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值一芳华

第二章 值一芳华



在大凯后宫,皇后之下有十二位妃,人称十二妃。这十二妃分别是皇贵妃、贵妃、丽妃、贤妃、庄妃、敬妃、成妃、德妃、顺妃、温妃、柔妃和宁妃。

妃之下还有九嫔。九嫔为昭仪、昭容、昭华、婉仪、婉容、婉华、眀仪、明容、明华。十二妃与九嫔合称嫔妃。

丰始帝的后宫中,以已故尹贤太妃的远亲・尹贵妃为首,聚集了一批出身于有力氏族的嫔妃,如吴庄太妃的异母妹・吴丽妃、念贵太妃的侄女・念庄妃、李皇贵太妃的亲戚・李敬妃、程德太妃的堂侄女・程成妃、夹贵太妃的堂妹・夹德妃。

然而宫中至今仍无新生儿出世。有孕嫔妃们不知为何,不是死产就是流产。

即位四年,仍无皇子。有坊间传闻称是因丰始帝德行不足,可本来后宫中,皇子能安全出生才是难得。


这日,露珠为觐见荣太皇太后,与鸟歌一同前往后宫。

「你看,在那儿荡秋千的,是有昭仪和凌婉仪吗?」

二人向太皇太后请安毕,在白木莲盛开的园林中散步时,鸟歌忽然站住。

「这水火不容的两人竟在一同愉快地荡秋千,可真是稀罕。」

中流贵族出身的有昭仪与北方异族鬼渊的王女凌婉仪,关系可谓非常差。

也不知是因有昭仪本就嫌弃异族,态度挑衅,还是凌婉仪自恃为纯祯公主(崇成帝的异母姐姐)的孙女,骄傲自大,二人每次见面必有冲突。冷嘲热讽代替问候,造谣中伤波及双方佣人也是家常便饭。有时事态还会失控,比如上个月的花朝节宴上,两人起先是口头吵架,最后竟开始互扔水果。

「看起来不像在愉快嬉戏。」

顺着鸟歌手指方向看去,有昭仪与凌婉仪一前一后飞荡向天。色彩鲜艳的衣裙披帛在风中飞舞,形成一道优美景致,可这荡法实在过于粗暴。

「看啊,是我荡得高!」

「不,妾身比您荡得高得高得多!」

两人较劲似地荡着秋千。吊绳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

「二位都怀有身孕吧?如此猛力荡秋千,不危险吗。」

「所以你看,佣人们都惊慌失措啊。可那两人好像都没听见的样子。」

二人的女官宦官围在四周,手忙脚乱,欲阻止二人。

「凌婉仪,你可真不会荡秋千。危险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姐姐才是,惊到胎中公主了吧?」

「我怀的可是皇子。男孩子,精神得很。」

「真可惜,皇子定是从妾身腹中诞生。毕竟,我的金盏银台盛开了。」

金盏银台是一种水仙,花瓣纯白,副花冠为黄色。其外表好似银色桌台上托着一只黄金酒杯,故得此名。

身怀有喜的家庭,会在年末种下水仙头(球根)。传言,新年来临时,若盛开的是金盏银台,孕妇将诞下男婴,若开的是八重玉玲珑,那便是女婴。

「我宫殿的金盏银台也开了。」

「哎呀,姐姐不知道吧?您的侧侍在正月里偷偷把开花的玉玲珑给扔了呀!还在宫中到处寻找开花的金盏银台呢。」

凌婉仪放声大笑,发髻在春风中凌乱。

「想必您的公主殿下一定温婉如玉吧。真是可喜可贺。」

「闭嘴!即便你产下皇子,也绝不会立为太子!沾染蛮族之血的皇子,不可能成为东宫之主!」

随着二人口角白热化,秋千绳发出的的哀鸣也越来越大。

「鸟歌,我们去阻止她们吧。若秋千绳断裂就不好了。」

「我可不想卷入她们的争执。别管她们。」

就在鸟歌拉起露珠袖子要走时,露珠忽然发出一声轻叫。不知可是绳断了,只见凌婉仪所坐的秋千椅大幅度倾斜出去。瞬间,周围再无其他声响,只有尖叫声不绝于耳。

「太医!!快传太医!!」

凌婉仪被抛在地上,女官们聚向她身旁,大声吩咐宦官们。

「我不是说了吗,妹妹。」

有昭仪在女官的搀扶下走下秋千。后宫中,妃嫔侍妾的关系形同姐妹,年纪大的叫姐姐,年纪小的叫妹妹。

「本宫就说你的动作很危险呀。」

凌婉仪捂住腹部,痛苦呻吟。

有昭仪俯视地上的她,微微一笑。绢团扇下透出无比得意之情。


「听说皇子还是没保住。真是可怜。」

露珠往白瓷茶碗中倒上玫瑰茶,轻叹一口气。据调查该事件的后宫警吏所言,凌婉仪所坐秋千绳被人动了手脚,更加易断。

「凌婉仪娘娘坚称是有昭仪娘娘对她的秋千绳做了手脚。」

「确实无法否认其可能性。或许是她诱导凌婉仪坐上她事先处理过的秋千。——谢谢。」

露珠递来茶盆,示验王从中接过茶碗,简单道谢。

「是这样吗?可有昭仪娘娘也身怀有喜啊。」

「正因她有孕在身,才更觉有昭仪碍眼。对妃嫔侍妾来说,没有比其他女人所诞皇子更碍眼的存在。平日二人便不和,凌婉仪又四处吹嘘自己的金盏银台开了。有昭仪心怀杀意,也并非不可能。」

「奴家不是很明白。无论有多讨厌对方,在秋千绳上动手,实在是……万一稍有不慎,兴许就不止流产了。」

「对犯人而言,两边都顺其意吧。只要能扼杀凌婉仪腹中胎儿。」

听示验王语气平静,露珠浑身一颤。

「想到奴家几年前也是后宫一员,真是太可怕了。」

「在宫外也不一定安全。你去后宫时,尽量不要吃别人递来的食物饮料。不保证里面是否被误下了毒。切忌对任何人放松警惕。在后宫,愈是笑脸相迎的人,愈是内心险恶。你要想象周围都是敌人,时刻紧绷神经。」

露珠颔首,在示验王身旁坐下。

「听闻殿下十四岁以前也一直生活在后宫中?有遇到过什么危险之事吗?」

「那可就多了。被下毒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是从后宫搬到王府后,也死了六个试毒官。」

他冷静得像是在说他人之事,令露珠揪心不已。

「殿下至今还会被下毒吗?」

「偶尔吧。毕竟吴家仇人很多。虽说因出身宗室,无可奈何,可一想到出事最先牺牲的是试毒官,我就觉都睡不安稳。」

「那今后,就让奴家来试毒吧。」

示验王睁开眼睛,轻轻微笑。

「我不会让你做那么危险的事。」

「一点都不危险。因为泥蝉王族的血可以杀死毒素。」

「杀死毒素?」

「比起口头说明,还是实际体验一下更快。有什么有毒的……啊,水仙。」

露珠来到窗边。从几架上花盆内黄水仙上,摘下数枚细叶放入口中。

「露珠,住手!快吐出来!」

示验王脸色大变,向她飞奔过去。可露珠已先一步吞下叶片。

「你已经咽下了!?不好,快请大夫——」

「不必找太夫。只需喝口玫瑰茶去除口中残味即可。」

向玫瑰茶中加入一匙蜂蜜饮下,残留口中的苦涩与草味便无影无踪。

「水仙的花、茎、叶、根皆有毒。皮肤接触到其茎叶汁水会红肿,身体孱弱者光是闻其味就会起湿疹。」

「吃下去了可就不止湿疹那么简单了。会中毒的。」

「水仙球根用于外敷,可消肿。但千万不可食用。奴家除外。」

「你也不能吃啊。你在这老实等着,我马上请大夫来。」

「奴家都说了没事的。殿下真是爱操心。」

露珠嘻嘻轻笑。示验王如此担忧她,令她欣喜。

「为何你说不用请大夫?」

「因为没有必要。奴家是泥蝉王女,体内流淌的血能杀死一切毒素。」

露珠举起左掌展示给示验王。雪白掌心中,显出一朵淡淡红华。

「这是毒花,名为阿朱里。阿朱里意为〈弑神巫女〉。虽形似牡丹,姿态动人,但其所带剧毒足以弑神。」

传说中的毒花——阿朱里。泥蝉人的祖先吃下了它。

「奴家的先祖曾服侍过去的西域之主继狗王。是王的试毒官。自从吞下阿朱里,我们体内便流淌着毒杀之血,无论服下何种猛毒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寄宿于我族血源中的阿朱里会杀死百毒。」

「杀百毒之血?怎会如此荒谬……那你就算服下马钱也不会死吗?」

马钱子是一种剧毒,能使人产生剧烈痉挛,令中毒者在百般折磨后死去。

「嗯。如果服下马钱子,阿朱里图案会变成蓝色。」

露珠指了指左手掌心中薄红色的阿朱里。

「如果光是在体内杀毒,那便无法起到试毒作用。因为我们服下任何毒素都不会有反应。这样便无从得知是否下了毒。试毒官没事,但王会中毒,毫无意义。不过,泥蝉人的祖先是优秀的试毒官。就是因为这阿朱里图案会告诉我们服下了何种毒素。」

红色是曼陀罗华、天仙子一类的致幻毒素;黄色是毛地黄、夹竹桃等强心类毒素,致意识混沌及心脏麻痹;蓝色是引擎激烈痉挛及麻痹的毒素,如马钱子、野葛;薄红色是引起腹痛呕吐的毒素,如水仙、瓢箪等;绿色是引起恶心的毒素如映山红、马醉木;而麻药如罂粟、大麻是朱红色;致堕胎流产的凌霄花、鬼灯草是紫色;若多种毒素混合则呈黑色。

「若毒性实在太强,或毒量过大,确实可能会引起少许头痛恶心,但通常翌日便能自行恢复。不过比较麻烦的是,身体不易对毒素起反应,也不易对药物起反应。若是生病,需要服下常人数倍的剂量。」

这次吃下水仙叶,因此阿朱里变成了薄红色。

「……等下。我记得我们初次同床时,你的左手也显出了红色印记。如果那就是阿朱里……当时你被下毒了吗?」

「虽无法断定毒素之名,不过应是曼陀罗华、天仙子、莨菪或是颠茄等致幻类毒素。或许是睡前喝的茶里被下了毒吧。」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示验王气势逼人,露珠不由得缩起脑袋。

「万分抱歉……奴家怕看见阿朱里,会令殿下感到不适……」

那时的露珠觉得自己是异族出身,示验王或许不愿与她结为连理。她害怕若让示验王看见阿朱里,会令其更厌恶自己。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为何被下了毒却默不作声。」

「您问为何……因为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禀告殿下的大事。奴家体内流着毒杀之血,身体也未有任何不适……」

忽然,一阵伽罗香气包裹住露珠,她睁大双眼。

「我要把他们大卸八块。」

厚重低音带着灼热气息拂过颈间。

「我要让那些给你下毒的家伙体验什么叫人间地狱。」

「……您说得真可怕。」

「你身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如果今后你发现自己被下毒,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好吗。」

