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見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同异世道别,与明日相约 启程的画笔与30升的背包 [悠米之翼汉化组] (本卷完 更新EPUB)

书名:同异世道别,与明日相约 启程的画笔与30升的背包

书名:さよなら異世界、またきて明日 旅する絵筆とバックパック30 (富士見ファンタジア文庫)





作者:風見鶏

插画:にもし

图源: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

翻译:草木灰 良良

校对:良良

修图:ElizaKzi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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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Andromeda (LK&TSDM ID:爱丽丝•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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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这气味,让我很困扰」

「气、气味?抱歉,很臭吗」

 


妮塔 nita
惠介在旅行途中遇到的半精灵少女。
擅长绘画的她也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毒舌的一面。
她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惠介
在某天误闯进被毁灭的异世界的现代高中生。
为了寻找回到以前世界的线索,他驾驶着名为茶壶的蒸汽机车进行着旅行。





「我说不定是烹饪料理的天才」
「嗯——!」
See you later,fantasy world
We hope that tomorrow come again
traveling  paintbrush and backpack 30





「要是能煮出美味的食物就好了」
「肯定可以的,因为已经努力过了」


梅尔泰伊
“在特别的日子里”
铺上被切成圆片的蔬菜后放入烤箱炙烤。马里特地区有名的家常料理。每个家庭的口味都不一样,据说里面凝结着那个家庭的历史和回忆。



「……你是说,要结束旅行吗?」
「——嗯。因为,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
「我,留在这里就好」
那是一份美丽的笑容。


序幕「靛蓝画毯的夜晚」


在道路的远处可以看见有一个黑点,靠近之后它的轮廓变得清晰了起来,是一辆货车型的机车。继续行驶一段之后,我将蒸汽机车停在了那辆货车斜后方。
虽说带着些许期待,但这辆歪倒在路边的机车的车身已经被雪白的尘埃覆盖。裸露在外的金属管也已满是红锈。隔着挡风玻璃观察,夕阳的日光却穿过副驾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明亮得有些刺眼。
我闭上双眼,咬紧嘴唇,拍了拍脸,走出车外。
看上去似乎是一辆运输快递的货车,这样的想法让我感觉有些许的怀念。
我慢慢走过去,说了声“打扰一下”。
仔细倾听,我屏住呼吸等待,然而并没有人回应。徐风拂过,草丛摇曳的浪潮声传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走到驾驶席的一边,将手放在车门上。我的呼吸不由得变得杂乱起来,甚至显得刺耳。嘎吱一声,车门合页发出了尖锐的响声。
光线反射过来,闪亮发光的物体出现在了我眼前。
驾驶席上堆积着成山一样的结晶,车里没有人,有的只是堆积在地上的酒瓶和衣服。
副驾驶上的大旅行包上挂着一顶茶色的帽子,一张折成三折的奶油色纸张被压在下面。
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就这样把车门关上。
又或是放声呐喊,或是哭泣,面对就连自己也难以理解的心情,我咬紧牙关,犹犹豫豫地将双手合十祈祷,接着我把上半身探进车里。身体碰到了结晶,刷啦一下发出了无机质的声响。
我将取出的奶油色纸张展开,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图。
画着道路,山脉,与河流。两条平行线倾斜着与直线交错,四边形再加上窗户的符号意味着城市吗?
在地图最上面的河流上游,画着一座桥,被画上了好几个圈。货车的主人是想去往这座桥吧。
我将地图小心折好放进后面的口袋。
结晶的小山留在驾驶席,我关上了门。或许,这扇门再也不会被打开了,我不由得产生这种奇妙的想法。
驾驶席一侧的货箱上还有一扇横拉的门。
闩锁式的把手已经锈迹斑斑,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抬起。没想到打开锁后,轻轻一推门就被划开了。我爬上去,打开堆积着的木箱。
里面塞满了铁皮罐头。
以及肥皂,灯具之类的杂货,还有酒。
车厢里面还有很多桶装水,以及魔矿石。这些都是发动蒸汽机车的必需品。
我回到自己的蒸汽机车(我给它起名叫茶壶),将它横停在货车后方。将货车的后门全都打开后,我挑选起要搬上茶壶的物资。
茶壶的外形就像是好几个箱子组合起来的形状,只有大轮胎和那个挡泥版呈现出曲线,两个车灯和引擎盖隆起的部分,粗犷得不知是怎么设计出来的。
茶壶的载货量与货车相比可以说有着云泥之别。铁栏杆做成的车顶载货台虽然可以放下水和魔矿石一类较大的货物,但怕雨淋的东西就只能放在车里了。
即便经过严格挑选,空间也很快就不够用了。货车上还留有堆积成山的物资,而茶壶已经装满了。
关上货车门,我坐上茶壶的驾驶席。
握紧方向盘,另一只手将节流阀杆往上推。
锅炉产生的蒸汽涌入引擎,推动活塞。
咻,咻,咻,茶壶带着欢快的叫声启动了。
从货车的一旁通过,随着节流阀的开启,茶壶逐渐加速。
不一会儿,后视镜里已经看不见货车了,只剩下被白沙覆盖的平原,零星点缀的绿色,还有广阔的山与天空。不知哪里飘来的巨大云团遮盖了山峰,山脚也被夕阳色染红。
用空出的手从口袋取出地图,放在方向盘上展开。
货车应该就在这条路上的某处,只要能找到一个参照物,我就能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把地图叠好,放在副驾驶。
啊啊,好想和别人相遇啊。
我在太阳沉没之前把车开到路边,用捡来的枯枝升起篝火。吃过加热后的罐头,我举起枪对准太阳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
即便想用手指施加力气,但扳机还是太重了。我的手很快就开始颤抖,喉咙也急促地喘息起来。
左手扯住右手手腕,把枪放了下来。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心跳,这时的我才发觉自己的额头上早已满是汗水、呼吸也很慌乱,身体就像溺水一般动弹不得。
我背靠车门坐下,脑袋顶着车门仰起头。没有云的夜空就像是暗色的画毯,星辰随意地散落在上面。
——又失败了。
低头看着右手握着的粗糙铁块。我忽然觉得握着这种东西实在过于可怕,于是我把枪丢了出去,手枪发出一声闷响,半埋在白色沙地里。金属的光泽映照出的摇曳篝火十分骇人,令人胆寒。
我将视线从手枪上移开,或是说从自己的行为中转移开来,捡起三根枯枝丢进火堆。抱着膝盖,身体缩成一团,将额头顶在膝盖上。
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一个人也没有的世界早已让我厌倦。太安静了,心中甚至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唯有孤独感在回荡。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它就紧紧黏在皮肤上怎样都甩不掉。
不知为何,我抵达的这个异世界,已经完全毁灭了。




茶壶

以名为魔矿石的结晶作为燃料的蒸汽机车。驾驶的时候会发出咻,咻,咻的和火车一样的声音。用圆形的方向盘,刹车踏板以及节流阀杆加速就能简单操作。我虽然没有驾照,但没也人会检查所以没关系。开车时需要让水保持沸腾所以命名为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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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浮于蓝色地平线上的车站」

  告别货车之后又过了四天。
  这段时间没找到什么像样的东西,要是没能从货车上补充了物资的话,我说不定会绝望地哭出来。物质和食物的存量与我的心态息息相关。
  再加上茶壶的状况也不太好,感觉是出了点故障,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让我愈发感到忧惧。
  如果只是抛锚还好,车内充满了高压蒸汽,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引擎爆炸的话就完蛋了。这让我每次一握阀杆手就感到紧张,冷汗不止。
  突然,车辆咔咔咔地剧烈摇晃,车差点翻出去。我赶紧把控制杆往上推,加快车速,震动也跟着平息了。
 「……总感觉、要撑不住了」
  现在的我很是焦虑,只想尽快找个地方坐下。
  眺望平原的尽头,一成不变的唯有那宁静阔淡的风景。
  方才还是那么紧张的我,在瞭望这片平静的风景后,心情却又好上了几分。
  我脱下鞋子盘坐在座位上,拿出手机。点击屏幕,听起早已听惯了的西洋音乐。早知会变成这样,多下载些音乐就好了,我没头没脑地想道。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才第一次开上车。这时的我才发现开车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除了握住方向盘之外就没其他能做的事情。
  千篇一律的景色与平坦道路,平淡的英文歌词。不知不觉间我的意识变得朦胧。
  所以,当我看见那个的时候,甚至反应不过来那到底是现实还是在做梦。就像凝望沙漠的海市蜃楼一般,视界摇摇晃晃的。在昏睡与苏醒波涛的顶点,我的意识猛然回归,那一瞬我才发觉原来那个是真实存在的。
  车站。
  平房外观的车站浮在水面上。车站周围的大片水塘里,映射着的是蓝白的天空。两条铁路从车站向左右延伸,一辆黑色的火车半身跃出车站。
  我赶忙从副驾驶拿起地图摊开。地图上唯一画着的车站,恐怕就是这里吧。
  心里的不安渐渐缓和,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这时的我第一次发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竟会让神经如此疲惫。
  是车站。我找到车站了。光是这样就让我欣喜不已。
  睡意被一扫而空。我推动节流阀杆,茶壶一言不发,飞快地向着车站驶去。
  很快车就开进了水塘里,这一片地面好像变成了广阔的洼地,车轮的三分之一都浸入了水中。方向盘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飞驰的茶壶推开波纹,映入水中的青空与云朵也随之摇晃,就这样我笔直向着车站前进。
  好不容易来到建筑前,我把茶壶停在车站的出入口旁边。
  车站的外表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如今却因为风吹雨淋变得破旧。但只要不介意它的老旧,车站依然可以满足日常需要。总有种里面会有人出来的感觉。
  车站建的比地面高出一些,台阶从水面升起。多亏如此,车站里面似乎没有积水。
  我关上茶壶的燃料阀,推开车门。
  脚下是广阔的天空,我脱下袜子塞进鞋子,卷起裤脚。脚碰到水感觉凉飕飕的,倒是不坏。
  我打开后座车门,背上背包,提起鞋子,踩着水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接着在最后一阶坐下,从背包里取出毛巾擦干脚。重新穿上鞋袜,重新站到车站的入口前。
  车站内被蓝色的阴影笼罩着,光亮从墙上排列的窗户照进来,断断续续地落下一道道等距细长的光影。
  无论是长排座椅还是接待窗台都没有人影。只有墙上挂着的几张褪色海报与时刻表向我诉说着这座车站过去的喧闹景象。
  阴凉处的凉爽空气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走到太阳照射的地方时,刺眼的阳光又让我觉得暖洋洋的。
  车站的内部并不宽广,走过窗户,来到走廊,再穿过检票口的栅栏,前方闪烁着黄色光辉的地方应该就是月台了。
  在那里我看到了支撑着屋顶的并排橘黄色铁柱、背靠背的深色长凳、平原上鲜艳的绿色、以及正蚕食着平原的白沙山丘。黑色的巨大火车,还有——
  熠熠生辉的,银色发丝正随风飘摇。
  我停下脚步。
  月台之上的屋顶垮塌了一部分,似乎穿了好几个洞,春日的几束余晖落在地面上。
  一位女孩站在其中,每当她晃摇身体,银发就会闪烁阳光。她那通透白皙的四肢在天蓝色连衣裙的衬托下显得尤为醒目。
  女孩面朝着火车,身前的三角画架上水平放置着素描本,她利落地挥动手中的画笔,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画画。然而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现实,因为这幕景象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在这蓝色的阴影下,宛如林荫落下的金色阳光之中站着一位女孩。她的身形是如此的清晰。眼前如画般的光景让人浮想联翩。
  忽然,女孩抬起了头。
  本以为她是在专注于前方的风景,没想到她却直直地朝这边看了过来,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我。那双大眼睛的瞳色是比水面反射的天空更深的蓝。这就是所谓的碧眼吧。
  时间在我们互视的瞬间,停止了。
  不知如何开口的我们,满脸的疑惑。毕竟,这早已是少有人烟的世界,这样的相遇更是出乎我的预料。
  可是,在她发现我之前我就已经在看着她了,是不是应该由我先开口打招呼比较好呢。
 「你好」
  好久没跟人说话了,感觉喉咙正用着与自言自语完全不同的声部在发声,很不自然,也很沙哑,我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你、好」
  她小声地回应道。和我一样的轻声细语,就仿佛要被微风吹散。
  女孩用手捂住嘴,发出着像不知所措的小猫似的声音。
  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不宜交谈,于是我朝女孩走去。走出站厅,感到一股让心情舒畅的暖意。在大约相隔三米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因为我注意到女孩的眼神在不安地摇晃。
 「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虽然这么说显得有些奇怪」我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说出这样的台词。「我只是沿着马路开车,然后发现了这座车站,想进来看看,结果就看到了你」
  匆忙解释的话语听起来就像是狡辩,看来我完全忘了对话的方式。
 「……这、这样啊」
  啊,她在警戒着。虽说知道自己被她提防着,但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冷静下来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搭讪。被陌生的男人搭讪的话,对方也很难心平气和地对话吧。更何况,在这样的世界里,叫人没要有戒心才是最不可能的事情。
  由于过于想和他人交流,不假思索地就上前打招呼了,这完全是我的考虑不够周全。
  我为难地挠了挠脸。
  当然,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你在画画吗?就算这样问,我也不觉得那女孩会和我闲聊。
 「……那个、打扰了」
  我摆出亲切的笑容掩饰着,接着转过身。不论如何,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一个人生中第一次搭讪结果遭遇大失败的男人吧。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的声音,我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女孩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正捂着嘴。
  我们四目相对,女孩的眼神有些动摇,似乎在纠结着什么。又一段无言的时光。
 「不、没什么」
  留下这一句,她又看向素描本。
  我还没迟钝到不能理解她想结束对话,于是我又回到了寒冷的蓝色阴影中。
  车站的内部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窗口的另一头是车站人员的小房间,不过也已经破败不堪。
  知道世界会毁灭的话,还会有多少人愿意留在车站工作呢。虽说想坐火车去往别处的人会变多,但我不认为管理运输的人会增加。
  我走回车站的出入口,只看见夕阳的光辉斜照着沉入水中的平原。
  回头看着车站,那位女孩是打算留在这里吗?
  我已经受够了坐在车椅上,握住方向盘,在一无所有的平原上行驶的日常,今天的我想住进车站里。
  可是,先来这里的是那个女孩,而且她对我有所警惕,留住在这里会让她感到不舒服吧。
  没办法,我只好走出车站,今天就找个没水的地方露营吧。
  我解开鞋带,脱下袜子,卷起裤腿走下楼梯,冷冽的水洒在脚趾上。
  打开茶壶驾驶座的门,把鞋子和背包丢了进去。我擦干脚坐下,把手伸向节流阀杆,这时才发现。
 「咦……?」
  指示锅炉压力的仪表指针垂了下来,明明进车站的时候,我明明有让茶壶保持着暖机状态。为了能够马上开车出发,在露营停车之前保持暖机是我的习惯。
  真是奇怪,我一想到这里,突然有一股脊背发凉的不祥预感,看向并排的仪表。
  燃烧室的压力表显示现在正处于暖机状态,正常地燃烧着。
  我再次打开燃烧室的开关阀,这样一来连接燃烧室和锅炉的管道就会开启,锅炉内的水应该就会沸腾起来。
  然而,等了好久我也没有听到水沸腾时的咕噜声。
  锅炉压力表也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抬升。
  关上阀门,关掉燃料舱的点火开关,我就这样趴在方向盘上,
  太阳穴紧绷,脸上好像连血色都消失了,脑袋嗡嗡地回旋着。要是我没有抓紧方向盘说不定会瘫倒。
  这都在料想之内,我对自己这样说道。故障早有预兆,倒不如说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毕竟之前几乎没有好好保养过。
  咬住嘴唇的我打开门又走出车外。跃入水中,水花随之飞溅,打湿了裤子但我毫不在意。
  我绕到茶壶前方,掀开机盖,那里是茶壶的心脏部位。
  这里装着给轮胎输送动力,装有蒸汽活塞的引擎以及产生蒸汽的锅炉。
  我仔细地从头到尾检查了,整整三遍。
  但什么也没搞明白,管道龟裂或是漏油之类的明显故障并不存在。
  所以我只好放弃了,关上机盖,又回到驾驶席。
  再一次进行启动操作。
  打开点火开关,这样燃烧室的魔矿石就会点火,使压力表的指针抬起。
  检查了一下锅炉的水位表,没问题。
  怀着祈祷一般的感情,轻轻打开燃料开关阀。
  看了看手表,时针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锅炉压力表静静地指示着最小值,一动不动。
  我关上燃料阀,关闭点火开关。
  今天就这样吧。问题什么的,就留到明天吧。
  眼前是废弃的车站,周围全是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有个可以单手拿起的圆筒形炉具。
  底色原本好像是金色的,因为用了很多次的缘故,颜色已经变得十分暗淡。中间有个小酒杯一样的点火口,那里因受热而变成了蓝黑色。
  我得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所以也不知道被用了多久。
  这种被称为斯维亚的炉具结构非常简单,因此非常耐用。”就算人没了,这玩意都还能用“,那个人经常这么说。
  炉身上有个系着锁链的小钥匙,插在连接燃料罐和点火口的通道上。只要像开锁一样拧开钥匙,然后用火柴引火,它就会嗖地一下窜出火苗。
  火焰时而熄灭时而变强,明灭无定,不断发出噗噗噗的不稳定响声。在燃料罐里的魔矿石被彻底加热前它的火力便是如此的不稳定。
  摇了摇装着火柴的小金属罐,已经见底了。火柴也不多了,我一边想着得去哪儿补给一下,一边把它放回木箱。
  我在车站的台阶前盘腿而坐,呆呆地望着天空。夕阳点燃了天际,日光镶嵌的浮云边缘闪耀着光芒。被染红的广阔水面美得惊人。
  斯维亚彻底安静下来,稳稳地向上喷出着火焰。
  我翻了翻车上拿来的背包,从袋子里取出小水壶,在台阶下装上水。
  将手帕摊在地上,从小皮囊取出一杯烘焙好的咖啡豆,放在手帕中包好,用砍柴用的手斧背敲碎。反复碾碎,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打开手帕。当然我也不是敷衍了事,这种状况下这已经相当尽力了。
  将磨碎的咖啡豆倒进水壶里,盖上盖子放在斯维亚上面。把火调小,剩下的就只是等待了。
  待水壶口冒出热气,我从包里取出钛金杯和装有砂糖的小瓶。
  戴上皮手套拿起水壶,小心翼翼地将其慢慢倒进杯里。染成棕色的热水流出,香气扑面而来。
  这种冲泡方法叫“野营咖啡”,是由牛仔和美洲土著独创的古老喝法。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最正宗的泡法。
  吹开热气稍微冷却一下,抿了一口。
 「好苦……」
  正宗就意味着好喝的说法,并不存在。由于放进去粗碾的咖啡豆被全部煮透,里面原有的各种杂味苦味涩味都被煮了出来。而且咖啡豆已经放了很久了,越煮味道就越糟,与其说是咖啡,不如说是含有咖啡因的泥水。
  我往杯子里加了一大把糖,这样总算可以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盘腿抱着被子,啜饮着苦涩泥水,我出神地眺望眼前的景色。
  橄榄绿的茶壶孤零零地端坐在被水淹没的平原之中。
  晚风拂过水面泛起波澜,波纹穿过茶壶的底盘向前蔓延。夕阳的余晖摇曳,让原本静寂的世界似乎有了些许生机。
  忽然一个脚步声,我转头看去。
  车站内浓厚的阴影中站着一个女孩。她身上背着背囊,抱着画架,上半身后仰着。
 「晚上好」
  像是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试着打起招呼,女孩则是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皱着眉头说了声「晚上好」
 「我今天想在这住一晚。啊,要喝咖啡吗?虽然不怎么好喝」
 「……推荐别人喝不好喝的东西吗?」
 「习惯的话还好」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女孩选了一条离我尽可能远的路线走到台阶另一端,放下行李蹲了下来,将大高筒靴的鞋带解开。
  她的发色看起来很不可思议。夕阳照耀下的刘海是染上些许红色的空银色。而背阴的另一侧则是比银色暗淡一些的灰色。是因为光照的关系吧。
  女孩将身体向前倾斜,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侧脸。在她将头发梳到耳朵上时,我才注意到她小小的尖耳朵。
 「半精灵很稀奇吗?」
  声音就像寒冰一般冷澈。
 「抱歉。只是觉得你发色很不可思议。我确实不太了解半精灵」
  不管有什么理由,一直盯着女孩看是不礼貌的,更何况我还是个陌生人。
  我将视线转了回去,喝了口咖啡以掩盖尴尬。
  传来了哗啦啦的踩水声,我侧目瞥去,看见了女孩的背影。她每走一步,挂在画架上的靴子就会随着晃荡。连衣裙的下摆挨着水面飘动。
  女孩在车站的一角拐了个弯,不见了踪影。看样子那边也停着一辆车或是别的交通工具。
  我目送着她留下的波纹远去,最终波纹消失,我的孤独感也愈发强烈。再回想起以往和别人谈笑的日常,心中便又添了一分重负。
  喝了口杯子里剩下的咖啡。放凉了的咖啡多了几分苦涩与酸味,让我不由得皱眉。
  算了,这也是无可奈何。
  在这样的世界里和别人搞好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嘴里有嚼沙子的感觉,是磨碎的咖啡豆,没有过滤的话咖啡渣就会像这样留在杯底。倒掉杯底最后的咖啡,我舀起水冲洗了杯子。



  吃饭即是娱乐。
  虽说如此,我现有的食材也只有罐头和水而已,已经很久没吃过新鲜的鱼和肉了。茂盛的野草虽然很常见,但我无法判断能否食用,因此过着非常偏食的饮食生活。
  天已经黑了。这里没有一盏路灯,只有天上的月亮柔和地照亮着四周。
  提灯的亮光变得微弱,我转动起小小的手柄。它可以手摇发电,也多亏了它我的手机才可以勉强充点电。
  我把罐头摆在一起,借着提灯的灯光看起说明书,当然上面都是异世界文字,看不懂里面装着些什么。不过我也已经开过不少罐头了,可以通过罐头尺寸和包装图案来推测里面是什么。
  今天就吃这个吧,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浸着红黑酱汁的肉块。凑近鼻子一闻,是一股刺鼻的辣味,但又带着一种甜甜的香气。
  用筷子夹起肉块放进嘴里。是甜酸味的,接着顿时
 「好辣……!」
  让舌头感到刺痛的味道。虽说辣味也是一种美味,但辣到这份上就只能算是调味料了。
  吃起来像鸡肉,这个世界的罐头基本都是这样。只是这种酱汁我是第一次尝到,和辣椒酱差不多,总之特别辣。明显超过了我能享用的标准,
  我一边想着该怎么料理一边给斯维亚点火。车站的墙壁照映着摇曳的赤红色火光。
  架上一个小锅,把鸡肉罐头倒进去。在空罐头里倒入水,待剩下的酱汁化开后一起加入锅中。既能洗干净罐子又能让味道淡些,可谓一举两得。
  从摞起来的罐头里拿出两个眼熟的,一个是煮豆子,另一个装满了酸菜丝一样的东西。两个都倒进了锅里。
  随着勺子的搅拌,传来了咕噜声。煮到锅边烫得冒泡的时候我尝了尝汤的味道。
 「……嗯嗯,还行」
  只能说和预想的一样。总之就是这种味道吧。
  从木箱里拽出一个小提箱。打开锁具,里面塞满了各种小瓶子和小圆筒。箱子里都是我在这个世界收集来的调味料。
  取出砂糖洒进锅里,加入汤粉,希望能够让味道更醇厚。再加入混着切碎香菜叶的盐,份量全凭自己感觉,反正也不是在餐厅做饭,吃的也只有自己。料理只需靠自己的直觉和心情,这样就能足够美味。
  我一边炖煮一边观察情况以免烧糊。不一会儿酱汁就变得粘稠,我用勺子舀起,发现酸菜也煮化了。吹着气,轻轻用牙咬着吃了一口。
  舌头被烫得快要发出悲鸣。
  吸了几口空气,口内的食物也冷了下来,我尝出了味道。是一股黏糊糊的甜味和淡淡的酸味。多亏了汤粉,尝起来像高汤一样美味醇厚。缓和后的辣味也恰到好处,让舌头很是受用。喝下去之后嘴里辣辣的,但感觉很舒服。
 「我说不定是烹饪料理的天才」
  我一本正经地说道,当然是自言自语。这个世界也没人会吐槽。感觉好蠢。
  我将斯维亚的火熄灭,拿出圆筒形的罐头。里面装着一种味道朴素而又坚硬的邪恶面包,吃进嘴里会不断吸走唾液,只可惜这是我唯一的主食。
  这时,视野外传来涉水的声音。我僵住了身体。
  晚上,人的警戒心会变强。我的背脊像绷紧的线一般紧绷起来。
  握紧面包罐头,盯着传来声音的方向。影子在移动,如同明月般的白色残影摇晃着。
  接着,我松了口气。被提灯的白色灯光照亮的是那个画画的女孩。
  她单手提着靴子走上台阶,表情格外的严峻。
 「那个」她直截了当地说「这气味,让我很困扰」
 「气、气味?抱歉,很臭吗?」
  女孩摇摇头。皱起眉头,生气似的眯起眼睛。
 「……香味让我有些在意,内心静不下来」
  我的表情肯定很适合用“愣住”这个词来形容。
  接着,我笑了出来。我努力抱着面包罐头忍笑,但没什么用,已经很久没像这样笑过了。
  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女孩的表情还是没变,一脸的不高兴。那是一副略显稚气的神情。
  我招了招手,像野猫一样警戒着的女孩,在黑夜的背景下露出洁白的光脚啪嗒啪嗒地走进过来。
  然后在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要是发生什么马上就能逃走的距离停下了脚步。
 「晚饭、还没吃吗?」
  我一问,女孩就从连衣裙上衣的口袋拿出罐头给我看。
 「就那个吗?」
 「……食物,很珍贵的」
  确实,我点点头。更何况是这样的水上车站。
  在提灯的灯光下,她的头发呈现出与傍晚截然不同的深灰色光泽。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那能随光线变化而改变色泽的头发。
 「不介意的话要一起吃吗?我已经腻了一个人吃饭了」
  女孩看了看锅子,「……不了」摇了摇头。接着,肚子咕咕地叫了,她突然抱着肚子坐了下来。
 「请装作没有听到」
 「不是,我听得很清楚哦」
 「……是、是鸟的叫声」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我表示可以接受,可女孩却一脸怨恨地瞪着我。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把那个罐头给我,我就分你一些蔬菜煮鸡肉。如何?」
 「唔」
  她的表情就像是审视难题的数学家一样严肃,只不过她注视着的是冒着热气的锅。
  我故意用勺子搅了一下锅里的菜。女孩的鼻子动了一下。
 「……这笔买卖,我接受了」
  就像是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似的,女孩沉重地说。我又笑了出来。
 「好,来这坐吧」
  我从木箱里翻出金属盘子和勺子。平时我都是端起煮菜的锅或平底锅直接吃,所以像这样使用餐具,和别人一块吃饭的机会实在难得可贵。
  我端上盛好菜的盘子,女孩蹲着慢慢靠了过来。看样子要是吓到她的话一定会马上跳起来逃走。
 「我叫惠介,你呢?」
  她看着我把勺子放进盘里,然后转了圈眼睛,偷偷看了看我的脸。
 「……妮塔」
  然后名叫妮塔的女孩将手里的罐头放在地上往我这边推过来,然后接过盘子。我觉得她那坚定不移的顽固态度有什么不好。
  妮塔低头看着盘子里的东西,我则是看着她,随着她突然的抬头我们目光相遇,我急忙看回锅里。
  把罐头里的面包拿出来切片,这是一种罐头形状的圆柱面包。把锅从斯维亚上挪开,我烤起面包。
  哇,传来小小的惊叹。我一看,一只手拿着勺子的妮塔像是吓到了一般捂着自己的嘴巴。
 「合你的口味吗?」
  我担心地问道,毕竟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来调味的。
  妮塔使劲摇头。似乎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害羞一般,接着她的表情平静下来。
 「好吃得,有点惊人」
 「是吗。那就好」
 「……你是厨师吗?」
 「怎么可能,兴趣罢了」
  我伸手把两面考得焦黄的面包放在女孩的盘子里。
 「啊」
 「放在面包上面会更好吃。大概」
 「……交易里不包括面包」
 「本来就是和面包一起吃的料理」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是没有事先确认交易内容的你不对。老老实实吃面包吧」
  女孩稍显不满地看着我,我则是毫不在意地继续烤面包。
  不一会儿,传来了清脆悦耳的咬面包声和「喔」的惊讶声。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控制住表情。
  吃饭也分两种。一个人吃饭和非一个人吃饭。
  虽说并没有和谐愉快地聊着天。但至少有除我以外的人对着饭菜吹气的声音、有撕下面包的温暖声音、有餐具碰撞的轻快声音。在这个孤寂的世界里,除了我之外还存在他人。
  用面包把小锅里剩下的酱汁抹干净,放进嘴里,吸收了酱汁变软的面包有点融化。原本几乎没有味道的面包现在却饱含甜辣味,让人大饱口福。
  女孩已经吃完了,餐具干净得跟崭新的一样。她看着盘子,脸上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大概是我多想了吧,
 「不够吗?」
 「……不。很好吃。多谢款待」
  我接过递来的餐具叠在小锅上。
  并没有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只是有些水滴飘落,但很快频率就加快了。浮现月亮的平静水面上,不间断地泛起圆形波纹。
 「在雨下大之前先进去吧」
  虽然我们是在台阶前做的饭,这里也有屋檐,但还是会被斜着飘来的雨水淋到。
  我背起背包,抱起木箱走进车站。月光照不到这里,黑暗之中的我举步维艰。
  接着,灯光照了过来,是妮塔拿来了提灯。
 「谢谢。得救了」
 「没什么」
  我和妮塔并排站着,望着雨势突然加剧的夜空。月亮还在,感觉雨很快就会停,但又觉得或许会一直下到早上。
  不管怎么说、在这场雨停之前妮塔也回不去吧。
 「坐机车来的?」
 「不,只是三轮车」
 「三轮车?」
  为什么连这都不知道啊,她一副这样的表情。
 「……是带货箱的小型三轮机车。不像蒸汽机车那么难开。虽然两边的驾照我都没有」
 「啊,果然开蒸汽机车是要驾照的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妮塔一副这样的表情,接着她将视线移到我的茶壶上。你不是开着吗,妮塔似乎想这么说。
 「有人教过我开车的方法,不过我没有驾照。因为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
 「你是异世界人吗」妮塔睁大了眼。「……真的存在啊。我还以为只有书里才有」
 「是真的哦。初次见面」
  妮塔的视线有些迷茫。
 「现在这情况,真是不巧呢。要是你早点来就能享受国宾待遇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因为这个世界的文明是通过迷宫的产物和已经从中召唤来的异世界人的知识发展起来的。为了从异世界人身上获取各种好处各个国家都会拼尽全力」
 「……虽然到了异世界却完美错过了时机吗。虽说我本不想来就是了」
  我用手扶着额头,虽然没什么才堪大用的知识,但比起在已经毁灭的世界里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我更想享受国宾待遇。
 「诶,算了。也没什么办法。你知道回去的方法嘛?」
 「……以前的话,只要等到召唤你的迷宫的魔力变动期就能返回。可现在,世界的魔力处于饱和状态,不会发生魔力变动。而且我听说迷宫的资源都已经枯竭,被封锁了。话说,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模糊的记忆中,我是在破败的石砌遗迹里。
  在前往预定两天一夜的野营途中,我感到像是掉进了井里一样的失重感,回过神来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完全搞不明白。我知道可能了解情况的人,但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样啊」
  妮塔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柔。让我不禁想到,真是是个好孩子啊。
 「你也在旅行吗?」
 「……是,第一次,旅行」
  她的语气很委婉。是不是不该问这么深,我有点后悔。
  我们之间仍有一道深深的鸿沟。人都是有警戒心的,突然这么快拉近距离总觉得不太好。
 「这样啊,彼此都很辛苦呢」
 「是啊」
  哗啦啦,雨下个不停。
  广阔的水之平原上,不断涌出波涛。飘来的厚重云层慢慢遮住了月光。
 「其实」妮塔开口说。「我的三轮车,出了故障。因为很久没开过了」
 「真巧呢。我的车也坏了。之前状况就不太好」
 「诶」
  妮塔摇晃着头发,探头看向我。
  我回看向她的脸。
  两人对视着,不知怎么地,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是、这样啊」
 「真伤脑筋啊,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呢」
 「一般都是拜托Reboil・traction的,这种情况的话……」
  我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心里满是疑问。妮塔「啊」了一声跟我解释道。
 「我说的是移动式蒸汽修理车,会有好几台游荡在街道上寻找故障车辆,找到的话要么当场修理。要么拖回蒸汽工厂」
 「那还蛮方便的」
  这正是现在最需要的援手。
  月亮被掩盖了,山脉和平原的尽头没有一丝灯火。这座车站曾经也是人来人往,既能看到平原飞驰的汽车前灯,也能听见虫鸟的鸣叫的地方吧。
  虽有站在城址之上回忆往昔的心境,但我很难想象陌生世界里从未目睹过的过去。比起感伤的心情,明天该怎么办的问题更为紧迫。
 「差不多该回去了」妮塔向我低头致谢道。「晚饭,多谢款待了」
 「还在下雨。不等等吗?」
 「不了,路不是很远。而且也很晚了」
  她就像个快到门禁时间的公主一样一边说着,一边提起靴子冒雨走下台阶。我目送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踏水的声音很快就被雨声盖了过去。
  我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变成只身一人后,眼前的夜晚都变得阴沉了。
 「啊」
  感觉要打雷了。
  刚才,她该不会是在向我求助吧?因为车开不动而苦恼的,并不只有我一人。
 「这哪是什么巧了啊」
  可是,我的情况和她一样,也没办法帮她。或许我该换种方式说话的。
  我望着妮塔离去的方向,如今才追上去也晚了。
  深深叹了口气,我回到站内。
  今天就先睡吧。



