙——”
杀了。刚刚是说杀了吗。所谓轻轻杀了到底是指什么。是形容杀个半死,还是形容谨慎地杀掉——并排站立的士兵们僵住了。大家的眼瞳都显眼地动摇着。既害怕手搭剑柄嘻嘻笑着威胁杀人的公主,又困惑他们的公主到底为何对这话题如此愤怒。
大家都塞口无言地站着时,帮忙平息局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休瓦尔兹。
“不,不是,琪莉殿下!您在这里做什么!夏鲁侯爵从刚才起就在找您!”
休瓦尔兹从颇远处全力疾驰着冲向了琪莉所在的地方。紧张的空气瞬间为之缓解。大家的视线都朝向了休瓦尔兹。包括在阳台上看着一切的玄铃。
尽管不是什么急事,休瓦尔兹却以疯狂的速度跑向了琪莉,在她面前粗涩地呼气。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毕竟他不是体力偏弱的人,因而士兵们亦对休瓦尔兹的奇行感到了瞀惑。
休瓦尔兹还没从气喘吁吁中恢复过来,便对故作微笑的琪莉夸张地说道。
“琪莉殿下。哎呀,关照底层士兵什么的,您的周到和慈悲让我休瓦尔兹,嗬,嗬,休瓦尔兹,感慨万分,说,哈啊……说不上话……!”
“呼吸,休瓦。”
锡瓦那厮可真寒碜呵。露台上,俯视着休瓦尔兹的玄铃眯起眼睛如此喃喃道。
“你们是珀萨卿手下的人吧?这事的处分我之后会交给珀萨卿的。好,快请回到各自的位置!快!”
“什么啊,休瓦。我话还没说完诶?喂,那谣言是从哪听来——”
“琪莉殿下!我不是说了侯爵殿下正急着找您吗?嗯?如今可不是关心底层的时候吧?”
休瓦尔兹紧紧抓住琪莉的肩膀,提起嘴角笑了。那微微颤抖的嘴唇末梢,如实隐含着休瓦尔兹“求您罢手放过这些手下们”这般恳切的心情。琪莉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瞪着休瓦尔兹,不过兴许无视不了老师的敦劝,最终长叹了口气。
“……你们可以走了。”
“十,十分感谢!”
“属下就此告退!十分感谢!”
一头雾水的士兵们想着终于解放了,露出极其明朗的表情深深低下了头。然而低下头的瞬间他们所看到的,是仿佛可以用眼神杀人的琪莉恶狠狠的表情。
“注意以后不要散布未经查证的谣言。要是关于魔王的流言蜚语再次传入我的耳朵,我首先会找到你们——”
“——面~对比魔王更加恶毒的莫鲁萨巴的家伙们,琪莉殿下让你们留意不要松懈了纪律!知道了吗?好,大家快走!赶紧的!”
休瓦尔兹打断了琪莉如冰锥般刺出的话语,结束了不像圆场的圆场。他仿若驱虫般挥了挥手,士兵们便踌躇着后退,随即从眼前消失。
士兵们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休瓦尔兹这才呼出了安心的叹息。紧接着,他强忍着怒火,顶着青筋乍立的额头,转身望向自己的弟子。
“啊,您疯了吗?!在这袒护魔王是要干嘛!”
“哈!怎么了!哈!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我所爱之人被骂得狗血淋头吗?!我是真的一忍再忍诶?!忍耐着怕我猛地一踹,魔王的形象就更坏了诶?!”
“不管魔王的形象如何,请琪莉殿下注意一下您本人的形象!”
“休瓦你懂爱吗?!不懂爱情美好的休瓦真可怜!所以你到了这年龄还是没有恋人!”
“天哪,我同样是要结婚的诶?!前不久还被做媒了诶?!我的人气有多,不对等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母胎单身的休瓦尔兹中了琪莉的挑衅提高了音量,随即蓦然清醒过来甩了甩脑袋。
“琪莉殿下,您一直散发着冷气,这事您知道吗?刚才士兵们惶恐的脸您看到了吗。您到底想要干嘛?”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在战场上到处播撒笑容喽?”
“我没说到那种程度……不过请您表现得稍微温柔亲切一点。之前积累的形象都快挥霍光了。”
琪莉是温兹唯一的公主殿下。
她是许多人的偶像,是作为次任国王的大潜力股,是阳光一般的人。性格良好能力出众外貌端正的,正可谓无可替代的温兹的宝物。之前温兹王家所营造的琪莉形象不如说更近乎“圣人”吧。
琪莉亦十分清楚自身的这般立场。遗憾的是,她的能力强到可以消化自身被设定的职责。不管本人的意愿如何,她曾是由温兹精制的“形象”所构成的。
“我不是来这当吉祥物的。”
然而琪莉一次都没有盼望过这种事。
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只要可以被一个人爱着就足够了。
“我来这是为了守护我的国家、我的人民。”
为了被那人爱着。为了堂堂正正。
为了成为优秀的人。
“我来这是为了举剑战斗。如果不是那样就不要对我说三道四。”
琪莉相当果断。她不想继续强颜欢笑,用伪装迎接他人。
然而休瓦尔兹怎么都理解不了琪莉的这般固执。只当是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的她如今正经历着迟来的青春期。然后这一切都必定是因为那耷拉着眼的混蛋魔王,休瓦尔兹腾地窜起了怒火。
“啊啊,琪莉殿下。您显然是受了玄铃的恶劣影响。都是那没上没下的女人让琪莉殿下到了这般地步——……!”
随着痛叹倾泻而出的休瓦尔兹的话语,由于突然从头顶浇下的水洗礼而没能画上句号。
休瓦尔兹和琪莉都被那突如其来的水洗礼吓了一跳,抬头仰望上方。两人这才得以发现坐在头顶露台上俯视着两人的玄铃。
玄铃一手拿着空花瓶,面对休瓦尔兹露出了傲慢的微笑。
“头脑可冷静了乎?”
“什……这是干什么!”
“真是遗憾。此身本想施展神技使水浮于虚空,没想到就此洒落而下。嘛,毕竟是没上没下的客人,莫可奈何矣。可不是乎?”
说着,玄铃哧哧笑了。休瓦尔兹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毕竟是自身先诋毁她的,只好不再追究。水簌簌落在了气得通红的脸上。面对那被水淋透的模样,玄铃没有停止露骨的嘲笑。
“琪莉。别管那落水之鼷了,快上来。我再教教你到得了‘这般地步’的恶劣之举。我可最擅长教人恶劣之举了呵。”
嘻嘻笑着的玄铃的揶揄让休瓦尔兹的表情彻底扭曲了。他理解不了,那东部女子拿“不需要来”的极力劝阻当耳旁风,就非得来这气自己吗。
而琪莉与之更甚,玄铃话音刚落,她遂立刻从休瓦尔兹的面前溜走,快跑到了建筑的入口。毕竟她同样认为,相比休瓦尔兹板滞不通的唠叨,玄铃的恶劣之举课程要有益得多。
于是受苦的只有休瓦尔兹・林顿一个人。
“今天就这么算了,不过你们两人别以为这就完了。”



冬天的温兹南部,战祸的气息恽萦于足。
夏鲁侯爵的城墙内一天传来三四次的某个男人的绝叫,如今对于敌我双方,都逐渐成了这地域的特产。



*  *  *
玄铃的故乡是没有严冬的较为温暖的地区。即便居于温兹多年,对于冬天她依然适应不了。因此一到穿上冬衣的时节,玄铃遂一直窝在设有壁炉的房间里,休瓦尔兹常常嘲笑那样的玄铃是“冬眠的野兽”。
那样的玄铃特意驾临本不必插手的温兹战场,理由不过是因为琪莉・温兹一个人。
没有需要教授的琪莉,没有与自身争执不休的休瓦尔兹,与其窝在那样的温兹城里看着其他贵族们的眼色,倒不如来到琪莉所处的地方,她想。
而且她的判断相当正确。至少这里来不及感到乏味。
“这么说来唤作侯爵之者为我献上了看似高级的甲衣,为何你等要披着那般没有保暖效果的斗篷耶。”
设有壁炉的小型客房。玄铃躺靠在固定的床上,直勾勾地望着茶桌旁忙于写东西的琪莉,问道。
玄铃的指摘让琪莉忽然抬头。爱徒漫溢着灵气的烁烁眼瞳,依然是初次遇到她时的模样,这事实让玄铃不禁暗自感叹。
“虽然这衣服看着没什么特别,可它是王室魔法师们一根线一根线装载魔法制成的,师父。”
“嚯哦。”
“看到这里的刺绣了吗?这不单是为了好看而加上的,这都有着魔法上的意义。师父教我的剑术难以穿着甲衣使用,所以这是特别准备的独属于我的甲衣。诶嘿。”
好似想被称赞自身的深思熟虑,琪莉微微抬头自豪般地说道。
“请不要惊讶,师父。这斗篷,不单是防御还可以防寒,甚至不怎么粘血,而且还容易清洗哦!”
“……作为公主之言,是不是越说越窘促了,弟子。”
“这一套可以买两座小城吧?”
“那真是没用的情报。倘令那斗篷散失,你可莫要寻我。”
玄铃哧哧笑了,琪莉亦跟着笑出声来。琪莉早就习惯了玄铃的这般闲碎谐谈。
确认到琪莉笑脸的玄铃轻轻坐起身来。戏谑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惆怅,她望着琪莉问道。
“如今笑得挺好呵。”
“……嗯?”
“我是说我刚来时你愁眉苦脸的。我还当锡瓦这厮一直揪着你的弱点哩。”
玄铃的指摘让琪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想着自身的神情让别人不得不在意,真是羞讪而害臊。
“抱歉。我不是不满来到这里……只是……”
“罢了。毕竟你并非毫无斟酌。”
玄铃颔指桌上放着的纸,说道。
“我和锡瓦这厮都知道,来这之后你每天都给魔王那小子寄一封信。然而尚未收到一封复函不是么。”
“师父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可不,我看了你这丫头多少岁月,你还不知道么。”
琪莉苦笑着垂下了肩膀。
正如玄铃所言。琪莉离开魔王城以来就一直给魔王写信。内容只有简短的问候和琐碎的日常报告。事实上即使读了信都不一定有回复的必要。
即便如此,这边寄出的信都超过二十封了,回信还一封都没收到,是不是太过分了。
“实在不行只要回信说‘我都好好读过了’我就别无所求了。”
“啧啧啧,看样子你准是被魔王这厮牵着鼻子走了呵。那般表露着爱意,男人们很容易起二心的。你须懂得适当闪躲。”
嘛,虽然根据亲自会面所感,那家伙起二心的概率极低就是了——玄铃再次回想起温兹王城里的事情。果然不怎么想象得出,一提到有关琪莉之事遂表情遽变的那人会醉心于琪莉之外的女子。可不,万一其做出那种事来,自身可是满心准备着要攻入艾雷巴多的。
玄铃的话让琪莉哭丧着脸趴在了桌上。金色的发丝铺在桌上覆盖了白纸。
“我拼命忍耐着爱意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
琪莉用泫然的声音如此喊道。
我之弟子亦病入膏肓矣。这天杀的爱情——玄铃面对弟子可怜又可爱的闹气,终究只得咂舌。



*  *  *
要说满含着少女这般缱绻深切的爱意的那信函。
“嚯,啥呀。又寄来了?这家伙,不好好做事每天只顾着写信吗?”
其被平安递送到了收信人的手中。嗯。
事实上收信人名写的不是“魔王”而是“约娜・马里恩”,因而不知道“平安递送到了”这种表达是否准确。不过写魔王的话是不可能顺利送达的,而且寄信人送来这信亦是希望我会阅读,所以由我来读没什么问题。
所以不要用“收信人明明是女名,怎么每次都是那漆黑的家伙来取信”的视线望着我,邮政厅的职员们啊。
“每次特意走远路来亲自领取信件,您还挺勤快的嘛。”
邮政厅职员接过领取人一栏签好名的文件,对我说道。
没错。这里不是艾雷巴多山麓村庄的邮政厅。而是从那村子得走足足半天才到达得了的邻城邮政厅。
要问我为何要受这苦来回往返,第一是因为艾雷巴多村庄的邮政厅建筑还没修复。那本来就是小铺子水准的分店,因而想要修复恐怕还需要数年。
而且事实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要问那是什么——
“听说艾雷巴多如今由于异常现象不好进出了,您莫非是住在这城市的吗?”
没错。因为是这种局面。锵锵。
某人在艾雷巴多一带设置了殊常的魔法,造成了里面出得去外面进不来的局面。于是目前艾雷巴多只剩下早早返回村庄的村民。不,到底是哪个讨人厌的家伙搞出了这种糟糕的恶作剧?是我。抱歉。事出有因。
然而我有如擅长隐匿自身犯罪事实的犯人,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好似对这种话题感到了厌烦,接过了职员手中的一沓信。
“嘛,可以那么说吧。”
“那真是艰难。我起初同样以为是趣话,不过嘛,上周我们一位职员前往村庄调查艾雷巴多分号的情况,结果听说失败了。原地打转到了日暮时分,一看还在村子入口。那到底是什么神通。”
听到职员说我制造的迷宫忠实地履行了自身的职能,我不禁轻轻点头。
“最好别去那村子附近。好像有人进去后永远出不来了。”
“唏咿,那是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不过只要告诉这喜欢宣扬的职员这故事,这故事就会广泛流传,试图进入艾雷巴多的人们就会减少。为了不切实际的意图而耗费时间,没有比这更悲伤的事了。人类的生命不是很短吗?和我不同。
职员的表情仿佛想要留住我继续没意思的唠嗑,不过我故意装作看不懂眼色,收好那一沓信,急忙离开了邮政厅。被那职员强拉着灌输没有营养的故事直至日落,这事我五天前早就体验过了。
来到街道,正襟往返的人们稀稀落落。作为正午,而且还是颇具规模的城市大道而言,总归有些冷清。或许有季节寒冷的缘故,大家都是因战争余波而心理萎缩的状态。加之邻乡发生了异常现象,村子进不去,兴许指望不了人们还如从前那般拥有活力。
我快步穿过人浪。只要离开城市,就可以使用魔法缩减移动时间。琪莉看到了多半得训斥我“你都不运动,可以走的路就好好走走!”吧。嗯,不过运动的话我可一直在默默坚持哦?呼吸运动之类的。
“听说前些天艾雷巴多那边电闪雷鸣的乱成一团了?”
“是啊,明明没有下雨。这里不是晴朗得没有一滴雨吗。对吧?”
“不是说魔王用了什么术法吗。”
“天哪,真可怕。这该不会是世界灭亡的征兆吧?”
我一边路过每天制造新话题的好事者们,一边默默推测着琪莉所写之信的内容。其实比起信中所含的内容,我更喜欢那好似苦闷般用力题写的字迹。相隔越远,心中便愈发依恋。
——真是个好时候。
虽说是长距离恋爱,倒或许不一定坏就是了。
我怀着窥视别人恋爱一般的心情,加紧了前往艾雷巴多的脚步。



*  *  *
我的体力在通往城堡的山路中途就耗尽了。即使回得早又没什么事要做,我遂坐在合适的木桩上晾着淋漓的汗水。我许久陶醉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唧唧喳喳的鸟鸣声中,忽然,我从塞在怀里的一沓信中掏出了一封。
“读读看吧。”
尽管没有人回答,可我不禁发出声音如此喃喃道。接着,我用手撕开牢牢封好的信封。将手伸进拆得拉拉杂杂的信封里,掏出精致地折了两折的信纸。淡米色的信纸没有花纹和装饰,连纸张的质量都不怎么好,可想而知如今琪莉所处的局面到了何种地步。



……月愈暗风愈凉,这季节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我所处之地昨日凌晨细雨蒙蒙,如今天冷得不得不穿长袖了。今日早晨我站在窗前打嚏再三,于是午餐时分送来了装满烫石的小型暖炉,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信的内容一目了然,不过翻来覆去都是某类话,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我再次感受到她是休瓦尔兹的弟子这一事实。不禁略微笑了出来。
我读着信,仿佛琪莉正坐在身边“下雨了呢”,“天凉了呢”,“打嚏了呢”,“有暖炉了呢”,这般嘟囔着附和道。遗憾的是没能亲眼看到琪莉打嚏的模样。
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少,沿着山脉自北而来的寒风愈发凛冽,我用你留下的调味料试着做了面包,可是依然不知道没有发酵的理由,我本想将这些琐事作为回信寄出。
即便如此,我却没能欣然提笔,兴许是因为如今我的日常没有马马虎虎得可以包装成那种马马虎虎的日常吧。
总感觉是在欺骗琪莉,因而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失礼了,您莫非是恶魔吗?”
连脚步声都没有,抬头一看,某位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眼前。年龄好似尚未成人,长着难以区分是出身东部还是西部的五官。口吻悠然而柔和,散发着颇为善良的氛围。
“那你呢?恶魔?”
我犹如逗弄小孩般轻轻微笑着侧过脑袋。
少年一脸高兴地点了点头。
“想要吞噬我就来找我,听了这条公告我就过来了。莫非您就是那本人吗?”
公告。将那表述成公告呢。
恶魔们比起将自身表述成一介客体,更喜欢“我们”这种表述。他们单独存在的同时亦是一个巨大的系统。我吞噬狗后半条腿迈入了他们的世界,习得了可以和他们共享意识的魔法。
不是我新造了构筑式。只是自然习得罢了,仿佛从胎生起就知道的情报,好比刚出生时没人教都会用肺呼吸一样。
接着,我将恶魔们引诱到了艾雷巴多。人们由于我设计的魔法没法进入艾雷巴多,不过恶魔们轻松突破了这种程度的魔法来到了魔王城。
酷似,涌向起烟之处的飞虫一样。
我面向少年,眼角含笑。
哪怕蹿腾在我体内的魔力再怎么深邃黑暗,假装善良这种事我总归是做得到的。
“自信满满啊。那要是你被吞噬了怎么办?”
“毕竟我只有吞噬过没有被吞噬过。”
“你还吞噬过别的恶魔?真是意外。”
“其实我本来是较弱的个体。只是吞噬了刚诞生的恶魔中看起来好对付的家伙们才成了这样。比想象的要强啊,我。”
所谓巧妙地积累起强大魔力的类型吗。
话音刚落,少年的眼白遂染成了黑色。瞬息间,眼睛变为了漆黑的眼珠上闪烁着深黄瞳孔的恶魔的眼瞳。额头中央窜出了类似巨大犀牛角的东西。我是第一次看到独角,因而不由得发出“唔呼呼”这般感叹。
“如果您可以成为我的养分,我会非常感谢的。”
少年话音刚落,我所坐的地面遂嗡的一声被画下了魔法阵。肉被点燃的气味立刻扑向了鼻尖。地面瞬息间被烤到了数百度。是准备就这样烧死我吗。或许是想要烤着享用吧。只是这不是什么愉快的想象。
不久,砰的一声,地面爆炸了。烟尘弥漫。残余的地热唤起了水蒸气。
虽然那烟雾没能点燃我一根发丝就是了。
“……咦?”
烟雾徐徐消散,我最先看到的是本期望所有事情都结束的少年那扭曲的表情。少年正显眼地慌张。看来至今为止只靠这点手段就可以轻松压制对手。
不,说是“这点手段”或许有点不合适。如果对手是平凡的人类,恐怕没有人可以安然活过刚才的攻击。哪怕同为恶魔都至少得被打得断两条腿。毕竟威力那么强,速度那么快。
不过我近来和一些恶魔战斗,再次回想起了“狗”有多强。
“这种程度的攻击奈何不了我的,孩子啊。”
我解除了罩住我全身的薄薄防御壁,说道。我的身体好似蜕麟一般,闪烁的透明碎片纷纷落地。少年一脸天真地望着我,站立着不断发出“咦?”“啊咧?”“唔嗯?”的声音,和表情毫不相称。酷似某处出了故障的自动人偶。
“毕竟我最初吃的恶魔,远远比你要强。”
言罢,我嗒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接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的脚底爆炸了。技术与刚才少年使用的类似,不同点只是没有魔法阵因而不可预测。
大量的烟雾和承受不住那烟雾的水蒸气一举翻滚而起。烟雾徐徐消散后,站在原地的少年顷刻间浑身熟得通红,屈膝瘫坐在了地上。
“呜噢……噢……噢噢……”
少年翕动着嘴,好似有话要说。然而熔化的嘴唇即刻黏牢,嘴巴没法正常张开。少年伸出互相粘合的手指,挣扎着仿佛想要攥住我,可怎么都抓不住,就那样瘫软着倒在了地上。
我慢步靠近少年。
少年彻底烧熔发红的皮肤底下,爬动着噼噼啪啪的漆黑魔力。想必是试图治愈组成自身的肉体。狗拥有的魔力可以1分钟治好这种程度的伤口。而且那力量原原本本地进入了我的体内。然而这少年,这恶魔的速度要恢复至少得费整整一天。
即使我不吞噬,最终都会自灭而散吧。
说实话我希望那样。毕竟我还不习惯食用恶魔。
这种恶食,哪怕吃了成千上万次都习惯不了,恐怕。
“啊……呀,不想被吃……不想,消,消失……”
宛如刚蜕茧的虫子,少年在泥地里痛苦地扭着身体。可以看到眼皮底下的眼珠正反向转动着。
“抱歉。”
虽然并没有歉意,我姑且还是道歉了。
“不过反正你迟早得被我吃掉。”
我原样念出了讲给之前我吃掉的恶魔们的台词。嘛,就当成是饭前祷告吧。虽然没有任何值得感谢的对象和值得企盼的愿望就是了。
接着,我抓住少年的一只胳膊,扯了下来。
喀嚓。肉块撕裂的声音埋没在了少年的悲鸣中。手臂截落的断面飘散出黑色的魔力。
这不是人,只是有着人的形态罢了。然而看到这种光景,没有人可以不为所动。
少年凄惨地抽泣着。那是企图刺激我罪责感的鳄鱼眼泪。哎,远比掰下阿梅莉亚的腿时要来得悲伤。如果走了请给我可怜的母鸡带个好。啊,你没有灵魂所以无处可归吗。嘛,不管怎样反正与我无关。
我不想看到少年簌簌落泪的脸,遂将手指伸进少年口中,另一只手握住少年的颌部。
嘎嘣。少年的下颌和头部分离了。正如熟透的牛肉从排骨上分离一样。
这次没有传来悲鸣。