被透雅热切注视,一股甜意在露珠胸中蔓延开来。她很开心自己能被如此重视,但——

「可奴家想做殿下的试毒官……」

「不行。虽说症状轻微,可毒性过强时还是会引起头痛呕吐吧?与其让你痛苦,不如我自己服毒。」

「那可不行!万一殿下有个三长两短,那对奴家来说比服毒痛苦上千万倍。求您了。请让奴家为您试毒吧。殿下帮了奴家数次。奴家也想助殿下一臂之力,报答您的恩情。奴家想用自己的力量守护殿下。」

露珠直直地望着透雅,希望把自己内心对他的情感传达给他。

(殿下向奴家坦白了自己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

吴莊太妃的不贞,贞和德妃病死的真相,吴家的野心,以及明知一切却视若不见的崇成帝。她走近示验王,听他倾诉这些往事,多少次心碎、愤慨、落泪。倘若时间能倒流,她真想回到过去,在他痛苦时陪伴在他身边。可时间一去不返,正因如此,露珠更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力帮助他。弱小的她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但能与他分担苦痛。

「你真是朵毒花,露珠。」

异于其他习武之人的优美手指划过露珠脸颊,一举胜千言。

「你一个可爱的眼神,就能让我言听计从。」

柔情似水的注视令露珠小鹿乱撞,她抬头看着示验王,有些出了神。

(自从那日起,殿下就似乎……有些变化。)

自他向露珠坦白内心后,态度好像有所软化。当然二人新婚时,他也很温柔,但最近他的目光愈发温暖起来。墨黑眼瞳中似乎能映射出一种近似珍爱的感情。不过或许是露珠的错觉。

「您同意奴家为您试毒了?」

「是呀。一月一回的话,就可以。」

「一月一回!?那样不就保护不了殿下了!」

「那就二十日一回。」

「完全不够!必须每日试毒!」

「每日可不行。退一百步,十日一回最多了。」

「那奴家也退一步,三日一回。」

「那就折中,五日一回吧。」

露珠刚想反驳三日一回是底线不可退让,示验王横抱起露珠。

「好了,试毒的话题就先到这儿。该洗脚了。」

露珠先前听了示验王的话,决定放足。据前来诊察的太医所言,似乎放足比缠足更难。因脚常年被布条包裹,骨肉脆弱,若突然一口气解开缠足布,柔软的脚部无法支撑身体重量,会发肿甚至引起发热。因此太医提议逐渐减短缠脚布,放松缠足力道。

『不过,长年缠足下来,足骨已然变形,定是无法回到正常的脚。』

听说解开缠足后,脚板会变宽,脚趾变圆,脚背的肉还会凸起,脚会变得丑陋不堪。因此露珠还有些犹豫。若是放足后脚变得比缠足还难看,就更不能让示验王看见了。

『重要的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你自己的。』

如果能更轻松地做园艺,那确实值得高兴。能步行距离变长后,还想去各种地方散步。省下每日缠足的时间,就能分出更多时间照料花草。放足后确实能办到更多事情。

『殿下能保证不看奴家的脚吗。这样奴家便能安心放足了。』

『这我可不能保证。因为我要帮你放足呀。』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示验王的指尖已抵上了露珠的双唇。

『我已向你倾诉了我的秘密,你也要和我分享你的秘密。』

轻甜耳语诱人互换秘密,叫人如何抗拒。

「你为何遮住脸?」

「……因为、这太羞人了。」

露珠捂住脸,羞怯得紧闭双眼。

示验王在盆内倒入药材,搓洗露珠的双脚。摘下缠脚布的裸足被他包在手心,羞耻心泛上露珠身体的每个角落,耳根都发烫起来。自从她决定放足,示验王每天都会这样为她洗脚,可她至今仍未习惯。

「遮住脸也没用。现在你的脚在我手中。」

「请,请别这样!好痒。」

足底一阵发痒,露珠不自主地扭起身子。透过指尖,见示验王正饶有兴致地笑着。

「别动。水要溅出来了。」

「都怪殿下要给奴家挠痒!」

「看你拼命想遮住脸,让我忍不住捉弄你一番。只要你给我看看脸,我就不闹了。」

「奴家现在的脸不能见人……不想给您看。」

「那我也做个鬼脸吧。我们比一比谁更丢人。」

尽管这幅面红耳赤的样子被人看见十分羞耻,但露珠更好奇示验王的鬼脸是什么样的。没能抵抗住这诱惑,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双手。

「……殿下大骗子。您这不是根本就没做鬼脸吗。」

「你才是小骗子。」

示验王眼角微绽,露珠胸中一紧。

「哪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脸呀,分明就是把可爱小脸藏起来不让我看。」

无法反驳。羞耻之情与胸口悸动堵住了露珠的舌头。


三月过半,后宫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牡丹宴。今日宴会由太上皇主办。

宴会开始前,露珠一直在园林内凉亭照料从王府运来的牡丹。那是准备向太上皇和李皇贵太妃献上的牡丹。品种为富贵红。富贵红的花瓣又圆又厚,鲜红艳丽。富贵红枯萎时,花不落枝,因此受人喜爱,视作吉祥佳品。

正当她沉浸于园艺中时,一条茜色裙摆忽地跃入眼帘。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歪了歪脑袋。站在眼前的是位有些神经质的美女。黑发盘成福髻,笨重十分,白如初雪的脖颈细得好像快要折断,细长眼角锋利似棘。

「这位是松月王妃娘娘。」

最先开口的是美人身边的侍女。露珠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应是奉命嫁给示验王异母弟・松月王的先微贵人,慌忙站起身来。

「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露珠正欲行礼,微妃冰冷带刺的声音已先响起。

「您是指?」

「别装傻了。我是问你为何对松月王殿下暗送秋波。」

露珠没明白她的意思,眨巴着眼睛一脸困惑。她与松月王・高才业在公事场合确有交流,但也只是闲谈,二人并非关系亲密。

「松月王殿下最近净是在画你的画像。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诱惑了殿下吧。不愧是蛮族妓女。玩弄男人是你的强项吧。」

「您是说……松月王殿下画奴家的画像?」

露珠不记得有拜托松月王帮自己画像,对方也未曾和她说过此意。

「娘娘这是有所误会吧?或许松月王殿下画的是别人……」

「画中的人是红发缠足女!除了你还能是谁!?」

微妃的语气有些失控。目带憎恶,瞪向露珠。

「你给我发誓,此生永不接近松月王殿下。否则我就将你的行为告诉示验王。让他知道你身为有夫之妇,还诱惑其他男性。」

「奴家没有诱惑任何人。」

「那为何松月王殿下不分昼夜地画你的画像!?一定是你诱惑了他!」

被微妃步步紧逼,露珠不慎向后摔倒在地。脚上弓鞋也被甩飞。

「多么肮脏的双脚啊!我听闻妓女的缠足也是一门床笫技巧。你就是用那丑陋的脚诓骗了松月王殿下吧!」

「怎么会,奴家没有……」

「既然是你这么引以为傲的缠足,不如光着脚走几步给我们看看呀!」

微妃呼唤侍女。

「我倒要看看缠足的脚究竟怎样。把示验王妃的裹脚布给我解开。」

「娘、娘娘要做什么……!不要啊,请住手!」

侍女暴力地拉扯着露珠的缠脚布,她奋力抵抗却无济于事,缠足布被粗暴解开。

「哎呀,真是恶心。简直是怪物的脚!」

看见露珠裸露的双脚,微妃皱起眉头。

「男人怎么会喜欢赏玩这样的脚!低俗趣味也要适——」

「吵什么呢。」

凉亭中响起冷淡声音。示验王来回打量着露珠与微妃,身后还跟着松月王。

「……示验王殿下、松月王殿下,万福金安。」

微妃和侍女脸色大变,立刻行礼。示验王看也不看她们,朝露珠走去。

「布怎么解开了。我给你重新绑好。来,坐在椅子上。——才业,你带着微妃离开。」

示验王头也不回说道。松月王见此,携微妃一同出了凉亭。

「让你遭罪了啊。发生什么了?」

「奴家好像被松月王妃娘娘讨厌了……」

示验王为自己重新裹布时,露珠将先前的对话一一告诉了他。

「这就怪了。才业没和我说他在画你啊。」

「那果然是松月王妃误会了吧。」

「无论有何理由,她都侮辱了你,这点我无法饶恕。」

包住露珠双脚的大手动作轻柔,可语气却溢出冰冷敌意。

「这事我来解决。决不让这种事有第二次。」

「请殿下不要责怪微妃……奴家明白微妃的心情。心仪的殿下一直在画其他女子的画像,换做奴家也会难过。」

在永乾帝后宫时,微贵人开口不多,给人以一种谨慎的形象。不曾见她蔑视或欺负他人,也未曾听过这类传闻。能让安静内向的微妃气到声色俱厉,怒气冲冲,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说明她真的十分仰慕松月王殿下啊。)

虽不知松月王画中女子何许人也,但她夺走了丈夫所有心思,想必微妃内心十分痛苦吧。

「你的毛病,就是总喜欢优先考虑他人心情。」

示验王在缠脚布末端打一个结,举起弓鞋为露珠穿上。

「你可是被侮辱了,生气也正常。」

「奴家不生气。奴家已经习惯被人侮辱缠足了。」

自从来到凯国,她已无数次因缠足被人嘲笑、侮辱。面对别人的无心之言,她虽感受伤,但内心一直告诫自己尽量不要过于在意。

常年缠绕变形的双脚,是露珠身体的一部分。对凯国女子而言稀奇怪异,可对露珠而言,是她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此,无论他人如何贬低,她唯独不希望自己讨厌这双脚。若是一一理会那些谩骂,那污浊言语更会渗入她的内心,因此她学会了听而不闻。

「你说谎。」

大大的手掌将露珠之手轻柔地包在手心。

「没有人会习惯被辱骂。被恶毒咒骂,任何人都会受伤。」

「奴家没受伤。」

「你只是在逃避自己受伤的事实。其实你内心是痛苦的。」

示验王体温从掌心传来,露珠感到温暖在胸口渗开。

「可就算痛苦,又能怎样呢。奴家的脚就是那么丑陋……」

她开始缠足时年仅五岁。缠足时要将大脚趾以外的四根脚趾向内弯折至掌心,再用布紧紧缠绕,疼痛难忍。年幼的露珠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疼痛想解开缠足布时,侍女就会露出可怕神情,敲打露珠。

『这是为了将来能嫁给戊流弩大人。疼也请忍着。』

脚疼得如同炭烤,但还要在园林中不停走动。否则缠足完成后将无法正常行走。踩在自己脚趾上走路的痛苦非同一般。脚背被硬撑开,皮肤龟裂、溃烂,惨不忍睹。所有脚趾都流血化脓,在夜里阵阵发痛,辗转难眠。这样地狱般的日子持续了三年。

肝肠寸断、劳筋伤骨换来的缠足,侍女们纷纷赞誉美丽。那是戊流弩新娘的证明。受到众人夸赞后,露珠也感到骄傲。那是她引以为傲的脚。她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这样,她便能嫁给戊流弩大人。

可到了另一个国家,价值观也天翻地覆。在凯国,看得起缠足的,就只有热爱赏玩妓女缠足的莲迷(缠足爱好者)而已,花街以外的地方,缠足处处遭人唾弃。从离开泥蝉的那一刻起,露珠的脚就已不再是优点,而是污点。

(要是能变回普通的脚就好了……)

露珠在做官婢时,不知有多羡慕那些拥有天足,行走自如的同辈。与她们健康的脚相比,自己变形扭曲的脚是那么凄惨。她曾引以为傲、视作戊流弩新娘之证的缠足,如今只是她做官婢的阻碍。

——你怎么连个洗衣篮都搬不好?真是没用的东西!