  走出帐篷,只见新生的朝阳照了进来。
  我睡眼惺忪地低坐在台阶上,呆呆地眺望风景。夏日里空中常见大块积雨云从山上涌出。眼前清澈的水洼现在就像大海一样。
  我弯下腰伸出双手,舀水洗了把脸。水凉凉的很舒服,洗了三回就精神起来了。我用衬衫下摆擦干脸,然后朝后面躺倒了下去。
  看着蓝色的阴影下的车站天花板。像是细长荧光灯的东西吊在那里。背后贴着的瓷砖感觉暖暖的,舒服到快要睡着了。
  闭上眼,摊开双手躺着,听着沙沙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变成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停在了附近。和煦的徐风随着初夏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在干什么啊?」
  那是一个带着稚嫩的尾音,略高的声调。
 「我在感受太阳」
 「这是什么异世界的仪式吗?」
 「不,是兴趣」
 「……这样啊。看上去很舒服呢」
  睁开眼,只见妮塔抱膝蹲下,俯视我的脸。
 「早安」
 「嗯。早上好」
 「想吃早餐了吗?你等会哦」
 「不是」妮塔脸红了。「我才没那么贪吃」
  才没那么贪吃!
  还是第一次遇到用这种说话方式的人。虽然不知真假。
 「那,有何贵干?」
 「……我在想你的车里,会不会信号枪」
 「是有把小手枪放在提箱里」
 「就是那个。我的三轮车没有」
 「有手枪又怎样?」
 「可以呼叫援助」
 「详细说说」
  我突然撑起上半身。妮塔吓得往后一缩。
 「……在发生故障,缺水缺燃料抛锚的时候,可以用信号弹往空中发射红色烟雾。移动式蒸汽修理车看到了就会开过来」
 「诶,还有这种习俗啊」
 「我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
  在这个鬼影都没一个的世界里,真的还有开着移动式蒸汽修理车的怪人吗。但不管怎样总比在这晒太阳要强。
 「赶紧试试看吧」
  我站起身,妮塔也跟着起身。
  卷起裤脚,走下楼梯,脚没入水中。虽然洗脸挺舒服,但双脚踩进水里就显得有些凉了。
  刷啦刷啦地踏着水走向茶壶。妮塔跟在后面。可能因为昨晚下过雨,水位好像涨了些,比昨天难走。
  拿出副驾驶的小提箱,放在机盖上,打开锁。
  上下两联的小型手枪紧紧裹在红布的模具里,盒子上层可以收纳六发子弹,但红色的子弹只有两发。
 「是这个吧?」
  我问旁边的妮塔。
 「嗯。红色弹头的就是信号弹」
  虽然装填有子弹,但我从没开过枪,直到现在才知道这回事。我还很好奇为什么只有这两发是红的。
  提箱里拿出的信号枪沉甸甸的。虽然很小但枪身全是由金属制成。握起枪把,拇指处正好有个小杆。我摁下的同时把枪身往下推,手枪从手边弯成两半,上膛的子弹从尾部弹出。
  取出两发子弹,塞进提箱的模具里。换了两发红色子弹,复原枪身。
  我用大拇指按下击锤,手里发出叮的一声,加下来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了。
  我看了看妮塔的脸,她一脸紧张地看着我。看起来她并不打算阻止我,于是我抬起胳膊。将上臂紧贴在耳朵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按住另一边的耳朵,将食指放在扳机上。
  看到妮塔慌忙用双手捂住耳朵,我扣动扳机。然而扳机停在了中途,感觉被坚硬的东西卡住了。
  怎么回事,我使劲压下去,顿时扳机变轻,下一秒声音和冲击在手中响彻。
  妮塔双手捂着耳朵,微张着嘴,抬头看着我。
  头上的赤红烟雾飞向高空。就像纵向的飞机云一般笔直。射得还不错,我看了看手里的信号枪。
 「……怎么回事?」
 「扣扳机的时候,中途就扣不动了,突然变得很硬」
 「那个是保险」
 「保险?」
  说起来,好像在电影里听过类似的事情。不过保险一般不都是旋杆或按钮吗。
 「为了防止误射,扳机好像会在中途会卡住。然后要再摁一次,用更大的劲才能发射」
 「原来如此,你知道的真多呢」
 「书上看来的」
 「很博学啊」
 「不。我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
  说着像哲学家一般话语的妮塔,看上去并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可是,这样啊,原来是有保险啊。
  看着手里的枪,这份沉重无论拿起多少次都不会改变。真是学到了。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把枪放回提箱,关上盒子后上锁。「要是有人来就好了」
 「是啊。不然的话,就麻烦了」
  两人一起望着天空。红色的线条伸向高空,在远方越来越细,被风吹得有点模糊。能看到这个的人,还存在吗。
  过了一会儿,咕的一声让我把视线转了回来。
 「…………」
  妮塔俯下头双手捂着肚子。
 「今天的鸟也很精神呢」
 「……我会好好转告的」
 「走,去吃早餐吧。你会来吃的吧?嘛、虽然都是罐头」
  我踏着水走回车站,身后传来妮塔的脚步声。
 「……之后,我会付罐头钱的」
  听到这句话,我不禁笑了出来。



  吃过用斯维亚加热的朴素早饭,我们坐在台阶上等待着。
  看了看手表,确认下过去了多少时间,红色烟雾已经完全消散,似乎没有人来。
  我和妮塔都没有说话。毕竟在预料之内,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第一枪就会有人来。
 「再开一枪试试吧」
  我站起身,妮塔抬头皱起眉头看我。
 「现在吗?我觉得再等等比较好」
 「等下去也没用的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枪才是对的」
  我卷起裤脚。
 「可,可是,只剩下一发了,应该慎重」
 「怎么个慎重法?等吗?」
 「唔」
  妮塔支呜起来说不出话,接着她鼓起了脸颊。
 「……你这么想射的话就去射吧。我不管了」
 「你想想。现在开枪的话,就能从什么时候该开枪的烦恼中解脱出来。不行的话再想别的法子」
 「你也太乐观了……我只能认为你脑子里全是水……」
 「你,意外地很刻薄呢」
  希望这丰富的想象力能在损我之外的地方能派上用场。
  把脚伸进比早上更冷的水里,我走向茶壶。将提箱放在机盖上,从一开始我就打算开两枪的。
  Reboil什么traction什么的,反正也不会来。本来就没多少人,执法人员也都没了,工厂和学校全都崩溃的世界里,不可能还有人这么专注于工作。
  打开锁,取出信号枪握在手里。对着天空,扣动扳机。
  第一回,因为保险停在中途。我加大力气。
  第二回,反作用力和开枪声。
  抬起看去,红色烟雾完美地升起。第二枪的步骤很顺利,练习得意外的不错。
  推动枪杆折断枪身,弹壳还留在里面。取出之后塞进提箱上层的模具里,把一开始的两发子弹装回去。收好枪挂上锁,放回副驾驶座。
  回到台阶上,妮塔抱着膝盖蹲着,脸气鼓鼓的。
 「好啦,别生气了」
 「……我才没生气。枪本来就是你的,什么时候射是你的自由」
 「可能你不知道所以我告诉你,你现在的状态就是在生气哦」
 「是这样吗。第一次听说,我记住了」
  傲气的说话方式让我不由得苦笑。
 「没事的。很快就会来的」
  我这么说着,不过心里并不这么想,所以听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
  算了,就这样吧。总之先把行李从茶壶卸下来,躺着慢慢思考今后吧。
 「……那个」
  妮塔猛然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站起来跑到台阶边上。
  你突然干嘛啊,我没将这话说出口。因为妮塔听见的金属磨合声,我也听到了。
  蒸汽驱动的活塞发出庞大火车头飞驰一般的强劲排气声。声音听起来还很遥远,但又确实在往这边靠近。
  妮塔惊悸地回头看向我,她指向平原的一方,明快地说。
 「黄烟!是移动式蒸汽修理车(Reboil・Traction)」
  确实有一条显眼的烟雾飘起。过了一会儿白色沙丘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毫无疑问它在往我们靠近。
 「……真的假的?」
  在这已经毁灭的世界里明明不可能还有客户,却还有人在认真工作,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毫无疑问,那辆喷吐着滚滚黄烟的车正驶向我们。



  打开茶壶的机盖,看了看,打开茶壶的后门,看了看。「在这里可修不好」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络腮胡老伯说道。
 「锅炉的管道融化裂开了。这是不懂开车的家伙在高温下过度燃烧的结果。这里蒸汽漏出来,三根燃料管都没用了」
 「……啊」
 「燃烧室那边也有点问题,曲柄都松了。至于链子得全换了才行」
 「……啊」
  老伯尖锐的视线让我不禁挺直了腰,那气势真是充满魄力。
 「这是你的车吧。好好听着」
 「好,好的」
 「得把这家伙拖进工厂,拆开来修理才行」
 「……拜托你了」
  啊,这就不必了,当然我不会这么说。不,是不能这么说。对方现在是不由分说的态度。
 「那么,不是说还有一台吗?」
  这次被盯着的是妮塔。应该不是在生气吧,可即便如此老伯的眼神还是相当锐利。
  妮塔肩膀一震,像小动物一般飞快地躲到我身后。别拿我当挡箭牌啊。
  老伯瞪着我,好像要让我来跟他讲。没办法,我指了指车站侧面。
 「好吧」
  于是他一只手提起工具箱,粗暴地踢着水走了过去。
 「好啦,他走了」
  对身后的妮塔说。
 「……谢谢」
  她不情愿地小声回应。
 「害怕吗?」
 「没有!」
  妮塔跟着老伯走了过去。勉强自己挺直后背的样子真是令人欣慰。我也跟了上去。
  我看了眼茶壶边上的大卡车,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移动式蒸汽修理车(Reboil・Traction)。
  总之,好大。
  光是宽度就能摆上三台水壶。车身上装着卷曲的金属管和备胎,车后的载货台上锈迹斑斑的黄色吊车和滑轮突出来一块。与其说是修理车,或许更应该称之为工程车才更能彰显出气势。
  拐到车站的侧面,那边有一段小小的台阶和通用出口。有一辆被妮塔称为三轮车的小车停在那里。确实是三个轮子,圆圆的。只有驾驶席和副驾能坐人,后面则是货柜。现在车棚斜挂着,轮胎也很小,看上去就像小卡车一样朴素。
  老伯把头伸进敞开的机盖里,听见我们走来的水声便抬起了头。妮塔又闪到我身后躲着。
 「喂,还没好好保养就启动了吧。以前的魔矿石烧剩下的残渣都还在」
  老伯啪地关上机盖。把工具放回工具箱之后提起。。
 「这台也得运回工厂才行」
  说完这句,老伯快步走过我们身边往回赶。
 「好像必须要运回工厂」
 「……我有听见哦?」
 「那就行」
  忍受着躲在身后妮塔的视线,我又回到了茶壶边上。
  老伯之后的动作依旧麻利,我们只能光看着。能做的也只是把车站内的露营工具塞回茶壶。
  老伯把钢丝从修理车拉出来钩在茶壶车体下方。接着爬上梯子坐进修理车的驾驶座,他在关门前看了我们一眼。
 「发什么呆。赶紧上车,走了」
  我照他说的坐进茶壶的驾驶席,把副驾驶的东西收到后面去。妮塔还孤零零地站着。
  轰隆一下,响亮的蒸汽声从修理车里传来,白色的蒸汽喷涌而出。
 「快坐上来」
  我探出头说道。妮塔挺直着腰走了过来。伸出的手犹豫了好一会才打开副驾车门。
 「……那个,可以,进来吗?」
 「当然了,快点,要被丢下喽」
  修理车像猛犸象一样缓缓启动。妮塔慌忙把屁股坐上副驾席。
 「啊,唔」
  缆绳开始绷紧,茶壶一下就被拉动了。
  妮塔双手拉上车门。我握住方向盘,控制方向。
  老伯的修理车缓缓开到车站侧面,停在妮塔的三轮车边。
  我们伸长脖子看着老伯爬上了修理车的载货台,用手握住了底座伸出的控制杆。载货台的起重臂喷出蒸汽动了起来,简直就像游戏厅里的抓娃娃机一样。
  起重臂移动到了三轮车的正上方,老伯从载货台上下来,把起重臂伸出的缆绳挂在了三轮车的各处。一会儿的功夫,他又爬上载货台扳动控制杆,三轮车被缓缓吊起。
 「好厉害啊」
 「……诶,不会掉下来吗。有点担心」
 「很牢靠的。大概」
 「大概?你刚说大概了吧?大概?」
  妮塔忐忑不安地看着悬在空中的三轮车。
  与她的担心相反,三轮车丝毫没有晃动的迹象,稳稳地被放在了修理车的载货台上。老伯用金属扣固定好三轮车后回到了驾驶座。
  虽然我握着方向盘,但拐了个弯走上街道之后几乎就全是笔直平坦的大道了。
  妮塔的鼻子贴在副驾的玻璃窗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车站。
  车站静静地伫立在漂浮着白云的水面上。我们经过时泛起的波纹还没到达车站就消散了。远远望去,真是梦幻般的景色。
 「我,想画画」
  她小声的呢喃声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却深入了我的内心。让我不禁回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在车站月台一心绘画的妮塔的侧脸。
  只可惜被牵引的我们不能停车,水上车站很快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变得遥远而朦胧。完全消失之后,妮塔将脸从车窗移开,靠在了座椅。
  她的面容端正,神情很是严肃,但那微微下垂的眉角又似乎是在诉说心中的遗憾。
 「等车修好之后再来不就好了?」
 「是啊」妮塔回答道,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并没有这么想,即使说明也理解不了、又或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会让话题变得复杂。在这种时候用「是啊」是最好的方法。
  这绝不是赞同的意思,也不是明白了的意思。而是和日本人说话时用的深奥词汇一样。现在的年轻人么。
  在前方行驶的修理车发出鸣笛,车体下喷出了的大量蒸汽化作浓厚的雾气包住了我们。视野变成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去往哪里,今后要怎么办,我完全没有主意。




异世界人:与其说是异世界人不如说是外星人会更为贴切的存在。过去也曾有异世界人存在过——这事对大家来说就像常识一样。既然如此的话会不会有人也知道回去的方法呢。不过熟知这件事的人大概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吧。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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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范达克・布朗的蒸汽工厂」


  1

 「这也太离谱了。怎么会乱成这样子」
  我一开口,老伯便皱起了眉毛。光是这样还不够,他又哼了一声。
 「我可是蒸汽技师。又不是厨师女仆或是老妈子。厨房不归我管」
 「就算是这样,用过的盘子也得收拾下吧」
 「嗯。最近都是用废弃材料来当盘子的。吃完直接丢了就好」
 「……你每天,都吃的啥啊」
 「有啥吃啥,不挑」
  老伯快步走出房间。被留下的我叉着腰面对的便是这副场景。
  厨房,不,过去曾是厨房的地方。
  虽然能看出洗碗池灶台和料理台的痕迹。但脏兮兮的餐具,空罐头和不明用途的金属板堆积如山,根本没法做饭。本来是想准备午饭才过来的,现在我后悔了。
  我叹了口气,环视了一下房间,一扇牢固的门进入了我的视野。一拉开把手,冷气就漏了出来。这让我不由发出欢呼声。
  是有独立发电机的缘故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正常运转的冷库了。
  把脸伸进去,冰冷的空气划过肌肤。里面有一个小房间那么大,墙上和过道上都搭了架子,整整齐齐地摆着食物。虽然被用掉了一部分,但还是堆积着完全吃不完的食物。
  我走进去按下了右手边的小开关。天花板上的灯闪了几下,温暖的黄光照亮了室内。
  看了看货架上摆放的食材。双手才能抱住的罐子里装着颜色鲜亮的醋腌蔬菜,此外还有堆成小山的罐头、装谷物的袋子、装着各种调味料的瓶子、干橄榄,还有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的木箱。
  走到里面,还有一扇门。摇下皮革包住的手柄后,我倒吸一口冷气。
 「不会吧……」
  我用手捂住嘴。
  这种东西,居然真的存在。
  难以置信。
 「鲜肉,好多……!」
  这也是冷藏柜。里面塞满了切好的鲜肉。数个月以来,我只吃过罐头里的加工肉。原来肉的颜色是如此鲜艳。
  吞口水。
  看到这些东西,一股被埋没的冲动涌上我的心头——对鲜肉的渴望。
  关上冷库的门,我强忍奔跑的念头,走出厨房穿过走廊,径直走出家门。
  那边是大仓库的一角。
  高处交错着深棕色的铁梁、还有大型吊机,上面挂满了链条,周围停着好几台蒸汽机车。仓库的出入口和飞机工厂一样巨大,穿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色。
  我们被带来的地方,正是老伯所说的工厂——蒸汽工厂(Steam・Factory)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跑向老伯向他搭话。一直在看着茶壶机盖内部的老伯不耐烦地转过头来。
 「干嘛。我很忙的」
 「冷藏室的,就是那个,肉」
 「肉怎么了」
 「能,能用吗」
  老伯皱起眉头。
 「随你便。这种事情别来烦我」
  老伯摆手让我走开便回去工作了。
  虽然态度很冷淡,但我一点也不介意。总之是得到许可了。今天,能吃肉。小小地欢呼一下后,我转身离开了。
  蹦蹦跳跳地回到厨房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收拾烂摊子。
  把垃圾理好丢进麻袋之后我开始洗脏盘子。等沥水篮装满盘子后就擦干净放回餐具柜,然后继续洗。
  万幸的是灶台和洗碗池里没脏,油污和食材也没洒在墙壁和地板上,打扫干净之后就不会影响烹饪了。
  放好厚厚的木砧板,我拿起菜刀。虽然刀片有些磨损,但打磨得很考究。该不会是老伯干的吧,还说什么厨房不归他管。
  打扫完垃圾之后厨房彻底干净了。就连曾经在这里流动的空气也战战兢兢地回来了。
  旁边有一扇细长的窗户,上面挂着染蓝的蕾丝窗帘。推开窗户风便吹了进来。洒在地板上的阳光随着窗帘的飘摇而摇曳。穿过窗户能看见远处老伯修理茶壶的身影。
  我回头看了看厨房。
  挂在墙上的架子里摆着装有香料的小瓶子。全都贴上了手写的标签。架子旁边装饰着鲜艳的布织挂毯,还贴着褪色的书籍剪贴。
  适才还是毫无意义的场景,现在的我已经能感受到它的面容。
  毫无疑问,曾有人使用过这个厨房。也许是老伯的妻子,或是妈妈,也可能是女儿。又或者是爸爸和儿子。
  站在这个地方,我多少可以理解那个人。
  他应该是会认真保养菜刀的人、是为了区分香料而贴上标签的人、是将冷藏室收拾得井井有条的人,是中意蓝色的人。而且,是会每天一边做饭一边守望老伯的人。
  把菜刀和砧板放回柜子,走出厨房。
  我走近茶壶后,老伯又皱起了眉头。
 「又怎么了」
 「不好意思。我想拿些厨具」
 「啊?厨房里不都有吗」
 「趁手的道具才是最好的」
  老伯看向手里拿的工具、「嗯,那倒是」他点点头。
  那句话虽然是随意说的,但似乎无意间得到了老伯的理解。
  从茶壶后座拿出装着烹调用具的木箱,背起背包。又带上铺床的毯子。到了家门口,我放下行李铺开毯子,盘腿坐下翻找起行李。
  毫无疑问还是这边比较安静。食材,我就收下了。

  2

  虽然选择场景对于画画来说非常重要,但应该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挑吧。
  我抬头看到了一到工厂就不见了人影的妮塔。在沿着工厂内墙楼梯上的顶端小平台上,她架起画架画着画。我是绝对不会爬到那里的,太吓人了。
  喂,我向她搭话。喊了两三次后妮塔才注意到我。由于她站得太高,我不太看得清她的表情。
  吃午饭了,我喊道。我觉得妮塔点了点头。大概。
  接着我去找老伯,却发现茶壶已经变得惨不忍睹。链条和管子从车身前后伸出、敞开的机盖上是被吊车吊起的引擎。周围摆着各种零件,我之前就担心会不会被拆成这样。
  不对不对,我摆摆头。没事的。老伯是专业人士。一定可以复原的。
 「嗯嗯?吃饭?放着吧。等下再吃」
  我跟他说饭菜已经做好了,他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不讲究饮食呢,还是工作优先。又或者都是吧。
  不勉强他,我直接往家走去。坐在毯子上等了会,妮塔回来了。
 「画好了吗?」
 「不,还没。在晾干」
 「晾干?」
 「因为是水彩」
  看来水彩画有晾干这道工序。好像在小学的课堂上画过,不过不太记得了。
  我让她坐在毯子上,也就是我旁边,妮塔摇摇头,抱着腿蹲在了我的斜对面。
 「喔,好厉害」
  妮塔低头看着堆成小山的法式三明治,睁大了眼。
 「老伯说食材可以随便用」
 「……之后,会跟他道谢的」
  妮塔的表情就像是要挑战艰巨任务的间谍一样,拿起一个法式三明治。
 「……!?」
  妮塔瞪大了眼睛。然后慌忙看向我,似乎意识到了里面夹着什么。
  我轻轻一笑。
 「没错,是鲜肉」
 「噢,红红的」
 「这可不是罐头里的东西。是正经的鲜肉」
 「唔,切得好厚」
 「是切成牛排大小之后烤熟的」
 「然后,用面包……!?」
 「这就是三明治的王者……遗憾的是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个。人们称这个为,牛排三明治」
  厚实得快要从面包里露出了。真的需要面包吗?真是让人不由得这么想的豪华吃法。






  妮塔咽了咽口水,盯着牛排三明治。面包底下露出泛红的肉汁。我开动了,她小声说着,咬了一口。
 「嗯……嗯?嗯!?」
  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使出嗯的三段活用。真是个灵巧的孩子。
  妮塔鼓起脸颊,不停咀嚼着。然后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
 「嗯—!」
  她吃得不亦乐乎,哈啊,地呼出色色的吐息。
 「不是罐头的肉,居然这么好吃……太惊人了」
 「要珍惜鲜肉哦」
 「会珍惜的」
  虽然我和妮塔不知道该怎么珍惜,但都点了点头。我们是靠会意交流的。
 「这个酸甜味道的酱汁是什么?」
 「是在烤肉排时流出来的肉汁里拌上醋腌洋葱、红酒和黄油做成的」
 「你说不定是个天才?」
 「那还用说」
  妮塔每吃一口都会露出幸福的表情,看来是乐在其中。
  当然,我也在吃着。毫无疑问非常的美味。不过看着妮塔的表情,总觉得她吃的三明治更好吃。明明都是一样的。
 「妮塔说不定也是天才……」
 「什么啊?」
  享受美食,说不定也能算一种才能。
  小小的身体里塞满了三明治,妮塔心满意足地抚摸着肚子。
  方才温柔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完全变成了假正经的样子。要再次看到那样的脸似乎只能让她吃到美味的料理。
  我忽然想起来老伯,他还没过来,依然在擦着汗工作。
  我拿起盘子,往老伯那边送去。
 「午饭来了」
 「哦,放那就行,拉蒂。等搞定这家伙就吃」
  大叔吃了一惊,抬起头。为自己说漏了嘴而咂舌。
 「不好意思,没什么」
  我把盘子放在旁边桌子的空位上。
 「话说回来我还没做过自我介绍呢。我叫惠介。那个女孩叫妮塔。虽然晚了点,但非常感激您的搭救」
 「也不是什么搭救。工作罢了」
 「那个,可以问下你的名字吗?」
  啊?老伯诧异地看着我。
 「名字不是写在这了吗?」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看不懂」
 「你怎么回事,迷途人吗」
 「是该叫迷途人吗?」
 「你的确是迷路了吧」
 「……确实」
  被称为“迷路的孩子”虽然让我有些不太乐意,但实际就是这样,我只能苦笑。既不知道回家的路,也不知道回家的方法。
 「真是遗憾。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一定没什么意思吧,以前倒是热闹得和垃圾堆一样」
  咔嚓,发出了响亮的金属折裂声。
 「……那个,修得好吗?」
 「什么修得好?」
  老伯转向我这边。
 「当然修得好。这是我的工作。不过要是缺零件的话就没办法了。所以我现在就在确认这个」
  然后老伯又说
 「准备下修理费吧。这家伙修起来很贵的哦」
 「修理费?」
 「难道你以为我在做慈善吗?」
  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明明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忘了。
 「不是,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
  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在这个世界里待傻了。因为之前从来没在这个世界花过钱。
  老伯又回去工作了。我一边想着该怎么办,一边转身离开。
 「范达克」
 「诶?」
  回过头,老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的名字」
  他似乎还记得我刚才的问题,虽然态度生硬但总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我不禁笑了。
 「修理,就请你多多关照了,范达克先生」
 「哦」
  只要交给这个人就好了,我这般想到。