*  *  *
胃里翻腾得犹如积食。
只要吞噬了恶魔就会一直这样。原因十分显然。因为外部进入的魔力与我原来拥有的魔力混杂激荡。“区区”这种程度的魔力都消化不了,甚至恶心得想吐,果然还是很奇怪。我拥有的魔力更大,更强,更多,正常来说只吞噬这种程度的魔力是不该有症状的。
或许只是因为吞噬了“有着人类形态的某物”的拒否感吧。那样反倒更好。听着仿佛我更像人类了不是吗。
结束和恶魔的战斗再次返回魔王城的路上。时间是夜里,月亮缺了一块,彻夜的鸟鸣听着颇为凄冷。
我数了数至今为止吞噬了多少恶魔。数着数着,只感到徒劳,于是作罢。如今的我是更接近人类,还是更接近恶魔,甚至连权衡这种事都没有了意义。唯独燃烧般炽热的双眼和灰蒙蒙的视野依旧令我心烦。
——回信……果然还是该寄去吗。
我突然记起了怀里抱着的琪莉的信。想想好像没能读到最后。回到家还得读剩下的信。然后可能的话,这次尽量寄个回信吧。
写什么呢。写怎样的故事呢。怎么写琪莉才不会担心我呢。



致我所爱之人。
我不在,你过得还好吗。
我,还好。



我试着在脑海中随意写了写信。然而这几行之后该写什么,我的文学想象力实在是发挥不了。想象中的我将笔一抛。哪怕用泛滥的魔力都激发不了创意性的想法,真是令人慨叹。
这次我兴许又会寄不出回信。



4.恶友

“会唔会系咁。国家而家嘅局面就已经好鬼动荡了,所以我估嗰个山窿度会唔会收埋咗间谍。”
“听讲嗰度附近逼满晒啲揸刀嘅官兵,走过去嘅人好多,但冇一个会返嚟。”
莫鲁萨巴南部的城市,里哈。
女工们操着浓烈方言的解说让红发的女骑士不禁叹了口气。整整一个月。想到的地方都转过了,关于阿丝特莉雅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
将里哈定为候选地到访有数条理由。首先,有情报称贝拉露丝公爵的骑士们数次进出这城市。和温兹战事正酣的这时期,将骑士们数次派来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足以令人怀疑。
关键这里。
邻接300年前,据说被魔王犁成焦土的村庄。
昔日的村庄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如今早就起不到作为村庄的作用了。听说残留的魔力太多太强,导致这里变成了人们难以生存的土壤。嘉珞不了解魔法,听到这种话只好点点头,说着“原来如此”。
总之,嘉珞认为阿丝特莉雅或许会追寻着和魔王的回忆来到这附近。而这推测似乎并没有错。贝拉露丝好像亦进行了同样的推测。
若是要称赞自身贲然的推理能力,毕竟白忙活了一个月,而且造访了不止一两个地方,于是嘉珞决定谦逊地推迟对自身的称赞。
“哇,姐姐仔都系嚟揾啲乜嘅吗。”
“嗯。我确实是来找什么的。”
“听讲井房屋企嘅细蚊仔一啲都唔惊就躝咗入去,结果睇到有野兽就返嚟了。讲系话有只眼系咁闪系咁闪嘅毛鬙鬙野兽系入面。”
“你讲乜啊。但我听到嘅唔系野兽系人喎。听讲唔系仆喺度而系两只脚企喺度。”
“系咩。嗰个唔系野兽而系人咩。唔系熊人咩。”
“咁点解只熊人要喺咁嘅天气度嚟人住嘅地方周街躝。”
“啊……系咩。咁睇嚟唔系熊咯。”
“嗰只唔系豺狼咩。听讲只要行过呢个山头,嗰度啲豺狼好生得,四周围都系豺狼。”
恍然间,女工们忘了嘉珞正站在前面,沉浸在了彼此之间的唠嗑中。声音很大,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嘉珞连那一半都理解不了。
“嗯,所以那洞窟在哪?”
嘉珞小心地插进她们的对话,问道。近乎吵架般哇哇叫嚷的女工们忽闪着眼睛同时望向了嘉珞。凝视着自身的六只眼瞳让嘉珞不由得“咳咳”干咳。
三名女工同时抬起胳膊,同时指向了通往村外森林的长路。连接着高地的林路,一直通向了溪谷。
待在那洞窟里的是四足行走的野兽,还是熊,抑或是豺狼,还是人。
不然是恶魔吗。
——求你了,一定要在这里。阿丝特莉雅。
面向村外站立的嘉珞紧紧攥着拳头,想道。



*  *  *
虽然是挺久以前的事了。
不是打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就是说,大约300年前的事。
去教导学院结果迷路了。
从入学起才过了九天。大夸海口说一个人上得了学,遂离开了村子,去的时候自信满满地到达了,回来时倒迷了路。从未远离过村子的伊芙初次领悟到,沿着那陌生的长路返回决不是顺风顺水的事情。来时仔细看过的标识,回时方向和位置都变了,反倒只加重了混乱。
然而伊芙哭哭啼啼的找不到帮助她的人。她以比别人更小的年龄进了教导学院,这让她心里十分骄傲。事到如今,她不想被当成找不到路的傻瓜。讨厌遭到“果然小孩子就是没办法啊”的处置。结果怀着傲气走了偏路,走着走着,转眼间,日暮夜至。
太阳落下,前方一点都看不清,伊芙这才为或许永远回不了家的想法感到了害怕。为什么硬是要来城里的教导学院,伊芙有些后悔了。比起父母她更想见到老师。
然后神奇的是。
她的老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原来在这吗。”
惊乍得抬头一看,站在眼前的漆黑男人正一脸无奈地俯视着伊芙。伊芙一时语塞。以为是自身的想象所制造的幻象。
“现在村民们为了找你急得转来转去。总之,你这家伙真费事。犟得莫名其妙,这不给别人添麻烦吗。”
老师冷漠的语气甚至让伊芙无比地安心。想到总算可以回到自身熟悉的地方,一直按捺着的泪水猛然倾泻而出。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呜唔……哇啊啊啊昂!”
伊芙忽然瀽着泪钻进了老师的怀里。老师慌张而温柔地抱住了自己。伊芙为自身哭得像个孩子的懦弱而羞讪栽面,同时亦为老师找到自身的事实而无比地喜悦幸福。
“好,喏。现在我找到你了不就好了吗。乖。乖。”
本想忍住眼泪,可泪水一旦爆发过,再怎么憋都是枯竭不了的。伊芙非常怨恨这一事实。自己越来越丑陋了。在老师面前闹得像个小孩子的自己真是太讨厌了。
要成为大人。
要快点长大成为大人。长得和老师一样。不管什么都要从容应对。要成为超越老师的人。
就是说,一定要和老师结婚。
——还有过……那种事呢。
黑暗的洞窟里。
靠坐在洞壁上的阿丝特莉雅追溯着遥远过去的记忆和感情,呆呆地如此想道。
没错,自己曾想要成为大人。想要岁数快点增长。不过自从超越了老师的年龄,彻底成了大人的自身反倒愈发刻薄了。
阿丝特莉雅闭着眼睛,静静回忆那时的老师。单是如此,阿丝特莉雅的嘴角便挂上了隐约的微笑。如果可以返回,想要返回。可若要返回,这一路走来太长太长了。
阿丝特莉雅再次徐徐睁眼。
即使在黑暗中,散落在地上的尸体依然清晰地嵌入了视野。那是来带走阿丝特莉雅的贝拉露丝的士兵们。
没有杀害他们的记忆。毕竟自从进入这洞窟,为了吞咽腹中蹿腾的“狗”的魔力而倾注了所有力量后,拥有意识的时间就比没有的时间还多了。不过每当切断的意识回归,环顾四周,尸块腐烂的气味总是飘散在周围。不经意间,她体内蹿腾的魔力尽数斩削了靠近的人们。
如今真的成为恶魔了呢。
确认到散落的尸体增加了一两个,阿丝特莉雅忽然醒悟到。
关于这事,她没有后悔或悲伤。即使存在后悔,她亦决定装作不知道。
既然返回不了,那就不能后悔。既然没有别的选项,那就不需要悲伤。只要猛烈地奔向前方。毕竟这只不过是,为了达成“完遂对老师的爱”这一崇高目标的过程罢了。
一切都是正确的。
一切都是恰当的。
自身没有错。
要问为何,因为爱。因为,爱着老师。
因为这心意不可能错。
可是为何。
——不来带走我呢,老师?
阿丝特莉雅㨤着地面用力攥拳。即使指甲断裂亦毫不在乎。小时候那么努力忍耐的泪水,如今不论如何都想要倾倒而出,奇怪的是哪怕再怎么榨柠,眼泪都没有出来。
就这样过了多久呢。
脚步声接近了。阿丝特莉雅强行睁开合上的眼睛,盯着洞窟的入口。反正一定是贝拉露丝的士兵们。又或许是好奇心旺盛的附近城市的童蒙们。再不然是嗅到尸体气味而找来的野兽的脚步声之类的。不管是哪个,即使阿丝特莉雅不出面,自身吞咽的魔力一定会感知到并蹿腾着将之处理的。
然而从洞窟入口露面的人。
是颠覆了那一切预想的人物。
与红色短发十分相称的高个子女剑士。阿丝特莉雅十分了解的人物。
“……嘉珞?”
好似怀疑着双眼,阿丝特莉雅一边踉跄着起身一边喃喃道。站在入口的嘉珞面向阿丝特莉雅,满不在乎地噗嗤一笑。
“噢噢,原来在这吗。”
声音相当坦率。犹如昨日遇过而今日再次遇到的人。
阿丝特莉雅认为嘉珞的这般态度相当虚伪。不由得蹙起了眉间。
“好久不见,阿丝特莉雅。和你冷静地谈一次话真难啊,喂。”
嘉珞大步走进了洞窟,虚脱地笑了。与之相反,阿丝特莉雅一边从她面前后退,一边咬紧了牙关。
“你,真是黏腻得令人厌烦。”
“怎么又是这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想死想疯了?这么快就忘了你差点被阿丝特莉雅杀了吗?”
“是差点杀了,又没有死,所以我才来得了不是吗?”
“那时真该杀了你……!”
阿丝特莉雅咬牙切齿地吐出了满含恶意的话语。这话让嘉珞忽然站住了。没脸没皮笑笑眯眯的表情稍显僵硬,嘉珞对阿丝特莉雅说道。
“果然你……不是真的要杀了我吗?”
嚷嚷着什么啊,这没脑子的杂鱼剑士。
“只是那时力量不够而已。你别想岔了。”
阿丝特莉雅抬起头如此说道。同时从她背后弥漫起了黑色的烟气。仿佛从阿丝特莉雅的身上飘散出了毒气。
“啊,对了。我本想再次遇到你就从这件事问起的。我那时真的很痛哦?肚子上留下了很大很大的疤。我要是嫁不了人了怎么负责啊,你。”
“唧唧喳喳的真烦人……!”
“喂,阿丝特莉雅。我不是要对你怎样哦?我只是,想来谈谈罢了。仅仅,想要谈谈。”
嘉珞停住的脚步再次移向了阿丝特莉雅。将地上挡路的尸体挪到一旁,嘉珞大步踏进了洞窟。
看到嘉珞再次靠近,阿丝特莉雅好似畏缩般颤栗着后退。要是有人看到这场面,甚至会错以为嘉珞在欺负阿丝特莉雅。
“别过来!”
“喂,念在旧情的份上好歹谈会话吧?”
“不是让你别过来了吗!”
别过来。
你,很麻烦。
一碰到拦在背后的洞壁,阿丝特莉雅的身体遂伸出了类似漆黑蛛足的东西。尖端淬砺得十分锋利的那些蛛足没有一抹的踌躇便冲向了嘉珞。怀着没有半点犹豫的锤炼得十分明确而激烈的杀意。
然而嘉珞亦早就知道了阿丝特莉雅会攻击自己。她是准备好死才来这的。决不是怀着轻巧的心思,或是错以为阿丝特莉雅对付自己时会念着旧情而来的。
嘉珞迅速拔剑挡下了阿丝特莉雅的攻击。她熟练地斩断了伸直的黑色蛛足中的两条。嘉珞的剑所斩下的蛛足一落到地上便化作黑色的烟气消失了。
“你这崽种,陪惨苦的朋友说说话就这么不好吗!”
嘉珞露出夜叉般的脸喊道。狭窄的洞窟里回荡着她响亮的怒号。阿丝特莉雅抬起手捂住耳朵。已经变色的眼瞳中渗出了黑沙一般的东西。
嘉珞用剑防御着黑色蛛足的攻击,逐渐靠近阿丝特莉雅。
“你咋这么了不起,都不想听别人的话了?!个子小!嘴巴脏!性格糟!除了我连一起玩的朋友都没有!”
一条蛛足瞄准了嘉珞的脖子靠近。虽然嘉珞躲向了一旁,尖端部分还是蹭破了薄薄的皮肤探向了身后。
血珠迸溅。趁着身体的重心因疼痛而动摇之际,另一条蛛足穿透了肋下。嘉珞咬紧了牙关,用剑清理掉那蛛足。瞬息间,身上各处都增添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然而嘉珞没有停下脚步。
仔细想来,嘉珞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对阿丝特莉雅真正生气过。两人从未吵过架。因为阿丝特莉雅不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而嘉珞只是想着那样的阿丝特莉雅好可爱好可爱,将之全盘接受。
是啊。这原来是第一次吵架。
虽然没想到朋友之间的吵架是如此激烈的事情。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这坏东西!”
到达阿丝特莉雅鼻前时。
嘉珞伸出手揪住了阿丝特莉雅的领口,将她扔在了地上。阿丝特莉雅呻吟着倒在了地面。嘉珞迅速骑在吐着黑血的阿丝特莉雅身上,将剑插在了阿丝特莉雅的脸侧。
粗糙的喘息声交织着。
嘉珞的息末掺着啼哭,显得有些泫然。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们,不是朋友吗。你真是可恶。真是个坏人,你。虽然如今不是人了。总之你,真是个可恶的臭丫头。”
要说不郁闷那是假的。
嘉珞没有那么大度。她曾确信着,只要自己将心倾倒给阿丝特莉雅,即使阿丝特莉雅的举动十分冷漠,总归是将自己当成朋友的。不,用不着像嘉珞对她那样。只要她肯认定她们的关系比别人,比如今散落在周围的这些尸体要好那么一点点,兴许亦足够了吧。
“你身边又不是只有魔王吧。还有我,回到故乡还有修道院的家人们吧。阿丝特莉雅。那个,你希望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辈子。可你为什么只想着魔王?为什么要为了魔王毁了你的人生,为什么……!”
嘉珞硕大的泪珠簌簌落在了阿丝特莉雅的脸上。她抽吸着鼻涕,哀痛地倾吐着话语。
“即使没了魔王,获得幸福的方法还有很多。反正魔王成不了你的东西吧。是别人的吧。试图拥有不属于你的东西,只有你会变得不幸,笨蛋……!”



阿丝特莉雅久久没有言语。其间,嘉珞哭了。哭得很厉害。近乎哑咽般悢然哭泣。
然而哭声即刻平静,看到阿丝特莉雅依然面无表情地用那珍珠粒般没有生气的眼瞳直直望着自己,顿时,嘉珞唯有叹息。
魔王的话是对的。她或许还错以为自己改变得了这孩子。
不然这犹如看物品般的视线……就不会让她感到如此绝望了吧。
“你算什么东西?”
阿丝特莉雅翕动着娇小的嘴唇,说道。
“你在说什么不像话的事,嘉珞・嘉伦。你对‘我’而言到底是什么?什么都不是吧?什么都不是的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难道我还得感动吗?”
阿丝特莉雅的话与其说是为了伤害嘉珞,更像是真的源自纯粹的疑问。而这事实愈加伤害了嘉珞。明明怀着激越的心情到来,结果还是触及不了这少女的深处。
“而且你误会得挺深。我从出生的瞬间到成为恶魔的如今,一次都没有故障过。可你为何擅自说我毁了我的人生?”
她成为恶魔。
不是失手或偶然,而是选择与计划。
一切都只是照着她的愿望节节前进罢了。因此阿丝特莉雅,不,伊芙,一次都没有认为自身的人生“坏掉了”。
“……阿丝特莉雅。”
嘉珞松开了手中的剑。接着用稍显嘶哑的声音宛如私语般对阿丝特莉雅说道。
“魔王啊。向公主殿下求婚了。”
啊啊,果然。对这话起反应了呢。
确认到阿丝特莉雅的眉间骤然紧缩,嘉珞不禁失笑。
“魔王,和他所爱的一切都在艾雷巴多。不在这里。阿丝特莉雅。在这里的你,不包含在他所爱的事物中。”
“闭嘴。”
“如今即使没有你,魔王也不会孤独。”
“可笑!”
阿丝特莉雅的额头两侧长出了角。同时嘉珞被超乎寻常的压力推着弹飞到了洞窟边缘。身体撞到了洞窟顶,随而坠落在地。这还没有结束,坌涌般起身的阿丝特莉雅瞬息间靠近嘉珞,将数十杆枪插在了嘉珞的身上。
“咕嚯!”
魔法制成的长杆贯穿了嘉珞的身体各处。麻痹神经的痛楚摧残着嘉珞的身体。生理性的泪水于眼眶凝结而又落下。
阿丝特莉雅单脚踩在满身疮痍的嘉珞身上俯视着嘉珞,表情似要将之嚼碎吞食。
“要不我告诉你件有趣的事?”
“嚯噢,咕嚯……”
“你杀不了我吧?可是呢。我杀得了你。”
“咳!”
阿丝特莉雅带着魔力的一踹,让嘉珞的身体再次击中了洞壁。嘉珞沿着洞壁顺势下滑,最终瘫坐在了地上。意识恍惚不定。“啊,就这样死了”,这一想法逐渐掌控着理性,冷静得近乎凄惨。
阿丝特莉雅看着那样的嘉珞,用修女服的长袖遮着嘴角笑了。笑得好似相当愉快。接着,她靠近嘉珞,用长袖抓起嘉珞满是血污的脸,与之对上了眼。
“真可怜啊,嘉珞・嘉伦。所以说你本该早点离开的吧。死之前,我告诉你一个真相如何?其实阿丝特莉雅并不喜欢你多管闲事。我,根本不关心你这种人物。”
是没有尊严吗,即使面对阿丝特莉雅的毒舌和冷淡回应依然不懈靠近试图拉近关系的女人。
阿丝特莉雅厌烦嘉珞。嫌弃。反感。
正如喉中卡了根刺,嘉珞对阿丝特莉雅而言是非常——……
“……你,这都是……啥呀。”
嘉珞。
抬起了哆哆嗦嗦的手。
挽起了阿丝特莉雅长长的衣袖。
这不可理喻的举动让阿丝特莉雅仿佛故障了一般,骤然停止了行动。
“总之……袖子这么长……容易脏,还抓不住东西……所以不是很碍事吗。”
没错。嘉珞・嘉伦对阿丝特莉雅而言是非常……碍事的存在。
是在看走马灯吗。嘉珞挣揣在朦胧的意识中,挽着阿丝特莉雅的衣袖。然而颤抖的手数次失误,最终还没挽好袖子遂失去了意识。嘉珞的身体顿时歪向了一侧,随而倒在了地上。
阿丝特莉雅撇下倒地的嘉珞,站起身来。一边的袖子被挽得隐约起皱。衣摆沾上了鲜红的血。鲜红的血是人类之物,不是自身的血。阿丝特莉雅呆呆地望着被折了数折从而缩短的衣袖。袖子还没有被挽到可以露出手的程度。
“……真是愚蠢。”
瞥了眼倒地的嘉珞,阿丝特莉雅如是喃喃道。接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嘉珞的身旁。
对她来说,嘉珞和散落在地的士兵尸体没有任何不同。明知赢不了,明知说服不了,还非得找来这里交出性命的愚蠢的人种。
来到洞窟入口,冬日的午阳照射在阿丝特莉雅的身上。犹如被那阳光蒸发了一般,阿丝特莉雅的身形好似水中倒影,荡漾着,即刻消失成了黑色的烟气,没有再回到那洞窟。



