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冒险 Vol.3 彷徨海的魔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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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飛鳥、魔法使TAPE、hehehebb4、danni核心

校对:飛鳥、Don Corlexuan、单推格蕾蔓

润色修订:飛鳥

本书由Ahnenerbe汉化组制作,仅供学习参考,请勿用于商业目的。转载请通过B站私信并保留该鸣谢页。





幕间


那个男人造访的时候,正是凛冽的北风终于开始回暖的时候。

三月上旬。

在拜殿附近,正开着白色的梅花。

那种馥郁的香味、被刚才的那阵风吹到神社一带,为神社周围的篱笆和灯笼增添了情趣。走到山脚下的信徒,或是在手水舍漱口的香客,蓦然抬起视线,不禁笑吟吟地感叹:「啊,已经到了这个季节了啊」——当然。

在本殿进行的,可说不上是那么让人清爽的那类事情。

在木板间内,有十几个男人聚集在那里。

而在他们各自的面前,放着几张牌。

每当坐在中间的庄家隐藏在布间并出牌的时候,男人们也会将自己的牌移出几枚,并在其一旁放上金钱。大概是用皮筋捆成一卷的一万日元纸币,一卷似乎有十万日元左右。

这是赌博。

由于当时法律的漏洞,寺庙和神社经常成为赌博的舞台,这是日本历史上的事实。这座神社在现代也悄悄地延续着这样的传统。

庄家移动目木,并将最上面的一张缲札展露出来后,下家的男人各自或喜或忧之间,钱就会被回收,或者成倍地返还回来。

这种赌博,被称作手本引。是日本独有的赌博,也是夜劫朱音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游戏。

(翻译者注解:手本引:日本独有的一种赌博。缲札:庄家使用的数字1-6的牌。目木:记录翻开缲札数字的木牌)

庄家将从1到6的数字牌隐藏起来,下家则以一点张到四点张(翻译者注解:其中的赌法,赌一张还是四张)的某种方法去命中。只是这样的单纯游戏,但却会因为人类的心理而产生无限的变化。

庄家是会翻开和之前一样的数字的牌呢、又或者是突然改成别的呢。下家能从至多到四点张的牌中,命中到什么地步呢。

这样的心理战太过有趣,所以也时不时会成为问题。

赌博很有趣,也就意味着客人会变得过于热衷。即便对庄家来说,也并不希望榨取掉比客人的钱包里还要多的钱。即便借钱给他们,其中能回收回来的额度也是有限度的。因此,对于输得太惨的客人,庄家那边也常有考虑还三成左右的赌资给他们。

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态才会非常罕见。

一个手下急匆匆地来到了偶然等在背面的朱音身边。

「冈村被击溃了……!?」

即便在夜劫中,他也是在手本引的庄家中最有经验的人。很擅长「让客人们一开始轻松赢小钱,并最后把他们榨取到还有一丝留恋的程度」的手法。

说到底,本来也应该对客人会赢的情况有所预想,只不过被人胜了几局就说‘被击溃了’也真是不知所云。

但是,听到最后的额度的时候也接受了这个说辞。

毕竟那可是大概可以匹敌赌场半年净收入的额度。这样的话冈村顶不住压力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切腹谢罪’这种话,在这个世界上可是还存在着并非比喻辞职,而是如字面那般的意思的。

「赌客里面混了个奇怪的家伙进去啊……」

手下如此说道。

带着一副看起来莫名陶醉般,完全不让人觉得他是在做恶劣情况的报告一般的表情。

「因为那家伙总是太过巧妙地命中,其他的家伙也跟着那家伙下注了。这样的话可就没法成像样的一局,所以姑且请了那家伙离开……」

「所以?」

朱音追问后,手下的眼瞳闪亮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这样说道。

「那是……刚刚说的那家伙就说‘让我再来两把’这样的话」

「嚯?」

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

所谓强大的赌徒,最重要的就是懂得退出的时机。这次的情况来说,将庄家都击溃掉的胜利反而可以说是失败了。只是被禁止再踏入这个赌场都算好的了,更糟糕的情况下浑身被剥个精光,被沉到海里面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既然在这个国家赌博是非法的,那么被非法地对待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在这种情况下,这样的大胜以后,居然还说什么‘让我再来两把’。

(难道只是外行的狗屎运吗?)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冈村被击溃就解释不通了。要是出现这种情况的话那就应该想办法出老千或者咋的了吧。虽然夜劫是禁止出千,但在这种非生即死的关键时刻还想公平公正地战斗可让人无法理解。

考虑了数秒后。

「那就,由我来当庄家吧」

心血来潮地这么说道。

*

朱音入场之后,看见那个男人正独自一人盘腿坐在那里。

明明其他的客人都被请回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却完全看不出他有一丝恐惧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感觉这家伙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不过朱音也没有资格这样评价别人,毕竟自己(夜劫)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我名叫夜劫朱音」

向他打招呼时,一瞬间,朱音屏住了呼吸。

意外地是个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岁左右吧。

五官端正到了让人觉得不自然的程度。

如果他走在都市里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回头去看他吧。

那如同天上匠人倾注全身精力才打造出来的鼻梁、那让人觉得简直是像是将青春结晶化一般鲜艳的嘴唇、长着细长睫毛的眼皮正紧闭着,卷起的头发一直延伸到颈部附近。

那是有着类似灰狼般暗淡颜色的头发。

也许是为了迎合场面,穿着的是宽松的和服。他正将胳膊撑在膝盖上,呆呆地撑着下巴,然后以下巴为支点晃悠悠地摇着脑袋。

「……请问?」

没有回答

(……睡着了?)

让人难以置信,他睡得真香。本来这种情况下应该生气的,但是看到他那太过沉静的睡脸后怒气也被平息了下来。

「……」

皓白的月亮,正从那用丝柏做成的窗框里窥视着他。

即便说那个男人是用这美丽的光芒形成的,可能也会让人信服。想来希望将他就这样保持睡眠的状态永远保存下来的人会络绎不绝吧。

「大姐」

在手下的轻语中,我总算清醒过来。

「啊,好」

点点头,摆出一脸轻松的样子。

(……将冈村击溃的就是这个吗。)

朱音如此想到。

就算冈村并非同性恋,但如果是这样的美貌的话被他魅惑也是没办法的。倒不如说他是在被前所未有的冲击所打击后,无意识地被其吞没了吧。

实际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体验过了,手下也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首先,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后。

「请问」

朱音稍微放大声量地说道。

他的肩膀如同被惊吓到一般抖了两抖,眨了眨眼睛。

伸了伸懒腰后,一对大得惊人的琥珀色瞳孔映照出了我们的身影。

果然,就像狼一样。就像那在遥远的雪原中行走的,孤零零的灰狼一样。

「……嗯」

朱音屏住了呼吸。

因为不知来由的酒精味道,刺激着鼻腔。

「呀。这可对不起」

他将手指伸进那灰色的头发中,诶嘿、地笑了起来。

向着窗户的方向,撑起了下巴。

「向山和月借景可真是好雅兴啊。这样的话就算没有下酒菜也能喝两杯。然后借着兴致干了一杯以后,就这样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啊。不,这可是你们的不对哦。作为赔礼,请我喝喝日本酒也行吧?」

考虑到这股酒精味,恐怕看起来可不止一杯。

再加上这老爷子一样的口吻,这和可这般的美型不相称啊。

总算理顺了呼吸的朱音的视线,被灰发男子的膝边吸引了过去。

「您拿的酒还真奇怪呢」

「哼,哼。很香的味道吧?我可不会分给你们哦」

这么说着,灰发男子将陶壶拉了回来。

朱音默不作声地看着男人。

「那么失礼了」

而是这么说着,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

手本引的情况下,赌场会被称作【盆】。

当坐在盆中,触碰到目木和缲札的瞬间,朱音不自觉地将脊梁挺直了。即便已经年过五十,只有这个怎么样都改不了。朱音为这直穿脊背的紧张感,不由得微笑起来。

「那么,让妾身加入这场游戏吧」

省略冗长的问候,朱音移动了「1」的目木和缲札。

最开始的目木和牌,并不用于赌博。只要手本引是庄家和张子间的心理战,那么对张子那边来说,去赌解读材料很少的第一手的牌可不高明。

当朱音将缲札隐藏在背后,准备第二次进行选择时,男子开口了。

「拉克酒(翻译者注解:Aslan sütü,由葡萄和大茴香酿制成的一种烈酒,在地中海、安纳托利亚、巴尔干地区均有流行,呈乳白色,故得名狮子乳)」

「您说什么?」

「狮子的乳汁,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哦」

看来,似乎说的是刚刚的酒的名字。朱音也大概知道Aslan这样的词语是来自中东那边的。

「能给我点水吗」

朱音抬了抬下巴,手下们很快就拿来了装着水的杯子。

灰发男子将酒瓶向杯子口倾斜后,从瓶子中流出来的是透明的液体,但在接触到水后就很快变得白浊起来。

「以前啊,这也被认为是一种魔术」

灰发男子感慨地说道。

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也就是「我知道」。

知道夜劫的里之面孔。

他暗示着,夜劫并非是单纯靠赌博为生的古老黑帮,而是更为墨守成规——沉浸于魔术之中的人。

实际上,包围着周边的黑色制服成员们,其中过半都是魔术师。严格来说,夜劫的情况并不能将之称为魔术,按时钟塔的道理来说应该是被分类为魔术使的那类人吧。但通过魔力将某种神秘唤醒,这样大致的构造并没有区别。

(看来并不是外表那样的年纪啊)

朱音如此判断道。

如果是魔术师的话,稍微进行年龄操作也并不困难。不过那只是限于外形的部分,实际上延长了寿命的,只有极为稀少的一部分熟练者而已。

这个美男子,是属于哪种?

通过名为纸下的布隐藏缲札,将其放在盆茣蓙(翻译者注解:铺在庄家和下家之间将其区分开的白棉布)之上。

相对的,男人则在一种很悠闲的氛围下,选择了自己的张札(翻译者注解:赌局中所使用的1-6号的牌)。

四点张。

这是被称为箱张的赌博方式。

无论中了哪个都能相应赚一点,是序盘的常用方法。

(很普通啊)

当朱音稍微有点失望的同时

「一决胜负!」

担任合力(翻译者注解:赌场的监督者、计算员)的饭岛出声了。

这次的情况下,只有庄家和张子两人所以其实省略也行,但总之就是气氛上的问题吧。赌博的七成都是由气氛决定的,朱音是这样想的。剩下的两成是虚荣,最后一成是嗜虐嗜好。也就是百分之百由异想天开的行为组成。如果不是这样,就不会把等同于性命的钱轻易放出去。

时而赚钱时而输钱,但是慢慢地,男人那边逐渐落入下风的展开,短暂地持续了一会儿。

每一次,灰色男子的表情都非常浅显易懂。

「不,不带这样的吧!」

这么说着,将脸贴近榻榻米之类的。

「喂喂喂。连你也要抛弃我了吗!」

像这样,对着手牌说话之类的。

「好——!总算有点希望来了!」

像这样,使劲地敲膝盖。

时而生气,时而哭泣,时而笑。

休息时则喝着酒,并仿佛味道极其甜美般吐气。

因为这一切都是用那如月亮般的美貌进行的,朱音要保持平常心也是有点辛苦。虽然只有一个演员,但这已经简直像是一场电影一样了。虽说是享受着手本引的人会输,但要输得那么华丽也是比较罕见。