  3

  生活在没有电的时代的人都是怎么活过来的。好闲啊。
  没有娱乐。
  我躺在家门口看着手机。打开了游戏,但始终停留在标题画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便有智能机,没有网络的话也就没啥用了。把手机放到背包上,脱下手表,躺在毯子上。
  妮塔依旧在楼梯上画着画。范达克先生好像还忙着修理。只有我像动物园的熊猫一样怠惰。不过熊猫周围总是热热闹闹的,所以我的存在价值应该不如熊猫。
  昏沉的意识突然惊醒,从工厂出入口看见外面的世界已是暮色黄昏,天空的色调渐渐融入红色。我好像小睡了会。
  啊,是时候该准备晚饭了。
  有了堆积如山的食材和鲜美肉块,而且被允许可以随意使用,这样的我什么料理都能做。就现在这个世界的状况而言,这样的好事可不多。
  只是,我还没有充分利用好食材的自信。
  没见过的异世界食材,调味料,只需要尝一尝就能大概知道做法。尝起来的味道和这个那个很像之类的。遇到「这啥玩意儿啊」的食材就不要乱用,放一边就好。
  我本来也不是厨师。
  只是父母很少在家,饭菜都要自己做。所以掌握的技术也只是初级水平。只要用手机搜索菜谱,然后照着做就行了。
  所以虽然不太懂怎么做像样的料理。只是把罐头混在一起然后加入适量调味料的话很难说是料理吧。把肉烤好夹进面包也是,还差得远。
 「晚饭该做啥呢……」
  话说,为什么我要做饭啊?
  妮塔……好像不太会做饭,范达克先生……对食物也没什么兴趣。啊,不行。要是我不做的话就没有能吃的饭菜了。
  没办法,我只好站起身。
  太闲了,去做饭吧。
  我走进冷藏室准备食材。
  机会难得,能尝的东西都要尝尝。像是腌制橄榄,干燥的小红果实之类的。架子上摆满的各类食材,一件件地挑选,浪费了我不少时间。
  我抱起可能用得到的食材走出去,看见妮塔正蹲在背包前,用铅笔画着素描本。好像在画手机和手表。
  注意到我回来后,妮塔慌忙合上素描本。
 「我又没介意」
 「不,没事。对不起」
  我把食材放在垫子上,妮塔睁大了眼。
 「好厉害、好多」
 「还有很多哦。那里可是宝贝堆成山」
 「……真的可以用吗?你不会顺手牵羊吧?」
 「你是不是太猜疑我了?」
  我在垫子的一角坐下,从背包里拿出野营用的小砧板和小刀。
  切食材的时候,妮塔一直盯着我的手。
 「你不去厨房吗?」
 「啊,里面啊。不太想用」
 「他不准你用吗?」
 「没、他说随便」
  妮塔微微歪着头。带着夕阳余晖的银发从她的肩头滑落。看见这不可思议的颜色,我挠了挠脸。
 「我知道厨房一直都被某人珍重地使用着。作为局外人的我要是用了的话就太不像话了」
  妮塔吃惊地看着我。
 「可是」
  她接下来的话不说我也知道。
  可是,那人明明已经不在了。
 「可是,那里还残留着回忆不是吗?我要是用了厨房,把回忆抹去就不好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抱歉」
  不知如何解释。范达克先生都说了可以,我使用厨房应该是没问题的。
  说不定只有我才能在这看到这家人的回忆,追思,感伤之类的。但很明显,站在厨房里的不应该是我,仅此而已。
  妮塔一定会觉得我在说莫名其妙的话吧,因为我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这想法挺好的」
  抬起头,只见妮塔一脸正经地看着我。深蓝的眼眸中有柔和的光,这视线让我有点害羞,于是我开始专心切起食材。
 「……晚饭是什么?」
  妮塔看着我的手说。
 「酿青椒」
 「倾角……?什么啊,倾角。不是,能不能别偷偷发笑快告诉我啊。欸,喂喂」

  4

  蔬菜切碎,肉剁成馅,塞进对半切开的青椒里。加上尝起来像甜辣酱的调料,再拌上砂糖和红酒来调味,让肉馅混合均匀之后烤制。
  料理的步骤就是这些。还有洋葱与肉末混在一起煮成的汤,冷冻蔬菜解冻之后当做沙拉,晚饭的主食则是烤面包。和之前的罐头生活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
  妮塔刚吃了一口肉馅就一脸愕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心不在焉地咀嚼完吞了下去,她死死盯着我。
 「我想去画画了」
 「不是,你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吃着饭的时候会想去画画啊,搞不懂。
 「想要在忘记之前,把这种美味画出来」
 「是不是太夸张了?虽然我很高兴」
  妮塔心神不定地扭捏着身体,想要画画,又想继续吃,但又想画画。显而易见的纠结。
 「要冷了哦」
 「!」
  她皱起眉头,这可不行,她正经地说,于是又开始吃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严肃地吃饭。
  妮塔喝了口汤,咬了一小口肉便眯起眼睛。身体左右摇晃着,很开心的样子。
  外头已经天黑了。天花板上的几盏灯照亮了工厂。灯光照不到远处,几辆沉默不语的蒸汽机车投下的阴影看起来像是人脸。再加上堆积的废品和在黑暗中向高处延伸的楼梯,感觉就像是在秘密基地里吃饭一样。
  我坐在毯子上,妮塔还是蹲着。范达克先生则稳稳地坐在地上,默默地把肉塞进嘴里。给他的那份饭特意盛得满满的,只不过一转眼就都没了。
 「哪个,合您的口味吗?」
 「啊?」
  因为他表情没有变化,我怯生生地问道。
  范达克先生好像才想起刚才自己是在吃饭,他看着叉子上的肉馅。
 「一般吧?不算难吃」
 「很好吃啊」
  高调的声音传来,我惊讶地看向妮塔。
  她撅着嘴瞪着范达克先生。
  在我和范达克先生的注视下,妮塔洁白的脸颊有些红了,忽然目光垂向地面。范达克先生笑了起来。
 「是吗,小姑娘觉得好吃吗。我对吃饭没兴趣,分不清味道的好坏。一直都是这样,为此还经常被埋怨这饭做得不值」
  抱歉抱歉地说着,他一边说着,开始把肉馅往嘴里塞。
  妮塔则嘀咕着「没什么」
  看来她不太擅长与范达克先生相处,肯定是因为没和这样的人接触过,所以不知该怎么应对而烦恼吧。不过,她会为了支持我做的料理而发声,这一点让我很是开心。
  和妮塔的视线一接触,便被她那红红的脸盯住了。我马上明白过来,她是在掩盖害羞之情。
  范达克先生最先吃完。盘子全空了,我看着得意地笑了。
  然后吃完的是我,妮塔慌忙塞下最后一口脸颊随之鼓了起来,她拼命地咀嚼着。
  把用斯维亚烧开的水倒进壶中。壶里已经放了茶叶,白底上绘有草木图案的陶器茶壶、茶叶,以及刚刚用过的餐具都是从范达克家借来的。
  盖上盖子等了几分钟,把茶倒进三个杯子里。茶水呈深褐色,不知道是红茶还是乌龙茶,没喝过所以我也不知道。
  把茶杯递给范达克先生,他平静地看着杯子,一只手接了过去。
  妮塔因为怕烫就放在了地上。总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她伸出双手想拿茶杯,又像受惊的仓鼠一样缩回去。似乎是太烫了,她就这样警惕地盯着杯子。
  欣慰地看着她的样子,我往杯子里吹气,轻轻啜了一口。虽然烫得让人皱眉,但嘴里弥漫着清爽的味道,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甘香。好像是香草茶,很适合饭后饮用。
  过了一会儿,范达克先生开口了。
 「话说你们的车啊」
 「嗯」
  我和妮塔都放好茶杯,端正好姿势。
 「首先是小姑娘的三轮车,已经不行了。修不好了」
 「欸」
  话音刚落,妮塔变得垂头丧气。
 「燃烧室的魔矿石融化后完全凝固了。已经好久没动过了吧?顺便,里面全是日常生活用的魔矿石,不是蒸汽机车用的燃料」
  妮塔睁大了眼睛。理解了范达克先生的话之后,她垂下视线咬住嘴唇。
 「我说,这有区别吗?」
  我问道。
 「根源是一样的,但性质不同。生活用的魔矿石是用劣质的东西加工成的。蒸汽机车用的燃料魔矿石纯度更高。不过,劣质燃料虽然也能让锅炉的水沸腾,但是两种混合在一起用就很不合适,因为魔力膨胀率和吸热率有差异。燃烧室各处的压力和温度都会变化,锅炉输汽管里的蒸汽也会因为魔力的压力不同而产生波动」
  原来如此。完全没懂。
  范达克先生似乎看懂了我的表情,撇了撇嘴。
 「……总之就是,无论是燃烧室还是锅炉输汽管都修不好了」
 「能换零件,吗」
 「关键就是,没法替换」范达克先生抱起手腕。「那辆三轮车是最新的小型蒸汽机车。首都也才刚开始生产。刚普及到这里,世界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所以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车。使用的零件几乎都是新样式。根本不可能用其他蒸汽机车的零件替换」
  这下我懂了。因为太新了所以找不到可替换的零件。厉害啊,三轮车。
  妮塔把脸塞到抱住的膝盖中间,死死地盯着地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伙子你的车,还是有办法修的」
  范达克先生说道,我把头转了回来。
 「那车也是新的,但零件规格并不特殊。大多都可以从旁边这些废车上找到。只是」老伯摸了摸下巴。「连接锅炉和气缸的管道,找不到」
 「只缺这一个零件吗?」
 「之前的气缸坏了,整个都换了。但规格不一样。怎么说呢,安装得很结实。手艺不错」
  我的脑海浮现出送给我这辆车的人那得意的神情。那个人经常摆弄茶壶。我本以为他只是在玩机械师扮演游戏,没想到范达克先生如此高看他。
 「一般来说都是要换锅炉和气缸的,而且都要手动安装。无论换哪一个都要组装调整相当多的零件。很耗费功夫、时间和金钱」
 「唔」
  钱,一提到这个词心情就变得沉重了。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
  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看着范达克先生。
 「你是说还有其他办法修好吗?要是没法修好的话一开始就不会那么说吧」
 「把小姑娘的三轮车的零件拆了,就刚好合适」
  诶,嗯,妮塔发出声音。
 「幸运的是,新规格的零件和小伙的车完全匹配。必要的接管都还在,用那个的话马上就能修好」
  妮塔转过头来。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相互交换了困惑的眼神,保持着沉默。
 「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商量吧。今天就先住这里,房间随你怎么选」
  范达克先生起身走进屋里。

  5

  工厂的灯熄灭了,只有些许月光从窗户照入。屋内变得更加昏暗,墙上的魔矿石提灯在晃荡着。
  就算打开室内灯,范达克先生应该也不会说什么吧。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只用提灯照亮了手边附近。
  把沥水篮里洗过的餐具擦干,我思考着修车的事该怎么办才好。
  付修理费是应该的。在这个几乎找不到人的世界,能有人修理已是一种幸运。问题是我几乎掏不出一个子。
  妮塔又该怎么办呢。
  按说修理三轮车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样的话,她会买新蒸汽机车吗。这里有很多废车,零件也有一大把,范达克或许很轻松就能组装一辆。
  把擦好的餐具放回柜子,我的身体将光线遮挡,像皮影一样映照在碗柜上。忽然,我注意到柜子最下面立着一本笔记,出于好奇拿起看看。
  比我的手稍大一些,很厚实,有点潮湿的皮革的手感。随手翻了一下,上面仔细地用墨水写了一些文字和数字。
 「食谱吗?」
  虽然我看不懂文字,但一看这些图片就能知道是什么料理。肉料理很多,鱼料理很少。有时某页被折了一角,有时菜名被划掉,有时笔记写得歪歪扭扭的。
  中午我给范达克先生带去牛排三明治的时候,他管我叫拉蒂。想必这就是那位拉蒂写的吧,专门为了范达克先生写的菜谱。
  突然回头。
  厨房里只有提灯投下的清晰阴影,我察觉到有谁的动静。将笔记合上,轻轻放回柜子,
 「……那个」
  看向有声音的方向,只见妮塔从黑暗的走廊里探出头,灰色的头发垂落向地面。
 「哦,什么事?」
  我以为妮塔找房间就寝了。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你在干什么啊」
 「收拾东西,刚弄完」
  是吗,妮塔说着走进了房间。在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距离停住。
  过来一会儿,妮塔开口了。
 「你是,怎么打算的?车的事情」
 「问得好。我正想着呢」
 「结果呢……?」
  我举起了双手。
 「我没钱。想问问能不能用物资换钱」
  虽说如此,值钱的东西也只有手表,手机,以及装在包里的露营用具。这些东西对我而言都很重要。虽然很舍不得,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妮塔呢?」
  我问道,妮塔摇了摇头。
 「都说了我的车修不了」
 「买辆别的车吗?有很多车吧,我觉得至少有一辆能动」
  说完,妮塔小小「啊」了一声。她似乎没有想到。
 「这样吗,开别的车……」
 「妮塔的话应该没问题吧。那就好」
  听她的口气像是有钱的样子。那就没问题了吧。
  妮塔抬头看着我,犹豫地开口说道。
 「你准备去哪里呢?」
 「别问我这么难的问题」
  去哪里?我该去哪里,这我也想知道啊。
  与其说是要去哪里,不如说是不想留在那里,所以我才背起了背包。不管怎么说,这不仅和妮塔无关,而且比起这个我还有别的问题没解决。
  所以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我在找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是黑色的高个子。有见过吗?」
 「没……」
  妮塔摇摇头。预料中的反应,所以我并不觉得失望。
 「我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而行。遇到城市的话就过去,遇到人就问问。一直都是这样的」
 「……是在,旅行吧」
 「……算是,旅行吧」
  应该说是流浪者才比较正确吧。
 「你呢?」
 「我的话」妮塔说。「在寻找,某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想去到那里」
 「很远吗?」
 「不清楚。我想,不会太近」
 「真含糊啊」
 「嗯。地图上没有记载」
  那看起来很辛苦啊。即便如此,我想她一定是在找很重要的东西吧。这个岁数的女孩子,在已经毁灭的世界里独自旅行。没有坚定信念的话是没法下定决心的吧。
  沉默从黑夜的一角轻轻潜入到我们之间。没有了说话的由头,彼此都呆站着。我知道妮塔的视线在徘徊,在想该说些什么。
  提灯的亮光摇曳着,妮塔落在地面上的身影有了动作。
 「要和我,做个交易吗?」
 「交易?」
  妮塔明显有些紧张。在嘴边犹豫着,终于决定说出来。
 「用我的三轮车的零件,你的车就可以修好对吧?修理费,也由我来代付」
 「感激不尽。可是,我该怎样回报呢」
 「帮我一起,找我要的东西」
 「要怎么做?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还是看地图比较靠谱吧」
  妮塔摇着头。表示并非如此。
 「我才刚开始旅行没多久。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外面生存是非常困难的。读书可以获取知识。可是,仅靠这些是不够的」
  我想起初次见面那天的晚上,妮塔拿出罐头当晚饭的事。的确,这种饮食生活是不能持久的。
 「三轮车也是因为我弄错了魔矿石才搞成这样的。普通的蒸汽机车需要补充大量的水,操作也很麻烦……说实话,我觉得一个人开不了车」
  所以,妮塔抬头直直地看着我。
 「直到找到我要的东西,或直到你凑够欠我的钱,这段时间就足够了。在此期间请教给我,旅行的方法」
  妮塔用高昂的声音说出最后一句之后抿起嘴唇。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难想象,把这种事托付给认识不久的我需要多大的勇气。
  话说回来,妮塔是打算寻找某个地方吧。对我来说,这份信念是如此炽热让人感到耀眼。
  我回想起遥远的往昔。不,也没多遥远。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我被一个黑衣男人搭救了,然后交给了茶壶的主人。过来一段时间后,我也提出了一样的请求,为了寻找那个男人,想要请教旅行的方法。
  那时,我的眼神说不定和现在的妮塔是一样的。
  不顾一切,目标坚定。为此不惜历经艰辛,一往无前的气势。
  当时我说的话,那个人怎么回答的来着。啊,对了。
 「我有个条件」
 「嗯,什么?」
 「别管我叫“你”。我叫惠介。一起旅行的话就好好称呼名字吧」
  妮塔舒缓了紧张的表情,松了一口气。
 「嗯。多多关照了,惠介」
  没想到这么直接。君啊,先生啊……不对不对。毕竟是我在向妮塔借钱。
 「总之,请多关照」
  我伸出手。
  于是妮塔也怯生生地伸出手。冰冷的小手抓住了我的手,握得相当不自然。

  6

  吃完早饭之后,我说了昨晚商量好的事情,范达克先生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这样吗」。
 「那倒不费功夫,中午应该就能弄好」
 「那就拜托你了」
 「什么。要装增压器吗?」
  啥东西啊,增压器。听起来好厉害。不对。
 「我想把妮塔的三轮车挂在我的车后面。连起来或是牵引」
 「要带走吗」
 「是。已经没有放妮塔行李的空间了,总之。做得到吗?」
 「你以为我是谁。不过,这样会很难开的」
 「……我会尽力的」
  范达克先生点点头走向茶壶。
  朝阳照了进来,工厂变得亮堂堂的。这样一来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感觉心中的重负终于放下了。
  既然中午就能修好,那得先收拾东西才行。
  回到屋内听见水声传来。过去一看,妮塔正在洗早餐的餐具,水槽对她来说太高了,洗得很艰难。
  我走过去,站在餐具柜前。
 「我来擦盘子吧?」
 「不用了」
  既然她这么说了。我就不太好帮忙,但又不能直接无视。于是我无聊地站在原地。可是一直盯着妮塔的背后也不好,于是我开始寻找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拿起了昨晚放在柜子下的食谱笔记。
  啪啦啪啦地翻着。唉,要是能看懂文字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用这个世界的食材,做出这个世界的料理了。
 「你在看什么?」
  抬头一看,妮塔擦着盘子,歪着头看我。
  我摊开笔记本,给妮塔看。“是菜谱啊。”在我开口之前,妮塔惊讶地说道。
 「在特别的日子里?」
 「嗯?」
 「唔?」
  我和妮塔对视着,就像在玩投接球一样,都以为自己丢得很准,却没接住。
 「特别的日子怎么了?」
  我问道,妮塔「啊」了一声。
 「你看不懂文字啊。抱歉。这里是这样写着,右边,圈圈框住的文字」
  听她这样说我又看了下笔记本,这句话写得很潦草。菜谱基本都是用易读的工整字体写出来的,唯独这句写得像手写体一样粗糙。
 「在特别的日子里?」
  是什么意思呢。从补充的插图看来也不像是特别的料理,既不新奇,也不豪华。
  妮塔拿着盘子靠过来。
 「梅尔泰伊……好像是,马利特地区有名的家常料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经典料理、」
 「是在特别的日子吃的东西吗?」
 「不是,我想应该是日常的食物」
  一边说着,妮塔凑近看着笔记。
 「我在书上看到过,每家的梅尔泰伊口味都不一样,据说里面凝聚了那个家庭的历史和回忆。所以才特别,我想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这样啊,特别的日子吗。
  就算明白意思也看不懂。只是弯弯曲曲的线条罗列变成了具有意义的块状而已。只是,写下这段潦草的文字时候的感情,已经清晰地传达出来了。
  只是突然涌现出一个想法。没有想好什么借口就脱口而出了。
 「我说,可以教我这个菜谱吗?」
 「你要做?」
 「想用这个当午饭」
 「可以是可以」妮塔低下头「这个,要用到烤箱哦」
  好像是考虑到了说不好意思用厨房的我。
  是吗,那麻烦了,我抱着胳膊。
  这时,一阵风吹了进来。
  蓝色窗帘被风吹得鼓胀起来。透过窗框可以看见外面的光景。我看见专注修车的范达克先生。在阳光的照射下,只有那处熠熠生辉、风停了,窗帘盖住了窗户。那一瞬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过去了。
 「……怎么了吗?」
  妮塔看着呆住的我。
 「刚才」我刚要说话,又改了主意。「不,没事。没关系吧。这都最后一次了,就让我借用一下厨房吧」
 「嗯。既然惠介这么说的话」
  我露出着无法释怀的表情,却又没法好好作出解释。不过就算解释了也很难理解吧。
  放心用吧,总感觉得到了某人的许可,总觉得是种非常灵异的说法。
 「总之,先告诉我需要的食材和调味料吧」
  我带着妮塔进了冷库。妮塔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细心告诉我这是勒桫,这是篁呱,但我感觉自己记不住。而且,尼亚展示的都是罐头。
 「……材料,都是罐头?」
 「这些都是烹调用的食材罐头。密封起来可以长时间保存」
 「这算是,便利吗?」
  开罐即食难道不是罐头的优点吗
 「据说这是人们在知道魔力饱和导致的世界崩坏即将到来之后制作的。把物资集中在地下或者山上的蜗居族才会买,因为烹调过的罐头味道并不好」
  我点点头。简而言之,这是需要加工过后才可以吃的东西。这么一想,只把食材做成罐头,之后自己料理还挺合理的。
  我按照妮塔的指示把罐头抱到外面,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这次把调味料集齐了,准备就绪。
 「接下来,第一步是什么」
 「好像是预热烤箱」
 「好」
  说着,我打开了炉子底下的烤箱,但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炉灶怎么用。
  我正迷茫怎么用烤箱时,旁边的妮塔伸出了手,扭了几下门边的小手柄。烤箱里发出像是运送压缩空气的声音。把手柄拨到最小,发出了小小的爆破声,热气从烤箱里慢慢冒了出来。
 「好像还有燃料的样子」
 「……谢了」
 「不客气,接下来就是切食材了」
  关上烤箱,取出罐头,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三根粗圆的黄瓜。虽然有些蔫巴,但还是新鲜的蔬菜。
 「这个罐头,厉害啊」
 「因为罐子里混入了魔矿石粉末,所以可以用魔力反应完全密封」
 「我说,这是超级罐头吗……」
 「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
  把罐头都打开,按妮塔所说的切成圆片。
 「切完之后要炒」
 「好的,老师」
 「我不是老师」
  把平底锅放在炉子上,放油。我不知道怎么样点火,只好挪开身体,妮塔无言地点了火。
  炒了一会儿,随着水分的流失,蔬菜也变得柔软。
 「之后要加入这个」
  就我尝过的情况来看,递过来的是介于醋和白葡萄酒类似的东西。
 「搅拌均匀之后铺在耐热容器里」
  找了一下餐具柜,上面放着一个又黑又厚的铁盘,带有盖子和小巧的把手。像是平底煎锅一样的东西。
  为防止粘连在一起我涂了油,把炒蔬菜摊在上面。
 「好像要把切成圆片的蔬菜叠放在上面」
 「炒蔬菜上面又叠蔬菜吗」
 「刚才炒的蔬菜好像是叫番茄甜椒炒蛋,可以用来代替酱汁」
 「这种思路还是第一次见」
  切成圆片的蔬菜有四种,长得像黄瓜,茄子,西红柿和萝卜之类的东西。将它们任意叠放,斜摆在盘子里。沿着外圈画了一个圈,一直铺到正中间。
 「接下来?」
 「洒上香草,盐和油,盖上盖子烤」
  调料基本只有香草和盐,很朴素。应该是能煮出蔬菜甜味的料理吧。
  一打开烤箱,一股热腾腾的空气冒出。把盖着盖子的平底煎锅放进去,关门。
 「唔……要烤多久?」
 「要用一个小时来confit(焖烧)的样子」
 「confit?」
 「confit」
 「……什么意思」
 「……谁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吗?
  彼此看着对方的脸,笑了起来。两人合力做菜似乎有着提升关系的效果。
  虽然不知道会在一起多久,但既然我们要一起旅行,总比关系恶劣要好。
 「要是能煮出美味的食物就好了」
  妮塔说。
 「肯定可以的,因为已经努力过了」
  ……大概。

  7

  和之前一样在外面吃饭。既然厨房可以用,借一下餐桌也关系吧。但我缺乏那种在别人家餐桌上畅快朵颐的粗神经。
  范达克默默地坐下,「搞定了」他说道。
 「修好了吗?」
 「嗯。按你的要求连接好了。但是不能开太快。而且要避开荒地和碎石」
  松了口气,胸口的憋闷也随之缓解了。
  虽然知道能修好,但直到听他这样说我才能彻底放心。
 「那,怎么付钱」
 「这些够吗?」
  看到妮塔伸出的手,范戴克先生扬起眉毛,斜眼看着我。
  他的视线让我非常为难。你这家伙,让小姑娘来付钱吗,他似乎想这么说。抱歉我真差劲。
  妮塔手上的是一枚小小的红宝石戒指。范达克先生把它拿起,放在阳光下。
 「行,可以」
  妮塔似乎是松了口气。那枚戒指对她来说很重要吗?我握住拳头没有出声。既然妮塔决定要付账那我就不能插嘴,何况我也没有能支付的东西。
 「那个,为什么,会要钱呢?」
 「没有花钱的方法为什么要收钱,是吧?」
  面对范达克的反问,妮塔胆怯地颔首。这点我也很在意。
  像金钱宝石这类作为货币的东西,正因为有很多人认同其价值所以才有意义。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店铺也没有了,价值从根本上崩溃了。正因如此,我也只带了行李,没有带能当钱的东西。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作为工作的报酬得到的钱是有价值的」
 「工作,吗?」
 「我修理车辆,顾客作为代价要付出金钱。交付车辆,收取金钱,这就叫工作。做了这么有价值的工作我也感到满足。收钱之后的事就无所谓了,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也会继续做下去。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我的生活方式都不会变」
  说话直截了当的范达克先生不知为何显得耀眼。这份贯彻自我的坚定态度让我无比敬佩。
  在这逐渐毁灭的世界里,保持和过去一样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有些顽固。尽管如此,在一切事物都动荡不安的状况下,范达克先生的作风却显得非常可靠。
 「是啊。为我工作了,我就得付钱。这是理所应当的」
  我之前连这都忘了。
 「……唉,我也久违地完成了像样的工作。我也应该感谢你们」
  范达克小声说着。似乎对我和妮塔的视线感到不好意思、他拍着膝盖说「来,开饭」
  我和妮塔相视而笑,解开放在中间的铁盘盖子。热气涌出,熟透了的蔬菜颜色鲜艳,焦褐色刺激食欲。烤得恰到好处。
  插入前端圆润的餐刀,为了不破坏形状,切出一人份放进盘子里。递给范达克先生,他十分惊讶。
 「喔,这个是……」
 「我在餐具柜发现一本笔记。上面有很多菜谱,我就照着做了」
  范达克先生接过盘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菜——梅尔泰伊。
  不一会儿他用叉子舀起送进嘴里。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咀嚼动作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闭上眼睛回想着什么,我想这段时间里他绝对不想被打扰吧。
 「很让人怀念的味道,但有些不同」
  范达克睁开眼笑了。那是人们凝视温暖回忆时浮现出的温柔笑容。
 「你不是尝不出味道吗?」
 「这个是例外」
  回了我一句,范达克先生又把梅尔泰伊塞进嘴里。
 「菜谱里写着『在特别的日子』,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就算做好了,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家常菜。我很疑惑为什么要特意提醒呢。
 「还写了这些东西吗?」范达克先生笑了。「我第一次吃这个的时候,好像说了这个非常好吃。那家伙高兴得不得了。自那之后每天都煮这个,连续五天之后我吃腻了,但又不能直接说腻了。所以我才说这菜要在特别的日子才好吃」
  范达克看着铁盘。
  要是我没说这种话,多吃点该多好。他叹息道。











 8


  把帐篷和背包等行李装进茶壶之后,环视了一圈车子。一根一公分粗的棍子从尾部的金属件连接到妮塔的三轮车上。
 「因为是三轮车,不太适合牵引。你总不能坐在三轮上一直握着方向盘吧」
  范达克先生这样说。
  三轮车的车头前端有个装有两个轮胎的辅助支架,大概是为了防止转弯时失去平衡。金属骨架上暴露的焊接痕迹会让我的男人心变得兴奋。
  我瞥了妮塔一眼,她皱起眉头非常为难。女人心真是微妙。
  行李装好了,范达克也补给了燃料和水。据说这就是范达克蒸汽工厂(Steam・Factory)的特色。真是感激不尽。
  我在请教了牵引驾驶的注意事项,减少蒸汽机车负担的方法和简单的保养操作后就出发了。
 「不过,真的好吗?拿了这么多食材」
  妮塔的三轮车的空余位置堆放着在冷藏室拿来的罐头,调味料和肉块。这是范达克先生让我拿的。
 「反正我一个人也只会浪费。又不会做饭。这是让我吃到怀念料理的谢礼」
 「各种方面都非常感激。帮大忙了」
  范达克先生拍着我的肩,
 「做了该做的而已,小心开车」
  我点了点头,当然我本来就这么想的。
  藏在我身后的妮塔也走上前,抬头看着范达克先生。
 「……谢谢你款待的饭菜。还有,借宿的床铺和浴室,谢谢你。车辆的修理也是,那个,帮了大忙」
  妮塔结结巴巴地说。
  范达克先生扬起眉毛。似乎有点吃惊。但他立刻露出男人味的笑容,轻轻抚摸着尼特的头。
  呜,呜,听见小小的悲鸣。
 「路上小心」
 「呜……头发乱糟糟的……」
  妮塔一边嘟囔,小心地把藏在背后的东西递出。
 「这个,是礼物。我就只能做的,这些了」
  一张厚厚的纸。有着鲜艳的色彩,是一幅画,以俯视工厂内部的构图描绘。有茶壶和三轮车,有忙于修理的范达克先生。坐在家门口的应该是我。因为是在工厂里,明明有很多棕色和黑色的暗色却一点也不明显,真是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外面射进来的明亮阳光使得格外耀眼。
  范达克先生接过它,举起来盯着看。然后恭恭敬敬地向妮塔行了一礼。就像骑士从公主那里得到了勋章一样。
 「我感激地收下了」
 「诶,不,那,那个也不算多好的东西!」
  看着慌张的妮塔,我笑了,范达克先生也笑了。妮塔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鼓起了脸颊,急忙跑向茶壶的副驾驶。三轮车的驾驶席上现在坐着一块鲜肉。
 「真是好孩子」范达克说道。「还是第一次收到画」
  盯着画的范达克笑了。这个举动当然是在遮羞。
 「差不多该走了。多谢关照」
  嗯,范达克先生点点头,转向了我。
 「……我有个请求」
 「啊?」
  不知为何变得正经起来。
  范达克一只手从后面掏出一本皮革笔记。是那个写了菜谱的笔记。
 「你不是在旅行吗。把这个也带上吧,」
 「带上这个、这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没关系的。就因为我在这开了工厂,也没能好好带她去旅游。一直在家里会很无聊吧。去看看其他地方的风景。现在都已经晚了,说不定我会被骂」
 「……范达克先生带着出去不行吗?」
 「这里就是我的死地了。工厂不能空着,还有找个那家伙的坟墓。我知道把这活交给你很奇怪……」
  面对欲言又止的范达克先生,我心里暖暖的。啊,真是个笨拙又耿直的人啊,我想。
 「我懂了。那就收下了」
  接过笔记。范达克浮现出少年一般的笑容。
 「多谢」
 「工作要收取代价,对吧。收到了这么多食材,我会好好工作的」
 「你也挺懂的嘛」
  我握住范达克先生伸出的手。他的手很大很厚非常有力,就像他迄今为止的人生。真是优秀的手。
 「再见了」
 「嗯」
  与坐进茶壶副驾的妮塔目光相汇。她鼓起脸蛋,一脸不满地看着我。我苦笑了一下。
  燃烧室已经点火,引擎处于暖机状态。仪表所有指针显示正常。
  打开车窗。说不定都是多余的话,或是不需要我插嘴的事,也许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我要说。
 「厨房和冷藏室都收拾得很整洁。笔记也写得很仔细」
 「那又怎么了?」
 「所以说,我想她每天应该都很开心吧。给范达克先生做料理,会觉得很幸福」
  范达克先生愣住了。
 「就因为厨房很整洁?真的是,说些奇怪的话」,他苦笑着。
 「多谢了。你们好不容易帮我收拾好了。我也洗盘子吧。要是再弄脏了一定会被她骂的」
 「那太好了」
  我们笑着,把阀杆推了上去。
  锅炉产生的蒸汽顺畅地流进了活塞。咻咻咻都发出令人怀念的声音。虽然拉着三轮车但完全不觉得沉重,茶壶顺利发动了。
  妮塔向范达克先生挥了挥手。范达克先生皱着眉头,生硬地挥了挥手。喂,别让我做不习惯的事,我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穿过工厂的屋檐,阳光从蓝天倾泻而下。我不由得眯起眼。前方视野内,是像阳光一样通透的草原和白色沙漠的连续山丘。蜿蜒的道路似乎可以延伸到任何地方,
  后视镜里,看见了走到外面相送的范达克先生。
  妮塔从窗户探出身子回头看。范达克先生的身影变小了,变成一个黑点,工厂也看不见了,妮塔在副驾驶座上坐了下来。
 「真是个好人啊」
  嗯,妮塔点点头。
 「下次还会来的」
  嗯,她的话语听上去有些发抖。
  一定还会再见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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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间「湛蓝・灯火所不达之处」

