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seednovel][비에이]隐遁魔王与剑之公主[第八卷(完结)]

书名:은둔마왕과 검의 공주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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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비에이
插画:Lpip
扫图:CjangCjengh
翻译:CjangCjengh
修图:CjangCjengh
校对:CjangCje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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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照顾白雪公主的矮人们,
因为虚荣与丧德而遭受酷罚的辛德瑞拉的姐姐们。
饿得吃了祖母的邪恶灰狼,杀死灰狼的正义猎人。
没能逗笑不笑的公主而丢了脑袋的众多挑战者们。

倘若谁都不好奇,谁都不记得
才有所有人都幸福的故事的话,
这里,是所有人未必幸福的故事。

这是隐藏在童话背面的人们的琐事。
却是分明存在过而期盼被记忆的人们的故事。

悄悄凝听童话之外的人们的
隐遁型魔王殿下和世界第一公主殿下的幻想故事,其最后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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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时间的备忘录



这何等美丽的人生



微小的愿望





目录
1.平凡地活着
2.关于时间的备忘录
3.这何等美丽的人生
4.微小的愿望
作者后记

1.平凡地活着

“一次都没见过海?!”
初夏的某日,魔王和公主寄来了第29封信。
两人似乎待在他国的海边城市。现在信寄到了温兹,或许又离开去了别的城市。
信中,几个年轻的帅小伙接近琪莉表露好感,结果被魔王的凶狠警告和杀意吓跑了——这有点难以想象,魔王凶狠起来能有多凶狠——偶然参加了沙滩排球大赛夺得了第一,作为奖品得到了章鱼,煮完吃到肚子爆炸——参加大赛的人毋庸置疑是琪莉。竟然去别国灭人威风——还钓了鱼,魔王意外地有钓鱼的天赋——鱼也轻视了他结果一靠近就上钩了吧——写着这样的内容。甚至作为纪念品附上了几枚贝壳。嘛,要我怎么用,莫名其妙的。
总之拜其所赐,海边成了晚餐时的话题。大家逐个讲述着各自关于大海的英雄事迹,罗罗娜只得无言地点头应和。接着她不假思索地坦白说“我从没见过所以不清楚”,于是就成了现在。
不,没见过海是这么惊人的事吗?
罗罗娜含着叉子,有些愕然地交替望向嘉珞和约娜。
“这个,毕竟提古拉在内陆。”
“但是假期啥的,总该去过一次吧?”
“维持生计都忙得要死,假期怎么去。”
父母沉迷邪教早就欠债消失了,黑杰尔和她忙于还债和生计,假期什么的当然想都不敢想。就算有那工夫,未成年的兄妹两人也不好轻易地离开熟悉的区域去别的地方。
“那你大海长啥样都不知道啰?”
“能别把我当笨蛋吗?毕竟书上读到过,大海什么样我大致还是知道的哦?就算没亲眼见过也没什么可惜的,这种东西。”
罗罗娜皱紧了眉头,一脸不高兴地争辩道。
“不过纸上得来和亲眼目睹总归有差。罗罗娜毕竟是老师,拓宽一下眼界也不坏。”
“我教的孩子也就五六岁的小毛孩,够不上什么眼界。”
“这种孩子的疑问不更可怕?就这些小毛孩提的问题是真的难答。老师,大海是什么味道?这么问咋答?”
“水么水味呗,还能什么味?嘛,就回答海的味道呗?”
……咦,等下。怎么了这不适的沉默氛围。
罗罗娜的回答使嘉珞和约娜停下了叉子望着罗罗娜。两人俱是一脸的惊讶。到底说错什么话了一副那样的表情,罗罗娜有些慌张。
“……罗罗娜,海是咸的。”
“别骗人。”
“哇,好严重。这下没法置之不理了。”
嘉珞露出了几年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说道。顺便一提,这是罗罗娜和这两人同居以来第一次看见她严肃的模样。
“这次暑假就决定去海边了。”
“哈?!”
这么突然?!
“你觉得呢,约娜?”
“预算有点紧……不过饿个几天大概就行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比起什么大海更喜欢丰盛的三餐诶?为了去玩饿肚子什么的,太不像话了吧?”
“那么不饿肚子,我来想个一周左右的廉价菜单吧。”
“不是低盐菜单吗?”
“比如煮白菜的水、熬白菜的水、涮白菜的水。”
“不就满肚子水了吗,这!”
“不管怎样的食物只要加点盐和胡椒总归行得通的。”
“怎样都行不通的!”
罗罗娜急忙哐哐敲桌,喊道。
要是别人就当成玩笑一笑了之了,但这话一旦从约娜的嘴里说出来就绝对不是玩笑。
如果说嘉珞是没头没脑地先喊“开干!”的类型,约娜就是认真地计算所有情况并只说可以实践的真话的人。问题是她太过极端了。
“及时行乐不愁明日的人这世上有魔王和公主俩就够了!我们还没还清房贷吧?!我已经受够欠债了!”
“别担心,别担心。用来还债的只有我的月薪。”
“那是这家的生活费!”
嘉珞傻呵呵地摆手的从容终究惹得罗罗娜大叫了起来。两人都习惯了容易激动的罗罗娜,只是用双手迅速捂住耳朵,并不怎么惊吓。
呼唔,冷静一下。
见两人捂起耳朵,罗罗娜这才意识到她太过激动了。
竟然轻易地由性大喊,真是不成熟。想些恬和的事来安定心情吧。比如砂糖甜甜的马卡龙、下周拿到的月薪、年终奖、可爱的小狗、柔软的被子……
好,平静了。虽然刻在眉间的皱纹仍未铺平。
罗罗娜用更加平静的声音沉稳地解释起了“不行的理由”。
“那个啊。你们好像忘了,我还处在监视中诶。要去海边得去很远的城市吧?那是不可能的。”
“咋了。有我作为监视人陪同。只要管辖厅允许了就行。”
“怎么可能轻易地允许。”
罗罗娜果断地否定了嘉珞的意见。
罗罗娜是战俘。虽说她放弃国籍誓忠温兹取得了温兹国籍,但至少10年必须生活在管辖厅的监视下。不可离开规定的区域,不可对监视人不作通报地失踪48小时以上,甚至会被定期召集接受思想检测。
说是思想检测,不过就是重复一下效忠温兹的誓言,但罗罗娜没有分毫效忠温兹的念头,所以只是鹦鹉似地“是,是”地回答。
因此有时她会怀疑这烦透了的行为有无意义。虽然休瓦尔兹告诉罗罗娜其有明确的效果,还掰扯什么破窗理论,展开了一个多小时的无聊劝导以强调其重要性。
话走偏了,总而言之,看一次海须经历的手续极其繁复。即使忍受这些都要去所谓的海吗,罗罗娜有些疑惑。
“这么早担心允不允许干嘛?先申请再说呗。不行就没办法了。”
“话是这么说……”
罗罗娜支吾着垂下了视线。
她似乎导致了不必要的麻烦,有些过意不去。又不是看不到海就要死了,也不想透支预算,一想到获得许可要浪费的时间与精力,果然有些犹豫。甚至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就更是如此。
然而嘉珞丝毫不在意罗罗娜的担忧,一脸快活地笑着说道。
“那么先买新泳装吧,约娜!”
“没有泳装也可以玩水吧?首先得预约住所。”
“就不担心不允许吗,你俩!”
难道带她看海是借口,只是因为她们想去海边吗?不得了。可能性挺高的,甚至感到了背叛。
罗罗娜单手捋脸,发出了长叹。
为什么。明明这里她最小,却总是不安地觉得她不尽量清醒的话家计就要崩溃了。




四天后。
结果罗罗娜稍早地下班去管辖厅取得许可。
步伐莫名地沉重。抛开能否取得许可的担忧,一想到公务员会以怎样的眼神看她,果然有些丧气。
她本就是敌国之人。对方知道这点就不可能给她好脸色。要是怀疑地盯着她问“出城是想干嘛?”,她多半会勃然大怒。
虽说如此也不好吵架。倘若人生只是她一个人的,她准得尽情撒气地吵一架,但一想到有可能连累嘉珞和约娜,她就没法对别人的冒犯说三道四。
——所以根本就不想有这种事。
她厌恶向人求情。
但为了去玩必须求情,真是讨厌。
甚至忍气吞声地请求最终都得不到许可的话,她真的会气炸的。总会觉得对不起期待放假的约娜和嘉珞。现在光是想象那最糟的剧情就又增添了压力。循环往复的莫比乌斯之压力。
“这是我必须跨越的山吗。”
王城附近的3层建筑前。
罗罗娜还没进门,恍惚地仰望着建筑如此嘟囔道。
精雕细琢的门柱和远超2米的大门令人感到沉闷至极。是错觉吗。总觉得这建筑周围的气温要比别处低2度。
这里是并挂着王家旗帜和温兹国旗的公邸,接受治安队及平民检举指控的地方。
罗罗娜每到换季就得来这报告她在温兹的法度和保护下过着充实而模范的生活。
且不说烦人的事,每次她都有种微妙的侮蔑感。人们只当她是二等市民。压根就不是温兹的国民,甚至不是合法的入籍者,毕竟出身俘虏,理解倒是理解。
再三地犹豫再四地深呼吸从而说服了自己后,罗罗娜像是下定了决心,眉头紧蹙地嘟囔道。
“好,眼睛一闭进去吧。那些坏话就一只耳进一只耳出。”
“不,别人说话一只耳出怎么行?”
罗罗娜正自言自语时,左耳畔传来了某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听不大清,只知有人突然靠近她的耳边搭话。出乎意料的状况和刺痒令罗罗娜浑身惊风瑟瑟颤抖。
“呀啊,什么嘛!”
“呜咿咿,吓我一跳!”
吓到罗罗娜的人反而被罗罗娜的悲鸣吓得咋咋呼呼。
转身一看,向罗罗娜搭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休瓦尔兹。休瓦尔兹一脸腌臜地对罗罗娜发脾气道。
“突然大喊大叫干嘛?胆都要吓破了!”
“吓破胆的该是我吧?!干嘛啊?!对着我的耳朵!”
“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怎么那么严肃!又没骂你,至于那么生气吗?!”
“悄无声息地紧贴我耳朵说话我当然要生气啊!变态吗?!”
“不是,变态什么的!这种冒渎人格的说法,我可没法置之不理!我要告你损害名誉!”
“你告呗!”
“那怎么行?!会招琪莉殿下记恨的吧?!”
两人都不服输地一个劲地拔高音量。毕竟是大路上的建筑,路边来往的人们以为有人吵架,甚至停下脚步来看热闹。还好建筑里出来的某个骑士打断了这场争吵。
恰好建筑门开,出现了单侧肩章青色腰带的中年男人。一眼看去就很有高位者的派头。
果不其然,随着男人的登场,摆着臭脸勃然大怒的休瓦尔兹若无其事地以冷漠的表情转过身去。就和什么魔术一样。
“喔,这不是林顿卿吗。”
迟迟才发现休瓦尔兹的男人喜形于色地靠了过来。该说是幸好吗,他好像没能见着两人吵架的模样。
休瓦尔兹也露出优雅而成熟的微笑迎接了男人。
“昆兹团长。好久不见。您亲自莅临是为何事?”
“我来是为了治安队的问题顺带吹风。林顿卿,我一直想见您一面好好向您问候。拜您派来当顾问的东部剑士所赐,骑士团的士气提升了不少。”
“啊?您说玄铃吗?她做了什么使士气……?”
“这个嘛,没想到那人踢馆似地悉数击倒了骑士团的骑士。教育方式非常独特,大家一开始有些怀疑,于是为了赢一次那人全神贯注地训练!不愧是成就剑之公主的教师!啊哈哈哈!”
那是在夸,还是在骂。
罗罗娜尴尬地站在一旁,内心叨咕着男人的话。
贵族们的话术无法理解。大约是想骂“竟然推荐那种乞丐似的老师当顾问,想死吗”。毕竟一起笑的休瓦尔兹正抽搐着眼袋。
“啊哈哈……这可真是丢脸……”
“哎哟。不是,不是!非——常地,好啊!好极了!啊哈哈哈哈!”
意思大概是“不快点解决这事态你丫和我就是不共戴天之仇”。罗罗娜觉得顷刻间优秀地解释了弯弯绕绕的贵族话术的她很了不起。要是出本《贵族对话解释法》之类的书应该会卖得挺好,这个。
“话说回来,林顿卿在这又是有何事?”
“我是为非法竞技场监督管理的监察问题——……”
说到这,休瓦尔兹“啊”地短叹一声,将视线移向了罗罗娜。呆站着的罗罗娜被休瓦尔兹的视线吓得瞪大了眼睛。“我?”她以口型如是问道,作为回答,休瓦尔兹拉着罗罗娜使她并排站在了身边。
嗯?怎么?为什么?
她完全没理由参与这两人的对话吧?
“其实,还有顺便解决这位女性的都城出入许可问题。”
……怎么知道的?!
罗罗娜真心吓了一跳。她还没告诉休瓦尔兹她为何来这。所以这男人,是怎么知道的?!
休瓦尔兹的话使男人一脸惊讶地望向罗罗娜。他大概没怎么在乎,甚至不知道刚才她是否待在旁边。
“啊,您们一起的吗?失礼了。我是王室骑士团长达普・昆兹。没想到您是林顿卿的熟人,是我注意不周冒昧失迎了。”
王室骑士团长不是嘉珞的上司吗!而且是最高职?!
罗罗娜不知所措地瞥了眼休瓦尔兹。
她不确定是否可以和这人互通姓名。休瓦尔兹察觉到了罗罗娜的视线,孤高地冷着脸道“来,请打个招呼”并做了个手势。罗罗娜这才扭捏地报上了名字。
“我……我是罗罗娜・拉丝图罗。”
“拉丝图罗小姐……嗯,拉丝图罗?这姓挺耳熟的。”
“琪莉殿下的弟子。”
弟子?!谁?!她?!
“啊?!您和公主殿下认识吗?!这,我可真是缺乏礼数!竟然连这都不知道!”
男子同之前判若两人地慌忙道歉。
瞬间暴露了之前的道歉不过是出于礼仪。而且此刻的道歉与其说是歉疚更像是因为危机意识。就算是离家出走的公主,王族依然是王族。罗罗娜莫名有种说谎的罪责感,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当然,她确实是琪莉的弟子。甚至是唯一的弟子。虽然只有几天就是了。然而若要就此说事,自己毕竟拿剑指过她,还站在敌人那边企图对抗温兹。不管什么理由,为了利益搬出剑之公主的名字是她万分不愿的。
“您说您是有事来这吧?毋需久等,我马上帮您!不,用不着站这,先请进!来,请!”
毫不掩饰地夸示着中年男性的宽厚与傲慢的男人,一听到“琪莉”一词就彻底散了气场。他一边催促罗罗娜和休瓦尔兹一边带头走进了建筑,尽管没有哈腰,话语却有种90度鞠躬的感觉。
罗罗娜笑呵呵地看着他的背影,随而凝视着建筑入口,用腹语对休瓦尔兹说道。
“我没请他帮忙吧。”
“我们又没帮过他。不就是他在擅自帮忙吗。”
“你怎么知道我来拿都城出入许可了?”
“今天又不是召集日,拉丝图罗小姐来这还能为何。”
“就这一条理由?!”
罗罗娜倏地瞥了眼休瓦尔兹,惊讶地问道。她有些感佩于他盲目而直观的推理以及果断相信那推理的他。
然而休瓦尔兹和刚才的罗罗娜一样站着望向建筑入口,露出高位贵族老爷的傲慢冷彻的表情,附上了轰然击碎罗罗娜感想的话。
“昨天酒会上约娜和嘉珞说放假要去海边。”
“什么嘛,原来是那样!”
罗罗娜因为背信感浑身颤抖。果然大人们就是信不过……!
休瓦尔兹这才看着罗罗娜噗嗤一笑。
“在这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昆兹团长安插的。只要他们知道拉丝图罗小姐认识团长,以后处理公务也会更方便些。”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帮我不就好了?”
“总不能滥权吧。自己的危机要自己解决,拉丝图罗小姐。”
“那你今天为什么帮我?”
“我并没有帮你。只是偶然碰面又说了真话,于是就成了这样吧。”
“那都是表面理由,真相是什么。”
“竟然看破了真相。成长得很优秀呢,拉丝图罗小姐。”
“快点说,瘪三大叔。”
罗罗娜挑拨似地吼道。休瓦尔兹一脸恍惚地仰视着虚空答道。
“约娜小姐约定只要度假顺利,就买来那里的特产酒。”
是因为酒吗!你们这些酒精的奴隶!
“竟然利用人脉处理公务,这样下去我要怎么教孩子们?!”
罗罗娜单手扶额地感叹道。一闭上眼,懵懵懂懂的小弟子们“老师,老师”地缠上来的笑脸便逐一浮现。那些可爱又烦人的家伙。
“嘛,你要真感到负担拒绝也可以。”
“谁要拒绝?”
罗罗娜忽然睁眼,果断地否定道。
一睁开眼,浮现的孩子们的脸庞唰地消失殆尽。现在她自顾不暇,没空担心两三年内就要毕业的孩子们的人生和道德。
“你要怎么教孩子们?”
“教他们学缘地缘血缘的用途?”
“作为教育者糟糕透了呢。”
“有时早点察觉现实的冷酷也是必要的,这就是我的教育观。”
“假的吧?”
“假的——嘛,不暴露就行了,不暴露就。”
果然大人就是信不过。
她似乎优秀地长成了糟糕透顶的大人,想着,罗罗娜昂然地打开大门走进了建筑。
良心确实有些痛,不过看着职员们满眼震撼地望着两旁站有骑士团长和休瓦尔兹的她,不禁有些幸灾乐祸。每次来这都没礼貌地藐视她的男职员正可谓面如死灰。
活着果然得有一回这种痛快的瞬间。还用说么。
罗罗娜故意舒肩昂首地走着。
今天一天就当个脸皮厚点的人吧,她想。




“我需要休假。”
听完一进办公室就直言要求的莽撞底层骑士的话,王室骑士团副团长贝伦哈鲁特露出了瞀惑的表情。
眼前站着火红短发的高个女性,看那目光仿佛不知拒绝为何物。如此地理直气壮,反倒让他哑口无言了。
“你需要草纸?”(译注:谐音)
“不。我说休假,休假。我听说要想申请休假先得递交休假报告。”
“不,唔呣,嘛,手续上是那样没错……”
贝伦哈鲁特稀里糊涂地接过部下递来的休假报告,含糊其辞道。
就是说这只是手续上,事实上王室骑士团一直苦于人手不足,所谓休假是理论上存在却无人目击的第八大不可思议一样的东西。
上级骑士们递交休假报告都要看眼色,这底层骑士到底凭啥背景如此理直气壮地递交休假报告。贝伦哈鲁特不大相信她是个没头没脑的人,决定先考虑这名骑士的家族以及背后的靠山是谁。
“你。所以,名字是……”
“我是嘉珞・嘉伦,副团长。”
叫嘉伦的家族他是头一回听说。既然是他从未听过的姓,想必不是什么厉害的家族。那么是有强大的靠山吗。
这么说来嘉珞・嘉伦,连记不住底层骑士名字的贝伦哈鲁特都觉得在哪听过这名字。问题是他不记得在哪听到这名字了吧。
“休假的目的是什么?”
“家庭旅行。”
“旅行?你休假是要去玩?”
“啊?那我休假该干嘛?”
贝伦哈鲁特皱起眉头问道,嘉珞却一脸诧异地歪着头反问。被她这么一问,贝伦哈鲁特还真答不上来。
是啊。该用什么理由请假。出,出差?
“现在大家都放弃休假深钻业务,你就不害臊吗?”
“可是1年一周的带薪休假是写入团则的福利项目。按规定申请休假是需要害臊的事吗?”
“别人放弃假期难道是不知道这点吗?”
“啊,知道了还放弃?为啥啊?”
“问这话你当真?你真是又没教养又没概念。谁带你的。”
“是副团长。”
“我吗……?”
他的司祭骑士中有这种怪胎吗?!啥时候有的?!
“咳咳,总,总之这事我没法批准!上级骑士们在真正重要的时候也就休个三四天,你一个底层骑士哪来的胆量要休一周!”
“不,不是啥胆量,就是团则规定——……”
“你到底从哪学的为人处事!”
“在这学的。”
“哦嚯,还一个劲地顶嘴,真是!”
贝伦哈鲁特的脸逐渐涨得和嘉珞的头发一样红。
他今年四十二岁。以贫贱的出身登上王室骑士团副团长之位,他经历了众多逆境与事端。现在所有骑士都仰慕他尊敬他,不敢直视他这个充满威望的上司,这令他颇为自负。
但这孟浪的家伙是哪冒出来的。
贝伦哈鲁特沉浸在盖过愤怒的混乱之中。他想像不到嘉珞会没眼色地一直顶嘴。
“我批准不了这种屁大理由的休假报告!你一个底层自由散漫的真有脸啊!”
“啊?家庭旅行为什么是屁大理由?说实话我,加入骑士团后3年内一直放弃月假年假在工作诶?都第4年了休个一周还不行吗?”
嘉珞一脸郁闷地追问道。
之前放弃休假并非作为底层有眼色。只是没有休长假的需要,重要的是多工作一天挣点津贴,所以愣是没有申请休假罢了。她因此以为只要递交休假报告当然就能二话不说地得到批准。
理应享受的法定休假还要看各种眼色卑屈地争取,甚至小点的理由还批准不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面临这种状况。
世道悖谬。即便免于眼前的毁灭也丝毫没有好转。嘛,当然这些人连世界曾经濒临毁灭的事实都认知不到就是了。
“底层骑士没什么假好休的!那么想去家庭旅行就辞职了去吧!”
“啊,以防万一我本就备好辞呈来的。”
嘉珞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辞呈,说道。其实这辞呈不是为这瞬间准备的。只是进入骑士团以来就一直塞在左侧胸口罢了。谁都会在左侧胸口放张辞呈方便将来豪爽地狠狠甩在上司脸上吧。
当然,没多少人真敢掏出这东西就是了。
面对嘉珞那无谓的勇气,贝伦哈鲁特发出了激动的狮吼。
“疯了吗,你!”
“啊,那你要我怎样!”
“至少晋升上级骑士后再请假啊!”
“那请您当场提拔我为上级骑士!我要休假!”
“啥?!”
“这话我硬是忍着没说!我在底层摸爬滚打了4年,这资历差不多可以晋升上级骑士了吧?”
“你以为只要资历就能晋升吗?!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实力啊,你!”
“那要试试才知道嘛,但我觉得不会比上级骑士的前辈们差!”
“话说得轻松!底层仔们真会不自量力地大放厥词!”
“连机会都不给,副团长才是在胡说八道!”
“啥呀,你小子?!”
结果贝伦哈鲁特“哐!”地捶了下办公室的桌子,霍地站起身来。他的怒吼甚至响彻了建筑外面。
骑士们十分清楚贝伦哈鲁特的火爆性格,不禁被那传至走廊的叫喊吓得一颤。然而真正和贝伦哈鲁特面对面的嘉珞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把声音拔得比他更高——决心辞职的人就是这么猛。
“万一打起来我赢了上级骑士的前辈们,那时怎么办?!”
“那我就批你休假!”
“嗐,这必须的,我要的是晋升,晋升!”
“哎,行,咱就看看!你这家伙非得吃点苦头才会清醒!如果输了那时你就要无偿巡夜一个月!知道了吗!”
“好的!”
“等会别后悔了,你个底层!”
“记得写好任命状啊,副团长!”
结果围绕底层骑士一周的休假报告,事情就这样闹大了。
对两人来说,休假啥的已经不重要了。贝伦哈鲁特想要狠狠打压嘉珞的气焰以整肃骑士团的纪纲,嘉珞想要狠狠打压贝伦哈鲁特的气焰来成就迟迟不来的晋升大事。
熊熊燃烧的意欲似要将两人焚作灰烬。其他可怜的团员们终究卷入了他们的争吵。




“——……于是乎,你便要和那上级骑士对练?”
玄铃一脸愕然地对她的酒友说道。
某个和煦的午后。
琪莉离城以来便担任骑士团剑术顾问的玄铃一如既往地教完骑士团员们东部剑术,顺便来了趟练兵场,接着便遇见了骚动的人群。
不止王室骑士团,就连城内的侍从和一些游手好闲的贵族都聚在一起各自坐了下来,下人们也跟着端来点心助兴。
底层骑士和上级骑士分别聚坐在练兵场的两端,形成了奇妙的对立构图。底层骑士们无声地应援着嘉珞的胜利,上级骑士们为三名上级骑士的代表加油鼓劲。玄铃一边咂舌一边揶揄着骑士团的模样。
“此等闲来无事之辈可尽干些稀罕之举。”
“这是重要的对练,玄铃大人。关系到我的晋升!”
“休假已经忘了呵。”
“那是添头!”
“那才是添头么。”
果然主客颠倒了。玄铃短短一叹,双手抱臂环视喧闹的练兵场。
现在休瓦尔兹不在这里真是万幸,她想。他若见了这散漫的纪纲和无序的氛围,这没有计划的突发事件,准得烦人地唠叨愤怒地插手。然后就倒在了肠胃病上。
不过玄铃没那么讨厌这氛围。毕竟她向来欢迎突如其来的事件。况且不管什么理由总归是在剑术对练,说不上完全脱离了训练的宗旨。
……当然,一想到突然闹大的这事只是为了家庭休假能被批准,热情便急遽冷却。
“没想到你的性情如此执着于家庭。”
玄铃对热身准备初战的嘉珞说道。
其实玄铃现在仍在疑惑,嘉珞的家庭成员称得上是“家人”吗。那三人既没有血缘,更不是法定的关系。只是偶然聚在一个家吃着一锅饭罢了,即使有人死了又继承不了彼此的财产,也没缀连在同一姓氏底下。这关系脆弱得明天当场散伙都不奇怪。
有必要为了那些人如此献身吗,玄铃无法理解。毕竟她孤僻得甚至抛下真正的家人独自来到了他国。
“我不想再让我宝贵的人们受伤了。”
嘉珞轻描淡写地答道。
“再,么。你已经对你的人们尽到最善了吧。”
“毕竟我曾经没能做到。”
轻度的拉伸使得嘉珞有些燥热,她长呼一气,说道。她的视线朝向的不是玄铃而是练兵场的中央。
“毕竟我终究没能成为阿丝特莉雅的伙伴。”
“然而那是正确的判断。”
“正确并不代表不是背叛吧。”
她知道。阿丝特莉雅肯定不会觉得被她背叛。毕竟未曾有那种期待。
然而她很宝贵阿丝特莉雅。那个实在无法置之不理的又坏又弱的朋友。她时而会后悔,既然说服不了总该站到一边吧。哪怕她知道,就算那事关系到世界毁灭,反正对她而言是不可能的假设。
“数次因之险失性命仍抱有这般想法,不知该称作愚蠢还是胸怀。”
“我很了解我。我的性格没了可以献身的对象就撑不下去罢了。就是自我满足呗。”
“即使得不到回报?”
“要是有回报确实挺好吧?没有拒绝的理由嘛。”
她需要倾注感情的对象。
可以毫不动摇地憧憬的对象。必须一直守护的对象。定要陪在其身边的对象。她会倾注一切来寻求生命的意义。
察觉到她对某人是必要的存在,由此获得满足感。不是因为善良或宽容。只是从那之中获得喜悦与满足罢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没了别人就活不下去的懦夫。”
嘉珞羞涩似地露齿而笑,说道。
对练即将开始,嘉珞走到了练兵场的中央。
对面选出的一名上级骑士露出看毛孩似的表情站着等嘉珞。
“蠢货。那哪是懦夫做得到的事。”
即便知道嘉珞听不见,玄铃仍出声嘟囔道。
倘若那就是“家人”的条件,恐怕她永远找不到家人了吧,她想。



在突如其来的对练中,嘉珞夺得了2对1的胜利。
其间,知趣地从不敢递交休假报告的底层骑士们的欢呼声响彻了练兵场。
贝伦哈鲁特生气得病倒了。据说之后结束外部日程回来的昆兹团长听了这消息笑得肚子都要裂了。嘉珞休假回来那天就被任命为上级骑士,薪水提升了2个档次。
听了这消息比谁都高兴的是负责家用的约娜。嘉珞的晋升怎样都好,关键涨薪的事实令她高兴得简直要哭了。从不轻易显露感情的约娜如此高兴是件非常稀罕的事,罗罗娜和嘉珞迟迟才生出“我们家,那么穷吗?”的担心与反省。
之后这天的事件以“嘉珞・嘉伦之乱”这一像模像样的名字在王室骑士团成为了传说。
为了告发修正不合理的不成文惯例,保障底层骑士们的假期——其实她只是为了保障个人的假期——嘉珞不畏辞职地向副团长抗议的斗争被写成了宏大的叙事诗。
当然,这是更久之后的故事了。




这是为了争取休假的斗争。仿佛战争一般。
罗罗娜对战公务员,嘉珞对战上级骑士们的期间,约娜不得不为了千疮百孔的家用挺身而战。
度假不是人去了就解决了。还需要所谓的预算。交通费、住宿费、饭费,此外还有准备度假的过程中产生的各种费用、钱款、支出。毕竟是突然定下的度假计划,再怎么勒紧裤带挤取预算都避免不了大出血。她引以为傲的维持着湛绿的家计簿上记上了负数。
虽然在罗罗娜面前说什么熬白菜的水煮白菜的水,但那充其量只是留作最后的手段。用那种空洞的菜单损害两东家,不,职场人的健康会导致之后更加吃紧的医疗费。
所以缩减支出的部分必须尽量减少。即使眼下有些卑屈也只得如此过活。这就是小市民的生活。负债者的人生。所谓生命即是痛苦的连续。那痛苦大多是钱的问题。
是故。
“今天的土豆块头老大了,不买个回去吗,夫人?”
傍晚去采购的路上。
面对菜店主人殷勤的推销,常客约娜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若是平时她还会要些添头断然购买,但今天的她没有那样草率地消费。
“这?是来买其他东西的吗?看你从刚才起一直挽着空篮子在集市上逛来逛去的。”
“土豆买是想买。”
“嗯?这?那为啥不买嘞?觉得东西不咋的?唉,你见过我拿这个坑人吗?”
“不,因为最近必须缩减伙食费。比起又大又贵的土豆,我需要品质次一些但价格便宜的土豆。”
“是吗?那这边的土豆咋样?小是小,但价格更低。”
店主满脸得意地搬来了放在店铺后面的袋子。袋子里满当当地装着小是小却又实又佳的土豆。难怪店主露出了自信满满的表情。然而约娜依旧摇了摇头。
“这也不行?”
“我在寻找便宜得像白拿的土豆。”
“唉,就算商人做生意再怎么亏白拿这像话吗?夫人真想吃白食呢。”
店主大笑着摆了摆手。
“在咱店买就是了!作为添头再送你几个!今天市上没有比咱店还价廉物美的土豆了吧?”
“嗯,好像是的。虽然我宁可没有‘物美’也要更便宜的土豆。”
“夫人,难道你丈夫赌钱了?”
“我没有丈夫。”
“不,那怎么一夜之间就必须这么节约了?”
“前途未卜本就是人生常态吧。”
“我不懂前途,但我知道没有白送土豆的店。放弃吧,夫人。”
“不。我不放弃。我会等待时机。”
“时机?啥时机?”
约娜没有回答店主的问题,而是徐徐环视集市的街道。
暖橙色的夕阳荡漾在黄昏的街道上,来往的人们洋溢着满脸的悠闲。就连嘈杂的噪音都仿佛证明了当今时代的和平。
来采购的人们大多是女性。她们提着装满全家晚饭食材的纸袋或篮子,一毛不拔地和店主讨价还价。店主们像吃亏了一样夸张地发火,却终究嘀咕着又送上一两个添头。看着这风景,平时几乎没有表情的约娜也不由得流露出隐约的微笑。
啊啊,这不正可谓暴风前的宁静吗。
而这宁静一定会被某人唤来的暴风打破。
约娜现在就在等那暴风。
俄而——
“从现在起30分钟内,这箱土豆每个只卖100基纳!”
那,招来暴风的响亮叫喊。
小菜店的男商人将两只大箱子搬到了店门口,喊道。那发于丹田的高喊回响在狭小的集市上。
约娜刚一听见商人的叫喊就像等好了似的奔向了那家店。
翘首以待的瞬间。就是说当日卖不掉的瑕疵品或状态不佳的货品被甩卖处理了。这种事件一般都是毫无征兆地随机发生,而在临近罢市的日暮时分频率会上升——唔呣,不是说游戏。是现实,现实。
约娜势要一买一整箱地冲向了小店。问题是抱有这种心态的不止约娜一人。因此这愉快的事件就成了战争。
“呜啊啊啊,闪开,闪开!那是我先捡着的吧!”
“不,你这女人说啥!我先预订的诶?!”
“喂,喂,先一股脑装起来!装完了再挑!”
“哎哟,你这人真没商德!给你那样装完了叫别人咋办!”
“不买就别乱丢!土豆要坏了!”
霎时间,一直优雅和平地砍价的大部分主妇都化身为了传说中瓦尔哈拉的战士。
嘈叫不止的噪音和打斗简直就像是修罗场。人们捱三顶四的想要抢到稍微好点的土豆。甚至有人推开拽着自己手臂的人肘击对方的鼻子,正可谓腥风血雨。
这里没有什么和平。寻求和平的人没有加入这战争的资格。这里只有抢到土豆的人和没能如愿的人。
顺便一提,约娜本属于寻求和平的人。曾经她宁愿多付点钱来保障品质好些的土豆和安全。
果不其然,尽管约娜全力奔向了小店,当她到达店门口时,围住那箱土豆的人墙已经密不透风了。
约娜从战场上退后一步,“呜呜”地强忍着呻吟。本以为有了一定的觉悟,可是一旦目睹了眼前的炽烈战争,就生不出参与进去的念头了。
——怎,怎么办好。
——不钻进去就拿不到。100基纳一个的土豆……!
——我活得过这场战争吗?赢得了吗?
两腿不由得瑟瑟发抖。
土豆越来越少,混战愈发激烈。这样下去别说半小时,5分钟内土豆就要没有了。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就不知道100基纳一个的土豆何时再会降临了。
“喂,你要不买就闪开别挡道!”
“啊啊!”
约娜磨蹭地站在附近,体形如山的中年女性将约娜挤到了一旁。她发出“呜喔噢噢”的怪声,朝着那箱土豆纵身凿出了一条道。绞在一起的人们被突然登场的强敌拱得让出了路。
天哪,没那水平都不敢加入这冷酷无情的战争吧?约娜揉着被女人撞到的手臂,摇了摇头。手臂被撞得又麻又痛,简直都要淤青了。
“我……我好像做不到……!做不到……!”
自信感愈发下降。
她没资格敢参加这场血战。比起人们她太过荏弱而又心软。沸腾的愤怒和劣等感使得眼眶愈发滚热。在此期间,商人一句“土豆没剩多少”的大声挑唆令约娜不禁绝望。
只此一瞬。
犹如神启,埋于记忆深处的魔王的声音响起。
‘布伦・黑洛伊斯。’
‘你还觉得这城市完美幸福吗?’
那是很久以前,她被城中虚伪的亲切和捏造的幸福逐渐蚕食的时候,将她唤醒之人的声音。
那时,约娜在殷切地寻求。寻求和人的交流。寻求温暖的心。寻求真正的生命。然而她害怕自身积累的罪与恶魔,不敢将之甩开。结果借主人之手才得到拯救。
到底从何时起只会期待他人的救援了,约娜・马里恩。不,布伦・黑洛伊斯。
现在她有了回得去的家。有了宝贵的家人们。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幸福”。面对不让她们挨饿的大业,她若只是恐怯得一直瘫坐着发抖,到底她和那时有什么不同。
不能再一个劲地等人救她了。
如今她即使受伤也必须亲自守护宝贵的东西。
“……我,会变得更强,主人。”
约娜奋然起身,用力握拳。紧闭的嘴唇和闪烁的目光宣告着她的决心。
“就像您守护了这个世界,我也会勇敢地跻身这场战争……守护100基纳一个的土豆……!”
请在天上注视着我,主人!——虽然您并未去世!
“呼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决心动摇之前分出胜负,怀着这般意志,约娜发出悲鸣似的呼喊,奔向了密集的人群。她低下身,弯着腰,以攻击性姿势挤进了人缝。
战争如预想般炽烈。躲过压溃的危机到达土豆的跟前时,她数次撞上别人挥舞的手臂被推向后方。甚至被扯着头发拽着衣服,袖子都有些裂了。然而约娜没有退缩。
结束艰难的死斗,她殷切伸出的手抓住箱底散落的土豆之时。
约娜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她守护住了宝贵的人们的饭食。只觉得满意而骄傲。
恐怕魔王见了这样她会慈祥地说“这事怎么变得那么悲壮,约娜?”并露出苦笑吧,但主人的心情现在不是她该管的。
现在她只想享受胜利的快乐。
死斗得来的土豆煮汤炖熬切丝打糕拌色拉一定甜蜜奥妙得犹如天味。毋庸置疑。