*  *  *
好,如今再次。
回到最初的故事吧。



太阳西斜的艾雷巴多的黄昏。
我和找到我的恶魔数次冲突,受其余波,山峦震摇,晴天落雷,烈焰燎燎,如是重复了数次,冬天霍然来临。
这段时间足以让被困在村里的人们对我从漠不关心到恐惧,再由恐惧变为愤怒。我本希望村民们可以离开村子到外面去,可村民们选择了舍命与魔王战斗来保卫自身的家园。这事让我颇为歉疚,同时亦十分遗憾。
留在村里的人们举着火炬、武器和农具,前来进攻魔王城。愤怒的感情过于强烈,看来好像彻底忘了自身的对手是国王率领军队前来都战胜不了的存在。
接着,希娜恰合时宜地找到了我。
偶然的时点……应该不是。毕竟希娜是意外擅长掌握利用人心的恶魔。一定是瞄着我独自承受人们的憎恶陷入了末路才找到我的。
嘛,行。欢迎。毕竟这段时间我本计划一边吞噬零散的恶魔,一边等待你这家伙到底何时会找到我。
“王啊——”
希娜有如献上忠诚誓约的忠直仆从,跪在了我的面前。希娜满含激动的表情让我的心中愈发痛快。她确信着一切都如自身的计划。赞扬着终于制造出拥有灵魂的恶魔的自身之业绩。
高兴着将我,从人类中彻底分离,制造出了顺遂己意的傀儡之王。
“希娜。”
将剑刺进离开你,背叛你,憎恶你,排斥你的人类的心脏中央。那样你的痛苦就结束了。作为恶魔再次诞生。随之成为我们的王接受永世的称颂。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是神不会告知你的荣光。我会助你登上神位。
希娜如是私语道,意图令我手握利剑。
甚至一次都想不到那剑会剟向自身……
……希娜。我厌恶你的那份傲慢。
“我开动了。”
我的魔法点燃了希娜的身体。这是不久前吞咽的少年之身的恶魔教给我的构筑式。我所吞咽的数十只恶魔的私语犹如盘旋在尸体上的蝇群,在耳边嗡嗡作响。那噪音与希娜漫长的悲鸣重合了。
我一直比别人掌握得更多。不论那是才能还是苦痛。我一刻都承受不了。除了蛰居着孤立自身,我没有可以为这样的我所做的事了。
然而如今,纵使承受不了,我亦必须承受。
“你丫啊啊啊——!”
灼至焦黑的希娜的哀嚎袭向了我。
曾经,希娜对我而言是强大得难以与之战斗的对手。符合最初之恶魔的资历和从容,十分狡猾,用恶意的手段轻松压制住我,笑着俯视我的存在。然而那位置颠倒不过是在瞬息间。我不再有理由隐藏或节制着我所掌握的东西了。
尽管非我所愿,将我带至这“末路”的显然是希娜。你将我带至了不需要为选择苦恼的泥潭。所以即使我将你踩在脚底让你受苦,你依旧不可以怨恨我。
虽然不想承认,希娜。
在那方面我们可真是颇为相称的恶友。
“别装了快起来,希娜。”
陷落的城堡。
逃亡之人的悲鸣。
模仿数十种声音哀嚎的恶魔之临终。
如今这里只有恶意和绝望。
“用餐时间还没有结束。”
我用舌头舔舐着上唇,如是低语道。
如今连人类的形态都具备不了的恶魔,露出獠牙扑向了我。



*  *  *
单方压倒性强大的战斗给不了观客巨大的感动和趣味。
那真是抱歉了。我不怎么擅长给予感动和趣味。不断踌躇,苦恼,寻找我存在的意义,“所谓人类是什么”,“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这类哲学的烦恼萦绕着我,而我浸浴在绝望之海中,迟迟才幡然醒悟,所谓争取胜利的英雄叙事,很遗憾,不存于此。
啊,仔细想来我又不是英雄吧?
“理由是什么!”
攥住我领口的希娜咆哮着喊道。希娜尚未恢复如初的手稀疏显露着骨肉,成了古怪的形态。
“我不是说了要帮你成为王吗!不是说了要帮你居于神之上吗!不是说了要帮你掌握你足之所抵,目之所及的一切吗!”
“在此之前你得先问问当事人的意愿。”
“我说要帮你掌握这世界你还要拒绝吗?终究还是没法和‘我们’一起吗?”
“我反倒想问了。”
我将手叠在希娜揪着我领口的手上。
“你以为只要将我变成恶魔,我就当然会和你们一伙吗?”
嘎嘣,嘎嘣,我将希娜的手指逐一向后弯折,问道。相比我的提问,希娜全神贯注于折断的手指,发出阵阵悲鸣。
“要是那样的话,希娜,你太懈怠了。”
“我的计划不可能出错!”
希娜伸出未遭撅指的手,抓住了我的脸。恰如抵着灼热的烙铁,希娜的手所触及的部位冒着烟,在烤肉味中徐徐燃尽。慌张的我揭下那手,握住了希娜的手腕,然而希娜伸长的指甲如钩子般钻进我的皮肤狠狠刺入,十分不妙。
我望着希娜似要穿透我般直瞪着的眼睛,那眼瞳。扩张的瞳孔凄然显露在黑色的眼球上。
希娜惧怕自身的湮灭。一次都没有直面过自身或将湮灭的恐惧,事到如今才拼命抵抗着我,为了维持自身的存在而奋力挣揣。这事实,令我痛快至极。
“连你都有一件害怕的事,真是幸运。”
我抓着希娜的小臂,笑了。希娜萦绕着润泽的眼瞳中,不知何时映出了我变了瞳色的脸。
我的,恶辣而冰冷的微笑。
“这样我才好进一步毁了你。”
“我要彻底吞了你这东西!”
我扯下希娜右手的同时,希娜的左手在我的腹部凿出了窟窿。她用伸长的指甲破开我的肉,翻弄着我的内脏。
痛。我用魔力镇压着尽量让自身感知不到痛楚,然而感受本身仍残留着。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浸湿了裤子。伤口部位火辣辣的。痛。真痛。好痛——
我,笑了。
“你说什么,希娜?谁要吞了谁?如今我,可是在体谅你诶。”
巨大的魔法阵如屏障般画在了希娜和我之间。
希娜的脸上洋溢着慌张的表情。确实。毕竟不是为了施展这魔法而建立的构筑式。
似要分开我和希娜般产生于虚空的魔法阵中伸出了“手”,攥着希娜砸在了远处的石地上。希娜没能躲开那攻击。毕竟所谓的“手”只存在于我的观念中,实际上魔法阵中没有伸出“任何东西”。那看不见的攻击让希娜飞了起来,如挤般埋在了城堡的废墟里。
我一边治愈着腹部的伤口一边靠近希娜。
“刚才的魔法如何?虽然只是稍微应用了一下与你训练时你所展示的魔法罢了。”
咚。咚。咚。
看不见的手用力攥拳,如捶般狂殴着希娜。方圆之内,石砾碎裂,地面塌陷,尘土迸溅。
“咕嚯!噢!啊啊!”
随着希娜的悲鸣,希娜的身躯被压瘪,粉碎,截裂,揉捻。
肉感的大腿如燕麦面团般被碾得瘫软,四肢彻底稀烂,丰满的胸部被炸飞,成了肉块在地上滚动。满身疮痍的希娜数次试图起身,然而每次都有看不见的攻击砸下,使她瘫伏在地。
真是惨烈的光景,然而惊人的是,我没有感到怜悯或悲伤。
“我希望你真心因恐惧而颤抖。”
轰。哐。山的震动传至全身。
“希望你真心怨恨我诅咒我。希望我对你做的这一切,对你而言残酷到了那种程度。”
如今,希娜再没有发出悲鸣。传来的只有,咚,咚,咚。机械般砸着地面的响声罢了。
“要问为何,因为你让我……遇了非常残酷的事情。”
轰……
响声,停了。
不知何时,我的足前犹如陨石坠落,生出了直径10米的圆。坍塌的城堡残骸彻底碎成齑粉到处飞散,土壤被砸得愈发坚硬。至少比周围下陷了1米。而那中央,是浑身彻底支离破碎、躯干散落各处的希娜。
我徐徐靠近希娜。希娜断开的身体酷似黑色的焦油,逐渐熔成了黏稠的液体。连维持形态的魔力都不再剩余。希娜由我之手“屡次”重复着死亡,导致她没法再使用魔力来回复了。
希娜的生命于此终结。
其存在将被我吞噬,消失得连尝存于世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捡起希娜分离的脑袋。眼睛上翻,正如尸体。
“……眼下心情如何?”
开口的,不是我而是希娜的“头”。
两只眼睛各自转动,希娜向我搭话道。只是那并非我所知道的希娜的声音。各种声音涌了出来,好似数人正同时搭话。是在模仿某种人声吗。多余的好奇心令我暂时失神。
“人类即将变节。堕落不过须臾之间。虽然亲爱的将‘我们’当成了万恶之源,可制造出我们的恰恰是人类。”
“我知道。”
“我们不会消失。只要人类还存在。我们的关系正如光和影。即使消灭了我,世上亦不会和平,即使亲爱的成为恶魔,世界亦不会灭亡。”
“这点,我同样知道。”
“那么亲爱的到底想干什么?倘若不愿成为我们的王,又为何要吞噬我们成为恶魔?目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
哪怕我不回答,希娜都猜到了吧。
“恶魔”是巨大的“系统”。如今,就是说,我相比人类更接近恶魔的如今。只要愿意,我的意志、感情、目的,希娜都洞悉得了。
于是,“想得了”我所想的希娜的表情僵住了。
“……亲爱的,你疯了?”
希娜的脑袋说道。
“那种事像是可行的样子吗?那种,荒谬之举?”
希娜的脑袋笑了,好似在说我不可理喻。明明只剩个脑袋,可满脸都是对我的嘲弄。



“那种,将‘魔力’本身从这世上彻底抹去的举动像是可行的样子吗!”
这世界的魔法正逐渐衰退。
出生的魔法师越来越少,他们所怀的魔力越来越浅。虽然不知是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后,可这世界的魔法必定会宣告终结。那不过是自然的进程,而这亦证明了对人类而言魔法必不是必要的存在。
所以我决定将那时期再稍微提前。只是,那种程度的目标罢了。既不宏壮,亦不新颖。
我成为唯一的恶魔,将这世上存在的魔力全般吞食——
吞食……
“唔!”
趁我暂时找不到要说的话,希娜的脑袋窜上了虚空。我正诧异着那头是如何单独活动的,随即意识到是因为希娜榨取了残余的魔力。
希娜的脸蹦到了我的脸前,我慌张得将头避向一旁。希娜如野兽般张口,试图啃咬我的鼻子,不过她没咬到我的鼻子,而只啃下一只耳朵,降落在了我的身后。
我急忙用手捂住耳朵。只感到肉被啃断,从伤口流下了温热的液体。
“最后的发狠,指的就是这种吗。”
我皱起眉头,俯视着希娜的脑勺,说道。
“嘻嘻,哧!哈哈!哧哧,唔呼呼,哈哈哈哈!”
脸嵌在地上的希娜大声笑了。她黑色的脑袋随着笑声微微颤动。
是想嘲笑我吗。我紧锁眉间,走到头旁边,用脚尖踹飞了头。头转着转着,希娜的脸朝向了天空。
希娜哭了。
黑色的泪水从眍䁖的眼中涔涔淌下。一边哭着一边笑出声来。数种声音掺杂交错,笑声颇为古怪。
希娜张口对虚空喊道。
“不要抹除我们!”
转眼间,连声音都消失了,那叫喊只鸣响于脑海。而头只是张合着嘴。
不要消灭。不想消失。啊啊,记住,记住我们的名字。不要让我们的存在变得未尝有过。
“……你的‘名字’是什么?”
骨碌碌,希娜的眼瞳朝向了我。
希娜的嘴支支吾吾的久久张合着。



我的名字……是什么?



……最终的话语不是回答而是疑问,希娜的脑袋坍成了黑沙。
风一吹,黑沙遂飘散在虚空中,跳着舞,随即悄悄融入了我的体内。紧接着,我感到希娜的魔力在血管中栩栩蠕动着。瞬息间,希娜的魔力分散到了我浑身的每个角落。
“……唯独无辜的城堡变得破破烂烂。”
我环顾四周,虚脱地嘟囔道。
实际上看着眼前的希娜,我按捺不住对希娜的愤怒。嗯,看来果然该下手轻点的。我可不想迎着寒风睡觉。
忽然,我注意到希娜啃下的耳朵不知何时彻底治愈了。伤口的灼热退去,淌下的液体亦没有沾手。我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
可以确认到我手上沾着的……黏稠的黑色液体。
“……哈。”
从人类变为恶魔的过程,其实没有那么清晰的体感。只要没有“眼睛的颜色改变”这一视觉上的标志,根本区分不了我如今是人类还是恶魔。
昨日的我和今日的我,除了吞噬希娜魔力变得更强了些,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毕竟我依然会为某处的撞击或断裂而疼痛,讨厌运动,体力低下,依然想与琪莉相会。
可是。
显然今天这瞬间……作为人类的我确实要彻底死亡了吧。
“成为恶魔……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苦笑着喃喃道。可随即又后悔了。故意嘟囔着装作没什么大不了,这行为反倒让我更加难受。
我将沾着黑血的手在衣摆上擦拭了数次。即使黑色彻底褪去了,依旧是数次,数次,而又数次。
直到手掌被磨破为止,我站在原地数次揉擦着手。



*  *  *
琪莉睁开眼时,尚处太阳未出的凌晨。
醒得早没有特别的原因。不是因为做了噩梦,亦非因为开着窗睡而感到寒冷。只是眼睛睁开了。即使闭上眼亦没有一丝睡意,琪莉遂起身坐了在床上。
……去看日出吧。
侯爵的城中有座钟塔。记得侯爵说过,于那顶上所眺望的日落和日出十分美丽。侯爵自豪地宣扬称,这附近没有比侯爵城更高的建筑,加之这一带都是平地,所以自地平线升起和落下的太阳都看得到。
琪莉穿着睡衣出了房间。空荡荡的走廊上弥漫着凌晨的爽快空气。城堡还没有苏醒。那寂静让琪莉的心情兴奋了些许。
登上钟塔的螺旋形台阶,琪莉思考着这悸动的心情到底是什么。胸口骚然得令人心烦。心跳声过于强烈,乃至嘈杂。
日出什么的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不论是出去打猎露宿森林时,还是彻夜研磨难解技术时,抑或是到陌生城市讲座而睡不着时。
以及在魔王的城堡时。
那强风吹拂的季节,她登上城壁看过日出。
那天,魔王第一次抱住了自己。至于那意味着什么,琪莉害怕得不敢直接询问。只是胸口跳动,身体颤抖,非常幸福罢了。倘若那瞬间所感到的幸福是自身的错觉,那么永远活在错觉中或许亦挺不错。逐渐涌来将世界染成金色的晨曦,美丽耀眼得简直空前绝后。
啊,原来如此。
兴许不是想看日出,而是想念魔王了罢。
登上钟塔最高处向东而立的琪莉做了次深呼吸。冰凉的空气驱走了残余的些许睡意。登上钟塔的台阶,转眼间,太阳逐渐溜出了东边的地平线,赤色荡漾在了冬日冰封的平地上。
世界依然美丽。
绽落的众多生命和时间杂然交错。一刻不停地流传。昨日搁置的期待唤来了今日,期盼着明日的时间,积累起如今这瞬间。
而且,自身依然爱着。
爱着魔王。
“早上好,魔王。”
琪莉豁然笑对虚空,问候道。
她知道那声音不会传达。
不过她依然希望,希望他亦瞩着同样的太阳想着自己。
明明只是试着呼唤,琪莉却按捺不住迸发的泪水。结果她捂着脸蹲坐下来。想要相会的心情满溢而出,不堪忍受。
琪莉蹲坐在钟塔上,朝阳涌上了她的头顶。
一天开始了。



*  *  *
太阳升起。
大字瘫倒在地的我眨着眼,仰望着徐徐恢复色彩的黑天。结果和希娜战斗了一整个通宵。又困又饿。关键过于空虚。
好,现在怎么办。
闯进城里的人们应该全都逃了。村子多半空荡荡的,所以去村里借个合适的空房睡个一会怎样。翻翻餐馆什么的应该找得到粮食。唔呣,毋庸置疑的空房窃贼哎。不,空村窃贼吗。
我活动身体试图起身。忽然,视线停在了城堡的残骸上。
成为废墟的那里,碎裂的书桌映入了眼帘。那是书斋里的书桌。而且那书桌的抽屉里珍藏着琪莉寄给我的数十封信。
我好似被什么迷住了一般,起身靠近那堆残骸。接着不知为何,我没有想到使用魔法,而是用手一块一块搬起了石堆。
搬开数块,顶上塌了,又搬开数块,别处塌了,如此倾注数小时刨开废墟,我终于挖出了书桌的一半。我用脚踹了数次瘪裂得打不开的书桌抽屉,勉强得以将其拆下。此刻,我浑身大汗淋漓,显得不成样子。
“……幸好。”
成功打开抽屉的我,看到那沓信安然置于其中,微微露出了放怀的笑容。由衷放下心来。
我拿起最上层的信封。不同于用裁纸刀利落划开的其他信封,这信封被撕扯得拉拉杂杂。而且里面放着折好的没有花纹的信纸。我将其掏出并展开。
内容我早已读过。甚至读了数十遍。
慎重地用力写下的文字。如习惯般遵从书信礼仪而写的内容。琐碎得没有一点趣味的话题。



月愈暗风愈凉,这季节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



琪莉快活的声音仿佛传至耳畔。
我握着那封信,卧靠在石堆上。石头的冰冷感触沁入体内,颇为舒适。
我启口反复吟诵着引言。月愈暗风愈凉,这季节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我给您请安了。
“一点都不好。”
满身疮痍啊,真是。
如是喃喃,莫名语塞,遂而自嘲。
接着,我闭上了眼。涌来的疲劳怎么都挥散不去。倘若就这样睡着了,琪莉或许会在梦中将这长之又长的书信整封念给我听吧。