  1

  习惯了边牵引三轮车边行驶。一般的城市道路和没有其他车辆的平坦道路和平时一样开就可以。只不过要多注意急刹车和突然的加速。至于没习惯的则是和刚认识不久的女生一起享受车中沉默的这件事。
  说些什么话题,这个问题在出发后困扰了我数小时。
  我们无非是以共乘的方式继续着各自的路途。无论那边都是不善交流的人。只做的只是在三言两语的对话后陷入尴尬的沉默而感到后悔。
  这问题只能期待着日后能稍有改进了。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增加了休息的次数,来给这让人窒息的密室换气。妮塔或许就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会在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给与了赞成票吧。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三岔路。我缓慢地降低速度将车停了下来。
  路中间的小石山上斜插着一个由木棍和铁板组成的告示板,上面已是锈迹斑斑,就连妮塔也认不清上面的文字了。
  我看了眼手表,快到傍晚了。压在山上的云彩底也被赤黄色所染。
  与其担心夜晚,早点准备起来才是硬道理。好在道路的边上就是平坦的广场。
 「今天就在这里露营吧」
 「知道了」
  将车开至广场、关闭引擎、打开车门。
  徐徐微风带来春天里花儿的清香,就像是夏季的预告既不会让人感到寒冷亦没有暑气。
  绿色的山坡如波浪般延绵、棕色的石山就像浮岛一样、白色结晶形成的沙漠向外扩张着。远处能看到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并没有灯火,到了夜里那里就会完全被黑暗笼罩吧。
  我走下车准备向妮塔搭话。只见她正用双手握着车门,眯着眼眺望着景色。
  慈爱,这个词我至今从没有用过。而如今眼中的妮塔所浮现的微笑或许就与这个词相衬吧。
  眼前的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都是来这个世界后的一年里司空见惯的场景。
  延绵的道路、山丘、山脉、下沉的夕阳以及将天空烧得火红的晚霞。仅仅如此。除此之外的一切早已变成了茫茫白沙。
 「有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吗?」
  面对我的讯问,妮塔只是冷静地回答道。
 「真是漂亮的颜色组合。让人不敢相信,世界正在毁灭」
  颜色组合。想着妮塔的话语我重新眺望。确实是漂亮的颜色组合,但我所能想到的也仅仅是如此。
  我想那是绘画之人所特有的感觉,感受性什么的,他们眼中的世界与我并不相同。对于我来说无法理解,而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想必是一个洋溢着美丽色彩的地方吧。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比起眺望夕阳,还是做野营的准备来的实际。毕竟等夕阳完全沉默后,我们就会迷失于在黑暗之中
  从后座上取下放有野营道具的木箱,将垫布取出来。稍微看了下周围,除了树荫和山阴什么都没有。我在茶壶的灯前张开帐篷。万一有需要的时候,可以用茶壶的前灯照亮这里。
 「那个」妮塔说道。「请让我也来做点什么」
  在我支帐篷的时候,妮塔也努力帮忙了。对最近都是一个人干活的我而言,拜托别人一起设立营地还挺新鲜的。
 「帐篷,真小呢」
  钻进支起来的球状帐篷里看了看,妮塔回过头来看向我。
 「说来,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妮塔至今为止都是怎么睡觉的?」
 「躺在车座位上睡的」
  原来如此,是娇小体格的人才可以做到的方法。
 「帐篷里只能睡一个人。而现在,妮塔的三轮车座上放着肉。所以想问问……你想睡哪里?」
  接着,妮塔从帐篷的缝隙里探出头,一脸严肃的抬头看着我。
 「……哪里,什么意思?」
  我先指了指现在妮塔钻着的帐篷,又指了指茶壶。把木箱和一包包的货物都拿出来的话,茶壶的后座就会变得足够宽。在大雨大风的日子里我都会在后座里睡觉。
  妮塔环视了一圈帐篷,又确认了下地毯和帐篷顶,一脸沉重的说道。
 「这里……感觉很阴郁……」
 「就不能稍微谢谢我吗?」
  这话说得好像是我的过错一样。喂。
 「开个玩笑,帐篷感觉有点可怕,我还是车内吧。」
  淡淡的说完,妮塔便走出了帐篷。被夕阳所染的天空一转变得湛蓝,仰望挂在上面的繁星,那是一个小而欢快的声音。

  2

  首先从背包里拿出组建的是六角形的烧火架。
  先用火柴点燃和妮塔一起拾取的小木枝,充分燃烧后加入魔矿石。那是像宝石一样好看的黑色矿石,本来是作为驱动蒸汽机车的燃料的东西。不过也可以在烧火的时候加进去作为效率良好的炭来使用。
  哼的一声,妮塔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了我。
 「在惠介的世界里,大家都是在户外生活的吗?像牧民一样」
 「不是来着……?」
 「那为什么,能这么熟练地使用野营道具呢?」
  说着,她指了指折叠式的小矮桌。
 「这么轻便、易收纳的桌子还是第一次见。书里也没介绍过」
 「很方便吧」
 「……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制作这种用途局限又高价的东西」
  啊,妮塔突然叫道。「难不成,惠介在异世界那边是有钱人?」
  我苦笑着的同时,也对妮塔的想法感到理解。
 「完全不是。我只是学生,这也不怎么贵哦」
 「……真是厉害的世界呢」
  抚摸着不锈钢的桌子,妮塔说道。
 「真厉害呢。怎么说呢。不论是,制作这种有着局限性的东西,还是能以便宜价格买到都很厉害呢。来,妮塔也来帮忙做饭吧」
  我将砧板和折叠刀递过去后,妮塔便好奇地看了起来。
  就这样我们两人协力作出了味道浓郁的晚餐。这也都是范达克先生分给我们的食材和妮塔的功绩。
  和生肉一起拿到的是炖煮酱汁。之所以会注意到是因为妮塔帮我看了罐头的说明书。在蔬菜和肉里加入炖煮酱汁一起炖煮之后,红烩牛肉就完成了。妮塔笑着吃了一大碗。
  我们用一盆水来洗碗、刷牙,再用湿毛巾擦拭脸和身体来代替洗澡。整顿完全之后,夜里的我们终于有了闲暇。
  往烤火架里加足柴火,我与妮塔面对面坐了下来。
  虽然我们并不是能笑着聊天的关系,但现在睡觉也还是稍早了些。而打破我们之间沉默的,便是眼前的这条岔路。
 「之后,往哪边走?」
  我和妮塔都有着最终的目的地。如果知道路线的话或许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但很可惜的是我们并不知道。所以在今明两天里决定之后的去向便尤为重要。
 「……惠介,有什么头绪吗?」
  我摇了摇头。毕竟,直到几天前我都还是迷路人。
 「但是有地图」
 「地图?」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将地图一同放入了木箱。妮塔用双手将我递出去的地图摊开、纸背上映照着火光。
 「啊,真的是这附近的地图呢」
  仔细看了半天,妮塔一脸严肃地看向我。
 「惠介觉得可以的话,要不要去巴尔夏?」
 「巴尔夏是?」
 「穿过这个被画圈的桥,再往前一点的街道。我本来就想去那里的」
  接过地图我确认了下,的确和妮塔说的一样地图上画着几个小房子。
 「我是无所谓,那边有什么吗?」
 「巴尔夏是魔女的街道」
 「魔女?」
  突然变成童话故事了。
 「虽然我不知道惠介的世界是如何评价魔女的,但是在这个世界里,魔女是传承了古代魔术的存在。在童话故事里也经常会出场」
 「那个,真的有吗?」
 「有哦,我觉得。至少,大家都这么相信着」
 「有点含糊呢」
 「因为我没有见过……」
  看到妮塔露出苦笑,我便没有追问下去。
  重新审视了下地图。
  卡车里找到的地图上画着一条路,穿过山川从水上的车站一直延伸到了那座桥与街道。
  卡车的司机是不是也想去见魔女呢,想到这,我又改变了想法。比起随意描画的简单街道图,那个画了好几个圈的桥倒是被用线条精密地描绘了下来,二者的关注度完全不同。
 「和魔女见面的话会发生什么吗?」
  我折起地图问道。
  妮塔将下巴枕在膝盖上,缩起身子看着篝火。“啪”的一声,篝火迸发出火花。
 「——魔女,对于任何问题都会回答以正确的答案。虽然只能问一次」
 「为什么?」
 「为什么?」
  妮塔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让我更加困惑了。
 「为什么,魔女会回以正确的答案?或者说,她为什么能?」
 「……这么说来,是为什么呢」妮塔皱起了眉头。「以前就这么听说了,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童话里出现的魔女就是这样回答了访客的问题」
 「诶。既然是魔女,那她会使用魔法吗?」
 「准确来说是,魔术呢。两百多年前的话真的可以哦。但是随着蒸汽技术的发展,魔术衰退了。学习魔术好像也变得非常困难」
  近代科学的发展使得魔术衰退。真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魔术……真想看看啊」
 「我也是」说着,妮塔笑了。「但是,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以存有魔术的时代为题材的小说」
 「拜托魔女的话,她会让我们看到魔术吗?」
 「不知道呢。也没有听说过有人拜托过」
 「行,就去巴尔夏吧。我去拜托试试」
 「那我也一起拜托试试吧」
  目的地定下来之后,活力便涌现了上来。这种感觉好久没体验过了。
 「妮塔有想问魔女的事情吗?」
  一个尖锐的问题因为突然的亢奋而从我的嘴中漏了出来。说完的瞬间我就想着,完蛋了。不应该问这么充满隐私性的问题。
  妮塔则是烦恼了一会,“是的”接着点了点头。
 「我想问她,到底存不存在金色的海洋」
 「……就是你说地图上没有的那个地方?」
  我想起在范达克先生的家中妮塔提到过,说自己正在寻找的地方。
  妮塔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将它打开到某一页之后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这一页的大半都被金色的印象画画满了。边缘因为光线关系有点暗,仅凭篝火的光亮并没法看清。
  是海吗。前方是建立在海岸上的小教会。右边有着细线般字体的签名。
 「妈妈经常和我说,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
  真是夸张的说法。
 「请翻到下一页」
  我听从妮塔的指示翻过页。上面有许多画。街道、风景、动物、钟塔……每一个都是鲜明的水彩画。就好像画集一样。
 「妈妈年轻的时候曾一边旅行一边绘画。本来,应该还有好几本才是。金色的海洋似乎就是在那次旅途中发现的」
 「原来是这样。她认为那是这个世界中,在自己所见过的风景里最漂亮的吗。这下就有说服力了呢」
  说到着,我不由停下了翻页的手。因为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为了照亮笔记,我凑近了篝火堆。
 「这是,那个车站?」
  那是一副描绘着水上白色车站的画。
  上面画着碧蓝的天空与映照着白云的水面,而天空并没有被涂上任何的颜色。就这样我突然感觉从那个车站,从脚下延伸出了天空的独特感觉。
 「是的,是同一个地方」妮塔笑着补充道。「我在寻找画在母亲笔记里的地方,去巡礼,然后想画出同样的画」
 「……你很喜欢自己的母亲呢」
  我的话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单纯地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而已。或许这么做有些缺乏考虑。
  妮塔像是心痛般地皱起眉毛,但她很快便露出了笑容。就好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她的笑容中没有一丝的瑕疵。
  是应该道歉还是应该问下去呢,我不禁陷入沉默。感觉不论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的我就这样将笔记关上还给了妮塔。
 「那,总之就去巴尔夏、找到魔女然后问她。明天开始就以这为目标吧」
  妮塔点了点头。就这样话题结束了,空气也突然冷了下来。我们一起站了起来。
  我从背包里取出提灯,将妮塔送回茶壶。将后座地板上的货物堆平之后铺上毛毯,临时的床铺就制作完成了。妮塔将靴子脱下,像是要确认床铺是否舒适,她敲了敲座位。
 「能睡下吗?」
 「大概」
 「行,晚安」
 「嗯。晚安」
  关上车门,我回到了篝火旁。
  坐在垫布上,我从背包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十月十七日,四点十九分。
  即便是那边的世界,时间也依旧在流动着。但是,和这边的流速明显不一样。
  将提灯与手机充电线相连,咕噜咕噜地摇起小把手。这期间手机的充电图标亮了起来。
  既然有回答正确答案的魔女存在,妮塔就可以问关于金色海洋的事情。可我应该问什么呢,好像只能问一次。
  就这样摇着把手也手机充着电,睡意涌进了我的大脑。想不到好的问题。想问的事情就像山一样多。但是想不想要答案又是另一回事。
  停下转动把手的手、解锁手机、打开电话菜单。无法拨通的通话历史记录占满了画面。毕竟一直都是无信号,打不通才是正常现象。异世界没有信号。即便如此,我依旧按下了「家」的历史记录。
  拿起背包放在膝盖上,我将手机抵到耳边,闭上眼。眼眸中闪过一瞬火光的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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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象牙白色的蜜月」


  1

  即便是在可怖的山里露宿这种事情,只要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人类可真是厉害。若是可以我也不想这么做,至少这比在夜里的山道上赶路要好得多。
  妮塔似乎还没有适应,她还是对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的漆黑山间有些发怵。要是得知今天也得在山里露营的话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万幸的是我们已经在下山的路上了。
  从山腰的开阔地可以俯瞰广阔的平原与平缓的山丘,以及从中开辟的道路。到黄昏时应该能回到平坦的地方。
  我在毯子上盘腿而坐、摊开货车上找到的地图。
  经过水上车站,前往范达克先生的工厂,沿着地图上的道路绕远路来到这里。地图的终点是河流上游的桥。
  我和妮塔并没有明确的目标。目前只是想去桥前方的城镇。为了确认自己选择的所在地、我一边测量与目的地的距离一边前进,这样就不会迷路。也有振奋精神的效果。
  把地图叠好放在一旁,却差点被树丛间穿过的风吹走。我慌忙把咖啡杯压在地图上。
  山路边开拓出的开阔地曾经大概是爬山的人的休息地,或是野营地吧。到处都可以看到人工修整过的痕迹。
  石砌的炉灶上残留着木碳烧成的黑痕,还有木材作成的桌椅。眼前有小河流过,不用担心用水。可以说是相当适合露营的环境。
  我往茶壶的水箱和车顶货运架上的水桶里补充了水,然后用斯维亚煮了咖啡,喝过三杯之后,妮塔还是没有回来。她只要一找到画画的好地方就会忘记时间。
  一开始,我会很不耐烦、还会经常催她走。但过了几天就习惯了,因为我意识到根本没有着急的理由。
  坐腻了味之后,我将身体往后倒下去。毯子很薄,可以充分感受到地面的硬度。这让我怀念起床铺的柔软。但即便在范达克家时我也没有借住他家的床铺,而是在工厂里搭帐篷睡觉。现在想来当时要是别那么客气就好了。
  太阳的清辉将开阔地染成一片白色,快到夏天了吧。感觉景色一天比一天鲜明。仰躺着,肌肤感受着山风的凉爽、枝叶刮擦声、树荫摇晃的青色光影,眼皮也不由得沉重起来。
  半梦半醒间,直到过了一段时间我才意识到那原来是真的。
  远处传来了汽笛声,如同山妖的喊声,依稀可闻。五回短声,接着长鸣回荡。睡意一下不见了,我站起身来,仔细聆听。一阵寂静之后汽笛声响起。五短,一长。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的确有人拉响着汽笛。这可不是悠闲睡午觉的时候。
  把杯子剩下的咖啡倒掉,将摊开的行李收进木箱,接着收拾毯子揉成一团。我把行李都搬进茶壶之后,妮塔扛着画架从河边的小路回来了。
 「你听到了吗,刚刚的?」
 「嗯」妮塔点点头。「我想是求救汽笛」
 「求救汽笛?」
  又是令人不安的词汇。
  妮塔一边将画架放进三轮车货柜一边说。
 「这原本是列车和船舶使用的汽笛信号。短五声,长一声」
 「你很懂啊,莫非是船员?」
  我倾佩地说道,但不知为何妮塔红着脸低下了头。
 「……小的时候,我有段时期沉迷航海小说」
  你才这年纪就在用“小的时候”这种词吗?
 「总之就是有人在求救对吧?」
 「嗯,是的」
  妮塔用手托着下巴思考。
 「但是,贸然去查看情况的话,会有风险。我曾经听说有人会假装求助,但其实是在做剪径劫货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拉响汽笛的是好人坏人」
 「原来如此,诱骗吗」
  居然还有这种事,那就麻烦了。
 「好,先上车吧。靠近点看看情况」
 「……不会有事吧?」
 「要是真有遭难的人,选择无视会不舒服的吧。我们也被范达克先生救过」
  报恩,这么说是夸张了,但无视这个声音继续前进的话接下来的一周一定会很在意的。会耿耿于怀地想着那人之后怎样了。除了我们之外会有人搭救他吗。睡前像这样瞎想的话会一整夜睡不着的。
  在决定当天的露营地之前我不会让茶壶的锅炉冷却。所以一上车就能马上出发。开下蜿蜒的山路,我发现妮塔正瞥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
 「没事……枪准备好了吗?」
 「用来护身?」
 「恩」
 「没必要吧,大概。拿着枪去搭救别人的话,就显得我们像是打劫的一样」
  这样啊,妮塔颔首,视线转向前方。
  在我们下山的途中,汽笛又响了好几次。声音越来越近,应该就在这条路前方。
  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既然在前进的路上,那无论如何都会遇上。
  临近山脚,周遭的树木也变少了,就在太阳开始投射出红光的时候,我们看到了那个。
 「那不是大象吗」
 「大象?」
 「呃,不是吗?耳朵很大,鼻子很长的动物」
 「不了解。惠介的世界里有那样的动物吗?」
 「耳朵和鼻子是一样的,只是尺寸……」
  那是一辆箱型蒸汽机车。是叫厢车还是叫面包车来着,我不知道怎么区分。没有后视镜,却有着大象一样的突出大耳朵。鼻子从挡风玻璃下伸出,尖端缩成一团。这两个装饰物格外显眼。
  车旁有个高个男人拿着鸭舌帽朝这边挥动。一个身穿淡红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车后走出,学着男人的样子腼腆地挥着手。
  我看向副驾驶,妮塔点了点头。她是觉得停车也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也这样觉得。因为这对夫妇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把茶壶停在大象厢车的旁边,摇下玻璃窗。削瘦的老爷爷带着一副灿烂的笑容靠了过来。
 「哎呀,在这种地方居然能遇到别人!这该不会是赤光圣女的指引吧。如果方便的话,请帮帮我们」
 「您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以防万一,我的手依然放在阀杆上,这样就可以随时起步。
  老爷爷弯下腰把脸凑过来,他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妮塔时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接着恭敬地点头致意。
 「这世道,直接无视开过去也不奇怪。但你们却愿意停下车,对此我不胜感激。如你所见我就是个枯羸老人罢了,什么也做不了,请放心吧」
  大概是注意到我们有所戒备,他的口气很平稳。这让我开始对自己的多疑感到愧疚。
  不过我还是不敢把手从阀杆上挪开。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倒是不用介怀,可是现在妮塔在我身边。比起礼仪,还是安全更重要。
  我沉默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老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我在顾虑而且还认为这是正常的,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我们在路上的某个地方弄掉了装魔矿石的箱子。注意到的时候燃料已经耗尽了,我们夫妻两个也因此被困在了这里」
 「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呢」
 「燃料还是放在车里为好,可不能因为太挤就乱摆」然后,他又说。「要是你们的魔矿石有富余,可以和我们的货物交换一下的话就帮大忙了」
  老爷爷弯腰低下了头,后面的老奶奶也一样。他们做到这份上让我有些诚惶诚恐。
  接着,握住阀杆的手袖子被拉了一下。我看向妮塔,她轻轻点了几下头。
 「我知道了,好吧。这些都是刚补充来的」
  我的手离开了节流阀杆。

  2

  我把装有魔矿石的箱子从茶壶顶取下,搬进大象厢车里。
  这对老夫妇自称奈德和朱莉,我们也做了自我介绍,接受过二人的道谢时间已是日薄西山。正在我烦恼要不要在天黑前出发的时候,朱莉女士拘谨地说道。
 「若是不着急的话,要一起吃晚饭吗?」
  老婆婆带着柔和笑容如此邀请,我和妮塔也就没有拒绝。毕竟时间对我们而言是如此的充裕。
  反正也没有车会经过,我们就直接把餐布铺在了路当中,我在太阳完全落山之前收集好枯枝。
  奈德先生拿出带脚架的烧火架、把树枝搭在上面,熟练地点好火。等到夜幕低垂的时候,我们便围在火边吃起了晚饭。
 「没想到居然能吃到罐头以外的肉类!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是不会客气的哦」
 「喂,奈德」朱莉女士责备道。
  我笑着摇摇头。
 「倒不如说帮大忙了。我一直在烦恼两个人怎么样才能吃完」
  从范达克先生那里得到肉块的时候我高兴坏了,直到我意识到我们没有冰箱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
  我和妮塔的饭量都是平均水平、在鲜肉吃完之前肉就会先腐烂。比起那样还是像这样大家一块吃掉比较好。
  而且,烹饪的道具,调味料和制作都是他们二人代劳,我们只是坐在他们拿出的折叠椅上等着而已。
  在烧火架上铺好网,把切好的肉串起来烤。将蔬菜和肉类放进厚锅里煮。用篝火做饭和在厨房里做饭有很大的区别,需要一定的技巧,朱莉女士在这一点上很是出色。
 「很熟练呢」
 「以前都是用柴火灶做饭的,不方便什么的早就习惯了」
 「那时候哪怕只做一道菜都很辛苦吧?」
  奈德先生说道。就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这样的反应似乎有些不协调,总觉得有点违和感。
  朱莉女士用木器盛好汤,递给我和妮塔。就在我思考着哪里违和之前,注意力就被香气吸引了过去。碗里浮着一块一口大小的肉块和菠菜叶。刚喝一口,我便大为惊讶。
 「要是能合年轻人的口味就好了,味道会不会有些淡了?」
 「不会,很好喝」
  旁边的妮塔也嗯嗯地点着头。
  不光是鲜肉的味道。汤色几乎透明却很粘稠,带着淡淡的回甘,就像上汤一样回味恬淡。感觉怎么喝都不会腻。
 「这是什么的味道啊?」
 「是一种叫库蕾索的野菜。用叶子做汤料,根部用作汤底就可以煮出美味的汤」
  就在我们啧啧称奇之时,奈德先生处理起了肉块。他把从罐头挑出的小小红色果实放在砧板上,然后抽出别在腰间的刀,用柄头轻轻敲碎,然后将果实磨成粉末和肉块揉在一起。
  然后朱莉女士接过手,把肉块用薄皮一样的东西包好,丢进熊熊火中。
 「直接放进去没关系吗?」
  会烧黑的吧。妮塔探出身子不安地看着肉块。
  奈德先生微笑着拿起一旁的吹火棍。那是一根铁制的细管,上面装有象牙白色的把手,大概是奈德先生引以为豪的道具。前端有一个小钩爪,也可以用作烧火棍。
 「在一种在火山地带生活的鹿叫戴亚德拉,这是它的皮革。无论多大的火都烧不坏。只要像这样将肉包进去烤就可以成为很棒的烹饪道具」
  他把吹火棍捅进烧火架里,用钩爪扒拉起柴火盖在肉块上。
  奈德先生拿起象牙白色的把手对准嘴,脸颊鼓气,霎时,火焰摇曳地燃起。他松开嘴,呼,呼地调整呼吸。朱莉女士伸出手抚着后背。
 「没事吧。别太勉强了」
 「我还想着给年轻人亮一手的,看来不行了啊」
  他摁着胸苦笑。
 「让我来吧?」
  我这样说道、奈德先生用布仔细擦了擦棍子的吹口。
 「拜托你了。这道菜火候很重要,得把火烧旺才行」
  我刚一接过吹火棍便惊讶于把手的光滑感,就像吸附在手上一样妥帖。
 「不错吧?」奈德先生得意地笑了。
 「不错」我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啊,是用被称为佛特的大型草食兽的大角做的。据说加工过的角和姑娘的玉肌一样光滑——」
 「奈德。还有女孩子在这哦」
 「……这可真是失礼了」奈德刻意咳了两下。
  我看向妮塔、她一脸茫然地看向我。看来在这个纯真无邪的孩子面前说话确实要三思。
  我学着奈德的样子拿起吹火棍、把嘴唇贴在吹口上。虽然材质应当是很坚硬的,但嘴唇触碰到的触感却很柔软。是篝火的热量传导过来了吗?我甚至能感受到温暖。玉肌……原来如此……
  奈德先生在朱莉女士看不见的地方竖起大拇指。看你这眼神,感觉不错吧?他笑着。
  强忍着笑,吹入的气息在细管中被压缩,一口气从前端喷出。火光四射,重叠的柴堆中心燃烧着红黄色的光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显眼。刚吹完一口气,火焰就爆裂地燃烧起来。
  坐在一旁的妮塔则是发出喔喔的声音。
 「年轻人还是厉害啊」
 「年轻人嘛」
  二人都这么夸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只不过吹了口气而已。
 「你来试试吗?」
  我向看着吹火棍的妮塔问道,她刚艰难地点下头,又慌忙摇头。到底要不要啊。
 「哎呀哎呀。女孩子嘛」
  传来呵呵呵的高雅笑声。
  女孩子又怎么了。大概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气鼓鼓的样子。
 「没用的哦惠介先生。女人的心就是锻造中的铁。男人再怎么研究都摸不透的。除了夸她们漂亮别的都是没用的」
  奈德一边说着人生经验,一边往火里加木柴。
 「快,快。用棍子那头把树枝勾过来。对对,盖在肉上……可以、技术不错」
 「这也讲究技术吗?」
 「那当然啦,像你就很不错」
 「怪不好意思的」
  诶,是的吗?那可要加把劲了。这么一想,我吹火的劲都更强了。
 「……不谦虚一下吗?」
  一旁的妮塔插了一句。
 「事实就是如此嘛。我技术就是这么好」
 「你可悠着点吧」
 「我看你是完全不懂哦。你看这火烧得这么旺,不都是我技术好吗?」
 「就算不用你吹也是这么旺」
 「不觉得比平时艳吗?」
 「哪里有更艳啊?」
 「这里啊、这一块」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面一阵哄笑。
  我和妮塔一齐看过去,奈德和朱莉又亲昵地笑着,笑得很是快活。见状的妮塔害羞地低下了头,白皙的脸颊泛红,只不过那并不是因为篝火的火光。
 「你们关系真好啊」朱莉说。
 「嗯,关系很好,是死党哦」我点头称是、妮塔则是摆摆手「才不好,刚认识的路人而已」