——低贱的缠足女没有饭吃。要是饿了,就去啃路边的野草吧。

——真是恶心的脚!就像死老鼠!

露珠最先记住的凯语就是骂人的脏话。因为她每天都在听。

「……其实,奴家也不想让殿下看见这双脚的。虽然殿下愿意照顾奴家,奴家甚是感激……」

起初,示验王提出帮露珠洗脚时,她内心就有股强烈的抗拒感。缠足后的脚丑陋怪异,不堪入目。要是让示验王看见如此不详之物,恐怕会被厌恶。若非必要,她尽量不想给示验王看到。可示验王并非出于好奇心,而是真切地想帮她,出于善意才提的这个要求,因此她没能彻底拒绝。

(或许殿下心中,也觉得这双脚丑陋。)

他是否顾虑露珠的心情而没有明说,但其实极度厌恶这双怪物般的脚呢。不安的想法充斥露珠脑海,她失落地低垂下头。

「有个东西我想给你看看。我们去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吧。」

示验王横抱起露珠。下令侍从看好牡丹,离开凉亭。

他到底想让自己看什么?露珠正在疑惑,只见示验王穿过洞门来到一间狭小内院。院内牡丹盛开。淡黄、纯白、鲜红花朵立刻夺去露珠视线。

「哎呀,这姚黄真好看!花瓣错落饱满。这玉楼子开得也很是优雅。真想摘一朵戴在头上。还有那边的火炼金丹,红得像团烈火。似荷莲也极华丽。半开半掩的花蕊,正如春日里的莲花呀。」

露珠还沉浸于各式牡丹中,示验王已走入一间绿色琉璃瓦顶房。

「殿下想给奴家看的,不是牡丹吗?」

「很遗憾,并不是。是更难看的东西。」

步入房间,示验王抱露珠坐上长椅。然后转身关上玻璃格门。

「这、这是要做何……!?」

示验王解下锦织大带,又把手伸向绣着金缕四爪神龙的上衣,解开衣扣。露珠赶忙用双手遮住脸,她感到手那边的人已褪下了衣物。

「……使、使不得!这、这样……光、光天化日之下……」

心脏在猛跳。贴着手心的脸颊瞬间升温。

「别怕。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肩膀。」

示验王在露珠身旁坐下,露珠才怯怯地拿开手。只见示验王左肩裸露在外。肌肉锻炼得结实,有习武之人风范。但有一道伤痕,痛得刺眼。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遇上了火攻。烧伤严重。」

露珠透过伤疤,看见了当年席卷战场的猛烈火势。

「现在还痛吗?」

「痛倒不会,只是左肩有些不灵活。这还是接受治疗后稍微好转的样子。之前疤痕清晰蔓延至背部。」

示验王视线转向露珠,问她想法。

「是不是丑得难以入眼?」

「绝无此事。正因殿下首战英勇无畏,才会负下此伤。这份勋章绝不丑陋。」

露珠缓缓伸出手。轻轻触碰眼前粗糙又难看的皮肤。

「好一道美丽的伤痕。」

指尖读出他迄今为止一路走来的人生轨迹。初上战场就遭遇烈火围攻,该有多恐惧。他究竟是如何战胜恐惧,作为一名武将活跃至今的。如今感受着他的肌肤,露珠多少明白了一些。

「你也是啊,露珠。」

温暖的手掌叠上露珠触碰伤痕的手。

「你的脚也很美。」

「……奴家的脚并不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在哪儿受的伤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你的一部分。它证明了你迄今为止经历的人生,这就足够美了。」

扑通心跳震破耳膜。露珠扶着他的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感情顷刻间化作热雨从眼眶落下。

「唯有殿下……在凯国,说奴家的脚美的人,唯有殿下您。」

丑陋。可憎。恶心。从不停歇的谩骂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侵蚀了露珠内心。因此,在泥蝉曾引以为傲的缠足,如今在凯国成了她渴望抹去的污点。并非国家或价值观变了。是露珠的心变了。

其实在泥蝉时,露珠也只是因众人夸她脚好看,才觉得骄傲。并非真心以此为荣。否则怎会仅因周围人的厌恶与贬低,就觉得自己这双脚是污浊之物呢。最终还是被他人牵着鼻子,举棋不定。从不自己思考。

「光我说还不够。」

被示验王揽过身旁,露珠将脸埋进敞露的宽阔肩膀。

「你也该说。说自己的脚很美。因为是它承载你一路走来。」

温暖踏实的言语,挟几分温暖,向露珠体内渗开。

「……奴家真的,总被殿下拯救。」

从初遇到今天,自己一直受示验王帮助。大恩日积月累,几乎遍及露珠全身。

「要是奴家能回报您就好了……」

在坚实臂膀中痛哭一场后,露珠用手巾擦拭眼角。

「你若有此意,不如现在就来报恩吧。」

示验王坏笑似的眯起眼睛。

「你能帮我穿上礼服吗。太难穿了,我一人穿不上。」

露珠再看示验王,脸唰地通红。左肩完全袒露露在外,里里外外衣裳凌乱敞开。

「……奴家不懂男性衣裳穿法。可能帮不上忙。」

「那就只能叫人来了啊。不过大概会被误会吧。」

「误会……?」

刚问出口,露珠立刻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不出话来。

「不、不可叫人来!为了守护殿下的名誉,奴家会尽力想办法。」

露珠站起身来。拿出气势,摆好架势,重新面向示验王。

「这……该从何下手呢?」

「我一点不知道啊。平日里都是侍从做的。」

「可、可多少应有些印象吧?刚才也是您自己脱下的。」

「脱我会,但穿就不会了。」

示验王嘴角上扬,笑着装傻。惹得露珠气鼓鼓地撅起嘴唇。

「殿下使坏!您分明知道怎么穿,还故意逗奴家!」

「我没逗你。只是对可爱的你提个请求。」

露珠还想反驳什么,却被示验王抓住手腕,忽地拉入怀中。

「来,快帮我穿上吧。再不赶紧,宴会就要开始了。」

耳畔传来示验王的笑声。作为小小复仇,露珠愤愤地捶了捶他的胸口。

由太上皇主持的牡丹宴在三千牡丹盛开的绛翠园举行。

「看来示验王府的侍从们连替主人更衣都做不好啊。」

学律豪迈地举起酒杯,朝透雅看去。

「你的衣领乱了。父皇还奇怪呢,说这一点也不像你。」

「啊,这不是侍从干的。是露珠帮我穿的。」

透雅故意不去整理衣领,反倒嘬了口手中烟管。想到露珠帮自己重整衣装时那副满脸通红的苦恼样,不禁噗嗤一笑,吐出青烟。

「示验王妃?这又是为何……啊——原来如此。朕懂了。」

学律笑嘻嘻地顶了顶透雅肩膀。

「你嘴上说着什么娶她非本意,进展还是挺顺利的嘛。」

「毕竟露珠太可爱了,我无法抗拒。」

透雅看向露珠,她正与整斗王妃聊天。

深红秀发盘成簪花高髻,精致的金步摇似与微风嬉戏,衣上织出牡丹彩蝶花纹,配以色彩艳丽的绶带鸟绢团扇。露珠穿在身的件件都是绝美佳品,但最美的还是她本人那惹人怜爱的微笑。

(真想早些爱上她。)

最近这个想法始终在他脑内挥之不去。自从他向她坦白了过去,似乎有些改变在悄悄发生。不,准确来说,是改变的速度加快了。从四年前二人一同眺望寒牡丹时起,透雅的目光就已在追随她的身影。

结婚后,透雅也时常挂念露珠,可最近他的目光更是片刻也不想离开她了。就像此刻与皇兄酌酒时,眼睛也时不时地寻找露珠的身影。

「夫妇和睦是件好事啊。」


皇上开怀大笑,话中有几分讥嘲。

「啊,对了。有件事朕想和你商量。」

学律取出一封信札。是青艳的信,几天前由透雅转交给学律。

「朕看不懂她指的是什么。你看看能看懂吗?」

透雅收下信札。洒金笺上字迹端整,如此写道:


请为贱婢摘得如下八花。北澄翠贵妃、拓之戒文妃、燎之江嫔、南澄万婕妤、崔之巢淑仪、西肖张贞媛、东烈朱才人、梧之羊御女。


「可这信中并未记载花名啊。」

「所以朕才犯愁啊。这还是她第一次向朕要礼物。只要她想,就是仙界的花朕也给她摘下来,可问题就在这花名没写。」

这是花街惯用的谜语。妓女们为了挑起客人意趣,故意送上谜语般的信文。

「是指历代王朝的宠姬们的爱花吗?」

「最开始朕也是这么想的。可朕找遍了书库,也未看到有史书记载什么,翠贵妃喜爱牡丹啦,戒文妃喜爱桃花啦这一类的信息。」

「这也不怪,本身史书中关于宠姬的记述就是寥寥带过。」

史书中对后宫女性的记载并不多。除非是历代皇帝的母后,否则就仅记录姓名与出身地、是否诞下龙子、是否受宠,以及封号谥号等基本信息。

「露珠对花熟悉。问问她吧。」

学律点头。透雅将信札收起。

「话又说回来,皇兄准备维持此现状至何时呢?」

他的言外之意,是问学律准备如何处理与青艳之事。秘密总有一天会暴露。若是传出皇帝与市井妓女私通交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朕不会让她一直活在阴影下的。等时机成熟,朕就将她纳入后宫。」

学律语气果断。

「可不知父皇他是否同意……」

太上皇应是知晓青艳之事的。他手下有东厂,没有情报能逃过他的耳朵。既然知晓此事又不加以言语干涉,说明他目前准备静观其变。

(要是青艳怀孕了,事情就麻烦了。)

若诞下女婴,那倒无大碍。可要是诞下男婴,那必将卷入皇位争夺战之中。届时,太上皇将作何抉择。是将生于市井的皇子接入后宫;还是冷酷决断,必除后顾之忧?