日暮时分。
三人聚在晚餐桌前。
“清一色土豆呢……”
罗罗娜嘴里含着勺子,扫了眼摆在桌上的菜肴,一脸空虚地嘟囔道。难道这么快就开始了,廉价菜单!
其实令人在意的不止是菜单。还有邋遢不堪的嘉珞和约娜两人。
离家时还好好的嘉珞身上脸上裹着创可贴和绷带地下班了。那伤口令人怀疑骑士团是把人抓去训练了吗。然而嘉珞毫不在意那些伤口,满脸的轻松愉悦。
约娜也一模一样。细小的伤瘢、撕裂的袖子,开线的衣服,压根就不像平时的她。是在哪扯着头发打了一架吗。然而这幅模样的她也露出了相当充实的表情。虽然在他人眼中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面孔,但罗罗娜看得出来。
“我暂时打算用土豆解决用餐问题。希望大家配合一下。”
“廉价菜单,难道是真的?!”
罗罗娜惊愕地望向约娜。只有碳水化合物的菜单什么的,讨厌!
“我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大袋土豆。”
“靠救荒作物来活命,做到这份上都非要度假的理由到底是啥!”
“和度假没有任何关系。毕竟是我豁上性命得来的土豆,请感激地享用。”
到达做了啥才会为买土豆豁上性命?!
罗罗娜心情怪异地俯视摆在面前的汤碟。应该没掺什么奇怪的东西吧,这个。比如土豆芽,之类的。
罗罗娜没有草率开吃,而是瞥了眼坐在对面的嘉珞。看到嘉珞气势十足地端起整个碟子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汤还安然无恙,罗罗娜这才松了口气,用勺子舀起了汤。
瞬间喝干一碟汤的嘉珞“噗哈——”地吐了口气,一脸的满足。
“啊啊,这个好喝!我都快饿死了。”
“是呢,家用缺口的主犯。”
“啊,吃这块就别这么寒酸了!下个月起资金方面会比现在好些的。”
“理由?”
“我晋升上级骑士喽!”
“吓,真的?!”
罗罗娜瞪着两倍大的眼睛望着嘉珞喊道。嘉珞嘻笑着用手指摆出V字。
“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和三个上级骑士打了一架,打趴两个。”
“没,没事吗,那……?”
约娜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问道。嘉珞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嘛,毕竟是副团长允许的对练,应该没问题吧?”
“不,主要是输给嘉珞的上级骑士刁难欺生怎么办?”
“会吗?嘛,我反正对这种事不敏感的,大概不要紧吧?”
啊,没错。
刚入团时不是贵族出身的她就被其他骑士们欺压排挤过,但这没眼色的迟钝女骑士完全没能察觉,同僚骑士们也就腻了。
一些人为了刁难嘉珞直接上手,惹得嘉珞兴奋地“竟然这么喜欢对练,王室骑士团果然与众不同!”,然后就被轻松地打趴,才一个月就被扫荡干净了。
现在嘉珞凭着特有的交际力和胸怀反而和同僚们相处得更好了。虽然罗罗娜接受不了和欺负过自己的人们交好,还就此发了火。
总之,是啊。既然这么迟钝,晋升上级骑士也没什么大问题吧。罗罗娜和约娜在一番推论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一齐“唔呣”地咽下了话语。
“对了,罗罗娜怎么样了?管辖厅允许了吗?”
“嗯,嘛……算是吧。”
“咦,这么快就允许了?那玩意不是要好几天吗?”
“找了点关系。虽非本意。”
想起在管辖厅遇见的昆兹团长,罗罗娜含糊地答道。
一知道罗罗娜是公主的弟子,昆兹就拿她当贵宾对待,拜其所赐管辖厅的公务员们都变了态度。不仅端出了高级的茶,甚至不用她亲自准备文件公务就顺利地进行了,她就算打个喷嚏,大家都会如坐针毡地撅搭着屁股揣测罗罗娜的心情。
“所谓权力的甜蜜……真是危险得令人上瘾。”
罗罗娜依稀想起当时的状况,喃喃道。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可以顺利地度假去了。”
“是啊。我请假获批了,预算基本有了保证,罗罗娜也拿到了许可。”
“哈啊……没想到突然一句话还真就去看海了。”
罗罗娜似乎有些疲惫,用双手捋了把脸,感慨道。
虽然向两人发过牢骚,事实上确实有些期待。
到昨天为止她基本是死心了,没什么特别的期待和欲求。然而一旦有了去的希望,企盼和激动便羞人地悄然萌发。不过喜形于色的话会被当作小孩子的,于是她就无端地发起了牢骚。
当然,这激动的心情除了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从未见过的大海,倒也有别的理由。
可以和这两人去度假,这事本身。
仿佛和父母约好去游乐园的孩子,罗罗娜心潮澎湃。
或许她的欲求连累了别人。很可能她添了麻烦。因为她,嘉珞不得不为了获假和上司争吵,约娜为了确保预算甚至参加了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甩卖战争。
她们的努力和辛苦令她歉疚。歉疚的同时,十分开心。
为了这两人,她有了竭尽全力的勇气。就像这两人为了让她看海而做的那样。
“总之……谢,谢谢你们。为了我硬是陪我去度假。”
罗罗娜腼腆地向两人传达了谢意。
红涨欲裂的两颊火辣辣的。不过现在她可以坦率地说谢谢了,比起小时候俨然是个大人了。
听了她忸怩的告白,两大人一脸呆滞地望向了罗罗娜。
“啊?”
“啥?”
……嗯?
怎么是这种反应?这场面不该以“因为我们是宝贵的家人”之类的帅气台词来收尾吗?
“啊,对了。度假……是因为罗罗娜说没见过海才决定去的呢,哎。”
“对,还真是。啊哈哈!光顾着度假本身把这事忘了!”
……连理由本身都忘了?!
“那,那么到底为啥那么想去度假啊,你们?!”
“我就是想去玩诶?”
“我是想收集特产酒……”
两人泰然地嗫嚅着恬卑的理由。那过于泰然的态度实在不像是说谎。背信感使得罗罗娜的脸愈发鼓胀。
结果罗罗娜哐哐地捶着桌子,一脸泫然地委屈地高喊。
“谢谢什么的取消!把我的感动还回来!还回来!”




罗罗娜第一次见到了大海。
亲眼目睹虽是第一次,想象却时而有之。
无边无际的碧水。与天相接的际线。四处飞溅的白沫。潺湲凌人的声音。浩浩荡荡的波涛。
然而实际目睹的大海和她的想象截然不同。
海边闪烁的沙粒粘在手上,这样诗情画意的湛蓝童话一般的氛围是一点都找不到。要说自然神奇绚烂得令人窒息倒也不是。既没被浩大的规模压倒,亦非感叹于惧人的美丽。
罗罗娜对于大海的第一印象只是——
“这到底是啥!”
生来第一次凛然踏足海边的罗罗娜喊出的第一句话。
“唔嚯,是啊。这玩意我也是头一回见。”
“这是海雾呢。这样糟糕的天气也真是难得……”
嘉珞和约娜也尽显慌措。
因为三人面前铺开的大海笼罩在蒙白的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真的什——么都。
水雾中,视野一片茫白。非但丝毫看不清前方,阴沉的天气甚至糟毁了心情。当然,海边除了她们仨甚至找不到别人。站在沙滩上的三人满脸的空虚。
“我的第一次看海……第一次经历竟然是这样……!我到底有多倒霉啊……?!”
结果罗罗娜怀着泫然的心情捂着脸瘫坐了下来。无比积极的嘉珞这次也耐不住尴尬地蹲在罗罗娜的旁边努力安慰她。
“那么悲观干嘛。见到这样壮观的雾不也是份独特的经历吗?”
“是啊。重要的是来过海边的经历。”
“这不就等于压根没见过海吗!”
“去,去别的地方享受海咋样!这城市除了海还有很多乐子。比如烤鱼,比如凉拌章鱼,比如烤蛤蜊!是,是吧,约娜?”
“当然。我去集市买条章鱼美味地煮了,罗罗娜。这里是海边小村,集市上卖的海鲜真的很新鲜。”
“那根本没有意义!见不到海也是白搭!”
“就那么想看海吗,罗罗娜?”
“不是这个意思!”
罗罗娜倏地抬头,望着嘉珞喊道。
嘉珞被吓得肩膀一颤。这世上她最怕约娜和罗罗娜发火了。
罗罗娜噙着泪水满眼通红地喊道。
“大家辛辛苦苦来这,那辛苦不就白费了吗!”
想要看海。
毕竟这两人将她一度断念之事变为了可能。
所以一定要看。想要感受一起成就某事的心情。希望和这两人分享那快乐的瞬间。
即便见不到海不是她的错,罗罗娜却莫名地涌起了对两人的罪责感。一路走来如此辛苦,结果却一无所获。一切都显得可恨而又糟心。
泪水终于顺着罗罗娜的脸颊淌落。罗罗娜赶忙用衣袖拭去了泪水,埋头于膝盖间藏起了脸。糟心之余泪流不止。更糟心的是她为了这种事又哭又气的模样。大概没一件事做得好吧,她。
面对罗罗娜的赌气,约娜深深地叹了口气,顿时坐到了她的旁边。算上约娜,三人都挨坐在了沙滩上。
“确实是糟糕透顶的一天呢,今天。”
约娜冷静的话语使低着头的罗罗娜肩膀一颤。
嘉珞一脸不满地望着约娜,努力用心灵感应叫约娜闭嘴,然而约娜爽快地无视了她,接着说道。
“这样出趟远门结果见不到真正的海,再加上天气不好,马上就要下雨。说起人生中最糟的假期,我敢保证今天进得了前三。”
“呜呜……”
“我和您们一起度过这最糟的假期,挺……开心的。”
约娜的话使罗罗娜悄悄抬起了头。
罗罗娜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满眼通红地看向约娜。面对罗罗娜的视线,约娜总显得睏倦烦躁的表情上泛起了些许的柔和。
“到底为什么开心?无法理解。”
“因为很久以后回首今日,这记忆中有您们在,我就会想起这瞬间,笑着感慨‘那时候那样了呢’。想来未必是那么糟糕的回忆,一定。”
“对,没错!煞费苦心地准备度假的过程想来不也挺有趣吗?借此机会我还晋升了呢。”
终有一瞬可以笑对今祸。
终有一日可以拾趣其中。
毕竟和宝贵的人们度过的瞬间不会褪色。终有一时这也称得上是“美好的回忆”吧。
“休假泡汤见不到海,就算是这种平凡的瞬间,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不就足够精彩了吗?”
是吗。
即使不是主演的命。即使不是受祝于一切偶然的人生。即使努力没有回报。即使是那些平凡而又糟糕的瞬间,毕竟现在的她不是一个人。毕竟她和堪称家人的人们在一起。
原来如此。她们,没有失败呢。
“……肚子饿了。去吃饭吧。”
满心愤怒地喊完后,罗罗娜稍微冷静了些,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轰响。
罗罗娜依然一脸气闷地浅声嘟囔。约娜和嘉珞都一丝不漏地听见了那微弱的声音。两人一脸豁朗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沙粒闪亮地落在了地上。
嘉珞伸出了手,罗罗娜遂抓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两人知道罗罗娜消了气,便带头离开了海边。罗罗娜露出了浅浅的苦笑,接着跟上了两人的步伐。
忽而止步,蓦然回首。
蒙白的水雾充斥着视野。浓密得即使有人站在面前也会隐入雾中看不分明。海就在那对面。感觉仿佛位于另一个世界。
“罗罗娜,快走吧!”
嘉珞的叫喊传来,罗罗娜转过了身。




享受假期的时候,清晖高照,水雾消散,期盼已久的大海显露出浩荡的模样,这样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翌日凌晨下起的雨贯穿了三天的假期,水雾始终包藏着海不肯轻易散去。结果罗罗娜没能见到海就不得不回去了。
由于假期后遗症,回归日常还挺辛苦的。好不容易回到了日常,几天后,罗罗娜收到了邮政厅送来的一封信。
魔王和公主寄来的第三十封信。
两人似乎决定去某国的森林探险。那森林据说沉睡着龙,琪莉满心期待着与龙相遇的样子跃然纸上。
罗罗娜知道这两人的旅程并非一直顺坦而又愉快。然而信的内容却一直蕴含着活力与欢乐。
她忽然想将这次的休假告诉他们。恐怕就算写满了抱怨,两人读了信也会高兴地感叹“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好好活着呢”。
这么说来她们确实安然无恙地享受了假期。恐怕那两人读了这信也会提议去抓龙吧。
然而罗罗娜吃腻了救荒作物,也讨厌开始看她眼色的管辖厅的公务员们。更讨厌启程寻龙的冒险。
她不需要主演的人生。
即使是原地打转的人生,现在这样就好。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人生,蓦然回首,或许也会有闪耀的瞬间,毕竟那一切的场景都有两人的陪伴。这就够了。嗯,绝对不是因为厌倦了这次休假。
所以这封信就不给那两人看了。为了守护平凡的人生,罗罗娜用心地折好信收入怀中。
恐怕这封信永远公开不了了吧。



2.关于时间的备忘录

讲点以前的故事吧。
有些久远的故事。当真久远的故事。
其实她自己都记不得的,关于她的故事。
她出生在仲夏。蝉鸣躁耳的季节之盛。
她的母亲久经产痛生下了她。相较于长久的产痛,出生时她真的很小。小得两手就能握住。
她的父亲是个流浪商人,在她出生时正待在邻村。梅雨蚀断了桥梁,害得他没能见证女儿出生的瞬间。
代替她父亲守在这的是山丘对面的异邦男人。
非亲非故的他守在这里,是因为她的母亲便血严重。异邦男人是村里唯一的魔法师、医生、药师、木工、建筑家、老师,所以她母亲的便血一严重,村民们就带来了那个男人。
于是可笑的是,第一个抱她的就是那个异邦男人。
男人日后坦白,他是第一次见到初生的婴儿。没想到会那么小那么皱那么丑。因此她生气地扔出了书,男人便大笑着安慰似地说道。不过所有初生的丑孩中,恐怕你是最漂亮的吧。
男人的性格意外地纤细,可想而知面对初诞的生命他是多么地激动。
她姗姗来迟的父亲不停地向男人磕头道谢。什么“拜您所赐孩儿和妻子都还活着”。什么“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男人只是尴尬地笑着。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的父母想给唯一的女儿起个好名。然而乡巴佬的知识浅薄不堪得就像勉强没过脚腕的小溪。
因此她的父母抱着她找到了男人。被邀请抱孩子时,男人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才像抱着薄薄的玻璃人偶似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孩子。
男人姿势僵硬地把她抱在怀里时,她的父亲立刻机灵地请求。不给孩子起个名字吗。男人一再确认没关系后,这才望着她美丽的褐色眼瞳,亲切柔和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伊芙。
就叫伊芙吧。
既然守候在你出生的瞬间,我会守在你的身边直到你死去的瞬间。
她的父母十分满意地带着她回去了。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名字是过时的古名,即使过时的潮流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那名字在之后的300年里也完全不会流行。
总之。
毕竟是蠢。




村里来了外地人是件颇为稀罕的事。
金发披至肩下的青眼女子。
毫无雀斑的白皙脸庞干净得犹如陶瓷人偶,穿着的衣服虽脏却是添加了高级布料和银丝刺绣的贵族礼裙。
带来女子的是潘斯大叔。说是在务农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女子。
有关女子的消息不过半日就传遍了全村。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男人和数量稍多的老男人怀着好感积极地奔向了女子。
村里的元老们也颇为中意这个礼貌文静却来路不明的女子。城市的氛围和优雅的口吻、身姿、表情、满是紧张的模样和发怯的兔子眼,完全足以牵动全村男丁的心魂。
当然,伊芙并不怎么关心。毕竟她压根就不关心男人的事情。
不过村长克布斯因为她和那女人年龄相仿,就决定让其寄宿在伊芙独居的家里。虽然村民们对这女人既欣赏又满意,却又不想家里来个人抢食占床,于是这种事就被推给了20代后半的独居女子。
当然,即使不满意她也没有反对这个决定。毕竟她要是拒绝了,可想而知那女人下一个会住进谁家。
死也不要。这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老师家受关照什么的。
“名字叫什么?”
刚进家门,伊芙就没好气地问道,甚至没有回望跟来的女子。
她毫不掩饰厌烦的神色。无依无靠的女子畏畏缩缩地匆匆跟来,拘束地站在门口肩膀一颤。
“咦……名,名字啊。”
“就算失忆了自己的名字好歹记得吧?”
伊芙解下了薄斗篷,草草地挂在木椅背上,问道。虽然装作很懂,其实伊芙是第一次遇见失忆的患者,所以并不怎么清楚。
面对无知的提问,女子露出了十分为难的表情。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随便起个吧。”
“……啊?随便起吗?”
“随便起。有名字叫起来才方便吧?就算养了猫猫狗狗都会给起个名字,人没名字就不奇怪吗。”
然而听了伊芙的话,女子却只是踌躇着什么都没能回答。
起个名字怎么难得那么磨蹭,伊芙有些烦闷。那行动是因为本来就傻,还是患有失忆症的缘故,不然是故意告诉众人她的软弱无害吗,伊芙不得而知,因而愈发不快。
“那就帕吉尔、萝兹玛丽、塔伊姆,从中选一个吧。”(译注:中文为罗勒、迷迭香、百里香)
伊芙依次报出了陈列在厨房窗边的药草的名字。
有了选项,女子的表情顿时明朗了些。想了一会后,女子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她的选择。
“那个,那就萝兹玛丽。”
她似乎选择了最保守最平凡的名字。伊芙大大地点头,随后答道。
“就叫塔伊姆吧。”
接着她抛下发懵的女子,独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伊芙看来,塔伊姆是个有点蠢的女人。
首先她一直黏着冷漠不善的自己傻呵呵地笑着。
是缺心眼吗。又或许她不是贵族而是奴隶出身。毕竟没有沾上唯命是从的奴性的话,普通人是做不到那样的。
兴许是生存本能之类的吧。没了记忆也没了归处,不知道会在伊芙家里叨扰到什么时候,她或许觉得要得在家主面前好好表现。
比如有时饭吃到一半,塔伊姆就像伊芙的老相识似的,以亲切温柔的语气抛出这么个问题。
“伊芙小姐几岁了?”
搅拌着玉米粥的伊芙瞪也似地抬起视线望向塔伊姆。塔伊姆正坐着喝盛满木碗的玉米稀粥,就连舀粥喝的姿势都优雅而又端庄。
“二十七。”
“虽然不太清楚,但我觉得伊芙小姐好像比我年长。”
“是啊,我也觉得。所以别再说话了好不?”
“啊,好的!我想和伊芙小姐处得更亲一点!那我可以叫您姐姐吗?”
塔伊姆目光闪烁地问道。她貌似想以此为契机拉近和伊芙的关系。
然而,伊芙斩钉截铁地划了道线。
“不行,恶心。”
“啊……抱歉。我太过火了吧?”
见伊芙果断地划线,塔伊姆便没再纠缠。伊芙瞥了眼当场发闷的塔伊姆,一口一口地舀起了玉米粥。多次加水再三熬煮的玉米粥现在什么味道也没有。
其实她并不讨厌塔伊姆。
硬要说的话只是不在乎。
伊芙理解不了为何要和他人处得亲切。有的人外向有的人内向,虽然会有人享受社交,但也有像她这样只觉得又累又烦的人吧。
当然,她并非从未努力与人交往。在教导学院时她和校友们有过交际,和村里的其他人也处得没什么问题。虽然她并没有那么做的强烈意愿,只是在老师的多次叮嘱下才做的尝试。结果嘛,就是领悟到所谓人类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存在罢了。
没办法。
毕竟她的身边有个真正厉害又帅气的人。
别的存在不就自然显得无关紧要了吗。
伊芙放下了勺子。玉米粥还剩下一半多,她却没了胃口。
她厌倦了只为活命的进食。幸好晚饭不用喝玉米粥了。毕竟现在已经够没食欲的了。
“反正塔伊姆一天到晚都没什么事吧?别光顾着吃饭也做点事情呗?”
面对伊芙叱责似的冒犯言论,塔伊姆微微涨红了脸。
“我,我会的。我会努力做的。”
“晚饭已经没东西吃了。听说忒欧爷爷家在修屋顶,去添把手就能分到土豆。你就去挣点来吧”
“是!我会努力多挣点土豆来的,伊芙小姐!”
确实乖巧。
她并不讨厌乖巧的孩子。毕竟派得上很多用场。
伊芙面向塔伊姆,第一次微微地笑了。虽然只是提起一侧的嘴角失笑,初次见到伊芙对她笑的塔伊姆当即露出了豁朗的表情。
终于被认可了,终于派上用场了,她显然是这么想的。真是个积极的孩子。或许她的消极思考随着记忆一同丧失了吧。
就在那时。访客来了。
陈旧的玄关门没有敲门声地开了。伊芙和塔伊姆同时望向了打开的门。
黑发垂眼的男人站在那里,露出有些困倦的表情。进入屋子的男人交替看向塔伊姆和伊芙,随后先向塔伊姆问候道。
“你好,孩子。你就是塔伊姆啊。”
“您……您好!初次见面!”
塔伊姆霍然起身弯腰问候。于是椅子猛地向后倾倒。伊芙立刻“啧”地咂舌,塔伊姆便知趣地急忙扶起了椅子。
看到这状况的男人慢悠悠地走向餐桌对伊芙说道。
“两人相处得挺好吧?”
“老师是来监视的吗?”
“没那回事,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格。”
“别当我是什么坏蛋。”
“没,没错!伊芙小姐待我非常地亲切!光是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就足够让我感激了!”
塔伊姆为了解除对伊芙的误会热情地辩护道。
她的反应令男人苦苦地笑了。这话是真心的吗,不然是害怕伊芙的眼色才做的辩解吗,男人不得而知。说实话从经验上讲后者的概率更高,所以他有些担心。
然而伊芙“哼”地嗤了声鼻子,追究似地对男人说道。
“好,听到了吧?现在怎么办?因为老师就我心情受损了。”
“是,是。我错了。我们伊芙这么善良,我却不知好歹地瞎唠叨。对吧?”
男人露出了掺着叹息的微笑,伸出手抚摸着伊芙的脑袋。
大手轻轻地拨弄着伊芙的头发。
本该为发型被毁而生气的伊芙一经抚摸,不知为何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毫无抵抗地乖乖地交出了脑袋。那反应像是习惯了,不,像是期待着他的手法。
塔伊姆呆呆地望着那模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了“啊啊”的感叹。
“吃完了,我先打水去了。”
“啊,要打水吗?那就由我——”
“没事!您就请坐着聊会吧!舀满水罐是我的工作!”
“怎么,是要让家里来的客人干活吗,伊芙?”
男人叱责似地望向伊芙。
然而伊芙却只是嗤之以鼻。
“客人?一般会把寄人篱下的人叫客人吗?”
“哈啊,伊芙。话怎么说得这么——……”
男人正要接着训斥,焦躁地看着这对话的塔伊姆便大声地插了进来。
“没事,没事!我确实是在受人关照,只有帮些力所能及的忙才能心安!不要紧的!我,那就先失礼了!”
塔伊姆急忙喝干了面前的碗,接着匆匆离开了家门。那行动十分倥急而拘束,伊芙和男人却没能忍心阻止。毕竟一旦阻止,她大概会更加激烈地喊着“没事!没事!”吧。
塔伊姆咕噔咕噔地聒噪地离开家后,男人这才悄悄安坐在了塔伊姆坐过的位置。坐在对面的伊芙双手抱臂,漠然地望着男人。
“真的有在好好相处对吧?别欺负,啊啊!”
餐桌底下,伊芙狠狠地踹了下男人的小腿。
“再诬蔑我,我就要啃手指了。”
“嗷,痛……!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踹我的腿?!我现在真的很痛!”
“就是因为痛我才踹啊!老师是笨蛋吗?!”
“你这家伙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
“我只对老师这样哦?!老师以为我对谁都这样吗?!”
“那真是太好了,但就不能对我也罢手吗?!你害得我腿上没有一天是不淤青的……!”
男人凄然泪下地控诉道。
伊芙打小就经常窝火地踹男人的小腿。小时候她脚劲还不大,男人就总是装作疼痛娇纵着伊芙。
然而现在不能那样了。二十七岁的大姑娘咬牙放出的踹击痛得腿都要断了。真的很痛。
“要是来唠叨的话就走吧!”
“我确实是来唠叨的。但不完全是为了唠叨。”
言罢,男人把提来的袋子放到了餐桌上。袋子有三个成年男子的拳头那么大,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小麦。
“看你家里多了个人,我就担心不够吃的。果然,还好我带东西来了。”
男人瞥了眼玉米稀粥,苦涩地笑了。
“东西吃光了就说。我会买点来的。”
“就算老师不准备这些,我一个人总归有办法的。”
“那必须的。你当你是谁的弟子啊。”
男人骄傲似地微微一笑。
伊芙无言地久久望着男人的表情。
那表情没有特别的变化,但伊芙喜欢男人的那般笑容。那男人以她为傲的事实令她无比地高兴而满足。她喜欢男人称她为“我的弟子”。
内心矛盾。
一方面不想被男人当作小孩,一方面看到男人像这样照顾自家孩子似地摸着她的头,就不由自主地想要撒娇。
现在她想要摆出一副可以被爱的成人的架子,却依旧脱离不了男人的怀抱,所以有时她也想装作弱小来求得保护。
想被多多称赞。想要让他为难。喜欢他的笑脸。也想看他的哭脸。他生气的样子帅到窒息。身体接触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光是听他的声音就会心跳加速。
只因她。
喜欢这男人的一切。
“或许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毕竟这村里没个和你同辈的女孩。趁这次机会交个好友也不坏吧。那孩子看上去还挺不错的。”
“我不需要什么朋友。只要老师在就够了。”
“家人和朋友是不同的。”
“老师又不是我的家人吧?”
“啥,你居然这么说。真够伤人的。”
男人缩起鼻子苦笑道。
对男人来说伊芙和家人别无二致。如此亲密,如此特别,如此宝贵。感觉就像是自身的一部分。
然而那伊芙来说意味着什么,男人不得而知。毕竟所谓亲密如家人,等于是在宣告异性的交感毫无可能。
当然,伊芙也知道男人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男人的眼色没好到那种程度。他不过是想说他们两人的关系如此特别罢了。
早已知晓,却怅心难熬。然而她没能深究。毕竟一旦深究,那时他或许真的会划道线让她适可而止。
——不过嘛,对于老师来说最特别的人依然是我。
所以伊芙今天便也止步于此。
她不想打破。
打破这27年里构建起的男人和她的世界。
“总之,我真的只要老师在就够了。所以如果老师抛弃了我,我可真就一个人了。”
伊芙俯视着指尖,郁闷地嘟囔道。
她故意把自己说成了穷途末路。因为她知道,这样觉得她可怜的男人就会一直护着她。不管怎样,只要留得住他,那就够了。
瞧。他又露出了如此无奈的微笑吧。
“你也真是,都二十七了还是个孩子。是我太惯着你了吗。”
如此说着,男人却揉起了伊芙的脸颊。
面对那亲切的手法,伊芙悄悄地露出了微笑。
啊啊。果然,她喜欢这男人。只要这男人在,她就别无所求了。
所以。
——为了老师的时间不再流逝,要是时间停下就好了。
她想保持和这男人最接近的年龄。
她想看着像这男人的恋人。
伊芙再三祈愿。希望时间停下,希望不再成长,这般。




时光荏苒,塔伊姆逐渐适应了村里的生活。
她充分习惯了伊芙冷漠的态度。仿佛察觉到那不过是伊芙的属性而非讨厌她的缘故,她不再畏畏缩缩诚惶诚恐的了。
不过她仍会看人眼色。虽然不如往常那般露骨地察言观色,为了不惹恼伊芙,她依然会知趣地找点事做。别人大都觉得塔伊姆可怜,伊芙却不怎么同情,毕竟她舒适的生活多亏了塔伊姆的机灵。
然而时光再怎么流逝,塔伊姆的记忆却没有恢复的迹象。她似乎并不怎么难过,也没有费心地寻找失去的记忆。
伊芙对此很在意。失忆后一般不该愁闷害怕地努力找回记忆吗。当然,她从未见过失忆患者,所以无法确信。
塔伊姆简直就像无所谓失忆一样,过于爽快地认受了自身的状态。看上去反而像是彻底斩断了过去。
塔伊姆的记忆就这样永远不会恢复了吧,就在大家都要放弃的时候。
实乃偶然,她恢复了一丝记忆。




来到山丘对面的家,家里却空荡荡的。
真是稀罕,毕竟他一般不出家门。或许是去集市上买食物了吧。嘛,与其继续等着还是进去吧。
伊芙满不在乎地进入了主人不在的家中。然后毫无顾虑地翻找书斋书架挑出要看的书,再毫不犹豫地翻找厨房橱柜拿出杯子沏茶。一切都显得熟练而顺畅。
理应如此。毕竟这家也确实是伊芙的家。
伊芙打小就在这家中度过了许多时间。虽然最近男人完全不让她睡这,但她和男人过去在这家里不知道睡过多少次了。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什么东西在哪。
书读着读着男人就会回来。久违地一起吃个晚饭,然后请他修改一下她不太理解的构筑式的错误吧。吃完饭就一如既往地喝着温茶,缠磨着要他念书来听,之后就一边听男人读书一边躺在沙发上装睡。
伊芙就像在自家似地躺在陈旧的沙发上翻开了书。那是伊芙最喜欢的魔法书,读来读去书角都给磨坏了。她读完这本书第一次建立构筑式时,男人真是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
就这样过了多久呢。有些嘈杂的声音从大门外逐渐靠近。
男人回来了。伊芙合上书站了起来。
只是,感觉有些违和。毕竟他是一个人来的,本不该那么大声地笑着吵着。
“……和谁一起来的吗?”
声音愈发清晰地靠近,伊芙听出了男人之外另一个来人的声音。
是个女人。还很年轻。
“……塔伊姆?”
这穷乡僻壤的年轻女子简直屈指可数。除了未成年人就只有伊芙和塔伊姆两人了。毋庸置疑,那就是答案。
果不其然,大门很快就开了,两人一起走进了家中。他们看到坐在沙发上的伊芙,顿时愣在了门口。
“咦,伊芙?什么时候来的?”
“伊芙小姐……!”
“……什么啊?你俩怎么是一起来的?看到我干嘛那么惊讶?”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甚至是自个家里——看到有人公然地坐在沙发上,任谁都会惊讶吧。
不过伊芙没心情理会那种事了。她浑身颤抖得就像当场抓奸了一样。
然而男人没有一丝歉疚的神色——事实上他的确没理由歉疚。只是,但凡他有点眼色就能揣测出伊芙的心情和想法了吧。
但遗憾的是,这个男人太没眼色了。
“啊,我带她来的。想借她点书。”
“书?”
“伊芙也知道吧?塔伊姆啊,会读卢恩语诶。”
伊芙的眼瞳随之动摇。
听了男人的话,塔伊姆刺眼地羞红了脸。她渴求称赞地望着伊芙,伊芙却只是回以轻蔑的视线。
这村里只有男人和伊芙会魔法。因此伊芙才成了男人唯一的弟子,才成了特别的存在。
结果外面滚来个石头会读卢恩语?
为此就踏足了唯有她才能随意进出的这个家?
这种事,讨厌。
无法接受。
“或许塔伊姆是个魔法师。看到熟悉的事物就恢复了记忆吧,呜哇!”
伊芙看不惯男人来劲地嚷嚷,将手中的书猛地砸了过去。
男人一头雾水地被厚重的专著扔中了手臂,不禁皱起了眉头。勉强站在射程外围的塔伊姆“呀!”的一声发出了短暂的悲鸣。
“哈啊,伊芙。书是不能扔的吧?”
男人习惯了伊芙的善变,没有大声发火,只是短短地叹气,捡起了落在地上的书。
于是伊芙更生气了。她怒火翻涌得都快断肠了,而他却冷静得过分,总觉得她的愤怒被无视了。
“我回去了。”
伊芙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道。尖利的声音包藏着凛冽的寒风。
“啥?这么快?在这待会喝点茶再走呗。你和塔伊姆一起回去不就行了。”
“我不是那丫头的保姆!”
结果伊芙发出了嘶吼。
没眼色的男人这回也被吓得瞪圆了眼。起身的伊芙大步走向了两人所站的门口,像要拆散两人似地故意从那中间穿过,粗暴地离开了屋子。
“咦,你这家伙!这种不好的话哪学来的?”
看着伊芙毫不犹豫地走下山丘,男人迟迟才朝着她的背影喊道。当然没有回应。下山的伊芙瞬息间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面对伊芙的态度,男人长叹了一声。她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孩子,但他真的理解不了今天她为何发火。还说什么“那丫头”,看来之后真的得严厉地说她一句了。
伊芙素来对他人毫不关心。虽说没有处得好的人,却也没有大的摩擦。毕竟那孩子的缠磨和善变一直是对着男人,没想到她对塔伊姆骂出了那种……
“哈啊,不好意思。我替伊芙道歉。又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吧,唉。”
男人一边单手捋脸一边对塔伊姆道歉,仿佛有些疲惫。
塔伊姆一脸忧心地望着伊芙消失的山丘,半晌,她面向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伊芙小姐,大概是因为我才生气的吧。”
“不,明显是对我又有什么不满了。不用太担心。按理来说过会马上就消气了。”
男人一边嘟囔着,一边将视线转回了屋内。
凌乱的沙发上。伊芙饮尽的空茶杯。砸向他的书。
冷静地确认完伊芙刚才在这的痕迹,男人再次长叹。面对一脸焦躁地站着的塔伊姆,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苦笑道。
“抱歉,书下次再借。今天就这样回去好吗?”
这男人打算去追伊芙呢。
塔伊姆平静地想道。
他摸头的手法十分细心而又娴熟。可想而知他摸了多少次伊芙的头。所以二十七岁的她才不反感和她一样大的成年男人摸她的头吧。
果然是奇怪的关系。无法理解的人们。
塔伊姆婉然露出了纯真的微笑。
“嗯,不用担心我,请去追伊芙小姐吧!”
最无法理解的。
或许是即便如此却并不讨厌这些人的她。




虽然气势十足地推开两人走了,但就这样回家总觉得空虚。
本想示个威来彰显她的愤怒,但这鼻屎大的乡村里没有适合搞事的地方。钻进离村1千米的森林,或者耗个半晌去大一点的邻村,这样才像个反抗的样子,但是这样一来又太麻烦了。
结果,伊芙钻进了通往村外的桥底下。
炎炎夏日,河道干了一半。伊芙藏坐在隐蔽的桥底。哼,找得到就找呗。她盯着潺潺的水流,心中念叨。
“……幼稚。”
伊芙知道。她的举动有多幼稚。
然而感情藏不下制不住。塔伊姆对男人抿嘴一笑的模样太过美丽,为之骄傲的男人太过气人,她实在是忍不住了。
红腮丫头和生了两三个的大妈和男人亲近她都一样厌恶,只是还忍得下。毕竟我最美丽。毕竟我更可爱。毕竟我更特别。
可是塔伊姆不一样。
比她更显稚嫩的脸蛋。城市出身一般又白又软的皮肤。童话公主似的耀眼金发。再加上温柔的表情和语气、软弱的性格、身姿,一切都凌驾于她之上。
不过没关系。这样是伤不到男人和她之间的纽带的,她想。
要问为何,因为她是男人,是“老师”唯一的弟子。
但如果塔伊姆会用魔法,真的拥有魔力的话。
——那时我还成得了老师的第一吗?
那种事,讨厌。
倘若她不是第一。
倘若她不是唯一。
其实,她不想老师关注她之外的任何人。
——只要大家都死了。
想法这么恶劣的她一定会下地狱的。
伊芙埋头于并拢的膝盖,咬紧了嘴唇。黑暗阴湿的想法在心中如涌墨晕开,总觉得难以呼吸。
谁来。
从这煎熬中救出她就好了。



“要我帮忙吗?”