 「诶哟,刚认识就一块旅行吗?」
  奈德先生一说,膝盖就被朱莉女士敲了。
 「喂,太失礼了。那是人家的事」
  之后我聊起了自己的事,以及和妮塔相遇的事情。
  在两人的附声配合下,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会说话了,热心倾听的观众可比热衷说话的人罕见。
 「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奈德先生感叹。「多亏了这份缘,我们才能像这样被搭救」
 「从异世界过来那可太艰辛了。现在什么国家都没有了,不过还可以饱览胜景就是了」
  朱莉女士投来了真挚的同情眼神,让我觉得有些惶恐。
 「要是嘉文还在的话,应该能帮到你吧」
 「嘉文?」
 「是以前这个国家还有几个大迷宫的时候设立的研究机构。我听说他们在保护来自异世界的迷路人」
 「那还真是值得依靠呢。可是都这种状况了,也没办法吧」
  我笑着把气灌入吹火棍。火焰摇荡着我们的影子。
 「是啊……自魔力崩坏起,已经过去三年了」
 「魔力崩坏?」
  感到疑惑的不是我而是奈德先生,他的眼神就像第一次听到词语的孩子一样茫然。
  我知道妮塔也感到疑惑,这是常识吧。且不论来自异世界的我,奈德先生不知道就太奇怪了。
 「由于世界上的魔力在急剧泛滥,很多人都被变成了结晶」
  朱莉女士温柔地解释,奈德先生睁大了眼。
 「还有这回事?太可怕了。然后呢,你是为了逃离魔力崩溃才到这的吗?」
 「你也在和我一起旅行啊,奈德」
 「哦,是这样吗。是吗,旅行呀。那岳父在哪里呢?」
 「帕托里先生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啊」
 「你说啥?岳父他?那可不得了」奈德扶着额头。「所以我才叫他别喝那么多。看来只能让我下船去继承了。你等下,我去和船长谈谈」
  奈德先生突然站起,往面包车走去。
  显然,对话很不协调,奈德先生的样子也不对劲,但我和妮塔只能呆呆地看着。
  不好意思,吓到了吧,朱莉女士说。
 「从五年前开始,这种事就越来越多了。医生说是记忆出了问题,会容易忘事,又会突然回忆起来,一发作就会回到以前。他年轻时是一艘大蒸汽船的船员。岳父病倒了,他为了继承家业就辞职了,现在好像又回到往昔一样」
  我听说过失去记忆,意识混淆之类的病症,虽然情况不一样,但应该都可以理解为大脑产生了某种变化。经过朱莉女士的解释,我恍然大悟。
 「那个,朱莉女士也不记得吗?」
  妮塔一问,朱莉便惆怅地垂下了眼角。
 「结婚之后的事情几乎都忘了。我们就和一起旅行的普通朋友差不多,有时还会像刚刚那样完全不记得我是谁」
  那真是、我的话卡在嘴边。真是不容易啊、说这样的话有意义吗。
  虽然想说些什么,但任何场面话都不过是廉价的同情,于是我闭上了嘴。
  朱莉女士似乎看出了我们的迟疑,摆摆头,叫我们别放在心上。
 「都习惯了。而且,我们也挺开心的。和奈德在一起,感觉我都年轻了很多」
  我能体会这种只有陪伴一生的人才会有的亲情。作为局外人,用廉价的同情和悲哀来看待他们的感情是很失礼的。
 「……你会觉得,孤单吗?」
 「有时会吧。不能一起聊过去的事的确让人有点失望。像是,以前可真不容易啊,之类的话。不过,老人的回忆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了」
  朱莉爽朗地笑了。
 「而且,像这样不用在乎年纪,两人一起旅行创造新的回忆也很开心。所以没事的,多谢你的担心,小妮塔」
  想关心别人反而被关心了,妮塔不好意识地扭开脸。
  厢车那儿传来了脚步声,是奈德先生回来了。
 「哎呀抱歉。我去车上干嘛了来着?」
  他这么说着,脸上却露出着不安的表情。
 「诶,你不是去拿餐具了吗?用来切肉」
  朱莉温和地说着,奈德先生的脸一下明朗了起来。
 「哦哦对了。是啊,餐具」
  然后他又掉头回去。
  失陪一下,朱莉女士说着站起身,跟上了奈德先生,接着传来了两人欢快的谈笑声。
  我和妮塔相对而视,不由得也笑了。

  3

  我的手表上有四个按钮,摸索着按下右上的按钮,表盘发光照亮了长针和短针的方位。刚过晚上十一点。我翻了个身,呆呆地望着透过帐篷布的月光。
  和奈德先生他们的晚饭一直持续到九点多,直到妮塔的眼皮开始打架才结束。他们两人回到厢车,妮塔睡在茶壶里,而我则是和之前一样在帐篷里。
  本以为一躺下就能睡着,可没想到过了一个小时我还醒着,而且睡意全无。闲得无聊。
  考虑到明天还要开很长时间的车,应当好好睡一觉。但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回转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一会儿又便睁开了眼。像这样失眠的夜晚已经有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到早上才睡得着。
  晚上想太多真不是好事。
  即便是在美味的晚餐和谈笑过之后,或者说在度过这样愉快的时间之后,一个人陷入愁恼会让心情更加低落。
  定好目的地,我们向着那里进发。除此之外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这样的话说给自己是那样空虚。
  魔女。
  听起来就像童话里飘渺而甜蜜的棉花糖一样。
  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能给出正确的答案,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也许存在吧,毕竟这里是异世界,不能用我的常识来揣摩。
  当我们见到魔女,妮塔向魔女提问之后,我们要怎么做呢。
  之后我们要去哪?再之后呢?再之后……
  会有终点吗。或者说会迎来时间截止吗,比如说,溢出的魔力完全吞噬我或是妮塔的身体并且结晶化之时,我们会去到这个世界的何处呢。
  我想起了货车驾驶座变成结晶山的那个人。
  货柜里堆满食物和日用品。手绘的地图上圈好了目标,做好精心准备,在开往目的地的路上。
  就算有了想去的地方,知道了去那里的路线,也不一定能抵达。那么,向着那里前进的行为是有意义的吗?
  起身,我把搬进帐篷的木箱拖了过来。
  里面有没能登场的斯维亚和炊具、我扒开这些,拽出一个提箱。
  盘坐着将膝上的金属件打开,帐篷透出的微弱月光下,黑色的光滑枪身呈现在眼前。我伸出手指抚摸,冷彻的金属触感似乎就是唯一可以信赖且不可动摇的现实。
  帐篷前传来踩沙声,我慌忙合上提箱倾听。有人轻声慢步地走了过来。
  脚步声停在入口,影子落在帐篷上。
 「……你醒着吗」
  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深夜来客对心脏真是不好。我呼了一口气,把提箱放回木箱。
 「怎么了?」
  我拉开拉链探出头,只见奈德惊讶地站在那儿。
 「抱歉,已经睡了吗?」
 「没,睡不着正无聊呢」
 「哦,那就好」
  他的口气有些犹豫,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深夜才过来,是相当重要的话吧。
 「……进来吗?虽然很窄」
 「那就不,呃……还是打扰一下吧」
  我进到帐篷最里面,点亮一旁的提灯。奈德弯下修长的身子进来,目光停留在放射着雪白光芒的LED充电式提灯上,眯起了眼睛。
 「这个厉害啊。异世界的?」
 「嗯。不怎么好看但方便」
  奈德先生小心翼翼地坐下,我们的影子出现在帐篷倾斜的顶部。
 「……其实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奈德看着我说道。「我可以搭你们的车吗?」
  我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当然,不会一直跟着你们。到你们要去的村子呀镇子就行了」
  我怀疑他是不是开玩笑。可奈德先生的眼神是认真的。他认真地打算和朱莉女士分道扬镳。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搞不明白,他们的关系明明那么好。
 「这是,为什么呢?」
  我好不容易说出话,却是这样寻常的发问。
  奈德先生露出为难的笑,用拳头敲了两下太阳穴。
 「你从朱莉那儿知道了吧?我的事情」
  一瞬间,我迷茫了。在他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了解了他的情况,肯定会感到不高兴吧。可是说谎也没用意义。
 「嗯,她告诉我们了」
  奈德先生没有埋怨我,只是点头。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健忘症,忘了东西放哪儿了,事情做一半就丢着不管了……上了年纪都这样,只是切实体会到自己已经超过了父亲的年龄,并没有在意。但不久后,我发现自己其实忘了很多事情。昨天读过的书的内容,一直一起干活的朋友的名字。最后经常连工作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我就退休了」
  奈德就像是在谈论别人一样淡定。
 「然后我就开始写日记了。只要读一遍日记,多少还是能想起来的。所以我才能像这样和你说话。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只会变得空虚」
  我是个坏人啊,惠介君,他说道。
 「世界能像这样毁灭了,我很高兴」
  他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虽然我看上去好像成功了。将从父亲那继承的负债累累的酿酒厂做大,雇佣人手,把葡萄酒卖向全国,甚至还得到了王室贡品的美誉。可是,我全都忘了。只是读了好像是我写的日记才知道这些事实。要不了多久我可能连这些文字都会忘记吧。被时代的洪流抛下,被其他人怜悯,我变得不再是我,接着就这样死去。这是我无法忍受的,你懂吗?每个人看到我都说我可怜,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甚至连那些话的意思都不明白」
  所以我,他的声音更微弱了。所以我。
 「魔力崩坏,日常生活也随之崩塌之后,我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可怜我的人,还有可怜的奈德都不见了。我可以带着我的记忆一同死去。我是这么想的,可是」
  奈德先生摊开手,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笑了。
 「所有人都变成白色的漂亮结晶消失了,只有老不死的我还没消失。托它的福,我连朱莉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以前有多么爱她,我最珍爱的人,我曾拥有的爱情,这些全都只能通过日记上的文字来证明了」
  话音在这中断,陷入沉默。奈德先生肩膀起伏,做了个深呼吸。
  我只是默默听着,难以想象他心中的苦恼。
 「说这么多话真是不好意思。老人的坏习惯」
 「……不会」
 「总之。我已经,不能和朱莉在一起了。连她的事都能忘记,真是太没用。所以,求你带我走吧」
  然后奈德先生深深地低下了头。
  我从来没有被年龄差距那么大的人这样真诚地请求过。奈德先生比我经验丰富得多,工作过几十年,做出过许多艰难的抉择,这是毋庸置疑的。
  面对这样的人我想不出什么高深的话。而且既然是他苦苦思索做出的抉择,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奈德的决定。
  可是,说实话,我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奈德先生的请求是,无论如何也要和朱莉女士诀别。
  晚饭时的朱莉女士的身影在脑海闪过。那时一起聊天的奈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对当下的状况如此苦恼。
 「你和朱莉说过这事吗?」
  他摇头,然后露出漫不经心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那么温柔,一定会挽留我的。即便是失去记忆变成空壳的我,她也愿意陪伴在我的身边」
  这样说真的好吗。这也太失礼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出来,这不仅是为了坚守自我,也因为我清楚地想起了朱莉女士当时的表情。
 「奈德先生,你应该告诉朱莉。告诉她,你现在正考虑着这个愚蠢的念头」
  或许应该删掉愚蠢这两个字。
  说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无法挽回的事。但奈德先生听得非常清楚,他瞪大了眼看着我。
 「可能是因为你失去了记忆,精神也变得年轻了吧。不过现在的奈德先生简直就是个自命不凡的文学青年。和自己的感伤相比,请多想想朱莉女士的事。要是你不在了她会怎样」
  奈德先生的表情显得格外单纯。与其说他是个经验老道的成熟男人,倒更像个对社会一无所知的淳朴学生——我甚至觉得就像我的同龄朋友一样。
 「我不能带你走。我觉得奈德和朱莉都是好人。无论是哪一位……或者说,让双方都变得不幸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我断然说道,血气在脑子里打转。发泄紧张的情绪给我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兴奋感。
  奈德先生回答了句「是吗」、随后又经过了一段时间。
 「只考虑自己,是以前的性格使然吗,还是失忆之后精神变得年轻了的缘故,我不太清楚。自命不凡的文学青年吗」奈德先生咬着牙笑了。「可能确实是吧」
 「……嗯,抱歉,说太过」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
  他看向我的脸不知显得清爽了许多。
 「能像这样被人教导,不管到了多少岁都是好事。惠介君,你说得对。我自以为是地想了太多,怀疑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朱莉抛弃。不过,是啊,比起拜托你这种事,我应该先和她谈谈的。确实是个愚蠢的念头」
  好久没人说我蠢了,奈德笑着。我缩着身子道歉。别介意,他站起身愉快地说道。
 「怎么说呢。我居然困恼成这样真是难以置信。现在痛快多了,趁着还没忘记这种心情,我得赶紧和朱莉谈谈」
  他的态度就像从落寞的薄暮切换到了晴朗的清晨一般,奈德弯下腰从出口钻了出去。
 「这么晚了还打扰你真是抱歉。谢谢你啦,晚安了」
  他飞快地说完就走掉了,连奔跑的声音都显得轻盈。
  而我是只是惊愕地目送着他的变化,然后沉重的疲劳感压了下来。
  容易切换状态也是奈德先生的性格使然,还是失忆造成的结果呢,我不太清楚,但真让人羡慕。
  有点后悔自己的建议不够好,可能还有别说话方式吧,我苦恼着。但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祈祷奈德先生的行动能有好的结果。
  关了灯躺下,睡意便席卷而来。

  4

  我起床的时候早餐已经做好了,似乎睡过头了。
  奈德和朱莉还是老样子,只有妮塔迷茫地看着我。
  吃过他们二人准备的早餐之后,我们要准备出发了。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翻过山就到了岔路口。这一边就是蒸汽工厂了」我摊开地图,和奈德他们核对方向。「那儿有个叫范达克的人,他可以给你们检查汽车补给燃料」
 「是雾还是霭啊?」
 「什么意思?」
  在笔记本上抄写地图的朱莉女士苦笑道。
 「这是以前的黑话。过去的修理工很重视手艺好坏。好手艺冒出的蒸汽就像雾一样,坏的话就会冒出霭」
  这样的话,我可以自信断言。
 「那当然是最好的雾啊」
 「好啊,好啊,你这么说那就安心了」
  我一边叠好地图,一边观察奈德先生的样子。昨天发生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但却是真实的。想问问之后怎么样了,又难以说出口。
  奈德注意到了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只眼眨了下。
  接着,奈德先生做出了一系列奇怪的举动。他当场单膝跪地,握住朱莉女士的手。她则疑惑地看着奈德。
 「朱莉。像你这么好的人,我在失忆之前之后都没有遇到过。即使有一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一定会再次爱上你的。你愿意,重新和我结婚吗?」
  呀,我旁边有人喊出声。妮塔双手捂嘴,耳朵也红了。我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奈德先生的热情求婚让我都不好意思了。
  朱莉女士皱起脸笑了,那笑容就像少女一般可爱。
 「嗯,嗯,当然了。很高兴能和你结婚。不过好奇怪啊奈德。都这把年纪了还要结婚,我年轻时候做梦都想不到」
  奈德先生站起来,把朱莉抱在怀里。白发的二人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所以人生是快乐的。对吧?而且还远没有结束,咱俩今后还要继续旅行呢,要到全世界转转」
  朱莉女士愉快地握住了奈德先生的手,看起来开心极了。
  妮塔拍起手,发出响亮的掌声,我也跟着一起拍手。
 「一把年纪还搞这么夸张真是丢人啊」
  朱莉说。
  妮塔用力摇头,头发蹭着我的手。
 「完全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
 「哎呀哎呀。小妮塔这么说真是让人高兴」
  朱莉女士弯下腰,握住妮塔的手。
 「你也要好好享受旅行哦。虽然世界已经变得清静了,但美丽依旧」
 「……嗯」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时候,奈德先生悄悄走到厢车边上向我招手。什么事啊?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个细长的布袋,我自然地接过了。
  看向奈德,他笑着说。
 「是吹火棍,这个就送你了」
  听懂他说的什么之后,立刻还了回去。
 「不,不能拿,这么宝贵的东西」
 「是啊,是啊。很宝贵吧」
  奈德满意地点头。不,不是这回事。
  因为昨天摸过,所以我才明白。棍子的把手已经和奈德的手形完全契合了。这是陪伴了他漫长岁月的道具。这是有着不可计量的价值,无论出多少钱,多少宝石,都买不到时间和亲情。
  可是奈德先生却把吹火棍塞进了我手里。
 「其实在你之前,我也见过异世界人」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说呢,明明忘了了那么多事情,却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父亲带了个男人来。他叫艾伯特,在我家住了一个夏天。他一边帮忙酿葡萄酒,一边画画骑马,是个开朗的男人。他告诉了我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跟我说自己是异世界人。后来的某一天,他消失了」
 「那是……为什么?」
  奈德摇摇头。
 「不知道。只是,那个时候异世界人是每个国家做梦都想得到的。我想他一定是从哪个国家逃出来的。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才这么做的吧」
  逃出来,为什么要逃。国家应该是提供保护才对吧。
 「这个吹火棍的柄就是他送的。加工之后就一直被我拿着。用来做素材的佛特生活在森林的深处,据说只有精灵才能去狩猎。所以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这个……」奈德先生看着我手里的袋子。「所以当我听说你是异世界人的时候,就知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个交给你。从异世界人那里得到的,交给异世界人。这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
  被他用拳头推了一下,我没能把它还回去。
 「真的可以吗?不是很珍惜的东西吗?」
 「就是因为珍惜才会送给你。我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消失。到时候它会怎么样?只是根吹火棍而已。更准确地说,是不会被拿来吹火的棍子。但交给你来用的话,你就能带着我的怀念和记忆一起前行,它也可以继续作为吹火棍。这不是很棒吗」
  能拜托你吗。
  面对奈德先生的话,我点下了头。
 「很好。那么,之后是魔矿石交易的事了」
  奈德打开了厢车的侧门,原本是后座的地方椅子都被拆掉了,堆着木箱和提箱。旁边是叠好的垫子,等到了晚上这里会当成床吧,
  一边挂着衣服和杂货,就像是自己房间一样令人安心的空间。奈德先生把眼前小箱子的盖打开了。
 「这个是我最推荐的」
  里面摆着葡萄酒酒。黑色或深绿色的瓶子上都贴着褪色的纸。
 「我家做的葡萄酒」
 「我还不能喝酒哦?」
 「在这个世界里十五岁就开始喝酒了。葡萄酒是百药之长,就算十岁开始喝也没问题的。而且,就算不喝有很有用」
  奈德从一排葡萄酒拿出一瓶,用大拇指比划着标签。
 「这是四十三年的货。那年葡萄大歉收,做出来的葡萄酒很少,但是味道格外的好。这个就是那时Le Twant(初榨)的酒」
 「啊」
  这个是,那个是……奈德给我一一说明,可我本来就不懂葡萄酒,只是觉得好厉害。
  奈德先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诶呀抱歉。好久没机会聊葡萄酒,入迷了、总之,我这里的葡萄酒都是自信之作。讲究的人一看就知道价值了」
 「那拿太多就不好了。我又不懂品酒」
 「那倒是,你可能不懂。但可能会遇到懂行的人,到时候你有什么想和他交易的就用这个,怎样」
  哦,我恍然大悟。
 「现在是把鱼带进城就能马上换到钱和宝石的世界。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也只能用同样价值的东西来交换。而这葡萄酒,对于懂价值的人来说弥足珍贵。你拿着会用得上的」
  奈德顽皮地眨眼。
 「……那,能给我推荐一下吗」
 「那就是这个吧」
  我接过奈德先生选的黑瓶葡萄酒。
  然后,奈德先生又给我递了一瓶葡萄酒。
 「这个是你给我好建议的感谢。多亏遇见了你,我才没有失去比记忆更重要的东西」

  5

  锅炉预热完毕时,奈德和朱莉坐上了厢车。我和妮塔在一旁送行。
 「真是帮了大忙。多亏有你们在,这段时间也过得很愉快」
 「彼此彼此,我们也收到了很多好东西。非常感谢」
 「沿着这条路走两天就能到巴尔夏了。有必需品的话就在那里备齐吧」
 「好的,我也差不多想睡床了」
 「我也是」
  我们相视而笑,短暂的片刻就好像在计算道别的时机。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想问。
 「那个,我有个疑问。为什么这辆车要装饰成大象呢?」
  奈德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开朗的表情。
 「你也知道大象啊!那就对了,太好了!这也是那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蒸汽之家得有大象。然后就画给我看了呢」*(校注:《蒸汽之家》是1880年的一本冒险小说,书中列车是由钢铁大象牵引的。顺便那本书似乎也叫《奇异之旅》)
  那就对上了,很好,很好。奈德心满意足地重复着这句话,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他,但我完全不知道蒸汽之家得有大象是什么意思。于是我只能在不发问的程度下揣摩。
 「那么,差不多该走了。你们也多加小心」
 「嗯,你们保重好身体」
  奈德先生把手伸出窗户,我把它握住。
  副驾驶的朱莉女士也站起身来笑着挥手,妮塔也向她挥手致意。
  轰鸣的蒸汽声响起,活塞的声音比茶壶要响亮。厢车慢慢动了起来,爬上我们走过的山路。
  背影一会儿就被树林遮掩了。
  厢车离去后,四周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寂静勾勒出寂寥。
  我坐进茶壶里,妮塔却一动不动,像是在找厢车的背影。
 「—啊」
  山间响起了汽笛声。是谁拉响的,想也不用想。
  两声短,一声长。
  一声短,两会长。
 「……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问道,妮塔回头快活地笑着。
 「祈祷航海安全——是船的汽笛信号。那个,可以回答他们吗」
  我欣然接受,让出驾驶席。
  妮塔跑过来,娇小的身体收进驾驶席。
 「这个是汽笛,往右一扭就响了」
  我指着仪表右边的小旋钮。
 「嗯」妮塔点头,脸红的样子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扭动旋钮。
 「哇」
  响亮的音量让妮塔肩膀一跳,双手握在胸前。她又伸出手,拉响了汽笛。这次稳当多了。
  几声汽笛在山间回响,渐渐消失。妮塔松开手,茶壶的汽笛安静下来。
 「这次是什么意思?」
 「……谢谢,祝你也平安无事,的意思」
  要是听得见就好了,妮塔小声说。
 「听得到的。放心吧」
  妮塔的心意肯定可以传达过去。
  一阵风风吹过,树叶摇晃着。碎成千粒的阳光在山间飞舞。
  为我们的短暂相遇,汽笛祈祷彼此的旅途平安。这便是对可能不会再次重逢的旅伴的挂怀。目送他们远去,我们也将继续旅途。
  什么来着,我思索着。记得在教科书上看过,是印象很深的一句话,反复读过很多遍。我有些记得不太清楚了,但还是想起了一些。啊,对了。
 「人生足别离」
  妮塔看向了我。
 「是我的世界的诗句」
  妮塔也反复咀嚼着,她的视线转向山路,寻找着已经消失不见的两人背影。
 「真是凄凉的诗句呢」
 「但还是要笑着道别对吧?毕竟,他们是要出发去新婚旅行(honeymoon)」





  

魔力崩坏

  我至今还未理解是怎么一回事。据说是是从某一天开始,世界上满溢的魔力把人和物都变成了结晶。也就是世界末日的起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肯定相当复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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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幕间「篝火猩红」


  奈德先生说过2天左右就能到巴尔夏。我想明天差不多就可以到了吧。妮塔和往常一样画到了夕阳西下,我也顺势在河边做起了野营的准备。
  从二人捡拾的干枯柴火堆里挑出小树枝,用刀削成小木屑。在木屑上盖上细枝和枯叶,用火柴点燃充分干燥过的轻质木片。
  要将最初的火苗烧旺需要一些窍门,不过我也早就习惯了。将石头围成圈再将火移入临时的火炉里,这就是今天的厨房了。
  摊开垫布、坐上去的我解开了一个细长布袋的扎口。里面放着分拆成两半的吹火棍。只要对准缝拧上螺丝,就可以变成一根。顺滑的把手很合手,让人有一种想一直摸下去的魅力。这就是奈德先生送给我的吹火棍。
 「……一脸痴笑的样子很恶心哦,惠介」
 「……咳咳」
  蹲着的妮塔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是露出了什么表情,总之先假装咳嗽几声,接着我将吹火棍的头对准篝火。吹一口气,被煽动的火焰猛烈地烧了起来。
  黑夜的帐幕开始缓缓飘落,马上就要到依赖这堆篝火的时候了。在这之前,我还想再多准备些柴火。
  放下吹火棍,我拉来一根一人勉强可以抱住的浮木。这是我在河岸边找到的,想来应该是粗大树木的枝条或是小树的树干吧。已经十分干燥的样子,作为柴火最好不过。
  我从背包里拿出手斧。带上皮质手套、摘掉刀鞘。
  跪在地上、用双手握住斧柄,练习了几下劈砍动作。准确劈中开裂处的话应该会完美的变成两半吧。
  妮塔牢牢盯着斧刃。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让我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真奇怪啊,这阵势我不是只能一次成功了吗。
  以防万一,我确认了下轨道,先是深呼吸,然后一口气挥下斧头。斧刃精准地劈了进去,浮木几乎被一分为二,只有一小部分前端还连在一起。
 「哦哦……」
  妮塔发出了钦佩的感叹,我则是一边享受着成就感一边送了口气。不,只不过劈个柴。一有女孩子看就兴奋,这就是男生的悲哀本能吧。
  我又砸了几下,浮木便分成了两半。接着将它放平,再次挥下斧子。又砸又割,不断重复这些动作后,一捆柴火就做好了。
  从木箱中拿出调味料的盒子,我思考起晚饭要怎么做。
  生肉的保质期差不多要到头了,今天就全用掉吧。这几天顿顿吃肉,今天也是肉,感觉有些沉重。明明靠罐头过活的时候那么想吃肉,我不由得对自己的胃发出苦笑。
  思考起能不能用罐头做些什么,接着便有了一个主意。我用手将背包里的笔记拿了出来。
 「妮塔,有件事想麻烦你」
  我递出笔记后,妮塔很快理解了我的意思。
 「是要我找菜谱对吧?」
 「嗯。我不知道做什么好」
  这是从范达克先生那边得到的手写菜谱。上面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我并读不来。
 「肉类料理,是吧」
 「啊啊,肉类料理」
  这个怎么样,妮塔读出了上面写的要点。确认着需要的材料、需要的道具以及制作的步骤难不难,似乎能搞定。终于,找到了可以做的东西,可以开始料理了。
  先把罐头里拿出来的食材切好。妮塔说道。
 「……对不起,一直让你做饭」
 「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做饭、开车也好,生火、注水也罢,全都让你来做。我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
  这话可真是见外呢。我本想笑着调侃一下。但看了看妮塔认证的眼神。我决定忍住笑意。开玩笑也需要分清场合。
 「多亏了妮塔在,我才可以这样做饭。正因为有人读给我听菜谱,我才可以做出新的料理」
 「这,并不一定,需要我吧」
 「怎么会呢。我一个人的话可不会这么考究」
  因为妮塔的存在,我才会抱有责任感。不能活得过于寒酸的意识让我成为了一个做事认真的人。
  而且总重要的是,我不在孤单。妮塔可能并不知道,这在精神层面上对我有着多么大的帮助。
 「而且,多亏了妮塔,这辆车才可以开动。你可是投资人一样的存在,就别介意了」
 「我的确是出了钱」妮塔补充道。「但是去到镇子上的话,钱、宝石要多少有多少吧?」
 「……嗯」
  确实到镇子之后,银行也好商店,别人家也罢。都没有住民,从那里收集之后交给妮塔,这样借的钱也就可以简单地两清了。
 「也会有车」
  我们在水上的车站相会,因为机缘巧合去到了范达克先生的工厂。又因为互相利益一致便一同乘车旅行。但是一旦到了镇子里,这种利益关系也就解除了。
  至少,我可以拿到钱,妮塔可以拥有车。一起继续旅行的理由便不复存在了。
  我对如此思考的自己感到震惊。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将和妮塔一起旅行一事想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明明我们相遇没几天,为什么会有一种已经相处好几个月了的感觉。
 「是呢」
  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憋出回答。应该说什么,完全想不明白。
  妮塔继续读起菜谱,我则是继续按着菜谱做饭。没有再聊其他。我们在篝火通明的地方吃了饭,期中只有杯盘的响声。
  简单收拾之后,就该睡觉了。我在帐篷里,妮塔在茶壶后座里。这之后便是等我们其中的一方,谁先离开这里。
  我坐在篝火前喝着热水。偶尔用吹火棍捣捣柴火,照看火势。
  妮塔则是坐在我边上,双手握着茶杯。她并没有喝,只是看着火。
  这个世界的夜晚愈发深邃,我们的周围并没有人工的灯光。投射而来的温和月光以及眼前的篝火便是我们的栖身之所。
  往篝火里添柴,不继续烧旺的话篝火很快就会熄灭。添把火是如此的简单,不让它熄灭却意外的困难,就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
 「妮塔,我说」
  这时的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边上的妮塔似乎已经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寻找金色的海洋啊?」
  那是妮塔母亲描绘的地方。她曾和我谈论过几次,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海。
  仅仅因为那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她就想到要只身一人展开旅行吗。
  然而,我并没有收到答复。直到篝火中烧红的枝条化作灰飘落,妮塔才开口。
 「妈妈经常和我说旅行的事情。去这去那,画下了许多的画。那时候还有好几本笔记,妈妈一边让我看她画的那些画,一边和我说其中一个又一个如童话般的回忆。因为我走不出那间屋子」
  看到我感到疑惑,妮塔轻轻地笑了。
 「我,在不久之前还是个病人」
 「……真看不出啊,说话还那么冲」
 「这和那没关系。说话冲是天生的」
  被狠狠地瞪了。明明只是开个玩笑。
 「魔力欠乏综合症。你听说过吗?」
 「没,第一次听说」
  是吧。妮塔挺起了胸膛,一脸得意地说道。
 「不管找了多少医生,都没能弄清楚原因。只是,从出生之后边上若是没有大量魔力就不能动弹。只能在房间里放一大堆魔矿石,安静休养。只有这么做才能活下去。和蒸汽机车没什么区别呢」
  妮塔对着自己开的玩笑笑了,我反正是完全笑不出来。光听就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重疾。
 「……但是,现在我看上去很健康吧?」
 「魔力崩坏简单来说就是世界到处都充满魔力,魔力过剩造成的。而我却因为魔力不足而差点死掉」
  啊啊,传来一声叹气。
  妮塔点了点头,对我的想法表示肯定。
 「多亏了魔力浓度的提升,我才可以像这样走到外面。多亏了世界毁灭,我才得以获得自由。真是讽刺呢」
  就在我烦恼,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一脸毫不在意的妮塔继续说道。
 「话扯远了呢。以前的我只能一直呆在房间里,所以看了许多书,还让妈妈教我画了画。在那之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妈妈旅行的故事,以及笔记里的画了。每天我都会让妈妈讲给我听,因为谈论那些话题时的妈妈,看上去是那么的幸福。但是」
  组织接下来的话语,似乎需要不少时间。
  妮塔抱着膝盖,望着摇曳的火焰。
 「——大概,全部,都是假的」
  她说道。
 「我,从没有见过妈妈画画的样子」
 「……明明被教了画画?」
 「她只是在看了我的画之后,用言语告诉我,这里要再多这样一下,这样做会比较好哦。想来这些都是写在书上的知识,除了笔记,我从没见过妈妈的画」
  我想不出任何否定的话语。比如,可能以前有在画后来就不画了之类的。但是这种理由妮塔也能轻易想到。事实上,我很确定她比我更能想得到这个理由。
 「妈妈去世后,爸爸把妈妈的笔记都处理掉了。爸爸说从没见过妈妈画画。爸爸说她一定是在古董店买来笔记,然后编出那些故事的吧。那时候的我拼命地否定了爸爸的话。但是,现在我也不清楚了。我也开始觉得,果然妈妈是为了我才编出那些童话故事的」
  所以,妮塔看向我。那眯起来的眼瞳里泛着不属于妮塔这个年龄的人本该有的成熟光亮。
 「那是妈妈编出来的故事吗。我想确认这件事。哪怕都是谎话也无所谓。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那么做的。但是,我不想抱着既怀疑又相信的躁动不安的心情死去。我想弄清楚」
  不想这样死去,这句话尖锐地刺进了我的胸。想来这还是头一次。
  从给想过比自己岁数小的孩子会这么淡然地说出这句话。妮塔对此却显得如此平静。
  在无法避免的那一天来临之前,了结心中未了的事物。就像是被告知不久后将长辞于世的人会将死前想做的事情写入笔记里一样。
  这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现状吧。我不禁如此想到,但同时伴随而来的是我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这一事实。
 「……一定会有的,金色的海洋。你的母亲没有说谎」
 「……是这样吗?」
 「是的」
  我明确说道。我知道自己没有根据,只是在逞强。所以,我只能用坚定的言辞与口吻。或许这没有意义,但我所能做的也仅是如此。
  妮塔的嘴角浮现出笑容。是呢。她点了点头。
  我斟酌起自己的话。或许还有更好的说法,只可惜不在我所能找到的言语里,其他的话语都太过于空虚。没有思想的话语,不过是单纯的音波罢了。或许可以震动耳膜,却无法深入人心。
  连自己都不会相信的话语就更是如此。
  这个世界是如此宽广,人们正在慢慢消失,虽然很慢,但毫无疑问世界正在走向毁灭。
  在这样的情况下旅行真的有意义吗?到底在寻找什么,探求什么,结果又会如何?就连自己何时会变成那白色的结晶亦犹未可知。
  我正在为寻找那个黑衣男人而旅行。
  然而我并不觉得能找到。不过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了。活下去的理由也好,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也罢。
  无聊的自我探求之旅。无视现实,借着四处移动来逃避。我已经没有任何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差不多该睡了」
 「……嗯」
  即便是这样,我也希望妮塔能找到想要找的东西。金色的海洋。不存在于地图之上,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或许,那仅仅是存在于母亲的童话里的地方。
  若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我又是否能够再一次相信它呢。