「朕会说服父皇。以李皇贵太妃立后作为交换筹码。」

皇帝的生母立为圣母皇太后,是宫中惯例。但学律的生母尹贤太妃生前并未登上皇太后之位,死后才追封为圣母皇太后。先帝的生母念贵太妃出家成为女道士,在寺庙中度过余生,也未获得圣母皇太后之位。二人虽为天子之母,却未得立皇太后,个中缘由,只在李皇贵太妃。

父皇在位时,独宠李氏,退位为太上皇以后也只对她一人浇灌天宠。父皇不给念氏与尹氏立后,也是想在某种程度上抑制两家势力,不过要说更简单直白的理由,其实就是不愿让那两人凌于李氏之上。太上皇深爱李皇贵太妃。学律想利用这一点。

「朕打算将李皇贵太妃立为慈母皇太后。」

皇帝的嫡母(父亲的正妻)称为母后皇太后。但李皇贵太妃并非当今皇帝的生母,甚至不是嫡母,而只是一介庶母(父亲之妾)。要想成为母后皇太后,必先成为皇后,因此没能成为皇后的李皇贵太妃无法册立为母后皇太后。于是学律便想到设立「慈母皇太后」这个新尊号。

「皇兄是打算以李皇贵太妃立后为担保,换取青艳入宫吗。」

「正是。朕会帮她更名改姓,以良家千金的身份进入后宫。」

「不错的办法。祖母一直对父皇念叨,想在瞑目前看到父皇立皇太后,令后宫安稳下来。若得到她的支持,此事应会顺利不少。」

荣太皇太后今年已八十岁高龄。对年事已高的她而言,统领后宫的负担过于艰巨,她屡屡进言父皇希望早日册立皇太后,将统率妃嫔侍妾的重任交至下一代手中。实际上,太上皇也想封李皇贵太妃为后,他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朕已与祖母谈过此事,也已开始付诸行动,好让群臣认可李皇贵太妃立后。皇太后未曾诞下皇子,从五代前的至兴帝时代起尚未发生过此事。想必朝廷高官们不会有好脸色,但朕会让他们闭嘴。为了能叫青艳一声爱妃。」

日光洒落的精悍面容上,写满了坚定的决心。

「您是真心爱她啊。」

「那是当然。倘若朕没登上皇位,便只娶她一人。」

如今的学律娶得众多佳丽,但真心爱着的只有柳青艳一人。丰始帝后宫中的百花们同等不幸。无论她们如何期盼,都无法得到皇帝的爱。

「朕根本没想成为天子。」

学律从手边的花盆中折下一朵牡丹。是一种名为醉月娘的红牡丹。外缘花瓣浅红,越往中心红色越浓。那妙不可言的妖艳姿态,令人联想到人称「金莲嫦娥」(缠足的月之女神)的青艳微醺时的花容。

「为何父皇不指定你继承皇位呢。一众亲王中,就数你最像父皇。」

一直都有人说,示验王与崇成帝一样冷静透彻。

「若指定我,就违反了长幼顺序吧。幸好我比皇兄晚出生。」

「算你好运。」

学律长叹一口气,似是愤恨,举起手中牡丹遮住阳光。

「真想早些给她戴上。」




皇帝向宫女头上插花,意为进御(侍寝)。

「等她入宫了,后宫应会硝烟四起吧。人们都说偏爱乃风波之始。」

「现在已经够乱了。明明朕已雨露均沾,未独宠任何人啊。」

「凌婉仪之事我深表惋惜。皇兄现在是否已查明对秋千做手脚的真犯人?」

「宫正司(后宫警吏)抓到一位下级宫女,令她坦白了。她说什么,是因曾被凌婉仪虐待而怀恨在心。凌婉仪这样的任性小姑娘被下级宫女记恨,倒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儿,只是宫中最近接连发生不祥之事。实在无法简单归因于偶然。」

之后下级宫女在狱中自尽。仿佛演员完成自己的戏份后退下舞台。

「尹贵妃从楼梯摔下致流产;吴丽妃被下堕胎药;安成妃携胎自杀;开贵人产下死婴,这些事件均未查明真相,不了了之。」

凌婉仪的秋千事件,是丰始帝后宫中第五次失去龙子。

「愿今后不再发生此类不幸。」

「依朕来看,应当还会继续发生吧。除非抓住幕后黑手。」

「皇兄心中已有数?」

「虽然不是很想说出口,不过朕正怀疑垂峰。那家伙很有野心。先帝驾崩后,周围很多声音都对朕的上位感到不满。他们觉得『学律得到皇位单凭尹家助力』。如果是垂峰,应当会想阻止朕获得皇子吧。」

简巡王・高垂峰的母妃是条宁太妃。比透雅大一岁,今年二十有五。

他比学律早一个月出生,若按长幼之序应是他登上玉座,可太上皇从一开始就没把他算作继承人。理由是他母妃门第远不如尹家,而且垂峰自身也是个放荡之人,恶评诸多。再者,其生母条宁太妃也并未得到父皇宠爱。

条宁太妃向来仇视李皇贵太妃,因此引发了不少麻烦。若垂峰成为万乘之尊,那条氏顺理成为国母,定会比现在加倍高傲。就算太上皇在世时无法出手,等他驾崩后,克制已久的条宁太妃定会更放肆地虐待李氏。父皇让位后比以前更加宠爱李氏,他肯定不希望自己去世后让李氏受苦。

「垂峰皇兄确实野心勃勃,但他会为了皇位出手至此吗?」

的确,垂峰的言行之中满是对玉座的渴望。不但屡屡做出挑衅行为,甚至有本能追求至高权力的倾向。

然而,想象不出他有这般周密的残忍,为了得到皇位,不惜接连杀死学律之子。可褒亦可贬,垂峰是性情中人。要真想把学律从玉座上拉下,藏起野心才是最好选择。在学律面前俯首屈膝装作臣服,趁学律大意,背后实施阴谋。像他这样明显透露敌意,与主上对立,引起他人戒备,是下策中的下策。

「再说,垂峰皇兄要想登上皇位,光解决学律皇兄的子嗣是远远不够的。」

「等到了时机,也会对朕下手吧?」

「那也不够,还得再往上。」

那人即退位后也仍旧掌控朝廷的太上皇。若学律驾崩,又将由父皇决定继承者。垂峰要想取得皇位,首先得排除太上皇。

「虽说垂峰皇兄是个旁若无人的野心家,到底还是没有弑父的胆魄。」

「是吗?他看上去挺恨父皇。」

「依我看,正因他憎恨,才无法做出弑逆之事。因为——」

剩下的半句话被透雅憋了回去。皇帝的贴身太监(高级宦官)来了。只见太监在学律耳边说了几句,沟壑便爬上学律眉间。

「看来朕是注定无法当上父亲了。」

「莫非是有昭仪出了什么事?」

「她从太鼓桥上掉入池中。太医正在治疗……但胎儿应是不保了。」

第六次了,学律自言自语道。透雅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看来此次也无法查明真相。)

或许正如皇兄所言,幕后黑手就在这皇宫某处。

「有昭仪娘娘一定很痛心吧。」

在乘坐轩車返回示验王府的途中,听闻消息的露珠满面悲痛。

「不仅受了大伤,还失去了龙子……真是太可怜了。」

「有昭仪一口咬定是凌婉仪下的毒手。但凌婉仪称自己是清白的。」

事件发生前,凌婉仪刚与有昭仪会面。据凌婉仪所言,当时有昭仪嘲笑了凌婉仪流产一事,还故意指了指自己的腹部给她看。

另一方面,有昭仪称自己与凌婉仪闲聊完毕后,在太鼓桥上欣赏池塘风景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虽然没看清是谁下的手,但她闻到了凌婉仪爱用的香脂气味,因此大吵大闹,断定是凌婉仪推的。

宫正司当即开展了搜查,推测是凌婉仪因流产之事被侮辱,头脑一热将有昭仪推下池塘。事件发生时,二人的随从恰巧都不在身边,只能依仗她们俩的证词。因此凌婉仪也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大约没有人会站在她那一边吧。后宫中,谁都想着明哲保身。没有人蠢到特意与罪人亲近,自讨苦吃。

「要是奴家带着花去慰问她,会不会添麻烦呢?」

露珠抬头看向透雅,泫然欲泣。她总太过于将自己代入他人的感情。凌婉仪出事时她就表达了心痛之情,这次对有昭仪的悲惨经历更加痛苦惋惜,就好像是发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样。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过有昭仪不喜欢外族人。你若去慰问她,可能反而惹其不悦。在她冷静下来之前,还是先别去了吧。」

实际上他是想让露珠远离后宫是非。

(不能保证露珠不被卷入。)

无娘家做后盾的露珠现在是如立薄冰。万一被污蔑陷害,那就真的孤立无援。为了安全起见,透雅极力希望让她远离后宫。

「殿下说的对。奴家出面反倒会令有昭仪娘娘心烦意乱。」

还好露珠被说服了,这才让透雅放下心来。

「对了,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透雅取出青艳的谜语展示给露珠。

「北澄翠贵妃,拓之戒文妃,燎之江嫔……这些夫人们是?」

「翠贵妃是北澄迅宗的宠姬。原来只是个卖竹席的穷女子,作为宫女招入后宫,被迅宗注意到后蒙受宠爱。诞下皇子一名后早逝。」

透雅翻阅着从学律那儿借来的史书,娓娓道来妃嫔们的来历。

「拓武宗的爱妃戒文妃,出身不详。诞下五男四女,应是受尽宠爱,逝世时间不详。江嫔是燎之名君,明帝的宠姬。出身良家,起初是皇太后的侍女,被明帝一眼相中娶为嫔。生下皇子与公主各一位,可惜二十四岁就死于疾病。南澄万婕妤是双腕皇帝・中宗的爱姬。出身名门,被誉为后宫第一才女,诞下皇子四人,都成为了优秀的亲王,辅佐中宗治世。还有一位公主则嫁入北方民族。崔太祖的爱妃巢淑仪,但更为人所知的是她的谥号文思皇后。她是遵之公主,亡国后进入后宫,产下三男三女,太祖驾崩后随其殉死。」

张贞媛是西肖后主最爱的宠姬。出身卑贱,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原本是市井歌妓。她诞下五男二女,两位皇子战死,另外三位早逝,两名公主下落不明。张氏自己则死于攻入都城的反叛军刀下。

朱才人是东烈哀帝所宠爱的美姬。出身逝世年月皆不详。诞下五位公主。

梧之坚宗所宠爱的羊御女,史书中记载为废皇后羊氏。原是下级宫女,因拥有一双玉手,受到坚宗喜爱。她将敌对的妃嫔尽数陷害,从而登上皇后之位。而后沉迷于怪奇咒术,企图暗杀皇帝,被废位后赐死。羊氏产下的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则全员夭折。

「没有与花有关之记载吗。」

露珠看着史书,面露难色。

「但令人想不通的是,为何青艳姐要将〈文思皇后〉写作〈巢淑仪〉,将〈废皇后羊氏〉写作〈羊御女〉呢?一般情况下,应该倾向使用比较知名的称呼吧?奴家听到巢淑仪,也一时间无法想起是谁。但说到文思皇后,就立刻明白了是那位有贞女之名的大名鼎鼎的崔皇后。」

露珠将双臂环抱胸前,歪了歪头,样子十分可爱。

「她故意不使用常见的称呼,说不定解开谜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是不想使用皇后一词吗?说起来,除了这两位,没有其他皇后。剩余人也没有谥号。啊,莫非是名字中含有花名?翠瑞霞、江素姬、巢春眉……不对,和花没关系,而且还有人姓名不详。出身……啊不对,也有出身不详的嫔妃。另外逝世年月不详的也有……总的看来,记录实在太少了。比如朱才人,只知道她有五位公主。即便是侍奉于君王的女子,她们的人生在史书中也只占这么草草几笔,女性的一生真是虚无缥缈啊。」

露珠又带入了素昧平生的妃嫔们的情感。

「总之回王府后再好好考虑吧。皇上一定非常在意青艳姐想表达什么。」

露珠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甚是可爱,透雅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太上皇陛下会允许青艳姐入宫吗。」

「只要以李皇贵太妃立后为筹码,应该会允许吧。但入宫不是万事大吉。不如说是青艳她受苦的开始。」

入宫后,独享宠爱的青艳定会遭到其他妃嫔侍妾的一致嫉妒。被恶意相向、反目成仇、甚至遭人谋命……等待她的是无尽的,摧残身心的日子。

「即便要遭受苦难,女子们还是希望待在所爱的殿下身边。」

「你说的好像已经经历过恋爱一般。」

「当然。奴家现在就正恋爱着。」

意料之外的告白,令透雅一时语塞。内心的动摇堵住了他的舌根。

「……你何时喜欢上那个男人的。」

「嗯……大约四年前开始。回想起来,奴家初遇那位时,就已被吸引。从对上他的眼眸起……」

露珠害羞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扭捏。

「但奴家一直是单相思。」

「或许那个男人……也想着你。」

「不可能。那位根本没把奴家当女人看待。」

「……真是段苦涩的恋情。」

「嗯……但不只有苦涩。只要想到那位殿下,奴家的心窝就暖暖的。」

露珠将双手叠在胸前。仿佛在掩藏一块比性命还重要的宝玉。

「即便一生都得不到他所爱,奴家也会永远恋慕他吧。」

灰暗的情感涌上头顶。他想立刻抓住露珠的肩,逼问出那人姓名,将那男人从这世上除去。

「希望你的恋情能有结果。」

透雅握紧双拳,捏碎了这股近似憎恶的冲动。

(北澄翠贵妃、拓之戒文妃、燎之江嫔、南澄万婕妤、崔之巢淑仪、西肖张贞媛……)

露珠正准备入浴,侍女们为她褪下衣裳时,她仍在思考青艳的密文。

(青艳姐列出妃嫔的名字,并称之为〈花〉,那其中一定有与花相关的共同点。)

巢淑仪、羊御女,特意选用不常用的称呼,令其统一为妃嫔,着实令人在意。是有何理由不得不避开皇后吗?