一颤。
掺着娇媚的声音令伊芙啪地抬起了低下的头。
不知为何,后颈为之起粟。
河流对岸站着个女人。
从未见过的女人。还穿着奇装异服。衣裳紧贴着身躯,红色的薄布尽显妙曼的曲线。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穿上的还是画上的。
窄裙开有侧衩,袒露着白皙的大腿。穿着这身衣服,女人却毫不害臊似的,双手抱臂,笑靥如蛇。
“谁……谁啊?”
伊芙悄悄地坐着后挪,问道。看着伊芙警戒似地隔开距离,女人轻薄地哈哈大笑。
“用不着那么害怕,亲爱的。我不会伤害你的。实在害怕的话我就待在这不靠近。我只是想和亲爱的说说话嘛。”
“说说话……?”
“我叫希娜・塔玛。叫我希娜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女人将短发撩至耳后,眯起眼睛笑了。
即使知道了名字,伊芙的警戒心却没有轻易地消失。不知为何,希娜的身上萦绕着危险的氛围。仿佛乍一靠近就会如蛇缠身窒息而死。
如果那女人要过河就大喊大叫地往外跑吧。伊芙瞥了眼逃跑路线,这才出声向希娜搭话。
“找我有什么事吗?”
见伊芙立刻蹦出了非敬语,希娜眉毛一抖,发出了“啊啦”的感叹。那表情与其说是不爽不如说还挺满意的,于是伊芙反倒愣住了。她喜欢非敬语吗?
“亲爱的不告诉我名字吗?”
“老师说过不能把个人信息透露给陌生人。”
“呼呼,行吧。名字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亲爱的有什么愿望。”
“愿望?”
伊芙眉间紧锁。这女人,难道是什么骗子吗?邪教劝诱?
然而希娜口中说出的话更加地疯狂。
“我是恶魔仲介人。”
“……嚯。”
伊芙哑然地嗤之以鼻。光说是恶魔就够无语的了,还什么?恶魔仲介人?想象力丰富也是个问题呢。
“你好像不相信呢,亲爱的?”
“先说些现实点的话再来说相不相信吧?欺负我是乡巴佬也得有个度啊。恶魔什么的,这种谎话三岁小孩都骗不……”
伊芙冷漠地盯着希娜,说道。
本就不爽的心情被奇怪的家伙彻底糟毁了。要再作纠缠就大骂一通回村算了,她想。
然而面对伊芙的责难,希娜却没有一点不高兴。反而早有所料似地歪着头微微一笑。
“恶魔哪里都有,亲爱的。只是人们察觉不到罢了。而且也不是那么坏的存在。毕竟自始至终就是收取正当的代价来实现愿望而已。”
“正当的代价?”
“契约者的灵魂。”
“这哪像是正当的代价?”
“所谓灵魂听着很夸张,不过亲爱的,你长到现在有哪用到过‘灵魂’吗?那真是个没用的物件。没了也就那样。嘛,虽然没了灵魂就会没法转生从而湮灭,但那又怎样?反正转生后就是和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存在了,记忆、心灵、感情,这些一并消失。不就等于是湮灭了吗?”
“你嚷嚷那种事我又不在乎。”
“真的?可是我听见了哦。亲爱的殷切的祈愿。”
“就算那样我也不会想勾结什么恶魔——……!”
伊芙怒不可遏地拔高音量的瞬间。
呼呜,眼前吹起了风。
伊芙下意识地闭眼而又睁开。就是这么个,字面上的“眨眼间”。
再次睁眼时,伊芙却对上了希娜近在鼻前的脸。那黢浊的黑瞳。
一颤——毛骨悚然的强烈恐惧笼罩着伊芙。
“……呀啊啊啊啊!”
伊芙大声悲鸣。希娜光滑的眼瞳表面扭曲地映出了她发怯的面孔。
希娜没有理会伊芙的悲鸣,微微一笑,伸手抚摸着伊芙的脸颊。那冰冷的指尖仿佛冻住了伊芙的全身。
必须反击。
然而没有任何思路。大脑一片空白,学过的构筑式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吓坏了呢。真可怜。”
希娜犹如同情猎物的猛兽一般低语道。
“你有殷切的愿望吧?有无论如何都想达成的事吧?怀抱着比性命还重要的心愿吧?或者说其实,没那么殷切吗,亲爱的?”
殷切的愿望。
她殷切地盼望着什么才会这样——
“伊芙!”
徐徐被恐惧蚕食之时,某处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唤醒了伊芙。
伊芙被那声音吓得肩膀一颤。势要骑在伊芙身上的希娜也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源头。
“伊芙,你在哪?!别闹了快出来!”
“……老,老师!老师!老师!”
伊芙悲鸣似地呼唤着男人。
她推开希娜趴在地上拼命地爬出阴影。两腿发软,站不起来,她只得慢吞吞地爬。
“老师!救我!老师!老师!”
她嘶声吼了出来。
犹如应和一般,视野中终于出现了男人的身影。徘徊在桥上寻找伊芙的男人发现了桥底的伊芙,表情顿时呆住了。
他不经台阶地倏地跃下堤坝,瞬间到达了伊芙的面前。脸上尽是对伊芙的担心。见男人靠近,伊芙急忙拽住了男人的衣领,紧紧靠在了他的怀中。
男人抱紧了瑟瑟发抖的伊芙,担心地问道。
“啥呀,咋这样了?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老,老师。女人,那个女人。”
“女人?”
男人一头雾水地微微皱眉。
伊芙这才看向她的身后。刚才她倒下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
不在那个位置,不在河流对岸。希娜塔玛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于是伊芙更加混乱了——什么啊。这是怎么了?是幻觉吗?还是着魔了?到底去哪了?
“那里谁都没有。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什么事把你一反常态地吓成这样?”
“……不,不可能……”
伊芙愈发抱紧了男人,喃喃道。
见她没什么事,男人终于松了口气。他还以为逃走的伊芙遇到什么坏事了。
放心过后,男人这才想起了他来找伊芙的理由。关于之前她骂完塔伊姆又溜走的事,这次他决定切实而又严厉地训斥一番。
男人搂着伊芙,发出了他觉得最为真挚最为严肃的声音。
“你啊,一不顺心就那样突然逃跑是要干嘛?还对塔伊姆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回去了得好好道歉。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可能。明明在的。明明……”
“伊芙?”
“我看见了……真的……怎会是幻觉?”
伊芙微微颤抖的手逐渐松开了男人的衣领。
男人望着大为动摇的伊芙那褐色的眼瞳。她没有和他对视,而是紧盯着空无一物的河畔。冷汗使得褐色的发丝黏在了脸颊上。
——……唠叨的话得之后说了。
严肃的训斥这次也失败了。不过和抖成这样的孩子追究对错反而奇怪吧。
结果男人死心似地长叹。然后紧紧地搂住了伊芙,直到她停下颤抖。他一只手捋着伊芙的背,安慰道。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好了。我这不来了吗。现在没事了。没事的。”
没事的。
这句话宛如咒语一般反复,使伊芙加速的心跳逐渐回归正常。
她徐徐有了被她如此爱着的男人紧抱在怀中的实感。恐惧逐渐平息,心中满是舒坦。
平静下来后,或许是害怕到颤抖的缘故,涌来了一股睡意。
伊芙把耳朵贴在男人的胸口,悄悄地闭上了眼。
嗯,没事的。
毕竟有老师陪在身边,所以没事的。什么事都不会有,如此反复安抚着自己。



然而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吗?




之后伊芙又紧张了几天,希娜却没有再次出现。然而希娜・塔玛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直萦绕在舌尖挥之不去。
数日后,她恢复了理性,仔细想来,她的想象力制造不了那么精巧的幻觉。在梅尔巴拉从未听过的独特名字,酷似东部人的衣裳,模棱两可到分不清是东部人还是西部人的面容。那样绚烂多彩的人物远非她一介村姑所能想象的吧。
然而总不能一直沉浸在对希娜的疑惑中。
就算是人口不到500的狭小村庄,毕竟有人聚集就容易发生事故。



黎明时分,哐哐的敲门声唤醒了伊芙。
穿着睡衣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个前秃的中年男人。
男人是住在城里的忒欧家的长男。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想着,伊芙不禁面有不悦,但他却似乎来不及在意那些,一脸慌张地对伊芙说道。
“伊芙,希望你来一下。父亲他伤得很重。”
“你说忒欧爷爷?”
“对。晚上围墙塌下来压得他受了点伤,但早上开始状态就不好了。”
忒欧是个今年满60的老人。那男人又精神又健康,春天还在60岁庆宴上大搞了个舞场。四天前他还叫来走在路上的伊芙,把她长大后没吃过的姜饼包在纸里塞到她手上。
面对意想不到的消息,伊芙深深蹙眉。这事太严肃了,她害怕到不敢问。
“呜唔呣……发生什么事了,伊芙小姐?”
被敲门声吵醒的不止是伊芙。
睡在客厅的塔伊姆也揉着眼睛穿着睡衣出来了。伊芙和忒欧家长男同时望向了塔伊姆,塔伊姆看出了那严肃的氛围,一脸呆滞地愣在了客厅中央。
伊芙短短一叹,对忒欧家长男说道。
“稍等一下。我换个衣服。”
“啊,那我也!”
一头雾水的塔伊姆赶忙跟着伊芙进了房间换了衣服。看得出她一心想要跟在身边有忙帮忙。伊芙完全不在乎塔伊姆跟不跟来,匆匆换完身上的衣服,轻轻披了件斗篷,马上就离开了房间。
接着她迅速而又熟练地翻开厨房橱柜,把装在袋子里的药材哗啦啦地倒在了包里。
“走了。”
“塔伊姆呢?”
“她自个决定来不来。”
要是平时还能照顾一下塔伊姆,但忒欧家长男毕竟挺着急的。结果两人撇下在房间里闹哄哄地换着衣服的塔伊姆,赶往塌了围墙的忒欧家。
穿过昏黑的晓路,两人到达了忒欧家,刚好撞见了从山丘对面赶来的男人。男人脸上的严肃不亚于忒欧家的长男。别人见了或许还觉得受伤的是男人的家人。
对于男人的登场,伊芙并不怎么惊讶。非但不惊讶,甚至觉得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这村里唯一的医生——当然没有资格证。
忒欧家长男一看到男人,表情为之明朗,脸上洋溢着安心。
“您来了呢,老师。”
“忒欧呢?”
“在房间里。烧退不下去。”
“伊芙,退烧药带了吗?”
“嗯。消炎的和镇痛的,总之有的东西我全拿来了。”
伊芙正了正背包带,稳重地答道。
药材学虽然学校里有教,不过看男人家里的书自学的分量更多,所以真要说来她这方面的老师也是男人。
听了伊芙果断的回答,男人可靠地点了点头,伊芙便有些兴奋。
“那就先去看一下吧。”
在忒欧家长男的带领下,伊芙和男人走向了躺在床上的忒欧。
亲眼所见的忒欧的状态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腿上像骨折了一样缠着绷带,渗出的鲜血弄脏了床单,发着高烧的额头沁出了颗颗汗珠。即便如此却好像有着清晰的意识,忒欧一看到伊芙和男人就缓慢地眨着眼睛迎接道。
“噢噢……老师,您来了呢……您来了……”
“忒欧,没事吗?你还真就一天都老实不了啊。”
“我老实了我们老师得寂寞得咋么活啊”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故吧,你这家伙。”
男人焦心地望着忒欧,说道。
怎么看都是幅奇怪的画面呢,伊芙想道。六旬爷爷对20出头的男人说敬语,20出头的男人还在训诫六旬的老人。然而这就是这村里习以为常的事情。
男人一边和忒欧互开着无聊的玩笑,一边用魔法处理他骨折的腿部,其间,伊芙在一旁备好了有助于退烧的药材。气喘吁吁的忒欧还时不时地插科打诨,每当此时,他站在一旁的俩儿子和长媳便会一脸焦躁地露出僵硬的笑容。
伊芙一边按量抓取药材在臼中研磨,一边听着背后传来的忒欧那并不有趣的诨话,她确信。
忒欧爷爷是活不过今天了。
结束大致的处理是在破晓时分。点上催眠效果的香,忒欧立刻进入了睡眠,在此期间,伊芙和男人收拾好行李,安静地离开了忒欧的房间。
来到客厅,其他家属像是久等了似地霍然起身迎上了两人。男人反复地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该如何开口。
最终,他下定决心似地抬头,注视着忒欧家长男的眼睛,缓慢地,十分缓慢地开口道。
“不行了。”
啊啊,家属们有人发出了叹息。
唯独长男依旧泰然。他的表情像是早就有了一定的觉悟。即便如此却藏不尽垂挂在黢黑眼底的绝望。
“……这样吗。”
“嗯。除了用魔法快速接骨,再堵住出血,别的就做不到了。叫司祭来或许有用,就是不知道忒欧的体力撑不撑得到那个时候。”
“反正也没钱请司祭。也不知道有没有司祭愿意来这乡下。”
“总之烧是退了,就再观察一下吧。或许吃吃饭补补体力就恢复了。”
“今年因为修了屋顶所以围墙的修理就推到明年了,看来是我错了。怎么办。我咋做出了这么蠢的选择啊,老师。”
结果一直沉着的长男也垮了。他单手捂眼,呜呜抽泣。
伊芙瞥了眼站在身旁的男人。男人的表情十分冷静。那静谧的面无表情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只是他再三落在地上的视线令人在意。
“不是你的选择蠢。只是这事没办法。别太自责。”
“我们父亲真的是位很硬朗的人。在我这年纪啥病没有。但他遇上这样荒唐的事故病倒在那,叫我怎么不自责!”
“嗯,这我理解……”
“老师怎么会理解?!老师又不用担心死去!”
忒欧家长男拿开了捂眼的手,勃然喊道。
霎时间,房间里噤若寒蝉。长男的妻子尴尬地走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臂叫他冷静。长男这才发觉了他的失言,表情为之扭曲。
“对不起。抱歉……我惊慌过头说错话了。”
“……不,没事。我理解……不。嗯,没事。”
男人苦笑着低下了头。
伊芙理解不了男人为何要像罪犯一样低头。他为何欲言又止。又为何如此煎熬地笑着,伊芙不得而知。
男人是强者。是很厉害的人。
别人先不说,身为他弟子的伊芙知道。他完全可以生气地碾碎这无礼的乡巴佬。然而他为何是这样一副无比脆弱的模样。为何表现得像个罪人。
伊芙漠然环视忒欧的其他家属。
他们靠在彼此身上拭泪哀叹。绝望和悲伤笼罩着他们。六旬老人的死有那么悲伤吗,伊芙倒是理解不了。反正聚在这里的人都没死过吧。
“该走了,老师。”
要是放着不管男人好像会一直杵在那里成为化石,于是伊芙主动扯着男人的衣领催促道。男人嘟囔着“是啊”,随后如坠沼泽地迈着迟缓而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忒欧家。
家里最小的女儿追了出来给两人送行。街上天已经亮了,陈旧的屋顶逐一找回了颜色。
伊芙无言地往后半步跟着男人。啪嗒啪嗒,男人不规则的脚步声索然地拖拽着影子。他无力地低着头,微驼的背影无比地憔悴。
走着走着,两人没能有任何对话。伊芙本想开些轻松的玩笑,却实在是不合时宜,便又作罢。
她理解不了如此绝望的男人和完全不悲伤的自己。然而最无法理解的其实是她不能彰显存在感而只得噤口不言。
两人到达必须分开的岔路后,男人这才将视线转向伊芙。他努力露出了若无其事的微笑。
“这一天真累。是吧?”
“嗯。”
“回去休息吧。我也得去睡会。”
“老师。”
“嗯?”
“又不是老师的错吧。”
伊芙没好气地说道。
对此,男人无言地注视着伊芙。他满是疲惫的表情令伊芙胸口发闷。
“是啊。不是我的错。”
男人的苦笑中掺着叹息,他轻轻地摸了摸伊芙的脑袋。接着无言地转身迈向了山丘对面。
愣在原地的伊芙久久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直到他完全退出视野,弥足良久。




三天后。
忒欧死了。



棺材埋在了村里的公墓。没什么葬礼程序。就是认识忒欧的村民们聚在一起参与入棺罢了。伊芙和男人也在那里。
忒欧的家人们没怎么哭。或许是在这三天理顺了感情。呜咽的只有塔伊姆。每5分钟就喔喔哭泣,惹得伊芙有些烦躁。
大人们拍了拍塔伊姆的肩膀,说她是“善良多情的人”。于是相比塔伊姆一滴泪都挤不出的伊芙便成了恶毒的人。
虽然伊芙和忒欧相处得更久回忆也更多,但遗憾的是,她并不悲伤。
并不悲伤。
虽然觉得惋惜,但仅此而已。
或许是因为四天前被叫去忒欧家时,她已经料到他活不了多久了。又或许她对忒欧的感情只有这点吧。
入棺没什么程序和仪式,于是一切进行得很快。挖坑,下棺,再由村里的年轻男人们为之覆土。
伊芙只是默默地看着那过程。在村里的青年们挖坑期间,周围的空气寂静而又沉重。还有些无聊。
耐不住无聊的人们趁着青年们在那覆土,彼此围聚着嘁嘁喳喳地聊了起来。
“咋突然就这样了?”
“好像被塌下的围墙压了。”
“天哪,家里人真够忙的。医生都来不及叫吗?”
“老人家毕竟也那岁数了,叫来医生又有啥用?他们请了山丘对面的魔法师先生,那位先生都说没得办法。”
“哎呀,那位先生也有做不到的事?”
都听见了。
至少希望在本人听不见的地方嚷嚷。
听了背后传来的对话,伊芙察言观色似地莫名瞥了眼坐在身旁的男人。
男人的表情丝毫未变。他不可能听不见那对话,兴许是在置若罔闻吧。
“说起来那位先生比忒欧前辈岁数还大?”
“瞎讲八讲个啥。咋看都只有20出头吧。”
“咱父母结婚前他就住那了吧。”
“那哪是人做得到的?啥个本领啊?”
“毕竟是魔法师,大概用了咱不知道的什么魔法吧。”
“就算那样还是奇怪。人还能不老不死啥的。”
“嘿嘿,是啊。说不定一直在吸村民的精气来保持年轻嘞。”
“那么忒欧前辈也是被那位先生吸了精气才死的吗?”
“哎呀,你这人。这话可不得了。人家没死多久你就这么说,真是的。”
人们肆意说着轻佻的话嘻嘻笑笑。
伊芙腾地蹿起了一股火。她实在看不惯一无所知的人们大放厥词的模样。
结果伊芙转过身正要对后座的人们大骂一通的时候——
“伊芙。”
看破伊芙心思的男人叫住了伊芙。
转到一半的伊芙满脸愠色地看向男人。即使被用作那龌龊对话的素材,男人却并没有发火,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今天来我们家一起吃个晚饭?”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真够气人。
就是因为每次都这样才会被那些不值一提的家伙看轻的吧。
虽然想到了几句狠厉的话,伊芙却只是咬紧了下唇。结果想到的话她一句都说不出来。
在此期间,下棺完成了。家属们围站在坑旁以锹掘土覆于棺上。沙沙的干土声回荡在木棺盖上。呜呜呜,塔伊姆再次呜咽。
尽是烦人。
伊芙深深蹙眉,低下了头。



恍惚地睡了一会,睁眼时已在男人家的床上。
似乎日落了很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漆上了黑灰色。在那失色的风景中,伊芙悄悄地坐了起来。身旁的位置空荡荡的。
吃完晚饭,闲聊了一会,听男人唠叨了几句,坐在沙发上读着书,到此为止还记得起来。然后似乎就睡着了。
深夜的寂寥如雾渗漉。伊芙如画般呆坐了许久,光脚下床来到了客厅。
烛火摇曳的客厅里坐着男人。
男人以不知是躺是坐的暧昧姿势靠在沙发上喝酒。沙发底下的酒瓶几乎见底,看来男人喝得相当之多。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虽然她的年龄足够和他一起对酌,但他却从未在她的面前喝酒。毕竟孩子永远长不大,在男人看来,伊芙还是个令人操心的蒙幼小孩。
没错,他对待忒欧也是这样。很难老实的捣蛋鬼。即使这一表述并不切合六旬老人,对他而言那却是理所当然。
包括她。
三十也好四十也罢,在他心中她永远成不了大人。就这样过了五十六十,总有一天她会像忒欧一样死去吧。
“……别喝了,老师。”
伊芙走了过去,坐到男人的旁边,说道。
男人这才抬起头看向伊芙。黑暗中,他愁闷的脸上依稀摇曳着微弱的烛火。见他没有回答,伊芙夺过了他手中盛有余酒的杯子,放在了一旁。
“突然喝什么酒?”
“就是,心里有些郁闷。”
“忒欧爷爷的死有那么难受吗?这事没办法吧。那岁数什么时候去世都不奇怪。”
“你当我不知道吗。”
“那怎么?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卖惨?”
伊芙皱起眉头追问道。
面对她的质问,男人躺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吐息中混着强烈的酒气。男人颓靡地望着虚空,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是看着忒欧长大的,所以心里更不舒服了吧。身边有人死去这种事经历几次都无法适应。看来我是习惯不了了。”
“我不懂老师悲伤的理由。说实话忒欧爷爷这样子不是寿终正寝了吗?”
“哈哈,竟然对我说这种话。真要说寿终正寝的话,本该是我最先死去。”
男人的笑声十分地空虚。
“我活了这么久还一个劲地怕死,何况是忒欧呢。毕竟,人的死去总归是件悲伤的事。况且大家都那样离开了,我却为何不死,想着想着,心情就有些奇怪。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人们。”
“真惨。动不动就对不起的。”
“喂,别说得这么过分……”
“以后我死了老师不得哭得稀里哗啦的,呵。”
……哎呀。
总觉得,说错话了。就是,直觉如此。
伊芙迟而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望向男人。
望着虚空的男人不知何时头靠着沙发背,转头看向了伊芙。惺忪的醉眼和光暗杂然交织的脸颊上,仿佛缠绕着凌乱的感情丝绺。
“的确,会哭吧。”
男人呼气似地轻声嘟囔。
虽然在笑,表情却似要当场哭出来。
啊啊,错了。不该说的。伊芙深切地如是领悟。她体内的某物“噔”地一沉。她无比后悔她轻率的话语。
伊芙伸手搂住了男人的脖子。
紧紧地,紧紧地搂着。似乎稍一放开他就会如烟消散,这般不安侵袭着她。这既不理性又不合理的感情激起了阵阵涟漪。



“对不起。我错了。那种话我不会再说了。”
伊芙抱着男人,声音颤抖地反复道歉。
“我会忘了那句话。那毫无必要的话。我绝对不会抛下老师一人。不会撇下老师独自离开。我不会让老师哭的。绝对不会让老师哭的。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老师。”
这孩子有过这么诚心地为某事道歉吗。
男人的内心平静了些许。这孩子一直随心所欲,固执不通,贪得无厌,一点就炸,反复无常。到了二十七岁还没有一个正常的朋友,总是让男人操心——
不过她是如此地关心他呢,想着,心中便有些陶然。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在他看来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他心尖上的弟子、女儿,是可以谈心的朋友。
所以一定。
这孩子死的时候,他一定会哭吧。
会哭得稀里哗啦的吧。



为了所爱之人,女人如今无所不惜。
仅仅为了一直以来她觉得虚有其表的愿望,现在为了将之实现,女人做好了抛弃一切的觉悟。
将那一切的一切。




伊芙闭门不出了好一阵子。
以前她三天两头就会找各种借口去到山丘对面的男人家里,现在却一连十天没出过家门。甭说家门了,她吃饭都窝在房间里从不出现,住在一起的塔伊姆都有些担心她。
塔伊姆不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伊芙话变少了,表情消失了,样子变凶了。即使问她多半也得不到回答,但塔伊姆却无法置之不理。
就在第十一天,伊芙终于外出了。说是去老师家里借书,一大早就出了家门。
独守空房的塔伊姆在伊芙的房门前犹豫再三,终于开门走了进去。
她亲眼得知了这段时间伊芙都做了些什么。



“你,在这干嘛?”
伊芙忘了带要还的书,就在她回到家时,塔伊姆正站在伊芙房间的书桌前。
一听背后传来了伊芙的声音,塔伊姆吓了一跳,恇怯地转过身去。
“伊,伊芙小姐……!”
“谁告诉你可以擅自进我房间的?”
看着塔伊姆发怯的脸,伊芙露骨地表现出厌烦,问道。塔伊姆扭捏地支吾着“不,那个,就是”,很快又下定决心似地闭上了嘴,抬头直视着伊芙。
“这个构筑式,是伊芙小姐创造的吗?”
“像老鼠一样偷看别人的工作怎么还理直气壮的,你?”
“请告诉我。这个构筑式,包含了怎样的魔法?”
“你给我出去!”
“您真的在创造关于‘永远’的魔法吗?”
面对伊芙的怒吼,浑身颤抖的塔伊姆却没有后退,而是一个劲地追问。结果怒发冲冠的伊芙大步走进房内,夺过了塔伊姆手中的一沓纸,把塔伊姆推到了一旁。
“呀啊!”
塔伊姆趔趄地倒在了地上。就连倒下的模样都美丽得犹如悲恋的女主,伊芙却只觉得她在装弱,于是更加暴躁了。
“我做什么,创造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看你会读卢恩语,大概是恢复记忆了吧?记忆恢复了就滚回你们家去!在我家蹭吃蹭喝的就别得寸进尺了!”
“不行,伊芙小姐!不可以创造那种魔法!”
塔伊姆一脸泫然地呼诉道。伊芙却只是“啧”地咂舌,厌烦地望着塔伊姆。
“魔法是有‘禁忌’的。有关人类生命的魔法全都是禁忌。这种东西要是被元老魔法师们给知道了,伊芙小姐一定会被悄无声息地杀害的!”
“不会创造构筑式的呆瓜们眼睛那么尖怎么就不创造个我想要的构筑式?要来杀我就让他来呗。你想告状就去吧!我会把你们统统杀光!”
“就算造出了构筑式又如何启动呢?拉来一千个魔法师都绝对启动不了的,那个构筑式!”
“我也知道!”
她知道。
就算成功造出了理论上完美的构筑式,如果没有足以启动构筑式的魔力,那就只是个涂鸦罢了。
伊芙有魔法的才能,虽然生疏,她的头脑却足以创造构筑式,只是她的魔力并不算多。就算绞尽脑汁造出了构筑式也没法将之实现。
然而不能就此罢手。总得做些什么。
毕竟老师被独自留下就太可怜了。
毕竟她太爱老师了。
毕竟她必须永远陪在老师的身边。
“总之,我的事不用你管。这事和你无关。万一你敢和老师告密,那第一个被我杀死的人就得是你了。”
伊芙露出牙齿吼叫着威胁。虽然她从未杀过人,但她一直觉得必要之时她绝对下得了手。要说何为必要之时,那显然是此时此刻。
听了伊芙的话,塔伊姆瑟瑟发抖。她一直像个小动物一样柔弱无害。令人不禁想要保护。她是个娇小,美丽,善良,由于失忆多少有些迷糊的女子。却是个会读卢恩语的,年轻,漂亮的丫头。
赫然颤抖的塔伊姆逐渐止住了哆嗦。
片刻后,她以无比寂寞而又坚定的视线凝视着伊芙,开口道。
“您,是真心爱着那个男人呢?”
然后。
笑了。
张大的瞳孔直视着伊芙,嘴巴横着撕开。
“……?!”
那诡异的表情令伊芙毛骨悚然。
总觉得有些违和。那似乎不是人类的表情。就像小孩用木炭随意涂画的脸庞,没有诚意,粗劣别扭。恰似故障的玩具。不像是人类所能露出的表情。
“……你,滚开。”
伊芙握紧了拳头,声音微颤地说道。
“马上离开我的家!不,滚出这个村子!”
这女人很奇怪。总觉得危险。
至今为止未能察觉的恐惧和违和敲响了伊芙的警钟。
伊芙抓着倒地的塔伊姆的手臂把她拉了起来。塔伊姆“呀啊!”地发出了尖锐的悲鸣。不管她痛不痛,伊芙只是一个劲地拽着塔伊姆走出房子。打算就这样把她撵出去。
“伊,伊芙小姐!请等一下!我错了!好痛!”
被伊芙拽着的塔伊姆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刚才那诡异的表情和氛围就像是假的一样,塔伊姆又变回了纯真柔弱的典型女子。
然而伊芙没有一抹的同情,冷酷地把塔伊姆拽出了房子。塔伊姆被伊芙用力拽着,结果在玄关门前磕到了下巴倒在了地上。
“啊啊!”
塔伊姆的身体滑倒在了泥地上。眼泪汪汪。然而伊芙并不打算停下。反而揪着塔伊姆的头发向她尽情宣泄着愤怒和焦躁。
“啊,啊啊!”
“起来!我叫你起来!快从我眼前消失!”
“我错了!对不起!”
伊芙满含愤怒的声音和塔伊姆的悲鸣交织在一起。谁看了都只会觉得伊芙在单方面地欺负殴打塔伊姆吧。
当然,也包括男人。
“伊芙!”
一颤。熟悉的声音令伊芙转过头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男人一脸惊愕地站在路的那头望着这边。
他到底为何在这。
为何偏偏看到了这种场面。
“在干嘛,你!”
男人大步流星地靠近伊芙和塔伊姆。接着扒开了伊芙揪着塔伊姆头发的手,把伊芙推到了一旁。推开伊芙时,他的表情难以遏制地燃烧着怒火。
等一下。生气了?为什么?为什么老师要发火?对谁?难道是对她?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到底为什么!
“塔伊姆,没事吗?”
“呜,呜呜,呜呜……!”
塔伊姆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才被拔了几根头发就哭个不停。难道是特意在老师面前哭的?伊芙觉得她无比地可憎。如果那挤出的眼泪是为了献媚讨好老师,她是绝对不会原谅的。
“伊芙你,这是在干嘛!”
“老师才是在干嘛!为什么朝我发火,为什么?!”
“啥?!”
男人一脸语塞地望着伊芙。然而伊芙一心只觉得委屈。
“我为什么这么做,理由都不问吗?!怎么不帮我却护着那个丫头?!是那丫头不好!这不明摆着吗!不,就算是我不好老师也得护着我,怎么能这样!”
“错了就得挨训,什么叫护着!你到底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了?!”
男人叹息似地说道。伊芙的态度着实让他有些气闷。
是啊,也说得通。她二十岁了。和伊芙同辈的女人现在都结婚去了大城市,唯独她依然留在了这个乡村。
不会和人相处,从不努力和人亲近。在男人看来,她的这般固执真是令人又急又愁。
然而正如不懂父母心的孩子,伊芙听了男人的训话只觉得伤心和委屈。对塔伊姆怀有的劣等感和一直以来觉得男人会对她变心的不安感时而折磨着伊芙。只觉得理性如薄冰一般迅速开裂。
“不管发生了什么,这样打人是不对的!”
“没打!而且什么都不知道就给我闭嘴!”
“伊芙,你对老师怎么说话——……!”
“为什么总觉得是我做错?!我这都是为了谁!凭什么护着那丫头!为什么不是我而是那丫头,为什么!”
“伊芙!”
男人起身用力抓住了伊芙的肩膀。
他的手劲太过强大,伊芙不由得瑟缩着闭上了眼。当她再次睁眼时,悲伤如决堤一般汹涌而来。
为什么总是有人插手阻挠?
为什么老师要为了别人对我发火?
老师分明是我的。
“……我不想见你!”
结果伊芙甩开男人的手跑向了路的那头。
或许是有什么目的地吧。男人觉得这次必须抓住伊芙狠狠地训斥,然而追了她几步却又停了下来。他转而觉得现在比起训斥伊芙更要紧的是先安慰受惊的塔伊姆。
男人以长之又长的叹息按下了对伊芙的心情。塔伊姆蓬头垢面地倒在房前,用手背擦了擦泪水斑驳的脸,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塔伊姆,没事吗?站得住吗?”
“呜……没,没事。对不起。是我惹得伊芙小姐生气了……”
“现在先回家——……”
说到这,男人戛然而止。
不管怎样,现在伊芙对塔伊姆气得够呛,让塔伊姆待在伊芙不在的空房里大概不是什么好主意。况且他就这样回家留下塔伊姆一人的话,待会回来的伊芙或许又得和塔伊姆打起来。
在他看来,塔伊姆只会毫无反击之力地号啕大哭着任由伊芙摆布和欺负,不能把这纯真的孩子扔在猛兽的面前。
虽说如此,要是就这样带回他家,就算是毫无眼色的他也知道是火上浇油。结果只好带去第3者家里了。
“先,唔呣……去汉斯家吧。”
男人想了想会老实地收留塔伊姆的人们,从中选出了合适的替补,于是向塔伊姆伸出手,说道。塔伊姆抽泣着抓住了男人的手。
塔伊姆的手十分冰凉。看来被吓得血都冷了,男人无意地想道。