结果冈村会输,看来是被那狗屎运和美貌给害的吧。

一下子,从冈村那里被榨出来的钱就都吐了出来,男人变成了输家。

而至此再到变得狂热的男人惨败的速度则更快。

「……开什么国际玩笑」

男人挠着灰发,盯着天花板。

这真是完美的自暴自弃状态。虽然至今为止这种表情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至少在这种场合不暴走的话,还能证明他是内行。

突然,他将头转过这边。

「能稍微通融一下吗?」

「……」

撤销前言。这样不知反省的傻子,真可谓是外行。

「很抱歉不行哦。你既不是常客,也没有担保吧?」

「用一条情报来代替担保吧。对你们(夜劫)来说一定是有益的情报哦」

朱音只考虑了数秒。

这个男人至少还是有关于魔术的知识的。即便情报是乱七八糟的玩意,用二十分钟左右就能掠夺的金额进行交换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冈村」

朱音低语,一旁的隔扇打开,平头男子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担心,本来应该被击溃了的冈村就在近处待机着。

不,或者说,也许只是想再一次看看那个男人的美貌而已吧。这个男人的容姿里就隐藏着如此的魔性。不管内部如何,有这样的美貌已经十分足够了。甚至连朱音都开始考虑强行借他一笔巨款,然后把他压到熟人那边去搞演出会不会能赚更多了。

在现金被放在手边后,灰发男子微微笑了起来。

一张张地仔细数清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望向这边。

「那我说了。知道彷徨海吗?」

冲击让朱音屏住了呼吸。

那可是,特别对西洋圈的魔术师来说,传说般的名字啊。

彷徨海。又名原协会。在三大魔术协会中最古老,据说现在还原原本本地保留传承着神代魔术的,被谜团包围的组织。

「哼,哼」

灰发男子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要是你们不知道的话,那就显得我像个白痴一样了嘛。虽然我也是那彷徨海里的一员就是了」

忍住第二波冲击,朱音抬起了视线。

这个狗屎运,完全暴露自己是个外行的蠢蛋灰发男,是那个彷徨海的一员?

「你说的情报,就是这个?」

「不。还在这之后哦。夜劫的黑柜,差不多该换人了吧?」

金钱的数额什么的,一瞬间从朱音的脑子里被吹走了。

即便是担任合力的饭岛以及一旁的冈村,原本沉浸于其美貌的氛围也瞬间消失了。毕竟黑柜对夜劫来说可是如同生命一般的名字。

即为,神之器。

指的是为了保存从遥远古代继承的神之碎片——神体而被选中的,荣耀之人。虽然这一代的黑柜是朱音的儿子,但他没有适应性,很快支撑不住,因此正着手将其移植到孙女·亚纪良身上。

当然,这些情报全部都是对外保密的。虽然泄露黑柜的名字的程度还是有的,但替换的时期这种事,不到正式迎来祭典的那天应该都是不可为外人所知的才对。

而且,男子还用他那美丽的嘴唇继续说着。

「我的弟子啊,要在移植结束之前,把你们的黑柜掳走」

饭岛和冈村此时还没有立刻向他袭击这点,值得表扬。

灰发男子刚刚所说的,可以说是等同于对夜劫家而言最大的侮辱性发言。

朱音排除了感情干扰,只是静静地,向其问道。

「为何,要把这种事告诉我们?」

进行诱拐预告之类的行为,想来完全没有任何好处才对。如果是打算胁迫夜劫家的话,则必须要竭尽全力,让他深刻体会一下这是何等的谬误才行。

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是来自彷徨海的强大魔术师,也一样。

「我想赌赌看啊」

灰发男子慢悠悠地喝着酒,手摸到了一旁的张札上。

「如果你们能完全守住黑柜的话,我家的弟子任你们处置。反过来,如果被我家的弟子抢走了的话,我们也会随意处置你们的黑柜,这样如何?」

「……这种赌局完全不成立。如果你们把她抢走了的话,那不管怎么样都能为所欲为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

说到底,这就是为了为所欲为才进行的诱拐才对。

「不不,这可不对。既然同为涉足神秘者,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灰发男子以优美的声音说道。

「无论东西方抑或是时代的差异,是否达成共识,魔术的效力完全不同。更别说是像夜劫(你们)这种还残留着与神立约者的群体了」

协议和,魔术。

这个男人的台词,直接击中了神秘的本质。

打个比方,在某个吸血鬼的传承中有着「为了进入他人的房子,就需要从里面被招待进来不可」这样的描述。《圣经》中也有数个将自己的子女或者亲人作为祭品献上的故事,各种神话中对之对应的传说数不胜数。

其中的共同点在于,哪怕是以人类这种生物的禀赋根本无法触及到的强大神秘,也非常重视双方是否同意。

或者说是契约也可以。

一边慎重地品味着他的话语,朱音再次问道。

「你的弟子,也是彷徨海的成员吗?」

「不,那倒不是。不过嘛,即便是和你们的黑柜相比,我觉得那小子也是绝对不会逊色的存在才对。毕竟,我的弟子可是把竜给吞食了的」

灰发男子淡然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现代,竜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成为梦话一样的东西了。即便是像夜劫这样保存神体的组织,也没有一个人是见到过真正的竜种的。即便假设向前再追溯数百年历史,恐怕也是差不多的吧。

这个男人说的这番话从头到尾都让人觉得只是拙劣的妄想或者恶作剧。

「……」

「我很中意赌博啊」

男子又一次慢悠悠地把装着酒的酒壶向口中倾倒。

「只有这玩意,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戒不掉。成为魔术师这件事本身,从结果来看,也不过是因为‘能进行更有趣的赌博’这种程度的理由罢了」

他夸张地耸了耸肩。那由于微醉而昏昏沉沉般的琥珀色眼瞳中,映照出了朱音的脸。

「虽然这种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但赌博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所以,没关系啊。正因为不是什么好东西,赌博才好啊。毕竟生命这种玩意就是放久了就会合理化的东西嘛」

灰发男子以轻浮的口吻说道。

「生命会,合理化?」

「不是这样吗?进化啊退化啊之类的玩意,就是最体现这件事的。没有用处的器官和能力就会单方面快速衰退,而一直在使用着的机能则会不断被磨练。当然,这毫无疑问是正确的。无论是何等优秀的能力,既然用不上那就没有去重视它的意义了。就和这颗行星(地球)一样,我们所能拥有的东西是被限定了的,那么尽可能不停地去进行合理化就是理所应当,毋庸置疑的。现在的话应该把这种行为称作优化吧」

听着男子的话语的朱音眯起了眼睛。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魔术师的宿业。无论是西洋魔术还是夜劫家所行之路,毫无疑问都不过是从过去的人类身上削落下来的机能罢了。无论怎么费尽口舌去辩白,这群人都不过是紧紧抓着过去不放的,如同亡灵般的人罢了。

「哼,哼」

男子又笑了起来。

「可是啊,赌博这个行为,却是完全相反的」

男子盯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月亮。

那在山顶凝视着这边的月亮,在不断地上升。

「无论是合理性还是计算。都会在名为赌博的行为的终末消失殆尽。啊,不管是赢还是输都无所谓啊。不管赌金是翻成数倍还是变成零都是一样的。毕竟在将之放上名为赌博的天平上的那个时间点,这些就已经成了‘消失也无所谓’的玩意了。当像这样,失去了理所当然的价值的那个瞬间,生命才会第一次闪耀起来。只有在将花费了几万乃至几亿年,踏踏实实地积累起来的东西像这样扔掉的时候,(生命)才会第一次产生意义啊」

在那琥珀色的瞳孔中,仿佛寄宿着某种危险之物。

那并非单纯因为他是魔术师。也和彷徨海之类的标签毫无关系。灰发男子与生俱来的——应当被称为起源的某种事物,被铭刻在那眼瞳之中。

「所以就让夜劫来奉陪你的赌博吗?用我们的黑柜,和你的弟子?」

「对你们来说赌博也是供奉的一种不是吗?即便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对你们来说应该也没什么特别吃亏的地方才对」

正如这个男人所说的。

不管怎么说,在替代的时间已经泄露的情况下本来也必须要增加警卫,既然搬出了彷徨海的名头,那么也不得不听听这个男人的话才行。更何况,要是夜劫临阵脱逃的传闻在外被大肆宣扬的话,那么作为极道就没法混了。

稍微想了一想后,夜劫朱音点了点头。

「……好啊,我就奉陪一番好了」

灰发男子笑了起来。

朱音感觉,那是如同恶魔一般的笑容。明明在这个国家的神话里根本就没有恶魔这种东西才对。

「那就继续吧」

朱音在兴高采烈的男人面前,把缲札隐藏在了背后。

将选好的牌放在最上面,用布遮挡好,放在盆茣蓙上。

即便是刚刚那一系列的动摇,也并未对朱音这一连串的动作造成丝毫影响。为了不让庄家的习惯被看穿,思考和动作、表情完全分开的技术,是必须在出入盆中时最先习得的。

「……嗯嗯,大概明白了」

又喝了一口拉克酒,灰发男子出示了四张张札。

是四点张里的「总大」。(翻译者注解:赌四张里的其中一种赌法,分为大角中止四张牌,根据各自是否命中分别收益。)

这种赌法的话,虽然要是大命中了的话回报挺大,命中了其他的只能获得非常少的收益,甚至只能赢回本金。

「……」

朱音的缲札中,大的「2」被其命中了。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朱音的背脊上奔涌着。

并不是因为他命中了。

而是从那灰发男子的美丽手指上,让人觉得仿佛从中有某种不知莫名其妙的波动在盆中扩散开来一般。

一张张地,男人开始减少赌的张数。

三点张,大和一本。

二点张,脚立。(翻译者注解:和上面的总大一样,赌法和赌的张数的区别。)

无论哪种都是除了大以外命中了都没什么意义的赌法,而且都是大牌命中了。

朱音感觉到头脑开始发热。

这并不是什么偶然。不管赌几张,要命中大的那一张牌,几率也只有1/6罢了。如果要三次连续命中,概率则只有1/260了。

「你这家伙……」

「我可没用未来视或者高速思考之类的把戏哦?」

男人先发制人地开口了。

无论哪个,都是与神秘相连的技术。

未来视如字面意义一般,是能预先掌握未来图像的能力、而高速思考则指的是阿特拉斯院等使用的,极端优秀的演算能力。无论其中哪种都是并不需要使用多少魔力的能力,所以很难暴露。朱音判断为作弊手段的这两种能力,男人抢先果断地将其否定了。

「那,又是什么?」

「没有什么花招啊。这就是单纯的赌博而已。你不是说过喜欢赌博吗?那就好好享受吧」

朱音暂时紧盯着男子,同时在背后将缲札转了转。

一边慎重地选择牌,一边问道。

「我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当然」

朱音将再一次用布隐藏好的缲札,放在了点着头的灰发男子面前。

「缲札进来了。那么请张子这边出示」

他听从合力的话语,将剩余的所有金额,全部赌了上去。

一点张,素一。

在手本引中,虽然可以从一张到四张,任意选择喜欢的张数来赌博,但基本上都是选择三张到四张。这单纯是因为赌的张数越少,就越是需要敏锐地读取情报才行。另外,也有人认为赌一张本身就是对庄家无理的表现。

这个灰发男子正可谓是以甚至可以说是无礼的方式,从正面向朱音发起了挑战。

「吉兹」

男人低喃道。

「我是,彷徨海的吉兹哦」

「一决胜负!」

伴随着合力的宣告被揭示开来,暴露的缲札的最上面是「1」。

而张札也是「1」。

朱音察觉到了另一个事实。没有收益也没有损失,无论是男人还是赌场,都刚好盈亏平衡了。

这场平局。

就是这个意思吧。

但是,究竟要如何预测,才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呢?哪怕朱音确实是有某种长期练习获得的直感,难道那就能够得到如此精度的预测了吗?