她一边思考着,一边将玉体浸入漂浮着白木香蔷薇花瓣的热汤,调整好姿势后,侍女们便用澡豆为其洗发。澡豆是由黄豆、红豆、胡粉、乌瓜根、桃花、李花、红莲花、丁香、白檀木、麝香等三十多种药材调配而成的洗涤粉。混合后的药香舒适宜人。

「王妃娘娘,水温还合适吗。」

「您照料牡丹辛苦了,奴婢来为您按摩双手。」

「奴婢用香油给您护理玉肌吧。」

侍女们接连不断地向露珠提出侍奉请求。

自从露珠与示验王的关系变亲近后,佣人们对她也用心起来。从前侍女们连个礼貌的微笑都不给露珠,有什么事拜托她们也只会找理由推脱,如今却笑容满面,主动送来茶点,为露珠保养指甲、护发揉肩。这前后温差过大,反而令露珠有些疲惫。

「老身为您准备了干枣汤。」

老女官端来茶盆。玻璃杯中盛着带有些许暗红的琥珀色浆水。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这澡豆中有麝香啊。」

露珠道谢,接过玻璃杯之时,老女官闻见澡豆香气,瞬间煞白了脸。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给王妃娘娘用不含麝香的澡豆吗!」

「非常抱歉……!奴婢大意了……」

「你一句大意可不能解决问题。麝香对孕妇等同于毒药。会让腹中胎儿流产。快快洗去。」

老女官严厉说教了一番正在洗发的侍女,随后对着露珠深深低下头。

「老身指导不力,无可辩解。」

「不必在意。奴家并无身孕。」

「殿下每晚都前往娘娘寝宫,娘娘何时有孕都不奇怪。为保万全,今后老身一定加倍注意。」

露珠明白为何老女官要端来干枣汤了。枣能强身、补血、镇静,有调理孕妇身体机能之效,因此人们常说怀孕后应多吃红枣。

(……奴家不可能怀孕的。)

他们只是每晚同床共枕。不可能出现什么怀孕征兆。

(说起来,青艳姐当时也在吃干枣。)

露珠想起之前不意被妓楼买下成为青艳的雏妓,拜访她房间的时候。当时青艳伸手准备拿烟管却又中途停下。然后就吃起了干枣。

(贵妃、文妃、嫔、婕妤、淑仪、贞媛、才人、御女……)

忽然灵光一闪,露珠将妃嫔们的姓氏与国家从文中去掉,单独提取出名字。

(朱才人的名字、出身、逝世年月皆不详,但知道她生下五位公主。)

史书中明确记载了妃嫔们的孩子人数。

「王妃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奴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要去一趟殿下那儿。」

她草草地擦了几下身体,套上长至脚踝中衣,披上睡衣就走。

「娘娘且慢!」

露珠无视了侍女们的制止,从汤殿夺门而出。穿过回廊,抓住一个侍从问出示验王身在何处。露珠一心想尽快告诉他,拔腿便向示验王所在房间奔去。

「殿下!奴家想清楚谜底了!重要的不是妃嫔们的姓名,是等级!然后是妃嫔们的孩子人数!首先要把她们的等级……」

露珠正准备往屏风另一头冲去,忽然止住脚步,像是撞在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上。

示验王正在沐浴。浸泡于浴桶中的躯体只包了一件薄衫。

『殿下在汤殿。』

从侍从那儿打听毕,露珠想也不想,直奔主汤殿。与靠在浴桶边的示验王四目相对,她立即原地旋转一百八十度背过身来。

「打、打扰殿下沐浴了……」

「无妨。比起这个,你说你知道谜题的答案了,是真的吗?」

「嗯。古书中记载的花谱,是以官吏等级的九品九命来规定花之优劣。将妃嫔的阶级与产子数相应对照花谱,就能明白其所指的花。」

品命显示了官吏的等级,品少命多,官位越高。

一品九命 兰、牡丹、梅、腊梅、空心泡、水仙、鹤顶红、沈丁花、菖蒲。

二品八命 琼花、紫兰、西府海棠、木樨、茉莉花、山茶花、含笑花。

三品七命 芍药、莲花、栀子花、丁香、桃花、垂枝海棠、竹。

四品六命 菊、杏花、辛夷、百合、豆蔻、萱草、樱桃花、蔷薇、秋海棠、花红、锦葵。

五品五命 杨柳、玫瑰、梨花、李花、石榴花。

六品四命 聚八仙、迎春花、素馨花、芙蓉、紫薇、凌霄花、花海棠。

七品三命 金雀花、枸杞、珍珠绣线菊、麻叶绣线菊、毛柱郁李、罂粟、贴梗海棠、红姑娘、夜香木兰、映山红、午時花、锦带花、枳壳、皋月杜鹃。

八品二命 蜀葵、玉簪花、甘露子、刺楸、木莲、青葙。

九品一命 牵牛花、木槿、葵花、剪秋罗、艳山姜、打碗花、石竹、金莲花、淡竹叶。

露珠令侍从拿来纸笔,写下九品九命之花谱。

「北澄贵妃阶位为正一品,产子一人。对应九品九命之花谱,应是一品九命的第一个,即〈兰〉。拓王朝时代,文妃阶位正一品。戒文妃产子九人。即对应一品九命的第九个,〈菖蒲〉。」

她飞快地写完一张张纸,令侍从转交给示验王。

「阶位代表九品九命中的品级,而产子数代表该品级中的第几个。」

燎时代,嫔为正三品。江嫔有两位孩子。三品七命的第二个,〈莲花〉。

南澄时代,婕妤为正三品,万婕妤有五位孩子。三品七命的第五个,〈桃花〉。

崔时代,淑仪为正四品。巢淑仪有六位孩子。四品六命的第六个,〈萱草〉。

西肖时代,贞媛为正四品。张贞媛产子七人。四品六命的第七个,〈樱桃花〉。

东烈时代,才人为正五品。朱才人有五位孩子,五品五命的第五个,〈石榴花〉。

梧时代、御女为正七品。羊御女产子七人。七品三命的第七个,〈贴梗海棠〉。

「由此看来,青艳所求之花为兰、菖蒲、莲花、桃花、萱草、樱桃花、石榴花、贴梗海棠。那这可不好办了。贴梗海棠和兰花什么的倒还好,莲花和石榴花这季节可弄不到。」

「奴家认为青艳姐想要的不是花。」

露珠躲在屏风后,继续说道。

「自古以来,兰同时指代兰花与兰草。兰草又有佩兰和泽兰,尤其是泽兰,对妇科病有奇效,因此拥有别名女兰,是种与女性关系密切的花草。由此还延伸出一种说法,说女子夜晚梦见兰,是怀上男孩儿的征兆,只要佩戴兰,或是在房间内装饰兰,就能诞下男孩儿。所以兰的花语为〈得子〉。」

「我记得贴梗海棠的花语似乎也是〈得子〉。」

「这或许是因为贴梗海棠的果实酸涩十分,能有效缓解孕吐。」

如果收到他人所赠的菖蒲花,便能诞下富贵之子。是与孩子有关的花。

莲花的花语是〈恋人〉、〈美女〉,但实际上莲花的果实是治妇科病的良药,莲藕能帮助孕妇调理身体,也是与孩子密切相关的花。

桃花花语也是〈得子〉,与贴梗海棠一样,桃花果实酸涩,可缓解孕吐。

萱草除了忘忧草,还有一个别名是宜男花。据说孕妇将萱草戴在身上就能生男孩,由此得名。

「樱桃果实是孕妇可多吃的水果,石榴有〈多子〉、〈多产〉的寓意。」

「也就是说,青艳列举的花全是与身孕相关的,是吗?」

恐怕——这便是青艳想传达给皇上的话。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青艳姐在吃干枣。又在准备拿烟管时缩回手。虽说烟草也是药,但听闻对孕妇有毒。」

露珠提防着周围,小声说道。

「如果青艳姐怀上龙子,那是否应早日接入后宫才妥。虽说需等待太上皇陛下许可,但也不能让皇上的孩子生在市井……」

「听不太清你说什么。能过来点吗?」

「啊、可、可是……殿下您还在沐浴……」

「你过来,我给你些特别珍贵的花种子。」

珍贵的花种子。会是什么花呢。期待压过了羞耻心,露珠唰地一下从屏风后钻出。她不看示验王,盯着地板,朝浴桶迈进了三步。

「离这么远,我没法给你种子呀。再靠近点。」

这太令人害臊了,但露珠实在是想要花种子。她鼓起勇气走到浴桶边。

「你头发湿着。刚刚也在沐浴吧。」

「奴家是沐浴到一半跑出来的。因为想尽早告诉您谜题的答案……」

露珠打了个喷嚏。先前入浴暖起来的身子早已冷透。

「你身体已经发冷了。快脱了睡衣进来热一热身子吧。」

「……进、进来,莫非,是指殿下您现在正在用的浴桶……?」

露珠困惑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示验王轻柔一笑。

「你讨厌和我一起泡澡?」

这问法太狡猾。露珠怎么可能会说讨厌呢。

「请、请您朝着那边。我再进浴桶。」

见示验王扭过脸,露珠才脱下睡衣,踩着台子跨过浴桶边缘。浴桶比她预想的更深,她一不小心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抱住她。隔着浸湿的薄衣,是男人的紧致肉体,令露珠不禁心跳加速。




「……您不是说要给奴家珍贵的花种子吗?」

「已经给你了呀。」

与甜言蜜语一同送来的,是脸颊上温热的触感。

「就在你的脸蛋上。是一朵绯红的阿朱里。」

露珠反应过来自己被亲吻了脸颊,羞得连指尖也微微泛红。

「……阿朱里是能弑神的毒花。」

「正因如此,才适合你。连戊流弩都中了你的蛊惑。」

「您说奴家何时蛊惑戊流弩大人了?」

「你不是说我像戊流弩吗?你,现在就在蛊惑我。」

「……殿下不是戊流弩大人本尊。」

「是吗。我觉得挺像的呀。戊流弩是化身为神的狼,而我是化身为人的狼。」

「殿下是狼?为何?」

露珠歪了歪头,忽然发出惊叫。示验王在尽情挠她的脚底。她缩起脚掌,对方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进攻,她只能扭着身子抵抗。