结果我有如栽倒般,睡在了塌陷的城堡残骸上。
方才好似根本睡不着的身体,如今神奇地陷入了沉眠。



5.狂人

数年前,被莫鲁萨巴国王授予骑士爵位的洛佩尔曼对贝拉露丝公爵的蛮行非常不满。虽然在父亲的劝导下对她宣誓了忠诚,可这不是造反到底是什么,心情颇为复杂。
然而只有自身怀着这种担心的事实让洛佩尔曼愈发哑然。大部分贵族对她都很善意。不,与其说是善意,看着更像是不怎么关心是谁掌握了王权。只要自身可以获取利益,哪怕让路过的狗掌权都没有关系。在这层意义上,公爵很有眼色,让他们轻松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是故对贵族们而言,公爵的行动是非常划得来的。
哪怕他们心知肚明,被压榨的终究是百姓。
“您气色不太好呢,洛佩尔曼卿。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埋头思考的洛佩尔曼,因柔和的女声而蓦然清醒。回首一看,围坐在桌旁的骑士们全都用责备的视线望着自己。
“不,不好意思。这些天没睡好所以……”
“您不用道歉。我知道我正驱迫着各位连日赶赴战斗。该道歉的反而是我。”
桌子的上座。
用各种华丽饰品装点着粉红色头发的女性以扇遮面,露出了微笑。
站在她右边的大块头剑士面向表情难堪的洛佩尔曼,恶心地咧嘴一笑。名字是斯佩罗吗。初次看到他时,还想着居然让非莫鲁萨巴出身之人担任近身护卫,是不是神志失常了。虽然如今那想法依旧没怎么改变就是了。
“好,那么可以继续之前的话题吗?哈曼卿?”
贝拉露丝呼唤了坐在左边的高龄骑士。愣然起立的哈曼如同转换氛围般干咳了数下,随后再次开口。
“是。集结基本结束。除了首都防卫军和看守占领地的军队,大部分都荟萃在这德鲁登地区。明日便可立即投入战斗……只是。”
“只是?”
“我们的城堡作为要塞而言十分出色,地形上同样是我们有利,因此贸然冲突恐不太好。即使我们胜利,失去的亦会很多。”
“比如?”
“一旦倾力于这场战斗,进攻首都就会困难重重。死者一定会很多。”
莫鲁萨巴的年迈骑士希望自身带来的士兵们可以尽量活下来。
不,他压根就没有期盼过这种战争。本以为战乱年代彻底过去了,结果突然蹦出一位女子跑来王家撒野,还想着要瞎搞一通。他只希望以尽量小的牺牲终结这场战争。
然而不知是血性还是傲气,遗憾的是,公爵的愿望没能和他一致。
“各位。如今琪莉・温兹来到了德鲁登。”
贝拉露丝笑着对聚集而来的骑士们说道。
“即使之前九次战败,我依然没有责怪各位。那样做没有意义。可若是在德鲁登的战斗中败北或逃窜,我是决不会原谅各位的。”
“可是公爵殿下。从局面来看——”
“我要看的局面只有一个。那就是各位能否斩下琪莉・温兹的首级。”
贝拉露丝站起身来提高了音量。
听到她的声音变大,全体骑士陡然一惊,不禁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大家都摇摆不定着,不知该露出何种表情。
“温兹的士气说是取决于琪莉・温兹亦不为过。世界第一的剑士,这小小的称呼所带有的力量是不可忽视的。即,一旦挫败了琪莉・温兹,温兹的士气就将一落千丈。”
“此话虽然在理……”
哈曼勉强张口,可尚未说完便不得不闭上了嘴。因为斯佩罗用满脸的肌肉传递着“想要活命就闭嘴”的信息。
“这场战斗的目的只有一个。抓住琪莉・温兹,将之枭首,使之受辱,随而碎尸万段,系上长竿。她的首级,正是我们的旌捷旗。”
贝拉露丝如演说般,慷慨陈词着向虚空挥拳。不过很遗憾,桌上的氛围十分冷寂。
她的话某种程度上亦有道理。琪莉是国民偶像,是令温兹沆瀣一气的根源。然而风险同样巨大。尽管击败琪莉或许可以挫伤温兹的士气,可是反之,这同样可能给他们的愤怒点火注油。
关键贝拉露丝本可以循规蹈矩地安然踏上征途,可她非要走最短的路线,这让骑士们怎么都理解不了。
然而贝拉露丝毫不在意周围的冷淡反应,继续显露着斗志。
“我辛苦来这战场的理由,只是为了亲眼目睹温兹之花的拗折罢了。我相信这里的各位是不会让我和陛下失望的。请不要忘了我的意志即是陛下的意志。”
尽是胡诌。
年轻的骑士洛佩尔曼咬紧了牙关。
聚集于此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她利用邪术将国王制成了傀儡。将亲爹变为痴呆的老人塞进里屋,之后还装成特别忠直的女儿,令人不由得惊厥。
一旦战争结束,恐怕这女人会最先砍掉亲爹的脑袋。然而谁都不敢顶撞她。没有人敢于驳议她的悖逆。
不,准确地讲。
应该说驳议过的人全都死没了。
贝拉露丝对惶悸的骑士们露出了如花笑靥,狠毒地吐露道。
“请将琪莉・温兹的首级盛在银盘上献给我。不论那人是谁,都将得到心满意足的褒奖。”
没错。说到底留在这里的只有为了金钱、私利或虚名而卖身的人们。
踌躇的骑士们因“褒奖”一词而闪烁着目光,观察起了彼此的眼色。事到如今,为了胜利的战略怎样都好。怎么办。原来自私的人是活得最久的。



*  *  *
他尝劝过罗罗娜要不要一起去艾雷巴多。
罗罗娜有生以来从未踏足过温兹的土地。倘若那时接受了他的提案,自己或许会在温兹的某个乡村平凡地学着剑,研究着新的食谱,有时再和同居者们吵吵架,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琪莉毕竟是公主殿下,总归可以帮助自己漂白国籍。
倘若那般,自身会成为温兹的剑士将剑指向莫鲁萨巴吗?
说实话根本没有什么对“祖国”的依恋。唯有接受了国家的帮助才会产生依恋不是吗。恐怕一旦成了温兹的剑士,想来想去果然会坦坦荡荡地将剑指向莫鲁萨巴吧。
毕竟如今。亦非出于依恋而站在这的。
如此想着,罗罗娜轻轻踢开脚边的石子。小石块一弹一弹的翻滚到了远处。
——会议,好长啊。老师不是讨厌会议之类的吗。
如今等得都快腻了。索性有什么突然爆炸就好了。
“喂,小家伙。”
此时,不远处一位满面油光的男人靠近着向罗罗娜搭话道。“小家伙”这一不太喜人的称呼令罗罗娜微微蹙眉以示不快。
男人的甲衣肩部刻着草绿色的纹章。看来是洛佩尔曼卿麾下的骑士。
“闲着耍啥啊?这里不是游乐场。”
“我收到了等待的命令。”
“谁的?那黑脸佣兵的?”
男人的嘲讽让附近的骑士们哧哧笑了起来。
斯佩罗没有骑士爵位。对他们而言,斯佩罗只是一介佣兵、一介外国人罢了。纵然隶属公爵麾下,在贵族的他们看来,甚至还比不上马厩的随从。
“喂。别嚷嚷了,快去帮忙做饭。今天人手不太够。饭,做得来不?”
“做饭应该另有人负责。”
“所以不是说了今天很忙吗。话怎么这么多,小东西。”
“那么体恤人家,您要不亲自去帮忙呗?知道如何掌勺吗?去拌一拌让汤水不要粘锅怎样。”
“……你说啥?”
“啊,难道您不会掌勺吗?那么您会握剑吗?”
“哈!喂,喂。我这都是为你着想才说的诶,小家伙。我叫你快去掌勺,不要白白谄媚讨不着好。哎,真不懂事,唏咿!”
痞里痞气地讥讽着罗罗娜的男人突然吸了口气。眼前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咻的一声,他的刘海被砍去了大半。等到他一头雾水地清醒过来时,只看到站立的罗罗娜不知何时拔出了剑。
“我对挥剑倒是略懂一二。”
“——……你这疯娘们,我可是一忍再忍了!”
脸色发青的男人迟迟才清醒过来抽出了剑。看到两人拔剑,看客们不知何时涌到了周围。可以处罚这两人私斗的上级们如今都在开会。
男人兴奋地冲向了罗罗娜。说实话他有自信,这种勉强够到自身肩膀的小丫头,只要吓唬一下,立马便会哭着瘫坐下来。
然而这只是傲慢罢了。罗罗娜面对男人的剑,眼神丝毫未变。哪怕男人的剑险险擦过脸颊,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半点怯意。
本以为会立刻结束的剑斗持续得比想象的要久,男人不由得“啊咧?”,“咦?”这般发出慌张的叹声。
理由很单纯——没想到会战成这样。
“还,还挺行嘛?!”
男人虚张声势地如此嘀咕道。然而罗罗娜根本没听男人的话。全神贯注于剑锋。罗罗娜凶狠的攻击嗖地掠过了男人的脖子。稍有不慎脖子就要被砍飞了。这事实让男人的背后渗出了冷汗。
“喂,干啥那么认真?我不过让让你,你还真以为和我不相上下了?嗯?”
男人总算用虚势盖住了紧张的心情。不想承认这小丫头的剑术同自身旗鼓相当的事实。而他的这般傲慢,反倒为罗罗娜制造了破绽。
罗罗娜钻进男人的怀中,用拳猛击他的下颌。虽然罗罗娜缺乏力量,不过她所戴的铁手套发挥了颇大的威力。男人咬着舌头趔趔趄趄,罗罗娜没有错过这空当,用剑柄凿向男人的心口。男人的身体顿时弯曲,这次罗罗娜对着膝盖一踹,将男人撂倒在地。
哇啊,的喊声到处响起。正可谓是风景线。
“咿咿,你这疯——!”
倒下的男人再次试图起身,然而罗罗娜踩着男人的胸口,将剑指向了男人的腭垂。
罗罗娜的脸颊涨得通红,略显粗糙的呼吸依旧稳定。她用冰冷的视线俯视着男人,说道。
“看来你太让着我了。少让点得了。”
“你……你,咿……!”
“这样还不够吗?”
最后的话是望着男人说的,然而却不是对男人说的。
语末,罗罗娜抬头望向对面。聚集于此的所有人都随着她的视线转动着脖子。斯佩罗正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站在那里。
“啊昂?”
斯佩罗歪着脑袋嗤嗤一笑。罗罗娜一边将剑收回剑函,一边对斯佩罗说道。
“看到没。我这样算是中游了吧?所以将我一块带去嘛,老师。嗯?嗯?嗯?”
……此刻眼前发生了什么。
聚集于此的所有骑士的脸上洋溢着困惑。倒下的男人亦是同样。刚刚还浑身喷刺冷漠顶撞的少女不知去了何处,变成了某个撒娇的孩子。不单是罗罗娜说的话,她甚至还一蹦一跳地靠近斯佩罗,拉扯着他的衣领。斯佩罗尽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嘴角却翘到了耳际。
“喔嚯,哎。这个嘛,不是说了还不足以实战吗?”
“那人都可以实战了,我为什么不行?”
“那个人啊!那个人……没有实战是补给兵。”
斯佩罗撒了个谎。倒地的男人听到这话,脸色再次发青。
罗罗娜好似有所不满,鼓起两颊盯着自己的老师。飘飞的双马尾发带如兔耳般翘起。
“我一样可以战斗!尽得了一份力!”
“不,所以说……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昨天我抽到的运势可是‘大凶’诶……”
“那么该休息的不是我而是老师吧?不然怎么,莫非老师……不信任我吗?”
罗罗娜一脸呆然地如此说道,斯佩罗急忙摆了摆手。
“怎么可能!说什么屁话!你真的是最棒的哦?!我的弟子中没人比你更有才了诶?!”
不过嘛,那是因为称得上弟子的孩子只有罗罗娜一个人罢了。为了所有人的和平,这事实还是不提了罢。
“我敢说,你的实力真的是最强的!就像刚才你亲自证明的那样!你的剑术可是纵横各种战场的我教的诶?!要上战场的话你比那些只会摆空架子的骑士们不知道高多少倍了!这不是当然的吗!”
“真心话?”
“是啊,是啊!”
“那就是说我上战场没问题了是吧?”
“你的实力当然……!”
哎呀。被绕进去了。
斯佩罗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自己的弟子可爱过了头,害得他说漏了嘴。他压根就不擅长这种吵嘴或是眼色游戏。
然而就连那不踏实的心情,都被罗罗娜的盈盈笑脸给彻底融化了。看着罗罗娜对自己深信不疑的表情,斯佩罗不由得绽放出了微笑。
“老师,您这是答应了吗?”
……唉,不管了。
让她紧紧跟在身边由自己来保护她不好吗。
抽到“大凶”的占卦?嗐,如今世上谁还相信那种不可靠的占卜啊。嗯,虽然自己相信,不过嘛,有时总会有那种误谬的吧。那种不像样的占卦忽略了,忽略了。
唯一的弟子如此殷切地恳愿什么的。连星星都想摘给她了,带她现场学习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行!你赢了!你这心怀叵测的家伙!”
斯佩罗露出了笨蛋老爹的微笑,说道。
至于对战时擅自拔剑的处罚,自然是想都没想。结果受罚的只有趴在罗罗娜脚边的男子。
不过没有人表露不满。骑士们看到体壮如山还总是笑得恶心兮兮的斯佩罗在罗罗娜面前解除武装露出更加恐怖的微笑,于是谁都不敢找罗罗娜的茬了。
不久,骑士们之间有了罗罗娜是斯佩罗女儿的传闻。兴许是没有考虑两人长得根本不像这点。
那传闻对于当事人的斯佩罗和罗罗娜而言倒是怎样都好。
是啊,怎样都好。那种琐事。



*  *  *
随着缓和状态的持续,骑士们的紧张感愈发消散。
黄昏时分,四五名饱食的骑士正坐在斜阳照映的地上分饮着温热的山羊奶。由于近些天的强制禁酒,加了一两滴酒的山羊奶兴许是心如火焚的爱酒家们之间卖得最好的零食。
天气愈发寒冷,如今人们不再聚于树荫而是围簇在了向阳的地方。人群中点起了氤氲烟气。忙里偷闲的骑士们唧唧喳喳地倾吐着牢骚。
“所有事本该在下雪前结束的啊。”
“听说德鲁登这块雪下得贼大。我的故乡不下雪,所以我还挺好奇的。”
“哎,别提了。我的故乡一到冬天就下暴雪,只好被困在家里。要是雪再重一点啊。屋顶都得塌了……”
“呵呵,根本就是强制冬眠啊。这样下去要是得了什么病不是只好躺在家里等死了吗?”
“所以说山村里啊,邻屋之间都连着长绳。一旦房子被雪埋了就整天挥那绳子。有如跳绳一样。那样就掘出了可以爬行的通道。”
今天的话题看来是“雪”。
琪莉坐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深冬的温兹首都亦偶有下雪,可要说暴雪造成的灾害,只有冰面上的马车事故这种程度的了。埋得了房子的雪一次都没有见过。既然德鲁登雪下得那么大,确实想要看个一回。
自称来自多雪山村的骑士讲述了好久雪的可怕。他向羡慕期待下雪的其他骑士们摆了摆手,警告他们不要抱有幻想。
“总之,如果还想再多活一会就祈祷不要下雪吧。冻伤,冱毙,病死……休息不了还得一直用铲子打扫,这样没关系吗?”
最后的话语好似最有说服力,倾听的骑士们一齐摇了摇头。不只是骑士们,连琪莉都不禁轻轻摆头。
聆听了许久的一位骑士虚脱地笑了,大声说道。
“嘛,不管雪下不下,这战争还是快点结束为好!不是吗?”
是,没错。骑士们一同点了点头。获得赞同的男人哈哈大笑,捋了捋沾上山羊奶的胡须,喊道。
“哈哈,只要想赢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如果可以,我一定要将灵魂卖给恶魔!”
嘈杂的笑声在骑士们之间爆发。
只是常有的戏言罢了。转眼就会被忽略的没有意义的话语。实际上他们连恶魔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从未遇到过,亦从未想要遇到。毕竟对他们而言,所谓话语并非那么深沉、重要、严肃的东西,其不过是一旦离口就会不留痕迹地消失的无形之物罢了。
“哪怕是戏言,那种话还是别说为好。”
琪莉站在骑士们之间平静地如此言说之时。
谁都斟酌得到氛围变得有多么冷寂。
独自对大家一笑了之的戏言上纲上线,从而破坏了氛围。我们一直笑靥如花的公主殿下原来是如此毁气氛的人吗。所有人都一脸呆然地望着琪莉。
琪莉当然知道。那句话只要大家一道笑笑就过去了。不,甚至不需要一起跟着笑。没必要为了捡起那话题而特意站出来破坏气氛。
即便如此,可她做不到。如今变得做不到了。
“我们的胜利必须全部归于我们。毋需借助何人之手。”
琪莉露出柔和的微笑环顾着骑士们。听了这话,骑士们的表情方才得以缓解。
幸好琪莉是善于应变的人。这种程度不过是基础罢了。话法论都学到腻了。
“各位没有弱到需要借助恶魔之流的力量吧?温兹的骑士中没有懦夫。不是吗?”
“当然,公主殿下!”
“莫鲁萨巴的家伙们啊,连一拳都不够受的!”
没错,人类的事情就由人类来解决。
恶魔之类的根本用不着。哪怕不是恶魔而是神,亦要令其干涉不了这历史。
毕竟人类的历史必须独属于人类。
因琪莉的数句话而冷静下来的骑士们反倒变得士气高涨。既然世界第一而又美丽的公主殿下说他们“不弱”,他们就决不能弱。转眼间,氛围的主题转向了骑士们的逞强称能和英雄事迹。
热闹喧阗的此时,侯爵的侍女碎步来到了琪莉的身旁。
“公主殿下。林顿卿正赶着找公主殿下。”
“休瓦?如果又要唠叨,我可不怎么想去……”
基本每天都被休瓦叫去唠叨的琪莉紧紧皱起眉头。侍女数次目睹了她的辛苦和休瓦尔兹的敏锐,对此谙熟于心,于是表情亦变得恻隐。不过侍女没有就此退缩,说道。
“好像有位客人要找公主殿下。”
这局面下居然还有客人。
琪莉的脸上泛起了诧异。掺杂着期待和好奇的视线朝向了城堡。
背后传来了骑士们鼎沸的笑声。在满是烟味的空气中有如吐息缓缓上升,散成了一片白茫。



*  *  *
“……约娜?”
打开房门的琪莉用恍惚的声音呼唤了对方的名字。
约娜坐在茶桌旁,喝着端来的红茶,她一看到琪莉的脸,遂起身深鞠一躬。褐色的卷发荡漾到了肩下。
坐在对面的休瓦尔兹亦起身迎接琪莉。玄铃踞于窗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琪莉的客人。
“怎么……你是怎么来这的?”
琪莉大步走进房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休瓦尔兹最先坐了下来,约娜则站着回答琪莉道。
“我听闻琪莉殿下正驻屯于此。”
“魔王呢?魔王怎样了?”
“十分抱歉,我同样不得而知。”
约娜一脸悲痛地低下了头。
“主人命令我前往古斯的修道院。让我仔细询问诺芙修女的预言。”
“……预言?”
古斯的修道院琪莉也一起去过。那时诺芙告诉了魔王怎样的预言。基本待在一起的两人却从未来得及谈过。或者说那不过是为了支开约娜的借口吗。
约娜用稍显平稳的声音接着说道。
“我办好事情本想赶着回去,可现在艾雷巴多出现了正体不明的迷宫,甚至没法进出,于是我不得不……”
关于艾雷巴多的消息琪莉亦有所耳闻。只是区分不了何处是真实何处是谣言罢了。不过约娜说的应该不是假话。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坚信艾雷巴多发生的奇象是魔王所为,而琪莉则苦恼着魔王到底要做些什么。毕竟他在自己离开时什么都没有告诉自己。
是啊,甚至连那预言。
那修道院显然一起去过,基本一刻都没有分开,可他却背着自己接受了诺芙的“预言”。
相比愤怒,涌来的失望和遗憾更是让琪莉难以忍受。毕竟他所隐瞒之事,对他而言只是煎熬罢了。
“那所谓的预言……你问清了?”
琪莉忍着发颤的声音,平静地问道。约娜这才抬头望向琪莉。
“问清了。”
“什么内容?”
“那是……”
约娜紧咬着下唇,将视线瞥向一旁。据此,琪莉推断那所谓的“预言”决不是快乐而幸福的内容。
“没关系。说吧。我,不是要成为魔王新娘的人吗?我想我足够有必须知道的资格。”
约娜紧蹙着眉头睁开了眼。
不过她没有纠结太久。主人多余的烦恼和什么都要独自承担的痼疾,约娜比谁都来得清楚。即使早点将这话告诉魔王,恐怕他又要独自苦恼,独自承受,独自决定,不论什么都要独自背负吧。
约娜做了个深呼吸,依次看向休瓦尔兹和玄铃,随后又将视线移回琪莉。
“照那修女所说,主人……会成为人类最糟的敌人。”
“那是什么蠢——”
琪莉失笑着啐道。
“她说主人将会获得人类难以抵挡的强大魔力。那显然会给世界的均衡带来负面影响。她说不论怎样的人类都阻止不了主人。只是——”
“只是?”
“……除了琪莉殿下。”
约娜伸手指向了琪莉的剑,雷吉纳丝・艾奎拉(相杀之王女)。
“您不是有那个吗?‘连魔都可以相杀的剑’。”
琪莉的呼吸,乱了。
她自幼学剑。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为了成为魔王的新娘。因为只要可以凭剑成为世界第一优秀的人,就可以和魔王结婚。经过那艰难的岁月,她终于实现了那梦一般的目标。
历史上未尝辈出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剑师。以及为了褒奖那剑师,现存的魔法师和武器匠人携手打造的独一柄的剑。
雷吉纳丝・艾奎拉。
人类所能制造的终极宝物。数百位魔法师超越自身之力所达到的魔法之精髓。完美得可以称作奇迹,纤细得不可复制,因而没法再次诞生的魔剑。
这剑不是为了斩除魔王而被制造的剑。
绝对,不该是的。
“……所谓阻止,不必是斩杀之意吧。”
玄铃的声音令僵住的琪莉蓦然转头。站在窗边的玄铃露出特有的傲慢而从容的表情,接着说道。
“既可以是说服,亦可以是改变,不是么。”
“噢噢,是那样的……对吧?”
琪莉磕磕绊绊地答道,玄铃嗤笑了一声。
“说到底你有砍那厮的胆量么?纵使刀芒戮颈亦不敢枭首那厮的怯夫又有何顾虑。”
“……想了想确实如此。”
是啊。执剑的终究是自己。
只要自己不砍魔王就好了。
“不,这说的是什么话?!又不是温兹的敌人,而是人类的敌人吧?人类啊,人类!单位巨大得都没有实感了吗?到了那种程度哪怕是我的家人我都得含泪诛之啊!”
“啧啧,此般锡瓦之流。没眼色,没情义,你这厮莫不是只会唠叨了罢?”
“我要说多少遍不是锡瓦是休瓦!还有不要在名字前面加上‘此般’这种副词!”
“那便遂你意了罢?哎,锡瓦之流……”
“不是锡瓦是休瓦!不要只改前面的给我改了后面的啊!不管在谁看来都是这边更重要吧!”
休瓦尔兹额上的青筋肿得快要炸裂之时,房门忽然开了。没有声息,没有招呼。大家的视线一齐朝向了打开的房门。
门口的武装骑士眨了眨开启的头盔中慌促的眼睛,面向了房内。
“有奇袭!”
骑士喊道。
“莫鲁萨巴的家伙们正在翻越山岭。”
骑士的声音含着惊惶、紧张、恐惧和愤怒。
然而房间里的人除了约娜,其余的三位都毫不慌张。毕竟琪莉的两位老师都一直苦口婆心地教导琪莉,若是事事慌张便处理不好突如其来的事态,而琪莉对这教诲镌骨铭心。
三人仿佛早有准备,迅速带上自身的剑,急忙离开了房间。休瓦和琪莉向着打开的门,而玄铃则向着窗外。
离房之前,琪莉回头看向约娜,说道。
“余下的话回来再说,约娜。”
宛如预见了胜利一般,琪莉的声音没有一丝踌躇。
“不会太久的。”
“琪莉大人……!”
约娜好似有话要说,呼喊着琪莉的名字,琪莉却仿佛听不见她的话,就那样离开了房间。
破门而入的骑士尴尬地望着一脸泫然的约娜,迟迟才跑着去追琪莉和休瓦尔兹。