汉斯夫人比想象的还要欣快地接受了塔伊姆。
虽然塔伊姆刚进村时怎么都不肯接纳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塔伊姆在这村里待了快一个月,村民们都挺信任她了。温和,善良,老实,勤快,让人觉得放在家里好处颇多。况且长得也漂亮,没有拒绝的道理。
虽然理由有些不纯,不过塔伊姆有了去处真是太好了。现在得考虑说服伊芙消气之后该如何安置塔伊姆了。男人坐在餐桌旁,喝着汉斯夫人端来的香草茶,如是决定。
“非常抱歉。因为我的事情无端地给您添了麻烦。”
喝着香草茶冷静下来的塔伊姆略显沙哑地喃喃道。恰似被老师训斥而认错的孩子,令男人不禁苦笑。
“一看就知道。伊芙那家伙又耍脾气了吧。不好意思,我替她道个歉。伊芙那边由我来说,之后一定让她给你道歉。”
“没事的。用不着那样。我毕竟给伊芙小姐添了很多麻烦。”
“这也是为了伊芙好,做错了事就该好好道歉。要是放着不管,我怕她真就到死都交不到一个朋友了。”
男人长叹了一声。大概真的很担心伊芙吧。塔伊姆安静地望了男人一会,平静地向男人问道。
“您就像伊芙小姐的父母一样呢。”
“嗯?啊,嘛……确实有点像监护人。”
“但您看着反而比伊芙小姐年轻呢?”
“啊,看着是那样。嘛……各种原因吧。”
是啊。现在光看外表他比伊芙还要年轻。光阴荏苒,无比疼爱的孩子看着都比他大了。男人强忍苦涩地失笑。总觉得有些惆怅。
“伊芙小姐是成人了。具体的我不了解,不过是不是有些保护过度了。”
塔伊姆意外冷静而果断地说道。男人回了声“是吗”,一脸尴尬地摸了摸后颈。总觉得像是被塔伊姆训斥了一样。
“嘛,不是说在父母看来就算孩子有了孩子也还是个孩子吗。”
“但总不能一直那样唠叨着照顾她吧。”
“是,你说得对。现在她是该离开我的怀抱了。”
不,其实早就这么觉得了。男人指尖摸了摸茶杯口,暂时陷入了沉思。
“伊芙打小就没了父母。又是村里唯一会用魔法的孩子。这么说来比起其他孩子她和我相处得更久。我自然就更关心她了嘛。不过那么聪明的孩子困在这种乡下我觉得太可惜了。”
他时而在想。
将那孩子束缚在这乡村的究竟是那孩子的心,还是他的欲望。其实是他舍不得那孩子离开,所以没能果断地拒绝吧。
他对伊芙怎么都果断不起来。完全依靠着他,那样纯粹地望着他,对他没有一丝疑心,遇见这样的人真的是件很难的事,男人在过去的100年里充分意识到了这点。
然而,他也知道是时候送走她了。
“那孩子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漂亮。甚至现在比我还像个大人了。所以我也希望。希望那孩子离开我的身边。希望她不再执着于我,而是选择那孩子自己的人生。”
“您觉得让伊芙小姐离开是为了她好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总之,我希望她能够望着更大一点的世界。就算失败了,那时再回来就好了。”
能够创造构筑式的魔法师是屈指可数的稀贵人才。
伊芙去了城里一定会被敬如上宾,享受各方的青睐。赚得了大钱,可以遇见更多的人。虽然现在她固执地不想交朋友,不过遇见了更多更好的人的话,她的内心也会随之改变吧。然后就会遇见不错的人,坠入爱河,与之结婚吧。
他知道。她不肯离开村子的理由。
所以他对伊芙更加地歉疚,焦心,惋惜。
“总之,她是个令我骄傲的孩子。”
男人笑着说道。犹如炫耀自个孩子的笨蛋父母,于是塔伊姆不禁感叹,那真是段奇妙的关系。
两人都爱着彼此,却只是传达着绝对交会不了的心意。所谓相异的爱,远比根本不爱要来得煎熬。
挺悲剧的。
想着,塔伊姆却只是无言地喝下了茶。




伊芙来到了之前的桥底。
她不觉得能再次遇见希娜。她甚至都不确定那时遇见的“恶魔仲介人”是现实还是错觉。况且就算是现实,她也想不出怎样才能再次见面。
就算见面了,见面了又该怎么做?
真的要献上灵魂来祈愿吗?真的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她也能像老师一样永远地活着吗?
能让老师,永远独属于她吗?
“希娜!”
站在桥底阴影处的伊芙奋力呼喊着恶魔仲介人的名字。
“希娜!希娜・塔玛!”
一遍遍的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即便如此,伊芙依旧呼喊着希娜的名字。在桥底来来去去,在堤坝上上下下,直至声嘶咳嗽,直至影子变长,依旧如此。
然而恶魔仲介人没有再次现身。
唯独远处的鸦声犹如嘲弄伊芙一般悠长地传来。
“哈啊……哈啊……”
喊得久了,伊芙有些喘不过气。第十五次喊那名字的时候,心中一隅已经开始放弃了。
果然,那是她产生的幻觉吗。
不然是只有一次机会失不再来了吗。
“那时……本该毫不犹豫地契约的。”
本不该苦恼。
本不该思考。
早知道会如此地心急火燎,那时就该下定决心。



‘你有殷切的愿望吧?有无论如何都想达成的事吧?怀抱着比性命还重要的心愿吧?或者说其实,没那么殷切吗,亲爱的?’



“……不,很殷切。”
伊芙握紧了拳头,回答了过去的希娜。
“真的很殷切。性命也好灵魂也好我都给你。都可以给。我别无所愿。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所以唯独把老师给我。我只要老师就够了。”
恶魔啊,求你。
“拜托了,一定要实现我的愿望……!”
伊芙双手捂脸地瘫坐下来。
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使得她愈发焦急。
渐渐地,她想不到除此之外的办法了。急躁的思考逐渐缩窄了她的视野。犹如掩耳盗铃一般蒙蔽了理性。
并非不知道眼前之物是陷阱。
却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
因为知而后行,所以并不愚蠢——她蹈袭了选择那愚蠢之路的众人。




所以人类的孩子啊。
现在一起准备晚餐吧。




“您回来了吗?”
日落夜深之时,伊芙回到了家。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虚脱地走进家门,只见塔伊姆灯也不开地一个人呆站在客厅中央迎接着伊芙。那欢迎的话语过于爽朗,伊芙不禁蹿起了怒火。
虽然内心想要把那可憎的笑脸砸在地上,只是现在没那精力。残存的希望消失殆尽,心如死灰,伊芙只想快点回房休息。
“闪开,别挡路。”
伊芙把塔伊姆推到一边,说道。塔伊姆被她推着乖乖地躲到了一旁。
不,或许并非乖乖地。
塔伊姆以其特有的明朗无害的声音对伊芙说道。
“现在本人大概也察觉到不行了吧。”
“……哈?”
塔伊姆莫名其妙地说出了难以理解的话。
伊芙皱起眉头盯着塔伊姆。在浓郁的黑暗中,她如花般笑了。
“真是丑陋。嫉妒的样子。”
“……说什么呢,你?”
“有什么好问的?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您的老师啊。之前和我深入地谈了一下。您就不好奇吗?那个人是怎么说您的。”
塔伊姆傲慢地抬起头,嘻嘻笑笑地望着伊芙。黑暗中,她汹涌的目光犹如猛兽。她单手轻拍着下唇,狂妄而又奸猾。
“对我做了那种事。他希望您赶快离开他身边。”
“别……别骗人!”
“是吗?但您其实也知道的吧?您性格糟糕,微不足道,平凡至极。甚至您,都这岁数了。这样的女人谁会喜欢?”
“别逗了!老师不可能说那样的话!”
“不信就亲自去问呗?如果您有那种勇气的话。”
塔伊姆嗤笑着说道。她非常清楚伊芙绝对不敢去问男人。
“稍微想想不很正常吗?那人现在不需要您了。远比您年轻,远比您漂亮,甚至还会用魔法的乖巧女子出现了,您还有什么用?”
……无法反驳。
要问为何,因为这也是伊芙自个心中一直怀抱的不安。
塔伊姆刚来村子的时候,伊芙并不怎么警戒她。对她漠不关心。村里的男人们对塔伊姆各种关心讨好她也毫不在乎。
然而打从得知了塔伊姆会读卢恩语的节点开始,她就成为了竞争者。而当老师开始关心她护着她的时候——
她,就可恨得,让人想杀了她。
“没人喜欢被您这样凶暴的村姑盯上。像我这样温顺的城里女子才更受人喜爱。难道,您没想到会有这一天吗?您以为他会永远是你的男人吗?”
“……闭嘴。闭嘴。烦死了。闭嘴!”
“照照镜子吧!您越来越老,越来越丑,越来越像个狰狞暴躁的老太太!您以为那个男人还会爱您吗?!那个男人,年轻、帅气、强大,拥有一切的那个男人哪还看得上您!”
“我叫你闭嘴!”
伊芙拿起了烛台。竭尽全力地高高举起,砸在了塔伊姆的头上。
“啪!”的一声,烛台击中了塔伊姆的脑袋。疯狂戏弄伊芙的塔伊姆悄无声息地摔在了地上。
为了不让她起身,伊芙骑在了塔伊姆的身上。她犹如握剑一般双手用力抓着烛台,不断劈砍着塔伊姆。
“闭嘴!我叫你闭嘴!烦死人了!嘴巴合上!我叫你嘴巴合上!别给我说话!”
啪,啪,啪,啪。
伊芙着魔似地反复用烛台劈砸着塔伊姆的脑袋。美丽的金发染上了鲜血。飘着蕾丝的裙䙓被烛台划破。脖子上喷出了血。每次被烛台扎中,塔伊姆的胸口便晃个不停。口中吐出了血沫。
“哈啊……唔,嗬,嗬……!”
数十次。不,数百次。
手臂发麻,烛台快要折断,伊芙这才勉强停下了手。除了伊芙粗涩的喘息,整个房子陷入了可怕的寂静。
塔伊姆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灿烂的微笑,温柔的口吻,善良勤劳的态度,那个受全村人喜爱的异邦女子,瞬间成为了冰冷的尸体。
大概一切都停住了吧,伊芙涌出了这般想法。咚,咚咚。烛台在地板上弹了几下,而后滚到了远处。一路上划出了长长的血痕。
明摆着。毫无疑问。
她杀了人。
——怎么办?
伊芙用瑟瑟发抖的手捂着嘴,惊愕于自身所犯下的事。
浑身犹如被抛在寒冷的冬天,恶寒袭来,凛冽刺骨。脑海中无序地翻滚着各种念头,将她推入了恐惧的深渊。只言片语不断地浮现而又沉寂。
——我,我杀了人。我犯下了杀人。杀了人。
——真可怕。我犯事了。不,我没错。是那丫头不好。自作自受。怎么办?真的不要紧吗?
——老师见了一定会发火的。我不要那样。绝对不可以说。
——怎么办?怎么处理才好?
——拖到森林里去?埋在后院?不会暴露吧?反正是异邦女人,说她恢复记忆回去了不就好了?
——要埋的话,需,需要个铲子。不,在此之前要切碎了方便移动尸体吗?这,这里不行。血会到处乱飙的。
——啊,地板。浸上了血,该怎么擦?血腥味呢?要铺个地毯之类的吗?
交杂着恐惧和混乱的感情,随着时间流逝神奇地恢复了冷静。伊芙满是疑问的思考,逐渐编出了处理塔伊姆尸体的程序。
伊芙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黏在腿上的血不时地滴落。
埋吧。
就让这女人,未曾存在吧。
简直就是活该。早该这么做了,她甚至涌来了这般不像样的安心。
没错,早该如此。在这可憎的丫头对老师献媚之前就该将其消灭。所以这不是她的错。她没有责任。是这女人不好。是这女人——……
“真令人满意,亲爱的。”
“……!”
背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打破了交织着耳鸣的寂静。
伊芙浑身一惊地看向身后。
穿着红衣的希娜翘着腿,倚坐在门口的抽屉柜上。窗外照进的月光映在了女人的黑色短发上。其嘴角含着邪恶的微笑。
还有,奇怪的眼睛。
漆黑的眼珠上荡漾着红光。是黑暗中的错觉吗。那,分明不是人的眼睛。那仿佛——……
“怎样?下定决心了吗?”
希娜歪着脑袋,微微一笑。
“相信我,亲爱的。我会给亲爱的介绍真正适合你的恶魔的。谁都无法实现的那愿望,我们可以实现。我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我的……愿望。”
伊芙声音颤抖地反复嘀咕着希娜的话。希娜的目光愈发地汹涌。
“没错,愿望。即使献出灵魂,献出生命也想要实现的你所高呼的愿望。告诉我。是什么愿望唤来了我。”
“我……我,想要像老师一样永远活着。”
破碎的思绪之中渗出了话语。
“我想和永远和老师一起。想陪在老师的身边。不会就我一个人死去。那样老师就会更加依靠我了吧?就抛弃不了我了吧?永远地年轻漂亮,像老师一样停留在永不流逝的时间里,我也想那样活着。”
所谓无尽的生命实在是孤单。
不过越孤单越好。毕竟越是那样老师就会更加倾心于她。即使大家都离开了老师,唯独她绝对不会离开。老师就只能看着不死不灭的她。就这样在永远的时间里,只有老师和她两人成为了唯一的存在。
因为爱。
因为她爱老师。因为除了爱她一无所有。
因为重要的只有那个人。因为她别无所需。
伊芙的脸上洋溢着微笑。光是想着就很幸福。
老师也一定会开心的。他再也不用孤独了。也用不着为交心之人的死而感到悲伤。所以他必须为她高兴。必须赞成她。毕竟这都是为了他。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他而选。
“不管灵魂还是什么都给你!实现我的愿望!成就我的爱!”
伊芙的疯狂蹿上了极点。坏损的内心渗满了恶魔之毒。
希娜愉快地笑了。她为了此时韬晦以待。为了伊芙毫不动摇地抓住他们伸出的手。为了使其经受机不可失的逼迫和焦躁。
所谓恶魔,本就是在人最衰弱最毁败的时候帮扶似地靠近并吞噬其一切的存在吧。
伊芙话音刚落,周围便缠叠着浮现了数十个魔法阵。光芒绚烂得难以睁眼。仿佛被囚禁在密绕着魔法阵的房内。伊芙不由得闭上了眼。
“那愿望,一定会帮您实现。”
霎时间。
冰冷的手从伊芙背后伸出,搂住了伊芙的腰。其脸贴着耳畔呼气。喁喁之声实乃甜蜜。用不着回头,她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又白又长的手指顺着胸口而上,轻轻搂住了伊芙的脖子,寻求搭理似地转过了伊芙的头。捋过伊芙全身的那只手如蛇一般冰冷淫乱。
深入耳际的声音又甜又苦。
站在伊芙背后的塔伊姆——
不,恶魔明朗地笑着,深情地低语。



“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搭档的。是吧,主人。”




塔伊姆不讨厌人类。
有时他们展现的模样比恶魔还要毒辣。每当那时她就会实感到“啊,我们诞生自他们呢”。感觉像在面对太初的形态,因此塔伊姆很喜欢人类。
在这点上,伊芙正可谓完美的搭档。
只要能实现她的爱,即使破坏一切也在所不惜。就算是尸山血海所堆成的爱,只要是“爱”就无比地纯净和崇高。
为了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她为了爱一个人选择了别无所爱。
当初发现了伊芙创造的构筑式时,塔伊姆战栗了。
这个人类有没有兴趣和她契约,考虑过后,她顿时决定了。
伊芙的构筑式正可谓冷酷无情。在式子中若无其事地献祭了村民们的性命。为了成就和一个人的爱,生长在这村子的或好或坏的记忆和积有感情的人们,只是被耗作了材料。看了那毫不犹豫的构文,塔伊姆决定选择了她。
“怎么样?看到自己的魔法实现的心情。”
公墓的钟塔上。
听了塔伊姆的话,伊芙冷漠的视线朝向了展开在村子上方的巨大魔法阵。
塔伊姆决定原样使用了伊芙创造的构筑式。曾经不足以实现的魔力就由来提供。不足的生命就由灵魂来代替。以村民们为祭品,伊芙获得了“永远”。
“老师一定在哪看着吧?”
伊芙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撩至耳后,喃喃道。
是在哀叹被老师记恨吗。塔伊姆靠近伊芙的身边,悄悄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然而意外的是,伊芙喜形于色地笑开了颜。
“他该多为我骄傲啊?成功实现了如此宏壮的魔法……!”
……啊啊,果然。这何等完美的主人。
数十人的灵魂被吸入魔法阵的景象正可谓惊异。祭典之日升天的数百个天灯都没这抒情。伊芙目睹着她的愿望实现,露出了最为幸福的微笑。
直到新的魔法阵出现。
“……那,那是什么?!”
一切都顺利进行之时,她们制造的魔法阵上覆盖了一个新的魔法阵。
新的魔法阵一出现,落雷和火雨便笼罩着全村。仿佛唯有此地迎来了世界的毁灭。
慌张的伊芙摇晃着塔伊姆的肩膀,喊道。
“什么啊,那个!你干的吗?!”
“……不,不是的。”
塔伊姆也非常地慌张。
竟然抵消了借由恶魔魔力完成的构筑式,这真的可能吗?!
伊芙的眼睛迅速阅读着新产生的魔法阵。她的口中发出喃喃的尖声解析着构筑式,还没读完就察觉了那是谁的手笔。
“……老师……!”
也是,没什么好纠结的。这村里会用魔法的人除了伊芙就只有山丘对面的男人了。
“咦,主人?”
伊芙立刻走下塔前往村子。背后传来塔伊姆的呼声,却没能留得住她。踏过死人们的坟墓,渡过和恶魔仲介人相遇的桥,伊芙进入了着火的村子。
一进村子,那里正可谓是地狱。人们要么被火烧死,要么被倒塌的建筑压死,街上的尸体比比皆是。
还没死成的人们发出悲鸣和哭喊,光脚奔跑在村中。伊芙被人们推着绊着,跌跌撞撞地走向了村内。
火焰炙烤着脸颊。扬起的灰烬弄脏了伊芙的衣服。
不到500人的小乡村。
伊芙确信——这火势下去不过几分钟,村里的人便将被赶尽杀绝。
不行。无法原谅。那样的话……
……完成魔法的材料,就不够了。
“老师!”
伊芙在村中找来找去,扯着嗓子呼喊着男人。
无论如何必须阻拦。必须制止。
只要解释了他就会听的。就会理解的。一定会笑着同意停手。
“老师!你在哪,老师!”
村子燃烧着。
虽是深夜,四周却亮如白昼。到处都交织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呻吟、男人的高喊、女人的悲鸣,犹如人间炼狱。
尸体若无其事地仰倒在大路上。燃烧的火焰冲破了天空。徘徊在那人间炼狱中,伊芙终于发现了站在大路上的男人。
男人只是散步似地徐徐走着。
没有哭,没有喊,没有悲,没有喜。
有人跑出燃烧的家中,扯着男人的裤腿嘶声哀求着救命。
然而男人一动不动。只是冷静地望着纠缠的人。哀求变为了辱骂,辱骂变为了恳请,直到最后被雷劈死,男人只是静静地望着。
伊芙喊出了男人的名字。
“——!”
男人终于抬头发现了伊芙。
伊芙径直跑向男人抓住了他。然后哀求似地望着他。
“你在做什么!马上停下!这样下去村里的人们都会死的!所以停下!”
还不迟。
活着的人还有很多。只要凑上他们的灵魂,总归可以启动魔法,所以——
“停不下来。”
男人答道。不假思索地果断。
伊芙的眼瞳动摇了。似乎没想到会被拒绝。
到底为什么?这都是为了谁,为了谁她才这么做的,为何你却?!
“直到村里的人们全都死去为止,我的魔法是停不下来的。所以放弃吧。”
……啊,这男人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浮在空中的魔法阵是伊芙创造的构筑式。也是,不可能不知道吧。毕竟每次指出她的文法粗糙无礼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男人。他不可能认不出她的构筑式。即使知道,即使知道是她的手笔,这个男人却打算阻止。
为什么?
不站在她这边呢?
这些人的灵魂比她还重要吗?
他……并不爱她吗?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伊芙掺着哭音地问道。匪夷所思的表情在她满面尘灰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宝贵的人们死去不悲伤吗。
每次一个人留下不辛苦吗。
我死了不是说会哭吗。
明明如此,为何……
为何老师现在,掐住了我的脖子?
“为……什么……?”
掺着怨怼和悔恨的泪水凝在眼梢簌簌滴落。
呼吸受阻。脖子很痛。意识模糊。
伊芙的手挣扎着抓住了男人的胳膊。然而手中已没了力气。男人毫不犹豫地以恒定的力道勒住了伊芙的脖子。面无表情的他究竟是以怎样的想法勒住了她的脖子,伊芙实在是不得而知。
只是,有什么出错了。
老师不可能恨她。不可能不爱她。怀疑这点简直太不像话了。
所以只是有什么出错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一定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老师的错,而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没错,就是这样。不然老师怎么可能杀她。
老师。
对我。
怎么可能不爱。
“走好,伊芙。”
她甚至分不清那逐渐远去的朦胧告别是否是错觉。男人更加用力地掐住了伊芙的脖子,场面到此中断,她便没了记忆。
咔嚓,骨头断裂的声音从体内传来。那就是伊芙最后记得的“感觉”。
末了的瞬间,她好像看见了男人泫然欲泣的表情,然而并不确定。伊芙在那瞬间,死在了男人的手中。



犹是希望。
在那瞬间你并没有哭。
毕竟约好了,我不会让你哭的。




讲点以前的故事吧。
虽然没有之前讲过的故事那么久远。
伊芙再次睁眼时,房间里满是血污。仿佛有人用大桶泼洒着染料。闻着那腥味,伊芙皱起了眉头。恶心得反胃。一早醒来就是这么个晴天霹雳,她想。
伊芙下床套上了拖鞋。然后穿着睡衣走出了房间。转动门把时,黏在手中的血令她颇为不快。她便在衣服上草草地擦了擦。
出了房间也是一样的风景。整个房子到处沾满了血。伊芙浅浅一叹,缓缓地穿过走廊走下台阶。
来到1楼,造成这事态的原因正泰然地靠坐在餐桌上吃着苹果。
白发黑瞳的年轻男人。残缺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滚动在他的脚下。优雅地坐在尸堆中吃着苹果的那模样实在是怪异。即便如此她却觉得美丽,毕竟男人的外形酷似伊芙所深爱的某人。
“啊,起床了呢,主人?”
看到伊芙呆站在餐厅门口,男人露出了无害的微笑,说道。微微下垂的眼梢十分地可爱。
“在主人就寝时都收拾干净了。这次的家人真的很善良呢。直到死去的瞬间都在为女儿求饶。”
似乎完全没想到是被女儿给害死的。
告诉真相使之绝望并不怎么有趣,所以男人一言不发地砍下了他们的头。反正你们生下的女儿无论杀多少遍都会复活,这种事没必要再说。
就比如,之前她诞生为穷人家的男孩,没过15岁就死在了传染病上。
再之前她诞生在东部的一个权势之家,没过二十岁就遭遇了灭门之祸,和家人一起被处以斩首。
再之前她诞生为举国第一的美女,在街上莫名其妙的就被陌生男人给杀害了。
再之前她……唔呣,这样讲下去没完没了了,就到此为止吧。
“这一生出生在了最好的家庭呢,主人。”
“是啊。但你刚才杀光了阿丝特莉雅的家人。”
“是主人下的命令吧。”
“你什么时候起那么老实地听阿丝特莉雅的话了?区区一条蠢狗。”
“汪汪。”
男人眯着眼睛露出了顽劣的微笑。
“嘛,算了。毕竟这次有了安身之处。”
“那真是个好消息。您打算去哪呢?”
“就去神殿好了。阿丝特莉雅正好带着神力出生。只要有神力,不论贫富贵贱那里都会接受,在长到方便活动的年龄之前就寄居在那吧。”
“神力什么的,这么看来神也挺让人无语的。”
喀嚓。男人咬了一大口苹果,哼哼唧唧地说道。态度很是轻淡,似乎对这话题并不怎么在乎。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老师。都已经300年了。老师一定在孤独地抽泣。”
“哎,真是痛心。”
“嗯,不过过了300年,就算是愚蠢的老师也该醒悟了吧。他必须有‘我’陪着。到头来他还是会向我认错。虽然可恶,毕竟我爱着老师,就原谅他吧。最后两人就永远地一起活着。”
要问为何,因为这一切都是对老师的爱。
因为爱不会错。
伊芙。
五岁的伊芙轻轻地抬头一笑。
她向男人伸出右手,做出了呼唤宠物狗的手势。伊芙朝向男人的视线满含着恋慕和思念。以及永远不变的爱——



“好,过来。该去成就我的爱了。”



没关系。再来多少次都行。
直到能够独占老师。
直到将他关在美丽的鸟笼只看着我的那个瞬间。
直到获得唯有两人的封闭时间的,那一天。



3.这何等美丽的人生

夏末的日子十分地凉爽。
休瓦尔兹漫步在白沙城的后院,倾听着远处传来的鸟鸣。
夏鸟已去,告知着初秋的啼声传来,稀稀落落地填满了寂静的余白。看着那风景,随之宽心的休瓦尔兹安静地闭上了眼。
让他再次睁眼的,是走在他前面的中年女人的呼唤。
“林顿卿。”
醉心于季节变化的休瓦尔兹徐徐睁眼凝视着女人。美丽的金发,肖似他的青瞳,如此长相的中年女人没有看着休瓦尔兹,而是沉静地望着远处的虚空,继续着和休瓦尔兹的对话。
“公主离城多少天了?”
“今年是第3年了,王妃殿下。”
“是吗。过了挺久呢。”
王妃自嘲似地笑着,悄悄地垂下了视线。
“恐怕在不久的新年仪式上,陛下就会宣布公爵为继承人了吧。”
王妃的声音十分地平静,休瓦尔兹也只是微微蹙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3年。
这么说来过了3年吗。只是,如此想道。
琪莉和魔王一起销声匿迹之后,已经有了3年的岁月。之前就在以公爵为中心逐渐形成的势力,使得国王没法再把继承人的位置空下去。作为既定的程序,或许还有些迟了。
不过对王妃而言却是颇为痛心的结局。
王妃作为太子妃进入这白沙城之后,为了丈夫的即位和形成坚实的势力不遗余力。因此直到现在最有话语权的一批人还是王妃这边的贵族。
然而,要是公爵当选了继承人,王妃这边的贵族们就会失势。倘若就此结束还算好的,就怕之后还有大规模的肃清。
只要琪莉照她的计划继承王座,他们的权力往后数十年都不会变,然而一直像他们的傀儡一样听话的琪莉做出了脱线的行动,给他们带来了十分致命的结果。
然后林顿一家正处于王妃派贵族的末端。
虽然林顿家素来宣称会尽量地维持中立,然而他们和王妃有血缘关系——尽管是旁系——这点无法忽视。
总之,胳膊肘往里拐的林顿家也在暗中帮助了王妃一边而非公爵,王妃也在林顿家的背后给予了许多照顾。
“再和公爵斗下去毫无意义。我必须保护我的人们。”
“就算公爵继承了王位,那人也不敢危害王妃殿下。我休瓦尔兹・林顿会豁出性命阻止那不正之事。”
“哎,林顿卿。我很欣赏林顿卿的忠心,只是人活着不是说光有条命。况且政治不是光凭信义就行的。”
王妃微微一笑,说道。一头雾水的休瓦尔兹只是皱起了眉头。
“四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佩特伯爵家的信。说佩特伯爵的长女今年二十二了,求我帮他们找个合适的丈夫。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佩特伯爵和公爵有着血缘关系,可以说是公爵派贵族的先锋。就算休瓦尔兹再没眼色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公爵一方率先提出了和解吗?”
“只能这么解释。无论接受还是拒绝都表明了我们对公爵的立场。”
王妃看向了休瓦尔兹,说道。
声音愈发地果断。人至中年仍不失灵气的青瞳潋滟地反射着下午的阳光。
“虽说如此也不能随便挑个人去。这人必须得值得信赖不会被公爵收买,不然反而会坏了事。”
此时,休瓦尔兹领会了为何王妃单独叫来了他。以及接下来王妃要对他说什么。
毫不留情地,王妃说出了休瓦尔兹所料想的台词。



“林顿卿,就请您去见一见佩特伯爵的爱女了。”




这里,有一场聚会。
不定期非正式,却虔诚而庄重的聚会。
一旦有成员问了句“今天如何?”,一个个就会像黑暗中爬出坟墓的僵尸一样蜂拥而至熬个通宵,夯实彼此之间的情义和黑历史,然后一到凌晨就迎着朝露返回各自的岗位,这般奇妙的聚会。
聚会没有特别的名称。
不过在目击了一名聚会成员极其羞耻的黑历史后,一些聚会之外的人们如此称呼他们。
“酒疯子”——