「不要,不要这样!快停下!」

「都要怪你全身是破绽。」

示验王开怀大笑起来。露珠气呼呼地盯着他。

「殿下也是满身破绽!」

露珠用一只手撩起水朝他脸上泼去。示验王被正中颜面,却笑得更厉害。他毫无反应的样子令露珠更是不满,哗啦啦地又朝他淋了好几次水。

「够了够了,露珠。我投降,是你赢了。」

被热水淋头数次的示验王终于举起双手投降。

「作为败北的证明,我来为你洗身子吧。」

「嗯嗯!?为何要做此事!?」

「就像侍从服侍女主人入浴那样,我也来服侍你。」

「殿、殿下可不是侍从。」

「我不在意你把我当侍从。我就喜欢服侍你。」

「可、可是、让殿下您、做那、那种、事,奴家、不胜惶恐……」

露珠惊慌地向后退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仅穿一片薄衣,与示验王泡在同一个浴桶里。即便用双手捂住胸口,狂跳的心脏也几近崩坏。

(……殿下是否在奴家身上感受到了些许魅力呢。)

他想触碰露珠,可这究竟是因被她此刻凌乱勾魂的姿态所迷倒,还是单纯地想逗弄这位纯情少女呢。如果他真的从露珠身上感受到哪怕一丝魅力,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抱歉。我玩笑开过头了吧。」

示验王苦笑着唤来侍女,令她带露珠前往女主人专用的汤殿。

「你回自己的汤殿去吧。重新暖一下身子,记得在体温转冷前早些休息。」

他看露珠的眼神仿佛是在关照妹妹,令露珠的胸口隐隐刺痛。

「今夜无需等我。方才那事,需上书呈报皇上。」

露珠依依不舍,退出汤殿。

(……便是只穿一件薄衣,奴家也无法撼动殿下心绪。)

她不愿他只当她作妹妹。她希望他看她,似男人看女人,可惜。


数日后,皇上与青艳在示验王的别邸中相会。当然,是私下寻访。明面上是示验王邀爱妓青艳来别邸幽会,以此牵线二人见面。

露珠也想见青艳,可丈夫与妓女的幽会让妻子同行,怎么想都不自然。于是她染黑头发,扮成示验王府的侍从与其同行。

「皇上、青艳姐,恭喜二位。」

露珠为青艳送上怀胎祝贺。相爱的两人喜得爱子,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这是奴家准备的礼物。」

她将并蒂红牡丹的盆栽赠予二人。并蒂是指一个花萼上开出复数花朵的现象,以牡丹举例便是双头牡丹或同心牡丹。并蒂的两朵花紧紧相依,使人联想到相爱的男女,因此也寄托了人们希望爱情和睦长久的愿望。

「谢戻妃娘娘。」

青艳谢过露珠,笑颜飞绽。体内怀有所爱男性之子,此般自信,令其更加光彩照人。

「姐姐入宫后,有事尽管向妹妹开口。虽然时间不长,但奴家也曾在后宫生活过,如有困难,应能帮上忙。」

「太好了,青艳。在入宫前就得到了可靠伙伴。」

笑容盛放在皇上精悍的面庞。青艳与他两相对视,亦端庄而笑。

「要说我不担心今后的日子……那是假的,不过一想到有戻妃娘娘在我身边,便觉踏实许多。」

「请不要叫奴家戻妃娘娘。即便只是一夜,青艳姐与奴家也曾有姐妹之缘。叫奴家露珠即可。」

「你说的是。那么我便亲近些,叫你露珠吧。」

青艳突然间想起什么,她使坏般眯起眼,在露珠耳边低声问道。

「你先前说想要拥有色香,这是已经习得了?」

「啊……奴、奴家尚未。」

「若有必要,我来教你如何激发体内的色香吧?」

「请务必指教奴家。奴家也想像青艳姐一样。」

露珠双目中闪烁着期待,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青艳抿嘴一笑,好不色气。

「你要背朝你仰慕的公子殿下。背对他,故意不给他看脸。切不可随意转身。即使他求你也别回应。就是要让他看着你毫无防备的背影干着急,急着急着,殿下便会无法抵抗你的色香,主动拥抱你。」

原来如此,露珠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听上去是个好方法。

「你们聊得很开心啊。让我也听听可好?」

就在露珠和青艳说着悄悄话时,示验王插进二人中间。

「那可不行。这是女孩子间的小秘密。」

「示验王殿下应该不是那种爱深挖女性秘密的不解风情的男人吧?」

青艳妖娆的眼角充盈着笑意。示验王只好夸张地长叹一声。

「皇兄,请您快点把青艳收进后宫吧。再晚点我的露珠都要被抢走了。」

「别发牢骚。男人被妻子戴绿帽,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那男的废物。」

皇上豪爽大笑,拍拍示验王的肩。

「朕看照这副样子,下次就轮到戻妃报喜了。」

「奴家报喜,是指何事?」

「当然是报告有喜啊。朕听说透雅和你相处得甚是和睦。连洗澡都不愿分开。看来离朕听见喜报的日子不远了啊。」

「……殿下,大事不好。皇上在示验王府安插了耳目。」

露珠挺直腰,在示验王耳畔悄悄说道。

「耳目啊。你是说我吗。是我和皇兄说了与你共浴的事。」

「您、您为何要将这种事禀告皇上!?」

「我想炫耀一下啊。我问皇兄,可曾和青艳一同入浴过。」

「听了透雅的话,朕也急不可耐地想与青艳共浴了。今晚也是为行此事而来。准备都已万全。青艳,跟朕走。」

「那只能共浴啊?不许做更进一步的事。」

「这朕无法保证。面对金莲嫦娥的诱惑,朕可无法自制。」

「我可从未诱惑您。」

青艳撇开脸。皇上一把抱过她,低声细语道。

「小骗子。明明你现在就在挑战朕的自制力。」

皇帝和青艳依偎着向里屋走去。为不打扰恋人幽会,露珠跟着示验王去了别的屋子。迈出回廊时,外头已飘着雨。春雨如细丝,浇灌着内院,紫荆舒展开枝叶,在天神泪水的滋润之下透出饱满光泽。

(……真是羡慕青艳姐……)

露珠在回廊中停下脚步,眺望着内院,发出一阵叹息。

青艳虽无法于公众面前称皇妃,可她与深爱的皇帝是因爱情而结合。露珠虽然获得了示验王妃的名号,可她至今甚至仍未与示验王结夫妻之契。他似乎并未把露珠视作女性,总是一副对待妹妹的姿态。

「你在想什么呢。」

身旁的示验王燃起紫烟。啜吸烟管的侧脸美到令人心痛。他远比露珠成熟。在示验王眼中,露珠不过是个稚嫩少女罢了。

「奴家在想皇上和青艳姐今后的事儿。希望他们二位能如愿。」

「其实你不是在想这些吧?」

示验王吐出云雾,看起来有些不快。龙纹长袍外飘动的空气骤然降温。

「不是此事是指何事?」

「是你心中思念的那个男人。」

露珠一愣。难道示验王已经看透了她的仰慕之情吗。

「……奴家仅是在心中暗自恋慕。会给您添麻烦吗?」

「是啊,很麻烦。」

心脏仿佛被四分五裂,露珠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非常抱歉。」

终于从喉中挤出的只言片语,消逝在红雨的淅沥之中。

「我不需要你道歉。我只想让你忘记这份感情。」

冷冷的叹息缠上紫烟,化入雨雾。

「……奴家、做不到。」

宽袖下,露珠握紧了双拳。胸口如燃烧般灼热,无声地申诉着痛楚。

「这是奴家的、第一份恋情……不可能忘却。」

「那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不就好了。区区初恋,很快就能忘记。」

「不会再有新的恋情了!」

露珠高声抗议,双眼闪烁着泪光,直瞪示验王。

「奴家只要这一份恋情。其他谁也不要。」

或许这份感情对示验王而言是个麻烦。或许被她这样的异族小姑娘仰慕只会徒增烦恼。可露珠内心始终深深恋慕着示验王。她无法想象自己爱上他人的样子。对露珠而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不管别人对他说什么。

「我来让你忘记。」

一双臂膀粗暴地抱紧露珠,一时间她愣住了。既然他觉得露珠的感情是份负担,那为何又要抱住她。这只会让露珠越陷越深。

「……请放开奴家。」

她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

低沉的气息拂过脖颈,仿佛要将皮肤灼伤。

「不管你心里想的是谁,你是我的。」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此话含义,便被他夺过双唇。苦涩又甘甜的吻麻痹着神经,眼角处,雨水滴落。

「……请、请不要这样……!奴家、不喜欢……这样……」

露珠全身挣扎着,扭开脸。初次知晓亲吻触感的双唇还温热着。他适才分明冷漠地拒绝了露珠的感情,为何此刻又要吻她呢?一定又是与往常一样,故意戏弄露珠吧。他是觉得看着孩童气的露珠狼狈不堪,甚是有趣吗?

若他厌烦露珠,那露珠宁可不要他亲吻。不要他再继续搅乱自己内心。她明知二人心意并不相通,可一旦双唇重叠,便也止不住内心澎湃。

露珠紧锁双唇低头回避,却被强行抱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被带入回廊尽头的房间里。屋内,仅有零星烛火散发出微光。

示验王将露珠放在床榻上,准备脱去她的鞋。

「此等粗活不应由殿下来做。睡前准备奴家自己会做。」

今晚她穿着侍从的装束,以缠脚布裹脚,套入普通鞋履,再以填充物填补鞋内。他们原先就打算在此过夜,因此睡前需要脱下扮装,换上睡衣和睡鞋。露珠没有带侍女,不过更衣换鞋这种事也无需他人帮助。

「您、您这是做什么……!?」

缠脚布被粗暴地扯乱,露珠不禁一颤。她害怕的不是缠足暴露。而是眼前杀气腾腾的示验王。

就在她愣住之时,一双缠足已被完全剥出。示验王把扯下的缠脚布粗鲁地扔到地上,露珠反射性地有种想逃的冲动。可立刻被抓住细腕,压倒在床榻之上。

「我不是说了,不会让你逃走吗?」

唇被粗暴吻住,朴素发髻凌乱散开。露珠拼尽全力的抵抗被示验王轻易挡下。等她回过神,双手已被锁在头顶。

「……殿下、求您了……不要再对奴家……」

她想求他不要再戏弄自己了。话未说完,身上已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

「你摆出这幅表情也没用。」

示验王的瞳孔中倒映着冷艳的情欲,仿佛要将露珠刺穿。

「你再怎么哭喊我都不会罢休。直到你忘记那段恋情。」

他近乎啃噬般的亲吻,将露珠带着热泪的喘息一并吞下。

(……奴家不要这样。)

露珠一直期望着与示验王结合。可那也是指内心的结合。不止是她爱他,也要他爱她。所以,不是此刻这样。她不要什么虚假的契约,那种东西,即使得到了,也只有无尽的空虚。

露珠握紧双拳,双手被牢牢摁住,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即使缠足解开,露珠也绝对无法逃走。绝对无法逃离,这无果之恋的苦涩。