结晶化:为什么物和人类会化作结晶呢?地面、草木乃至建筑,到处都如同白色沙漠,就连人也是。奇妙而毫无实感的光景,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但是想到即便人死了,也只会留下结晶的小山就感觉有些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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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遥远迷离的魅影灰」


  1

  看到小镇了,醒目的鲜亮橙色屋顶层层叠叠,房屋像小山般连成一片。
  行驶在完全没有修整过的简陋土路上后,轮胎就很容易陷到坑洼中去,加速的话车辆又会剧烈颠簸。直到我们临近小镇开上石板路,行车的状况才好了起来。
  街道周围没有栅栏或是城墙,也没有明确区分城内外的门,但沿街的房子和旧屋齐排鳞比,形成了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周围的景色一下变了。
 「……没有一个人在呢」
  妮塔把额头贴在了车窗上。
  左右两侧的房屋大多都被木板封住了门。有些门窗被打破了,可以看见屋里的情况,尽管非常昏暗,但还是能看出生活过的痕迹。
  明明连人影都没有,却残留着居住的气息,镇子上弥漫着可怖的气息。房屋还没有被风雨侵蚀,干净得甚至不能称作废墟。
  我掰下阀杆降低车速,茶壶慢吞吞地前进。
  周围的景色宛如电影的舞台,但缺少了理应存在的人,这让建筑林立的街道丧失了现实感。
  这是迄今为止多次感受过的违和感。就好像双脚浮空,恍惚摇晃着,一种眩晕般的奇妙悬浮感。这种时候头脑通常都会变得模糊,让人无法清楚认识眼前的现状。
  我仔细地环视周围,确认着自己所在的地方,目光忽然停在了一栋两层楼上。大门是两扇平拉门,其中一扇已经脱落。
  路过正面时,正午的阳光照亮了店内的商品,是衣服。
  我停下车,拉起转换杆。茶壶开始倒车。
 「有什么东西吗?」
 「想要些替换的衣物,最好是穿着舒服的衬衫」
 「你现在穿的衬衫就挺好啊,皱巴巴的」
 「那可真是谢谢」
  我看着后视镜调整好方向盘,将茶壶停在了店铺正前方。转动车门上的方向盘拉下车窗。
 「……不下车吗?」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虽然现在还没有遇到过,但心怀不轨的人未必不存在。尤其是这样的小镇,可能还有活人屏息潜伏着。必须避免茶壶被抢,或者妮塔被害的情况。
  我侧耳倾听,不过没听到任何声响。小心地观察四周,也一个人影都没有。于是,我打开车门下车。
  探头看一下店内,里面挂着厚厚的大衣和工作服。
 「好像没开司米绒衫。妮塔过来吗?」
 「……不用了,记得带点特产」
 「那拜托你放哨了。有什么事就鸣笛」
  店前有两段台阶,我刚踩上去,木板就啪一声断了。
  跨过倒塌的大门走进店铺,挂满了衣服的衣架形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头上触手触及的地方横着一条木棍,上面也挂着衣服。昏暗的店内弥漫着尘埃和布料的霉味。
  拿起手边的衣服看看,似乎已经被用过了,并非是因为时间流逝,而像是被穿旧了。这里似乎是旧衣店。
  衣服太多了,找到想要的衣服似乎要费些功夫。久违的橱窗购物一点也不让人舒心。
  里面有一个柜台,上面放着灯具、铁盒子以及大型桌上缝纫机。缝纫机里夹着一块布,针还扎在上面,看起来不久前还在缝纫。
  再往里面走就是居住的地方了吧,绕到柜台后,我倒吸一口凉气。
  缝纫机前摆着一张圆凳,上面堆满了白色结晶。黄色的连衣裙包裹住凳腿,裙裾下是双圆头鞋。
  单从这件衣服完全看不出曾经穿它的人的身份,在陌生人的眼中,这只是一堆碎裂的水晶,而且也不会再有人为此哀悼。
  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日常生活为何会如此简单地被打破呢。
  太阳穴激起如扎了铁丝般的剧痛,膝盖突然脱力,身体摇晃起来的我只得用手扶住柜台。
  哐当、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贫血般的眩晕终于过去,我睁开眼,看到摔在地上掀开盖子的铁盒,以及飞出的纸币和硬币。
  啊,是钱。对了,得把妮塔的修理费还了……
  我让思维艰难地运转起来,就在准备蹲下伸出手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汽笛声。紧接着第二声响起,蒙在意识上的一层雾霭顿时变得明朗。
  我急忙站起身,这次膝盖没有脱力。
  侧身穿过并排衣物的间隙,我推开衣架冲出门。适应了店内昏暗的瞳孔还没能习惯刺眼的阳光,下意识眯起的眼睛也没法睁开,我用手捂着眼睛跑向茶壶。
 「妮塔!」
  我扶着车窗大喊。倒在驾驶席上的妮塔伸长身子拧动汽笛旋钮,接着仰头看向我。
 「惠介、快看」
  妮塔指着挡风玻璃的对面,车子正前方的那条路。
  正午的烈阳照在石板路上,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轮廓。那里站着一个人影。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阳光,看清了拖在地面的连衣裙,鲜亮的绿色。是一名女人。
 「……魔女?」
  眼前过于脱离现实的身姿让我不由得说道。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那站立于空无一人街道当中的飘渺人影就会瞬间消失无踪。
  长发飘扬的女人穿过街道。
 「惠介、追上去!」
  妮塔的呼唤让我回过神来。如果她是魔女的话就能达成我们的目的了,就算不是魔女也能打听消息。
  我钻进茶壶,推动阀杆。

  2

  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那女人的飘渺身影。直到太阳开始下山,各家各户的房子在街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街上既没有路灯,也没有房屋的灯火,周围开始变得昏暗。连树木花草的都没有,镇上流动的冰冷空气比森林的夜晚更为孤寂凄凉。
  我把车停在人行道边上并排的铁栏杆旁。没有路灯,四周也没有亮光,只有茶壶的车灯照在略脏的石板路和砖瓦砌的红褐墙壁上。
 「那个人,到底去哪了」
 「……我觉得是回家了」
 「说起来,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请不要讲这么吓人的话」
  妮塔双手环抱住自己,以一脸“自己根本不怕”的表情瞪着我。
 「应该在镇里的某个地方,我猜。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魔女……」
  如果我和妮塔看见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话,那她肯定在镇里的某个地方,只是完全没有线索。而且这镇子太大了,靠一辆车完全是大海捞针。
 「总之,今天先找个地方住吧」
  日渐西斜,马上就要完全入夜了。这时准备露营就已经太晚了,都怪我太沉迷于找人。
  露营地点倒是没什么限制,今天就在这搭帐篷吧,只是妮塔一脸的不悦。
 「……就睡在这条街上吗?」
 「要去找户人家借床吗?要是能找到旅馆的话就会舒服很多」
  妮塔将脸凑近车窗,抬头看向一旁的三层公寓,然后回头看向我,皱着眉头说。
 「……有点,吓人」
 「你明明都在山里睡过了?」
 「这是另一种类型的吓人,阴森的那种」
  我也望向窗外,感觉能理解她的心情。没有亮光也没有人影的人造建筑群有着其独特的气氛。窗户和门扉俨然,里面却是一片漆黑。
  小时候暑假去外婆家,二楼尽头的储物间和空荡荡的橱柜让我害怕的不得了,总觉得里面会冒出什么。其实冒出什么东西都无所谓,而且我也知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但还是会觉得惴惴不安。
  之前有过几次,在村镇里的没人的房屋里睡觉的时候,半夜突然醒来,总觉得有谁从房前走过。这可能是环境因素造成的臆想,或者是错觉,总之没能好好睡着。
  对于还没有适应且还年幼的妮塔,神经质的程度自然比我更甚。
  我握好方向盘,把手放在阀杆上。
 「明天再去找魔女吧,现在先到小镇外面去」
 「……对不起」
 「其实我也有点害怕」
  我转动方向盘加快车速,飞驰在街道中央。被遗弃的蒸汽机车依然停留在街上,原本宽敞的路变得狭窄,有时甚至被堵住无法通行。我只得放慢车速,一边仔细确认前方道路一边缓缓前行。
  为了寻找穿礼服的女人我在镇上兜了好几圈,以至于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但只要顺着路走总能开到外面。
  忽然路变窄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丁字路口。道路向左右延伸,我没多想就向左打了方向盘。
  这时,茶壶哐当一声剧烈摇晃起来,我感到一瞬的失重感,紧接着屁股感受到猛然冲击。我急忙踩下刹车,拉下阀杆。透过挡风玻璃我看见水桶从茶壶顶上掉了下来。
  也许是错觉,也可能是车里太过寂静了,耳鸣声在脑中回荡不止。
 「……没事吧?」
  一旁的妮塔问道,她正瞪大着眼睛看我。
 「……吓了我一跳」
 「我也是」
  车体向前倾斜,挡风玻璃前一半的视野都被地面占据着。石板路裂开泥土露了出来。好像只有这一块塌陷了,我一时大意,茶壶的前轮被撞掉了。
  茶壶的头灯勉强照亮了正面。我看到车顶载货架的桶子散落一地,再往前看则是一个大概五十公分高的断层阶梯。车身朝下倾斜,后轮好像还在平地上。
  我操作转换杆切换前进方向,慢慢拉起阀杆。就在茶壶的车身艰难地移动之时,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折断和冲击的声音,我又慌忙停下车。
 「那个」
  妮塔缓缓把头转向我。
 「……嗯」
  我握住方向盘,死死看着前方。
 「刚才的声音」
 「……嗯」
 「难不成、该不会是」
 「……你直接说吧,我可能和你想的一样」
 「还是第一次那么希望是我出现了错觉」
  我握住方向盘坐了好一会儿,车内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可惜的是现实无法改变,我们也只能鼓起勇气面对。
  我扭过身子,将上半身伸到后排,拿起提灯并打开车门。
 「要是回不去的话就叫警察吧」
 「jingcha是什么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跳出倾斜的车辆,双脚站在地面,傍晚的街道拂过温润的晚风。关上门,俯下身子,接着我点亮提灯站了起来。
  茶壶的处境相当不妙。
  塌陷处和道路形成了几乎垂直的落差。茶壶的车腹斜靠在阶梯上,不垫些什么使其变成斜坡的话是开不上去的。
  我迈上阶梯,走到茶壶与三轮车之间。由于茶壶突然把屁股翘了起来,牵引三轮车钢梁似乎折断了,与茶壶连接的部位已经断裂。就也是说,刚刚我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强行倒车的。
  我坐下来看了看钢梁。
  一看就知道修不好了,完完全全一团糟的情况让我脸色泛白,我用力按住太阳穴。
  车门开了又关,传来了小心翼翼靠近的脚步声。
 「……要叫jingcha吗?」
  我对妮塔的话回以苦笑。
 「务必叫警察来逮捕我这个无证驾驶的」
  没有钢梁,单用绳索能拉得动吗。妮塔很珍视她的三轮车,上面还有行李,我得想个办法才行。
 「抱歉。要是我小心点就好了」
  钢梁的对面,在提灯雪白的光晕之中,妮塔将双手扶在膝上盯着我看。
 「突然出现这样的路谁都无法预料,我觉得这是没办法的事」
  尽管她这么说,但毕竟掌舵的人是我,本该多加慎重。可能是在平时开车没遇到过险情就过于掉以轻心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现在别说是寻找魔女了,今晚该怎么办都是个问题。
  双手搓了搓脸。
  怎么办。
  我既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没学习过解决方法,更没法求助,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界已经毁灭了,能提供帮助的人也不太可能找到。只能自力更生,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不出办法。
  脑袋开始发麻,一股被卷进漩涡的恶心感受扑面而来。要是只有我一人受困就好了,一个人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失败了也没关系,想什么时候了结也是自说了算。
  但现在妮塔在这里,我必须负起保护她的生命的责任。如此单纯而重要的事我之前从未想过。
 「惠介」
  她的话语闯进我的耳中,让我被吓了一跳。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妮塔蹲在了我身旁。
 「……你没事吧?jingcha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妮塔一本正经地说道,这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啊,好失礼」
  妮塔气鼓鼓地皱起眉头。
  在这种状况下我坐在这捂着脸肯定会让人不安吧,可不能在妮塔面前灰心丧气。
  我拍拍脸重整精神,然后笑着抬起头。
 「当然没事啦」嗯嗯,就是这样,我思量该说的话。「总之先吃饭吧」
  反正也想不出解决办法,这样坐着也是让她担忧。先歇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吧。
  没有食欲、但做饭是我已经习惯的事情,着手一些已经熟练的事情会让我心里轻松些。
  妮塔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但还是点了点头。
  后座的车门正对着阶梯,虽然车身斜了但拿东西并不费事。虽然车辆掉入塌陷,行李都摔乱了。收拾好行李之后我把装着厨具的木箱和背包拿了出来。
  妮塔自说自话地将团好的毯子铺在了地上。
  四周已经被夜晚的幔帐笼罩,但茶壶的车灯照亮了前方。手边还有提灯照明。
  我探身进后座,在前座之间的箱子里找出罐头。
  妮塔也下到了塌陷处,在茶壶的头灯前投下巨大的身影。她走到水桶边,确认里面还有没有剩下东西。她把一个空桶拖到茶壶边上,再把第二个用力提起。尽管她用上了双手可桶还是纹丝不动。
  我把罐头放到毯子上后也来到洼地。
 「我来吧」
 「好不甘心……」
 「以后再找个水桶一雪前耻吧」
  我把水桶搬到垫毯边上,脱下鞋盘腿而坐,从木箱里取出斯维亚。
  在斯维亚上放好平底锅,洒油加热,然后起开两个扁平的圆筒形罐头,里面塞满像是青花鱼的鱼肉厚块。倒进平底锅里,用木铲划开翻炒,香味很快就飘了出来。
  圆柱形的罐头里有去皮的整只番茄。调至小火,将它和青花鱼混在一起煮。
  再打开装有调味料的提箱,加入少许砂糖和一小撮盐,汤粉多些,再适量放入三种香辛料。
  煮出青花鱼的汤汁和番茄的水分后,粘稠的汤汁开始咕噜冒泡。
  从水桶里舀些水到长柄锅里,把平底锅换下大火加热。锅底反射了光芒,将手边都照亮了。
  我瞥了一眼,看见妮塔抱膝蹲着,俯看着锅里的水面。
  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是在生气吗,还是在沮丧呢。不论哪边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情。
  要是我再能干些就好了。虽然事到如今再怎么懊悔也不能挽回,但还是免不了会这么想。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泡从锅底冒了出来,不断变多。
  我撒了一小撮盐,然后打开长方形罐子,里面装着黄色的干意面。一把是一人份,两把是两人份。因为面太长放不进长柄锅,所以我将其对半折断,让其从手掌滑进锅里。
  外包装上没写要煮多久,只能靠自己大概估算。我把手表画面切换成秒表模式,按下按钮。
  意面缓缓沉入锅底,沸腾的水泡也平静了。不一会泡沫又翻腾起来。
 「我画画时」妮塔突然冒出一句。「总是画不出想要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话题,可能妮塔也受不了这种沉默。
 「明明画得很好啊?」
 「还差得远呢。只是因为我画了很多,知道怎样画看起来更好而已」
  我苦笑着说别讲那么深奥的事。我根本不懂妮塔的意思。
  她的画就是艺术品,就算放在美术馆里也绝不逊色。她说的应该是专心钻研这一领域的人才能懂的话。
 「油画可以涂盖上好几层,也可以用绘画工具削掉好几层。但水彩涂抹过多的话,颜色就会浑浊,也无法恢复成白纸。一旦下笔就不能回头」
 「好像很难」
  嗯,妮塔颔首道。
 「跟妈妈学习的时候总是会搞砸。经常因为画不好而闹别扭,有时还会把画到一半的画丢出去。这个时候妈妈总是会说,绘画不存在失败,只会给你惊喜。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妮塔看了我一眼,然后皱起眉头。
 「能如自己所想的去做事,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这也是仅限于自己的想象范围之内,绘画中不会出现预料之外的事。画出了漂亮的画,也只是漂亮而已……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表达。不是失败,只是惊喜。惠介也是」
  这时我才意识到,妮塔是要鼓励我。
  就像大人才会说的话,略显弯弯绕的比喻,像是稚拙的绕远路,让我感受到了妮塔虽然很不熟练,但依然尽力传达的温柔。
 「妮塔还真是既笨拙又体贴啊」
 「这是表扬还是贬损啊?只许你用一句话回答」
 「当然是表扬啦」
  皱眉紧盯着我的脸庞微微泛红。
  被妮塔关心了,我既感到高兴又觉得难为情。不能继续在妮塔面前表现得郁郁寡欢了,我对自己说道。
  这并不是因为我比她年长,或者说我是她的监护人什么的,只是单纯的想作为一个男人想在女孩面前表现得好些。小小的虚荣心发挥着作用,让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用叉子搅动锅里的意面,面已经完全煮软了,有着吸收过水份的重量和发亮的光泽。我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尝了一根,有点硬,还凑合。
  我拿过盛有番茄酱的平底锅,用叉子叉起意面放入锅中。把只剩开水的长柄锅放到地上,再次将平底锅架在炉子上,一边搅拌一边加热。
  平底锅离火,从木箱取出盘子叉子递给妮塔。
 「嗯,做好了。罐头青花鱼与番茄酱特制意面」
 「这样啊,看起来很好吃呢」
  妮塔还在闹别扭,她抢过餐具,用叉子刺进平底锅,使劲把意面往自己盘子里送。
  我开动了,她说完就用叉子卷起意面往嘴里塞,突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又勉强地眯起。
  咕呜,她发出不甘心的声音。
  鼓起的脸颊蠕动,吞下食物,一言不发地用叉子咔嚓咔嚓地敲着盘底。
 「好吃吗?」
 「非常好吃」
  虽然很生气但回答却很坦率,而且还露出了笑容。
  我也把意面放进盘子里,沾上大量的酱汁送入口中。香辛料尖锐的辣味和扑鼻的异香,被番茄的酸甜柔和地包裹住,再加上罐头青花鱼淡味的醇厚。
  这个世界的意面的粉粒感和大麦味太重,我不太喜欢,但正好与酱汁相配。越是大快朵颐就越是觉得味道丰富。
  我们都开始专心吃着意面。
  就算世界已经毁灭了,镇上杳无人迹漆黑一片,旁边的车一头栽进坑里,饭菜也还是这么美味。
  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我如今才发觉呢。
  意面吃完了,但还是没有满足。妮塔也恋恋不舍地看着平底锅。锅里还剩下些番茄酱。
  我起身穿好鞋子,打开了茶壶的后座。翻找罐头,取来所需的物品。
  看到我拿来的罐头,妮塔的表情兴奋起来。
  给斯维亚点火,再次加热番茄酱,打开了一个比其他罐头稍小的正方形罐头。有一股独特的气味飘出,里面装有深黄色的东西。是芝士。
  放在木板上,用刀对半切开。其中一半剁成粗粒,放入平底锅。在木铲搅拌的过程中芝士融化至可以拔丝。
  打开圆筒形罐头,取出圆木般的面包。分成四等分,每份对半刨开。将剩下的芝士夹进面包。
  把锅从斯维亚取下,直接用火烤面包。因为很容易烤焦所以要经常摇晃,远近交替着烤。不一会儿面包就开始发烫了。
  打开两面已经焦黄的面包片,里面的芝士已经在温暖的床上融化,边角也变得圆润。像一层膜覆盖在表面,只要一挤芝士就会像岩浆一样喷出。
  用叉子从锅里卷起青花鱼番茄芝士酱,满满地填入面包。递给妮塔,她带着炯炯的眼神接过。
  我开始烤自己那份,妮塔双手捧着面包,默默等着。
 「你先吃吧」
 「……不,我等你」
  说完,咬着嘴唇强忍着。
  终于做好了我的那份,我甚至担心她的口水会不会决口。
  等我开始吃起面包,妮塔才尽情张开小嘴。
  咀嚼面包的声音同时响起。
  喔,惊讶声,鼻子吸气声,到心满意足的喘气,我们出奇的一致。
  是芝士啊,是芝士的功劳。好厉害的家伙。芝士是万能的。
  我频频点头,芝士罐头是贵重物品。极其罕见,这种罐头的生产量本来就很少,而且不论是谁都会想第一时间把它吃光吧。
  酱汁与意面混合食用的时候,面条被番茄酱包裹,有着清爽的酸甜味。而现在,芝士酱一切都融为一体,浓郁的美味让人眼前一亮。浓厚的口感最适合面包了。
  材料只有西红柿和青花鱼块,而且都是剩在平底锅里的。无论是做成汉堡还是三明治都不够吃,但只要加入芝士就能完美地撑起全场。黏糊糊的酱汁和面包沙沙作响的口感让人无比愉悦。
  我看向妮塔,她的身体微微左右摇摆,眼睛眯起,嘴角挂着笑意。光是看着她的表情就让我有了一种幸福的感觉。
  啊,对了。我意识到。
  这就是幸福吗。
  就这么简单吗,我想。只要一起吃了一顿好吃的饭就会感到满足。说着太幸福了,这样好吗。
  在一个正在毁灭的世界里,明明有无数人已经消失,却还感到幸福,这样好吗。
  看着专心啃着面包的妮塔,连烦恼都没法好好思考了。
  不知不觉间皎月当空,星辰遍布,释放出和我的世界相差无几的光芒
  街上一片漆黑,茶壶陷进坑里,与三轮车的连接也折断了。这是无可挽救的失败,又或者说,应该要用惊奇来形容。要是没有掉进坑里的话,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吃饭。
 「妮塔」
  听到呼唤,她鼓起的脸嘴角沾了酱汁,一脸稚气地看着我。圆润的脸蛋被斯维亚的火光照亮着。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道,不知为何还有些感到羞耻。我摇摇头。
 「没事,没什么」
  要坦率说出感谢的话语,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

  3

  昨晚饱餐了意面和干面包之后,心里莫名踏实了许多,于是就早早地睡下了。
  妮塔睡在三轮车里,我则在旁边支起帐篷。她还是害怕阴森的街道,在挡风玻璃上盖了毯子她才安心睡着。
  但我不一样,打算在入睡前想出摆脱这困境的办法。可是刚一躺下就睡着了,醒来时帐篷已被朝阳照得透亮。
  没办法,我只得整理好自己的睡相,带着惺忪睡眼开始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救援行动。
 「首先,把行李卸下来」
 「要先搬行李吗」
  茶壶的车顶装有铁棒组成的载货台。绳子牢牢地将装水的桶子和装满魔矿石和罐头的木箱,以及不怕雨淋的锅和杂物固定在车上。但由于车辆摔进了坑里,东西都摔散了,但大多数都还完好。
 「不管是往前还是倒车,都是先减轻重量更好」
 「原来如此,我会加油的」
 「虽然很对不起你摩拳擦掌干劲十足的气势,但妮塔要负责收拾车里」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行李很重吧?」
 「明明我更重吧」
 「不是在和你比较」
 「我不能接受」
  妮塔一脸不满地嘟囔着,开始收拾车里的行李。
 「把容易摔坏的东西拿出来吧,比如奈德先生的葡萄酒」
 「好」
  我解开载货台上的绳子,一个一个将水桶卸下。虽然中途也休息了一会儿,但全部取下之后已经完全筋疲力尽了。
 「接下来呢,该干什么?」
 「该干什么呢?」
 「……」
 「你不要一副”你到底有没有思考过啊真不敢相信”的表情啊」
  天亮之后,我对我们的状况有了更清楚的了解。
  一个圆形的坑洞覆盖了道路。夹杂着红色泥土的断面显露出来,有我的膝盖那么深。
 「……运气还不错。要是更深一些就完蛋了」
  我也同意。但现在别说把车拖出来,茶壶本身都快完全报废了。
  洞里还散落着几块石板,原本应该是铺在路上的。
 「那些石板」
  我蹲着指向路边。
 「嗯」
  妮塔也在一旁蹲下。
 「将它们一层一层叠在轮胎下,能行吗?」
  妮塔的手指抵住下巴,陷入了沉思。然后转头看我,一脸为难。
 「值得一试」
 「那个,你是不是兴奋起来了?」
 「……有点吧。就好像冒险小说一样。从险境重脱身,令人激动」
 「啊,对啊」
  妮塔显得有些亢奋,就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和我想象的反应有点不同……这孩子意外地顽强啊……对啊,毕竟是独自出来旅行的……总比只会哭泣或者发火要好。
 「那就先搬过去吧」
 「好~」
  她从阶梯一跃而下,似乎昨晚的紧张都被一扫而空了。
 「我还以为你会搬不动,这不是挺轻松嘛」
  我肯定,是被那份明朗所拯救了。
  妮塔抱起一块石板,摇摇晃晃地走着。把它垫在茶壶的前轮与阶梯的缝隙间,然后喘了口气。
 「……你为什么就坐在那看着」
 「今天天气不错」
 「太阳都没有出来」
 「其实我需要太阳的力量才能干活」
 「那就在太阳出来前动起来」
  赶紧赶紧,她催着我,于是我下到坑里。
  搬运石板是个重体力活,但我意识到只要把阶梯前填好两个轮胎的宽度就好了,所以在午前就干得差不多了。
 「……没问题吧,这个」
 「……最好没问题?」
  瓦砾堆成的简易斜坡弯弯扭扭的,感觉站上去就会崩塌。
 「反正,只用一次就好了」
 「……反正开车的不是我」
 「喂别把心里话说出来」
  我瞪着呼呲呼呲吹口哨的妮塔,她别过头去。
  但这也是事实,要是我开得不好的话,茶壶就会失去平衡。
  我蹲在阶梯前,望着费力搭好的斜坡,总觉得很不安。
 「会不会太危险了?」
 「是啊,感觉会塌呢」
  猛然抬头,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妮塔,只见她摇头否认。
  我慌忙扫视周围。
 「上面,往上看」
  沿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我看见旁边一栋三层楼的房屋窗户上,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他拿起叼着的烟,吐出白烟,对我咧嘴一笑。
 「怎样,要交易吗」
  突如其来的状况,我一时说不出话。妮塔慌忙躲在我身后。
  没等我回答,男人轻描淡写说两句「我先下来吧」然后就从窗户消失了。
  是可疑人物吗。啊,对了,武器,棍子什么的,嗯,有枪。应该先准备吗。
  我思考着身体却没法动弹,就在这时楼房的一楼大门开了,一个背着大背包的男人出现了。他走到三轮车对面,放下了包裹,然后来到我们身边。妮塔拉住了我的衬衫。
 「别那么警惕嘛。我叫杰克,是旅行者」
 「我是惠介,是旅行者」
  我想不出其他说法,便和他一样自我介绍。但不知为何不太好意思声音变小了。身后传来「哦……」的感叹声。
 「妮塔,也是旅行者」
 「……真自豪呢」
  如何,她一副骄傲的表情回视我。妮塔似乎对「旅行者」这个头衔非常感慨。
  自称杰克的男子弯下腰,带着笑脸跟妮塔打了招呼。给人一种非常和气的感觉,咋一看不是坏人。
 「话说你们可真是辛苦。晚上最好还是别开车哦,说不定会掉坑里」
 「……莫非,你看到了?」
 「是啊。我就在那儿过夜」杰克指向刚才的窗户。
 「响动很大,我还以为怎么了呢」
  被人看到自己的失败真是丢脸,我真想找个坑钻进去,啊,眼前就有个坑。
 「……看到了的话,为什么不出声啊」
 「晚上被这样的大叔过来搭话也太可疑了吧?何况还有小孩在,被你警惕就麻烦了」
  一听到他用小孩来形容自己,妮塔便不满地用头撞了我的上臂,怎么想都是在迁怒。
 「那怎么现在才……?」
 「我刚刚才起床啦。瞅了眼情况,看来你们堆了个不稳的土坡想开出去」
  杰克下到塌陷地,仔细端详我和妮塔堆的瓦砾坡。
 「以这辆蒸汽机车的重量来看,我觉得开得不好就会塌掉的」
 「嗯」
  因为曾经开车掉坑里,所以我对自己的驾驶技术缺乏仔细。而且我们也担心坡道可能会崩塌。
 「对了,刚刚我说过的,交易」
 「……你想要什么」
  我摆好姑且一听的架子。
  杰克挥着一只手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让你们带我去桥上」
 「桥?」
 「索拉特桥就在这镇子的不远处。本来我是打算走过去的,但要是能搭个车就太好了」
  我和妮塔相视,进行着沉默的交谈。
 「只要搭你过去就行吗?」
 「对。坐后排还是车顶都行」
  没思考多久便做出了结论。
 「好吧,那拜托你了」
  虽然多少有些可疑,但我们彼此也不了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且把他送到桥上也不费多少功夫,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茶壶安全地,毫发无伤地救出来。
 「很好,合作愉快」
  我小心翼翼地握住坑里伸出的手。
  他看起来淡定自若,让小小警惕的我们看起来很傻。这就是所谓大人的从容吗。
  杰克撸起衬衫袖子,捡起脚边的石头,开始挖掘断面的土。
 「……我说,你在干什么?」
 「这里,是粘土层哦」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所以粘土层又怎么了?
  我和妮塔只能默默看着。
  杰克将红褐色土壤堆成小山。然后把散落在各处的石头和碎石块收集起来放在土里,要是找不到石头的话就把石板摔碎。
 「这是水?借我用下」
  他把车上卸下的水桶搬来,把水倒进了泥土和碎石堆成的小山里,用双手使劲搅拌。过了一会儿土堆渐渐凝固,看起来就像是个水分很多的面团。
  他用手捞起土堆,拍在瓦砾斜坡上。杰克的动作十分利落,不一会儿就把瓦砾堆的段落填满,形成了一个平滑的土坡。然后他在另一侧也做了一样的工作,用水桶洗了手,把袖子拉下。
 「虽然是外行人做的,但开一次还是没问题的吧」
 「……那个,这是你本行吧?」
  我一问,杰克难为情地笑了。
 「怎么会呢。有样学样罢了」
  光靠有样学样就能做到这样吗。虽然土坡的水分还很多,但一眼就知道很牢靠。这样的话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哦对了,还没凝固呢。先等四个钟吧」
  还要等上很长时间啊。
  我抱着胳膊不知该做什么,妮塔则毫不迟疑取出装满画画道具的背包。看到我们这样,杰克笑着说、
 「你们啊,该不会是来找魔女的吧?」
  他说道。