*  *  *
为何突然想起了文学老师的话,琪莉亦不得而知。冲入敌阵将人砍倒时,为何于诸多教诲中想起了文学老师的话。
那人总是戴着遮住整张脸的帽子来到王城。一直摆着派头孤高地谈论着古典书、哲学书、人文学之类的话题,不过琪莉知道,那人正用独特的笔名偷偷写着通俗小说。市民间流行的市场剧剧本好像亦是那位先生写的,不过为了贵族的体面,那种事情自然不好承认,所以真相还不得而知。
即便如此,琪莉依然如此推测,理由是她学习戏曲的某个夏天,望着远处窗外的老师所说的话。
“公主殿下。假如第一幕里主人公将桌上的短剑藏进衣袖。那么第三幕里主人公就必定会用短剑刺向某人。这就是戏剧。”
琪莉知道那是市场剧中的一个场景。尽管如此,琪莉却没能立刻理解老师的话语。领会不了“必须那么做的理由”。
老师对一脸茫然的琪莉露出了亲切的微笑,补充解释道。
“戏剧是人类所制造的封闭世界。不可以有多余的台词、多余的行动、多余的道具。可是公主殿下。请不要忘了,我们说到底亦不过是神所写的剧本。这现实的运作同样遵从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创造者的法则。人类的任何琐碎之举,总归会成为某种结果的原因。”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老师以温柔的微笑结束了话题。随而再次望向窗外,好似伤春的少女,于是琪莉立刻忘记了那话题。之后再没有就此谈过。
为何恰于此时记起了那事。
自身获得魔剑,自身成为世界第一的剑士,这世上存在所谓的恶魔,存在魔力凌驾恶魔的人类,这一切都仿佛是为某种结局所准备的道具,为何恰于此时。
琪莉咬紧牙关,用自身的剑,雷吉纳丝・艾奎拉挡下了敌人的攻击。
“啊,对了。公主殿下。您知道吗?古代英雄叙事的戏曲大部分都是悲剧。”
冁然而笑的老师所说的话,事到如今为何如此清晰地浮现。究竟是为何。



“分心了?”
呼哧一声,冰凉的空气顿时涌进了肺腑。
琪莉抬起头。感到了轻微的眩晕。透过呼出的白气,可以看到喷血而倒的敌军那悲痛的面容。撂倒敌人的玄铃飘舞着黑色的长发,从琪莉的背后站了出来。
“师父!”
“悠笃亦得看时候呵!”
斥责的同时,玄铃细长的剑优雅地划出了弧线。她长长的道袍下摆随风飘飞。玄铃的剑宛若舞蹈,流丽地钻进了骑士们之间。鲜红的花朵于剑锋华丽地绽放。本就娇小的体躯一刻不停地在战场上翩然穿梭。
琪莉正是那样的玄铃所唯一教授之人。
接受了根本不擅长当“教育者”的玄铃略显粗糙而高压的教导。即使莫鲁萨巴的骑士们被生来初次看到的驱使东部剑术的玄铃所吸引,琪莉仍是没有惊讶。毕竟她指向敌人的剑,亦不容分毫散“点”,连成了流水般的“线”之舞蹈。
将周围的敌人瞬间干翻后,玄铃撩起披散的头发,噗嗤一笑。
“公主殿下不该继续守城么?居然冲在前头,锡瓦那厮可要哭了呵。”
“好不容易成了剑师,那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倒是。我教你剑亦是为了让你尽情使用。”
侯爵和休瓦尔兹正待在后方。总指挥权不在琪莉而在休瓦尔兹手中。毕竟是玄铃所说的“虽有教导剑术的才能,本人却怯懦得不敢亲临战场”的人物。
此外,他在战术上亦颇有才能。面对莫鲁萨巴的突袭,温兹得以立刻组织起反击,正是因为休瓦尔兹对此早有防备。
相反,玄铃则是习惯于战场中央的女子。甚至不会按照既定的战略行动。其体质相比集团生活更适应个人活动,其能力相比集团战更骋长于个人战中。
“此等不知礼数的无赖之辈,其将军之面相可真令人好奇呵。”
仿佛装饰着玄铃的话语,敌人的悲鸣从玄铃的剑锋滑落。与玄铃向背而立的琪莉,其剑亦穿透了冲向自身的敌人的皮肤。
“该不会要冲过去吧?”
“未尝不可!”
“独断专行?!休瓦会发火的诶?!”
“我是锡瓦那厮的部下么?”
“……不是。”
“那,我是温兹的骑士么?”
“……仔细想想,确实不是。”
虽说是自己的老师,可她并非温兹的骑士,自始至终都是外国的来宾,没有义务为温兹战斗。
玄铃的提问琪莉一个都否定不了,于是心情有些错杂。本该整个空职给她安上的。
言罢,玄铃遂冲向了敌阵。敌人的长枪向玄铃捅来,可玄铃顺滑地从侧面闪开了那攻击,随后蹬地起跳。
轻盈的身体加上超强的腿劲,玄铃倏地跃升到了一人的高度。她轻巧地踏上刺向自身的长枪,如过平衡木般迅速蹬了三四步,于其末端再次跳跃。然后用力蹬踹持枪骑士的头顶。“啊”,用脚蹈过这般呻吟的她,踩着那骑士的脑袋又一次起跳。
她跃向虚空,道袍下摆如鸟翼般招展。东部的独特衣裳,未着甲衣的违和感。再加上东部特有的小脸和精巧的五官,这一切都牵拉着骑士们的视线。一时间,莫鲁萨巴的骑士们全都注目于那突然升天的东部女子,一齐抬头望向了天空。
接着,琪莉没有错过那短暂的间隔。
“呼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源自腹部的呼喊,琪莉的剑悉数砍倒了走神的敌军骑士们。分心玄铃的敌人们迟迟才回神于战场开始挣揣,可基本上还没清醒就栽在了温兹骑士的剑下。
只是暂时将视线移向了别处,其后果倒是颇为残酷。众人这般倒地之时,惹人注目引发事态的玄铃早就消失在了周围。
“魔法师们!”
这时,从莫鲁萨巴的阵营中传出了洪亮的声音。
哎呀——琪莉迅速察看起周围。趁着敌人因玄铃而东奔西窜,士气高涨的温兹骑士们强行推进到了前方。
“撤回来!赶快后撤!”
琪莉嘶声喊道。嗓音近乎沙哑。然而面对肾上腺素飙升的人们,琪莉的命令没能顺利地传达。
哈啊,哈啊。
琪莉调整好呼吸。时间缓慢得有如拉长的糖条。场景仿佛时断时续,显得十分别扭。
皊白的吐息模糊了视野。整个地面被鲜血浸透。四周是黑红的汀泞。到处都是栽倒之人的尸体。
本该后撤的。不可以冲在前面。琪莉再次转向敌阵的瞬间,天空中降下了闪光。
魔法师们。敌军有魔法师。
白茫茫的昏暗侵吞了视野。接着是轰声。爆炸姗姗来迟。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中央在狂风中炸裂。琪莉用斗篷遮脸,抵御着热风。
糟糕。温兹这边没多少魔法师。没有应付这种巨大魔法的手段。
直到温兹的骑士们向前推进,莫鲁萨巴一直憋着魔法。即,魔法的作用范围有限。不可以贴得太近。琪莉呛着烟,再次喊道。
“后撤!挨近了会被魔法攻击!撤回来!快撤回来!”
听到琪莉话语的骑士们魂飞魄散地动了。然而琪莉的视野被爆炸的烟雾遮挡,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勉强砍倒贴近自身的敌人。
不过闻声可知,局面十分不利。
“往哪逃!”
男人低沉的叫喊。
紧接着涌来了各种悲鸣。
琪莉背脊一凉。剑破虚空之声汹汹传来。咚,咚,粗浊的噪音响起。这程度不是用剑在“砍”。而是用剑在“劈”。仿佛,钝器一般。
挥舞着那般巨剑的男人。



刹那间,琪莉不由得架起了剑。
“……?!”
“哈!反应还挺快!”
哐——!
尖锐的金属声震动着琪莉的耳畔。随后琪莉才认知到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男人一冲破烟雾,大剑遂袭向了琪莉。挥剑的灰发男人面向琪莉露齿而笑。
——万一没能下意识格挡的话……
冷汗顺着琪莉的细颈淌下。覆盖寒冷的恐惧使得全身瑟瑟发抖。
“唔啦啊啊啊啊啊!”
随着喧天的呼喊,与琪莉交剑的斯佩罗顺势挥起了剑。姿势与其说是挥剑更像是挥舞着球棒。
始料未及的局面,由此尚未恢复平静的琪莉略微迟缓的反应,再加上超乎想象的强大力量,琪莉就这样被推着飞向了后方。不过没有摔倒而是得以平安着地,兴许是因为琪莉长久的经验和源自训练的娴熟。
“好久不见,小姐?不,不对?不是在文卡洛遇到过吗,我们?那么,碰面这么频繁还需要打招呼吗?”
“斯佩罗……!”
琪莉咬牙呼唤着他的名字。不同于她凝重的表情,斯佩罗的脸上蔓延着笑容。仿佛看着可爱堂妹的叔叔。
“哎呀,真是荣幸啊?连我的名字都记着!”
斯佩罗在这。
意味着贝拉露丝……也来了吗?
那么或许,罗罗娜也在这?
“咋了,第一次打仗?”
“是啊。”
“原来如此!真是活在了好时代!战争不打是最好的,不是吗?不过这所谓战争啊,人们哪怕知道不好它还是稀罕地没有消失吧?”
斯佩罗笑着向虚空挥剑。嗡的一声,巨大的剑动了。琪莉的眼睛一眨不眨,视线追寻着斯佩罗的行动。
“这一切,不正是为了我这样的战争狂吗?”
斯佩罗的眼神带上了异彩。他没有刻意隐藏极度兴奋的心情。那巨躯所散发的杀气正挤压着周围的空气。
“我还挺想和小姐什么时候再打一场的!”
“您似乎想躺在地上输给我两次。”
“哈哈!话说得还挺有趣。嘛,我确实有点不擅长那种高尚的对决。”
斯佩罗的微笑中闪过了浅浅的愤怒。他慢慢架起了剑。
“毕竟我只学过如何杀人,而不是如何胜利——!”
“咕!”
瞬息间,斯佩罗贴近了琪莉。同时,随着“哐”的轰声,剑与剑互相缠绕。超乎寻常的杀意和杀意互相交织。
如果再次对上这男人,或许会败北。
琪莉曾如此认为。然后如今,不幸的是,那推测变为了确信。袭来之剑的重感与力量和“那天”截然不同。他既不踌躇亦不拘谨的攻击,伴随着稍不留神遂将迎来死亡的危险。
“唔哈哈哈哈!要不我再打倒一次那狗屁的世界第一?!啊昂?!”
凑近一看,斯佩罗的眼瞳正急遽变窄。这血腥弥漫的战场令他酩酊大醉。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亦不含对杀戮的罪责。唯有对破坏的欢喜。
太强了。然而,不能输。
败北……即是死亡。
“我啊!”
琪莉咬紧了牙关。握剑的手愈发用力。
“在和魔王结婚前是绝对死不了的!”
还要收下婚戒。
还要穿上漂亮的婚纱。
还要一起切蛋糕。还要在祝贺声中前进。还要去别的国家新婚旅行。还要在那里一起制定生育计划。还要购置有庭院的婚房。毕竟一定要幸福。
没错。毕竟要长久而幸福地生活下去。



剑与剑交错。
某人的肉被砍下。某人的血涌了出来。
然而没有悲鸣。甚至来不及悲鸣。
唯有聚积的疯狂和只看得到彼此的狭窄视野。
背负着伤痕,两人的战斗仍在持续。



6.恶意的胎动

嗯?
身体好轻。
如此想着,我睁开了闭着的眼。天花板的颜色十分鲜明。窗外照进的光芒充斥着整个房间。
天气不错。
我怀着微妙的违和感从床上起身。握了握拳,又弯了弯膝盖,看来身体没什么大碍。不,不如说是神清气爽。身体舒畅得仿佛久违地酣睡了一场。
“奇怪。总觉得……做了个喧杂夸张的梦。”
可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是啊,梦往往是记不得的。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梦。我又不是什么做得了预知梦的司祭。
我立刻消去了不安。因为比起记不得梦的不安,另一层面的不安更为急迫。
“唔呣。好像有人越过了城堡周围的结界。”
到底谁会来这山里的魔王城?
我穿过走廊,前往最看得清城门的窗边。最近常常有翻过山来的偷渡者。那种家伙会乖乖前往自个的目的地,这倒没问题。
问题是有些家伙的目的地就是这里,我的家。喊着讨伐魔王的口号聚集起来的傻瓜们,暂时献祭了重要脏器之一的胆,毫不畏惧地找了过来,这种事可谓是家常便饭了。那种家伙得在搞出麻烦事前快点驱逐。
从早饭前起就很是烦人。我挠了挠尚未梳理的散发,站在窗边等待着不速之客。不多时,触发我结界的可疑人物出现了。
不速之客是一位少女。
荡漾着褐色短发的快活少女。
年龄大概介于10代中期到后期之间。少女骑着光鲜亮丽的黑马,似乎是在离家出走,置于鞍上的行李大得超乎寻常。
少女似是为了应对山中寒冽的天气,短短的连衣裙上披着带有兜帽的紫色斗篷。尽管来路不明,不过看那打扮,显然不是迷了路而在山中徘徊。
到达我城门前的少女在门前下了马,随后做了个深呼吸。好似大事来临前紧张的人一样。连表情都十分悲壮。接着,她向着城堡,用响亮的声音喊道。
“魔王——!”
宛如宣战布告一般。
“和我结婚吧!”
“……啥呀,那家伙?!”
说什么和魔王结婚,没痴癫吧?!
到底是怎样疯癫的女子才会独自来魔王城说要和魔王结婚啊?嗯?!
“开门!快开门,魔王!快点和我结婚!”
“我像是会开的样子吗!”
面对那迷之访客,我诚心诚意地喊道。
赶走吧。狠狠赶走吧。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进城,我如此想着。



“……嗯?”
一眨,我睁大了眼睛。
我所处的地方不知何时变成了会客室。
咦,咋回事,这违和感。这种……记忆溜走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我,刚刚不还站在走廊窗边吗?什么时候来到会客室的?这到底是什么——……
“我叫伊芙!”
“唔噢噢,什么!”
正当我一头雾水之时,坐在我右边的少女忽然举手,打断了我的思绪,开始了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时隔300年,这地方又有了我之外的人,真是没想到。
我浑身受惊地望向少女。
“你,你,你是怎么来这的!”
“那当然是你放我进来的咯?”
泰然地宣称自个叫伊芙的少女歪着脑袋反问道。我?是我给你开门的?我可不记得诶?
“那又怎样。过程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
“一般都是反着的吧?难道只要结果好就万万岁了?”
“当然啊。”
这,这,真是个危险的家伙。
“为了可以和我所爱之人待在一起的结果,不管经历怎样的过程都没关系。”
伊芙摊开四肢,伸了个懒腰,说道。
相当自由奔放的行动,轻浮的口吻,不知为何并不陌生。而且难以置信的是,我甚至莫名感到,那略微过激的思想和这初识的少女十分相称。
为什么?我分明,是第一次看到这女子吧?嗯?
“孩子啊。莫非……我曾经在哪遇到过你吗……”
“怎么?是记起什么了吗?”
伊芙瞪圆了褐色的眼睛,望着我。她咬着嘴唇,好似正强忍着焦躁,那表情分明就是个孩子。
我莫名一颤,苦笑着低下了头。
“倒不是记起了什么。”
“什么啊,那还有什么好苦恼的?是否遇到过我有什么重要的。”
伊芙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来。她靠近我,大胆地跌坐在我的膝上。伊芙柔软的大腿紧贴着我的大腿。
不,等一下。这是干啥?是在考验我的理性吗?难道这,是梦的延续?太不像话了吧?这种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会突然闯进我的城堡一下子坐在我的膝盖上啊。是有人在暗中盯着吗?是挖了陷阱要诬蔑我是寡廉鲜耻之徒吗!不然怎么理解这局,不,等下,希望你不要探脸过来。因为沙发靠背我都没地方退了,求你了,喂,求你了!
“我们俩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双手捧着我脸颊的伊芙用酥软的声音说道。挨近一看,简直就是个成人女子。特别是,眼睛。
眼神,那样。深邃。不是成熟意义上的深邃。仿佛窥探不知深浅的水井,看上去总有些空虚而危险。不知深浅因而瘆人的,那种眼睛。
“没关系。别慌张。你终究会爱上我的。”
伊芙婉然一笑,说道。
“你本来不就轻而易举地陷入了爱情吗。”
不是“会”,而是“了”,这点令我有些在意。我有过那种事吗?到底什么时候?
“我绝对不会失手。毕竟我清清楚楚记得你是如何陷入爱情的。”
“那个,你会不会找错人了。你会不会是要找姓魔名王的人,孩子啊?”
“我不叫‘孩子啊’,我叫伊芙。”
伊芙冰凉的手顺着我的脸颊摸到了我的脖子。那掐喉般的姿势不知为何令人不适。
“我希望你叫我的名字。”
名字。伊芙。
这名字我认识吗。听过吗。
伊芙。伊芙。伊芙。
我在心中数次念叨着那名字。那名字在口中辗转,好似早就呼唤了数百次。
是谁取的名字。是谁称呼的名字。
越是回味便越是悲痛,兴许是因为我好久没有呼唤过别人的名字了。毕竟我300年里从未出过这城堡。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城里窝了300年。
我为什么会成为“魔王”?
“在想什么呢?”
伊芙眯起眼睛,笑着对我私语道。
“什么都别想。你用不着思考。思考,只会让你痛苦。”
伊芙的声音在耳边融化,不知为何渺然如梦,我不由得闭上了眼。
而当我再次睁开眼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次眼前展开的景象,是祭典正盛的村口。
等下,这难道不奇怪吗?我分明刚刚还坐在城堡的会客室诶?不,我是自个走出城的吗?难以置信!莫名其妙!我到底为什么!
“哎,真是!又打瞌睡了吗?”
快活的声音吓得我望向一旁,荡漾着褐发的伊芙正一脸不满地望着我。淡粉的毛衣和白净的脸颊十分相称。
“打瞌睡了?我?”
“你不是说为了感谢我给你买魔法书,要陪我一起来村子的祭典吗?”
……咦,是这么回事吗。
微妙的既视感令我浑身颤抖。某些记忆若隐若现地在脑海中蠕动。
是啊,没错。我提议过要一起去村子,某人开心得像中了一等奖一样。某人……是谁来着。脸记不清了。
“那人,不就是我吗。”
伊芙冰凉的手指宛如蛛足一般缠进我的指间。
啊咧。我刚刚将想法说出口了吗。伊芙的话听着像在回答我的想法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什么东西,错位了。
如鲠在喉,难以呼吸。
“哎,真是!来都来了还磨磨蹭蹭的?怎么可以将我这样漂亮的女友像个麻袋一样晾在一边!”
“女友?!”
“是啊,怎么?难道你后悔和我表白了,如今?”
伊芙的眼睛立刻被水气浸透,泫然欲泣。
……啊。
总感觉此刻,心中一隅有些刺痛……