凶报传来时,正值四月初。青艳流产了。得到消息后,露珠立刻乔装成商人的妻子,赶往香英楼。

青艳横卧在床,看上去十分憔悴。十天前看见的那副幸福光彩的花容如今像幽鬼般惨白,双眼哭肿,眼神空洞似深渊。

青艳正准备起身打招呼,露珠慌忙制止了她。她在枕边坐下,握起青艳的手。惨白如纸的手如死人般冰冷。

「奴家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姐姐一定很痛苦吧。」

事件发生在两天前的傍晚。香英楼的妓女・向娇月突然疯了。

娇月像是被死亡的恐惧所附身似的尖叫着,接着又失控般放声大笑,疯狂地跳着舞,随手乱扔东西。

青楼的几位精壮看守一起压制发狂的娇月,可她却爆发出猛兽般的臂力,推开看守们,跳出窗户,爬上屋顶。青艳拜访完常客,回到香英楼的时候,正值这场骚乱的顶峰。

青艳大声呼喊,想要制止娇月。可娇月扯乱发髻,放声高歌,并未听见她的话。娇月与其他妓女同样,双脚缠足。她穿着缠足鞋,踩在不稳的瓦顶上,就是走路都万分危险,可娇月却直接跳起舞来。

周围聚集了围观看客,不明真相的群众还以为香英楼的妓女正在展示曲艺吧。深红裙摆、花瓣舞袖随风飘摇,人群中传来阵阵喝彩,日暮时的花街回荡着事不关己的掌声与欢呼。

『跳得漂亮!金莲瑶姬!』

瑶姬是掌管夏天的神明・炎帝之女。炎帝亦代表太阳。娇月天生无忧无虑,因此被称为金莲瑶姬,意为太阳之女。

「……娇月姐常说。」

青艳回握露珠的手,带着哭腔挤出断断续续的话。

「伯母给她取名娇月,是希望她成为像月亮般贤淑的女人,可她却落入花街,成为了与月亮完全相反的人。」

大多数妓女在入妓籍时会舍弃本名,但娇月却沿用了原名。

光顺初年,向家一族还是妃嫔频出的名门。但自从向丽妃在光顺帝处失宠,向家一落不起,为偿还巨额借款,沦落至贩卖儿女的境地。幼年父母双亡的娇月从六岁起便踏入歧途,是为了偿还伯父赌博欠下的债款。

「但我很喜欢金莲瑶姬这个别名。这名字很适合娇月姐。她总是那么光明、那么开朗、那么豁达、那么温暖……」

尽管自身命运多舛,但娇月待任何人都亲切热情,一步一步指导着妹妹青艳成为独当一面的妓女。这位受雏妓仰慕,被众多客人所爱,令花街名妓们也要尊敬三分的太阳之女,就这样忽然毙命。

疯癫的最后,她从屋顶翻了下去。

「听说娇月姐是吃了下毒的点心才精神错乱的。」

「是的……她吃了别人送我的巧花儿。巧花儿是以示验王殿下的名义送来的。看上去十分美味,但我当时有些胃反酸,便给了娇月姐。」

巧花儿是以小麦粉混合蜂蜜、水、油,捏成花朵模样油炸而成的点心。是青艳最爱的食物之一。撒上红糖与芝麻的巧花儿更是美味,但放久了会变得油腻。青艳刚好有急事出门,便让娇月趁热吃了。

「那份巧花儿上……撒的不是芝麻,是曼陀罗华的种子。」

曼陀罗华开放于夏秋两季,花形与牵牛花类似,呈漏斗状,生命力顽强,即使不怎么打理也能生长,但其叶、花、蕾、果、根、种皆有毒。

食用后会出现恶心、目眩、呕吐、腹痛、身体麻木、幻听、幻觉、精神错乱、麻痹、痉挛等症状。患者如同进入噩梦,极度兴奋,做出怪异行为,旁人无法制止。最糟的情况下,还可能伤及他人,或者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自残行为。

曼陀罗华的种子形似芝麻,犯人将其捣碎了撒在巧花上。

「雏妓们也吃了同样的食物。毕竟娇月姐不是那种会独享点心的人……听说雏妓们也中了毒,大闹了一场。」

她之所以语气不太确定,是因她没亲眼看见雏妓们精神错乱的场面。当她看见娇月从屋顶落下的那一刻,就马上赶往现场。然后,她目睹了。娇月横在地上。仿佛一具坏掉的玩偶。细腕反折,布满伤痕的白腿暴露在外,身下鲜血飞散。

斜阳坠没,同时听得青艳惨叫之声。之后她便没了记忆。

当她醒来时,已在床榻上,身旁的大夫告知她胎儿已流产。原因是目睹了过于冲击性的场面,刺激到心脏,坏了身体。

(……太残酷了。竟同时失去了娇月姐与龙子……)

雏妓们最终恢复了意识,但娇月却没能得救。

「犯人的目标是我。可娇月姐却死了……都怪我把巧花儿给了姐姐……都怪我……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姐姐……」

点心以示验王的名义送来。说明犯人知道示验王是皇帝和青艳的接头人,在此之上打算除掉身怀皇帝之种的青艳。

据示验王所说,皇帝和青艳的关系持续了一年以上。如果只是看青艳蒙宠碍眼,那早该送来毒点心了。可青艳却毫无戒心地将送给自己的巧花儿转手给娇月。若曾被投过毒,是不可能做出如此轻率之举的。看青艳对投毒如此没有防备心,想必此次是初次被下毒。再次证明,犯人正是看准了青艳身怀帝胤。

(感觉此事与后宫频发的流产事件有关联。)

犯人不是想要杀了青艳。而是除掉皇帝的子嗣。

「我什么都不明白。爱上学律大人……爱上皇上意味着什么。」

青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好像身下躺着的是冰块做的床。

「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怎能想到他是会登上玉座的男人。」

「当时皇上还只是一介亲王殿下吧。」

「不。四年前,皇上与示验王殿下假扮成名门的贵公子来到花街。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娇月姐的常客,角掌家的酒宴上。」

高级青楼云集的曲醉街上,家家户户都不接待生客。想见到各青楼的妓女,必须要通过那家的熟客介绍,惯例是由介绍者举办宴席,请来妓女。角掌家是司礼监的高级宦官。在香英楼的爱妓是娇月,因此大约是他做了接线人。

「姐姐对皇上一见钟情吗?」

「正相反。我对他第一印象极差。我最讨厌官家。」

青艳因为战争成了孤儿。其父曾为农民,遇征兵远征泥蝉,战死沙场。没有人会特意带回一兵一卒的遗体,因此父亲的亡骸并未归还。寄宿在亲戚家中的青艳与年幼的弟妹一起被赶出家门,居无定所,成了流浪儿童。

「战争夺走了我的父亲。但又是谁挑起的战争?是官家。无论什么年代,皇族贵族都因一己之意轻易挑起战争。随意使唤像父亲一样的无数兵卒,用完便丢。」

七岁的青艳为了喂饱弟弟妹妹,到处要饭,偶尔还行偷窃之事。

「有天,我终于被捕吏捉住,要被关进大牢。当时,一个路过的男人偷偷买通捕吏,救下了我。那人就是后来把我卖给香英楼的贩子。」

青艳不是被人强行带走的。她听说成为妓女就有足够的食物,便自己决定加入妓籍。她保养美貌,学习礼仪,钻研诗文和史书,不断磨炼歌舞技艺,为了成为名妓不断努力。最终,自她十四岁初次待客起,柳青艳仅用两年就成了香英楼的招牌妓女。

「初次见到学律大人时,我只有十六岁。不会撒娇谄媚他人,因此也被称为不笑的花魁。虽然妈妈总是让我表现得开心点,可一想到香英楼的客人大都是官家人,便也懒得陪笑。」

另一方面,学律本人是个清爽阳光,乐于逗笑他人的青年。善于发言也善于倾听,无需助兴者炒热气氛,有他在的地方便围绕着欢声笑语。

「名门公子中有许多摆架子的人。他们明明是沾了祖上的光才有如今富饶的生活,却好像这财产是凭他自己本事得来的,装腔作势,瞧不起我们。但学律大人没有一点架子,为人干脆。体贴佣人,不会第一次见面就用下流的眼神盯着妓女,也不会开低俗的玩笑。」

「那为什么姐姐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呢?」

「因为他实在太完美了。一看就知道他从小就过着优渥的生活。不会为食物困扰,从未嫉妒他人,也不曾诅咒上天。」

青艳从出生起便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战争夺走了她的父亲,她没了住处,只能流浪狗一样活着,最终踏入歧途。她拼死干活照看生病的弟弟妹妹,但最终还是让病魔夺走了他们。在尝尽人世辛酸的青艳看来,学律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受尽老天宠爱,从没尝过辛苦的花花公子。

『你为什么不笑?』

几次酒席之后,学律向青艳搭话了。青艳没有回答,借来纸笔,寥寥数笔画下一朵蔷薇花,交给学律。

「姐姐是说买笑花的故事?」

蔷薇有买笑花之别名。曾经的某个时代,一位皇帝的宠妃说道「钱能买花,但买不了佳人一笑」。皇帝回她「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于是宠妃便娇滴滴地微笑着,将千金献给皇上,言「既然如此,臣妾愿以千金换皇上今日一日笑颜。皇上请笑」,问住了皇帝。由此典故,蔷薇花被冠以买笑花的名号。

青艳借买笑花的典故,驳倒学律,「即便是贵客如您,也无法买到小女子一笑。」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金莲嫦娥。曲醉第一高傲美妓。』

学律看着这幅蔷薇画作,呵呵大笑。

『我决定了。一月之内,我要让金莲嫦娥笑出来。』

之后,学律日复一日拜访香英楼,讲笑话唱滑稽歌,试图逗笑青艳。他时而跳起古怪的舞,时而扮作丑角演戏,又或者胡乱地弹着乐器,出其不意地做个鬼脸。每当他此般胡闹,别的妓女都被逗得捧腹大笑,可唯有青艳毫无笑意。

「说实话,有几次我差点就笑出来了。学律大人确实是一位相处非常愉快的人。但笑了我就输了,于是我便努力撑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欢乐者学律与好胜者青艳,就这么一进一退地持续着攻防战。

到了学律指定期限的最后一日,青艳被叫至园林。那时正是蔷薇盛开的季节。木制遮阳棚上,缠绕着朵朵可爱的浅红色蔷薇,花香四溢。

「那天等着我的,是身着女装的学律大人。」

他高大结实的身躯塞进一件女式衣物里,脸上抹了厚厚的白粉和浓艳的腮红,极其夸张。他手持一柄团扇优雅地站着,甚有几分女人味,可还是藏不住他壮实的身躯与无处藏身的男性荷尔蒙。学律故意挤出尖细的嗓音,与青艳打招呼,让她差点笑出声来。

「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我把一直以来的想法说了出来——您永远都是这么欢乐的样子。您应该没经历过多少苦,从出生起便被上天眷顾着吧。」

『你不也被上天眷顾着吗?』

『您是指小女子我?因战争失去父亲,为养活弟妹卖身的我?』

『是的,你也被上天眷顾着。有大把大把的妓女不像你,有年轻美貌、有歌舞琴棋、谱曲作诗的才能,她们即使一晚接待十余位客人,也不能赚取几钱。更有不少下级妓女,初次接客便被粗暴对待致死;还有罹患不治之症,自生自灭者;受鸨母虐待,花容尽毁者;遭恋人背叛,伤心自尽者。与这些人相比,你还算幸运的吧?不仅年轻美丽,置籍高级妓楼,还才气焕发,精通各种技艺,你是人人口中的金莲嫦娥,光是买你一晚就要三十两银钱,赎下你更不会低于二千两银钱。这么看来,你丝毫算不上不幸吧。』