“锡瓦这厮今日怎来迟了呵。”
说着,玄铃饮下了第七杯,此时嘉珞早就趴在了桌上,打着呼噜睡了过去。
神志清醒的只有玄铃和约娜两人,今天稀里糊涂地参加了这场聚会的夏鲁侯爵只得张口结舌地感慨“喝了这烈酒还那么清醒,到底是施展了什么骇怪的妖术”。
今天得以有此聚会,多亏了夏鲁久违地访问王城,还带来了几瓶领地的特产酒。
位于温兹北部的侯爵领是大雪纷飞的寒冷之地,尤以高度酒而闻名。日前在侯爵城里品过那烈酒的玄铃高兴地邀请夏鲁侯爵来了这秘密的聚会,聚会的其他成员也大呼万岁地欢迎了他。
只要有酒就行了吗。入会门槛真低呢。夏鲁满怀幸福地参加了聚会,如此想道。
那时他尚且不知。入会门槛是低,可是酒量门槛高得超乎想象。
这场聚会竟然来了个闻酒便倒的休瓦尔兹,真是惊人,想着,夏鲁活动着醉到僵硬的舌头,口齿不清地回答了玄铃的问题。
“啊啊……恐怕零顿卿赖不了,不,来不了,了芭。”
约娜和玄铃同时望向了眨眼如牛的夏鲁。
“休瓦尔兹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是,就是那啥,及诶婚嘛,相青,要去和佩妥家爱女相亲。”
啊,他完全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夏鲁兼带醒酒地用手捋了把脸,长长地呼了口气。吐息中的酒味浓得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在呼吸还是在吐酒。
“相亲?相亲这事。也是,锡瓦这厮倒也该成家了。相比其他贵族反而迟慢了呵。”
“那位真的打算娶妻吗?说实话我以为休瓦尔兹大人是单身主义……”
“单身与否尚且不知,但我确信他至今仍是个处。”
“真是位虔诚的人呢。要是当个司祭而非剑术老师就好了。”
“罢了。那厮若是当了司祭,得使信众何等地糟心?一说起教来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玄铃嘻嘻一笑。夏鲁努力地想要袒护可怜的休瓦尔兹,但他或许是醉了吧,辩解的话怎么也想不出。
“话说相亲什么的。锡瓦这厮总算可以娶上媳妇了哎。佩特伯爵家我有所耳闻。不是公爵身边的贵族么。”
最后的问题是对夏鲁说的。夏鲁眨着眼睛大大地点头以示肯定。
“那位在王立大学任教修辞学。是个典型的学者。还擅长骑马,器乐舞蹈样样精通,在社交界是个有名的人才。其实之前就有挺多年轻的贵族看上了她。”
“什么?哎,锡瓦这厮也太配不上了吧!我们锡瓦拿得出手的不就副皮囊了么!”
“得准备休瓦尔兹大人被甩时的安慰酒了吗。”
“然,就准备些烈酒罢。可以醉上三天三夜的烈酒!”
这两人似乎已经确定了休瓦尔兹的被甩。甚至计划好了以此为由来灌醉休瓦尔兹。
然而夏鲁听了两人的意见,轻轻地摇了摇头。
“嘛,那方面用不着操心。根据社交界名媛们透露的情报,佩特小姐其实是林顿卿的老粉丝了。说是对剑很感兴趣。”
“再怎么感兴趣,那么聪明的女子偏偏是锡瓦这等蠢辈的粉丝,这是何等恶劣的玩笑。”
“那个,佩特小姐相当地……俗话说就是……‘颜控’。”
夏鲁羞耻地说出了庸俗的单词。更羞耻的是约娜和玄铃还满脸暧昧地盯着他看。
然而两人生硬地盯了夏鲁几秒后,恍然大悟似地发出了“啊啊——!”的感叹。
她们到底理解了什么。夏鲁感觉喉咙在干燥地燃烧,猛地灌下了盛在杯中的酒。
“果然,就是说不看内在么。”
“就算那样还是令人担心。事实上不同于休瓦尔兹大人的对外形象,了解深了就知道他缺了根弦……哎呀,失礼。少了个零件。”
一脸困倦的女仆硬是以失礼之言订正了失礼之言。既然如此到底为何要订正,夏鲁不得而知。
“何况还是个处。难办了呵。不管相亲成不成,粉丝许是得少一位了。”
“果然得准备好安慰酒呢。”
“不,两位也太不相信林顿卿了吧。”
“那你就信了锡瓦这厮么?其像是会正常地追求女人,保持恋人应有的态度吗?”
“……当然那个,虽然不是。”
“休瓦尔兹大人,人生白活了呢。”
所有人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三人都真诚地担心起了休瓦尔兹能否顺利地结婚。
就在此时。嘉珞醒来了。
烂醉如泥的嘉珞突然“咚”地敲桌,霍地站了起来。三人以为她要说梦话或者发酒疯,惊乍地望向了她。
嘉珞的脸涨得和头发一样红,她半闭着眼睛,对着虚空指指点点,勃然喊道。
“我闷是!怎样的!棱啊!情义!没了情义不就是尸体了吗!”
嗝,如此停了一拍后,嘉珞喊道。
“我闷要为嘘——瓦尔——兹先生的接荤!为相青!全力以赴!厨一份丽!”
然后夏鲁又见到了。一脸失神的约娜和玄铃似曾相识地无言地望了嘉珞许久,同时如获天启地闪耀着目光“啊啊!”地感叹的场面。
不知为何。
那目光分明,就像发现有趣之事的反派一样。
林顿卿。祝您武运昌隆。
夏鲁为了可怜的牺牲祭品,犹如向天上的神灵祈祷一般,高高地抬头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阿嚏!”
休瓦尔兹干抽着鼻子,正了正外套的衣领。明明没那么冷,却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喷嚏。或许是因为街上的灰尘吧。
两天前,他听说夏鲁侯爵有事来了首都,顺便去了趟王城。在和莫鲁萨巴的激战之后,对方就莫名亲近地黏了上来,于是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对方回侯爵城前,两人大概得要见上一面。不过没想到对方约他在广场而非王城或宅邸见面。
休瓦尔兹不想在烦杂的街上无端地引人注目,于是没有乘马车而是走来了广场。沿着蜿蜒曲折的铺石路和玲珑小店鳞次栉比的窄路走了一会,突然,眼前犹如翻页一般出现了宽阔的广场。
休瓦尔兹环顾四周寻找夏鲁,只见站在狮像底下的夏鲁率先发现他并靠了过来。
“噢噢,林顿卿!真是好久不见!”
夏鲁笑容满面地挥手靠近。那笑脸灿烂得好似撒落着闪耀的齑粉。
“是,好久不见。话说约在外面见面还真是奇怪呢。”
“其实我想请林顿卿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时装店。”
时装店?
休瓦尔兹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不,这大白天的两个大男人去时装店?这人,疯了吗?
然而夏鲁腆着个微笑,做着手势向休瓦尔兹解释道。
“其实我之前就想送林顿卿一套衣服。今天正好来了机会。”
“衣服?不,我不怎么需要。”
不大关心时尚的休瓦尔兹膈应地摇了摇头。事实上他的衣服是上一代的潮流,再加上他斤斤计较絮絮叨叨的性格,着实散发着很强的迂腐之气。
“请不要客气。毕竟我对这事抱有一种使命感。”
“不,为什么对我抱有使命感?请您赶快回城守护国境吧。”
“说实话林顿卿的衣服怎么说呢,土得严重吧。”
“真正出身乡土的您现在是要指点我吗?”
“这,虽然知道您不自知,不过还挺严重的呢。好,就问一问别人的意见吧。那个,孩子们。稍微过来一下。这位的穿着看着怎么样?”
聚在附近的四五个少男少女被夏鲁的手势叫了过来,一窝蜂地拥到了两人的旁边。孩子们就像收到指令一样清晰利落地回答了夏鲁的问题。
“贼土!”
“这种衣服咱爷爷都不穿。”
“真的跟个乞丐似的!”
“不,孩子们怎么会说这种话!是被您收买了吧,是吧?!”
莫名遭受攻击的休瓦尔兹慌张地追问夏鲁,然而夏鲁只是耸了耸肩。孩子们像是吐完了定下的台词,结束任务似地呼啦啦地离开了广场。
等下,这么说来拉丝图罗小姐所属的教导学院的孩子们不就是那个年纪吗?想到这,休瓦尔兹立刻“唉”地摇了摇头。
夏鲁侯爵没接触过罗罗娜・拉丝图罗。这件事当然不可能牵扯到她,那固执的拉丝图罗小姐也不可能参与这种不像样的事……吧?
“听,听到了吗?林顿卿现在的状态十分严重。趁现在还有计可施,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吗?”
“那个,您到底把人当什么了。嗯?”
“哎,时间过得真快!好,话就说到这,现在该出发了。时装店我预约好了,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预约?预约了店家?”
“我怕林顿卿害羞就把整个都租了下来。呼唔,怎么样。有没有被我的体贴感动到。那样的话我可不可以直接叫您‘休瓦’而不用叫林顿卿了。”
“不行!”
“您果然是位严格的人呢。好。就退一步叫您休瓦尔兹吧。”
“我说不行!请不要套近乎!说了不行!”
没见几面的人怎么就突然叫起爱称了!这人,原来这么恶心的吗?!还是最近和玄铃那女人靠得近了就被传染了吗?!
休瓦尔兹尽心竭力地表达了拒绝之意,夏鲁却不知道听没听懂,只是“啊哈哈哈”地发出了豪爽的笑声。他油滑的态度使得耿直的休瓦尔兹心神不宁。
真是个合不来的男人。结果一头雾水的休瓦尔兹只得被夏鲁拖去了时装店。
之后收到夏鲁报告的酒疯子成员们半同情半嘲笑地给出了“心里满是厌烦,却为了约定老实地跟了上去,真可谓耿直”这般苦涩的评价。




休瓦尔兹打出生起就从未踏足过时装店。
林顿家拥有跨越了数个世代的专属设计师。现在作为白发更比黑发多的老匠人,他对林顿家一众的尺寸谙熟于心,每当有需要的衣服就按要求裁制。
虽说是设计师,他裁制的衣服大都是相似的颜色和设计,甚至远远赶不上潮流,不过林顿家一众的基因中本就删去了“流行”领域的感知,故而谁都没有对此挑剔。
因此可想而知时装店这种地方对休瓦尔兹而言是多么地刺激多么地惊人。
不仅是华丽的色感,还有一反穿衣之本的设计,那百无一用的衣之飨宴甚至催生了新的宗教和信徒。
“不,这,这个,满是褶边的衣服给男人穿?”
“您没见过这种衣服吗?这是最近在社交界很流行的款式。”
“我不喜欢社交聚会。”
“啊,嗯。我知道林顿卿为何没有朋友了。”
“这玩意真的是用来穿的吗?穿着这种摇摇摆摆的衣服怎么挥剑。先不说挥剑了就说怎么佩剑吧?”
“您是要在宴会场上带剑跳舞吗?”
看着休瓦尔兹像只小动物似地面对新文明瑟瑟发抖,夏鲁怜悯地叹了口气,于是休瓦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倍。
休瓦尔兹正颜厉色地警告夏鲁道。
“如果您还想和我跳舞的话,我宁愿和侯爵您今天在此绝交。”
“您真是极端呢。请您安心,我有我的喜好。”
草草地回答完后,夏鲁想起了约娜和玄铃。
他算是知道那两人为何那么操心休瓦尔兹的相亲了。说实话一开始他还以为那两人对林顿卿不怀好意呢。
说起休瓦尔兹・林顿,他是王妃派的人,是受王信赖的心腹,是个出色的人才,是剑之公主的老师,是个气质非凡、始终如一、不进油盐的计略家,是个名望之人。这么个人在那两人看来怎么跟个丢在河边的孩子似的,他一直搞不太懂。
嗯,现在他确信了。那两人的心中真的只是纯粹的担忧和嘲弄呢。“工作”之余的休瓦尔兹・林顿真的……怎么说呢……令人失望。
“林顿卿,听说您马上要和佩特家的小姐见面了。”
结果夏鲁为了说服休瓦尔兹,决定拿他无法拒绝的东西要挟。
正是“忠义”和“绅士道”。
“您知道吗,佩特小姐在社交界很有名气。自然对潮流就很敏感。虽然不是随心挑选的谈婚论嫁,不过将来毕竟是林顿家的女主人,获取她的芳心不正是您该努力的吗?”
“这些真的算作‘努力’吗……?”
“当然啊!为了和佩特家的亲善,这种程度的准备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休瓦尔兹的瞳孔剧烈地动摇。对这种衣服的拒绝和必须遵从的压力似乎在他的心中激战。
“请相信我。比起您现在穿的那件躺在坟里的曾祖父的衣服,这件衣服真的是又潇洒又帅气。穿上它的瞬间,林顿卿就跑在了潮流的前头。”
“这是为了和佩特家的亲善对吧……?”
“当然啦!为了国家的安宁和社稷的未来……!”
“为了祖国……!”
呼唔,游戏结束。
只要关乎国家的安宁,休瓦尔兹就拒绝不了夏鲁的提案了。毕竟夏鲁十分清楚,这男人的爱国心究竟有多么强烈。
果不其然,结果休瓦尔兹像是被催眠了一样神情恍惚地看向了架子上的衣服。接着,他伸出颤抖的手拿起衣服,步伐沉重地走向了更衣室。
时装店的店员们本想跟来更衣室帮忙换衣,休瓦尔兹却拒绝了他们独自走了进去。他苦涩的背影莫名地凄凉,仿佛遭到信赖的君主背叛而踏上了死刑台。
一会后,换完衣服的休瓦尔兹面如死灰地走出了更衣室。衣服比想象的还要合身,不仅是夏鲁,就连附近晃悠的店员们都发出了“噢噢噢”的感叹。不愧有张好脸,马上就容光焕发了。
“……这样就行了吗?”
休瓦尔兹满心想要离店地说道。
对此,夏鲁没有回答,只是掏出怀表确认了时间。接着,他用手势叫来了门口的女店主。
“抱歉,预约时间可以再延长一小时吗?”
“没问题,侯爵大人!请不要顾虑!”
“哈?!不,为什么?!不是决定就这件衣服了吗?!”
“您在说什么呢,现在才试穿了一件。当然我相信我的眼光,但至少得买个三件问一问其他各位的意见再做决定吧。而且要买三件的话常识上总得试穿个三十件吧?”
“谁造就的常识啊!”
“下一个就穿那件吧。这个,时间紧迫,请去帮那人换一下衣服。”
夏鲁打着手势命令道,聚在附近的店员们便一脸来劲地拿来要换的衣服拥向了休瓦尔兹。在休瓦尔兹慌张得“咦?呜嘤?啊?”的期间,店员们像逮捕犯人似地分别钳住了休瓦尔兹的两臂,再次把他拖进了更衣室。
唰,更衣室沉重的门帘再次合上了。
“啊,适可而止啊!”
听着门帘对面休瓦尔兹的呐喊,夏鲁露出了惬怀的微笑,并将怀表收了起来。
总有种和林顿卿逐渐亲近的错觉。嘛,虽然休瓦尔兹本人反倒仇上了夏鲁就是了。




走出时装店时太阳已经落下了。
夏鲁正如他所说的一共让休瓦尔兹试穿了三十件。虽然超了点预约时间,不过时装店的女店主因为难得可以给好看的男人换衣,兴奋得免费延长了预约时间。
店员们看着满是警戒的休瓦尔兹,起初还有些畏缩,之后也像给人偶换装似地给他换起了衣服。
结果足足试完三十件衣服走出时装店时,休瓦尔兹宛如被脱水机抽光了水分的干鱼类。
“您看上去很累呢。”
夏鲁饶有兴致似地笑眯眯地说道,边看影子边走路的休瓦尔兹满眼杀气地瞪了回去。夏鲁以为会被骂个一通,隐隐有些期待地望着他,休瓦尔兹却只是长之又长地叹了口气。
“哈啊,算了。没力气发火了。反正现在都结束了。我也不想再提了。”
“这都是为了林顿卿的将来和温兹的繁荣,请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请您闭嘴。”
“是。”
侯爵调皮地闭上了嘴,嘴角却忍不住地抖动。
休瓦尔兹以为今天的噩梦到此就结束了。看着他可怜的模样,夏鲁实在不忍心说出“你以为结束了?”之类的话。
对不住了,休瓦尔兹・林顿卿。不过您忽略了一点。我也不过是酒疯子成员们计划中的牺牲者之一……——嘛,我只是觉得这事有趣才忍不住参加的。
“迟了。”
啪嗒啪嗒,休瓦尔兹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小巷,站在路口的两个女人便靠了过来。低头走路的他一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看向对方,于是矍然一惊。
恐怕这会,他一定也察觉了。
今天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你,你,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吗?我们是来交接的。”
“交接?!什么?!”
“请不要担心,休瓦尔兹大人。和侯爵大人不一样,我们很温柔很和蔼的。”
“哎呀,马里恩小姐,好过分呢。我待人也很温柔的。”
“总之你就放心地跟来!我们会把你送上天国的!”
“哈,什么!你要把我送哪去!刚才你的话听着最危险啊!”
嘉珞竖起拇指爽然一笑,休瓦尔兹的表情立刻腐烂似地扭曲了。这么说来这女人作为王室骑士团的底层这样跑出来不要紧吗?!不用训练吗?!没有夜班吗!
“虽然相亲时穿衣很重要,不过最重要的正是光彩的皮肤,休瓦尔兹大人。”
休瓦尔兹正欲逃跑,约娜立刻从左边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左臂,说道。面对约娜难得一见的积极态度,休瓦尔兹“唏咿”地强忍着悲鸣。
“我们约好了这城里据说最有实力的店家!你要是知道我们找那家店费了多大的劲,你一定会感谢我们的。”
这次嘉珞从休瓦尔兹的右边勾住了他的右臂。那力量强得过分,至少休瓦尔兹确信他是没法甩开两人逃跑了。
结果休瓦尔兹看向了几秒前还是他死敌的夏鲁,焦切地喊道。
“救命!”
然而一日为敌终生为敌。
夏鲁只是露出了爆汁似的爽快微笑,对休瓦尔兹挥了挥手。
“祝您获得耀眼的美丽皮肤,林顿卿。”
“喂,你们这些坏蛋!!!”
结果休瓦尔兹只得嘶声大骂。




“看着眉清目秀呵。”
翌日。
玄铃来到了休瓦尔兹的办公室,看着趴在书桌上的休瓦尔兹,她当即打了个招呼。
虽然趴着身子脸埋手臂,可那光滑闪耀的皮肤却十分地惹人注目。她一下就理解了刚才经过走廊的女仆们为何嘀咕着要向林顿卿请教他用的香油。
“好想……死啊……!”
听了玄铃的问候,休瓦尔兹头也不抬地喃喃道。语末好似强忍着呜咽,不会是在哭吧,她想。
“昨日你究竟受了些什么。”
“受尽了平生的一切耻辱。”
“是么。我愈发好奇了。具体说说。”
玄铃犹如哄逗小孩似地温柔地搭话,休瓦尔兹这才霍地抬头,一脸委屈地喋喋不休了起来。
“早上我应夏鲁侯爵的约去市内见面,他拖我去全是女人的衣店,让我试穿了三十件衣服。不,被试穿了三十件。三十件!你能想象吗?!挥三千下剑都比那好,那简直就是拷问!”
“嚯喔。是段特别的经历呵。”
“你以为这就完了?!傍晚嘉珞小姐和约娜小姐把我拖去了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怪异小店,在那我上身又被扒得精光,一躺在床上,三四个人就黏上来揉搓着我的身体和脸,还抹上了奇怪的液体……!那绝对是非法卖场!突击检查一来肯定就关门了!总之我被那些人蹂躏了!我的人权被践踏了!”
“是么。那真是有趣……不起来呢。”
差点吐露了本心。幸好休瓦尔兹辗转在愤怒和委屈中,似乎没能察觉到玄铃的口误。
“哎,又何须如此痛叹。毕竟其等亦全是为了你的往后。”
“说实话我就是因此才毫无怨言地被他们拖来拖去……不过我希望我的恋爱生活可以由我做主!”
“哦嚯,友人有难岂能置之不理。想想罢。你有像样的衣品么,有撩拨女人的伶俐口齿么,再不然有眼色么。”
“你干脆像以往那样当面骂我吧?”
“莫太介意。利身之言本就逆耳。”
“哈啊……所以?你来又是要拿什么逼我?”
休瓦尔兹死心似地长叹一声,撩起了刘海。想不到他并非毫无眼色。
看着他顺从的态度,玄铃咧嘴一笑。眯起的锐眼愈发地锋利。
“锡瓦啊。”
“说了别那么叫我——!”
“今天就请逗我开心吧。”
“……啊?”
休瓦尔兹的眼睛瞪大了一倍。他惊愕得说不出话。
倒也难怪。两人是冤家中的冤家。彼此大吼大骂的先不说,竟然要逗对方开心,真是出乎意料的请求。
然而玄铃似乎并非口误,抬起下巴露出了从容不迫的微笑。她一只手撑着办公室的书桌,气势犹如宣战的将军,说道。
“细微的关怀和眼色,引领女子的气魄和知识,从古至今,男人要受女子青睐就必须具备这一切。今天一天你就当我是相亲对象,使尽解数逗此身开心吧。你能否不让佩特家的千金哭泣,就由我来斟酌。”
不,就是说。
我的相亲,由我,看着,解决!
休瓦尔兹捂着脸发出了长叹。这真的是在帮忙吗,还是说只是在戏弄,他的心中难以平静。
然而玄铃不知道休瓦尔兹的心思——不,或许正因知道由而愈甚——只是笑眯眯地等待着休瓦尔兹的回答。
——……也是,仔细一想玄铃来温兹这么久都没有两人单独吃过饭。
过了一会,休瓦尔兹逐渐按下了隐隐沸腾的感情,恢复了理性的思考。
玄铃来温兹快有10年了。
琪莉在时,她的立场就犹如漂泊的纸船,琪莉消失后,她虽然被赋予了剑术顾问这么个暧昧的职位留在了城中,待遇却比以前更糟了。
当然,休瓦尔兹和她的关系没有好到需要特别地关照她。不,反而该说是糟透了。毕竟一碰面就大吵大闹的。
不过玄铃是琪莉敬爱的老师。一想到两人都是研磨剑道的人,尽管休瓦尔兹对玄铃这人本身喜欢不起来,但是她的实力他还是承认的。
没错,所以就这一次。
找个借口请她吃顿饭还是可以的吧。
“……好。那么待会就一起出去吧。这一次,晚饭就由我请客了。”
这并非任由欺负他的酒疯子成员们摆布。只是作为林顿家的人出于礼义廉耻尽到了应尽的本分。
看着休瓦尔兹的表情隐然恢复了沉着,玄铃读懂了他的心思。她嘻笑的表情十分地顽劣。总之他的死板和迂拙在这个国家,不,在这块大陆无人能出其右。因此捉弄这人才更加地愉快。
——不管怎样,这家伙看了10年都没一处令人满意的地方。
玄铃开心地笑了,心中如是嘀咕。




其实休瓦尔兹并非理解不了他们担心他的心情。
来到王城后,他一直献身于国家的安宁。完全没想过要关心自己。不仅是打扮,恋爱也没能如意。虽然收到过几次表白,但他觉得还不是恋爱的时候,于是就统统拒绝了。
所以事到如今突然半强制地要和女人见面,他绝无可能拥有体贴对方的意识。况且佩特小姐是闻名社交界的女人。他做不到让这种人满意,毕竟他对那方面一无所知。
然而无论如何也要讨佩特家的欢心,这就是这次相亲的任务。
没错,所以就尽量配合他们吧。
虽然是得是失还不知道。
于是休瓦尔兹下定了万般决心,陪伴玄铃来到了市内的一家餐馆——
“你个缺心眼的家伙。”
一到餐馆门口就听见了玄铃的骂声。休瓦尔兹满心委屈地皱起了眉头。
“不,为什么一开始就骂我?这明明是家很有名的美食店。”
面对休瓦尔兹的理直气壮,玄铃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她勉强忍住没再次大骂,单手扶额摇了摇头。似乎对他怜悯得都不忍心骂了。
休瓦尔兹带玄铃来的餐馆是庶民氛围的海鲜自助。餐馆里又窄又脏,太阳还没落山,醉酒的男人们就开始放声歌唱,菜单里的一些菜品还必须用双手扒拉着吃,就算再无知真的能无知成这样吗,她不禁伤透了脑筋。
“锡瓦啊。我本想当场猛击你的贲门转身就走,却凭着教育者的慷达和耐心忍住了。你选择这餐馆的理由究竟为何。”
“你,不是喜欢吃海鲜吗?这家的海鲜料理是最好吃的,菜单也很丰富——啊,真是,为什么突然攻击我!”
玄铃正欲拳击锡瓦的肋下,休瓦尔兹本能地感知并用手挡了下来。
虽然在别人看来可能是恋人之间的小吵小闹,但两人都是习剑之人,玄铃的拳头凶猛得足以致命,要是休瓦尔兹没有立刻格挡,或许就得展露出原地呕吐的丑态。
“并非喜好的问题!即使女子再痴迷海鲜,面对初识的男人焉能两手扒拉着吃什么鱼蛸蝲蛄!”
“你和我又不是初识!”
“我不说了这是相亲预演么!佩特小姐要说喜欢海鲜,难不成那时你也要拉她来这?”
“不,就是!那个,不是那样!……嘛,见个一两次就可以那么做了,啊啊!禁止暴力!”
玄铃握着拳头露出了杀人的目光,休瓦尔兹不禁发出了悲鸣。不,但是真的感觉到杀意了,这女人!真心满满地想杀了我!
“我太高估你了。焉能把选择权交给你这等人!”
凭着教育者的耐心、成人的判断和通透的理性,玄铃勉强按下了杀意。当然,咬牙切齿的她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愤怒。
“行了,跟来便是!一旦交予你这厮好事都给办砸了!”
啪嗒。火冒三丈的玄铃抓住了休瓦尔兹的手腕。那手劲大得过分,休瓦尔兹不由得肩头一颤。不,这小身子小手的到底哪来这么离谱的力量的!
结果,玄铃拖着休瓦尔兹穿过街道,前往了她事先调查好的餐厅。东部的小女人一边飘着道袍一边拖着比自己高两个头的男人,这光景理所当然地引人注目。
休瓦尔兹不得不像狗一样被玄铃拖着,万分羞耻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脸。他只希望看到这光景的人中没人察觉到他是林顿家的一员。
就这样,他跟着玄铃来到了一家提供温兹传统料理的高级餐厅。一进入这幢梅尔巴拉式的华丽建筑,服务员便迎了上来引导入座,古风的音乐和华丽的吊灯迷人眼目。
就坐后,休瓦尔兹这才探索似地缓缓打量起了餐厅内部,向玄铃问道。
“不……这种餐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日我和下人们打听得知了几处场所。这家餐厅的菜单和价格都挺合适,又显得高级,贵族们也常常来这,最近在情侣之间挺有人气的呵。”
“可是你,不怎么喜欢温兹传统料理吧?”
“然,不太喜欢。不过今日并非为了此身,而是为了锡瓦,你而来这的罢。”
听了玄铃的解释,休瓦发出了“啊啊”的短叹作为回答。
是由于氛围吗。他被玄铃前所未有的柔和目光盯着,总觉得有些微妙。和这女人也能形成温馨的氛围呢,他想。也是,虽然美中不足的是她依然叫他“锡瓦”就是了。
“望君莫忘了,为了使你改过自新,我们可谓是煞费苦心呵。”
玄铃“噗”地失笑,炫耀似地说道。
不,不是。温馨感什么的还没蚁腰上的灰尘多。竟然说什么煞费苦心折磨他,这帮没良心的人。
不管怎样,优雅的用餐开始了。不乐于下馆子的休瓦尔兹坚信“贵的就是好的”,于是就点了菜单上价格最高的菜品。
紧随着开胃菜和几样料理,主菜端上来的时候,默默地玩着叉子的休瓦尔兹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哈哈”地短短一笑。
玄铃听到休瓦尔兹的笑声后,一口吞下了嘴里的肉,抬头问道。
“何事那般好笑?”
“不,就觉得这场面挺尴尬吧?其实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和你单独两人相对而坐地吃着贵饭。”
“是啊。真是活得越久见得越多。”
“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你。现在琪莉殿下不在了,我本该更关照你些的。”
“嚯哦。”
意外地听到了休瓦尔兹的妙言,玄铃不禁抖起了一侧的眉毛。
仔细一想,这男人似乎抱有一种照顾他人的责任感。他的迂拙正是源自于此吧。无论那是作为林顿家的一员所必备的崇高道德也好,爱国心也罢,怎样都好。
“你连那般讨厌的此身都想要照顾,却不关心自身的安危么。”
“什么意思?”
“就我所见,你素来的孤军奋战只为了王家的安宁和国家的存立。那欲望中不含有个人的荣达。”
“有利于温兹的事就是有利于我的事。”
“包括和不甚了解的女性结婚?”
“大部分贵族实行的都是政治婚姻。你到底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你不觉得有问题才是问题。”
玄铃单手托着下巴,用叉子指着休瓦尔兹,恶人似地笑了。真是个不懂用餐礼仪的女人,休瓦尔兹盯着指向他的叉尖,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听好了,锡瓦啊。你把结婚也当成了‘工作’的一环吧?然而结婚是两人之缘。无论开端如何,存‘心’计较待人之事实在是语不成说。”
“佩特小姐会是个好人的。”
休瓦尔兹果断地答道。虽然“会是个好人”这一假定使得这份果断彻底褪了颜色。
果然,玄铃对休瓦尔兹的话嗤之以鼻。
“问题不是她对你好不好吧。反过来,你对她是个好男人么?”
“为了当一个好丈夫……我会努力的。”
“怎么努力。为了国家的安宁世界的和平历史的获益,努力让这门婚事作为铺于其下的砾石之一出色地担其职责?”
夏鲁、嘉珞,和约娜,还有玄铃所担心的。
就连结婚对这男人来说也是“工作”。只注重结婚的行为,却认知不到卷入那行为的是“人”。
至今为止他一直那样对待自己,甚至没想过那才是问题。结果不止是他人,就连自己都当成了大义的道具。玄铃一直对此不满,觉得这是她和他走向殊途的最大的理由。
“你对人心两眼瞢然。不解他心焉可娶妻,不解己心焉可求慕。”
“你好像误解了什么,这门婚事是政治。并非出于爱情。”
“我知道。然行其事者终究是人。于其岂能无心?”
“人心易变不定。我活着不能以此为标。况且这人生也并非不幸。我作为贵族,又是这个国家的一员,尽此一身为了国家和百姓的平安,我对此抱有极大的骄傲和自豪。”
所以才没能腾达吧。玄铃转头看向了店家的内部。
和这男人真是话不投机。彼此抱有的信念和看待人生的观点截然不同。本想着一定有某处相挨,一悟才知相挨的只是彼此的背。
“万一佩特家的小姐向你寻求恋慕,怎么办。”
“那位是个聪明人。她比谁都清楚这次相亲的意义。”
“你是说恋慕之情是愚蠢的吗。”
“如果有碍大业那就是不必要的。虽然我珍爱着琪莉殿下,却至死都无法接受琪莉殿下的决定。”
“和你的对话数十年未有进展呵。”
“同感。”
未有进展的对话。
其实玄铃已经如此和他对话过几次了。并且几次都只是撞上了彼此无法理解的坚壁。所以这对话是何等地徒劳。即使知道徒劳却反反复复地如此对话,他们又是何等地愚蠢。
嘛,算了。今天没必要费力地争吵。
玄铃决定就此结束对话。反正再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一致的结论。
玄铃打破了一直沉重的空气,微微一笑,打趣似地对休瓦尔兹说道。
“另外,和佩特家的小姐约会时可不得有这种陈腐的对话呵。”
“我知道。我有那么无知吗?”
“嚯哦,了不起。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带女人去廉价海鲜馆的罢。”
“啊,别耍我了,真是。那可是我费尽心思选择的餐馆,哎。”
见休瓦尔兹嘀咕个不停,玄铃终究笑了出声。
嘛,不管怎样,他是个好玩的男人这点大概许久都不会变了。




“果然你这厮糟透了。”
“不,又怎么了!”
离开餐厅后。
休瓦尔兹充分利用他努力调查好的约会路线,带着玄铃前往了市外的私立剑斗场。
圆形的建筑内传出了观众的高喊。站在入口的玄铃目如死物,万念俱灰地喃喃道。
“你真的疯了呵。你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怎么不满意了,啊?!”
“哪个疯子会把美丽的贵族家大小姐领来这种地方!即使对你有意也非得跑了不可!”
结果玄铃忍无可忍地喊了出来。休瓦面有厌色,两只手示威似地捂住了耳朵。
错了。不该把约会路线交给这家伙的。今天回去不仅是酒疯子成员们,也得把下人们一并叫来商讨约会路线……!
然而不同于满脸担心的玄铃,休瓦尔兹却是十分地泰然。
“我再没眼色难道还会带佩特小姐来这吗?我是和你一起才来这的。”
“……什么?”
玄铃意外地皱起鼻子侧过了脑袋。
“我什么时候还能和你单独两人嘻嘻哈哈地在外面转悠?别什么预演了,现在开始我们就真正地享受一下吧。你不是喜欢吗。这种东西。”
怎么可能。
这男人竟有如此难得的想法。
她这辈子做梦都没想到终有一天会被他体贴。玄铃单手捂嘴,表情严肃地望着休瓦尔兹。
“哎,锡瓦啊……这该如何是好。常说人突然变了态度,大抵是到了死期。”
呆板的休瓦尔兹实在没法把这听成玩笑,于是表情立刻吓得失色。
“别说什么倒霉话!所以你到底进不进去?”
“还问什么。走罢。”
听了休瓦尔兹的话,玄铃毫无拒意地转身迈向了剑斗场。
看那矫健的步伐,可想而知她有多么地兴奋。娇小的东部女人飘扬着黑色的道袍,犹如凯旋将军一般昂然地走入了剑斗场,休瓦尔兹愣愣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终究失笑。
讽刺的是,休瓦尔兹和玄铃彼此站在相反的两极,一直是对大吵大闹的冤家,却对彼此了解得极为透彻。该说是因为讨厌彼此才更了解彼此吗,还是说对待敌人的态度意外地相合?
总之,尽管休瓦尔兹向来没有眼色,但他知道玄铃喜欢这种地方却没能爽快地过来。
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出身东部的她光是走在路上就会卷入种种事端——当然,这种时候更该为挑起事端的人哀悼——所以她多半不会独自前来这种地方吧。
——看她挺喜欢的,倒也不坏。
玄铃光是看着展示在大厅的各种武器就一脸的陶醉,休瓦尔兹看着那样的她,真心如是想道。
这是一种责任感。是作为琪莉老师的她应该享有的礼遇。而他只是觉得同为琪莉老师的自己应该给予这份礼遇。
嘛,换言之,和她保持这种程度的关系最为合理。
“别看了,上楼吧。我们的座位在2楼。”
看到员工前来领路的休瓦尔兹催促道。玄铃犹如不得不离开美味零食的小孩,一直盯着展厅里的武器,跟着休瓦尔兹缓步走上了2楼。
不同于站着参观的1楼,2楼被分成了各个带座的贵族包间。玄铃一进包间,坐也不坐的就匆匆跑向了栏杆,完全醉眼于1楼的剑斗场。休瓦尔兹点了些简单的饮料,坐在椅子上和玄铃搭话。
“看你挺高兴的。对练什么的你在骑士团里应该看腻了才是。”
“剑斗士的剑和骑士的剑判若天渊。这种不整齐的斗技要有趣得多。闷在王城里少有观赏的机会。”
玄铃头也不回地答道。
栏杆是为西部的成年男人设计的,在东部人中也特别矮的她为了靠在上面只好踮起了脚尖。光是看着她的背影,休瓦尔兹就感到了她的满心期待和蠢蠢欲动,微微地皱起了鼻子。
真是个不太体面的女人。还说出身于东部的权势之家。
“东部也有剑斗场吗?”
为了转换氛围,休瓦尔兹率先开启了话题。玄铃老实地回答了他的话。
“有类似的活动。武官死后会有三天的葬礼,在此期间会举办一场剑斗会。其实这场剑斗与其说是比剑更像是余兴,参加者大多是奴隶或因债卖身的人。乍一看也许是恶习吧。”
“嘛……我们百余年前也是那么做的。虽然现在都是自由剑斗士了。”
温兹的剑斗士们收下定金登上剑斗场的舞台。胜利的场数越多,在竞技中越会表演,身价就越高。虽然负伤乃至死亡是家常便饭,但是这行毕竟相当挣钱,于是既无规制亦无停止的迹象。
忽然,1楼传出了雷鸣般的喊声,打断了休瓦尔兹的思绪。结果休瓦尔兹也耐不住好奇地站起身来走到了玄铃的旁边。接着,他拿起了备好的观剧镜,迅速窥探着1楼的情况。
“那褐肤男人真是个豪杰。不仅懂得炒热氛围,剑锋的一开一合也无比地准确,看来的确是真材实料呵。”
“对手也不简单。大概是个极其慎重的类型,实力高超,一抓住机会就足以逆转。”
“好像瞥见了东部的剑术,不禁想要交手了呵。”
“琪莉殿下亲自证明了可以同时驱使东西部的剑术之后,就有很多人同时学习两边的剑术以此结合创造新的剑术。乍一看也许是个好现象吧。”
两人观赏剑斗的视线十分地认真。
休瓦尔兹和玄铃谈东谈西的,忽然意识到两人的对话难得没有拔高声音,也没有对彼此的挖苦。或许是因为对共同的话题抱有兴趣吧。
他和佩特小姐不可能来这粗蛮的地方,也不可能有这种对话。然而休瓦尔兹至今只对剑和教剑抱有兴趣和热情。对于社交界的流行话题,他既不了解也不关心。
他再次感到了疑惑。和佩特小姐该聊些怎样的话题呢。和她聊天会快乐吗。
“真快乐。”
就在休瓦尔兹茫然思索的时候,玄铃冷不丁地喃喃道。
她和他似乎有着相同的想法,于是休瓦惊乍地望向玄铃。玄铃正全神贯注于1楼的激烈剑斗。在昏暗的剑斗场中,她小巧白皙的侧脸朦胧如画。
……嗯?
啊咧。咦。等一下。
——这女人,长这样吗?
一直冷嘲热讽出言不逊的女子。
细眼红妆锋利得近乎凶狠。面对国王也不轻易低头的,从不卑屈的女子。她挥剑时甚至散发着疯狂,就连城内的众多骑士都忌讳得不敢和玄铃交手。
然而这女人,这么小吗?
还会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
——不,一定是灯太暗的缘故。
休瓦尔兹轻轻地摇头,迅速按下了霎时涌现的错觉。
——看人交剑就一脸柔和的女人什么的,这事实也太奇怪了吧。
虽然没什么理想型,不过要是迷上谁的话,他更喜欢像小鸟一样笑着切碎草莓撒在派上的安静美丽的女子。而不是像暴君一样笑着把人剁碎的女人。
“看你从刚才起表情就微妙。到底在想些什么?”
玄铃发现休瓦尔兹站在旁边表情时而一僵时而一惊时而一皱地演着独角戏,于是没好气地问道。休瓦尔兹“啊”地一吓,缩起了肩膀。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在想点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就是那个……那人怎么不拿把更重的剑,嘛,这,这种事情吧?”
眼神飘忽的休瓦迅速编造着解释。玄铃怀疑似地“呼呣”地眯起眼睛久久注视着他,随而又看向了剑斗场。
“把剑做轻恐怕是为了驱使东部剑术。虽然何者更好不得而知。”
噢噢,回应了。回应了。
当然,虽说是突然想到的辩解,却也不是什么瞎扯。不过对这种话题竟能回应得如此自然,他究竟还能和谁如此开心地交谈呢,他想。
“……突然想到,你和我还能这样和平地相处呢,这么个希望在我心中的某处悄然萌发了。”
“是么。踩死便是。”
“不,你不觉得你稍微改改说话方式,我们的关系就会和平一点吗?”
“不觉得。和你构筑和平的关系,这事我很久以前就死心了。”
玄铃没有看向休瓦尔兹,如是说道。
并非无心,而是死心。休瓦对此总有些在意。
其实有过,存在过,却彻底死了。在近10年的岁月里,她在这孤独的他国举目无亲,受尽苦难,于是对人逐渐死心了吧。
“不过我挺好奇的。今日你和我一起来这的可嘉之心究竟从何而来?”
玄铃把下巴靠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瞥了眼休瓦。倾泻的黑发如丝绸飘动。
“啊,那个……其实我也想来这一次,但一个人来又有点尴尬。就趁这次机会来了呗。”
“你对剑斗感兴趣?是想挑些不错的苗子去骑士团么。”
“不是。就是,有人举报说这里有非法赌博。”
休瓦单手作漏斗状靠在嘴边,一脸严肃地对玄铃低语。玄铃的表情为之一冷,其程度不言而喻。
“什么?”
“就是说以私立剑斗场为中心,经常有围绕剑斗结果的非法赌博。背后似乎还有富豪的参与。我想好好地管束一下,不就得寻找证据了吗?”
“呜呼。为了这事拿我当伴,原来是这个意思呵。”
“东部不也有这么个词吗。相扶相助。这事对我也有助益——啊呀!怎么又踹我!”
休瓦尔兹话音刚落,玄铃便踢球似地狠狠踹向了他的大腿。地形狭窄,避无可避,休瓦尔兹终究挨上了她的一脚,厌烦地喊了出来。
“你这厮的未来一片黑暗!暗无天日!为何此身不禁可怜起了素不相识的佩特家之女,你个坏东西!”
“啊,所以你为什么总是那样说话,为什么!”
两人的和平之路依旧遥远。
结果名为预演的约会在大吵大闹中画上了句号。
虽然作为约会算不上美好的时间。
作为预演也没什么精彩的成果。