「难道是后悔……向我求婚了吗?」



“……不后悔。”
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伊芙的手,断然说道。本该断然说道的。我不禁想道。不想再次因徒劳的踌躇而使“某人”受伤。
伊芙好似满意了我的回答,露出了明净的微笑。
“嗯,回答正确。我本想你要是说后悔我就踹你来着。”
“啥呀,太过激了吧?!我压根不就没有选择答案的权利吗?!”
“你就当是一种调教呗。我想听你主动说喜欢我,而非迫于我的威胁。”
“还调教,你到底将人心当成什么了。”
“我的东西。”
伊芙的眼神十分冷漠,她勾起嘴角,笑了。果断中透着狠厉,简直令我进退维谷,我不由得咽下了干燥的吐沫。
“等着瞧。我终究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而我认同的一切都会被承认。”
我本想问些什么,可伊芙牵起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话语。我看着伊芙矫健向前的背影,彻底忘了我刚刚想要问些什么。是啊,那又怎样。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街道祭典正盛,人们熙来攘往。虽说是逼仄的乡村,然而灯火通明,辉煌灿烂,花粉纷落,令人不禁有种违和感。人口密度大得甚至走两步路就会撞上迎面而来之人的肩膀,可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疲劳。心情虚浮得仿佛漫步云端。
“……这样,倒也不坏。”
我环顾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们,嘟囔道。
走在街上的人们都被删去了五官,光滑的脸上洋溢着祭典的激昂与欢乐。咯咯的笑声从四周纷至沓来。没有眼、鼻、口的一张张脸喋喋不休地穿梭在我的周围。
那平坦的脸让我不禁有种违和感,可我感到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我。
只是,隐约意识得到。我是魔王,是魔法师,之前干了某种坏事,可是不知为何,我知道,不管怎样,大家都会接受我的。
“要是每天都有祭典就好了。是吧?”
“是啊。如果是这种氛围的话,祭典或许没那么糟。”
我莫名鼓起了勇气,连迈向前方的步伐都装载着力量。
伊芙和我跑也似地走过街道享受着祭典。行至街道尽头的路口,没有眼、鼻、口的脸上化着小丑妆的魔术师正召集孩子们表演着魔术。我拉近伊芙,用略显虚浮的声音问道。
“要看吗?”
“嗯,好!”
伊芙露出幸福无比的微笑,大大地点了点头。
坐着的三个小孩全都长着光滑的脸,我们站在那后面,观赏着魔术表演。帽子出兔,以口吞火,断指再接,尽管都是些骗术,可我和伊芙只是鼓着掌看着表演。等到魔术临近尾声,我这才意识到,我正笑得两颊发虚。
就这样沿村子转了多少圈来着。
“两个人逛祭典,真的很开心!”
伊芙高举双手成万岁姿势,喊道。在她的身后,清新的朝阳和澄澈的青空如画般展开。



“我们一生就这样在一起吧?这样永远只做着幸福快乐的事!”
我笑着表示同意。
路过的人们顶着光滑的脸,忽然停下了脚步,为我和伊芙鼓起了掌。没有眼和口,肉眼看不到表情,但我可以确切地知道他们正在笑着。
——啊,知道是什么了。
人们顶着光滑的脸吹捧着我,我看着这一切,想道。
——仿佛进入了懒散不公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世界。
除了主人公,周围的一切人物都被简缩,其感情和人生被彻底删除,这般造物主的世界。
机械的掌声,时间彻底停滞的灿烂天空,唯有爱、爱、爱、爱的世界。
——我如今是在做梦吗?
——不然之前的人生是梦,其实这里才是现实吗?
“那种事怎样都好。”
伊芙婉然一笑,握住了我的双手。
“只要我们两人可以永远这样幸福,那不就好了。”
……是啊,那就好了。恐怕那就足够了。
如此想着,我点了点头。



*  *  *
过了多少小时。不,过了多少天。
祭典日以继夜。蓦然抬首仍是夜,稍一走神便成了昼。
我不记得那漫长的时间里我有没有睡着。时间的流动十分模糊。我如同漂泊不定的水中浮枝,只是将身躯交由周围的风雨罢了。毕竟伊芙正处在那流动的中心,这个世界十分完美。
然而,好似忘了什么的不安感时而向我袭来。
我忘了重要的东西。可是,那盒中分明交织着会伤害我的数万份记忆。我为何如此确定。这份知识从何而来。错位之感为何如此执拗地折磨着我。如今的我确实足够幸福了啊。
仿佛不存在悲伤和苦恼的祭典之都黑洛伊斯——黑洛伊斯。黑洛伊斯是什么?我为什么记得那种名字?
“你看,魔王!花店大叔给了我这么多花!”
我坐在长椅上持续着漫不可知的联想,伊芙对我喊道。抬头一看,从对面花店抱了捧花来的伊芙正对我嫣然一笑。脸颊隐隐透红,好似十分害羞,那模样甚至比她拿着的花还要美丽。
我将视线移向伊芙的身后,街道的对面。收拾着摊位的花店主人好似察觉了我的视线,转向了我。没有眼、鼻、口,花店的男人顶着光滑的脸,用手理了理小胡子,挥手向我问好。我轻轻点头以示感谢。
“怎么了?在和谁打招呼?”
“嗯?啊,和花店主人。”
“什么?为什么?怎么会?”
伊芙蹙起眉间追问着我。
怎么,不该打招呼吗?生活中帮来帮去的,互相打个招呼还是可以的吧。我慌张地向伊芙进行着不必要的辩解。
“那花,不是送你的吗?道个谢都不行吗?”
“用不着!不要和别人做那种事!”
伊芙瞪着眼睛,厉声喊道。那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我浑身一颤。咋了,为何如此生气?这事值得如此生气吗?
“难道要我当个没礼貌的人?”
“为什么对我之外的人抱有好感?为什么要关心那种村民A!我在你身边!你必须只看着我!”
“哦嚯。不肯感谢送你花的人就算了,‘村民A’又是什么?不可以说这种没教养的话。”
我起身摸着伊芙的头,教导般地说道。然而下个瞬间,伊芙狠狠地拍开了我的手,让我很是慌张。伊芙的眼睛甚至透着血丝。我实在理解不了她到底为何生气。
“我不是小孩子!”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到了应该被爱的年龄!可以被爱的年龄!最为美丽的年龄!”
那种事有规定吗,我本想如此问她。
伊芙将怀里抱着的花砸在了地上。花瓣如彩纸般杂然散开。我慌张得发出了“唔哇”的叹声,而伊芙趁此转身,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总之,她就是那脾气。问题是那家伙成人了还改不掉那随心所欲的性格。
“……嗯?我刚刚的想法,好像很了解伊芙的童年一样?”
某物再次开裂。
每当快要忘却之时,某人总会粗暴地扣击着我的内心,砸出一两条缝。
不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对。我仿佛跨上了数级台阶,雾气弥漫,某人正不时踢踹着我混沌的脑海。
“……先找到伊芙再说。”
越是试图思考,雾气便愈发浓密,我用拇指使劲压平皱起的眉间。不要想太深,伊芙的这番话不时萦绕在耳边。我移步迈向不刻有一丝表情的人群中间。
走在街上,我意识到我内心的裂痕正逐渐变得又宽又大。
街上的人们仿佛被赋予了站在那里的职责,刻意坚守着岗位。正当我好似中了邪般茫然漫步之时,孩子们咯咯笑着穿过了我的身旁。
仔细想来,那些孩子们分明在四小时前亦是以同样的调门笑着从我的身旁穿过。笑声没有渐渐远去,而是反复回响在耳际,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果然,很奇怪。
我迅速停下了步伐。
在面包店前挑选着面包的短发女仆,在铁匠铺前和铁匠斗嘴的红发骑士,垂涎彼此拿着的冰淇淋互不相让的孪生兄妹,坐在树荫下吵着给不给悔棋结果掀了棋盘的东部女子和白发贵族男人。
面熟得仿佛在哪擦肩而过的人们。
是啊。还有刚刚从我身边穿过的金发少女。
如同安置于某处的我所苦苦渴求的东西。
“……伊芙。”
好。去伊芙那吧。
只要和伊芙待在一起,这纷繁的心绪就会沉静下来。时而揭露着不和谐真相的赘冗好奇心亦将消失。去找伊芙吧。要问为何,因为我极其喜欢伊芙。伊芙喜欢着我,我对伊芙……
——花店。
——没了。
追随着金发少女转过头去的我,意识到通路对面的花店消失了。分明刚才还在我所坐长椅的对面。顶着光滑的脸站在前面的小胡子店主亦不再看得到了。
微妙的紧张感使我的呼吸愈发急促。手中好似渗出了汗。
如履薄冰的恐惧猛袭而来。咔嚓,咔嚓,心中的点点裂痕急速蔓延。
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错了。
可是,是什么?
“老师。”
背后,伊芙呼唤了我。
不,真的在呼唤我吗?为何不是“魔王”而是“老师”?我是她的老师吗?不然是恋人吗?
伊芙的手抓着我的肩膀,使我转过身去。她伸出手,捂住了我的耳朵。喧嚷在周围的嗡嗡噪音神奇地戛然而止。周围,顶着滑亮的脸杂然行动的人们一齐停在了原地,面向着我和伊芙站立。四面八方俱是面容光滑的人们。
伊芙捂着我的耳朵,面向僵住的我温柔一笑。
“用不着思考。”
我什么都不会思考。
“我会永远陪在老师的身边,这样老师就不会孤独了。”
我和伊芙在一起,所以不会孤独。
“不错吧?毕竟老师不也爱着我吗?”
我爱着伊——……



“可你,不是琪莉吧。”



这个世界没有我爱的女子。
琪莉・温兹。
浮想起那名字的瞬间,紧闭着的记忆之盒轻而易举地开了。
我是活了400余年的人类。300年前毁灭了整座村子获得了魔王的称号。遭受过众人的背叛、逼迫、利用。然后如今是被名为琪莉・温兹的,有着琥珀色透明眼瞳的少女所爱着的存在。
还是为了救伊芙,你而挣揣着的,你一度的老师。
那正是“我”——谁都抹除不了的。
伊芙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瞪圆的褐色眼瞳十分震撼。脸上泫然欲泣。伊芙慌张地望着我,半晌,她再次提起嘴角笑了。眼睛依旧瞪着,唯有嘴角细细扯开。
“你是怎么知道的?”
伊芙悄声问道。
那提问中感受不到怨恨或是遗憾。唯有纯粹的好奇心,因而更加悚然。
我。
推开伊芙,跑向了对面。



*  *  *
“闪开!”
没有眼、鼻、口的人们聚集在我的前方挡住了我的去路。不过我毫不留情地击飞了那些人冲向了前方。我的魔法所击飞的人们消失成了黑色的烟气。
“妈的,出口在哪……!”
看到交织着绀紫、朱黄、玄黑、靛青的天空,我咂了咂舌。
这显然是伊芙所创造的“封闭世界”。出口应该是有的。我本想暂且回到魔王城,可看着天空掌握不了方向。这样下去再怎么跑都只会再次回到刚刚跑过的那拐角。
然而最大的问题不止于此。
我的意识正不时怂恿着“不要思考”的命令。
——万一这次我的意识又被伊芙扣押的话……我可没有自信醒来!
通过这一次的“误谬”,伊芙意识到了问题之所在,必将更加巧妙地束缚住我。毕竟她是聪明、缜密而果敢的人。我为何如此了解?当然了解啦!她可我教过的我最宝贵的弟子!
“应该有办法逃走……办法……!”
即便知道没有意义,我依旧不停地嘟囔着。大腿早就迈向了第七个拐角,大脑不得不为了寻找出口而拼命运转着。
好,冷静地想想。她总是通过梦来进入我的意识。她本是可以操弄梦的修女。虽然不知道如今成了恶魔是否还能使用神力,不过即使不用神力,她对操弄梦依然十分擅长。总归可以借由魔力使用。她做得到。毕竟她可以独自创作构筑式。
那么这是梦吗?
擅自改变的风景,这暧昧的时间感。如踏浮云。是啊,仔细想想,数日里完全感觉不到饥饿。
如果这是梦的话。
——那么,如何才能醒来?
最好的办法是外部的冲击。
……这,排除。不可能。很遗憾,如今魔王城里只有我一个人!
“甚至城堡都土崩瓦解了吧?咦,等一下!那么我的身体如今还被晾在外面吗?!”
这大冬天的倒在外面?!
我的魔力会持续复苏我停止的心脏,死是不会死,可那只是不会死吧?!显然会得重感冒的!甚至睡在冷的地方嘴还会歪诶?!
“嗬,嗬,嗬……妈的,怎么这么累?”
跑了好一会的我,由于直冲下颌的喘息,终究停下了脚步。总算是忍住了呕吐。真是没想到沿着村子转个数圈都这么累。
莫非是因为我十分了解“我自身”?因为我甚至连我体力低下都记得?这种细节用不着保留!
“没必要走吧?”
我正艰难地调整呼吸,不知何时,伊芙站在了我的面前向我哀求道。那凄惘的表情颇为可怜,稍不留神就可能回答说“嗯,好。不走了”。这不是玩笑。毕竟我如今正和阻碍我思考的呢喃战斗着。
“留下吧,老师。和我待在这。这里谁都不会伤害老师。只有快乐。只有幸福。我会陪在老师身边永远十八岁,所有人都会称颂爱护着老师。”
“啊,没错。就像黑洛伊斯一样。”
我苦笑着答道。
我知道那种世界。看过走过。要是没造访过黑洛伊斯,我或许会一时惑溺于伊芙的话吧。
然而我亲身体验过,那臻于完美的世界制造了多么大的空虚,又病害了多少人类。怀着善良的目的可以招来何等悚然的结果。恶魔会以怎样的甜言蜜语来欺骗利用人类。
伊芙。我亦十分清楚,恶魔披着何等柔弱、美丽而漂亮的皮囊。
“我只是不想老师受伤难过!”
伊芙终究哭了出来。透明的泪珠零星渗出,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惊人的是,那凄楚的眼泪反而令我霍然清醒。只有那种可能了。
“哈……伊芙,你绝对不是那样哭着示弱的孩子吧?”
如果她踹,骂,犟,那还两说。可她对别人的悲与痛没有共感到会那样哭着缠磨。
没错,如今我委实知道了。我怎么都接受不了伊芙之爱的理由。伊芙的爱令我如此痛苦难受的理由。伊芙的爱伤害了许多人的理由。
“你一直,只懂得你自己的悲伤和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而哭。不管是因为年幼,还是因为不懂事……你始终是那个样子。我本该早点意识到的。本该在你堕落之前给你一些教导的。”
我不爱伊芙。
可她对我来说显然是重要的人。遭人背叛而被迫藏身那乡村之时,伊芙是我最亲近的人。
伊芙出生的时候,伊芙的父母鼓动我抱抱孩子。那微小的生命在我怀中扭动着彰显存在之时,伊芙用那小小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之时,我感动得仿佛她是我的血肉一样。
所以我想要阻止她。
如果伊芙的暴走是因为我,那更应该了。
即使不是因为我,亦一定要。
“说什么啊,老师。还在怀疑我的爱吗?我为老师抛弃了一切。甚至抛弃了我的灵魂。居然说这样的我‘只懂得自己’,哪有这么诬蔑人的?”
伊芙用瑟瑟颤抖的手使劲抓着我的两臂,追问我道。泪水斑驳的面容十分惨白。
我伸手拭去伊芙的泪痕。
“听好了,伊芙。”
我决定以疲惫的声音告诉伊芙真相。
“我不爱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我撬开了真相之盒。哪怕怀抱盒子的本人并不情愿,哪怕盒中之物并非希望而唯有各种丑恶卑劣的感情腐滓。
即便如此,我必须告诉她。
你的爱是错误的。
“你只是爱你自己罢了。”
毕竟我,是你的老师。
“……不是的。不要说那种话。”
伊芙满脸的震憾。
眼瞳空荡荡的。看来她或许坚信自身的爱可能被拒绝,却从未想到自身的爱会被否定。
“你不是希望我不孤独。你只是想看着因你而不孤独的我来自我满足罢了。”
“不是的!”
伊芙捂住了耳朵。仿佛不再想听我的话了。
“是吗?可是,伊芙。”
然而我掰开了伊芙的双手,使她听到我的话语。她必须听。这是她早该听到的真相。
“有琪莉在,我已经完全不孤独了。”
因而我。
自然接受不了伊芙了。
“不是的!不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那么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只注重自身的情绪,只希望自身的心灵得到拯救,不合自身的意愿遂予以否定。和她的对话一直有些错位。从未收到过正常的回音。我知道。然而我必须传达。即使伊芙终究承受不住那真相。
“伊芙。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并不要紧。”
“不是的!”
褐发之间,伊芙的眼瞳瞬时变了颜色。与此同时,伊芙的身体所散发的魔力,将她面前的我钉在了地上。伊芙如野兽般跃起,骑在了我倒地的身上,勒住了我的脖子。
“快告诉我不是!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抛弃我!那种事,那种事,太奇怪了吧!不是吗?不是那样的吧!为什么理解不了我的爱!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心意!”
伊芙的眼中泛起了黑色的液体。如今她连眼泪都流不了了,这事实令我愈发心痛。为何伊芙会堕落至此,悲哀和酸楚愈发浓烈。然而再怎么悲哀都爱不了伊芙的这颗心,薄情得甚至有些歉疚。
势要杀了我般勒着我脖子的伊芙,这次突然变为柔和的声音说服我道。
“因为喜欢。毕竟我喜欢老师!不知道吗?没看到老师说那种话我有多受伤吗?不要糟践我的爱。嗯?老师本来不也是喜欢我的吗。是吧。”
“喜欢啊。就像我喜欢嘉珞,就像我喜欢约娜,我一样喜欢你啊。”
“不是那个!我是特别的!是特别的吧!我是,我是,老师的,我是——!”
有如故障的机械,未经组织的语言从伊芙的口中反复蹦出。接着霎时间,话语停止了。我再次静待着伊芙展露出突变的态度,然而伊芙睁大了眼睛,松开了勒着我脖子的手。
她瞪大的眼睛所朝向的,是自身的腹部。
伊芙穿着和琪莉同款的毛衣,腹部逐渐染上了颜色,仿佛盛开了黑色的花朵。
“……咦?”
伊芙的惊叹带上了剧烈的动摇。
漆黑的痕迹恰如墨水,从她的腹部渐渐晕开,沁湿了衣服。
不仅如此。随着那黑色在伊芙的衣服上渐渐铺开,背景开始激荡瓦解。五颜六色的天空逐渐变回了本来的夜空。没有五官的人们有如沙城塌陷,原地坍成了黑色的粉末。点缀着各种华丽装饰的村庄建筑亦如黏土般瘫散,凋换得恰如废墟。
关键伊芙的变化十分显眼。褐色的短发染成了雪白,直倾肩下。长成的白发末梢是黑色的,酷似蘸上墨水的笔。有着成人体型的少女之身,变为了十来岁孩子的娇小体型。和琪莉同款毛衣的袖子逐渐伸长,最终改成了长袖的修女服。
伊芙创造的世界。拘禁在梦中的伊芙的舞台碎裂了。
梦碎回归之时,我看着捅穿伊芙的腹部向我刺来的剑,理解了这局面。
彻底变回阿丝特莉雅的伊芙,看着自身被捅穿的腹部,瑟瑟颤抖。虽然她的身体那种程度还死不掉,可痛楚仍会原原本本地保留。伊芙久久凝视着刺出的剑锋,随而缓缓转头,认出了将剑捅向自身之人。
那女人。
那,过于强韧而耿直的红发剑士。
“……嘉珞?”
伊芙的口中漏出了满含疑惑的声音。
执剑的嘉珞如同回应那呼唤一般,嘻嘻一笑。
“没错。因为你这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姐姐我拖着沉重的身子驾临了。”
尽管轻松地打趣了一番,事实上嘉珞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不妙。身体到处被划破,渗出的血都干涸了,满脸的淤青简直不堪入目。
然而嘉珞甚至在那种状态下都没有忘了谐谑。仿佛连和我吵过架都忘了,她望着我的眼神中甚至不带有怨愤。
“喂,魔王。”
嘉珞越过伊芙的肩膀与我相望,说道。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蔫不拉唧的,要我帮帮你吗?”