『……您是说不幸者不止小女子一人。』

『世间苍生,每个人都能找到比自己不幸的人。要比幸运,人上有人;要比不幸,更是没完没了。天下没有最幸运的人,也没有最不幸的人。』

学律从棚架上折下一朵蔷薇,仔细摘掉花刺。

『既然幸与不幸没有最字一说,那就不应傻傻地与他人的幸运作比较。与其思考那种无聊之事,不如尽情享受已拥有之物。这世上唯有时间是众生平等的。若总沉醉于抱怨自身不幸,眨眼间寿命就会走到尽头。』

他将手中宛若娇羞少女般的蔷薇递给青艳,宽阔的白面上,风轻云淡地一笑。

『笑着活下去吧,金莲嫦娥。要是总闷闷不乐,最后会变成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既然终将变成老婆婆,那宁可做个满脸笑纹的老婆婆。与其惦记着哭了几次,不如数数笑了几次。人生若不及时行乐,那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一时间里,青艳只是默默地盯着学律。接过蔷薇,她终于忍不住大笑了出来。学律的盘发被蔷薇棚的木梁勾住,头上大大的发包凌乱散开。实在憋不住了,青艳捧腹大笑,笑得肚子都痛了。

『你可总算笑了。』

学律扶住快要掉下来的发包,也豪爽地笑了起来。

『这可值得我吹嘘一生。我用一朵蔷薇买下了金莲嫦娥的笑。』

青艳想狠狠地回击他,却因这笑声,怎么也凶不起来。

「每次见到他,都要被他笑死。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学律大人……第一次与他同床时,我仿佛回到了少女一般紧张。明明自十四岁初次接客起,我已经历过无数闺事。胸口悸动不已,双腿躁动难安,全身因害羞而发热发烫……同时,又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希望回到出店接客前的自己。希望用未曾尝过男人滋味的纯洁肉体接纳学律。她想成为他相伴一生的真正妻子,而非如今这短暂的夫妻之戏。但无论她如何痛惜,失去的事物亦不会重来。她已经无法将自己的全部,献给自己的爱人了。

翌日清晨,青艳向学律倾诉了她压抑在胸中的感情。

『说什么呢,青艳。昨晚你不就已经把你的全部委身于我了吗。』

『不,那不是我的全部。我永远无法将成为娼妓前的自己献给您。这令我悲伤难以自抑……』

学律抱住呜呜啜泣的青艳,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记着。」

『我喜欢的是如今的你。是那个跨越了苦难,咬紧了牙关,挣扎着活下来的柳青艳。如果你是个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真小姑娘,我也不会如此为你倾倒了。』

『……您是指像我这样污秽的女子也无妨吗?』

『我昨夜相拥一整晚的,才不是什么污秽的女子。』

轻柔的吻落在泪水打湿的唇上。

『是能与蔷薇媲美的,世上最美的女人。』

那日当天,学律便提出要赎下青艳。起初鸨母犹犹豫豫,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养大的摇钱树,但当学律亮明身份后,她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知道学律大人是亲王殿下后,我有点退缩。虽然很高兴他愿意赎下我,但也有些害怕嫁入王府。毕竟王妃娘娘们或许不会接受我。」

后来才证明,这是杞人忧天。时年二十一岁的学律尚且独身,王府内无妻无妾。

「听说姐姐是要以选侍的名义进入王府来着。」

「简直难以置信。我一个生在农家,长在花街的野丫头有朝一日竟能成为亲王殿下的选侍。回想起来,那才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吧……」

永乾元年末,先帝驾崩。永乾帝没有皇子,因此太上皇指名自己的四儿子学律继承皇位。仓促之间登上万乘之尊的学律,按照惯例也拥有了后宫。

「学律大人说要破例纳我入宫。但我拒绝了。」

新帝继位,朝廷尚不安稳。还未站稳脚跟时便贸然破坏规矩,定会引来群臣骚动,指责学律重蹈波业帝覆辙。为不影响学律新帝上任治理天下的大事,青艳退身幕后。

「我原打算就这样将爱意完好封存。把那场恋爱当做一场美梦……」

「能轻易封存的恋爱,不是恋爱。」

「是啊……我也无法忘怀。无论何时、与谁在一起,我的目光都始终在追寻学律大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

去年元宵佳节,张灯结彩的花街上,青艳与学律再会了。他也一直没能忘记她。无法抑制住长久积累的思恋,二人尽了一场秘密的鱼水之欢。

「当我得知自己有喜时,立刻就明白是学律大人的孩子。」

旧情复燃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将身体交给学律以外的男性。与客人同床时,她都用药将客人催眠。

「那种心情仿佛升上云端。但是,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毕竟学律大人已不是亲王,而是天子。他会允许一介妓女生下龙子吗?我感到十分不安。」

可一直藏着并不是办法。于是青艳将怀孕一事写在谜语中,以此告诉他真相。

(皇上分明那么高兴……)

得知青艳有喜后,学律他,毫不夸张地讲,高兴得飞了起来。据示验王所说,这比起他得知妃嫔侍妾们怀孕时,要高兴上数百倍。学律真正所爱之人是青艳,他一直期望她生下自己的孩子吧。

「学律大人说,希望我将孩子生下,听到这句话我不知有多高兴……可是……我没能守住。娇月姐也好,学律大人的孩子也好……都因我而死了。」

毫无生气的花颜被悲叹侵蚀。哭肿的眼角,泪水就不曾停过。

「可怜的孩子啊……刚来到这体内,就失去了获得生命的机会。」

青艳苍白的手掌无力地抚过空荡荡的腹部。

「我……爱错了人。我不应爱上学律大人。更不应怀上他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全错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啊。身处歧途的我,没有资格恋慕学律大人……」

「不可说此话。虽然时间短暂,可青艳姐的身体里曾孕育过皇上爱情之证。尽管结局令人悲伤,但姐姐受孕并非错误。您必须这么想。否则,这个将您认做母亲而降临的小生命会难过的。」

丰始帝后宫中,悲剧仍在继续。即使青艳顺利入宫,也不见得能顺利产下胎儿。但无论结果如何,露珠不希望她认为这是错的。一个孩子若被母亲说成是错误,那便与被杀无异。

当年还在瑠弥丽火宫时,露珠——朵薇那每年都会给母亲送花。

当然,她自身无法离开瑠弥丽火宫,因此都是委托侍女替自己将鲜花盆栽交给母亲。有郁金香、花毛茛、风铃草、香雪兰、风信子。她用心栽培各种花朵,将其送给母亲。她期待着母亲的回信,可每次收到的只有一份形式上的回礼。那也是当然的,因为露珠精心呵护的盆栽,从未送达母亲手中。

『事到如今根本说不出口呀。其实鲜花盆栽根本没有送到第六王妃娘娘手里。』

侍女们的悄悄话传到朵薇那耳边。

『第六王妃娘娘打从心底后悔生下了朵薇那公主。看她整日哭诉自己犯下错误,我们哪儿敢献上朵薇那公主的盆栽呀。』

因为生下了朵薇那,父王对母亲大动肝火,母亲也因此遭受冷落。她从第一王妃跌落至最下级的王妃,而朵薇那作为其元凶,被疏远也是情理之中。

尽管朵薇那一直都体谅母亲的艰难境遇,可听到她说后悔生下自己,再也无法保持平常心。对母亲而言,自己是个〈错误〉。从生下来的那一瞬间起,自己就是行走的错误。幼小的心灵被彻底撕裂,那之后连续几天,朵薇那以泪度日。

「请您千万不要否认孩子的存在,而要好好地与它告别。来日有缘,黄泉相会。」

露珠唯有祈祷,愿残破凋零的曲醉之花,和未尝母怀便殒命九泉的胎中赤子,来世不再受苦。


四月中旬,宫中大办樱桃宴。皇帝表面一副快活的样子,与平日无二致。实际上他内心正哀愁连篇,肝肠寸断吧,只是不能将其表现在龙颜上。青艳不是后宫的宠姬,她体内的龙子,只能算作从未存在过。

欢歌载舞到一半,露珠便离开了宴席。时节已是初夏。缠绕在阴凉架上的木香花正绽放着淡黄花朵,散发出甜美香气。

「你忘记手杖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令露珠双肩一颤。她回过头,是身着礼服的示验王。他手中拿着露珠适才落在宴席座位上的手杖。

「谢殿下。」

她如坐针毡,不自然地接过手杖。

(……自那日以后,与殿下的关系便疏远了。)

那晚在别邸,并未发生更进一步的事情。或许是因露珠哭得像个小孩吧,示验王默默地离开了房间。不久后,皇上的贴身宦官来了,他称是受示验王嘱托,来帮露珠整理仪容。

翌日,露珠也不知怎么向他开口,就这样僵持了数日。

(为何殿下要做那种事呢?)

他是觉得只要强行压倒露珠,露珠就会讨厌他吗。当时露珠确实有些害怕,但内心还是依旧恋慕着示验王。刚才接过手杖时也是,仅是与他指尖轻触,胸口就已雀跃难抑。她想尽快与他解开误会,回到从前那样亲密。可她不知该怎么做,只能一味低下脑袋。

(……殿下都不愿与我共寝了。)

那日以后,示验王再没来过露珠的寝室。他一定是厌烦了与露珠睡在同一张床笫,刻意保持距离吧。又或者是撇下露珠,去了别的女性那里吧。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令人难过。可他不喜欢露珠,露珠也无可奈何。

「前些天的事,我想向你道歉。」

示验王慎重地斟酌着语句,继续说道。

「我无视你的意思……做出了那般野蛮的举动。抱歉。」

「奴家才应道歉。明明殿下觉得困扰,奴家还固执地顶嘴,不愿舍弃恋情。您会生气也是当然。」

「不,你没有错。你的内心由你掌控。我无法强求你做出改变。」

「那么……奴家可以不舍弃这份恋情吗?」

是啊。示验王的话中带有些苦涩。

「我今后不会再妨碍你的初恋了。决不会犯像上次一样的错误。」

「错误?您是指何?」

「……就是那晚的事。那是我的错。」

呼吸骤停。记忆涌入脑海。

「我不求你原谅我。也不认为自己能被原谅。毕竟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打从心底感到后悔。若能回到过去,我一定给那天的自己来上一拳。」

示验王低下头颅,忏悔着自己的过错。双手紧握成拳。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发誓今后,再也不会踏进你的房门。」

「……您是说以后再也不共寝了?」

「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劝告佣人,让他们对你尽职尽忠。」

示验王回到宴席,只有露珠呆站在原地许久。

(……是个错误……)

她想起了什么。那天夜晚,露珠将头发染成了黑色。因此那晚不是赤发。

示验王的表现之所以与平日相去甚远,兴许是把露珠看成了别的女性吧。他望着自己心爱的人,解开了露珠的衣带。

凉爽的微风卷来木香花的芬芳。初夏阳光闪耀到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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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njjnjjn 子爵
这部里的皇帝,就是后来灰龙案里那位?

3 年前 0 回復

  • jjnjjnjjn 子爵 回復 @初雪樱花 : 青艳被其他妃子骗到楼里烧死了,皇帝为了救青艳冲入火场自己也烧伤致死了,惨

    3 年前 回復

  • jjnjjnjjn 子爵 回復 @初雪樱花 : 是的,你看UP瑞华传第一章,提及灰龙案说的,好惨🤕。露珠后来倒是很幸福

    3 年前 回復

  • 初雪樱花 勳爵 : 那估计青艳进宫还是逃不出魔掌

    3 年前 回復

黑猫猫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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