朱音暂时想了一下,但首先有需要优先询问的事项。

「抢走我们的黑柜,是打算拿去干什么?」

「哼哼哼」

暧昧地笑了笑,灰发男子将已经回到原本数额的现金递了出来。

而在周围,骚动并没有停息。氛围上仿佛在露骨地向其宣告着‘你以为你能就这样回去吗’一样。

「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就那样低着头,拍了拍自己的包。

「我已经等了很久的人,差不多到了他该起床的时候了。嘛,因为等得实在太久了,所以可能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而且我的顺序是最后一个。虽说也可能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情况下就结束了,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准备一下的嘛」

「你在等待的,是什么样的人?」

「是这样的人哦?」

不知什么时候,在男子的美貌上贴上了一张面具。

猴形的面具。

那个时候的朱音还不知道。

那是在数月后的新加坡,引诱埃尔梅罗二世和他的内弟子踏上巡游世界的冒险的,印尼皮影戏(Wayang)演员的面具。

*

「……!」

回过神来的时候,朱音已经在本殿内部的建筑里了。

看来,是保持着坐姿,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白梅的枝叶。

树枝的另一边,正好可以看到从山上探出头来的月亮。和灰发男人第一次饮酒所坐的位置差不多。

难不成是几乎失去了一整天意识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朱音的脊背上传来讨厌的感觉。

另一个想象,立刻占据了她的大脑。

「冈村!」

一个手下拉开了隔扇。

「怎么了吗?大姐?」

「冈村现在在干什么!」

「冈村?他还在外面当庄家啊?」

手下有点不可思议地这样说道,而朱音则屏住了呼吸。

「还在当庄家?那个魔术师怎样了?」

「魔术师?这次来的都是常客,没有那种人啊?」

手下很认真地这么说道。

无论是担任庄家的冈村还是负责担当合力的饭岛,都完全不记得之前的那一系列对话了。无论是客人的记录,还是庄家的记账单上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留下来。

本来那个男人就没有输过一分钱,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和刚刚的想象一样,名为吉兹的彷徨海魔术师,就仅仅残留在她的记忆里,仿佛一场春宵美梦一般,完全消失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朱音使用了一切手段去探寻彷徨海或者名为吉兹的魔术师的情报,但完全没能获得任何线索。

——不久后,夏天来临了。

直到即将成为黑柜的亚纪良,如预告一般被掳走那天。





第一章





1


睁眼醒来的时候,有时会感觉到自己如同新生一般。

不清楚是好是坏。

只是这样的变化,突然间发生了而已。

从长年被折磨的负罪感中解放出来,反而无法忍受一直不在意的风声。不可逆的事象,简直像暴风雨一样出现。

对埃尔戈来说,今天就是如此。

他所看到的世界,仿佛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什么东西。

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朝阳,可以隐约看到它慢慢地升上事务所的天窗。

从昏暗中浮现出来的书架、在墙角堆积起来的显像管电视、在桌子上转着的铅笔、窗框上堆积起来的灰尘、一切都和昨日无异。

但是,在他看来却好像全部都不一样了。

虽然至少略微的差异,但是一切都变得明亮、崭新、仿佛被一层朦胧的光所笼罩。

「哇……!」

那是非常,难以忍受的感觉。

看来自己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只记得在屋顶上和白衣少女的对话。

——「如果活着,连神明都能创造出来」

总觉得那句话让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在阅读着绘本的未那的侧颜非常美丽。可能童话故事中的妖精就是她这种气质吧。她阅读绘本的声音,仿佛现在还在耳旁留有回音。。

他抚摸着自己睡过的那张沙发的靠背。

和记忆中的触感毫厘不差。

明明是一样的,不知为何内心深处却隐隐作痛。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门打开了。

「嗯?埃尔戈?原来你在这里吗?」

「凛?」

刚一认出是她,埃尔戈的脸突然就变红了。

「请,请不要看!」

将膝盖上的床单扯起来,把鼻子以下的身体全部遮起来。

「嗯?怎么了嘛?」

「那,那个,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羞耻——」

凛眨了眨眼睛。

埃尔戈的脸被映照在她那大大的圆眼睛之中,这让埃尔戈更羞耻了。

这是埃尔戈第一次察觉到,这位女性是那么美丽。至今为止的埃尔戈到底看着的是什么呢?

「真奇怪啊,埃尔戈,你发烧了吗?」

「我想,应该没有吧」

埃尔戈就这样把脸遮起来回答道。

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感觉到连耳朵都发热了,所以其实也没啥说服力。要是被人诊断成患了什么新型发热症的话,埃尔戈估计会立刻接受吧。

「那,你听说了若瓏的事了吗?他战胜你以后,就在这个事务所和夜劫亚纪良会合了」

听见这句话,埃尔戈不自觉地抿起嘴。

「……我,没有输」

凛又一次瞪圆了双眼。

「埃尔戈?」

「不低,那个,如果说是那场战斗,确实是输给他了。但应该说是不可抗力吧之类的,要是能好好地正面对决的话,应该不会变成那样之类的……」

「哼……嗯……哼……」

凛用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她的动作如同优雅的阿比西尼亚猫一般,将手靠在了沙发上,将脸贴近到了将脸埋在被窝里的埃尔戈的鼻尖的距离。

「怎,怎么了吗?」

「埃尔戈,我感觉你的表情,是不是变了?说话方式,还有身材也是」

「是,是那样吗?」

胆怯地这么说着的埃尔戈,越发蜷缩进了沙发的一角。

旁边的窗户玻璃上映照出来的,埃尔戈的身姿,总让人感觉像是一只胆怯的狮子。那看起来逐渐被逼得似乎无路可走的构图十分有趣,简直就像哪里的寓言故事一样。

凛从埃尔戈那已经变回原状的指尖到他的头顶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说道。

「果然,你又稍微长大了一点啊。你刚到日本的时候,我也感觉你好像变高了,但这次不是感觉而是可以确认了」

「既然凛是这么说的,那说不定就是这样」

从在海贼岛附近捡到他那时开始,最清楚埃尔戈的情况的就是凛。

那么,她知不知道自己胸口这份骚动的真面目呢?

或者,另一个人。

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如果是那位完美看破了埃尔戈所吞食的一柱神明的君主,又能不能说明呢?

心跳不已、心慌不已、心动不已……和直到昨天的时候相比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心,他能不能像对魔术那样将之解体呢?

「老师他们——」

就在他打算询问的时候。

异样的魔力,从事务所的入口处膨胀开来。

「若瓏——?!」

*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在我和师父面前,惨叫不断回响着。

被白若瓏背着的少女——夜劫亚纪良。

那天真无邪的脸庞突然被漆黑的假面所覆盖,她的背上正体不明的黑暗之渊在不断扩大。

那实在是太过不祥的黑色。

和此时窗外朝霞的颜色全然不同,是极其不自然的黑暗。

然后,从那黑暗之中有某种东西正在波动。

那简直就像在夜晚的海中不断跃起的人鱼一般。

「老师!」

「格蕾小姐,发生了什么!」

凛和埃尔戈从事务所中飞奔出来。

几乎同时地,

「救救我,阿若……!」

像是回应少女的呼救,那片黑暗将若瓏的身体吞了进去。

那简直让人觉得是暗色的鲸将青年的躯体吞食。

包括被背着的少女自己,一切都被折叠进了暗色空间中。

被不断地吸引,压缩到了别说若瓏,哪怕比亚纪良的体积还小的尺寸。宛如生成了极小的黑洞般的异常,此种情况面前所有人都一时没法动弹。

不。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比师父也好,凛也好,比自己还要快地,飞奔出去的红发青年。

「若瓏——!」

看见那呼喊着的埃尔戈的侧脸,我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嗯?)

埃尔戈他,原来是这幅模样吗?

热情胜过稚嫩。

精悍胜过无垢。

积极胜过被动的侧脸。

不过是一个晚上,却仿佛已经经过数年。

并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时间。

从他背后如花瓣一般生成的幻手,在那暗鲸之颚即将封闭前的瞬间,插进了那暗色的空间。

「埃尔……戈……先生……?」

苍蓝的幻手,阻止了暗色的空间。

向着那隐约传出来的少女的声音的方向,埃尔戈将剩余的幻手伸了过去。

「阿若!」

再一次呼喊。

从来没见过的脸。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我所不知道的埃尔戈,就在自己的眼前。

虽然不知道,但果然还是一样的——和那个在海贼岛上遇见的红发青年一样。

「出来,阿若!从这种玩意里挣脱出来!」

咔擦,声音响起。

是从暗色的空间里传出来的。

「哈哈……」

仿佛很痛苦,却又雀跃着的笑声,从那暗之深渊中回响开来。

「总算,找回状态了啊。埃尔戈」

仿佛要将那折叠起来的暗色空间撕开一般,从那狭窄的道路中间,长出了褐肤的手。

「没错啊。和老爹的手艺比起来,这玩意不过如此」

褐色的手,横向动了起来。

从那被撕裂开的黑暗,可以窥见若瓏的上半身。在那纯白的头发下,他的眼瞳正在燃烧。在这种情况下,嘴上却露出无畏的微笑。

「就算是夜劫的干涉,也不过是这种水平的魔术罢了」

从那隙间,半透明的羽翼显现了出来。

幻翼,正是褐肤少年被赋予的,凌驾于众多魔术之上的神秘。

那幻翼在黑暗的内侧伸展开来,与从外侧伸了进去的埃尔戈的幻手触碰了。

「诶……!」

被其夺取视线的,并不只有自己。

无论是师父还是凛,都屏住了呼吸站在那里。

无论是幻手还是幻翼,都是从现代魔术中隔绝了出来的压倒性神秘。

但是,当这两者——并非由于敌对关系,而是为了相互帮助而接触到的时候,两者相乘般的魔力迸发了开来。

并不是规模,也不是单纯的出力。而是质的问题。

极小,同时却又极重的,魔力的质量。

那仿佛爆炸开来般的威力,将那包裹着若瓏和亚纪良的黑暗,如同被打湿的纸巾一般轻易撕裂开来。

那看起来,几乎就已经是奇迹一样了。

红发青年的幻手和银发少年的幻翼,将那正体不明的黑暗立即从现实中剥离开来。晨光将暗色贯穿,将那不祥的术式逐渐无效化。

而在另一侧,也已经能看到那被白若瓏背着的少女的身姿了。

如果就这样继续的话,毫无疑问就能从那暗之空间中,将两人拉回来了吧。

(但是)

警报,在我的胸口不断作响。

「这样,不行——!」

听见我的声音,师父叫了起来。

「停下来!」

将两人制止了。

「你们要是破坏了这个术式,夜劫亚纪良会死的!」

幻翼和幻手,同时停了下来。

原本已经逐渐变淡的暗色借此机会恢复了气势,开始向若瓏那边压迫过去。而师父则是用一副吃了黄连似的苦涩表情继续说道,

「构建那个术式的核心,正是寄宿在夜劫亚纪良身体中的神体。如果强行与其接触的话,作为媒介的她就会遭到反噬,如同回旋镖一样。至少首先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不止是人类能够忍受的痛苦」