  4

  这个镇子的传闻非常出名,据说来访的人几乎都是为了来见魔女。这位杰克先生也已经见过魔女了。
 「要让魔女回答问题,需要给予自身珍视的东西」
  杰克一边走一边说。
 「……不是要付钱吗?」
 「嗯。标准也不是很明确。有人说是要一枚日落灰的指环,也有人说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娃娃」
  并非是基于金钱上的价值,而是包含感情在内,对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得知我们是在寻找魔女,杰克主动给我们带路。只要从这里步行一段距离,就能找到魔女之家。
 「魔女真的可信吗?」
  杰克惊讶地看着我,好像这是个毋庸置疑的常识。
 「我是异世界来的」
 「啊,这样吗?真稀奇啊。你真不知道?」
  他的表现意外地轻松。我可是从异世界人啊,我对摆出一脸认真的自己渐渐感到失望。
 「很久以前,魔术在这个世界是非常普及的。有魔术师,也有对应的教育机构,贵族也会引以为豪。但随着以魔矿石为燃料的蒸汽技术的崛起,贵族社会瓦解了,魔术师也变少了,到现在魔术已经失传。因为任何人都能用蒸汽技术,既方便又便宜」
 「……怎么说呢,世事无常啊」
 「不过,这可不是和你毫不相干的事哦」
 「你说我吗?」
 「蒸汽科学的发起者就是异世界人啊」杰克微微一笑。「当时,魔矿石还叫做『魔石』呢。人们使用迷宫里储蓄魔力的石头,才能过上简朴的生活。而高纯度的『魔石』则是魔术师至高的重宝,是魔术文明的象征」
  杰克话音明朗,像讲解员般娓娓道来。不知不觉间我们都开始认真听讲。
 「直到有一天,来到这里的异世界人说要把它烧成燃料。你知道这是多么亵渎的事吗?比烧钱做饭还要疯狂。毕竟是把小心使用的『魔石』当成『魔矿石』,作为普通的燃料烧得一干二净」
 「还真是革命性的想法,或者说是价值观的转变」
  我说完,杰克就指着我。
 「就是这个,这就是异世界的思路。对于当时的人来说,魔术是文明的中心。燃烧『魔术』就是在否定他们积累的生活,文化和历史。『因为这么做效率高』,这种异世界人的想法彻底改造了世界。我们是踩着上一代的文明才兴盛起来的」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切身体会。
  在我看来,这和以煤炭为燃料的化石能源是一样的。想必提出以『魔石』为燃料产生蒸汽的那个人也没有深入考虑过吧。
 「……我可啥都没做哟」
 「虽说是异世界人先提出的,但接受而且滥用的还是我们。总之,在蒸汽文明达到全盛的这个时代,还有一些人悄悄继承了魔术,被称为魔女」
 「就是说,现在还能用魔术吗?」
 「好像是。虽然魔女很难见到,但自古就有这种传说。只要和魔女做交易,就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我看向妮塔,她用点头回应。妮塔也好像说过魔女确实是很普遍的存在。
 「任何人小时候都听过这样的童话。勇者和魔女做交易,或是贪婪的商人想要欺骗魔女之类的。毕竟谁都不知道魔术的真相,只是相信她们有这样的能力」
  大概是和都市传说一样吧。但是和把南瓜变成马车,让公主吃下毒苹果的形象有所不同。
 「杰克之前说见过魔女是吧。她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杰克回头越过肩膀看着我,嘴角扬起,露出夸张的笑容。
 「——那当然」
  在我问他为什么笑之前,他指着前面说「好了,就是那里」。我伸长脖子望去。
  那是一栋有着明亮白墙的两层公寓。屋顶想城堡一样有很多尖尖,窗户左右堆成排列开来。低矮的石墙围绕公寓,但正门却敞开着。
  靠近之后公寓的样貌更为清晰。终于我们来到了门口,杰克毫不迟疑迈进门内,我和妮塔心怀不安地跟上。
  石板路一路从大门铺进宅邸。
  圆形广场的中央有个枯竭的喷泉,顶上有一座狮子模样的雕塑,气势汹汹地瞪着我们。
  公寓的窗户几乎都关上了,只有一楼右手边一扇开启。窗帘在风中摇曳,响亮的音乐飘逸而出。
  好像是歌剧。清澈的高音仿佛没有上限,是一首很美的歌。
  但不知是因为播放器不太行还是音源太旧,音量像波浪一样变小,还时断时续着。
  走上三层台阶,杰克推开正面,然后给我们让开路,自己却不进去。
 「右边走廊的房间,有歌声的就是」
 「……你不一起来吗」
 「我没什么事要找魔女了」
  他耸耸肩说。
  妮塔则表情僵硬地看着屋内。
  比起对魔女的恐惧,她更多是怀有对揭露真相的紧张感。
  黄金的海洋真的存在吗——或者说,妮塔的母亲撒谎了吗。
  房子里铺着满是尘埃的红绒毯。正面是扇形的楼梯,梯台上装饰着巨大的风景画。左边和右边都有一条通道,房门依次排列,缺少参照让人觉得很容易迷路。
  我们按杰克说的往右边走廊走去。
  高吊顶的走廊里,阳光从等距排列的细长窗户照进来,明亮得难以置信。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响亮,歌声也越清晰。视线前方只有一面白色的窗帘随风飘扬。
  房门完全敞开,我探头进去观察。
  尽管是白天,不宽敞也没有窗户的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灯火照明。
  中间摆着一张长长的矮桌,对面是沙发,但没有人坐。墙边是一个柜子。那人轻轻地坐在细腿的椅子上,脸枕着自己的胳膊,有气无力地靠在柜子上。
  眼前是一个长得像绽放在黑色盒子里的白百合一样垂下头的金属喇叭,演奏着优美歌曲,让人脊背发凉。
  我很犹豫该不该出声。
  房间里充斥着怪异的气氛,可能是歌曲的缘故,也可能是她散发出来的,亦或两者皆有。
  从窗口吹来的风突然变大,传出了窗帘的拍打声。
  她突然抬头,看见了我们。于是她好像没睡醒似的站起身来。深绿色的裙摆随风摇摆。没错,就是我们昨天在旧衣店前见过的身影。
 「——魔女?」
  妮塔低声说道。这不是质问而是在告诉自己。
  女人轻轻眯起双眼,在昏暗的屋内只有红唇引人瞩目。
 「——你有要找的东西吗?」
  妮塔肩膀一跳。
 「请坐」
  女人在矮桌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
  我和妮塔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能傻站着。于是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间,与魔女相对而坐。
  魔女腰背挺拔,并拢的双足斜伸,就连叠在膝上的指尖也那么优雅,我也不由得端正了姿势。
 「我能回答的」女人说道。「只能是一个问题。答案只有肯定或者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了吗?」
  这句话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妮塔说的。不知为何,这个女人似乎知道想要提问的是妮塔。
  妮塔紧张得直不起腰来,只是像生锈的合页般点点头。
 「然后,回答问题需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也就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有吗?」
  妮塔再次点头,低头看着一直抱住的东西。
  杰克提出要带我们去见魔女时,妮塔从茶壶里拿出了母亲的记事本。
 「……这样真的好吗?」
  的确是最重要的东西,她就是为了那本记事本才去旅行的。
  妮塔抬起头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明明比我还苦恼,但此时眼中没有一丝迷茫。
 「只有这个,无可替代的珍贵之物。而且,画的东西我都已经记住了」
  妮塔伸过身子,递出记事本。
  魔女也伸出手,接过记事本。
  她抚摸古旧的封皮,看向妮塔。
 「……里面全是你对珍视处所的思念呢。能看到几幅鲜艳的画作。这是你父亲的记事本……不对,是母亲吧?已故母亲留下的记事本。嗯,很好,足够了」
  妮塔睁大了眼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女人没有回答。
 「来,请提问吧。但是要仔细考虑好内容,没有第二次机会」
  妮塔在膝上握紧拳头,连衣裙下摆都抓出了褶皱。
  我想起那天,在篝火边妮塔对我说过的话。
  她一直没离开过房间,只有母亲展示的记事本上的绘画与故事才是美丽的世界。但母亲去世之后,她却不知道那些故事是不是真实的。
  妮塔在寻找黄金的海洋。虽然她寻找的心意是真实的。但支撑着妮塔的人生和心理的母亲的故事,绘画也是真实的吗。她正是为此,才会在这个行将毁灭的世界开启旅程。
  只要能确认记事本所描绘的几处地点是确实存在,那么母亲讲述过无数次的,这世上最美的地方——黄金的海洋,也必然是真实的。妮塔如此坚信着。
  可是,我想。
  如果,那是个谎言呢?
 「——黄金的海洋,存在吗?」
  妮塔的睫毛颤抖着,她等待着答案,她连魔女些毫的表情都不愿放过。
  魔女正面迎接着妮塔的视线。
  一段焦灼的时光流逝。
  我屏住了呼吸。
  微笑浮现在魔女的嘴角,她说。
 「不存在」
  我的确听见了妮塔绝息的声音。
 「很遗憾、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叫黄金的海洋的地方」
  陷入沉默。
  房间一角的留声机里,播放着不合时宜的美妙女高音。嘹亮悠扬的歌声突然中断,音乐停止了。
 「——是、这样啊」
  妮塔垂下头,阳光从敞开的房门照进,她身后的发丝如白银般闪耀。头发在她的脸上留下阴影,遮盖了妮塔的表情。
  是这样啊。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念着。
  就在我以为她要哭出来时,妮塔抬头微笑。
 「我舒服多了,非常感谢」
  我正要说些什么,妮塔似乎看出了我要做什么,赶在我之前开口。
 「那我先出去了。惠介要是有什么想问的问吧,毕竟和魔女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妮塔明快地说着,起身走出房间。我也马上站了起来。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听见魔女向我搭话。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等下次吧」
  鞠了一躬,我走出房间。



 5

  驾驶茶壶在街道飞驰,远远就能看见一座桥。真怀念啊,坐在一旁的杰克说。
  从魔女的宅邸回来,和杰克,沉默的妮塔一起吃过午饭。收拾完毕之后,建造的斜坡已经完全固化了,茶壶顺利地脱离塌陷。但牵引三轮车的钢梁没能复原。
 「那位小姐,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吗」
  杰克若无其事地说。
 「你说也,意思是说你对答案也不满意是吗?」
 「含糊其辞的答案罢了」
  他转动车门的手柄将车窗拉下,从怀里取出香烟。用火柴点燃香烟,烟雾从车窗吹出。
 「话说,你可真消沉啊」
 「……算是吧」
  既然茶壶脱离了险情,为了遵守和杰克的约定,我要先把他送到桥上。妮塔则没有上车,她呆在三轮车上。
  因为从茶壶上卸下的行李也留了下来,她说要留下看护。我也没法把她硬拉上车。
 「可以理解。毕竟要找的东西有多重要,失望就有多大」
  他感慨万千,又吐出一口烟。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我能想象她的心情。
  要是有人告诉我,唯一能给我提供回到原来世界的黑衣男子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了,我一定会万分沮丧吧,因为这就是我旅行的理由。
  所以,即使是无所不知的魔女就在眼前,我也没有提问的勇气。如果她的回答是不存在的话,我也会失去继续旅行的理由,以及留在这里的理由。失去理由就是失去意义。
  桥梁近在眼前,我在桥头停住了茶壶。桥上遗留着一排被风雨侵蚀,锈迹斑斑的蒸汽机车。显然里面已经没人了。
 「好大的桥啊」
  一座石头与钢筋混铸的宏伟大桥。直直地延伸向对岸,桥上有好几个半圆的拱梁。&虽然很陈旧但依然有着不可动摇的震撼感,显露出一种近似于孤独的哀伤。每当看见世界毁灭之后遗留的建筑,我都会抱有类似的感伤。
 「那个啊,是我的父亲建造的」
  啊?我不由得转头看去,杰克一脸的自豪。
 「父亲是专门造桥的建筑师,他在全国各地都造过桥,技术无人出其右。所以你看,即使没人维护了,也还完好无损」
  杰克开门下去,拍了拍腰。我也下了车,挺直了腰杆。
  午后的天空蔚蓝娴静,厚重的云彩飘过。
  眼前的宽阔大河浩荡奔流。桥的对岸则一片萧然,只有小道和翠绿还有白色沙丘。
 「总算是到了。唉,走了好久」
 「这里除了桥什么也没有啊」
 「没关系,在这里就好」
  杰克笑着从后座取出背包放在脚边,双手叉腰,眺望着大桥。他的神情就像是在透过眼前的景色,远眺着过去的回忆。
  他踩灭烧短的香烟一边说。
 「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横穿大陆」
 「那可,太厉害了」
  虽然不知道大陆有多大,但我知道那可不是一次短途旅程。就算是一直开着茶壶旅行的我也不能走不了太远的距离。
  杰克从口袋取拿出闪着暗淡光芒的金属盒子,从里面又叼了一支烟。
 「不错,你帮大忙了」
 「不用谢」
 「那,和女友好好相处吧?」
 「她可不是女友啊」
 「是吗?嗯,那位小姐年纪也太小了」
  我知道他在示意就此道别。
  但我没有走。虽然我觉得有点多管闲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死了的话就太无聊了哦?」
  杰克挑起眉目,苦笑着把叼着的烟放回烟盒。
 「……你直觉不错啊」
 「不」我摆摆头。「只是有点像」
 「和谁?」
 「以前的我」
  哈哈,杰克笑了。这都知道吗,他叹息道。
 「而且,留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怎么想都很奇怪」
 「什么都没有,那倒是」他点头。「不过你知道吧,异世界人。这个世界已经完蛋了。不只是这里,整个世界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没法回答。杰克也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也曾有过生活啊。虽然工作没啥意思,但能挣钱,失眠的夜晚就去喝酒,也有一帮打牌输光钱的蠢蛋朋友,有过迷恋的女人……但他们全都死了。变成那个跟屎一样的结晶」
  喂,你听着。杰克转向我,用拳头敲了两下茶壶的机盖。你听着。
 「这个世界,文明,人类,都已经完蛋了。都疯狂了。原因是什么,是谁的错根本不重要。日渐西斜,黑夜将近。就像魔术文明的灭亡一样,这次的蒸汽文明也灭亡了。都是因为我们一直在疯狂的滥用魔矿石,所以招来了报应。接下来就只剩下喝酒睡觉罢了。如果总有一天必须长眠,那么什么时候睡觉就由自己决定。这就是仅存的最后的自由你不觉得吗?」
  我并没有能将其否定的话语。
  因为我的想法也是如此。
  来到了莫名其妙的世界,结果世界就要毁灭了。在这样的地方漫无目的,为了生存而游荡。
  无处可归,无处可去,我只是在寻找黑衣男子。他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遇见便待我如好友,向我说明情况的人。
  要是我没有找人这一目标,我就不是旅行者,只是一个迷途人而已。
 「失去了目标、希望、去处和归处,就算这样也还要活下去,很辛苦。你肯定也懂吧」
  的确,我点头。
 「剩下的退路就只剩下去死了。没有人会为了死才死。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答案,这是唯一的选择」
  夜晚,篝火前,多少次用手枪抵住太阳穴。
  我觉得只要扣动扳机,就能醒来。
  我在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梦,只要死了就能回归,我无数次这样想。
  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活在连月光都看不见的深夜般世界里,只是一昧地……
 「喂,你知道吗?」杰克大声说道。「建造这么大的桥的时候,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小镇。工匠和家属全都搬来过来,过了多少年才有了这座桥」
  杰克环视了一下周围。
 「确实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但是,以前这有好几户人家。我就是在这长大的。很奇怪是吧,出生的故乡居然是一座桥。虽然我生活的家已经没有了,但我是看着父亲造桥长大的」
  但是,我父亲就是个造桥痴,所以我反抗了。因为他说,你的人生已经决定好了要当桥匠。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离家出走了。就这样游手好闲地生活着,直到世界变成这样,直到现在我才写信。我想在世界彻底完蛋之前,在死之前,和我爸好好聊聊。就在这见面重逢」
  杰克看着我,这是这也不行啊,他笑道。
 「魔女说了,在看到我的信之前,我爸就死了。不管怎样,他都没来这里。他一定是把我这没出息的儿子给忘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
 「没关系的,这种事已经不重要了」
  杰克凝视大桥。我小的时候,也想造一座一样的桥,他叹息。
 「魔女真的这么说吗,说你爸没有读信就死了?」
  杰克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
  有什么东西在拉扯我的内脏。我面对一个空缺的拼图,不知为何,我知道那片缺失的拼图的形状。
  这一瞬间,好像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感受到的违和感清晰地展示在我面前,大概是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或者有人在很久以前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
  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也许只是个奇妙的巧合。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有个人的目标是除了这个桥以外的另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就像有人推着背后一般,我焦急地跑了出去,几次没能抓好门把手,然后打开了茶壶的后座。有很多行李被妮塔卸下了,但是装有不易碎物品的木箱还留在车上,里面装着我的衣服和杂货,以及一张叠好的纸。
  我将其取出,递给了疑惑地看着我瞎翻的杰克。
 「什么啊,这是」
  我没有回答。怎么可能呢,我自己也这么想。但同时,一种预感让我的手颤抖不已。
  杰克皱起眉头接过纸张,打开。
  他垂下头,什么也没说,然后坐下,一只手捂住了嘴。片刻,传来了无法抑制的呜咽声。
  这是,那份地图。
  那一天,在停在路边的货车里找到的东西。
  地图上有车站,有镇子,以及在精心绘制的桥上画上好几个圈,像是在表示目的地。
  那辆卡车上的人毫无疑问是打算来这里。他没有去造访居住着魔女的镇子,而是要来这座对岸什么都没有的大桥。
  我现在才知道,他是为什么才来。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对这座桥怀有珍贵的回忆,是他们的归去之处。
  我将视线从杰克身上移开,看向大桥。
  啊啊,这真不是个好世界啊,我想。
  每个人都多少失去了什么。即便如此也有人开朗地活着。为什么他们能如此坚强地活着。明明理应存在的事物都已经消失了,如此痛苦的世界。
  稍微驻足一会儿。呆呆地望着云朵随意飘荡的样子。
  呜咽终于停止了,杰克站了起来。擦着红肿的眼睛说。
 「这桥的画法,确实是我的父亲。他在哪里?」
  我看着杰克手中的地图,指出了货车所在的位置。是吗,他嘟囔着,注视着那里。
 「喂,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杰克说。「我要交易」
  他从怀中口袋取出灰色的烟盒,递给我。
 「能带我回刚刚的镇子吗?我有想去的地方」
  我点点头,接过烟盒。
  杰克拍了拍我的肩。
 「帮大忙了,行商人」
 「什么啊,这称呼」
 「以前就有这种人啊,跑到偏僻的村子里,把需要的东西卖掉或者交换。我也能获得我需要的东西」
  杰克的笑容比以往任何表情都要愉快。
  行商人。
  听起来不赖。
  比起只是被交以物品这要开心多了。并非是因为我获得了物品,而是因为我在保管物品。找到其他的需要的人,再交给他们。这样就能皆大欢喜。
 「其实,我是从得到这份地图的货车上分到了水、燃料和食物的。我都给杰克先生吧,要是你要再次旅行的话会需要的」
 「……那太帮忙了。可以吗?」
 「嗯。我只是在保管而已」
  虽然也吃掉了一些,那就用范达克先生送的部分来补偿吧。
 「那,我们回镇子吧」
 「啊不,稍微等等吧。我想,多看看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会跳下去的。就算我不得不去见父亲,也得准备好礼物才行」
  我默默目送他缓缓走向大桥的背影,脚步很稳健。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我先回到了驾驶席。
  我也在思考回到镇子之后该干的事情了。
  伴随着歌声,魔女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不息。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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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幕 「橄榄绿的奥林匹亚在等待」

  1

  我们回到妮塔留守的三轮车边上时,太阳已渐西沉,流景扬辉,炎云错落。
  洼地的前面堆着水桶和木箱,三轮车也放着没动。
  妮塔抱膝坐在木箱上。我们的车停在她身边,她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虽然不知道魔女跟她说了些什么,不过你还是得好好让她打起精神来,少年」
  我先去散散步,说着杰克下了车,往另一边的街道走去。
  该怎么让她打起精神啊?
  可不是我吹牛,我完全没有做过激励女孩子的事情。要是被人说成跟人生经验丰富的大叔的价值观一样就不好了。
  不过也不能一直呆坐着,我下了车,走到妮塔旁边。
  夕阳的光芒洒落下来,照在沿着肩膀流淌而下的银色发丝上。妮塔并没在意,她只是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我在妮塔跟前蹲下。
  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又无力地合上了嘴。
  魔女的话已经彻底摧毁了妮塔的希望。
  黄金的海洋是不存在的。
  妮塔旅行的终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与母亲充满回忆的处所并不存在。用珍贵的记事本作为代价得到的答案就只是这个。
  她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妮塔」
  我还是第一次,用如此柔和的语气和别人搭话。也不知道做得够不够好,我希望能传达给她。
  妮塔沉重地抬起头,脸庞被夕阳的阴影笼罩,但她双眼的红肿依稀可见。
 「惠介,欢迎回来」
  她对我笑了笑,但这无力的笑容却让我感到心疼。
  别勉强自己笑啊,我差点将这话说出口。
  但还是咬紧了嘴唇,我知道妮塔不想让我担心她。
 「……嗯,我回来了」
 「杰克呢……?」
 「去散步了」
 「他为什么要到桥上去啊?」
 「其实是有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故事。到时我再慢慢跟你说」
 「是吗,我很期待」
  妮塔说出很期待的同时,将垂在侧脸的头发拢到了耳朵上,尖尖的耳朵露了出来。我想起妮塔说过自己是半精灵的事,当时我们在水上车站相遇,我同样不礼貌地盯着她的耳朵看的那天的那一瞬。
 「惠介真是的」
  妮塔说着。我觉得那是双漂亮的碧眼。
 「去和魔女提问过了吗?」
  我摇头。
 「……不去问真的好吗?说不定能找到惠介要找的人哦」
  她说话的语调很随意,言语中没有谎言,像是在祈求那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时传来的心声又好像在说,自己已经绝望了。
 「——黄金的海洋,要放弃吗?」
 「放弃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妮塔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个世界也是。果然,那都是妈妈为我编造的幻象」
  她很肯定地说道。
 「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也觉得那就是骗人的」
 「可你去寻找了?」
 「你看,我从来没走出过房间吧?就算有人告诉我存在那么美丽的地方,我也一定不会相信呢」她露出无力的笑容。「妈妈说,黄金的海洋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神秘之处。只会带妮塔一个人去,等我的病好了就一起走吧,她经常这么说。我就想,反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会呆在房间里面直至死去」
  “可是”,她仰头看向天空,脸庞扭曲,好似在忍耐即将涌上心头的痛楚。让人心疼得要紧牙。
 「突然,魔力崩溃发生了」
  吐露的感情与话语正好相反。
 「妈妈和爸爸,还有叔叔阿姨」
  全部,全部都消失了。谁都没有留下。然后。
 「……只有死不足惜的我活了下来」
  妮塔低下头。卡擦,手指刮过木箱的边缘。她的指尖染上雪白。
  是吗,我回答道,我只能这么回答。
  同情也好,安慰也好,我想那都没有意义。
  我无法正确地理解妮塔的痛苦和悲伤。或许可以想象,但我不光靠想象、就为了自我满足而说出那些话。
 「所有人都不在了了,家里孤零零的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连消失都做不到,一直待在那非常难受。所以我想到外面看看。照着妈妈的记事本开始旅行,去往黄金的海洋,遵守妈妈的约定。不然的话,我就没有了活着的理由了。虽然爸爸说那是假的,我也觉得是假的,但我想,如果是真的呢」
  可能对她而言,世界在毁灭之前就已经迎来了末日。
  无法离开房间,也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生活,只能透过窗户眺望景色,在别人编制的幻想和妈妈讲述的旅行故事之中畅想。像这样的日常肯定真实感稀薄吧。
  然后,世界突然改变了。她活了下来,只不过这次是世界走向死亡。
  什么啊,我咬紧嘴唇。
  和我相比,这女孩辛苦得多啊。
 「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是妈妈为我编织的梦幻之地。正因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才是世界上最美的」
  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妮塔向我鞠躬说道。
 「非常感谢你迄今的照顾。虽然时间不长,但能够一起旅行真是帮了大忙。能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看见各种各样的景色,画各种各样的画……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这句话的意思,我不可能误解。
 「……你是说,要结束旅行吗?」
 「……嗯。因为,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已经不存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
 「我,留在这里就好」
  那是一份美丽的笑容。
  坚持,努力,就会有结果。
  即使这不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但已经竭尽全力,所以已经满意了。这是一个已经让自己信服的人展露的力竭的笑容。
 「可是,我还欠你钱啊」
 「这个镇子有很多钱吧」
 「三轮车也没修好」
 「没关系的。钢梁也坏了,已经不需要了」
 「野营的技巧,我还没全部教给你」
 「没关系。我不会去野营」
 「欠你的东西也没还」
 「欠的,东西?说了钱已经」
 「不对」
  不对,不是那个。
 「什么啊,真是」
  我焦急地挠头。
  啊啊,真是的。
  手撑着额头,用力闭上眼。
 「我欠了你人情」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就算你没做任何事,但我有!」
  我感觉,自己得救了。
  我一直是孤独的,家里总是空无一人,空气很冷,很黑。没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没有对话。没有和父母一起出门的记忆。我的家庭只是一个外表完好的空容器。我的家对我而言,除了遮风挡雨的屋顶和墙壁以外,没有其他意义。所以那天,我想要离开家。
 「我啊,喜欢看你吃饭时的脸」
  她一脸茫然地看向我。
 「早上起来,可以和你说声早安。一起吃饭,收拾东西,边开车边看风景。休息时你支起画架拿起画笔,专心画画的表情。这时我准备好午餐,吹着宜人的风,林间的阳光也很温暖。天黑后我们吃着晚饭,说着明天见然后钻进帐篷。这段时光宁静得让人不敢相信世界正在毁灭。这段时光,让我感到无比自在」
  为什么我没有向魔女提问。因为我了解自己。
  因为,我不想回去。
  世界正在毁灭,也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变成白色结晶死去。就算知道这些,我也不愿放弃和妮塔度过的每一天。这是我一直憧憬的温暖家庭的时光。
  我向妮塔伸手。
 「来交易吧」
 「……就算你这么说」
  看着她困惑的眼睛,我笑了。
 「我来帮你找回梦想。所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诶?」
  过了一会儿,妮塔好像明白了什么。发丝里露出的耳尖都变得通红,眼睁得圆圆的。
  又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有些别扭,她突然低下头。
  我单膝跪下向妮塔伸手。虽然有点奇怪,这和奈德向朱莉求婚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苦思着这种可能引发误解的情况是否应该纠正,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希望能和她在一起的感情是一样的,话语也没有谎言。
  妮塔红着脸盯着我,「呜、呜」地呻吟。