然而时间分秒不差地无情流逝,相亲的日子到了。
“我叫奥莉薇耶・佩特。感谢您的招待,林顿卿。”
“我叫休瓦尔兹・林顿。感谢您远道而来。欢迎您,小姐。”
清晨。
林顿家的别墅来了驾雅淡的小马车。
外面来了客人是件极为稀罕的事,一家人的脸上难得萦绕着活气。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今年二十二岁的美丽姑娘,面如桃花气色红润。今天休瓦尔兹也穿上了夏鲁选定的衣裳,正如一个闻名社交界的贵族之子。
休瓦尔兹穿着这身衣服走出房间时,林顿一家哭着感慨小少爷终于要娶亲了,害得休瓦尔兹有些不知所措。
奥莉薇耶・佩特正如传闻是个高雅的女子。贤淑而不轻浮,除了端庄的微笑轻易看不到别的表情。的确是个很有教养的贵族家小姐呢,休瓦尔兹不禁感叹。
两人一起走进了光照良好的客室。
佩特始终如一地微笑着,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休瓦尔兹。毕竟是休瓦尔兹的粉丝,眼神中盈盈流露着对休瓦尔兹的憧憬和爱意。
“花茶之香真是好闻,林顿卿。竟能在杯中见到这季节难得一见的樱花,林顿卿的才致令我不禁叹服呢。”
茶杯中漂浮着又粉又大的花蕾,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客室。
温室中才有的花,财力一般的贵族在这季节也难以享受的茶,这场接待可谓是上流。佩特特意提到了这些,意味着她欣然接受了休瓦尔兹的关怀。
然而休瓦尔兹却只是一脸的呆愣。
林顿家的家风是反对奢侈。就连衣服都坚持着陈腐的旧时设计。当然想不到那是不合季节的樱花茶。
虽然有眼色的人不管那东西从何而来,至少在这一刻会微笑着表示“这是为你准备的”从而蒙混过关。
“嗯?樱花吗?这季节谁会把樱花——?”
然而休瓦尔兹不正是个没有眼色不懂变通的老顽固吗。他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看杯中,然后皱紧了眉头。于是称赞樱花的佩特的立场变得有些难堪。
就在尴尬的气流逐渐汇集的时候。
“这是少爷为了佩特小姐亲自从东部商团买来的茶。您忘了吗,少爷?您不是说佩特小姐喜欢花茶,所以就要买最香的茶吗。”
救兵登场。
一头雾水的休瓦尔兹满脸问号地抬起了头。他本想看看到底是谁说谎说得那么流利。于是他震惊了。吓得悲鸣都发不出来。
整齐地穿着女仆服的褐发女人站在他的旁边,手里端着盛有曲奇的盘子。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恐怕在这世上最会调制“炸弹酒”的那个女人。
面对震惊的休瓦尔兹,约娜面不改色地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接着说道。
“啊,这。我忘了少爷说过这样佩特小姐会感到负担所以不能明说。请您原谅我,少爷。”
约娜以读课文的语气说道。任谁听了都假到不行的台词,幸好佩特小姐似乎比起僵硬的语气更在意话的内容,立刻“啊啦”地涨红了脸。
“啊?原谅什么的,突然说什么——!”
休瓦尔兹正要贯彻毫无眼色的瞬间,约娜啪地踹了一下他的椅脚。刚好是在佩特看不到的位置。
休瓦尔兹的座位猛地一晃。他惊诧地望向约娜,约娜正以“开口即杀”的视线杀气腾腾地盯着他,于是休瓦尔兹再也不敢说话了。
“啊啦,竟然原谅了我这侍从的失误。不愧是对下人们也很温柔的少爷。凭着善行和亲切成为众人楷模的当代男人。”
“啊,果然。佣人们都这么说了,林顿卿真的是人品高尚呢。”
“是啊。说起我们少爷,作为剑之公主的剑术教官,卓越的剑术实力,身为教育者的热情,简朴谦逊的人生观,又对女人和小孩多情善感,正可谓缺点就是没有缺点。”
“啊啦……!”
“不,没,没那么……”
“很多女人都无比地垂涎我们少爷。之前他忠于政事推迟了恋爱,我们是多么地担心多么地遗憾啊。这么优秀的人要是一直单身,那可谓是国家的损失、基因的浪费、历史的污点。啊啊,他无疑是他人的模范和榜样呀——”
约娜把曲奇放在桌上,毫无感情地称赞道。甚至最后的台词还拖成了戏腔。语气僵硬,内容羞耻,休瓦尔兹不禁单手捋了把脸。冷汗流尽。恨不得钻进老鼠洞叨扰一会。
这帮人。这帮该死的人。
等佩特小姐回去了。有得好看的!
“那么暴露真相的我就此告辞了。如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约娜・马里恩。那么就请二位好好享受。”
约娜抓起裙边行了个礼,终于离开了桌子。
休瓦尔兹咬牙切齿地瞪着约娜。和他对视的约娜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经过休瓦尔兹消失在了背……等一下。
后面……还有谁在。
看不见却感觉得到。有明显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人。恐怕有三人……挤在隔壁房间的墙壁后面。她们没有掩藏气息地躲在后面监视着他。
三个人。刚才过去的约娜和嘉珞,还有玄铃吗。到底为什么不回家而要聚在这里,他根本无法理解。
话说回来这气息该怎么解释?不同于杀气和斗气的这锋利无比的气息?那三人躲在背后到底要干嘛,他有些好奇。
想回头了。然而正如传说中回头就石化的故事,一定会发生什么后悔莫及的事。休瓦尔兹干咽了口唾沫。
“林顿卿,您有什么不舒服……?”
佩特读出了休瓦尔兹表情中的不适,小心翼翼地问道。休瓦尔兹吓了一跳,发出了“啊哈哈哈”的傻笑。
“没有!怎么会不舒服!不,有点不舒服吗?那个,唏咿咿咿——!”
“怎,怎么了?”
佩特被休瓦尔兹的惊怔吓了一跳。休瓦尔兹的惊吓却是她的三倍。
佩特的座位后面,阳台的玻璃窗外站着夏鲁。一和休瓦尔兹对上眼,夏鲁便微微一笑地竖起了拇指。有什么值得笑的,那人!真的适可而止啊这帮人!
“……真的不要紧吗?”
“当然!只是一想到和您这么美丽的人独处,我就有点紧,紧张……!”
“啊啦……呼呼,您比我想象的还纯真呢。”
是听信了休瓦尔兹的生硬辩解吗,幸好佩特立刻恢复了腼腆的笑容。看了佩特的反应,站在阳台的夏鲁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您为了我亲自去东部商团购茶。真开心。”
“不是,那个……”
想要坦率否定的休瓦尔兹正要解释的瞬间,夏鲁着急地用手比了个叉。
后脑勺也射来了滚烫的视线。虽然听不见声音,不过光凭气息就能知道她们想说什么话。“说错话就杀了你”。
这不是恐吓。她们的行动力足以把他卷进地毯打得尘土飞扬。
休瓦尔兹紧张得不禁干咽了口唾沫。本就满是压力的相亲变为了搭上性命的现场。
“林顿卿……?”
“那个,就是……您,您能满意真是太好了。我对茶不怎么了解,就担心会不会不合小姐您的口味。啊哈哈!”
休瓦尔兹尴尬地笑着说道。
而这句话貌似就是正解。只见夏鲁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佩特浑然不知这紧迫的局面,只是沉浸在感动和感激中涨红了脸。她眼睛似要滴蜜地望着休瓦尔兹,说道。
“我对林顿卿一直只是有所耳闻,看来您的亲切帅气远胜于传闻呢。家父对林顿卿赞不绝口,我大概理解他的意思了。”
“伯爵吗?那真是感激不尽!”
休瓦尔兹难得笑开了颜。这门婚事本就是为了公爵派和王妃派的和解,刚才的话是至今为止她口中说出的最有用的好消息。
然而阳台上的夏鲁看到休瓦尔兹的喜形于色,表情急遽地冷却。怎么,这句话有什么问题。莫名其妙的,这种时候该怎么说啊。
休瓦尔兹渐渐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他一说什么话,夏鲁的表情就变来变去的,搞得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有背后射来的视线。周围全是满眼杀气地监视着他的人。妈的!
究竟是谁把那帮人放进来的!绝不轻饶!
“您在看哪里?外面有什么东西吗?”
休瓦尔兹为了看夏鲁的眼色不时地瞥向阳台,于是佩特终于察觉了他的视线。她歪着脑袋,为了确认身后的东西正要转头。就要转头。
必须阻止。
一旦暴露了夏鲁的存在,这次相亲,就砸了!
“小姐!”
噹!休瓦尔兹捶着桌子站了起来,喊道。佩特被他魄力十足的叫喊吓了一跳,再次看向了休瓦尔兹。
太好了!夏鲁没有暴露!
夺回视线是成功了,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话。
休瓦尔兹大汗淋漓地总算挤出了话语。
“就,就是,天气真好!天气这么好,可以的话,晚餐后——……!”
夏鲁两手指着下面,用嘴型喊着“庭院!庭院!”。该听夏鲁的话吗,脑海中涌出了数十个问号,不过现在也想不到别的地方了,结果休瓦尔兹尴尬地笑着接上了话。
“不如就去庭院散步吧?”
“庭院吗?”
“对!一直待在宅子里总有些沉闷。”
好,很自然!
他的临机应变值得自豪——虽然其实是夏鲁的助攻——休瓦尔兹微微一笑。
听了休瓦尔兹的提案,佩特无言地沉思了一会,紧接着露出了满面的微笑。佩特的目光突然恢复了灵气无比地闪耀。她满含期待地向休瓦尔兹问道。
“啊,那么除了庭院可以带我在市内逛逛吗?”
“……嗯?市内?”
“其实我,是第一次来首都……很想看看市内的风景。可以的话,那个,希望您可以和我一起约,约,约会……”
佩特攥紧了裙䙓,满脸通红地终于挤出了声。比起休瓦尔兹,夏鲁率先给出了回答。
他静默地做出嘴型,激烈地表达着“上啊!上!闭嘴快上!”。背后刺来的三个仇家的气息也在疯狂地要自己答应。
为什么。明明听不见声音却觉得震耳欲聋地吵闹。嘛,即使没有那帮仇家,休瓦尔兹也不打算拒绝。
尽量迎合佩特的心意促成这门婚事。然后为了公爵派和王妃派的和解打下基础。毕竟这不是什么审视自身心意的安逸之事。毕竟有着更高更具大义的目的。
“当然可以,小姐。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休瓦尔兹爽快地答道。
悲壮的表情不输于为国出征的骑士。




约会是什么。
休瓦尔兹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疑惑地想道。
现在他和佩特一起走在市中心的大路上。一对好看的美男美女从容地享受在市中心的一天,这般靓丽的光景。
不过再把范围扩大,就能发现一群和这场约会毫不相称的追击者。休瓦尔兹一边感受着背后刺痛的视线,一边苦思着这场约会究竟有何意义。
“我能够见到林顿卿真的很荣幸。”
两人无言地走了会后,佩特率先开口了。休瓦尔兹瞥了她一眼,只见佩特笑着挽紧了他的胳膊。
“其实,我很清楚这门婚事是为了什么。就算是那种理由也好。我,一直想见林顿卿一面嘛。现在真的就和做梦一样。”
“是吗。”
“其实这件事,是我向父亲求来的。突然谈婚论嫁的吓到您了吧?”
“不会。这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很好的机会。我觉得是个贤明的选择。”
曲解了佩特话意的休瓦尔兹作出了极富政治意味的回答。反正佩特也一清二楚的,他觉得没理由再装模作样的了。
对此,佩特有些苦涩地笑了。
“莫非您已经有心上人了?”
佩特直直地望着休瓦尔兹,问道。
然后休瓦尔兹。
一时,语塞。



‘存心计较待人之事实在是语不成说。’



心上人。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可是不知为何,他想起了几天前玄铃批评他的一串话。
她说他没有审视过他的心。
说他不会处理自己的感情。
他忽然想对那些话表示同意。毕竟受到佩特质问的这瞬间,他真的谁都想不起来。
“……我本想为了国家献上身心。”
结果休瓦尔兹作出了含糊不清的回答。
是把这话当成玩笑了吗。佩特单手掩嘴,轻轻一笑。
“啊啦,真帅气。果然和我一直憧憬仰慕的形象一样。”
啪哒啪哒。佩特一直持续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浑然不知的休瓦尔兹比她多走了两步才停。
转身一看,只见佩特将滑落的头发撩至耳后,露出了比世上任何千金都要美丽端庄的微笑。作为这种政治游戏的棋子她太不值得了,休瓦尔兹有些惋惜地想道。
“林顿卿。我真的很喜欢林顿卿。”
“啊?”
突如其来的表白。
然而休瓦尔兹只是眉头微皱地回问了一句,并没有太大的动摇。毕竟这男人意外地很有人气,之前应该收到过挺多表白了。
当然,虽说如此却并非毫不慌张。况且之后的话足以使他更加地慌张。
“不过我并非希望和林顿卿结婚才求得这件事的。”
“不,这是什么……?”
“林顿卿,我想要的是——……”
就在此时。
某处传来了“有小偷!”的呼喊,打断了佩特的话。
听见呼喊的休瓦尔兹和佩特同时看向了声音的源头。在那瞬间,茫茫人浪中忽然窜出一个怀里抱着女包的男人。
“滚开!”
“呀啊!”
“小姐!”
男人跑在大街中央,用力推开了挡路的人。
那粗暴的举动也波及了佩特。被男人撞到的佩特颤颤悠悠地后退,鞋跟卡进了铺路石中,最终仰倒在地。
慌张的休瓦尔兹交替看向摔倒的佩特和逃跑的男人。佩特一脸哭相地瘫坐在地,不过幸好看上去没受大伤。
虽然这会更应该关心佩特。
不过三番五次地说了,他是谁。不正是顽固不化至死不悟的人吗。
“非常抱歉!请您等一会,小姐!”
抛下这句话,休瓦尔兹立刻追在了小偷的后面。佩特望着休瓦尔兹离她而去的背影,满脸的不知所措。
“林,林顿卿?林顿卿!”
她手忙脚乱的想要起身,却因为轻飘飘的裙䙓和卡进石缝的鞋跟而没能如愿。挣扎了几次后,她有些蒙羞,脸上火辣辣的。
在那瞬间,有人忽然抱起了佩特。双臂健壮,动作轻快。
仿佛,英雄一般。
“您没事吗,小姐?”
视野突然抬高,佩特的瞳孔剧烈地动摇。可一认出抱起她的红发人是谁,佩特的目光便立刻恢复了闪耀。她安详文静地靠在那怀中,满怀感激地喃喃道。
“啊,您难道就是王室骑士团那个有名的嘉珞・嘉伦……?!”
“咦,啊咧?”
听了佩特的话,嘉珞歪起了脑袋。这女人,在哪认识她的?她还是骑士团底层诶?
嘉珞的疑惑立刻解开了。只见佩特靠在嘉珞的怀中噔噔跺脚,满脸幸福地喊道。
“啊啦,啊啦,啊啦!我是您的粉丝!太高兴见到您了。嘉伦卿,可以和我握个手吗?啊啦,天哪!竟然被嘉伦卿抱在怀中,简直就和做梦一样!天哪!我真的很喜欢您,嘉伦卿!”
“……啊??????”
……不知为何,事情变得奇怪了。




“站住!”
就在佩特和嘉珞展开亲密的私人粉丝会时,休瓦尔兹还在追捕着小偷。
小偷由于休瓦尔兹的穷追不舍有些不知所措。本来这会已经甩开了被偷的人,只要悠然地混在人群中消失就行了,但是今天有个毫不相干的奇怪书生不知疲倦地黏了上来。甚至速度快到离谱,这样下去早晚得被抓住。
这样的话,得把他引到人迹罕至的地方消灭才行——男人改变了策略。反正长得白白嫩嫩弱不禁风的,稍一吓唬就会瘫坐在地连声求饶了吧。
于是男人绕开大路拐进了小巷。
休瓦尔兹毫无疑虑地追在后面踏入了小巷。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跑了一会便碰上了死路,小偷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一路跑来的休瓦尔兹擦了擦大汗淋漓的额头,自信满满地笑了。
“哈!看你往哪跑!偷盗是犯法的!乖乖接受法律的审判吧!”
气喘吁吁的休瓦尔兹并没有什么疲惫的气色。
累坏的反而是小偷这边。男人有些纳闷,那书生脸的臭贵族到底是做什么的。跑步选手之类的吗?怎么脚劲跟怪物一样?
“哼,您真够喜欢法律的审判呢!”
总算稳住呼吸的男人从后兜里掏出了一把刀。虽然是把短刀,不过一旦刺中就能轻易地夺人性命。
“英雄游戏也该适可而止了啊,贵族老爷!不然在这就得翘辫子嘞,是吧?!”
男人露出了卑劣至极的微笑,喊道。握着武器的他毫无惧意。
然而休瓦尔兹看着男人手中的短刀,“哈”地干笑了一声。那可爱的刀是来削水果的吗,他只好这么猜测。
“你是要和我以剑相对吗!竟然用剑指我,真是愚蠢!现在改变主意我还可以大发慈悲地和平逮捕你。再想想吧,犯人!”
“你个疯子嚷嚷些啥!当我有病?!”
“哈,抓不住机会真是愚蠢。那么接下来只有审判了!”
休瓦尔兹说完夸张肉麻的台词,调整了一下姿势,终于拔出了插在腰间的剑……本该如此。
哎呀。
——因为是约会所以没带剑就出来了!
手在空荡荡的腰间摸索时,休瓦尔兹察觉了这一事实。
忘得一干二净!毕竟他向来剑不离身,就禁不住忘了!
夏鲁选定的衣服不适合佩剑,他也觉得今天一天不会有事就不佩了。怎么可能。他在市内逛了几万次,一次都没遇到过这种事,怎么偏偏今天正好就没带剑!这倒霉起来也太倒霉了吧!
男人没搞懂事情的发展,不过看着休瓦尔兹自信满满的表情染上了慌乱,他便确信了自己的胜利。而这份确信毫不犹豫地转为了对休瓦尔兹挥剑的勇气。
“死去吧!”
“呜啊啊啊!”
嗡,挥动的刀似要斩断休瓦尔兹的身体。
休瓦尔兹发出了短暂的悲鸣,轻轻地躲过了攻击。然后男人又无情挥起了刀,却被休瓦尔兹躲躲闪闪地悉数避开。
虽说没有剑,但他毕竟是培养出世界第一剑士的剑术教官。而且对手明显是从没好好学过剑的一介庶民。躲开粗杂的攻击并不困难。
当然,即便如此并不意味着现在的局面就安全了。
“等下,停!竟然攻击手无寸铁的人,真够卑鄙的,犯人!”
“从刚才起就唧唧咕咕个啥!你见过哪个坏人不卑鄙的!”
嗡,男人捉摸不定的攻击险险擦过了休瓦尔兹的手臂。刀尖削下了衣领。总算命中了一回,男人的脸上浮现出卑劣的笑容。
然而这只是为了接近男人的一点牺牲罢了。休瓦尔兹顺势钻进男人的怀中,对着男人的心口用力一踹。
“咕啊啊啊!”
男人被踹向对面撞上了墙壁。
“就此投降吧,犯人!盗窃之刑虽轻,杀人未遂可就不轻了啊!”
“啐,别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然而男人的韧性也非同寻常。光是心口被踹似乎远不足以让他放弃,刀尖再次瞄着休瓦尔兹的腹部快速地接近。
怎么办。这人轻易是不会投降了。之前玄铃用手刀在后颈一劈就让人晕过去了,他要不也来试试。可一个不好颈骨断了死了怎么办。算公务上过失致死吗?正当防卫,成立吗?
各种念头迅速闪过休瓦尔兹的脑海。其间,刀尖已经接近到了十分危险的距离。即便如此,他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怎么办”像反复记号一样不断循环的时候。
天空中掉下了一只巨大的黑鸟。
……啊。不是。不是鸟。是人。
只是玄铃从屋顶跃下,其道袍正如一只大鸟罢了。
“咕啊啊啊!”
玄铃优雅地穿过虚空,精确地降落在男人的脸上。
她在男人的脸上轻轻一蹬,男人便顺势摔倒。哐噹一声,男人成大字倒在了地上。
把男人彻底放倒后,玄铃再次优雅地挺直了身。荡漾的道袍、宽长的袖子、飘飞的头发,正如传说之物一般,悲壮、没有现实感、相当地……美丽。
啊,那个男人。颈骨断了死了怎么办。
休瓦尔兹瞳孔动摇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想道。
“还愣着看什么?猛兽露齿奔来就得勒颈杀之!”
玄铃回头看了眼休瓦尔兹,催促似地喊道。
莫名挨训的休瓦尔兹总觉得有些郁闷。不,又没求她帮忙,一直跟踪别人的约会,还忽然跳出来训人,太过分了吧。
“但是在犯人站上法庭之前怎么能杀了他!”
“蠢货!使一介乞丐站上法庭有何利头!搞不好训一顿就放了!”
“不,为什么你那么看不起法律?!”
“宽待生者酷待死者的法律有什么好尊崇的!嗯,我就是看不起!看不起你这厮连个小混混都处理不好只会跺脚的模样!”
“我只是想更绅士一点地解决而已!”
“怎么个绅士法?!搭上你这厮的性命解决?!真——够绅士的呵!把人千金撂下一跑还谈什么绅士,真够可靠——……!”
哎呀。两人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吵到一半同时察觉了。
“千金!”
“小姐!”
休瓦尔兹和玄铃望着彼此同时喊道。
接着,两人不分先后地跑出小巷,匆匆赶往和佩特分开的地方。玄铃腾跃在建筑的篱笆和屋顶上,休瓦尔兹挤开人群奔驰在路边。
然而回到现场时,奥莉薇耶・佩特并不在那里。可悲的是,再次回到小巷时,小偷也早就跑没了。
结果一事无成的两人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家了。




休瓦尔兹和玄铃回到别墅时,管家告诉他们佩特小姐已经回到了住所。
之后,他给佩特小姐寄去了一长篇道歉信,随信附上了昂贵的礼物,然而并没有回复。听说佩特小姐在首都待了四天,之后没再造访林顿家别墅就回了家乡。休瓦尔兹哀叹着他的愚蠢阻碍了大业,病倒了整整两天。
相亲一周后。
不管怎样这凄惨的结果必须上报主君,休瓦尔兹心怀这般忠义,做好了被驱逐的准备,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温兹城。
就在他终于得以谒见王妃时,王妃告诉了他令人窒息的真相。
“您辛苦了,林顿卿。您让佩特伯爵非常地满意,他还提出了下次会谈的日程。”
萦绕着懒散氛围的上午。
御苑的人工荷塘一览无余的阳台上,王妃坐在茶桌旁,露出了满意至极的微笑。
无论失去亲信之位,还是遭受怒火而降职,休瓦尔兹早就做好了觉悟,他一时无法分辨王妃的话是挖苦还是真心称赞。女仆在他杯中斟上红茶的时候,他只是一脸失神地望着王妃。
茶杯斟满后,女仆离开了阳台,休瓦尔兹这才有些错愕地向王妃确认。
“啊?”
“字面上的意思。佩特小姐很满意这次的相亲。佩特伯爵又很宠女儿,所以非常地欣慰。”
“咦,那这婚事……”
“婚事告吹了。根据可靠的情报,佩特小姐早就和一异国男人成为了恋人。她来这压根就不是为了婚事。”
这么说来她好像也说过。她本人向父亲求来了这次相亲,却并非希望结婚。
然而更想不通了。这样一来到底为何要搞这么麻烦?
“那么佩特小姐和我相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休瓦尔兹一脸无奈地追问道。
他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就算婚事告吹也没什么损失,但是心中总有股按捺不住的郁闷。王妃却只是歪着脑袋,仿佛在问“知道理由又能怎样”。
“千金是林顿卿的老粉丝这一事实,您知道吗?”
“粉丝?
休瓦尔兹听到陌生的单词,表情为之一皱。
这么说来她好像说过什么憧憬他喜欢他之类的。他知道那不是对异性的好感,不过粉丝什么的。他既不是演员又不是吟游诗人也不是文学家。
就在休瓦尔兹整理思绪的时候,王妃毫无停顿地继续说道。
“她似乎对剑抱有很大的憧憬和幻想。然而她本人毫无才能不善执剑。或许因此抱有更深的幻想了吧。”
“咦,就是说……她憧憬我是琪莉殿下的剑术教官吗?”
“没错。甚至不止是林顿卿。”
“……啊?”
“王室骑士团的嘉珞卿和剑术顾问的玄铃她也认识。毕竟她们曾经是公主的亲卫和公主的东部剑术老师。关于王室骑士团长,她更是喜欢得连他的履历和生日乃至兴趣专长都倒背如流。”
“即,只要在剑术上有名望,不一定非得是我吗?”
“没错。”
王妃果断地说出了真相。
接着,她优雅地端起茶杯品了几口红茶。娓娓讲述着这荒唐的故事,表情却纹丝不动地端庄,休瓦尔兹再次感到了敬佩。
“待在首都的几天里,她似乎和嘉伦卿要了签名握了手,甚至还邀去了家里。玄铃也送了佩特小姐东部的饰品,还给她介绍了骑士团的人们。一趟观光下来,可谓是把她本人喜欢的剑士见了个遍。”
“观光……什么的,我实在是无法……”
“就是说这就是当初小姐的目的。和她追慕人们见一面,满足自己的憧憬心。”
“那,那也用不着巧立名目说是相亲吧?”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女孩子害羞吧。”
“但我完全无法理解!”
他是在为国献身不惜余命的坚定决意下才答应了这件事。可这到底算什么。真就这么肮脏地用完即弃吗!还说是他的粉丝,见一圈别人就跑了又是怎么回事!
“啊,对了。佩特小姐托我给林顿卿捎个话。她忠告您即使公务再怎么重要也不好抛下淑女就走。虽然她作为林顿卿的粉丝甚至觉得那背影又帅又威风,可若对别的淑女这么无礼十有八九得挨记耳光。”
“我总觉得已经挨过了,殿下……!”
“意思是说林顿卿做了什么可恶的事吧。”
“我的觉悟和忠义都算什么啊。”
“您要有自信,林顿卿。总之您和平顺利地解决了一切。佩特小姐满意地回去了,佩特伯爵见女儿满意也开心了,我们则在伯爵的照顾下得以和公爵会谈。”
王妃莞尔一笑地说道。那微笑不符年龄地纯真无垢,和琪莉很是相似。
正如王妃所说,这是件幸事。既然他答应这事是为了国家的安宁,现在目的都达成了,他无须再感到愁苦。甚至也不用害怕处罚和降职。太好了。是件幸事。
——但这失败感又是怎么回事!
休瓦尔兹绝望地捂上了脸。
结果这几天他只有各种被耍的记忆,愁苦不堪。




谒见完王妃,休瓦尔兹步伐沉重地离开了城堡,路上发现了玄铃的背影,只见她坐在城门的台阶上,出神地望着天空。
天气很好,一些贵族聚在御苑里举办着非正式的茶会,休瓦尔兹也收到了茶会的邀请。不过玄铃没能被邀去茶会。即使她是温兹城的常住民。
玄铃仰望着天空,表情沉着而又孤寂。休瓦尔兹一直只见过她的满脸嘲讽,总觉得这样的她十分地陌生。
“干嘛呢。在这。”
休瓦尔兹慢慢地走下台阶站到了她的旁边,她头也不回地以疲乏的声音回答了他的问题。
“天气不好么。”
面对她的答非所问,休瓦尔兹并没有追问。只是无言地坐在了她的旁边。
休瓦尔兹坐下来后,玄铃这才转向了他。她意外地眯起眼睛看着他。这次反倒是休瓦尔兹对着天空喃喃道。
“听说你带佩特小姐逛了逛骑士团?”
“哎,终是暴露了么。”
“为什么不说?你知道我有多提心吊胆的吗?”
“对于抛下女人就走的坏男人,这种程度的惩罚算少的了。吸取教训了么?”
“我算是知道了你没有教育他人的才能。”
“呼呼,同感。”
面对休瓦尔兹的挖苦,玄铃开心地笑了。
两人一时无言地凝视着飘在空中的云彩。从御苑远远传来的稀疏笑声被风吹散。鸟鸣和风声宜人地掠过耳边。
多久没能像这样享受闲暇了呢。
休瓦尔兹的内心沉静了下来。一直紧绷着,敏锐着,必须坚定着,慎密着——当然,他对酒友们有多不慎密就先不提了——世界很是和平,他却没能和平。然而即使他搞砸了事,世界依然和平地流转。
再次。
再次深切地,如是领悟。
“我为什么这样马不停蹄地活到了现在呢。就算我不那么着急事情也终归会解决的。”
“别和我告解。我可不是司祭。”
“感觉一切都虚无缥缈的。”
“是么。”
“现在我大概可以认真地考虑你的忠告了。”
“忠告……”
“你让我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
“没错。”
“真一审视,万一我喜欢玄铃怎么办?”
啾嗡嗡嗡嗡嗡——……
在告知暮夏的草虫声中,玄铃看向了休瓦尔兹。
她漆黑的眼瞳中萦绕着光芒。残夏的太阳在台阶上刻下了浓浓的影子。半晌,两人只是比赛瞪眼似地望着彼此。
“这么快就被甩了两次,你的处境真是可怜呵。”
玄铃笑眯眯地答道。
对此,休瓦尔兹也安心地笑了。
果然,我不可能会喜欢你,休瓦尔兹坦白道。对此,玄铃也满意地笑了,
对话结束,享名王城的两个冤家许久无言地坐在台阶上,目送着散开的云彩。
夏末。
凉风习习掠过阴翳,将郁寂的心情一扫而空。
恐怕今晚得来瓶烈酒了。夏鲁侯爵,嘉珞和约娜,还有玄铃,显然会不停地捉弄他。嘛,这一次就宽大地给那群烦人的酒友当回猎物吧。想着,休瓦尔兹笑了出来。
啊,人生真是美丽呢,他想。



4.微小的愿望

位于西部8国最北端的小国艾鲁。
位于该国最北端的小村庄杜达姆。
这里和东部隔了条贝尔河,不像拦有险峻山脉的其他城市和东部的交流完全受阻,这里和东部的来往要方便得多。
尤其到了冬天,贝尔河结上了一层厚冰,想要东行的商人和旅客们便纷纷来到了杜达姆。虽然时常被暴雪封锁,不过杜达姆的冬天比起其他地方还是充满了生机。
李洛琳是这杜达姆的旅馆兼职生。
黑发黑瞳,比同龄人更矮的个子。即便如此却有着结实的身材。
分不清是西部人还是东部人的神秘五官证明了李洛琳是个混血。李洛琳的父亲是东部出身的商人,对西部出身的母亲一见锺情,在经历了三次追求后,终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李洛琳的外貌在别处大概会招来歧视和欺侮,不过在这杜达姆类似的情况还是挺常见的。因此李洛琳在这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
虽然她从不觉得在旅馆打工是她的天职,不过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还是挺愉快的。尽管李洛琳从未出过杜达姆,但是光听着旅客们异想天开的故事,她也间接地体会到了这何等宽阔的世界上住着何等之多的人。
比如201房的男人说他狠狠地讹完大贵族就逃来了东部,还想骗她一起敲诈东部的贵族。
203房的女人每天一到正午就风雪无阻地光脚爬上屋顶发出鸡叫,还说这是宗教仪式。
207房的独臂男人说他在四处漂泊寻找死地,这话怪诞不经的着实麻到了她,结果他一声不吭的就忽然消失了。住宿费也不付。他妈的。
总之这工作她干了7年。
现在再怎么奇葩的客人都惊不到她了。就算来了个住在大陆西南某地的魔王,她都可以毫不慌张地问他“住几晚?”。一定。
她可以发誓。




在圣人降临祭还剩几天的冬夜,他们来了。
从下午就在下的大雪,到了日暮时分愈发地猛烈,前方了不可见。
身为本地人的李洛琳预测,倘若今天这雪下个整夜,明天路上就封死了。路一封旅客就没法走了,也就没了新来的客人,同时明天退房的客人也不得不延长住宿。
幸好当天除了一间房其他都满了。
下着雪,大概不会有客人了,李洛琳伸了个懒腰,想着要不要提早下班。她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柜台里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就在此时。突然来了两个奇怪的客人。
起先是开门的一声“哐!”。还在打哈欠的李洛琳吓得下巴都要掉了。
到底什么糟糕的客人会把门踹开啊,她怒不可遏地想道。然而一看到那客人的模样,她便理解了对方为何没能用手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女子。
飘飞的大雪和寒风吹乱了女子的金色长发。白皙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用脚踹门是因为女子的双手抱着东西。
某个东西。
准确地说,是男人。
……难以置信,女子把块头比她大的男人当公主一样抱着。
男人浑身红得发烫,两手捂脸地躺在女子的怀里。至少那男人脸红不单是因为寒冷,她想。