「哼……还真是准备周到啊」

若瓏咂了咂舌。

他的眼瞳,捕捉到了那从朝霞中延伸出来的影子。

「我说的没错吧,夜劫?」

「啊?」,我也回过头去。

埃尔戈也同样回转身体,摆出了架势。

不知什么时候,在我们的背后,黑衣们出现了。

不让在场的任何人发觉到他们的气息,就这么伫立在这里。那简直就像是印染在大地上的影子。

对面是三个人。

现在还没戴上面具。

但从他们身上缠绕着的魔力来看必然是某种术士。

而其中一人,我有印象。

那是夜劫雪信。

那个用三角巾吊着右臂的壮汉,让现场变得愈加紧张。

(……血的,香味)

对于另一个事实,我挑了挑眉毛。

虽然只有一丁点,但是从那壮汉的右臂上,传来了仍然新鲜的血液的气味。

——「这就是神体的拒绝反应。即便已经剥去了八成的现在,我的手腕的机能还是没回复过来,让各位见笑了」

那时他确实说过,八成已经被剥离了。

也就是说,雪信使用了右臂剩余的神体,完成了刚才的术式。

夜劫雪信开口说道。

「吾等遵家主之命,前来回收你和亚纪良」

用回收来形容。也就是说,那以亚纪良为中心产生的异变,似乎果然是由夜劫家引发的。

再一次被关进那暗色之中的若瓏,笑了起来。

「以神之棺将神封印吗。真是正确到让人讨厌啊。顺便一说,如果你不是用那种阴沉面孔,而是用微笑来迎接她的话就好了」

「阿若……」

他背上的亚纪良,不自然地呻吟着。

将那少女从背上移到面前,若瓏温柔地抱着她。

「告诉夜劫家的家主,准备好汉堡和可乐哦」

他会意地眨一眨眼。

两人的身影,就这样被压缩进了那片黑暗之中。

之后,只留下了黑色的立方体。那是无论怎么想,别说若瓏,就算是小个子的亚纪良的身体也不可能收得进去的巴掌大小的立方体。

(……黑柜)

这个词语,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为神明所准备的棺材。这是夜劫亚纪良曾说过的别名。

原来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哦哟!这玩意怎么看都很像啊」

比我的思考更快地,右肩上的固定具(Hook)中,传来了亚德小小的声音。

「立方体和球体一样,可以说是物理世界中最为完美的一种形状。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如果要想收纳名为神的现象的话,选择这样的形状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见了亚德的声音的师父这样低语道。

他的视线与从地上将立方体拾起来的夜劫雪信相交了。

「吾等就此回收他们,没问题吧?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看起来像是进行确认,但却是完全不容商量拒绝的口吻。

凛将宝石藏在手心,一直没有将视线从黑衣成员们身上移开。

埃尔戈也没有收起幻手,依旧略微抬起脚跟,蓄势待发着。

无论哪个,都是可以认定为准备战斗的态势。

就这样让他们把若瓏和亚纪良带回去真的好吗?还是说,就算与夜劫家战斗也要把他们夺回来吗?

「老师,如果是我的话——!」

埃尔戈喊了出来。

直到不久之前还引发了奇迹的年轻人的话语中,现在包含了同等分量的不甘。如果是他的幻手的话,去打倒夜劫家也不是不可能。

(……那我,要)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无法把握眼前的事态,我的心在退缩着。如果是战斗的话,明明是那样轻盈的身体,为什么却如此害怕作出决断呢?

(……我在害怕吗?)

对,我很害怕。

在异国的土地上,无法确定谁是朋友,谁是敌人。隐藏在背后的,并不是单纯的个人,而是各种各样相互缠绕着的人际关系,复数的组织纠缠在其中。

更何况。

(……师父他)

师父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遭受敌对。

原本在时钟塔中,师父和莱妮丝的立场就称不上安全。倒不如说他们总是在钢丝上艰难地保持平衡。如果再进一步增加外部敌人的话,恐怕这次就真的无法避免破灭的结局了。

「……」

当然,夜劫雪信应该也做好了相应的觉悟才对。

如果事态演变成要同包含彷徨海在内的魔术协会势力斗争的话,对他们来说也有被追逼到无法预料的困境之中的风险吧。正因为这样,才会事先通过两仪干也为中介,和师父接触并委托他去带回夜劫亚纪良。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正经的契约。

但是,像这样的形式与手续能如何约束人类,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这就像是在,事先就逐渐将对手的行动逐渐制约住的,某种魔术手段一样。

也许,这也是这个国家的做法之一吧。

师父让出了道路,作为自己的回答。

「没问题。毋庸置疑,亚纪良小姐是诸位的保护对象。你们请便吧」

「……师,父」

没能形成完整的话语,声音在喉中便消散了。

「非常感谢」

雪信低头致谢。

「但是」

师父小声地,告诫道。

「希望诸位,莫要重蹈萨图努斯的覆辙」

「……」

雪信没有对此作出回应。

而我则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能眨了眨眼睛。只是,我能察觉到凛屏住了呼吸。

「我们走吧。榛、伊妻」

雪信向身后的两人通告道。

身穿黑衣的同行者和将立方体回收了的夜劫雪信一起,消失在了那薄暗的小路的对面。

*

在感觉他们的气息远去后,最先提问的是凛。

「先不谈最后的忠告,教授你是真的打算把他们交给夜劫吗?」

这纯粹是询问方针的发言。

她站在尊重师父的选择这个前提上,确认‘是不是真的要这样做’的位置上的问题。

「……老师」

埃尔戈的声音,很嘶哑。

这边则是一直很急促的声音。简直就像被刀捅进了心脏一样,他的侧脸急迫到了极点。

这又是我第一次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我,要把阿若他们——」

后续的话语没能说出来。

想来也是这样吧。

(毕竟,埃尔戈也应该明白的。)

为了不让埃尔戈被侵蚀殆尽,我们踏上了旅程。

为了解除名为记忆饱和的,喰神的副作用——为了知晓让神明返还的术式,师父到底面对了何等的危险,青年也是很清楚的。如果是这个青年的话,恐怕也不会想让师父更加为难才对。

虽然核心部分是不会改变的,但正因如此才会这样痛苦吧。

(……而且)

师父的选择,并没有错误。

若瓏和夜劫亚纪良。

夜劫朱音和夜劫雪信。

如果选择帮助若瓏,亚纪良或许能够得救。

但是那就意味着,我们不可能从夜劫家族获得将埃尔戈体内的神明返还的术式。

从我们此行的目的出发,将他们交给夜劫朱音时绝对正确的。就算不是为了这个目的,站在时钟塔君主的立场上,想必也必须要避开和其他组织为敌的境况吧。

(……正确)

我是,这么想的。

正确的道路正确的选择正确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否定,被说没办法的存在方式。世界之所以能够勉强维持,大概是因为很多人积累了这样的正确性吧。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事情,正因为每次都这样分配,社会才得以成立。

但是,总有什么事让我无法释怀。

——「救救我,阿若……!」

那个声音,一直没法从耳旁消失。

在心中不断回响着。

心很痛。

我既没有像凛那么聪明,也没法变得像埃尔戈那么温柔。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半途而废的,灰色(Grey)的自己。

师父背对着我们。

在晨光中,那穿着麻布夹克的背影,往远处走了几步之后。

「……昨晚,Miss远坂也说过了吧」

他低语道。

「接下来就只能,看第三选项能不能赶得上了」

「诶?」

我抬起视线时,师父刚好进入了建筑物中。

我突然察觉到了。

原本以为是太早了还没起来,其实并不是那样。

两仪干也和两仪未那两人的身影,已经从过去的苍崎橙子的事务所中消失了。





2


在夜劫家回收了黑色立方体的同时,远在重洋之外的异国·英国也迎来了新的邂逅。

由于时差的关系,这边还是夜晚。

一辆马车正在深夜中前行着。

虽然伦敦现在还有很多骑马的警官,但马车却很少见了。更别说是镌刻着纹章,以四匹马驱动的轿车,那已经是除了王室出行以外几乎见不到的珍品了。更何况,还是在深夜的郊外行驶着,而在驾驶座上坐着的,还是让人无法转移视线的莫西干头随从这种情况,只能让人觉得是什么新型都市传说一样的玩意了。

实际上,在被称为斯拉的街道上,从那辆马车上下来的女性才是如同梦境一般的存在。

年龄大概二十岁左右吧。

让人想起雪花石膏的白色肌肤,蓬松的金发。覆盖肢体的鲜艳礼服,以及最重要的,在那双眼瞳中蕴含的强烈的意志。

打开宅邸办公室门,她发出了叹息。

「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时间被叫出来啊」

「只花了四小时就赶过来真的很感谢呢」

在桌子的另一端,莱妮丝仿佛很高兴一般微笑着。

「正好,新调了垂直起降飞机(Vtol)过来才能赶上就是了」

她干脆地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后,闭上了一只眼。

露维亚瑟琳塔·艾德费尔特。

埃尔梅罗教室有名的核弹。即为远坂凛的劲敌,也是让君主埃尔梅罗二世胃痛的主因之一。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没有直接坐着那玩意来斯拉呢」

莱妮丝的表情混入了一丝淡淡的苦笑。

当然,莱妮丝也是埃尔梅罗派的下任继承者,从时钟塔家系阶位上来看,甚至在艾德费尔特家之上。但是,不纠结于这种小小的魔术世界的习惯才是她的风格。

露维亚则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而且说实话,我也想听听了。之前,在这个房间里聊过南国的事情来着?嗯,My tutor似乎在新加坡为所欲为了一番对吧」

「果然,你已经调查过了吧」

「这可称不上是调查啊。毕竟实在闹得太大了嘛」

半惊讶般,露维亚越说越多。

「我看了新加坡的记录。即便只是公开的部分,整块岛屿被连根拔起、赤道无风带上出现了风暴潮这种情况,属实不像魔术师的表演呢。因为有违反专利的嫌疑,时钟塔新加坡支部和螺旋馆那边甚至都提交了调查型礼装的使用申请吗?所幸是在东南亚,好歹把这几场骚乱给平息下去了。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欧洲的话,恐怕会瞬间演变为大动乱啊。时钟塔的第一原则——神秘理应隐匿,看来是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呢」

露维亚仔细而辛辣地,挖苦着二世的荒唐行为。

把这些事件放在一块,只能说是一场大灾难。当然,埃尔梅罗二世也是在考虑过地域的特殊性的前提下才会这样行动的吧,但如果时钟塔的其他势力听闻了这件事的话,恐怕会变成相当麻烦的事情。

莱妮丝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当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兄长平日里总是一副饱尝苦楚的样子,但每次这种事情都是他自找的呀。虽说变得符合君主(Lord)应有的风格也挺好,但这恐怕是他本来就有的资质吧」

「他总是被称作掠夺公呢。不对,我可是很高兴的哦?这样才配作为我的Tutor嘛。而且,莱妮丝你之前那套话术真是老谋深算啊。为了探查埃尔梅罗二世的情报到底被泄露到什么程度,故意从我这里套话。还特意喊了人家的别名」