我再次注意到她的个子远比我高。
嘉珞・嘉伦。将琪莉・温兹当成偶像的最强迷妹剑士。
幸好你是不记仇的性格。
我真心如此想道。真的,真的。



7.公主

“起得来吗?”
坐在魔王城崩塌的废墟上,我朝向大字瘫在我旁边的嘉珞,没好气地说道。敞开四肢向天而躺的嘉珞发出“唔噢噢”的奇怪声响,否定了我的话。
“抱歉。感觉腰断了。”
“那里断了一般不就死了吗?”
“肋骨确实断了。两根……不,三根左右?虽然来这前就断了。”
我望着嘉珞的胸膛浅浅叹息。划破的衣服之间露出了她青得近乎漆黑的血瘀。是顶着那状态找来这的吗。既然捞得一命就该好好调整身体。笨成这样的人还真是稀罕。
“你得感谢伊芙那家伙那样用力砸,你脖子还没断。”
我回想起刚才的事,如同斥责般对嘉珞说道。
刚刚,嘉珞用剑刺了伊芙。正中心窝。普通人的致命之处,她毫不犹豫地将剑捅了进去。
紧接着,嘉珞遭到愤怒的伊芙攻击,冲上虚空近10米又掉了下来。伊芙爆发的魔力连我都差点被波及。将嘉珞抛向高空后,伊芙逃也似地消失在了原地。
嘉珞好似回想起飞上天空的那瞬间,爆出了“哈哈!”的轻薄笑声。嘛,虽然立刻扯到了折断的肋骨“啊呀,啊呀”地哀嚎就是了。
“你丫用魔法接着所以不是没断吗。那不就好了。”
“啥呀,原来你知道啊。我还以为我不咏唱始动语你就不知道嘞。”
“我咋就不知道了?常识上来讲那种高度摔下来就直接进棺材了诶。既然如今我还吊着一条命就是说……啊呀呀呀。”
“唔呣,是吗。”
嘉珞这家伙和我待了挺长时间。好像对“不咏唱始动语使用魔法”习以为常了。你这家伙对魔法的印象似乎向上平均了诶,嘉珞,不要忘了其实不是所有魔法师都像我一样有才。
“阿丝特莉雅又躲远了吗?”
“不……气息不远。应该在附近。”
恐怕去村子了。
伊芙和我不同,灵魂的比重很小。即使消化了狗的魔力,她应该还没法熟练操使。刚才嘉珞的攻击是挺惨痛的失策。
恐怕那种事没法预测。毕竟我都不相信这战场会有人掺合。看来在我被伊芙的梦俘获期间,隐藏艾雷巴多的魔法中断了,而嘉珞趁此进来了。虽说纯属偶然,却不可不谓是恰逢其时。
再者辛苦赶来的嘉珞攻击的不是我而是伊芙。明明这孩子比谁都珍惜着“阿丝特莉雅”。
“为什么?”
我这才问出了我早就想问的问题。
我瞥向嘉珞,嘉珞却置若罔闻地仰望着天空。鼻尖冻得通红。片刻,白蒙蒙的热气掺在吐息中升起,她断念般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
或许本人都自觉无语,嘉珞笑出了声。
“不管怎么想,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太多了。”
嘉珞将头转向我,接着答道。
“我原来是和弱者一边的。”
“我是弱者吗?”
“刚才。你病懕懕的好像放着不管就要死了一样。”
如今病懕懕的是谁。
我看着嘉珞惨兮兮的脸,心中如此想道。没有经过治疗,身上各处惨兮兮的伤口十分显眼。强行堵住的伤口中渗出的血干涸得不成样子,甚至可以看到多处皮肤正逐渐坏死。
即便如此,嘉珞依然选择了回到这里。
重要的东西太多。
那重要的东西中,恐怕,亦包含了我。
心中莫名负疚。我伸手捋了把脸。
“唔噢噢,冷……妈的。早知道城塌了就不来了。”
嘉珞哆嗦着身子打趣道。她的话语载着白蒙蒙的热气在虚空中散开。
天特别冷。更别说是在山里。我苦恼着是否可以将嘉珞撇在这里走掉。然而嘉珞打断了我的苦恼,望着我没好气地说道。
“搁这干啥。快去追阿丝特莉雅啊。”
“你……这样没关系吗。”
“啊,开啥玩笑。我都一个人来这了,你还担心你不在我就害怕得哭出来了?”
“可是……”
“我休息休息就能动了哦?你当谁是临终患者啊。”
言罢,嘉珞如同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坐起身来。起身的过程似乎很痛,嘉珞紧紧皱起了眉头,可她终究不依靠我的帮助飒然起身了。
知道了。嘉珞是强大的女人。我曾经以为她一动不动地死了的时候,她都神奇地活了下来,正可谓是不死之身。她是一直坚守在身边,支撑在背后,即使在严肃的氛围中亦贯以泰然的可信的同僚。
“快走。你得救我的朋友。”
嘉珞曾经说过,她相信琪莉所相信的我。
所以,让我也要相信自己。
“……行。我信了。”
那时的回答,我此时此刻于此处告诉了嘉珞。
“等着。你的朋友,我一定会救的。虽然不是你所希望的方式。”
“别嗝屁了。”
“你还有脸说。”
我虚张声势地如此说道,嘉珞满意般地笑了。接着向我伸出了拳头。我亦轻轻握拳朝前伸出。两只拳头轻轻碰撞。嘉珞看到这一幕,哧哧笑了。
“哎哟,这会不来石头剪子布了?”
“都啥时候的事了。”
我轻轻抱怨着嘉珞的嘲弄,站起身来。



*  *  *
没有人的村庄萦绕着冷清的氛围。没有半点灯火,建筑之间飘来的风声凄惘得好似某人的哀哭。
我漫步在狭窄的路上,到达了中央竖着柱子的圆形村庄广场。
伊芙在那里。那广场,或者说,竖起的柱子上。
仰望那么高的地方脖子很疼——我在心中轻轻嘀咕着,抬头看向了柱顶。
高处的风猛烈地刮着,冬天的寒风狠狠吹起了伊芙的短发和修女服的长袖。昏暗之中,如珍珠般嵌于黑睛的寡白眼瞳,好似独自发着光,对着我闪耀。穿破额头的两只角看上去总有些别扭。
“我,不认同。”
伊芙对我说道。许久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就这吗。嘛,虽然我本就不指望。
“哪怕是老师,否定我的爱实在是认同不了。我爱老师。如果不是爱,又何以解释这份感情?”
每当伊芙说话,她的口中遂吐出了白蒙蒙的热气。
忽然,我想到今天的天气冷得出奇。好像是今年以来最冷的一天。更别说这里还是温兹的北部,冬天来临得相对更快。
为何是冬天。
为什么偏偏是冬天。冷,孤独,悲伤,睡的比动的还多季节呢。
一切都十分幻渺。虽然这空虚不只是因为季节。
“伊芙。我要杀了你。”
我的声音虚浮得如同萧索的季节。
“我没法原谅你,也没法不管你。伊芙,还来得及。趁你如今还留有一撮灵魂,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伊芙紧闭着嘴,俯视着我。
她没有惊讶。没有悲伤。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我会做出这般决定,表情颇为平静。那望着我的视线甚至含带着怜悯。似乎是在可怜理解不了她的爱的我的愚昧。
“为什么这么想消灭我?”
半晌,伊芙开口道,声音带着怨怼。那颤抖的音色交杂在寒风中即刻传开。
“为什么那样拒绝我?想杀了我?我就不能像老师一样永远活着吗?因为我没有资格像老师一样永远年轻美丽吗?我变得像老师一样强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所以狠狠糟践了我对老师的爱?”
因为我……
我不希望你的灵魂彻底湮灭。
然而这理由我没能说出口。说不出口。为了你杀了你这种话到底如何才能说得有说服力。那少女手中殒落的众多生命,又如何原谅得了想要拯救那少女的心情。
我终究没有回答,伊芙“哈啊”地长叹。
白蒙蒙的热气霎时遮住了伊芙的表情。凝冻于虚空的呼吸即刻在空气中消融。半晌,伊芙从柱子后方站起身来。那模样恰似装饰于柱顶的天使像。
“老师遭到人类那样的背叛,却还是比我更看重这个世界呢。老师是害怕我对老师的爱,最终会毁了这个世界。对吗?”
是啊。
我忍着苦涩的情绪在心中答道。
真是神奇。我仍然希望这世界,这不公不义不可解的世界继续存在下去。
我珍惜着嘉珞、约娜和罗罗娜。从休瓦尔兹和玄铃身上感到了亲切。如果他们被伊芙消灭我会难过。我钟爱着这小乡村。珍惜着我所生活的时间。如果这些被削除我会难以忍受。我怨恨着贝拉露丝和斯佩罗,还有如今不在此处的希娜。即便如此,我想要守护他们所存在的这个世界。
我分明爱着。
琪莉所在的这个世界。
“嗯,好。我嫉妒了。”
伊芙将披散的发丝撩至耳后,说道。
“好。嗯。知道了。我,决定了。我要将老师关起来,让老师谁都碰不到。我要让老师只听我的话。对。没错。老师总是‘思考’,所以事情才会变得复杂。早该这么做了。如今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如同袒露内心的思考,伊芙的话语十分诡谲。破碎的言语不断从伊芙的小嘴中涌了出来。
如此嘟囔了许久,伊芙好似结束了所有的思考,抬起头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如珍珠般嵌着的不透明眼瞳逐渐合上而又睁开。浑身雪白的她仿若从天上降临来传达神谕的神之使者。
“好,那么。”
伊芙说道。
“我要吃了老师。”



“什么——……?”
哐。
我还没说完,伊芙的身体就插在了我所站着的地方。那迫力和速度没法用‘落在’这种优雅的表达来描述。有如迅雷,伊芙瞬息间降临在了我的鼻前。
伊芙的脚一触地,以她为中心的圆形区域就此塌陷。恐怕半径有数千米。直到视野所及,不,直到视野所不及之处。
恐怕那范围,是整个村子。
哐。震耳欲聋的噪音颤动着大地。
“咕!”
轰鸣。爆热。氤氲地气扭曲了视野,压力遏制着身体。
我踉跄着从伊芙面前后退一步。伊芙瞬间毁灭全村的力量正同样施加在我的身上。压力使得我险些骨头断裂内脏爆开,可我依然撑着没有瘫倒,因为我所拥有的魔力比伊芙操使的魔力更加强大。
尽管如此。
伊芙所吞噬的魔力,有这么强吗?甚至轻描淡写地操使着一举毁灭一村的魔法?
——不然,是榨干了吗?
那样操使着魔力,要是虚弱的灵魂彻底破碎,伊芙又会怎样。
那时会连重新开始的余地都没有,永远地……消失吗?
“可以乖乖待着吗,老师?不然吃起来很累的。”
“唔啊?!”
伊芙没有给我多想的余暇,猛然袭向了我。
每当她挣揣般挥舞着双臂时,我的鼻前遂发生了爆炸。我用魔法展开防御壁挡下了那攻击。然而和忙于招架攻击的我不同,伊芙不顾伤痛地猛然冲向了我,我只好踌躇着后退。
即便冲锋着将我逼入了绝境,伊芙搭话的声音却着实平静。太平静了,甚至我都快忘了她疯了的事实。
“为什么要躲?是因为害怕吗?不要怕,老师。和我成为一体吧。”
“说点人话吧!”
“真的哦。我吃了老师,就会用老师魔力毁灭这个世界。消灭老师比我更爱的一切。然后在那之上建立起只有我们两人的乐园。如果做成了这一切,呐,我会再次制造出老师的。”
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荒诞不堪的话。
我彻底腻烦了。同时愈发哀伤。
我或许重复着和嘉珞相同的错误,虚妄感涌上心头。每次争论我总是凄切地意识到,不管我说什么,这孩子的深邃黑暗中都不会有一丝回响。
说服不了。触及不到。我让她……长成了这种孩子。
“毕竟我记得老师的一切。我会重新做出个一模一样的。爱我的老师。只看着我的老师。”
“如果你需要那层皮,用不着我,带着‘狗’不就够了?”
我浮想起和伊芙契约的恶魔,责问伊芙道。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狗”分明是伊芙的愿望所反映的结果。尽忠于自身,依附于自身,不论何时都会为自身献上生命的消耗品。
“那不是老师吧。”
借你之手再次形成的我,分明亦不是“我”。
“你所希望的我只存在于你的梦里!”
只是一味后退的我,让石头从地面穿出,喊道。
穿出的岩石拆开了交战中的我和伊芙。然而伊芙好似早就对那种程度的攻击了如指掌,轻轻一躲向后跳跃。本就娇小的身上飘飞着松垮的修女服,她看上去酷似优雅的蝴蝶。
伊芙轻轻登上附近倒塌的建筑残骸。
“为何对我发火?坏的又不是我,而是不爱我的老师吧。”
伊芙将右手举至头顶。伸直的手臂上,长长的衣袖有如旗帜招展。
伊芙的头顶生成了巨大的魔法阵。来自那魔法阵的一群黑鸦飞向了我。仿佛塞满巨大盒子的物件突然倾翻了出来。
“坏的是不论我如何献身都不肯看向我的老师吧。”
“你这家伙,得先学会放弃!”
我一条腿撑在后方。刚站稳脚步,我的背后遂依次浮现出数十个小魔法阵。
从那魔法阵中伸出的黑色触手,攫走了飞向我的鸦群,将之吸入了魔法阵中。如同青蛙捉走的苍蝇,黏在触手上的鸦群束手无策地消失在了我制造的魔法阵中。
“我全都放弃了!为了得到老师我放弃了一切!还要我放弃什么?!”
伊芙的郁愤有如负伤野兽的悲鸣。
冬天的刺骨寒风将伊芙的叫喊撕得粉碎。
“我恨!我恨老师!恨得想杀了老师!可我恨不起来,因为恨不起来所以才恨啊!为什么要让我孤独!为什么要将我打落深渊!还有为什么只有老师一个人幸福,为什么!”
……啊。对。
那就是你的……真心啊。
“我喜欢老师!我爱老师!我想要老师!所以我难受!止不住地难受,甚至得不到安慰,如今我只剩下老师了,可为何老师却并非如此!”
伊芙的表情凶恶地扭曲。那嘶嚎着的面容,即使没有翻色的眼睛和长在头顶的角,亦足以称作恶魔的面容。伊芙所谓“爱”的感情下所涵盖的愤怒、孤独和恐惧一举爆发了。
“我不想只有我痛苦!不想只有我孤独!不想我没有了一切而老师没有我却获得了幸福!所以消失掉就好了!老师想要守护的东西一个不剩地彻底消失掉就好了!”
伊芙的呐喊达到顶峰的瞬间。
伊芙头顶的魔法阵中涌出的鸦群开始聚于一处。如同手中肆意揉捏的黑色黏土,数百只乌鸦互相交缠吸收,凝合成了一体。不一会,那东西变为了巨大的蛇。
身躯粗壮得有如成年男性。尾部末端处在魔法阵内,长度甚至没法测定。大张着的蛇口中闪烁着毒牙。不是要“啃咬我身上的某处”这种在人看来都显得小气的用心,而是意图将我整个吞下。
吞咽。
吃掉。
消化。
“所以老师。这是我的愿望。请被我……吃掉。”
伊芙稀微的叨念好似成了信号,蛇向着我冲了过来。
我反射般地抬起胳膊试图挡住蛇的攻击,然而失败了。蛇咬下了我的左臂,瞬息间吞了进去。我甚至来不及悲鸣。蛇顺势缠住了我的身体,熟练地拧成了环。
“啊……!”
骨头嘎嘣错位的声音透过触感传来。冰冷恶心的蛇贴着我的皮肤竖鳞,勒紧了我的身体。漆黑的血有如污物,从我左臂的断面中汩汩涌出。
相比疼痛,我最先感到的是丑恶。
啊。是吗。如今我与人类远离得连疼痛都迟钝了。



所谓人到底是什么?人之所以称作人的不变要素到底是什么?灵魂?意识?爱?苦痛是人的要素吗?没有手臂会怎样?没有腿呢?没有脑呢?心死了呢?没有意识呢?
定义人之价值的,到底是哪个部分?



断裂的胳膊中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黑色的魔力。
我变得不再会因为肉裂的痛苦而悲鸣。
如此逐渐失去什么的我,不知为何,想起了在黑洛伊斯和我战斗的那年幼恶魔的话语。
构成我的要素之中,要彻底失去哪些,我才会不再是人呢。头上长角的瞬间?将城市,或者国家,或者这世界破坏毁灭的瞬间?
伊芙。你。
抛弃了什么,变得不是人了。
缠绕着我身体的蛇的脑袋停在了我的头顶。
蛇张开大口,好似掂量着能否将我一口吞下。深邃的窟窿中,通往食道的入口反复开合。
“我爱你。”
伊芙站在拧成环的蛇身上,俯视着我微微一笑。占有欲亦是爱的一部分,伊芙望着我的眼神激动得按捺不住满溢而出的求爱。
“去只有我们两人的乐园吧。去所有人都幸福的地方吧。”
从来都没有所有人都幸福的故事。
那种东西,童话中都没有。
谁都不好奇救了白雪公主的猎人会受到怎样的惩罚。辛德瑞拉的两个姐姐因为虚荣和不道德被剜目削踵。和平地住在天上的巨人遭到名为杰克的不法侵入者抢劫,甚至失去了生命。因为肚子饿就吃了祖母的狼是恶的,可剖开狼腹的猎人是正义的。挑战逗笑不笑的公主而掉了脑袋的数十人的哀痛哪都找不到。
然而谁都不记得他们。因而造就了“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生活的故事”。
譬如,伊芙你的世界就是那样的。
美丽地堆起众多他人的不幸,站在最高处宣称所有人都幸福的那种世界。我之外的人们连呈露情感的表情都被彻底剥夺的那种世界。
“嗯,走吧。去乐园。”
我回答道。
我发出了断念得在我听来都难以置信的声音。然而面对我放弃一切般的声音,伊芙笑了。无比幸福地笑了。仿佛终于得到了自身所欲之物的孩子。
当然,那表情没能长久。捕缚住我的蛇从嘴开始撕裂,瞬息间失去了一半的身体。
“干,干什么!”
蛇甚至没有哀嚎,瞬息间化作了黑烟。妨碍视野的黑色粉尘飘散在了空气中。其中一部分黏在了我左臂的断面上,构成了我新的胳膊。
复原断臂的我,如今又离恶魔近了多少。我大步靠近跌坐在地的伊芙,想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老师?”
伊芙慌张的视线仰视着我,可我没有回答,只是屈膝坐在了伊芙的面前。接着帮伊芙整理披散的头发,仔细掸去粘在她脸上的灰尘。伊芙小巧白净的脸,甚至可以被我单手覆盖,颇为可怜。
我第一次杀了伊芙的时候,她是远远超过二十的大龄女性。如今的伊芙还是稚气未退的少女之身。当然,实际上距离她出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300年前,我两手勒着伊芙的脖子杀害了她。那时我用双手来掐,脖子都没有轻易折断。然而如今的伊芙柔弱得单手一握即可摧折。
我一只手捏着伊芙的脖子。
伊芙瞪大了眼睛。
“不……不要!”
伊芙反射般地喊着使用了魔法。凿地而出的剑峰贯穿了我的肩膀。然而我没有停手,甚至用双手攥住了伊芙的脖子。
“到此为止了!”
“咕呜……咳!”
这次三道剑锋一举突起,贯穿了我的身体。由于贯穿胸膛的剑锋,我涌出了黑色的血。摸着伊芙脖子的我不禁微微颤抖着手。
总算停下咳嗽抬起头时,伊芙哭了。点点黑色的液体溢出了眼瞳,凝结在颌部,随而落下。
为何要哭?
是因为可怜痛苦的我吗。不然是因为自身崎岖的命运吗。
“永远和我在一起,就那么……讨厌吗?”
我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要杀了我?为什么?”
我松开抓着伊芙脖子的手,搂住了伊芙的肩膀,顺势将伊芙抱入怀中。
伊芙冰冷的娇小身躯被囚禁在了我的怀中。
“因为你很重要。”
毕竟我虽然不是最爱你。
却并非不爱你。
“我不希望你的灵魂湮灭,伊芙。”
即使这真心没法传给伊芙——
——幸好,我说得了。
我愈发搂紧了伊芙,真心如此放怀。
我和伊芙所坐的地上生成了魔法阵。那是将伊芙的魔力夺为我用的魔法阵。
在那魔法阵的光芒中,伊芙的身体瑟瑟发抖。或许是感到了恐惧。我静静守望着伊芙从脚尖开始溃散,没有放开怀中的伊芙。
她耷拉着的指尖散成粉末之时,伊芙喃喃道。
“……为什么我不是那个女人。”
声音澄澈得甚至感受不到悲伤和后悔。
“明明我爱得更多。明明我爱得更久。明明我绝对不会让老师孤独。明明我……也爱着‘ ’。”
伊芙的口中冒出了我的名字。
啊,没错。我的名字。即使是我亦有着名字。谁都不曾呼唤从而彻底湮灭了的名字,依然残留在连自身名字都忘了的这少女口中。
原来如此。唯一知道我名字的人消失了啊。
泪水似要溢出,我用力闭上了眼睛。伊芙在我的怀中颤抖。不,兴许是抱着伊芙的我在颤抖。
伊芙将脑袋靠了过来,脸颊贴在了我的肩上,她抬起缺了手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腰。我们两人互相抱着浑如一体,倾听着彼此的呼吸。
“我都这么努力了却还是没能幸福。”
伊芙平淡得近乎凄然的声音,压在了我浸湿的肩上。
“我想被老师爱着。”
“嗯。”
“我想和老师一起幸福地生活。”
“嗯。”
“我讨厌老师。”
“嗯。”
“我恨老师。”
“嗯。我理解。”
“我爱老师。”
“……嗯。”
最后的话语掺着风声,或许是我听错了。
毕竟她不可能那么幸福地私语。
伊芙的身体逐步分解,还原成魔力渗入我的体内。她的肉体完美地消散,唯独雪白的修女服飘动在我的怀中。
我搂着她的衣裳趴了下来,额头贴在了地上。装饰在她头上的又红又长的蕾丝被风掠走,不知飞向了何处。
莫名泪流。
泪流不止。
即使想按下声音,我依然发出了难耐的悲鸣。
我瘫坐着呜咽。伤口应该早就痊愈了,可浑身上下空虚煎熬得如同穿了窟窿。我分明救了她的灵魂,却一点都不高兴。
有种胸口涨破的感受。后悔着一切。我为何没能早点察觉她的心意。为何没能更加亲切地对她。为何身为老师却没能教给她重要的事情。
我仿佛撕咬着我的心脏,哀痛感涌上心头。离开的人不会回来,过去的时间没法倒转,留下的永远只有后悔。