李洛琳先是揉了揉眼。她还以为是睏得犯迷糊了。
“有房间吗!”
女子气势十足地踏入大厅,对李洛琳喊道。
这下李洛琳也只好承认了。她看到的是真事。就是说,美丽苗条的大小姐强劲地抱着比自己还大的男人,这场景既非做梦也非错觉亦非错视,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嗯?
“……唔呣,就剩一个单人间了。”
“没事!我出双人间的钱,就那间了!”
女子着急的表情顿时开朗。似乎来这之前找遍了其他旅馆。
在李洛琳看来,这事既没有损失,在这天气赶客也不太人道,她便决定接纳这两人。绝对不是见钱眼开……唔呣,虽然有点。
李洛琳转身去拿空房的钥匙时,女子对怀里的男人说道。
“太好了,魔王!这里有房间!”
魔王?男人的名字吗?
别名?没有比这更不相称的名字了吧。如此病恹恹的魔王什么的。
听了女子的话,男人声音微弱地开口道。
“知道了……快放我下来,琪莉……!”
“不行!要是你又踉跄地摔倒扭到腿就大事不好了!你得考虑你的年龄!”
“不,真没事……求你了……!”
“我不相信魔王的‘没事’!”
虽然不是很懂,不过男人好像罪孽深重的样子。
男人大概察觉了女子毫无退让之意,终于断念似地把头埋在了女子的肩上。之后又连声轻咳。颤抖的肩膀和涨红的后颈看着总有些虚弱,李洛琳苦涩地笑了。
“这个,是207房的钥匙。您可以明天早上再来登记。”
“啊,非常感谢!”
女子对李洛琳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靠近一看,女子就连眼瞳都是富有润泽的琥珀色。
是因为色彩吗,不然是因为这温暖的表情和开朗的语气吗。李洛琳总觉得女子宛如太阳。
“好像感冒了?”
“应该是。两天前掉进河里了。”
“哎,偏偏碰上这天气。”
“哎呀,就是说啊。愁死了,真是。”
女子煞有介事地应和道。
如同证明了她的话一般,男人扭动着咳个不停。咳咳,咳咳咳,咳呕,呜呕呕。真是个软弱的男人。一看就靠不住。
“啊,魔王!没事吗?!醒醒!不能死!”
“还……死不……咳咳咳咳!”
“呜啊昂,魔王!不要死!”
唔呣。
奇怪的两人。兄妹?情侣?夫妻?不管是什么都很奇怪。
李洛琳愣愣地望着两人冲上了2楼的房间。
女子抱着男人,毫无疲色地大步登上了楼梯。女子的气势非常地强大,躺在她怀里的男人显得更加平庸和渺小了。
这俩到底从哪来的。
男人捂着脸看不太清,不过女子相当地美丽。比起那种体力活——当然,那种类型的“体力活”李洛琳也是第一次看见——她更像是优雅地坐在茶室里嘻嘻哈哈地饮茶聊天的贵族小姐。
然而贵族小姐不可能没个护卫,更不可能护卫着男人出现。也没理由不去高级宾馆而来这廉价旅馆。
李洛琳睡意全消地关上了女子踹开的旅馆门。地板上还留有女子沾水的脚印。小小的脚印可爱得令人怜惜。
“来杜达姆干什么?不,首先是什么关系啊,那两人。”
她不太会关注客人的私事。不过即使她不刻意发问,旅客们一敞开心扉也会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们的私事。
但是那两人的故事她总有些好奇。甚至想要率先发问。
嘛,不过首先。
——下班了,下班。
李洛琳再次伸了个懒腰。
由此旅馆满客了。在暴风雪愈发强劲的冬夜。




琪莉的怀抱真是温暖而舒适。
安稳地托起全身的强大力量和温柔的拥抱姿势。贴紧的身上传来的适度体温。令人安心的芬芳果香。使我心律平稳的从容不迫的心跳。永远躺在这怀中应该也不坏……不,等下。醒醒啊,我!
就算琪莉的怀抱再怎么好这也是不行的吧!
“我的社会性体面到头了……!”
我蜷缩在床上,双手捂脸地哀叹道。总觉得绝望之中我烧得更重了。
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后,琪莉脱下了外衣,看着我婉然一笑。
“嗯?魔王的社会性体面不会在这种事上到头的。”
“怎么说?”
“因为早就到头了。”
“更糟了吧!”
不知不觉的就已经到头了吗!抛下我去哪了,我的社会性体面!
呜啊啊……由于突然起身大喊,脑袋晕乎乎的。我坐在床头捂着脑袋,发出“唔呜呜呜”的呻吟。额头滚烫。
“趁着酒劲绑架了八岁的公主,光有这前科就足以被社会埋葬了吧?”
“……那,那真是无法反驳呢。”
好在最后顺利地解决了,不过犯罪确实是犯罪。我正深刻地反省。沉重地思考。况且遭绑架的本人都这么说了,罪人的我自然无话可说。于是我尴尬地看向了琪莉。
琪莉浅浅一叹,责备似地对我说道。
“别为一点不剩的社会性体面悲伤了,哀叹一下你跌零破负的低质体力吧,魔王。这样更有效益。”
不是零是负数吗。没想到我的体力那么糟糕。活着简直就是奇迹吧?是我的错觉吗,琪莉的唠叨听得我心更痛了。总觉得有些郁闷。
脱完外衣的琪莉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解起了我的外套纽扣。我本想说我自己能解,不过说实话身体又疲又累,手指动弹不得,我便没有无谓地强撑,而是选择了幼稚地表达不满。
“感个冒就这样过分了吧。感冒谁没有过。”
“我没有。”
“别拿我和你比!”
“魔王的感冒是因为魔王的固执和愚蠢吧。我是为此才发火的。不是单纯因为你患了感冒。”
啊,果然生气了。我与直盯着我的琪莉对视,心中莫名一紧。
“魔王剩下的魔王快要没了。过了2年也该察觉了吧?即便如此你还不停地以身犯险,我现在比起担心更多的是生气。”
“又不是完全用不了魔法吧?”
“如果一用就要损耗生命,那和完全用不了有什么区别!”
面对我不算辩解的辩解,琪莉终究拔高了嗓门。眼眶含泪。
琪莉如此生气的理由。我患上感冒的理由。
两天前,我偶然目击了一个孩子在冰湖上玩着突然落水了。现场除了我和琪莉也有别的大人,但是湖水没有完全结冰,大家都难以去救落在湖中心的孩子。
我知道我如今的状态不能使用魔法,却没法对眼前快要死去的人置之不理,于是我站了出来——
……结果因为魔力不足我也落水了。咳咳,咳咳。
晕了整整一天我终于恢复到了可以动弹的状态,于是我说服琪莉来了这杜达姆。然而路上我的状态又急剧恶化,现在就成了这幅模样。
“反……反正我和那孩子都没事,事情也完美地解决了,这不就好了?”
为了自我辩护,我顶着琪莉的愤怒反驳道。
魔法是失败了,但我进去前绑了绳子,所以我和孩子都平安地被救了出来。我完全像只落汤鸡一样瘫在地上逊得不行,却还是迎来了人们对我勇敢的夸赞和鼓掌。
然而,这对琪莉来说似乎完全不是件幸事。
“什么叫完美地解决了?不仅浪费了没剩多少的魔力,还得了感冒病病殃殃的不是吗?普通人光得感冒也有可能死的。”
“嗐,再怎么说那也太过了吧……”
“不开玩笑!我说真的!”
琪莉跺着脚喊道。没想到她这么生气,我不禁吓得一颤。
“普通人是不会那样闷着头以身犯险的!魔王现在就是个普通人!本就不多的魔力说不定哪天就见底出事了,你还这么轻易地消耗魔力,太愚蠢了!”
吞噬了终末之恶魔后过了2年。“魔法师”已经从这世上灭绝了。他们的魔力全都被我吸收,一旦耗费就再也不会恢复。留在我体内的魔力和嵌在我体内某处的雷吉纳丝・艾奎拉的碎片相持不下,同时只被用来维持我的生命。
我体内的魔力消耗殆尽的那天,恐怕我也终于要迎来死亡了吧。
琪莉所担心的正是这事。
难以预料我体内的魔力会在何时干涸。或许还够活个100年。又或许明天就当场毙命。
即,现在的我使用魔法就等于耗损我的生命。知道这点的她无论我用再小再弱的魔法都会勃然大怒。
“但我总不能对眼前快死的人坐视不管吧!琪莉你不也打算跳下去吗?!”
“我至少先确保了我的安全!既然说到了我就多说一点,要不是魔王跳了下去,我就可以用更安全的办法救出那孩子!”
“争分夺秒的情况下谁还管那些?!”
“必须管!别的不说生死问题必须想清楚,你这笨蛋!”
“不要凭这种事就说人笨哕咳咳咳咳呕呕呕!”
“呜啊啊啊,不说笨蛋了!取消!取消!”
啊,似乎太兴奋了。
我止不住地咳嗽,似要呕出内脏。腰简直要断了。脑袋晕乎乎的。见我死命地咳嗽,怒发冲冠的琪莉立刻惴惴不安地跺起了脚。
她急忙接了满到溢出的一杯水赶了过来。
“呜啊啊昂!不能死,魔王!”
就是说,还没死就这样了。
我哆哆嗦嗦地接过了琪莉递来的杯子,这次房间的木墙咚咚地响了起来。大概是隔壁的客人在踹着或捶着薄墙。
“真是,好好睡觉!吵死个人!当这是你们家吗!”
唔呣。完全不隔音啊,这旅馆。
琪莉和我扯着嗓子比赛谁更大声的时候,隔壁的客人似乎在经受忍耐力的考验。虽非本意,但确实给人添了麻烦。咳咳,咳咳。
“……今天就到这吧。先休息,明天再说。”
听完隔壁客人的怒吼,琪莉沉思了一会,从我手中又接走了水杯,说道。我正用手背擦着嘴唇上的水,骤然一惊地看向琪莉。
“明天还要说吗?”
“那你打算就这么混过去了?”
“有什么好混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后我会注意的。这不就好了?”
“光注意还不够。你每次都应付我说会注意,结果一次都没注意过吧。”
“那你要我怎么做?”
“承诺以后再也不用魔法了。”
“好的,好的。我承诺。咳咳……承诺总行了吧?”
“不开玩笑。认真点。”
“我是在认真地回答啊。”
“就算我在魔王眼前命悬一线,你也绝对不能使用魔法。可以保证吗?”
开玩笑的吧?
我没有回答,而是眉头紧锁地望着站在床边的琪莉。然而琪莉似乎没有半点说笑,眼神真挚地等待着我的回答。因此我陷入了混乱。
“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话,就意味着魔王完全没能理解我的担心。”
结果琪莉等累了我的回答,撇开头冷淡地说道。
“所以明天再说。”
就算明天再说——
我低头看着被子上我安然并拢的指尖,想道。
琪莉的问题错了。
即使我压根就不会魔法,看见琪莉陷入危机,我也一定会跳出来。哪怕失去我的生命。
我无法理解你为何要我承诺为了我的生命抛弃你。这问题无论明天、明年,纵使世界再次面临终末的危机,我也无法认可。
——我也不知道,现在。
头很痛。不想再思考了。
我拉来被子蒙住脑袋,噗通地躺倒在床上。热得出汗,浑身黏糊糊的,很不舒服,然而身体筋疲力尽的,甚至不想洗澡。
几分钟后,床铺轻轻地震动,琪莉钻进了被子。窄床上,我们背对着彼此睡了过去,又或是装睡地度过了夜晚。
——虽然知道这很幼稚。
昏暗中,睁眼闭眼都只是一片漆黑。大雪吞噬了声音,周围沉寂了下来。
床很窄,稍一动弹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次肌肤相触,我便无谓地翻过身体把脸埋进枕头。
琪莉抵着我腿的脚尖和擦过我腰的指尖冰冷如凌。仔细想来,得知马车进不了村子后,她一直抱着我在各家旅馆之间全力奔跑。
——不顾惜身体的到底是谁。
即便如此。
我却并不怎么讨厌可以对彼此发火而不用担心招恨的现在,是因为我太爱她了吗。
我闭上了眼睛。烧难以退下,闭上眼的我像个掉进兔子洞的异邦人,脑袋晕乎乎的。
我听着没能与我和解的恋人的浅息,渐渐地陷入了睡眠。




啊啊,天空中撒下了雪白的垃圾。
站在旅馆门口的李洛琳仰望着天空哀叹。
李洛琳的预测切切实实地中了。下了整夜的雪堆至膝高,就连开门都很费劲,甚至雪还没停。再下下去到了中午就得堆至骨盆。那样就不好收拾了。
李洛琳把手中的铁锹插在了雪上,喃喃道。
“噢,烦死了。别下了。”
住在每三四天就下一场雪的杜达姆,这种程度的暴雪早就成为了日常,但是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
况且为了决定准备早饭和门口清雪的人选,她和老板大叔来了局剪刀石头布的决战,惨败之后就更加讨厌了。她在外面顶着寒冷清雪的时候,老板大叔正发挥着欠佳的料理实力在灶门前烤火吧。拿着一星半点的时薪就要干这种活,她要和兼职工会告发。虽然先得组建工会就是了。
噗,噗。李洛琳的铁锹默默地铲起了雪。她熟练地把雪堆到路边。慢慢地,从旅馆门口到大路之间逐渐开通了一条路。
埋在雪下的门垫终于被挖出来时,店门开了,金发的女子飘摇地出现了。
“您在清雪吗?”
李洛琳听见那清脆的声音,终于挺直了腰看向身后。
昨夜抱来男人的207号房客正站在旅馆门口。她万无一失地穿着外衣戴着手套,却似乎仍不适应寒冷,鼻尖早就冻得通红。
“咦,您起得真早呢。”
“昨晚没来得及登记。今天柜台又没人在。”
“老板大叔应该在厨房……嘛,不过你晚点登记也没关系。这天气也逃不了单。”
为了省几个钱在这天气出门,恐怕就得被雪埋死了。李洛琳认真地开口,女子却当成了有趣的戏谈掩嘴一笑。
“这村子真的经常下雪呢。”
“嘛,是啊。毕竟在大陆北端。”
说着,李洛琳又挖起了雪。噗,噗。铁锹铲雪的声音宛如助兴一般极富节奏地夹杂在对话中。
“我们国家在南边,除了个别地方基本都不怎么下雪的。”
“是吗?您是哪里人啊?”
“温兹。”
“温兹……啊,我好像听说过。那个有名的剑之公主好像就是那个国家的人。”
“大概是的。”
女子莞尔一笑地答道。温兹出身的她对剑之公主似乎并不怎么了解。
“艾鲁真的经常下雪呢。”
“艾鲁除了个别北方的地区也不这样。就是这村里有点严重。”
“原来如此。啊,对了。我叫琪莉。唔呣,就是说……”
“李洛琳。”
“李洛琳小姐,如果还有铁锹的话,可以让我一起铲吗?”
嗯?李洛琳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琪莉。一对上眼,琪莉也“嗯?”地微微侧着头笑了。
什么啊,这人。执意参加劳动的理由是什么。疯了吗?
“您需要工资吗?”
“不是。嘛,给的话我也不客气就是了。”
“为什么非要自找罪受……?”
“咦,这个嘛。活动身体不是可以转换心情吗?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干。本想和李洛琳小姐说说话的,但是游手好闲地拉人聊天也太没良心了吧。”
“不,我到底在哪做了什么才能遇见这么正直高贵的人啊。”
李洛琳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了春晖一般的微笑。哇啊,怎么办。这个叫琪莉的女子,看起来可爱极了。
“那么可以帮我把堆在左边的雪铲到那路边吗?铁锹在仓库里。”
“交给我吧!”
李洛琳话音刚落,琪莉立刻跑到仓库拿着铁锹出来了。她双手拿锹连声鼓劲的样子看起来热情高涨。
嘛,其实李洛琳对琪莉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既然从未见过这么厚的雪,把活干好是不可能了。不过无偿劳动什么的,这人实在是太善良太可爱了。早饭时就免费给她泡杯热可可吧。
……这样的想法才过了几分钟。
李洛琳决定撤回她的想法。
热可可什么的,她到底说了什么不像样的话啊。她请这位女子吃顿早餐都嫌不够。请享用最肥的鸡做的炖菜,必须这么说才行。
没错。琪莉把活干得很好。真的很好。好得过分!
“琪莉小姐,您干得真是太好了……?”
除了跳舞没做过高强度运动的,一看就娇生惯养的年轻小姐毫无疲色地铲着雪。
不亚于李洛琳的速度和娴熟。琪莉除了一开始的生疏,在瞥了眼李洛琳的动作后,瞬间就掌握了姿势领悟了诀窍。
铲个雪有那么难吗?——如果有人这么说,为了尊重琪莉的优秀,她一定会用铁锹猛击那人的后脑勺。这绝不是几分钟内就能熟稔的工作。虽然谁都会铲,但是大家都做不到这么迅速,这么干净,这么有序。
得知这一事实的李洛琳发出了纯粹的感叹。
“琪莉小姐,您是做什么的,铲雪怎么这么熟练?”
“唔呣,没有特定的职业。就是会点剑术。”
“剑?!骑士吗?!”
“啊哈哈,不是。没有特别的职位。”
琪莉不好意思地红着脸笑了。
难道,是凭兴趣学的?也是,她轻而易举地把成年男人抱了进来,从那时起就非同寻常了……!
总觉得她对这两人越是了解就越是好奇。
李洛琳一直遵循着不率先对客人的私生活抱有好奇心的铁律。
然而她实在按捺不住对琪莉和那体弱男人的好奇心。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真身是什么,旅行的目的是什么,如此等等。
结果,李洛琳打破了旅馆兼职生的铁则,率先对琪莉发问。
“您来杜达姆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来,是想看看‘神之衣䙓’!”
琪莉停下了铲雪,开心地说道。目光满含着期待。
“那个,是在贝尔河边才能看到的天文现象吧?听说在那下面许愿就一定会实现哦!”
“您意外地是个浪漫派呢。”
真是意外的目的。原来在游手好闲吗,这两人。
“这么说来,李洛琳小姐住在这里一定经常能见到吧!”
“看过几次。第一次看觉得很神奇很厉害很美丽,其实看过几次后也就那样了。现在已经没什么兴致了。”
最后一次看是在4年前吗。惊人的是心中毫无波澜,之后李洛琳就没再特意去看“神之衣䙓”了。毕竟这事对李洛琳而言不再振奋,不再神奇。
“那么李洛琳小姐有在下面许过愿吗?”
“这个嘛,小时候好像许过……许的什么愿就不记得了。”
李洛琳回想着儿时的记忆,疲惫地答道。
再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嘛,大概是个无须记忆的无用而微小的愿望吧。孩子们会许的愿望。想要饭后甜点吃两碟布丁,想要遇见幽灵,想要快点长大,无非就是这些。
现在想来,布丁已经吃腻了,长大了也没个好事,幽灵还是别出现了为好。
“那么琪莉小姐想要许什么愿呢?”
“是啊。想要有个美好富裕的家可以和魔王一起生活之类的?”
为什么是问句。难道,没想过什么愿望就漫无目的地来看了吗。李洛琳注意到了琪莉话中的“魔王”一词,改变了话题。
“魔王的话,昨天被您抱在怀里的那位?”
“啊,对!呼呼,他是我的丈夫。”
“啊,原来如此……诶诶诶诶诶诶诶?!”
什么啊,已经结婚了?!两人都还挺年轻的诶?!
面对李洛琳惊愕的反应,琪莉单手捂着脸颊,“呜呼呼”地赧然一笑。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微妙地有些得意。
“咦,喔喔……完,完全没想到呢。这么早就结婚了。”
“一成年我就行动了嘛。”
什么行动。听起来危险得很啊,这。
“和魔王的前任搅在一起差点失去了性命,我还险些杀死了魔王。虽然一波三折的,不过现在是第2年的幸福新婚。”
琪莉一脸幸福地说道。
当然,内容听起来完全不幸福。太硬核了。哪里到哪里是可信的?虽然不是很懂,不过本人看起来挺幸福的,李洛琳决定适当地迎合一下。
“哇啊,那真是个好消息。希望您能在杜达姆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
“嗯!是那么计划的……本来。”
“……?”
琪莉的表情急剧黯淡了下来。性格变化怎么这么极端?
“其实我们吵架了,昨天。”
“诶?昨天?”
“他不肯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就伤心得喊了起来。嘛,虽然我逼得太紧也有错,但是魔王依旧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我就消不下气。”
“您是因为担心才吵架的呢。”
“除非魔王率先道歉,切实地承诺我不再瞎搞身体,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和好的。”
琪莉一脸悲壮地说道。
瞎搞身体什么的,挺严厉的表达呢。李洛琳在心中附上了淡漠的感想,再次铲起了雪。
别人的打情骂俏并不怎么有趣。说是吵架,那算哪门子的吵架。感觉就像是“我爱哥哥!”,“不,我更爱你!”,“不对,我更爱!”这种幼稚的行为。
没有恋人的人活得真苦。所以情侣就不该纳为客人。
“真不打算和好了吗?”
此时,头顶传来了男人带有疲色的声音。
琪莉和李洛琳同时停下工作抬起了头。
一个黑发男人正倚靠在207房的窗边俯视着这里。微微下垂的眼梢和乏力的表情。身披毯子的样子微妙地没有干劲。仿佛打他一拳要过5秒才会“啊呀”地做出反应,该说是这样的感觉吗。
话说回来这不挺帅的吗——李洛琳在心中“啧”地咂舌。昨天太晚了,又没什么精神,匆匆忙忙的就没发现,现在到亮处一看还真是个美男。
“什么啊,魔王!竟然偷听别人说话,卑鄙!”
“我就是听见了怎么办。”
“还有你不能吹冷风,快点关窗!感冒还没好吧!”
“不要。我们还没和好,所以我就没有理由乖乖听琪莉的话了吧。”
啊咧,虽然长成那样,这个“魔王”也是一根筋的性格呢。
麻烦了。这样下去不就要烦人地大吵一架了吗。李洛琳心怀不安地不禁观察起了站在旁边的琪莉的眼色。
然而她多想了。
她以为魔王这么一逗琪莉会更加地来气,结果琪莉像只猫咪似的,眼神泫然地直直仰视着魔王。
“你,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轻易和好的话就难办了!”
失礼了,表情和话语完全对不上啊,夫人。
“这样啊。那我孤独得都要憔悴而死了。”
“不能死!你以为我发火是因为什么?!”
“但是我被琪莉抛弃的话就没有自信活下去了。”
“为什么要那么消极!我绝对不会抛弃魔王的!魔王没了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吧!所以不要那么想!”
“我没了琪莉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琪莉没了我也能坚强地活下去吧。”
“没有吧?!我也不想魔王从身边离开!”
不,这俩?
李洛琳交替看向泫然欲泣的琪莉和蔫头耷脑的魔王,心里只觉得荒唐。现在这俩撇下一旁铲雪的单身狗在秀恩爱对吧?没错吧?
“那就现在上来抱抱我,琪莉。”
“不好意思,李洛琳小姐!我先告退了!”
魔王话音刚落,琪莉便抛下了铁锹,飕地冲进了旅馆
是谁几分钟前说什么除非道歉承诺否则绝不和解的。李洛琳一脸的错愕,呆呆地注视着琪莉离开的背影。
虽说夫妻吵架就犹如抽刀断水,但这也太无语了吧。想着,李洛琳再次看向了2楼的窗户。
魔王依然倚靠在窗边。疲劳的神色尽览无余,似乎仍未退烧。魔王感到了李洛琳的视线,迟迟和她对上了眼,那木讷的表情上隐约洋溢着微笑。
怎么说呢。
是大人的表情呢,李洛琳微微地感叹。
“谢谢你从早上开始陪琪莉玩到现在。”
魔王对李洛琳说道。仿佛带女儿去游乐园时对偶遇的女儿朋友打的招呼。
这和昨天躺在琪莉怀里肩负着世上一切耻辱的手足无措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人物吗,气场十分地成熟。该说是成熟吗,还是说用了老头子似的口吻。总之,这人一早一晚的竟然如此不同,这样不是欺诈吗。
紧接着,男人的房间里传出了“哐!”的开门声。男人回过头去,很快就关上窗缩回了房间。
别的不说,她知道了一件事。
那个男人,虽然看着不像,但是对付琪莉却驾轻就熟的。
“仿佛从中被利用的这份空虚到底是什么。”
噗,噗,噗。
李洛琳积极地铲着雪,失落地喃喃道。
反正,这些情侣啊。




翌日。
雪下得更大了。
第一天窝在房里消磨时间的住客们,到了第二天大约是有些无聊,一个个都坐到了1楼。
我和琪莉也早早地搬来摇椅坐到了窗边的位置。感冒还没有完全好,我被琪莉半强制地套上了几层衣服裹上了毯子“装”在了摇椅上。衣服层层包裹,我圆滚滚胖乎乎的模样恰如蚕茧。
然而昨天我惹得琪莉大发脾气,眼下只好照琪莉说的做了。至于变成蚕茧就笑着接受吧。希望琪莉能意识到我这又宽又深的爱,眼下不要对我发火。
——话说回来,这小旅馆里有这么多住客吗。
我打量着转眼间挤满1楼的人们,如是想道。
昨天不见踪影的人们密密麻麻地聚在了一起。不过人们挨挤在一个地方反而有种温暖的感觉,坏倒是不坏。
“是因为在窗边吗,总觉得有点冷。”
坐在我旁边的琪莉摩擦着两臂轻轻颤抖。我展开了我的茧壳——毯子——对琪莉说道。
“进来不?”
“嘿嘿,那就不客气了。”
仿佛就等我这句话似的,琪莉一下子坐到了我的膝盖上。
我用毯子包着琪莉抱住了她。二十岁的人了,这种时候却无疑地像个小孩。
“呐,听说那对人也是夫妻。”
我委身于摇椅,像只慵懒的猫咪似地享受着怠惰,靠在我怀里的琪莉私语似地对我说道。
我将视线抛往琪莉所看的方向。楼梯一侧的桌边,临盆的女人和长着胡须的男人正坐着喝茶。
“快出产了,他们在去娘家的路上。赶快雪停了才能出发。”
“是啊。”
我们没有既定的日程,正漫无目的地到处旅行,在这多困个几天也没有损失。然而临产的女人恐怕只会对这受困的状况感到不安吧。毕竟想要在娘家安稳地生育。
“生孩子是怎样的心情?”
忽然,琪莉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当妈妈了会怎样?”
“我哪知道。我实在想象不出我当爸爸的样子。”
“是吗?我大概知道魔王会是个怎样的爸爸。一定是个既啰嗦又保守还固执的爸爸。”
“这不没个优点吗。”
“如果得知我怀孕了,休瓦一定会来的。”
……这点我也无法否定。那小子,会哭着诅咒我吧,一定。
我将额头贴在琪莉的后颈上,呼出了浅浅的叹息。
八岁的小家伙钻进我的床铺要吵着一起睡,这事恍若昨日,现在那个小家伙长大了,讨论着和我一起当上爸爸妈妈会怎样。开心的同时,之前一直沉寂在心的微妙的罪恶感袭向了我。即使休瓦诅咒我,我大概也会给予理解。
“……我想有个像你的女儿。”
抱歉。我真是个坏家伙。希望你尽情责骂我这恬不知耻的男人。
听了我的话,琪莉像个孩子似地噗哧一笑。总觉得好不容易退下的烧又要上来了。
“我也想她像我。”
“你连客套都不肯让人像我呢。”
不过嘛,没有不满。为了我们后代的未来,比起我长得像琪莉才是正解。
人生在世,活了400年,也到了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呢。
虽然发生了各种事件和事故,即便如此我大概也努力地好好活下来了。挺到了琪莉的出现,这是我至今做过的事中做得最好的事。遇见琪莉真是太好了。
“希望那两人的孩子,健康顺利地出生。”
我小声地嘟囔道。
琪莉听见了我的声音,点了点头作为回答。一个新的生命降临在这世上一定是被祝福的。希望那两人的孩子也能在众人的祝福中出生。
我真心地,如是想道。




那天晚上,尖锐的惨叫响彻了建筑。
晚饭早就吃过了,闲来无事,我和琪莉交错地躺在床上,读着旅馆老板借给我们的书。
闲适和懒散萦绕在空气中,这般漫长的时间。雪声吞噬了一切杂音,反而显得格外地温馨。
我翻过第120页时,走廊外面传来了惨叫。惨叫十分地尖锐,我和琪莉被吓得同时挺起了身子。
惨叫是女人发出的。甚至还不止一次。掺着呻吟的惨叫接连传出。紧接着,走廊上传来了噔噔咚咚的跑步声。我凭直觉得知,房间外面发生了某些急事。
“难道——……?”
琪莉僵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喃喃道。
她的眼瞳充满了动摇。我不知道她做出了什么推测,不过她的推理往往是正确的。毕竟她的感觉十分地出众。
我合上书跟着琪莉起床。
“出去看看吧。”
听了我的话,琪莉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房间。
然后我们正好撞见了201房的男人拿着接有热水的脸盆在走廊上全力奔跑。该说是撞见吗,飕的一下就冲过了我们面前,甚至都来不及搭话。
幸好旅馆的年轻兼职生跟在他后面赶了过来,琪莉才得以抓住兼职生询问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201房的客人要生孩子了!”
“呜诶?”
对不起,这愚蠢的反应是我发出的。
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奇特的事情。
然而琪莉似乎早有所料,表情并不怎么惊讶。她沉着地对兼职生问道。
“医生呢?”
“杜达姆没有医生。得去邻市的玻鲁叙,或者过桥去东部。现,现在是老板娘在照顾。她有接生经验,应该没事的。”
“那还好……”
琪莉咬紧了下唇,支吾道。
其实接生我也有过。虽然是稀里糊涂地被卷进去的。
不过我没有贸然地站出来,毕竟那都是300年前的记忆了。其实那时也是匆匆忙忙地被人们拉去接生,我早就记不清我做了什么了。
“喂,李洛琳!干啥呢!快把毛巾拿来,毛巾!”
“呜哇,那么告辞了!”
201房传来了中年女人的怒吼,站在走廊上和琪莉交谈的兼职生被吓得立刻赶了过去。
其他房间的客人们也一脸好奇地悄悄来到了走廊探出了脑袋。从201房中不断地传出了女人的惨叫和男人的怯哭。
“没事吧?”
琪莉不安地嘀咕道。
我瞥了眼琪莉,她的视线却固定在了201房。
她在不安些什么呢。虽然没有医生,不过好在有人有接生经验,也有温水和毛巾供应,毕竟是在床上生孩子,也不算最糟的情况。
虽然担心是难免的,但是琪莉的不安似乎源于别处。正如之前所说,琪莉是个“感觉”很准的孩子。无论逻辑性的推论,还是非逻辑的理由,一向如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接着再次。
传出了惨叫。
这次的惨叫有些不一样。“撕心裂肺”一词显然是为了这个瞬间而存在的。
惨叫结束后,立刻响起了婴儿的哭声。听着那哭声,来到走廊打探的客人们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大家都是一脸的安心。我亦如是。
“啊,好像出生了。太好——……琪,琪莉?”
就在我松了口气和她说话的时候,琪莉不等我说完就赶去了201房。
慌张的我跟在了她的身后。琪莉的步伐十分地匆促。我们未经允许地进入了敞开的201房。
不同于我们的单人间,双人间的201房相当地宽敞,两边都设有床铺。大汗淋漓的女人晕厥似地躺在一边的床上,面色苍白的丈夫把裹着毛巾的婴儿抱在怀里,神情呆滞地站在旁边。
怀里的婴儿凄厉地哭着,男人却对婴儿不理不睬的。不知为何,他的视线对准了别的方向。我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过去。
在那里,我发现了中年女人抱在怀里的另一个婴儿。
奇怪。
婴儿的哭声分明,只有一种。
“状,状态有些奇怪……!”
李洛琳颤抖的声音一下子唤醒了我。女人生的是一对双胞胎。
“怎么办?婴儿有些奇怪……!”
李洛琳哆嗦着声音说道。
另一方面,抱着未哭婴儿的中年女人却是十分地沉着。她以冷静得近乎残忍的声音对李洛琳说道。
“很可惜,没办法了。毕竟没有医生,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那就带去看医生——……!”
“冒着大雪去哪?玻鲁叙?还是过河去东部?正常人去都可能被雪埋死,抱着这病恹恹的婴儿怎么过去?”
“呜喔,可,可是……!”
“放弃吧。活下来一个就算好的了。这孩子不行了。孩子爸,怎么办?这样放着马上就死了。这种时候快点断气对孩子也好。”
女人转向了胡须男人,说道。男人听了那残忍的建议,吓得浑身哆嗦。
女人的话很是无情,却并不算错。这种时候或许需要有人无情地做出决定。
然而事关亲生骨肉,父母不可能做得了理性的选择。男人只是“呜噢,呜噢”地潸潸流泪,不敢决定对孩子是杀是救。
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我攥紧了渗出汗水的手而又松开。触电一般的奇妙感觉扫过了全身。
我大大地深呼吸后,上前一步走到床边,对中年女人问道。
“有医生的话……就能救活吗?”
“魔王!”
我话音刚落,空气便骚动了起来。
首先,孩子父亲绝望颓废的脸上浮现出了邈然的希望。李洛琳也是一样。中年女人一脸怀疑地望着我。而琪莉,则是愤怒。
然而我没能住口。
“只要带来医生就能救活吗?”
“这个嘛,孩子撑得了那么久吗。可能还没等到就夭折了。”
“那就直接带孩子去看医生?”
“我怎么知道?我们没啥好办法,医生看了可能有招。不过说这些有什么用。大人还能勉强冒雪出发,孩子怎么扛得住体温下降?”
“只要稳住体温不就行了?”
“在这天气?怎么个稳法?”
“就是说,如果做得到的话。”
“住口,求你了!”
琪莉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啊。
好痛。
我转头看向琪莉。她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泪水,眼睛充血地瞪着我。
她清澈的琥珀色眼瞳中激荡着各种感情。似乎真的相当愤怒。她有像这样对我发火过吗。
想不起来。
真是神奇。之前我似乎对你做了挺多错事。琪莉,之前你一直在忍耐呢。
“过来一下。”
琪莉咬紧牙关对我说道。
“可是没时间了。”
“够了,给我过来!”
我拒绝了,然而琪莉拒绝了我的拒绝。
她抓住我的手拽着我离开了房间。我只好被琪莉用力拖回了我们的房间。
把我塞进房间的琪莉“哐!”的一声关上了背后的门,对我大声喊道。
“疯了吗?!”
“可是孩子快死了吧。”
“我也知道!我也很难过!但是现在没有人类做得到的事!明白吗?!所以魔王什么都不能做!”
她是对的。
然而付诸现实并不容易。
我活到现在送别了太多的人。我不愿空虚地送走本可救活的生命。倘若我有救活他们的力量,我想要帮忙。即使这会耗损我的生命。
如果我为了救这孩子消耗了魔力,可能魔力用尽明天就毙命了。不过,也可能100年后才死。
毕竟,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死。
为了不确定的未来对眼前本可救助的生命置之不理,于我而言太过困难。我宝贵的人们已经死去,留下了太多的后悔、太多的悲伤、太多的煎熬。我不想再有类似的记忆、类似的后悔、类似的罪责。
我知道,这话于你是多么地残忍。
这想法是多么地自私,我很明白。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允许我的决定。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开了。
沉重的空气瞬间消散。敏锐至极的我和琪莉没有放过一点声音,同时看向了打开的门。泪水斑驳的孩子父亲正一脸憔悴地站在那里。
“救,救,救得活吗?”
“咦,你怎么……?”
哎呀,我立刻闭上了嘴。
突然忘了,这旅馆的隔音很烂。看来回房谈话是多此一举了。
我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尴尬,男人似乎得到了确信。他不顾体面地挤开琪莉向我靠近,跪倒在我的面前。
“求您了,先生!请您一定要救我的孩子!钱也好什么也好,我都可以报答您!”
“不,还不知道帮不帮得上……”
“我的孩子快死了!有人要死了!”
男人满眼血丝地仰视着我,目光中包含着焦渴和怨怼。
我实在有些为难。我不想未经琪莉允许地站出来——是啊,这么一想压根就不该和他们说话——我寻求帮助似地望向琪莉,她却只是一脸沉涩地凝视着男人,丝毫没感知到我的视线。显然她也在纠结。
我没能轻易地回答,于是男人愈发地焦躁。
“明明能救却要坐视不管吗?!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吗!你这样就是个杀人犯!知道吗?!人是你杀的!要是我孩子死了全都——!”
“请您闭嘴!”
尖锐的怒吼盖过了男人的话。
不是琪莉喊的。当然,也不是我。
出乎意料的是,打断男人的话并加以斥责的人是这旅馆的兼职生李洛琳。站在门口的李洛琳怒火中烧地瞪着男人喊道。
“请不要强迫那位客人帮忙!逼人帮忙是不行的!”
相当正确的话。虽然对现在的男人来说派不上用场。
听了李洛琳的话,男人的表情彻底怔住了。结果他无计可施地溃倒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比起责难和辱骂,这样凄惨的哭相反而勾起了我的罪责感,令我饱受煎熬。
李洛琳深深地长叹后,上前抚摸着男人的背,安慰道。
“我去吧。虽然不敢保证能救活。我是本地人,就算大雪封路也大致辨得清方向。婴儿的体温……就请留在这的大家为之祈祷吧。”
不可能。要是祈祷有用早就把旅馆住客都聚在一起同声祈祷了。那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李洛琳的努力没有意义。结果显而易见。男人不可能不知道。即便如此,他却没能制止李洛琳。也没有制止。
我知道他的心思。我理解。毕竟和狗战斗的时候,和终末之恶魔战斗的时候,我一直都是那样的心情。毕竟我知道,那些看似没有意义的决定到头来并非毫无意义。
“……哈啊。”
琪莉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她走到床边,翻找着塞在底下的行李。
片刻后,她从床底抽出了裹着白布的细长之物。大家一脸呆愣地望着那谜之物品,只见琪莉唰地解开白布,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剑?”
男人沙哑地喃喃道。
藏在白布里的是她离开王城时带来的剑。
虽然比不上雷吉纳丝・艾奎拉,不过正如王室用品一般精巧而高级。显然不是住在这廉价旅馆的人所应持有的。所以才用布裹了起来。
男人或许觉得那东西和琪莉毫不相称。不过纠结了一番后,他看见了琪莉狠厉至极的表情,于是闭上了嘴。
琪莉以无比尖锐的目光看着男人和李洛琳,最后将视线抛向了我。
“就这一次。”
“嗯,我保证。”
“好,走吧。”
琪莉抓起了外套,率先离开了房间。
一旦做出了决定,她便不再纠结,不再愁闷,不再烦恼。她可知道,名为琪莉・温兹的人给了一直摇摆不定的我多强多牢的支撑。
“麻烦你带路了。一起走吧。我可爱的夫人同意了。”
我对一脸呆愣的李洛琳说道。
此时此刻,我就算被李洛琳看成炫耀妻子的烦人的笨蛋也无可辩驳。
毕竟现在的琪莉确实可爱得很,以致我无法抵挡。