——「你们家族不还被说成是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吗?」

这是一周前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对话。

「亮出了听到各地的争执和争斗就会探出头来索要战利品的艾德费尔特的别名,这一次也暗示我要置身其中吧?」露维亚直言不讳地指出。

露维亚莱妮丝在眼前双手合十,仿佛是在说‘露馅了’。

「哈哈,能原谅我嘛?」

「即使面对朋友,你也会条件反射性地运用这种谋略,这样的性格实在是适合时钟塔呢,我也很喜欢。那么,能请你说明一下吗?是有不能用手机说话的原因吧?」

她的眼瞳中,透出深邃的光芒。

凝视着她的同时,莱妮丝点了点头。

「正有此意,我想给你介绍个人」

啪叽,她打了个响指。

在露维亚身后,她进入时使用的门打开了。

蓝发的女子正伫立在那里。

看起来是比露维亚大一轮的年龄吧。

那五官端正的相貌绝不逊色于两人,但却给人一种强烈的人工感的印象。身着以紫色和白色为基调的制服,像是被这所突然提醒了一般,露维亚询问道。

「难道这位是,来自阿特拉斯院的客人?」

「你猜对了。这位是来自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拉提奥·库尔德里斯·海勒姆」

「阿特拉斯的六源」

露维亚说道。

拉提奥点了点头,这么说道。

「拉提奥也,知道露维亚·瑟琳塔的情报。被收纳于远坂凛的数据中」

「哦,是在Miss·远坂那里?难道说在新加坡和埃尔梅罗二世战斗过的就是你吗?」

「给予肯定」

拉提奥直接坦白了。

而露维亚则很愉悦一样微笑了起来。

「Miss·远坂,你如何评价她?」

「判定为强敌。尽管,在新加坡,担任过海贼顾问」

听到了这番言语,露维亚眨了两下眼睛。

以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用手摸了摸下巴。

莱妮丝不禁吐槽道。

「你不会是真心觉得佩服吧?」

「当然是真心的。既然她要反体制的话,那我就应当堂堂正正地经营民间军事公司(PMC)。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方面落后于她。不对,从现在开始也不晚。立刻让外面等着的我的仆从克拉乌去成立一家吧」

「如果这个时候兄长在场的话,我想一定会以一副超棒的表情按着胃的」

莱妮丝把身体深埋进了椅背中。



她稍作思考,然后这样说道。

「让我来简单说明一下吧。我敬爱的兄长大人,似乎收了新的学生。那家伙可不简单,据说吞食了三柱神明,是阿特拉斯院、山岭法庭和彷徨海的三方合作的产物」

虽然这只是极其粗糙的说明,但也已经足够让露维亚瞪大双眼了。

等了数秒后,她突然这么说道。

「……此话当真?」

「很遗憾,千真万确。我现在就想喝一杯,然后逃入被窝里。把这些破事当成一场噩梦,看着朝阳就打发过去了,但现在我们眼前的可是阿特拉斯的六源——不逊色于时钟塔的三大贵族的望族。而且她还希望我们能够为此提供帮助,和极东的魔术结社取得联系,之类的」

「……」

露维亚沉默了。

她悄悄地靠近了房间的窗户,在夜风中闭上双眼后,用食指触碰嘴唇,再轻轻地在窗框上划过。如果是魔术师的话,说不定能在她这一连串的动作里感觉到美丽的魔力流动。

「是结界吗?」

「虽然在现代魔术科(诺利吉)部署了像那么回事的结界,但如果遇上这种情况,必须慎之再慎。喊我过来就是因为这个吧?」

「虽然你的家系也是从属于时钟塔的,但与时钟塔之外也相互联系。那么,能不能从你那里听到只属于你的见解呢?」

「你原来不知道我讨厌日本吗?」

「讨厌,也就意味着有相应的知识不是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远东的俚语。既然你如此执着地将远坂凛认作竞争对手,我觉得你不可能不全力调查她的出身国家呢」

露维亚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久后,这样问道。

「你刚才说,吞食了神明对吧?也就是说,你想知道关于神体的事情吗?」

神体。

神之碎片。

虽然在时钟塔也有类似传承保菌者(Gods Holder)之类的近似概念,但无论是哪种都属于在现代已经失传许久的神秘。

「和你说的应该差不多。为了探明兄长他的新徒弟,埃尔戈所喰的第二位神明的正体,那么调查极东的魔术结社——也就是夜劫家所持有的神体,就是必须的行动了」

莱妮丝瞄了炼金术师·拉提奥一眼。

「不过,作为前提,兄长已经和夜劫在接触了」

「已经?」

「不久前有联络呢。夜劫的下任继承者被掳走,他们为了能够和诱拐者进行交涉才雇佣了兄长呢。问题是,那个诱拐者,据说是彷徨海魔术师的弟子呢」

「彷徨海的弟子?」

「没错,兄长大人发来的邮件是这么写的。如果说,埃尔戈是喰神之人,那么彷徨海的弟子白若瓏则可能是喰竜之人」

「……神、与竜」

露维亚的视线不觉稍微低了一点。

「如果站在西方的文化立场上,这两者容易被视为对立面。倘若是站在东方的文化立场上,这两者又容易被视作同一概念。但是,不管怎么说,是不是陷进去太深了呢?在阿尔比昂那时,我已经这么觉得了,真亏他总能一个接一个地把现代残留的神秘发掘出来。难道不把这些全部曝光出来,他会不舒服吗?」

「以前,法政科的人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莱妮丝双目无神地苦笑着。

哪怕是时钟塔的君主,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偶遇这般顶级的神秘,就不能说是普通了。他这种情况,哪怕放在时钟塔历史上说不定也已经是屈指可数……甚至会让人如此感觉。

不知这能否被称作命运呢。

作为魔术师顶多只是二流以下的埃尔梅罗二世,却总是突然碰上一群无愧于超一流之名的家伙们,和浓度异常的神秘相遇,对于这种事态应该作何考虑,即便是莱妮丝也搞不明白。

「阿特拉斯院的拉提奥希望和夜劫取得联系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有某种渠道或见解吧,你觉得呢?当然,我这边也会准备相应的谢礼哦」

莱妮丝单刀直入地说道。

不到片刻,露维亚就如此回复她。

「这是个很棒的邀请,但问题是,那个岛的门,已经打开了吧?」

「门?」

「没错,神体确实是稀有的神秘。虽然吞食了三柱神明的家伙也很恐怖,但是从刚刚的话听下来,无论是莱妮丝小姐还是拉提奥小姐——甚至是埃尔梅罗二世,你们都看漏了最为重要的地方了吧?」

听到露维亚的话语,一直在默默旁听的炼金术师的眉毛一挑。

拉提奥询问道。

「难道,你对彷徨海,也有相应的知识吗?」

「正如刚刚莱妮丝说的那样。艾德费尔特家虽然从属于时钟塔,但也并不仅仅拘束于时钟塔上哦」

那地上最优美的鬣狗的称谓,绝不仅仅是由讥讽组成的。其中也有作为对于艾德费尔特家对时钟塔中的位阶斗争和阴谋剧采取了半无视的方针,确立了自己的独立地位,这般高评价的反面。

「打个比方。哪怕是在魔术协会中,时钟塔也是最为重视顺应现代的势力。但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背离了魔术师的本质,这么说没错吧?」

露维亚如此说道。

她的定义极为准确。

忘记探求根源的愚蠢魔术师猖獗也是因为时钟塔是适应现代的组织。这也意味着,与其他组织不同,秘密地保持着国际影响力。现如今,与时钟塔拥有同等权力的魔术组织,大概只有钻研思想魔术的大陆的螺旋馆了吧。

「但是,彷徨海与时钟塔完全相反。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处于神代之中」

「……啊,据说是这样呢」

莱妮丝点了点头。

这才是彷徨海的最大谜团。

只要身处现代,任何一种魔术师都会受到某种限制。或者应该这样说,本来早该灭绝的魔术这种学问,只被允许在一定的限制之下才能习得,这种说法更准确才对。

但彷徨海不一样。

据说,一年开放一次通往那座岛的道路的彷徨海Baldanders,依旧保留着神代的魔术。莱妮丝也只是听说过类似这样的传闻,但实际上也是半信半疑。即便神代魔术继续流传,实际上难道不应该也只是与现代相符的,降低了规格的魔术吗,莱妮丝这么思考过。

「他们似乎将之称作,秘匿神理」

「那是,什么?」

莱妮丝询问道。

为了使人类更长久,更明确、更强大且繁荣的理(Logos),这种存在被魔术世界的部分群体称为人理。

在莱妮丝的认知中,大概也只有天体科·阿尼姆斯菲亚家一族的资料中会时不时使用这样的术语而已。

「我听说在彷徨海,秘匿神理才是如同奥义书一般的存在。等同于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抑或是时钟塔地下广阔的灵墓阿尔比昂,是他们赖以立身的【秘密】」

莱妮丝低声地呻吟着。

如果是平时的话,这恐怕是会让人一笑了之的无稽之谈而已。即便她是魔术师,也有着作为魔术师的常识。即使出现了这个框架外的存在,也只能听出是骗局之类的。

但是,埃尔戈这个年轻人却是实际存在的。

吞食神明的男子。

不论他的力量受到何种程度的限制,依旧还是使役着神之权能的人类。

那样的能力,已经超过了单纯的才能与特权的范围。这一理应被遗忘的,来自遥远过去的律法(Rule),仅在一个人身上适用的不可解,紧紧地抓住了现代科(诺利吉)下任君主(Lord)的心脏。

「……」

包括露维亚在内,三人都沉默了。

那是如同灌铅般沉重的沉默。

「……也就是说,如果要追查本次事件的话,不如说彷徨海才是最重要的是吗?」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彷徨海真的制造出了喰神的男人,那只能说明他们触及了【秘匿神理】中的某些部分。只有从那座岛上拿出来的神理,才能固定住我们的这个世界吧」

固定世界。

这句话,绝非耸人听闻。

「那么怎么样呢?阿特拉斯的六源?」

露维亚询问道。

拉提奥抚着蓝发,开口说道。

「各自组织的机密都被带走,关于埃尔戈的实验情报基本被销毁。因此,关于其他魔术师以及当时的实验情况,拉提奥只有最低程度的知识……方才提及的那扇门,门之名,在现存的部分数据中能够检索到记录」

拉提奥拿起桌子上的万年笔,随手取了一张便签,在上面画了起来。

那图案如同伸出来的尾巴一样,又仿佛是双重螺旋呈复数糅合的形态一样,奇特而不祥的纹样被画在笔记纸上。在新加坡海底,埃尔戈所休眠的Pod表面刻有的图案,和眼前这个纹章是同一个。

「记录显示,那是名为保存之门的门扉」

「神的保存」

莱妮丝喃喃自语。

秘匿神理和神的保存,被他们所制造出来的埃尔戈和若瓏,刚才的情报会如何联系起来呢?