留在原地的永远。
只有后悔。



*  *  *
“看来今天你那边的运势实在是糟。”
粗重的喘息回响于脑海。
琪莉捂着流血的肋下咬紧了牙齿。巨大的男人游刃有余地站在面前笑着奚落,令她怒火上窜。
和斯佩罗只是交剑过数次。然而之前,在贝拉露丝宅邸的交锋中,斯佩罗摆弄着难以想象的技俩攻击了琪莉。甚至他每次挥舞大剑,都会波及到琪莉周围其他不相干的骑士。
可否杀掉对方的限制会如此显出人与人之间的技俩差异吗。
琪莉多次捞得一命,是因为温兹的魔法师们尽浑身之力所制造的刻印着防御魔法的外衣。虽然面对这种程度的凶狠攻击,魔法确实有极限,不过希望魔法千万不要破碎。不然就得和这怪物赤身交手了。
“是因为幸运之神不在身边吗?”
“幸运之神……?”
“那个魔法师大哥啊。是叫魔王来着?要不是那个大哥在旁边捣怪,你果然连世界第一都到不了吗?嗯?”
挑衅。
明摆着的挑衅。斯佩罗知道琪莉的剑术绝对不弱。虽然没到琪莉的程度,可他亦是遍体鳞伤的状态。因而这不过是为了稍微提高自身胜算的幼稚的挑衅罢了。
平时的琪莉不会败给那种露骨的挑衅。然而剑术被斯佩罗压制的如今,琪莉丧失了平常心。
“那嘴,我来帮你闭上!”
“喔唷,不愧是血气旺盛的大小姐!挺好!”
剑与剑再次相击。铁味,焦味,还有血味交织着,麻痹了琪莉的嗅觉。琪莉调整好晃动的视野,利用轻快的身躯钻进斯佩罗的怀中。
——不能在这倒下!在这……!
她是“象征”。
世界第一的剑士。骑士们的偶像。
温兹士气的涨落紧系于自身。琪莉十分理解自身的立场。她必须一直强大,必须勇往直前,决不可败北。
——要是我倒在这里,温兹的士气将一落千丈!
而且这点,恐怕对方也是一样。
斯佩罗正是贝拉露丝最亲信的骑士。即使不是正式的骑士,可既然贝拉露丝如今掌握着最高统治权,斯佩罗的象征性亦不可小瞧。双方都有着不可倒下的理由。
所以。
这次连一寸,都退不了。
“总之奇怪的公主殿下?你应该头顶王冠坐在高处看热闹吧,为啥要来这腥风血雨的战场受苦嘞?”
“为钱卖命的你,又如何懂得别人守卫国家的心切!”
“守卫国家的心切,和守卫钱财的心切有啥不同!”
哐。
斯佩罗的大剑砸在了地上。那威力使得周围产生了微小的震动。琪莉惊险地躲开了那攻击。地面溅起的碎片所造成的细小划痕甚至算不上伤口。
——正是此刻!
刚才的攻击动作很大。再次恢复姿势需要颇多时间。琪莉迅速瞄准空当,钻进了斯佩罗彻底敞开的右侧。她本想顺势砍向他的腹部。
用这次攻击了结。赢得了。赢了。赢——
“……?!”
剑掠过斯佩罗身体的同时,他的身体嗖的一下忽然离开了视野。
琪莉真心慌了。而且凭直觉意识到。
——是故意露出侧面的吗……?!
多亏了她迅速的判断力,琪莉当即领悟了这事实。然而很遗憾,斯佩罗的行动比她的判断力还要迅速。
他没有再次举起劈在地上的剑。而是等待琪莉钻进自身侧面,在她攻击的瞬间将插在地上的剑作为杠杆移动到琪莉的身后。
“抓到了!”
斯佩罗大声吼道。
咚,他一着地遂提起了剑。琪莉为了格挡攻击,不得不转向彻底敞开的背后。尽管反射般地行动了,琪莉的脑海中却冷静地得出结论。输了。
挡不住。来不及。要砍中了。要死在这了。
战场上的初次败北。
即,死亡。
“琪莉大人!”
斯佩罗的剑落下的瞬间。
不该存在于战场之人的声音回响在琪莉的耳畔。
“咦……?!”
始料未及之人的声音令琪莉暂时停止了思考。然而在她思考停止的期间,眼前的画面却依然持续着。斯佩罗的剑带着巨大的重量砸在了地上,而琪莉被某物推开,间不容发地闪过了那攻击。虽然由于腰部感到的巨大重量顺势倒了下来。
停滞的思考再次恢复,是在倒地之后。
刚才的声音。
“约娜!”
琪莉认出了搂着自己的腰叠在自己身上的约娜。听到琪莉的叫喊,约娜没能起身。只是浑身颤抖着捏住了琪莉的衣角。
“哈啊,我。吓,了一跳!”
完美命中的攻击失败了,斯佩罗露出了极其烦躁的表情。嘛,不过一小会。毕竟摔在地上的两个女人可以轻松宰割。
当然,只要没有碍事者。
“死吧,莫鲁萨巴的走卒们!”
“……哎,真烦!”
琪莉的战斗停止的期间,附近的骑士们缠上了斯佩罗。满心想杀了琪莉的斯佩罗来不及看向周围,被那攻势推了开来。
琪莉趁此起身,拉着约娜躲了起来。
“约娜!约娜,没事吗?约娜!”
“没事……的,恐怕。”
“不要用那种暧昧的回答引人担心!”
一位后勤骑士发现了琪莉和约娜,朝着安全的地方做了做手势。三人闯进了远离战场的空房。后勤骑士立刻找来了掩体藏身,在此期间,琪莉将约娜平放在地观察着伤口。
——……不妙。
看到伤口的琪莉满脸的黯淡。约娜的肩部被砍得相当深,她的上身一半都浸着红色的血。
“为什么要掺和那种混战,为什么!”
琪莉郁闷得勃然大怒。眼中噙满了泪水。
约娜望向琪莉,呼吸紊乱。眼瞳剧烈动摇,可内向的约娜没有避开琪莉的视线,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我……我在此重要时期……打搅了您,实在是过意不去……”
“笨蛋,有什么过意不去的!约娜又没有错!”
“十分抱歉……休瓦尔兹大人亦阻止过我,可我……擅自……”
“够了,不用说了!如今什么都用不着说……!”
琪莉用手背拭去眼泪,说道。声音泫然。



另一位骑士急忙包起约娜的伤口止血。每次摁压伤口,约娜的上身遂向后弓起。显然是强忍着痛苦不发出悲鸣。看到这一幕的琪莉愈发痛心。
约娜抬起颤抖的手,拭去了噙在琪莉眼中的泪水。接着微微一笑,似是在说不要担心。
“我只是希望您……您们可以幸福……”
即使那是不可能的故事。
即使面临着过多的迂余曲折。
“因为我……我遇到您们……虽然不久,可我很幸福……”
遗憾。
在黑洛伊斯,约娜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由此坚持了8年。即使在那样的约娜看来,人们的生命亦太过遗憾。希望人们可以多一点坦率。希望人们可以少一点孤单。希望人们必须历经的生命可以不宏大,可以琐碎,可以平凡得不被他人称颂,可以不显眼。
只希望人们的生命没有变故。
“……嗯,我也是。”
琪莉紧抓着约娜的手,答道。然而约娜没有回答。
“这交给你了。帮我照顾好她。”
琪莉将约娜移交给旁边的骑士。骑士一脸悲壮地点了点头。
她轻轻地深呼吸,稳定好涣散的内心。因为寒冷而流的汗,反而使身体愈发冰凉。如石像般坐了许久的琪莉,再次执剑起身。
甚至没来得及关心自身的伤口。
琪莉再次进入了战场。前往她该在的地方。



*  *  *
莫鲁萨巴的奇袭足以令温兹陷入麋沸。来不及避难的平民们遭受了损害,战祸进一步加深。每当人们安定下来,魔法师们爆发的范围攻击总是令温兹东奔西窜,有如火上浇油。
这样下去会战败吗。
温兹的历史会终结于此吗。
骑士们的心中逐一浮出对胜利的疑惑之时。
“咕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救,救命——!”
引人注目的悲鸣爆发开来。
战场上理应听得到悲鸣,可仿佛有人一把推翻了由人搭成的骨牌,悲鸣的间隔十分短暂。有些甚至重叠在了一起。那声音不是从四周传来,而是集中于某一地点。因此,骑士们的视线不禁投向了那边。
随即,他们认出了站在那中心的是他们的公主。
飘扬着金发纵横驰骋于战场的少女。如插翅般蹿至虚空,穿梭于骑士之间,回转身体,蹬地跃过倒下的人,着实是妙技中的妙技。
未着甲衣,披着魔法,行动比谁都迅速的她,即使满身血污,那动作却没有半点迟缓。那剑锋,那没有表情的神情中,好似蒸发着难以看穿的愤怒,黏合着血与悲鸣。
执剑刺穿最后一名敌人的琪莉,暂时调整呼吸,回望温兹的军队。琥珀色的眼瞳中蹿腾着前所未有的斗气。
“你们在干什么!”
琪莉的声音响彻四方。
“温兹之剑,决不败退!”
琪莉的剑,雷吉纳丝・艾奎拉刺向了虚空。她的斗志有如烈火蔓延,传给了认出那剑锋的温兹骑士们。
没错。他们与世界第一的剑士同在。谈论战败为时尚早。
“温兹永不败退!”
“一拃的土地都不要让给敌军!”
士气高涨的骑士们大声喊着攻向了敌军。由此,氛围凿然逆转。
琪莉坚守在原地,抵挡着冲向自身的骑士们。和斯佩罗战斗时受的伤再次开裂,身体状态早就残破不堪。
然而没有痛感。只有不适。恐怕是因为自身的状态超越了感受得到疼痛的某个“极点”吧,琪莉想道。仿佛长跑过后的某个瞬间,疼痛忽然消失。
怎样都好。
不论怎样,只要可以继续战斗。
自身是“剑”。绝不败北的顶点。永不退却。
琪莉机械地歼灭着敌人。莫鲁萨巴亦为她的冲锋所吓破了胆,气势中略显踌躇。胜利的运势逐渐倒向了温兹。
虽然决定性的一招是来自侯爵的城堡。
“有信号!”
喇叭声远远传来。那声音扩散到了战事正酣的整个城市。
站在最前头的温兹骑士们开始撤向后方。莫鲁萨巴的骑士们一时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追。然而随着某人喊出“冲锋!”,一部分莫鲁萨巴的骑士攻向了温兹的阵营。
接着在那暧昧的时期。
莫鲁萨巴的阵营中“轰”地落下了闪电。
当然不是自然生成的闪电。准确地说是瞄着目标点人为降下的闪电。莫鲁萨巴的骑士们看到那晴天霹雳,立刻揣测出了那攻击的来源。
“魔法师?!”
“有魔法师!敌阵中有魔法师!”
是啊,当然是有的。
尽管没有莫鲁萨巴那么多,可温兹俨然存在着魔法师部队。恐怕是费了大量时间来特定位置以稳定建立构筑式吧。
刚才射来的攻击落在了敌阵中央。希望可以打中敌方的魔法师们。只要打中敌方的首领,那么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嘛,即使攻击不算有效,亦足以削减莫鲁萨巴的士气了。
“干掉敌人!”
唔哇啊啊啊,这般喊声回响在琪莉的耳畔。同时,温兹魔法师的攻击三三两两地炸响在莫鲁萨巴的阵营。
莫鲁萨巴的骑士们受阻于后方的魔法,卷进了前方攻来的温兹骑士之中。由此,阵营彻底溃散。
最终,战局完全逆转。胜势倒向了温兹。可以预想到,莫鲁萨巴很快就会发出撤退信号。
“撤退!妈的!给我撤退!”
莫鲁萨巴那边喊道。
“追!那些家伙到了山坡对面就会散开!在那之前全都砍了!”
温兹这边如是高呼。
温兹的骑士们如赶鱼般压向了莫鲁萨巴的骑士。之后的展开明若观火。只要莫鲁萨巴的魔法师们探索不出别的方法。
然而他们不是魔王,使用新的魔法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魔力。恐怕在那之前,温兹的骑士们就会将他们斩尽。
撇下冲在前头的骑士们,琪莉停下了脚步。
她判断从此刻开始不再需要她的剑了。琪莉不是战争狂。如今先处理自身的伤口才是理性的行为。虽然,知道这点。
——斯佩罗……应该在那。
或许还有贝拉露丝。和罗罗娜。
亦处在那某个地方。
骑士们穿过身边,喊声听起来十分遥远。琪莉意识到自身的呼吸变慢了。甚至连呼吸本身都变得费劲了。
“琪莉殿下!您没事吗?如今这里就交给我们,请您回城……!”
一名骑士靠近琪莉身边说了什么,可琪莉没能顺利理解那话语。只听到了嗡嗡的噪音。
琪莉没有聆听那骑士的话。而是抬头望向天空。
黎明焕然来临。
浴血奋战了整整一夜。实乃漫长的一天。
——啊。得回到约娜身边。
——然后洗澡,吃饭,休息……
——然后……还得写信。
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
明明战争还未彻底结束。
“琪莉殿下!”
琪莉的身体向前倾倒。她身旁的骑士十分慌张地扶住了琪莉。然而琪莉意识半失,身体有如吸水的棉花,耷拉垂下。
背靠周围嗡嗡的噪音,如同收束逐渐远去的意识,琪莉不断地想着。想着,想着。



还得去约娜身边。
还得写信。
还得回魔王身边。
还得带罗罗娜……回来——这般。



*  *  *
寒风凛冽砭髓刺骨,这季节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
中略。
今天去过古斯的约娜・马里恩来了,我想您或许会好奇她的消息,于是就写了这封信。约娜在这里过得很好。不过遗憾的是,她遇到了点小小的事故,状态不是很好,所以我想她可能要到春天才回得了艾雷巴多了。我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今天的战斗我们取得了大捷,敌军堆积的尸体高得越过了城墙。我在今天的战斗中砍了十九个人,其中有十人当场死亡。死了这么多,我想不久战争就会结束,和平就会来临——
删除。
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删除。删除。
寒风凛冽砭髓刺骨,这季节您身体可好,我给您请安了。
中略。
我尽到了我所背负的责任,所以马上就会回来。
我要回来了。



笔尖在最后的文字上停留了许久。纸上晕开了黑色的墨团。
最后留下了污点般的斑迹。趴在地上写信的琪莉久久凝望着那团斑迹。削去了太多的真相,删除了太多的人物。好似埋藏那罪责感一般,琪莉用手指盖住了斑驳。
她知道,今天的胜利决不是完美的故事。人,正因为是人,所以没法只活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之下。
然而同样因为是人。
她想要将那一切真相都藏在记忆中回去。
“琪莉。”
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琪莉抬头望向身后。
背后站着一位男人。虽然在逆光中只看得到影子,可琪莉一下子猜到了那人是谁。
琪莉的嘴角不禁洋溢着微笑。幸福得好似童话末页上所描绘的公主殿下的微笑。
“偷偷回去吧。”
嗯。
嗯,好。
虽然睁眼是狂风大作的凛冬,一旦梦醒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琪莉握住了男人的手。
直至长梦将寤,弥足良久。



8.终末的诞生

不知哭了多久。
我彻底虚脱了,只是木然瘫坐在原地迎接着早晨。
我兴味索然地凝望着东边村口升起的红光。哭得太久,泪水不再流淌。我哭得彻底累了。
所谓生命为何如此艰难痛苦。
木然仰望天空的我深深低下了头。伊芙捣毁的村庄成了废墟。光芒整齐地淀积在倒塌的建筑上。
木然的我,忽然在那建筑的残骸中看到了某个闪耀的东西。与其说是好奇心,我只是在条件反射的驱动下站起身来,行走着确认那闪耀的物品。
用手清理掉数块石头,我掏出了那来路不明的物品,碎裂的镜片。只是散射着旭日的光芒罢了。尽管我没有太大的期待,却莫名有些失望。
而且镜片中映出的男人太过邋遢,令人更加遗憾。酷似从尘窖中滚出来的乞丐。真是惨不忍睹。
即使自知徒劳,我依然用单手掸了掸粘在脸上的灰尘。掸着掸着,我看到了镜中所映出的我的眼睛,终究停了下来。
有如黑底上落了一滴血的眼瞳。
刚开始每次看到都吓得一激灵,如今却习以为常。我第一次知道所谓适应可以是如此悲伤的事情。
我久久望着镜中的眼瞳,随而将镜子扔在了地上。
——想要结束一切。
太累了。没有干劲。
我压根就没有勤快的基因。我还要在自我厌恶中吞噬多少恶魔,才能完成我定下的目标。
——就这样……结束吗。
毕竟救了伊芙的灵魂。
做到这份上不应该就好了吗。总归吃掉了希娜,就当是完成了沉闷的复仇不就好了。我算什么了不起的家伙,又是什么救世英雄,明明谁都没有请求,有什么义务吞噬恶魔保护世界。
——然而在这里结束的话,我成为恶魔的理由到底……
“毁灭吧。”
……一颤。
背后传来了稚嫩的声音,我感到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直至声音传来,没有任何气息。且不论气息,这里不可能存在我之外的活物。
嘉珞?不,我又不是认不出她声音的笨蛋。那么是什么。幽灵?鬼魂?
我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去。
随即看到了声音的主人。好似不准备藏身,坐在建筑的残骸上笑眯眯地望着我。
小孩子。五岁,或者六岁左右吗。笑眯眯的表情中根本感受不到恶意和心计。少年?少女?长相上难以区分。这天气里赤着身子倒挺令人在意。不,还有更令人在意的。
长在头上的角。
漆黑的,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瞳。
恶魔。
有……恶魔。
——莫非,如今这……
废墟。赤身裸体的孩子。
还有面向那孩子站立的我。
这构图,分明是诺芙在梦中所看到的场面。
是这个吗。诺芙是看到了这瞬间吗。我感到喉咙十分干燥。
那恶魔到底是从哪诞生的。
如同回答我的疑问,恶魔天真地笑着对我说道。



“如果想结束,只要全都毁灭不就好了。一起携手终结掉吧。一定会很有趣的。反正这世界放着不管又没什么用。可以瞬间终结。想要毁灭世界吧?我会帮忙实现那愿望的。嗯?”
恶魔。
面向我。
露出过分亲切而柔和的微笑,说道。



“父亲——”



……难道。
造出来了吗。
由我……?
短时间吞噬恶魔从而积淀在艾雷巴多的魔力残留。呐喊着要毁灭我所欲守护的世界的伊芙恳切的执着。
是啊,事实上没什么好诧异的。毕竟材料、条件,都备齐了。
“所以那灵魂,给我。”
仿佛孩子向父母索求糖果,恶魔张开两臂对我说道。
我什么都回答不了。



*  *  *
结果到最后还是懊悔着没能给你回信。
我所爱之人啊。
于我不在之处过得可好。
于你不在之处,我。
出了大事,实在是好不起来。



面向那样的我,终末的恶魔如天使般笑了。



(隐遁魔王与剑之公主6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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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9

  •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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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Cuozi 伯爵
好耶!感谢翻译大大

3 年前 0 回復

简自豪加油啊 子爵
感谢翻译

3 年前 0 回復

mr.nyet 伯爵
您会去翻不健全关系吗

3 年前 0 回復

xindx 子爵
感谢,这本韩轻出人意料的好看,就是总觉得有点吃瘪(有股子韩剧味),再来点女主的糖啊

3 年前 0 回復

a996886414 皇帝
感谢分享

3 年前 0 回復

简自豪加油啊 子爵
请问翻译大大是弃坑了吗😭

3 年前 0 回復

  • 111 子爵 : 一次性翻译五卷了,六卷慢慢来吧

    3 年前 回復

y3candy2a 公爵
感謝翻譯 看來有人會成為惡魔阿

3 年前 0 回復

81240790 子爵
感谢

4 年前 0 回復

Gkana 伯爵
不懂为什么恶魔执着于自己有灵魂,他们没灵魂不也是好好的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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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cykey 侯爵
感谢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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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继而无语 王爵
感谢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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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ham 侯爵
更新好快😁

4 年前 0 回復

zs980 伯爵
感谢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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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撒冷 公爵
厉害了

4 年前 0 回復

浅唱殇枫 王爵
超神速的开坑!!辛苦了

4 年前 0 回復

zxc1996 子爵
大佬神速   这次怕是要完结了吧

4 年前 0 回復

海参参上 伯爵
感谢翻译,注意身体😆

4 年前 0 回復

ysnhaov 伯爵
头,那张图,吓到了✧*。٩(ˊωˋ*)و✧*。

4 年前 0 回復

维和 平民
感谢,期待

4 年前 0 回復

醋罐赫萝 侯爵
感谢翻译

4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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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angCjengh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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