把人全赶走后,魔王让李洛琳拿来了大块的毛巾。接着,他在洁白的毛巾上莫名地画上了涂鸦。
当毛巾是谁洗的啊。李洛琳有些烦躁。那涂鸦并非某个国家的文字,这帮人没疯吗,把婴儿的生命交给这帮人真的不要紧吗,这般隐约的不安忽然蔓延了开来。毕竟她实在想像不到那是卢恩语。
魔王密密麻麻地画上涂鸦后,用那毛巾裹住了孩子,李洛琳这下只好相信他了。神奇的是,毛巾上萦绕着温暖的气息。仿佛在盛夏的阳光下刚刚晾好的一样。
李洛琳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仰视着魔王,魔王苦涩地笑了,“嘘”地将食指贴在了嘴唇上。
对此,李洛琳只是默不作声地拼命点头。虽然不是很懂,不过刚才看到的事情她会至死保密的。真的。她发誓。
一切准备就绪后,远征终于开始了。
李洛琳在前面铲雪开路,琪莉和魔王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就是说,直到离开杜达姆时都是这样。
出了杜达姆便来到了渺无人烟的银白世界,跟在最后的魔王走到了李洛琳的身边,问道。
“我们,到哪去?玻鲁叙?”
“不是。过河去东部。这种天气河流安全地冻住了,那里更近也更好走。”
“跑过去要多久?”
“这个嘛,2小时?3小时?你就非得问这没意义的问题吗?”
大雪纷飞模糊了视野,边铲边走累得要死,总觉得魔王乏劲的语气都十分地烦人,李洛琳不禁发起了牢骚。大概是被她的反应逗到了吧,魔王轻轻地笑了出来。
“朝这个方向?直行?”
“是这样没错……”
李洛琳支支吾吾地嗫嚅道,魔王随即抬起右手伸向了他所指之处。
这是要干嘛。对面有什么东西吗,李洛琳皱起了眉头,努力注视着看不太清的对面。当然,在暴风雪中什么都看不见。
站在旁边的魔王口中发出了陌生的噪音,顶着狂风清晰地传来。
“□ □□■□。”
那声音是什么。
仿佛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野兽呼唤同类的嗥鸣一般,低沉而又幽寂,神秘而又陌生。面对无法解释也无法理解的陌生语言,对未知之物的生理性恐惧在心脏周围如薄膜张开。
魔王的话语结束,不一会,积雪便从李洛琳的足底开始向前融化。仿佛有人喷着烈火走过一般,顷刻间化开了一条路。虽然雪一化就成了泥潭,但至少不用再铲雪了。
李洛琳这才意识到。
啊,这是所谓的魔法吗?
但是已经没有魔法师了。听说2年前的那场谜一般的日全蚀后,魔力开始枯竭,会用魔法的人就不存于世了。
嘛,李洛琳在那之前也没见过魔法,所以魔法师绝没绝种她并不怎么在乎。只是有些惋惜再也见不到魔法罢了。
不过,没想到现在竟然亲眼目睹了消失的魔法。
原来如此。这就是魔法呢。
差点这辈子都不知道魔法是这么厉害的东西了。
“这是秘密。”
“秘密。嗯,秘密。”
听了魔王的话,李洛琳再次猛地点头。眼前的惊异现象看得她魂不守舍。
“那么,跑吧。”
魔王话音刚落,走在最后的琪莉如箭矢一般冲向了前方。迟而醒悟的李洛琳赶忙跑在了她的后面。魔王则跑在了最后。该说是跑吗,总给人一种渐渐落后的感觉。
李洛琳全力以赴地奔过泥潭。生长在常年下雪的村子里,跑起泥路也是驾轻就熟了。然而她怎么使劲都追不上跑在前面的琪莉。即便琪莉的怀里还抱着婴儿。
——与其说跑,更像在飞。
过了一会,她发现琪莉经过的地方几乎不留下脚印。
啪啦啪啦的踩泥声全是她和魔王的。琪莉滑也似地蹬在路上溜向前方。看着那随雪飘飞的金发和毫不动摇的背影,李洛琳实在是没有现实感。
这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个是在魔法消失的时代使用魔法的体弱魔法师。一个是看似无所不能的很有本事的女剑士。
犹如踏上救世之旅的两人来这乡村的理由只是想看天文现象……什么的。
——奇怪的两人。
不过更奇怪的。
——或许是觉得这两人可以救活这孩子的,我吧。
这么一想,总觉得激起了她不服输的好胜心。
虽然不是真的在比赛。不过李洛琳更加用力地蹬着腿跑了起来。
马上就到河边了。
作为通往东部的第一关,封冻的贝尔河迎来了三人。



之后想来那确实是颇为独特的光景。
在封冻的河流上奔跑的三人。
月光照在冰冻的水面上,三人踩着河上的月亮跑向了前方。
呼吸粗重,对话中断,蒙白的吐息遮蔽了视野。两腿渐渐失去了知觉,耳朵疼得似要掉下来,肺脏痛苦得犹如撕裂,眼前天旋地转,然而奔跑的步伐却没有停下。也没能停下。
即使马不停蹄地移动,却错以为停留在完全静止的时间中。那长之又长的寂静。唯有擦过冰面的沙沙足音机械地传来——
光芒、声音、香气、温度、触感、色彩、呼吸、淡淡的不安和期待、一丝的希望、奇妙的纽带、浅薄的优越、朦胧的憧憬,以及对这交映的一切泫然欲泣的怦然心动。
李洛琳确信,她久久都忘不了这瞬间的一切。
忘不掉的,一定。
毕竟是空前绝后的,最为陌生也最为神秘的经历。




过河时摔倒了几次滚地了几次。
不能浪费魔力,所以摔倒了就只好认命。不过一进入河流,雪就弱了下来,也不用再把魔力浪费在融雪开路上了。我全神贯注地维持着婴儿的体温,努力不掉队地在夜晚的河上一直奔跑。
时间感消失,身体愈发迟钝,终于渡完河踏上了东部的地界时,甚至估摸不出过去了多久。
过河后,李洛琳带着我们跑去了附近的村子。我们经过缠有各色布匹的巨大树木和鸟状的长杆,进入了低矮的石墙所包围的村庄。
夜色已深,大雪飘飞不止,周围弥漫着月光,街上空无一人。每逢岔路,李洛琳便毫不犹豫地确定方向赶往了目的地。就这样,我们终于停在了一栋瓦房的前面。
“先生!先生!这有个病人!”
李洛琳似乎对这相当熟悉,毫无顾虑地敲响了房子的大门。那声音别说屋子的主人,就连隔壁的人们都足以全部吵醒。
李洛琳敲得门都要裂了,黑灯瞎火的窗内晃起了稀微的光芒。
“深更半夜的谁啊?”
“先生,有病人!请您看一下!”
终于,门开了。
从屋里出来的是个初老的男人。大概刚被吵醒,头发蓬乱,穿着内衣。他一只手提着煤油灯,一脸警戒地来到屋外,依次看向了李洛琳、琪莉,还有我。看那不爽的表情,大概充满了对我们吵他睡觉的不满。
然而现在来不及照顾房子主人的心情。见男人从家里出来,站在我旁边的琪莉急忙走上前去,露出了怀里的婴儿。
“孩子病了。希望您看一下。”
琪莉的声音十分地沉着,却有些颤抖。或许是跑久了有些疲惫,又或许是害怕婴儿逐渐衰弱的生命就要熄灭。
听了琪莉的话,房子主人这才扶了扶眼镜,确认了一下婴儿的状态。不多久,那满脸的烦躁便转为了骇怪和惊愕。
“不,这脐带都没剪你们就带来了?!”
“婴儿的状态有些奇怪,先生。请您救一下。”
“感觉月份不足就出来了。难道是双胞胎?”
“对。”
“嗯,大概是这样的。双胞胎很难两个都正常地出生。不,所以你们就在这天气抱着婴儿跑步?真是,裹住孩子就能不掉体温了?”
房子主人大概觉得孩子已经救不活了。甚至没打算仔细地察看婴儿的状态。
李洛琳似乎很是焦急,跺着脚向房子主人央求道。
“还是请您先看看吧。这不还有呼吸吗?”
“哎,真是烦人。要是天气不冷还好说,这孩子早冻成冰了你叫我咋办……”
房子主人念念叨叨地从琪莉手中接过了孩子。大概谅我们来之不易,姑且决定看一下吧。
然而抱住孩子的瞬间,懒散的房子主人遽然变色。仿佛突然被泼了冷水一般,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剧烈地动摇。
房子主人抱紧了孩子,张着嘴不知所措,半晌才看着琪莉问道。
“孩,孩子从哪来的?”
“从杜达姆过河来的。”
“怎么做到让孩子这么暖和……?”
我。拜我所赐,先生。是我干的。
我想要举手高喊。当然,不能那么做,毕竟一被追根问底我就无言以对了。
幸好李洛琳对着怔住的房子主人大喊一声,房子主人这才没有因为无谓的好奇疏忽了本业。
“哎,真是,这样下去孩子都要断气了!够了,快想点办法吧!”
“啊?!噢,对!呃,先进去!快!”
是因为意识到孩子的体温稳住了吗。房子主人死气沉沉的脸上恢复了干劲。犹如燃起了救活孩子的希望。
见房子主人终于有了干劲,李洛琳和琪莉也露出了安心的微笑。我的内心也轻松了许多。现在可以切断维持体温的魔力了吧。
孩子能不能活不知道。毕竟我不是神。
不过我竭尽所能了。嗯,干得好。倘若我对那孩子置之不理,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后悔吧。话说回来,紧张一得到缓解,感觉就有点凉飕飕的。是因为汗一会就冷了吗。
“魔王,我们也进去吧!”
房子主人和李洛琳带着婴儿先进了屋子。琪莉也看向我如此说道。
琪莉的笑脸十分地轻松,看得我安下心来。她似乎挺畅快的。嗯,好。进去吧。这里太冷了。我想在温暖的地方喝杯热可可暖暖身子。
“魔王?”
啊咧。鼻涕停不下来。哧溜。
啊,不是鼻涕是鼻血。衣服脏了。这,衣服沾了血就很难擦掉了。哧溜。呜呜,血流到了脖子后面了。真是不爽。
啊,真是。
不是担心这种事的时候吧。
“魔王——!”
琪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海中。缥缈得犹如远处传来。
只见屋子里的李洛琳鞋也没穿地光脚跑了出来。琪莉也向我伸出双手跑了过来。大家都是满脸的苍白。或许是月光映照的缘故吧。
琪莉,又得发火了吧。
虽然我知道不是担心那种事的时候。
哧溜。




历经千辛万苦拯救世界获得真爱的魔王殿下在句号之后的生活实在是寒碜。
毕竟“故事”一定是最为耀眼的瞬间,是人生巅峰和黄金时期的节选。不然就无法被人们所阅读和传承。
对吧。毕竟无趣。吞噬恶魔拯救世界的魔王殿下尚可作为谈资,严冬奔跑力竭晕倒的魔王殿下就只是个笑料了。
我的人生现在挺平淡的。
虽然童话的结尾都是“幸福地生活下去”,然而那幸福的故事却没能流传,其实是因为那都是不足为道的平凡余生。
平淡的生命。
不过转念一想,平淡的生命不一定就不幸福啊。




睁开眼时,琪莉脸庞近在眼前。
睡得正酣的她将被子盖至下颌。呼吸十分地平稳。为了不吵醒琪莉,我小心翼翼地活动身体确认周围。
琪莉和我正躺在木床上。对面墙上的白色窗纸犹如画框,映出了雪的影子。褐色基调的原木家具以独特的形式布置在房间的周围,桌上的瓷制油碗里燃烧着稀微的火光。
恐怕是我们造访的那个医生的家。
倒在了医生的门前也算是幸运吧。我再次挪了挪身子,如是想道。要是过河途中倒下就真的难办了。呼唔,不过我没有借助魔法的力量努力跑到了这里,太了不起了。值得称赞。
哧溜。啊,又是鼻血吗。我用手背擦了下鼻尖。妈的,这是鼻涕吧。
话说回来带来的婴儿怎么样了。
死了,还是活着。
“活着。”
琪莉似乎读懂了我的表情,小声回答我道。
我这才将视线转回琪莉。琪莉一脸疲惫地眨着眼睛,躺姿依旧。似乎还未完全醒来。
“活着?”
“嗯,活着。”
是啊,活着呢。
“魔王救的。”
琪莉搪寒似地钻进我的怀里,说道。
我温柔地搂住了她。她的体温急剧升高,总觉得抱住了热乎乎软绵绵的大暖炉。不知为何,紧张消失,心情舒畅,睡意袭来。
“看我倒下是不是吓了一跳?”
“没,一定程度上料到了。我又不是不知道魔王的体力吧。”
“呼呼,这样啊……不过我也挺了不起的吧?没在中途倒下而是到这后才昏倒,这样有眼色,啊呀!”
我被琪莉掐住了肋下。不开玩笑。真的很痛。
“乐观精神不该用在这种时候。”
“咕嗯……抱歉。”
是啊。琪莉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反对的。
我的觉悟和琪莉的觉悟,两者的分量并不相同。我削减我的生命帮助别人,为何你更生气,这话我问不出口。毕竟我知道,割自己的肉,远比看着所爱之人割肉要容易。
换位思考,如果琪莉为了救那婴儿受了伤遭了险,我或许会做得更加过分。为了根除那种可能性,我大概会掩其耳目,让琪莉对此永不知晓。即使招来琪莉的埋怨和记恨,我也不会给琪莉任何的选项。
如此想来,我更加地自私和恶毒,果然。
“哈啊。嘛,算了。”
琪莉浅浅地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不知道。魔王体力差劲,跑不起来,还不听我的话总是浪费魔力,不是慈善家却非要为了别人以身犯险。”
“没有一个优点呢。”
“对。没有一个优点。”
琪莉撒娇似地将额头贴在我的胸口。接着,她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嘟囔道。
“我喜欢魔王,包括那一切。”
“哎,再次迷上我了?”
“嗯。”
“回答得这么干脆,是想把我捧得多得意啊,你。”
在我看来,你的这般模样每瞬每秒都没有不可爱的时候,甚至都不用“再次”着迷,琪莉。
啊啊,果然。我病得更重。
我躺在温暖的地方,搂着琪莉,开着无聊的玩笑,不知不觉,睡意再次涌来。
正是时候。
外面雪还在下,岁月无比地悠闲,没了家没了魔力的平凡男人和爱着平凡男人的女人抱在一起睡觉,这般平凡的日常。
平凡的生命,真棒。
我将琪莉拥入怀中,再次沉入了睡眠。




翌日傍晚,天晴了。
这村子不知何时又得下雪,所以最好在这个时候出发。李洛琳在晚饭时劝说琪莉和魔王返回杜达姆,两人也欣快地答应了。婴儿就先放在医生这。回到杜达姆再把那对父母带过来就是了。
主动找活干呢,我——面对自身无谓的勤勉,李洛琳叹了口气。作为旅馆兼职生,昨天一天的业务过于繁重了。该向老板大叔讨要特别的奖金吗。虽然没什么说服力。
就这样,离开医生的家时,太阳已经落下了。虽然我们够抓紧了,但毕竟是冬天,太阳很快就隐入了山中。
和来时一样,李洛琳在前面带路,魔王和琪莉跟在其后。靠近贝尔河时,琪莉和魔王再次发出了“噢噢,这就是那有名的贝尔河呢”的感叹。
李洛琳无奈地噗哧一笑,问道。
“忘了昨天刚走过这条河吗,两位?”
“昨天光顾着跑了,什么都没看清。”
“没错。雪太大了,前面一点都看不清。”
也是,确实如此吧。
“今天就悠闲地走回去吧。毕竟还有个病人。”
“我不是病人!”
面对李洛琳的指摘,魔王勃然喊道。李洛琳“噗哈”地一笑,轻松地无视了他。鼻血直流地倒在地上的是哪位绅士?
“李洛琳小姐才是,没关系吗?”
“我嘛,还是比较强壮的。”
面对琪莉的担心,李洛琳抡了抡手臂,咧嘴一笑。
话是这么说,但是昨晚李洛琳也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整天才恢复了体力。由于长途奔跑,直到现在全身的肌肉和骨头还在悲鸣个不停。
不过既然抱着婴儿奔跑的琪莉这么问了,任谁都无法娇气吧。
“呜啊啊,两位年轻真好。我都快死了。”
哎,确实有个厚着脸皮娇气的人呢。
“啊,不过那个医生好像挺厉害的。喝了他给的饮料身体一下就清爽了。虽然又黑又苦的确实很奇怪。”
“啊,您是说汤药吧?那东西我也喝过几次。”
“汤药?”
“好像是东部的医术。把好的药材熬久了做的药。先生说魔王先生的体质太虚弱了,就熬了补充体力的药。那个叫什么,对男人的精气也有效果,什么的……”
“哇,那个是怎么做出来的?如果能告诉我配方就好了!”
听了李洛琳的话,琪莉目光闪烁地说道。不知道琪莉作出反应的单词是“补充体力”还是“精气”。李洛琳歪着脑袋,回忆着从医生那听来的主药。
“就是,好像……干蜈蚣……还有什么动物的屎吧?”
“……呜哕呕呕呕呕。”
李洛琳话音刚落,魔王便瘫倒在地上干呕了起来。真是个闹腾的人。
“呜哇,魔王!魔王,没事吗?!”
“我被……我被喂了屎……?!”
魔王面色苍白地颤抖着喃喃道。似乎挺受刺激的。琪莉坐在旁边轻拍着魔王的背,大声安慰道。
“哎,屎有什么大不了的!魔王不还吃过恶魔吗!”
嗯?!吃了什么?!
“啊,话说是什么动物的屎呢?”
琪莉婉然一笑地看向了李洛琳。
李洛琳第一次觉得琪莉的微笑有些可怕。她会找来喂人的。一定。李洛琳看着魔王眼神悲痛地冲她摇头,决定不管怎样就装作不知了。
姑且,避开这污浊的话题吧。什么都好,还是说说别的话题吧。如是想着,左顾右盼的李洛琳发现了——
“……啊。”
神之衣䙓。
头顶上,神之衣䙓正辽阔地展开。
“啊,看上面!神之衣䙓出现了!”
李洛琳兴奋地喊道——不是因为神之衣䙓的神奇。只是,从屎上转移了话题所以高兴罢了——然而不同于李洛琳,第一次看见神之衣䙓的琪莉和魔王正可谓魂不守舍。
严冬,唯有在大陆北端才能发现的天文现象展开在三人的头顶。
红、蓝、绿、紫……
包含这世上所有颜色的巨大光带,仿佛衣䙓一般荡漾在头顶。一刻不停地变换颜色,涛澜汹涌地流向远处。
“噢……唔哇,这,这就是……神之衣䙓?”
魔王声音呆板地喃喃道。
提议来杜达姆的是琪莉。一听餐馆里的旅客们谈起“神之衣䙓”,她便兴奋得不行。
毕竟是琪莉想看才来的,其实魔王并不抱有太大的期待。天气现象也就那么回事,华丽的景象完全可以用魔法呈现。确实,只要建立好构筑式,和这一样的错视现象完全可以呈现。
即便如此,魔王却瞬间被震憾。面对自然的惊异失去了话语。只是隐约地领悟了。即使这现象可以用魔法重演,此刻感到的轰动和震憾却是绝对无法再现的。
“……真美。”
琪莉说道。她感动得似要哭泣。
“啊,我们躺下来看吧!”
琪莉高高地抬头,久久仰望着天空,半晌,她若有所思地提议道。
李洛琳皱起眉头反问“呜诶?在这寒冷的冰面上?”,琪莉却率先成大字躺倒在地,打断了李洛琳的不满。魔王也露出了苦笑,顺着琪莉和她交错地躺倒在地。虽然躺下时发出了“诶咕咕咕”的声音。
不,这算什么。寒冬里,大字躺在冰冻的河中央的人们。太羞耻了,她绝对不会参加。
“呜哇啊——李洛琳小姐也快点躺下!视野里满是神之衣䙓在晃动!”
琪莉无比惊叹地喊道。
……嘛,一个人尴尬地站着也有点那啥,就适当地配合一下吧。反正除了他们又没有别人。
之后,李洛琳也慢慢地躺在了地上。不过为了维持体面,她没能成大字躺倒,只是将双手文静地放在了肚子上。
“……哇啊。”
然后李洛琳再次感叹。
五彩斑斓的云雾挤满了视野。
看惯了的光景。现在既不神奇也不惊人了。她再也不会在那下面双手紧握地许愿了。正如下雨,正如飘雪,那只是时而可见的天文现象罢了。
不过真是奇怪。
今天总觉得有些兴奋。
仿佛许愿了……就真的有人会帮她实现。
然而那太过震撼太过耀眼,无论何种愿望都显得微不足道。
啊。
这世界如此地……美丽吗。
“呐,听说在神之衣䙓下许愿就真的会实现哦。”
琪莉无比开朗地说道。对此,魔王如弹起的皮球一般“噗哈”地爆笑。
“神之衣䙓不过是光的散射现象。没有实现愿望的能力的。”
“不要用理论戳破我的浪漫,魔王。”
“你想许什么愿望?”
魔王翻了个身,望着琪莉深情地问道。
两人久久望着彼此的脸庞。仿佛愿望都写在了彼此的眼中。
“想了想……没有。”
半晌,琪莉翻身转向了魔王,嘻嘻地笑了。
“没有比和魔王在一起更重要的愿望了,所以没什么要许的。”
“是吗?那么实现琪莉愿望的不是神之衣䙓而是我呢。”
“这样的吗?”
“我也是有用的呢。”
“那么魔王没什么想许的愿望吗?”
“嗯……希望琪莉的愿望实现?”
啊哈哈哈。嗯,这样啊。哎,太感人了。那么到底为何来这北地的乡村啊,两位。
李洛琳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躺在旁边深情对望的那对夫妻。剥夺感和疏离感折磨着她。
她到底为什么躺在这。没来由地,她感到了不可碍事的压力,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来。
——反正对神之衣䙓许愿也不会实现的。
虽然记不得小时候许了什么愿望,不过实现愿望的终究不是神之衣䙓。他人的插手,自身的执着,还有偶然,只是这些的产物罢了。
——反正世界就是那样平凡地运转。
不多久,神之衣䙓徐徐褪去了颜色。很快就要完全消失,到时就只有漆黑的夜空了。
衣䙓消失前,明知不会实现的李洛琳无谓地许了个愿望。
希望这平凡的世界可以一直平凡下去。在众人的参与下捞回一命的婴儿长大后念叨着不想长大,她在和老板大叔的剪刀石头布中败北,还用得了魔法的了不起的魔法师由于体力不足流着鼻血,老板大叔准备的早饭难吃得要命,希望是这般平凡的世界。
然后务必。
请让那对肉麻的夫妻明天就离开杜达姆从她的眼前消失,拜托了。
李洛琳十分恳切地许愿道。虽然许下最后的愿望时,神之衣䙓几乎完全消失,愿望有没有得到受理就不知道了。



嗯,果然。
愿望越小越好。
明年冬天就准备一些更具体更渺小的愿望吧。
如是想着,李洛琳微微一笑。



(隐遁魔王与剑之公主完结)



<夫妻吵架>
(图一)
快起来!魔王太懒了!
像魔王这么懒的人我是第一次见到!
(图二)
那又怎样?我周围的人一般都是这么懒的。
(图三)
不要信口雌黄地狡辩!
什么信口雌黄……
(图四)
魔王哪有什么周围的人?!
敢情是这意思吗!



<和哥哥的回忆>
(图一)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哥哥欺负我!
我哪有!
(图二)
哎,兄妹之间要好好相处。
那么老师和哥哥关系好吗?
(图三)
当然啦,老师和哥哥啊……
(图四)
等下。没个好的回忆吗?!



<不要辩解>
(图一)
锡瓦啊。
我凡事都尽到了最善。
绝不作别扭的妥协。
(图二)
即使现在遭你责难,
我对此事也绝不后悔!
(图三)
搞笑呢,真是!
我让你教剑——
(图四)
有让你把骑士团犁成焦土吗?!
见其不三不四地攻过来,我就不自觉地……



<她的两幅面孔>
(图一)
小姐,你长得真俊。
约娜,听见了吗?说我长得俊诶!
(图二)
恩格尔系数破坏犯长得再俊又有什么用?
……抱歉。别用表情骂我。
(图三)
看小姐长得俊,我就加了些添头!
哇,谢谢!约娜,听见了吗?因为我长得俊……
(图四)
长得俊真是太好了呢,嘉珞。
好歹保持个5分钟啊。



<朋友的条件>
(图一)
最近被一个不知道叫嘉珞还是减珞的孩子烦得要死。得说些狠话把她赶走。
阿丝特莉雅,来玩吧~
(图二)
阿丝特莉雅没时间和你这种没脑子的人玩。
笨蛋会传染的,能离远一点吗?
(图三)
笨蛋会传染……?
阿丝特莉雅,你真的……
(图四)
——是个笨蛋呢!
笨蛋不会传染的啦!哈哈!
大事不妙。是真的笨蛋。没信心赶她走了。



<恶魔的苦衷>
(图一)
恶魔活着真累,亲爱的。
那又怎样。
(图二)
上次的乌鸦们啊。
嘎啊

不是罢工说要带薪休假吗——
(图三)
狗就得吃狗饭。
唉……
还有一堆不管人权的糟糕契约者。
(图四)
竟然要消灭这么可怜的我们,太过分了吧,亲爱的!
啊,真是,那又怎样!



作者后记

感谢购买「隐遁魔王与剑之公主」的各位读者。大家好,我是비에이。



1、出外传了。写第1卷的时候,我对编辑大放豪言“想在第4卷出个外传!”,结果自然而然的就漏掉了,好在编辑还记得我这执着外传的懒惰作者,于是就有了第8卷。
吓了一跳的各位读者,对不起,我爱你们。关键一听说附页上有Lpip老师的画报集,我便毫不犹豫地喊出了“来吧,外传!”。很遗憾之前没能顺利地将立绘呈现给各位读者,不过真的很开心。



2、平凡地活着是《张基河和脸孔们》中我喜欢的一首歌曲。抛开过去的故事,这本外传的主题其实是平凡地活着的人们,过着平淡生活的人们,他们因此幸福地生活下去,这便是我想讲述的故事。和歌曲的主题也有相似的一面。
嘉珞所属的黑心骑士团是番外中的番外,不过以后我也想写写这些人的故事。当然法定休假还是得遵守的。



3、之前一直想插入的前传,伊芙和魔王过去的故事。在本篇中实在没机会插入,所以能够像这样呈现还是蛮高兴的。过去的“狗”以女子的模样出现,这么一想伊芙讨厌琪莉的理由之一或许就是“金发”吧。因为没眼色的魔王世界陷入了危机。



4、对休瓦尔兹有些歉疚。只希望休瓦不要跳出现实世界,在我的小说世界里老实地活着。他要是来了现实大概得先勒住我的脖子吧。抱歉,休瓦尔兹。不过我很爱你。
我很喜欢休瓦尔兹和玄铃这对。这两人似乎绝对不会陷入爱情。看过画报集的各位应该已经知道了,没错,其实玄铃的年龄更大。哈哈哈。



5、魔王和琪莉可以大吵大闹地争执真是太好了,我想。还记得第1卷里琪莉为了不招魔王怨恨强忍不满关怀备至,因此我更喜欢他们现在的关系。毕竟琪莉现在完全信任了魔王对她的爱,也学会了依靠对方。
极光我也一次都没看过。死之前我想去看看。当然,在那下面许愿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如果我看到极光了就许愿世界和平吧。哈哈,真是个平淡的愿望呢。



6、这次的截稿日期编辑为了我真是辛苦了。是我不好。不好到最后真是抱歉。可以再次看见Lpip老师秀丽的插画真是又开心又光荣。可以在4格漫画中看见孩子们的SD真是太好了。一直以来真的很感谢。给大家添麻烦了。本想在2018年改过自新的,结果完全没能改变。下半年我会勤快一点,争取当一个遵守截稿日期的作者。



7、最后是购买了外传的各位读者!我向你们致以极大感谢和爱意!我觉得没有各位读者的爱是出不了外传的。对于各位的厚爱我感到了极大的喜悦和责任。我会更加努力地准备下一部作品。感谢各位给了我勇气。



8、下一次见面大概就是下一部作品了。我想再说一遍第7卷里的道别。
通过新的孩子们。通过新的故事。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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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1

  • 1
  • 2
前往
10000
想吃年糕 王爵
感谢翻译

1 年前 0 回復

幻影双刃 子爵
完结撒花,我还挺喜欢依芙的

2 年前 0 回復

无限之空 子爵
第一部是叫反叛骑士的圣女篡夺吗?是的话记得16还是17那会完结的

3 年前 0 回復

秋木 侯爵
那史上第一部是啥

3 年前 0 回復

GUotaku 騎士
从主页来的,这插画一看就是Lpip啊

3 年前 1 回復

zhou291415492 子爵
目前只有两部完结的韩轻吗?第一部是啥?

3 年前 1 回復

  • zhou291415492 子爵 : 想起来了,骑士那部,当时还有挺多争议的

    3 年前 回復

简自豪加油啊 子爵
有木有人告诉我一下伊芙最后咋样了,看第六卷的时候好难受就没继续看下去了

3 年前 0 回復

黎曙sss 王爵
感谢

3 年前 0 回復

vinnicer 侯爵
好诶!

3 年前 0 回復

jlyqe 王爵
感謝翻譯

3 年前 0 回復

vinnicer 侯爵
感谢翻译!

3 年前 0 回復

vinnicer 侯爵
好!

3 年前 0 回復

a996886414 皇帝
感谢分享

3 年前 0 回復

luzick 子爵
插图看不到呀。。。中间的

3 年前 0 回復

沉默,继而无语 王爵
感谢大佬

3 年前 0 回復

stre1654 王爵
感謝分享

3 年前 0 回復

黎曙sss 王爵
不知道为啥插图看不了

3 年前 1 回復

zxc1996 子爵
第一章居然还是未完   好几次都以为完了

3 年前 0 回復

  • zxc1996 子爵 回復 @禁锢之零 : 并不是抱怨更得慢 而是觉得这章挺长

    3 年前 回復

  • 禁锢之零 伯爵 : 有的看就不错了

    3 年前 回復

轻音宝宝 王爵
什么结局啊?

3 年前 0 回復

R41n1o0W 伯爵
不知不觉都完结了

3 年前 0 回復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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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jangCjengh 王爵
TA 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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