露维亚撕下便签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那么,我们走吧。准备做好了吗?」

「喂喂,准备是准备什么啊?」

「嗯?那还用说吗?」

面对动摇的莱妮丝,地上最优美的鬣狗,始终华丽地笑着。

「当然是闭门不出的时间(Time)吧?既然已经了解到这种地步的话,剩下就是行动了。现在,艾德费尔特就去把彷徨海的面纱撕下来」





3


这是断绝了声音的空间。

一间宽阔的木板间。

三面用隔扇隔开来。

用的是黑色的隔扇。

仿佛将人吸入的漆黑,完全无法窥见外界的样子。即使说是只有这个空间是在异次元漂浮着,恐怕也会有人相信吧。

内院供奉着神龛,原本应该写在牌子上的神社和神的名字都被涂黑了。

「……」

在这木板间中央,夜劫朱音正襟危坐。

在她的面前,放着黑色的立方体。

从这个被运送过来,已经过了数十分钟了。

朱音半睁着眼睛,胸口微微上下起伏。呼吸很浅,很慢。吸了十秒左右,用同样的数秒吐出。每隔一轮,女人的内心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紧绷着。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月亮。

即使无法触及,也有确实存在感的光。

女人伸出了手,仿佛要将那每次呼吸就会脉动的那玩意捧在手中一般。

匣子被抬上去了。

朱音小声地,从嘴唇中哼唱着咒言。

「神之御息者吾息,吾息者神之御息也。若以御息吹则秽不在,不残,阿那清清。阿那清清」

朱音唱完后,呼出了一口气。

一瞬间,匣子的表面似乎泛起了涟漪,弹起了微细的闪电,又很快消失。

然后,从匣子中传来了声音。

「唔哦,能看到了!」

是若瓏的声音。

「你就是,夜劫的家主吗」

「我是夜劫朱音。就是我和你的师父立下赌约」

朱音手持黑匣子,回答道。

「赌约?嚯,我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吗?」

「那个臭老头,才不会告诉别人重要的事情呢」

埃尔梅罗二世对若瓏也分析出了同样的事实。彷徨海的魔术师,是否并没有对若瓏展示目的的核心部分。

魔术师的话,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毕竟达成双方的目的才是第一要务,倘若没有传达给弟子的必要的话,估计很多人都不会认真开口吧。但是,拐走其他组织的重要成员这样的作战,居然不告知目的,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

稍微等了一下,朱音开口说道。

「他跟我们说过,如果能抓住你的话,就任凭我们处置」

「喂喂,臭老头,那家伙怕不是把我当成土特产之类的东西了吧?我估计那家伙实际上也没有把盖有彷徨海印章的使用说明交给你吧?」

半开玩笑一般,匣子中的若瓏愤慨不已。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摸不透青年的底线。到底到哪种程度是恶作剧,到哪种程度才是认真呢,完全无法理解。

(……简直就像)

朱音这么想着。

简直就像那彷徨海的魔术师一样。

「对于自己被抓住这一点,你不在意吗?」

「这就是黑柜的术式吧?」

若瓏如此说道。

「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呢。要是早点用出来的话,不是能更早地把亚纪良带回来吗?」

「那也得看具体情况啊,这个术式也有可能被破解呢。实际上,按雪信的说法,你不就差点破开了封印了吗?」

朱音在立方体前如此说道。

额头上冒出了汗。

这是因为她将术式调节到了可以进行对话而无法冲破封印的水平。即便在夜劫家,能够如此精细地调节术式的也只有朱音和雪信两人而已吧。

「但是,比起打破封印,你将亚纪良的平安放到了更高的优先级上。虽然这是根据夜劫门徒呈递的报告,但我实在无法理解你的动机」

朱音继续向着匣子说道。

「你究竟,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孙女呢?」

匣子很直接地回答了。

「因为她说了,让我救救她」

「就此而已?」

「不然还咋地?」

而面对朱音再次的询问,若瓏则装傻充愣。那种回答的声音,简直就像可以直接看见他耸着肩膀的动作一样。

「因为被她求救了,所以我就觉得应该帮帮她」

真没办法就多说一句吧。类似这种感觉的回答。

「这个理由难以服人吧?这个行星上可没有这种说法呢」

就在这么说着的同时,女人的手心中发生了变化。

从匣子的缝隙中,幻翼伸展开来。

半透明的幻翼高傲地,仿佛要从匣子的隙间伸出来抚摸匣子表面一般,将其领域延伸着。屏住了呼吸的朱音甚至来不及阻止,幻翼便已经不断地开始覆盖住匣子。

在覆盖了七成左右的时候,匣子开始「咚咚」地震动了起来。

「哼,还不行吗?在不破坏术式的情况下完成破解,还挺难的」

幻翼又消失了。

刚刚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若瓏正在尝试,在不害死亚纪良的前提下,解除黑柜封印的方法,并且逐渐取得了进展。

「你们等着瞧吧。毕竟,被抓住的人,可是我啊」

就这样,匣子里的声音中断了。

之后,房间里只有朱音一人。

朱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匣子长达数秒。

之后,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站了起来。

她打开纸拉门,向在走廊等待着的黑衣们如此宣告。

「仪式马上开始」

「但是,朱音大人的身体」

黑衣们的抗议并非没有道理。

作为封印若瓏的代价,朱音的体力应该被严重消耗了。对黑柜本身进行操作的术式,如果放在思想魔术里的话那已经接近于思想盘的特权领域中的操作了。虽然在规格上远远不及思想盘,但对术者的负担也绝对不容小觑。

但是,夜劫的家主对此没有丝毫顾虑,撂下一句话。

「别觉得彷徨海的弟子会那样老老实实地被关在里面。要是再磨磨蹭蹭,被吃掉的说不定就是我们了」





4


雨,在中午之前就开始下了。

并没有变凉快,反而是一股让人感觉被蒸干煮烂一般的夏日暑气,满溢在过去曾是苍崎橙子的事务所的这个地方。虽然事务所里姑且还是装了空调,但恐怕是已经上年头了吧,里面发出了‘哐哐’的异响。

(……雨)

我则一直听着雨声。

时间太过漫长。

师父吩咐我们待命,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在这期间,师父带着笔记本电脑(Laptop)和凛交谈着。包括让凛绝对不准碰笔记本电脑,也好几次喊了埃尔戈过来,似乎是让他去做翻译工作之类的。当然,如果只是读写的话师父也没问题,凛也是精通日英双语的,但对于详细的语感方面的问题,埃尔戈的造诣已经超过他们了。

而我则一边在一旁用余光扫视着他们工作的样子,一边盯着窗外。

「……」

我没法提供对师父他们有用的知识,也没法像埃尔戈那样在语言方面进行协助。所以,至少为了应付可能到来的袭击而在监视着窗外。但是既然夜劫家已经把若瓏抓走了,那么那种敌人就已经不存在了吧。

(……如果自己是魔术师的话,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明明已经在时钟塔待了好几年了,只在某种程度上,弄明白了死灵术(Necromancy),仅此而已。而且不能说是学会了魔术,说到底只是将其作为知识或者体感习得了而已。

虽然我并没觉得这样很辛苦,但是无法成为师父他们的助力这一点,还是让我稍稍感觉有些寂寞。

「呼噢噢噢噢……噢」

从右手的固定具中传来了哈欠声。当然,他并不需要像人类那样的睡眠,那只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

「亚德」

「嘻嘻嘻,我觉得格蕾你现在差不多也该困了,所以代替你打哈欠咯!」

「代替不了,而且我也没困」

当然,我也明白他是在关心我。无论过多久,这位恶友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因此,我也稍微鼓起了一点勇气。

虽然可能会妨碍到他们,但还是提起了一点去询问的勇气。

「那个,师父?」

「怎么了吗?」

师父没有把视线从笔记本上拿开,就这么问道。

「您对夜劫雪信说了,让他们不要重蹈萨图努斯的覆辙,那是什么意思呢?」

一旁的凛反应了过来。

她轻叹一口气,盯着老师说道。

「老实说,那实在是太过直接了。我还以为会捅出什么篓子呢」

「嗯」

师父他,和想糊弄过去一样咳了一下。

然后,像这样说了起来。

「萨图努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神。在希腊神话中被冠以克罗诺斯之名。由于得到了‘会被自己的孩子杀掉’的预言,克罗诺斯因为恐惧而一个接一个把自己的五个孩子都吃掉了。说起弗朗西斯科·德·戈雅所画的《吞下自己孩子的萨图努斯(克罗诺斯)》,关于绘画你应该是了解的」

那幅画,我确实还有印象。

在一片黑暗之中,老人将孩子的身体两手抓起,从他的头部开始啃食——瞪着大大的白眼,啃食着。

只是,我没明白那幅画中的意思。

在这种地方,也有吞食东西的神啊

「无论在罗马神话还是作为其原型的希腊神话中,这段剧情都是基本一致的。萨图努斯=克罗诺斯因为害怕自己会被孩子杀掉的预言,而把自己的孩子们从一端吞食下肚。但是结果,他的孩子朱庇特=宙斯还是将他杀死了」

「被自己想要杀掉的孩子,反过来杀掉了……」

我茫然地嘟囔着。

……这确实,太过直接了。

这甚至太过危险了。

我有时会想这个人的心脏到底变成什么样了,这次也不例外。明明胆小,自卑,又神经质,但却总在某个瞬间,变得如同恶魔一般大胆。

恐怕,就是因为那个瞬间,这个人才会被推上君主之座。

「还有其他,类似的故事吗?」

「当然。比如说,在这个国家(日本)的神话中,国造之神、地母神·伊邪那美命,她死于生育火之迦具土神导致的产道烧伤。火之迦具土神完成弑母之举后不久,就被自己的父亲·伊邪那岐命用十握剑斩去了头颅,失去了性命」

「——!」

埃尔戈向师父转过头去。

对于青年来说,这说话内容冲击力太强了。

和刚刚的萨图努斯的情况不同,这边的弑母中不存在杀意,反而让他们悲惨的形象增强了。

「从死去的火之迦具土神的血液和骸骨中,诞生了诸多的神明。成就了日本神系中的一角。不止是父母,如果是兄弟相残的情况的话,那么旧约中提及的【最初的谋杀】——该隐杀死了亚伯,就很具有代表性。罗马神话中的罗慕路斯与雷慕斯也是如此,埃及的赛特杀害了自己的兄弟奥西里斯,这样的传闻数不胜数。说是神的话也许不太准确,不过在印度神话中阿周那和迦尔纳这种的手足相残也能被归入其中吧」

我突然感觉到脚下有股冷气。

既然各地的神话中存在如此多的杀害血亲的故事,那么我们所处的世界是由多少罪孽交织而成的呢?

「……」

就在我被自己仿佛要沉入那冰冷的地面中的错觉所囚禁之时。

突然,听到了某人的哼唱。

然后,我察觉到自己无意识地对感官进行了『强化』。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我也能听出来了,我知道这首曲子。在一部音乐剧经典电影中,那个把雨伞像漂亮的手杖一样转来转去的演员所演唱的歌曲。

《雨中曲(Singing in the rain)》。

那梦幻般的脚步踏上了事务所的阶梯。

「我回来了」

并打开了玄关的门。

「两仪先生」

青年将伞合上后放入立伞架,并郑重地低头致谢。

「我在电话里已经听说了若瓏和亚纪良的事情。我不在家的期间,真是谢谢大家了」

「……不,没有那种事」

毕竟我们什么都没能做到,我没能说出这句话。

因为师父和凛也说过了,也有把二人交给夜劫家的这个选项。既然知道了有这种选项的话,那就不应该是什么都没能做到,而是故意什么都没有去做。

难道不是吗,我扪心自问。

我想,这种痛苦一定是师父和莱妮丝总是在面对的东西。

在社会上生存,直面政治,每次重复着妥协和让步时,心也会一点点地变得沉重。

(……所以)

所以,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师父刚才说的话进一步动摇了。

因为师父所说的血亲相残,并非只是古老传说中的故事,而是从古至今我们一直没能克服的沉疴宿疾。

过了一小会儿,师父开口了。

「两仪先生,调查结果怎么样了」

「把未那交给两仪家令·砚木先生以后,我立刻就去调查了。虽然我觉得埃尔梅罗二世先生您应该可以阅读其中的大部分内容,如果一些细微的地方有不懂的话,可以找远坂小姐问一问吧?」

两仪先生在手中提着的包中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摞相当厚的文件。

师父眨了两下眼睛后,对凛说道。

「你先读一遍没问题吧,凛?」

「啊,是!」

拿过文件的凛以惊人的速度读过一遍后,抬起了头。

「……两仪先生?这里的东西,您应该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调查了吧?」

「毕竟说到底,最初同各位缔结协议的人就是我嘛。虽说如此,这里面大概有七成都是在昨天晚上埃尔梅罗二世先生和我交流之后才整理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里面有七成左右,都是在实际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完成的吗?