 「你,你是哪个恋爱小说里的角色吗!」
 「你还读过恋爱小说吗。好厉害」
 「才没有」
  妮塔别过头去,鼓起脸颊。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羞耻的话。惠介的脑子有问题,小时候脑袋肯定被门夹过」
 「比起画画你其实更擅长骂我是吧?」我苦笑了起来。「然后,回答是?」
  妮塔皱着眉头,发出「咕嗯嗯嗯嗯」的声音,然后瞥了我一眼。
 「……话说,你要给我找回梦想,是打算做什么」
 「到魔女之家去」
 「然后又能怎么样……?」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妮塔狐疑地盯着我,我只是伸出手等待。
  过了一会儿,妮塔慢慢伸出右手,颤抖地握住了我的指尖。真是一次小心而笨拙的握手。
 「交易成立了。那赶紧去吧。见识下宽松世代的力量,啊,我们是开悟世代来着。管他呢」
 「你是什么圣人吗」
  行了行了,我牵起妮塔的手。妮塔踉跄着从木箱起身,站在地上,我握起小小的手走向茶壶。
  让妮塔坐在副驾驶,关上车门。然后在驾驶座坐下,把手放在阀杆上。
 「那个」妮塔说「见到魔女之后呢?」
  推动阀杆,高压蒸汽涌入活塞,茶壶启动了。我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答。
 「当然是,要提出正确的问题」

  2

  宅都的大门依旧敞开着,响起同样的歌声,魔女斜靠在柜子上。和上午来访时的情形完全一样,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算窗前所见的夕阳已经开始沉没,室内一片漆黑。
  看见我们进门,魔女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把挂在墙上的壁灯点亮。
  我坐在沙发上,妮塔也困惑地坐在一旁。魔女坐在对面,平静地望着我们。你为什么要来,魔女没这么问她。
  摸了摸左手,依然带着手表,仿佛是我与原来的世界连接的细线,毫无疑问是珍贵之物。我脱下手表,放在桌上。
  魔女低头看了看,微微一笑。
 「异世界的道具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吧」
 「嗯,珍贵的东西。是以前祖父给我的」
 「你有过一个好祖父呢」
 「嗯,是啊」
  我死死地盯着魔女,想要确认自己的预想是否正确。
 「好吧。任何问题我都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答案只有肯定或者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了吗?」
 「虽然我想知道的东西和山一样多」
  应该问什么。我一直在思考,但不管什么问题,在此时此刻,都一定是没有意义的。
  有价值的提问,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你真的,是魔女吗?」
  欸,妮塔发出了悲鸣。
  我和女人的视线交错,一言不发。
  紧张得手上全是汗。说不定我搞错了什么,要真是这样,我就会因为这个无聊的问题而同时失去一个珍贵的东西和一个非常重要的机会。
  即便如此,我想。
  握紧了拳头。
  这应该,是个正确的提问。
  女人对我笑了,这是老师表扬学生时才会露出的微笑。
 「——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提问」女人说。「嗯,正如你所想的,我不是魔女」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汗湿的手蹭蹭裤子。
  瞥了眼妮塔,她呆呆地张着嘴,来回看我和女人。那惊愕的脸太好笑了。
 「因为啊」
 「什么因为……到底怎么回事啊」
 「所以说,这个人根本不是魔女。只是在装魔女而已」
  妮塔的嘴开合着正想该说什么,女人插嘴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魔女的?」
  刚刚那毫无表情的脸消失了,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第一次感到不协调是你收下妮塔的记事本的时候」
 「记事本?」
 「那本记事本上画着画,你猜是妮塔的母亲画的……妮塔对此非常惊讶」
 「是,没错」妮塔开口说。「明明我什么也没说,这个人就知道那本记事本上有画,还知道是妈妈的东西」
 「这是常见的手法啊。像骗人的占卜师之类的」
  好像在电视剧里看过,也好像是在书上见过。这是非常常见的手法。即便如此我在现实中面对时却没有意识到。
 「那本记事本拿着很重,封面也很硬。而且纸张也很厚,所以可以推测这不是一般的记事本,而是用来画画的。而且,水彩颜料是要充分吸收水份对吧?吸了水的纸张会凹凸不平,边缘说不定还能看到颜料的污渍」
  这是带着杰克往返于桥梁和镇子之间时想到的。开车这种事非常无聊,正是适合思考的时间。
  并这是正确的把握。我观察着女人的表情,她只是嘴角挂着笑意回看我。
 「那么为什么,知道是妈妈的记事本」
  妮塔又问。
 「记事本的封面已经相当旧了,很少人会把自己画的东西当成是最珍贵的东西吧。而且,你想想,你自己也告诉过我答案」
 「我有,说过吗?」
 「这个人有一次,错误地说成是父亲的记事本。然后,看见妮塔的表情不对又马上改口」
  妮塔没有回答。我继续放开了讲,想一口气全都说出来。
 「杰克问了这人一个问题,她回答说他爸爸没能看到杰克的信就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爸爸看了信,还画了地图,正往这边赶来」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
  这个世界的人都相信魔女。但我对魔女这一存在并不熟悉,所以我可以大胆地质疑。
  这个人,真的是魔女吗。
 「这块手表」我盯着女人。「是我自己买的。你说我有过一个好祖父,但我的祖父明明还健在」
 「就是说,你设了个圈套吗?」
 「嗯。于是我确定了,你只是装成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并不是真正的魔女」
  这样就全都说完了。憋在肚子里的话全都吐了出来。我的肩膀有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感。
  女人缓缓举起膝上的叠放的双手,啪啪地拍着。
 「就连我是占卜师这点都猜对了。说我骗人,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了」
 「……为什么,要装成魔女?」
 「我又没有这样自称,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有人这么叫我而已」她苦笑。「起初我只是占卜师,做的工作一直没有变过,只是世界变了。所谓占卜只是一个小小的指针,只能指出人们的迷惑和烦恼的一个方向。是人们自己把自己希冀的东西和指针对应了起来」
 「……说的东西好复杂啊」
 「总之,接受占卜的一方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判断占卜,要是不喜欢的话直接无视就好了」女人笑道。「可是,当人们这点世界即将灭亡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寻求自己心灵以外的救赎。他们想让别人给他们提供一个自己心中所不存在的答案,以此来安慰自己」
  我一定无法理解这种心理。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已经开始毁灭了,我遇到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事实。
 「面对前来的人,我只是继续占卜。来找我谈话的人本来就不需要我的回答,虽然他们向我提问,但他们早就在心中准备好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将其领会,按他们所想的告诉他们。这样的话大家都可以安心,开开心心地回去」
 「这不是」我一时语塞。
 「你觉得这是欺诈吗?」女人饶有趣味地说。「人们只是相信了他们想要相信的事,一直如此。所以人们才会开始叫我魔女。因为比起占卜师,魔女的话更可信对吧?我并没有否定,只是扮演了魔女的角色,只要有人需要它」
 「为什么」
  一直沉默的妮塔开口了。本以为她发现自己被骗了所以会发怒,但她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说,黄金的海洋不存在?」
 「你真的希望,它存在吗?」
  妮塔屏住了呼吸。
 「你的旅行以那里为目标。但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有线索。而且你也没有愚直地相信它确实存在。如果你真的希望它存在,那你就不该问它是否存在,而是相信它,继续寻找。不是吗?」
  女人扑哧一笑。
 「当你询问我是否存在的时候,你想要的就是黄金的海洋这一地点『不存在』。你想要这个答案。想要魔女这一至高的存在如此断言。这样的话,你就不用紧握如同幻影一般的希望,也不用再担心害怕自己何时会被背叛。所以我才会回答说『不存在』」
  不过,女人看向我,耸了耸肩。
  ——是我将其揭穿了。
  女人的话让我一惊。在那一瞬间,就对妮塔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而我对妮塔一无所知。
  我咬了咬嘴唇。
  糟了,我想。或许我不该轻率地,自作聪明地把妮塔带来,揭穿魔女的真面目。我对自己的发现得意忘形,为自己的方便装成侦探,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但并非如此。
  妮塔并不是在寻求真相,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正确与否无关紧要,而是一个自己能接受的答案。
  正确的答案未必就能拯救人心。
 「也许,确实就是如你所说」
  妮塔说道。
 「从听到魔女的传言开始,我就一直想来这儿。这样的话,也许就能知道答案了。听见你说黄金的海洋是不存在的,我很失落……但松了一口气也是事实。啊,再也不用对妈妈时而相信,时而怀疑,再也不用厌恶这样的自己了」
  妮塔垂着头。
  一阵沉默。
  尽管如此,妮塔还是抬起了头,用强烈的目光盯着女人。
 「可是,现在知道你说的话是谎言,我更,更加开心。我可以放心了。嗯,这样也不错」
  妮塔不知为何看向了我。
 「——我还能,和惠介一起继续旅行吗」
  去寻找黄金的海洋,那是妮塔旅行的目的,继续旅行的理由。
 「交易达成了吗?」我笑着说。「独自旅行会很不安,所以你能一起来真是帮大忙了」
 「真没办法。既然惠介都这么说了」
  懒洋洋的掌声撼动了空气,我一看,女人正一脸惊讶地拍着手。
 「这种事情,我还真读不懂。好吧我投降」
  女人起身,走向柜子。拉开门,从里面取出东西放在矮桌上。
 「既然这样,这个还给你。你的也是」
  我重新带好手表。嗯,真合适。
  妮塔怯生生地伸出手,接过记事本,紧紧抱在胸前。
 「……那个」妮塔抬头看向女人。「我可以,提问吗?」
  女人微微歪头微笑。
 「还要问吗?行吧,就免费回到你一次」
  妮塔先是目光迟疑了一会,然后说道。
 「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因为不能再叫你魔女了」
  女人挑动了下眉毛,忽然露出无力的笑容。似乎看起来有些寂寞,是我的错觉吗。
 「——我叫、奥林匹亚。好久没像这样自报家门了」女人说。「说不定,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请多指教,她向妮塔伸出手。


魔女
你应该不会觉得魔女会分发毒苹果吧,至少这个世界是这样。虽然有听过魔女、龙,但自己不亲眼见一下的话还是没有实感呢。以前魔术存在的时候,应该能做到比魔术、科学更厉害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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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幕 「樱草黄的黎明」


  从宅邸回到洼地时已是夜晚,杰克在三轮车旁等着我们。
  我已经累得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吃了一顿罐头就完事。杰克早早地回到了房间,也就是初次见面时那栋公寓的三楼。
  那么,明天见了,互相打了招呼。这种自然而然的对话让人甚是怀念。
  我用斯维亚煮了咖啡,妮塔一脸为难地看着记事本,似乎在纠结什么。
  曾经阴森恐怖的小镇夜晚,现在却让人感到静谧。
  将水壶里煮好的野营咖啡倒进金属杯里,用勺子舀了满满的两勺砂糖和奶粉,搅匀后递给妮塔。
 「……这不是我说过不好喝的那个吗?」
 「这次的很好喝哦。别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啊」
  妮塔犹豫地接过杯子,凑近了鼻子闻了闻味道,警惕地啜了一口,睁大了眼睛。
 「这个,好喝」
 「对吧」
 「为什么惠介不喝这个呢?」
 「因为喝黑咖啡更酷」
 「……笨蛋吗?」
  虽然很不留情面但却又一语中的,我只能闭上嘴。
  给自己到了一杯黑咖啡。刚一入口,苦味涩味以及酸味冲击着舌头,我咬紧了牙。开始后悔在妮塔面前逞强了,还是该加糖的。
 「……这味道才地道啊」
 「搞不懂」
 「你还太小了」
 「那我还是一直当小孩吧」
  ……总觉得,我已经不会说客套话了。不过,这样很开心。
  我们没有说话,默默喝着咖啡。大楼墙面的影子随斯维亚的火光曳动。
  妮塔看完记事本正准备合上,于是我说。
 「这个,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
  不知为何妮塔有点犹豫,但还是把记事本给我。
  翻开纸页,上面画了很多画。应该都是这个世界各地的美景吧,既然这样,去探寻绘画中描绘的地点,不是很有趣吗?简直像寻宝一样。
  这时,我翻到了画着黄金的海洋的那页。这时一副以黄色为主题的美丽画作,角落还写了签名。
  我起身时差点把杯子踹倒,从包里翻出提灯。打开开关靠近记事本。
 「喂,等下,惠介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应的余裕。
  第二次观察这个签名。
  第一次看的时候太暗了,也没仔细看。因为我根本就没想到过会有这种事。
  被提灯照亮的文字是我可以看懂的。
  没错,能看懂。
  不知为何,我从一开始就能和这个世界的人对话,却看不懂文字,罐头的说明书也完全看不懂。所以我觉得这个签名也应该看不懂所以就看漏了。
  不过,我将这复杂交织的文字仔细观察,毫无疑问这是手写体的英文。
  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确认,我之所以能看懂这不熟识的手写体,是因为它很短,而且是人的名字。
 「——阿尔梅里亚」
  我抬起了头,和妮塔对视。
  她的表情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
  明明知道了如此惊人的事实,她却露出了和悦的笑容。
 「……这个是,我妈妈的名字」
  画的角落里写了两个名字。
  阿尔梅里亚,艾伯特.
  艾伯特,读着这个名字,我总觉得不对劲。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名字,而且,就是在不久前。
  在哪儿,我没烦恼多久,如同心中的落雷,记忆清晰地复苏了,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其实在你之前,我也见过异世界人。
  ——有一次父亲带了个男人来。他叫艾伯特。
  原来如此,电流从后背涌过。不会吧,这种事情,怎么会。
 「妮塔,你爸爸的名字是艾伯特?」
  我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着急。
 「不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记事本上确实留有签名,和妮塔的母亲名字写在一起。而母亲却刻意隐藏其意义,连自己的女儿都要保密。
  奈德先生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摁住太阳穴,闭上眼,寻找着记忆。想起来,快想起来,我应该听过的。
  ——在我家住了一个夏天
  对了。他是这么说的。
  ——他一边帮忙酿葡萄酒
  然后呢,我记得……
  ——有时画画、有时骑马
  ——有时画画
 「——介」
  我抬起头。
 「没事吧,惠介」
  不知什么时候,妮塔的脸凑到了眼前。她跪着扶住我的肩膀。在提灯的照耀下,妮塔那青色的眼睛,我直到现在才发觉。
 「眼睛」
 「欸?」
 「你和你的母亲是相同的瞳色?」
  妮塔眯起眼,左右摇头。
 「和爸爸妈妈的都不一样。家里只有我的眼睛是这个颜色,医生说大概是魔力缺乏综合症的缘故」
  魔力缺乏综合症。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妮塔患上了这世间罕见的疾病。
  这难道不是因为,她的和其他的体制不同——遗传基因不同吗?
  这个猜想,就像一个可笑的坏笑话一样难以舍弃。
  因为,这就意味着——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妮塔直直地看向我。
 「什么果然」
 「我真正的父亲,和惠介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吗?」
 「你怎么知道」
  我立刻捂住了嘴。对妮塔而言,这是一个关乎她的成长与人生的重大问题。
  但妮塔摇着头,说没关系。
 「我想爸爸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我不是他的亲生孩子」
 「注意到……欸?」
 「因为爸爸和妈妈的婚姻,好像是俗称的政治婚姻。比起因爱结合,更像是为了组建一个家庭」
  话说这么说,但还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关于记事本上的签名,我记得问过几次,妈妈只是一脸困惑,总是不告诉我。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直到我看见惠介手上的小时钟,我就想该不会是这样」
 「这个?」
  我低头看向手腕,是一块品牌很普通的手表。我想起妮塔在范达克先生的工厂里画过手表的素描。
 「上面写的文字,是惠介世界的语言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恍然大悟、手表上的品牌名称和四个按钮的功能都是用英语标注的。
 「看到手表上的文字就觉得很不协调,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有惠介的帐篷,露营道具,还有背包」
  我携带的东西每一件都有品牌的标志。
  妮塔早就注意到了,这是和记事本上的签名相同的语言。
 「我终于知道了,因为我的亲生父亲是个异世界人,所以母亲才一直瞒着我」
  妮塔目不转睛地看着翻开那页的签名。
 「——艾伯特。这个就是我父亲的名字啊」妮塔笑着对我说,
 「非常感谢。多亏了惠介,我才能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
 「不是,我什么也没」
  妮塔左右摆头。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因为妈妈竟然把亲生父亲的事情当成是秘密。画画的人也不是母亲,而是亲生父亲。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究极该相信什么了」
  妮塔的表情慢慢地变了。嘴角弯成弓,眯起了眼睛,双颊泛起红潮。
 「奥林匹亚小姐说黄金的海洋是不存在的,我接受了。可是,那个人并不是魔女,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黄金的海洋是否真的存在」
 「……你还是不愿意相信吗?」
 「不是」
  她有力地回答。
 「奥林匹亚小姐说了,人会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所以我要相信我想相信的事」
  面对这熠熠生辉的目光,我屏住了呼吸。
 「我相信其存在。因为,如果它存在于世上的某个地方的话,我就能够一直寻找下去。就能和惠介一起,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吃各种各样的食物,画各种各样的画」
  说着,妮塔笑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与年龄相符、毫无虚假的笑容。
 「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答案」
  这率直而耀眼的情感让我语塞,填满了我的胸口。
  妮塔抬头看向我。
 「因为我们交易了。我要和惠介在一起,所以,你还不能死去」
 ────
 「你在说什么啊,好蠢」
  我差点笑得喷出来。
  我完全不知道妮塔是怎么注意到的。
  妮塔收起笑容,用特别严肃的表情看着我。
 「你在那个车站呼叫范达克先生的时候,发射了信号弹吧」
 「……然后呢?」
 「惠介取出信号枪的时候,里面一开始装的是实弹吧」
 「看得挺仔细的」听她一说,我才意识到「世道险恶,对吧,我用来防身的」
 「但是听到奈德先生呼救的汽笛声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把枪拿出来,你拒绝了。一个为了防身而装填了实弹的人做出这种举动,我觉得很奇怪。明明我们和奈德先生见面的时候,为保持警戒连车都没下,为的就是可以迅速发车」
 「……」
 「提箱里的装好实弹的枪并不是用来防身,那么能想到的用途就只有一个了」
  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说法,我绞尽脑汁思考借口,但都不能反驳。
  我只能举手投降,一脸苦笑。
 「其实我」
  她突然提高声调,我瞪大了眼睛。
  妮塔垂下了视线,双手紧握得发白。
 「我总是在看书,没出过门,不能像小说一样熟练地露营和料理,也不擅长和人交流,而且,嗯,还有,路痴,害怕打雷,连奥林匹亚小姐的谎言都没有看穿,所以说」
  妮塔抬起头。
  那双眼清澈的像被冰块冻结的夏空,这一点是,我的世界的颜色。
 「所以惠介不好好照顾好我的话,我就会死在外面!?懂了吗!」
 「……哈?」
  用了点时间理解这些话。
  然后,小说从心底涌了出来。
  刚开始还很小声,然后用喉咙发出欢笑。我笑得缓不过劲。
 「笑,笑什么啊!」
 「不是,你看,居然有这种威胁方法?」
  咕,不行了,我绷不住了。
  啊啊,为什么呢。我怎么笑得这么起劲。又为什么会泪流满面。一直以来烦恼的事情,为什么一眨眼就消失了。
  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妮塔已经闹起别扭了。她鼓起脸颊,撅起嘴皱起眉头瞪着我。
 「我很抱歉」
 「……我不原谅」
 「我不会再想要自杀了」
 「……真的?」
 「没有说谎」
 「……我才不信」
 「你看,我还欠着妮塔的修理费」
 「没错。在镇里偷钱是不行的。要自己挣钱,范达克先生说过,工作得来的钱才有价值」
 「确实如此。那我就做个行商人赚点钱吧」
 「……行商人?」
 「其他地方一定还有人在吧,可能和我们缺肉缺衣服一样,因为缺少想要的东西而悲伤不已。所以向这样的人送去商品,换取钱财。然后再还给妮塔,怎样?」
 「……我觉得不错」
 「然后我们在四处寻找妮塔母亲的记事本上描绘的各种地方,还有黄金的海洋,顺便再寻找黑衣男子」
 「我觉得这样很好」
  用力点头,我又笑了、
  然后,我站起身来,从茶壶卸下的木箱堆里拖出那个提箱。打开锁,里面有一个我无数次握住的铁块。我觉得妮塔身体都僵硬了。
  拿出枪,操作杠杆折断枪身。取出里面装填的两发子弹,将握紧的拳头交给妮塔。
 「这个,交给妮塔保管?」
  她看了看拳头,又看了看我的脸,小心地伸出小指相贴的双手。
  展开拳头,两发子弹落下。
  滚落在掌心,哇,哇,妮塔慌忙双手握住。
 「……不会还你的哦?」
 「那就当是礼物了」
 「从男人那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居然是这个,我不喜欢」
  的确,我用笑声回应。
 「——那就请多指教了」
 「——嗯」



  这个世界的确正在走向毁灭。已经没多少人了。
  幸存的人或多或少都失去了什么。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会关注这自己还拥有的东西,珍惜好每一天。
  除了我们遇到的人,每天一定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消失吧。
  这样的世界就像深夜。看不到光明的希望,也看不到未来。连相信明天的理由都不存在的不确定的世界。但是有一群人坚信黎明将会到来,在深夜迈开脚步,我很尊敬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深夜中孤独的我一无所有。连黎明都没有见过便想着要死。这时,我和一个女孩相视而笑。
  眼前有堆积如山的行李。背包里装着露营用具,菜谱笔记、葡萄酒酒、吹火棒。还有雪茄盒。
  三轮车上还堆着妮塔的行李。明天得把它们装进茶壶里,然后再去寻找妮塔的记事本上描绘的地方,踏上行商之路。
  什么啊,预定已经排的满满的了
  不知为何我又笑了,抬头看向天空。如同靛蓝画毯般清澈的夜晚,无数的星光在闪耀。
  妮塔疑惑地看着忍住笑的我,但我一点也不介意。
  不觉间我已经能够这样坦率地相信明天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尤其挂怀杰克说过的话。
 「呐,妮塔」我说。「明天再见」
  她微微点头,飘动的发丝像银线般闪耀。
 「嗯,明天见」
  妮塔微笑着回答。
  有人像这样毫无理由地想象着明天会到来,一起吃饭谈笑。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这就是生活。
  记事本摊开摆着。
  提灯明亮的光辉,照亮了满页的黄金海洋。耀眼的黄色大海,就如同是世上最美丽的黎明的预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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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在深山老林的野营场里烧炭火做饭的时候,一辆银色的汽车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走下来的老夫妇说想问个道。他们很有礼貌地向我请教了去往国道的路。走的还是还问我「是来钓鱼的吗」。因为眼前有一条河流。
  我回答说是来日间野营吃午饭的,老夫妇便不解地继续问道「……一个人?」
  是啊,确实是一个人,不过请放心,这个故事里旅行的人有2个。之后也会有其他邂逅。一起吃饭、一起眺望风景。但是我希望你懂得,一个人也可以香喷喷地吃饭哦。深夜的鸡蛋拌饭什么的。
  从前作「放学后,异世界咖啡馆」(全6卷,漫画化一卷好评发售中)一直陪伴着我的读者们,好久不见。第一次知道这本书的读者们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总之,我先说一下「放学后,异世界咖啡馆」是一个描写来到异世界的主人公一边经营咖啡馆一边在屋子里闭门聊天,偶尔会有客人造访的日常故事。
  平安无事的完结了,所以我也就思考起下一本写什么了。
  然后就很自然的想到,我一直在写咖啡馆里面的故事,下次就写写外面的吧。
  这作「与异世道别,与明日相约」就是主人公惠介与女主角妮塔一同乘着蒸汽机车在末世旅行的故事。
  在道路一旁生火、加热罐头、再自己DIY料理享受料理的美味,坐在夜晚的星空下照看篝火。惠介睡在帐篷而妮塔睡在车中,日复一日。聊着之后去往的方向。
  大家有旅行过吗?
  所谓旅行,便是离开故土前往其他土地的意思。
  毕业旅行、公司旅行、出门归乡、去朋友家玩、去隔壁城市玩耍……这些都可以成为旅行。去学校、公司的路也可以是一种旅行呢。旅人的大家,今天辛苦了。
  坐在桌前写小说是我的工作,不过我也经常会出门旅行。
  用文字描绘景色的时候,景色也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写出角色台词的时候,台词也会传入我的耳朵。与他们一同走入故事之中的我经常会成为迷路人,东绕西绕的,时而还会走回头路,不过最后还是会抵达最终的景色。
  不过,这次引导读者的各位参与这次旅行便是作为作者的我的工作了。
  这次的旅行如何呢?
  希望会是一场不错的旅行。

  说到这里,好不容易有了些不错的氛围,不过差不多要开始感谢各位了,因为写得停不下来,之后只有2页的空间了。
  读者们看来,这里或许只空了一行,但其实从这里开始的话我是隔了2周才写的。
  本来的话,后记是打算也4页的,但是突然又想多写2页了。
  至于理由,主要是因为我想在后记里写一些话。老实说,我写这段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还是晚上6点多。
  所幸的是页数还有剩,至于为什么我会好好说明,还请大家听听我的牢骚。
  写完原稿之后一般会有校对作业。矫正错字,漏字和惯用语的错误,校对之后一般会再让作者看一遍。文字做一些加减,这也是作者最后一次接触原稿的机会。
  理想情况是页数不要有变化,一般来说出版的书需要有合适的页数,校对阶段一般会往这个页数上努力。要说如何不偏离这个页数的话,就要靠作者的本事了。
  我对此还是蛮理解的,所以就信心满满地试着校对了下。结果……这书少了2页。奇怪……不应该啊……
  毕竟是自己的问题,所以就变成不得不在圣诞节追加2页后记的情况了。这2页就当是圣诞节礼物吧。要说是谁送谁的话,应该就是编辑送我的礼物吧。“诶,后记可以再写2页吗?”"谢谢"
  大家,你们有读过这么没内容的长篇后记吗? 应该没有吧,读后感方便的话记得给我一份。
  我曾经把后记比作电影最后的演出人员表。
  这次的演出人员表从中途开始换BGM了,出现了后记第二部。变长了。电影院的观众都会去七八成了。读到这里的你,一定是会在电影院留到最后的那种人吧?
  总之,写了这么多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插画师的にもしさん那如降下初雪的早晨般清新的插画,拿到惠介与妮塔最早设计图的时候,我就点头称赞「啊啊,和我描述的一样啊」。
  编辑田辺さん也从始至终地照顾了这本书。在我说「随便写写」的时候他就好好地指出了你这是在模糊视点,虽然对我造成了数次致命伤,但也因此诞生了深刻、鲜明、有趣的作品。
  还要感谢没放错纸上任何一个字的校对先生。为了推敲,而对认真审阅每一个字的样子值得尊敬。
  以及其他工作人员,多亏了你们这本书才得以出版、能在书店展露、并最终到达大家的手中。
  最后,读到这里的你,再次我向你致以最高的谢意。
  希望我们能在旅行的某处相会。与明日相约。

  2019年12月风见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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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妖怪料亭 伯爵
就這樣平靜的,淡淡的,一個故事,沒什麼比這個更令人感動了。

1 年前 0 回復

端木云舟 子爵
请问在哪里可以买到这本实体书吗?()

2 年前 0 回復

PCSGP 子爵
这种后启示录世界的旅行实在是太对我胃口了😂

2 年前 0 回復

zhaotz222 侯爵
感谢翻译

3 年前 0 回復

herenfor 子爵
这里是不是打错了

3 年前 0 回復

曦望极天 侯爵
谢谢大佬

3 年前 0 回復

Zilean 皇帝
看完了 感谢翻译

3 年前 1 回復

若見寒 伯爵
感謝翻譯,這部很不錯,有種在廣袤世界中尋求渺茫的救贖感

3 年前 0 回復

dhdjdj 騎士

3 年前 0 回復

白汕 騎士
感谢翻译 还是挺喜欢这种类型的书的

3 年前 0 回復

xccjy 侯爵
回想了下 这书带给我的感觉就是 沙漠迷失者的爱情故事

3 年前 0 回復

xccjy 侯爵
男主,无力的顺应渺茫的世界却又期望与人相遇的预示

3 年前 0 回復

浪浪 騎士
https://pan.baidu.com/s/1_79kEQfl4MdbP5nFQZf4g

3 年前 0 回復

浪浪 騎士
这男女主有感情线吗 类似互相救赎的那种嘛😀

3 年前 3 回復

Erobos 騎士
我賭那個黑衣人就是羅伯特

3 年前 1 回復

恶魔可乐0 騎士
糖也感觉很不错 感谢大佬

3 年前 1 回復

enki4991 勳爵
观感上像是少女终末旅行和奇诺之旅和魔女之旅的混合版,比例大约是4:4:2的样子:整体环境的绝望感、角色视角对外界的认知、还有恰到好处的悲伤的回味

3 年前 0 回復

翱翔之月 侯爵
感谢良良,今天读完了第一卷,虽然明天得5.50起床但还是有些激动所以打算胡言乱语一波。作者比较擅长通过环境和心理描写来塑造人物和推动故事。整本书在我感觉都的确充斥着末日的绝望感,所以阅读过程中内心虽然会被感动但其实一直是压抑的。直到男主发现了魔女的谎言时才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终章男女主约定一同前行终于在绝望的基调上加上了希望的色彩。很庆幸自己是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再次感谢良良

3 年前 3 回復

  • 良良 王爵 樓主

    : 好!

    3 年前 回復

无名浮游 騎士
感谢翻译大大,小说作者的前一篇《咖啡厅》也是一部佳作,男主耶迷茫过,但最后也还是找到了方向,很喜欢这样的小说风格

3 年前 2 回復

起个名好难啊啊 勳爵
链接: https://pan.baidu.com/s/1_79kEQfhZ 4MdbP5nFQZf4g

提取码: putx

链接怎么点不开啊😭

3 年前 0 回復

  • 起个名好难啊啊 勳爵 回復 @bestkirito : 谢谢,手机版无法复制,拿qq识别的😂

    3 年前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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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良 王爵
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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