一边接受着凛的说明,一边阅读着文件的师父哑口无言。我感觉好久没见到过师父认真地因为魔术相关以外的东西而像这样哑口无言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所以夜劫朱音才说‘亲戚家的女婿很擅长找人所以我拜托他来帮忙’吗。刚开始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我还觉得怎么还有这种事来着,现在看来不如说这已经是低估了吧」

「毕竟我也不是专业的,资料也是随便整理的。能够基本达到为各位提供参考的程度就好了呢」

「就算是义妹莱妮丝经常委托的信用调查社,也没法在这点时间内做到这种级别的精度的调查啊。如果有这些的话……」

师父的眼睛里,寄宿着淡淡的光。

「有这些的话,至少有一试的价值」

「那,师父?」

「也就是第三选项」

凛向站起来的师父发出了询问。

「教授,那么要从哪里开始入手呢」

「虽然有好几个候补,但最优先的当然是」

师父用柔软的食指按在了文件的一个位置上。

「嗯,果然是这里。这点时间也不够全部转一遍,那么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凛和格蕾能在这里待命吗?」

「嗯?」

在一瞬间眯起了眼睛的凛的旁边,和他们一起阅读文件的埃尔戈抬起了头。

「也就是说,只有我和老师两个人一起去吗?」

「确实。不如说,这个目标对你来说是,是必须在场的」

听见不知为何有点愉快的师父的话语,凛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虽然我也有兴趣,但确实,如果是这个地方的话埃尔戈是必要的呢。这就是所谓的术有专攻吧!格蕾你不介意吧?」

「啊,……是的」

突然被那么说,我也只能点了点头。

「我也想稍微去调查一下。毕竟说到底,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委托」

干也这么说道。

师父则反问他。

「请帮助夜劫亚纪良,是这样的委托吧?」

「没错」

听到了干也的肯定,师父继续道。

「说实话,我对你的这句话感到很困扰」

干也没能马上回答。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在事务所内只有快要坏掉的空调的声音在响着。窗户的玻璃上映照出师父的侧脸,在那脸颊的映像上,有雨点往下滑。

「说到底,我是个魔术师,没法接受【帮助】这种词语的暧昧性。魔术师们的生涯里并没有能够容许这种暧昧的余裕。然而,您实在是太过普通地用了那个词语。并不是因为不了解们这样的生物,只是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而已。但是,您这种行为对某些群体而言,是如同猛药一般的存在。您没有被别人像这样说过吗?」

「……确实,有过呢」

师父站在好像有点困扰一样的干也面前。

我是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师父。并非生气,也并非悲伤。

那就好像路过以前玩耍过的公园后,不经意间站住,然后一直凝视着那个公园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太过普通,对我来说真的很耀眼」

「但是,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是想完成那份委托的」

「非常感谢。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干也低头致谢。

「如果遇到若瓏和亚纪良他们的话,请帮我转达。事务所的门锁,暂时不会换掉的」

(……啊)

我能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意思。

过去,当若瓏说自己是在魔术世界中如同导弹一样的人物时,干也对他回以‘如果这颗导弹藏匿了一个孩子,而且可以沟通的话,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呢。’,然后把这个事务所的钥匙给了对方。

大概,普通就是那样的吧。

那绝不是多数。不如说从现实来看,那也许是比魔术师更为罕见的存在。

即便如此,那也是如同在天空之中,明确地不断发出光芒的星辰一样。

「好的」

师父回答后,向这边转了过来。

这意味着,师父并非一个人担下了刚刚的话语。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担心。

所以,我看向埃尔戈和凛。

「是的。我们,一定会转达到的……!」

我也,重重地点头。





第二章





1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之后,埃尔梅罗二世和埃尔戈抵达了山丘。

这座山林并不大。但是,即便是白天依然昏暗的森林中却弥漫着独特的空气。

僻静,用这个词形容很恰当。即便是现代社会,从首都圈出发仅仅一个小时左右,自然就像这样开始压倒人类。

不久之后,道路也变窄了,似乎只能徒步上山了。

幸好雨停了,但地面还是湿的。吧嗒,吧嗒,用鞋子踩了几脚确定状况之后,二世开始爬坡。

埃尔戈顺从地跟在后面。

「这里是?」

二世微微点头回应红发年轻人的提问。

「根据两仪先生提供的资料,这里住着一个人」

「是,什么样的人呢?」

「啊啊。夜劫家族有几个易懂的特征。无论是魔术体系还是对于特定颜色的建筑和衣着的执着,都能看出他们是极为内向的组织。恐怕是通过神体行使魔术这种模式决定了他们的生存方式吧」

「……」

埃尔戈默默地听着二世的讲解。

极其内向的组织。这种存在方式也体现在对待夜劫亚纪良的态度上。当然,魔术师是与世间常识相背离的群体,但是夜劫家族却给人一种独特的平衡感。

「也就是说,是源于信仰吗?」

「大差不差吧,也许。他们面对魔术,几乎等同于直面神明。因此,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事实。比起西方世界的魔术师,他们更具有一种只依靠自己来完成所有步骤的气质……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也存在一种内部无法供给的物件」

「这意味着什么呢?」

面对埃尔戈的提问,二世并没有回答。

两人默默地,在山路上行走。

雨后的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随着海拔的升高,植被从常绿橡树向高耸的蒙古栎过渡。同时,蝉的种类也发生了变化,叫声也渐渐不同。

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因为太阳的饱和光照,所以草地非常干燥。

不过,

「……很容易呼吸的山啊」

呼,埃尔戈吐露了自己的感想。

虽然坡度很大,但似乎越走越轻松。尽管额头渗出了些许汗珠,但似乎并不感觉热。反而是紧张的表情逐渐缓和,就像放学路上回家的孩子一样。

过了一会,从后面传来了声音。

「不行,那个,等我一会」

是这样的求救声。

埃尔戈回过头「啊」了一声。

「老师,您还好吧?」

「……只是有点累了」

二世摇摇晃晃地坐在旁边的岩石上,调节着呼吸。

如果是身居高位的魔术师,一般来说耐力也能使用『强化』进行补充,但是二世至今都没能达到那个境界。

看起来命不久矣的脸色逐渐缓和,抬头望着透过树叶投下的阳光。

「确实……灵脉……很是通畅啊……虽然不是什么优质灵脉……但是运势这么好的灵脉还是挺少见的……」

只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一只雪茄,点燃之后,缓缓地抽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老师您喘不过气来了,还抽雪茄真的没问题吗?」

「……我只跟格蕾说过,某些雪茄是进行过魔术处理的,能够强化精力和调节体温」

看上去是这样,二世脖子上的汗水逐渐消失。

空气中飘着清爽的香气,埃尔戈闭上了眼睛。

「好香啊,就像是重要的人离开之后留下的余香」

「出乎意料的诗意啊,也许你有写诗的才华」

「诗人吗?」

「这种职业,在现代社会,比魔术师还不好吃饭啊」

二世微笑着仰望天空。

从枝叶缝隙中看到的夏日的天空,出奇得高,出奇得蓝。二世将雪茄放入便携雪茄盒,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冒出一句。

「你的喰神冲动怎么样了?」

「现在的话,比之前好多了」

埃尔戈摸了摸胸口,回答道。自那次与若瓏的战斗开始,就足以吞食内脏的强烈冲动,如今已经悄然平息。

二世似乎看穿了这一点,继续说道。

「嗯,我原本还准备了应急措施,但看现在的情况,似乎暂时没有必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两仪未那,她给我读过故事书」

哼哼,二世苦笑了一下。

「虽然父亲是了不起的人物,但她似乎在另一个方向上出类拔萃。是随她的母亲吗?」

「真想见一见,那位夫人啊」

「不行,我不同意。变量还是越少越好」

二世一本正经地说道,埃尔戈呵呵地笑了。

「啊啊,那样也行」

「欸?」

埃尔戈有些不解,二世微微点头。

「你尽管笑吧。虽然你的处境严重到让人无法幽默起来,但还请保持那份豁然吧。当然,我不是说你应该强迫自己笑出来」

黑发君主颇有感慨地说道。

「从今天早上开始,你的表情就变了。我想趁两个人在一块的时候确认一下,你的心境有什么变化吗?」

「您察觉出来了吗?」

「因为我一度是讲师,授课的对象都是青春期的学生。不过,格蕾和凛应该也注意到了你这种前后变化很大的人吧?」

埃尔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脸颊,然后微微晃了晃眼睛。

附近的夏蝉在鸣叫着。

「……今天早上起来之后,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沙哑。

「你说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更加强大。就算现在还做不到,只要能好好运用神明的力量,就一定所向无敌。哪怕是那个无支祁的分身都能击退,只要认真起来,什么事情都能做到」

「你说得没错。能够和你那只神臂正面对抗的魔术师,几乎不存在吧?」

「我,输给了若瓏」

埃尔戈说道。

「我失去了控制,一切都变得通红,但也正因如此,我在那个时候感受到了自己很强。比起在新加坡同无支祁战斗那时,那副红色的神臂更加强力……但还是没能战胜若瓏」

「你不甘心吗?」

「……是的」

埃尔戈低着头,承认了。

他的双儿涨得通红,令人十分意外。

这是他被海贼发现以来,一直天真无邪的年轻人身上发生的变化。

「这里到处乱糟糟的,紧紧的」

他按住胸口。

「从那之后,我好几次想起若瓏(那家伙),忽然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很无力,很渺小……可是,若瓏(那家伙)被关进黑匣的时候,我却对他伸出援手」

埃尔戈的手,紧紧地握着衣服的前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二世,带着复杂的表情说道。

「那是我的日常生活啊」

「欸?」

「懊悔也好,没出息也好,觉得自己渺小也好,都是常有的事情。我不止一次两次想要诅咒自己憎恨的人。实际上,如果我真的诅咒他们,那么当他们轻松回击的时候,就是我自讨苦吃了」

他愤愤地咂了咂嘴。

埃尔戈第一次看到二世这样的侧颜,有些不知所措。

二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看待白若瓏的?」

「怎么,看待?」

「你刚才所说的心情,都是关于你自己的吧?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想。趁这机会,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很可怕」

二世默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光是目光相接就兴奋不已,战斗也是惊心动魄。或许,那家伙自称是我的挚友,并不是谎话。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有这样的人,但我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对那个混蛋念念不忘」

很后悔输给了某人。

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情。

无论是好是坏,让人产生巨大变化的原动力。

「我想赢」

埃尔戈,清晰地说道。

「我想打败那家伙,这次一定要打败他」

「如今他不是已经被夜劫抓捕了吗?」

「他绝对不会束手就擒。不管我们是否出手,那家伙一定会想办法。因为还有一个女孩子依赖着他」

「……这真是令人吃惊」

埃尔戈这种喷火似的口吻,让二世瞪大了眼睛。

「先不说战斗,你们应该也没说过几句话吧?但是,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执着。是记忆恢复了吗?」

「……不,并没有」

「不过,我似乎很好强,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强得多」

那双眼眸蕴含着坚定的力量。并不是背后的幻手,也不是组合而成的神臂,而是这个年轻人正在获得的力量。

二世羡慕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是,霸道的征兆吗?」

他喃喃道。

「欸?」

「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请珍惜这种心情。如果要和自己无法应付的对手战斗的话,那你将会戴上镣铐。你会深受其苦。为什么要羡慕他们,为什么自己非咬牙切齿不可呢?无论如何都要有被无数次击倒之后继续发起冲锋的觉悟和热情」

二世像教师一样告诫着,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那么,按地图上标的,还差一点」

好不容易撑起身体,望向坡道上方。

再次开始爬山,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

豁然开朗,对面有一间小屋。

那是一座极其粗糙的,用圆木随便搭建的建筑物。在地震频发的日本,只要稍微晃动一下,马上就会坍塌的陋室。

「刚才我就感觉有奇怪的气息」

小屋附近传来了声音。

那是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

四十岁出头。身穿着日本的传统匠人服,不耐烦地盯着二世他们。

「你们俩的表情都很有趣啊」

但是,眼前这位男人,形象很奇怪。

脸的右上方挂着木雕面具。就像大号眼罩一样,用侧边绳带固定着,从假面的缝隙窥视外界的双眼,映出了二人的身姿。

埃尔戈开口说道。

「您是……」

「面塑。也有人叫我制面师」

「——您是,斗彫源马先生吗?」

二世说出了那个名字。

「在下是时钟塔现代魔术科(诺利吉)代理,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哈?时钟塔的君主?」

穿着匠人服的男人大声说着,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二世。

「喂喂,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过吗?话说回来,为什么不列颠的魔术协会重要人物会来日本呢?」

「我听说夜劫的面具都是你制作的」

「啊……」

埃尔戈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也是现在才明白了上山的原由。而且,二世来这里之前说的话也串起来了。干也调查的内容。夜劫内部并未保有的存在,是指制面师吗?

男人——源马沉思了一会。

咔咔地戳了戳右侧面具覆盖下的太阳穴之后。

「进来谈吧」

他扬了扬下巴。





2


小屋的内部,悬挂着许多面具。

虽然在夜劫的宅邸也有类似的感觉,但是这里的种类更加丰富,男女老少,还包括双角之鬼、天狗、面露獠牙的狐/狼等兽面。虽然是少数,但也有明显是来自日本以外的文化圈的面具。

「这些大概就是,神乐面吧」

二世喃喃道。

埃尔戈听到这个名词之后,开口问道。

「是神明享受的神乐吗?」

「你的语言能力真是令人吃惊。和你说的一样。在这个国家,人们更注重用娱乐来取悦神明。所谓神乐,就是指这些娱乐活动的总和,所谓神乐面,就是为这些娱乐(祭祀)活动准备的道具」

二世盯着一个面具,眯起了眼睛。

听到二世的讲解,埃尔戈心中升起一阵骚动。因为他觉得那些面朝自己的面具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与神明相关的各种活动都会使用。恭迎神明的时候,获得神明恩赐的时候,希望神明息怒的时候……以及。

君主顿了顿,继续补充道。

「返还神明的时候」

「……啊」

埃尔戈的喉咙,发出了呻吟。

这不正是他来到日本的原因吗?

解决埃尔戈的记忆饱和问题,将格蕾从年龄停滞中解放出来的方法。

(……那么老师他)

埃尔戈不由得盯着二世的侧脸。

似乎绕了很远的路,实际上并非如此。刚才他问及喰神冲动,大概也正是,直指返还神明的Timing吧。

源马贴坐在椅子上,摸了摸长满胡须的下巴。

「……哼哼。我原本还认为,以魔术发源地自居的时钟塔,会认为日本的神秘不过是穷乡僻壤的迷信而已呢」

「我不是说没有人这么认为。说来惭愧,什么地方都有挥舞权威大棒的人,而时钟塔又容易成为滋生这种傲慢的温床」

二世短暂地低头避开视线,然后说道。

「但是,既然是魔术,就一定是从根源分支而出的。从本质上而言,我们之间并没有隔阂。即便有,也和其他魔术、人类行为模式之间存在的差异是一样的。正因如此,我才觉得你的面具能够帮助我」

「我先给你们说好,如果与夜劫作对的话,那就容我拒绝。这是义理的原则。如果交易对象是时钟塔的君主(Lord),或许能大赚一笔,但是我不能做出背叛最大的客户的行为」

「根据实际情况,存在与夜劫对立的可能性,但那并非我们此行的目的」

二世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我只是,想请求您,打造一副面具」

「欸?」

「为他——为埃尔戈,打造一副面具」

二世用手指了指埃尔戈。

红发年轻人的心脏扑通一声。

「……我」

「那可不行啊」

源马瞥了一眼,就告知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呢?」

「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家伙的脸太多了啊」

「——!」

埃尔戈屏住了呼吸。

这是因为,源马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自己心中的另一张面孔。制面师巧妙地猜中了自己所喰的三柱神。

「到底是如何实现的呢?并不是双重人格或者三重人格的谄媚吗?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呢。能让这些东西安分地待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中,真是令人佩服啊」

对于这种说法,埃尔戈不由得把手贴在了脸颊上。

「您真的,光靠观察就知道了吗?」

「要是看不出来的话,就不能吃制面师这碗饭了。一、二、三……虽然有人不愿露脸,不过除了你以外,你身体中还有三位吧?」

「那么,他们的面孔是怎样的呢?」

埃尔戈鼓起干劲,开口问道。

年轻人吞食了三柱神。制面师他,能够看穿三位神明的正体吗?

「不行啊。我刚才也说过了,你没察觉到的家伙会扭开自己的脸。朝这边观察的猿猴,你已经知晓其真身了吧?」

「……啊」

年轻人低着头嗯了一声。

当然,在连幻手都没有显现的情况下,能够说中孙行者的源马拥有惊人的慧眼。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原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答案的期待落空,还是满受打击的。

「那些存在,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

埃尔戈支支吾吾。

尽管如此,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

「据说,我吞食了神明」

「神明?」

「是的。老师告诉我,喰神的副作用是导致了我如今的记忆饱和。当我已经无法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漂流在海面上,被新加坡的海贼们捡到了。虽然是海贼,但大家都出奇的亲切、温柔……但是,我的肚子一直很饿」

埃尔戈按着腹部。

「一直,一直的,这种饥饿无法抑制。无论吃下多么美味的食物,无论吃下多么新奇的东西,我的饥饿都无法平息。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眼前一片通红,世界变得狭窄起来……」

他的声音很微弱,像是费力挤出来的一样。

冲动得到抑制之后,年轻人在山路上是这样说的。但是,这终究只是相对的。一旦饥饿再度回归,自己将会手足无措。正因如此,克制着饥饿的年轻人的手指才会微微颤抖。

「所以,我,我很害怕」

埃尔戈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终究有一天,我会伤害到自己重要的人吧。不对,真的是在很久以前就伤害过了,不过是碰巧的幸运,没有伤害到对方而已」

埃尔戈的告白简直让人吐血。

而且,这并没有错。在新加坡和日本,喰神冲动袭击埃尔戈之后,甚至差点酿成惨剧。

因为年轻人想要吞食的对象,出现了。

格蕾。

身体中隐藏着过往英雄(亚瑟王)因子的少女。

自从认识了她,年轻人的饥饿感日益膨胀。甚至可以说每隔一段时间。缓慢地,但确确实实地,侵蚀着他的人格。

而且,眼前又出现了一个。

吞食了竜的男人——若瓏。

──『我也,想要吃掉你这家伙。虽然我以前也说过这话,反正你也不记得了吧。』

自己记得他在GRANTOKYO北塔上说过的话。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埃尔戈和若瓏谁会成为被吞食的一方呢?

「……」

只要一想起来,胸口就会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

(简直……无法匹敌……)

幻手和幻翼。

虽然能力相似,但熟练度却完全不同。埃尔戈光是挥动幻手就已经竭尽全力,反观若瓏,他已经完全熟练地掌握了自己的异能。不对,就算不计幻翼,仅仅是思想魔术和八卦掌的话,埃尔戈能不能与之对抗呢?

和凛在小巷中并肩作战。

之后是空战。

两次都是若瓏占据优势,甚至还有担心夜劫亚纪良的余力。

只有在暴走施展神臂的时候,才勉强进入了战斗状态吧。

埃尔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悔恨涌上心头。

正因为和自己相似,正因为是第一次遇到能和自己比较的对象,他才清楚地感受到若瓏这个年轻人的纯度。

「也有这种表情吗?」

源马说道。

「您的意思,是什么?」

「那是一张想要改变的脸。正所谓相由心生」

源马直直地盯着埃尔戈看了一会。

然后他把视线转向了二世。

「您真是个了不起的魔术师啊」

「如果是您指的是这个(君主)地位,只能说是听天由命罢了」

「啊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源马挥挥手表示否认。

「这就是你们此行的目的吧?我所制作的面具,其神髓无处可寻。就连夜劫家的那些家伙也不知道真相……但是,同我素未谋面的你,已经了如指掌了吧?」

二世沉默了几秒钟。

过了一会,他喃喃道。

「我也曾经设想过,有可能是那样的存在」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埃尔戈看着两人,思考着。

埃尔戈只听懂了一半的谈话内容。虽然感性的部分传达了出来,但终究只能理解表层的意思。

(……如果是格蕾小姐的话)

如果是格蕾的话,就不一样了吧。

和埃尔戈一样,她也不是魔术师。但是她已经当了埃尔梅罗二世好几年的内弟子,并且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手段去理解神秘。正因如此,就连凛和二世都会倾听她的直觉。

虽然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但或许是见多识广让她拥有了那种感知能力。

那个总是戴着兜帽的师姐,在埃尔戈看来非常可靠,美丽得令人伤感。

「你是叫埃尔戈,没错吧?」

源马说道。

「啊,是的」

「我不会为你打造面具,但家里并不是没有……你等会儿」

源马站了起来。

只见他消失在内屋,过了几分钟,他拿出来了一个看上去很久的木箱子。用紫色的绳子紧紧地捆着。

解开绳子之后,揭开了盖子,埃尔戈和二世瞪大了眼睛。

「这是……」

埃尔戈低声说道。

装在木箱里面的,是一张十分朴素的——还没有经过任何设计的面具。

「我可以拿起来吗?」

「请便」

得到许可之后,二世举起了假面。

用指尖抚摸着光滑的表面,年轻君主的眉毛稍稍动了一下。

「这是什么材料?」

「这玩意啊。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虽说是作为神体被崇拜的树木,但总觉得是令人垂涎的好材料。摸起来的感觉更接近于象牙一类的东西,但是没有这么大的象牙。也有把多个素材接在一起的方法,但这玩意上面也没有拼接的痕迹」

源马微微眯起眼睛。

「过去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曾经幻想过,这玩意说不定是一只巨大的鬼角」

「……这么大的鬼?」

「哈哈哈,不过是小鬼的妄想罢了。从面具的大小来看,如果真是鬼角,它的主人应该是猛犸象那样的大块头吧?虽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传说,但还是太扯了吧」

面对埃尔戈一脸认真的提问,源马笑了笑。

「但是,能够与你的内在相匹配的,只有这幅面容。就像时钟塔的君主(Lord)所说的那样,假面能够招致真正的神明,将神明返还」

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

但是,埃尔戈明白了这是真实的。年轻人内心中的某种存在,如同磁石一样,被无貌之面吸引。视线无法离开,皮肤上的汗毛直竖。有时甚至能感受面部的呼吸。

「将神明……返还!」

年轻人拿着未完成的面具,僵住了。

二世也再次同源马交涉。

「这下该如何是好呢?只要是我能准备的咒体我都会准备的,虽说是最末位,但作为君主,我还是打算尽可能地讨价还价」

「……我什么都不要」

源马摇了摇头。

「如果,神明存在于这小子的内侧,那本来就是咱这一族的目标。如果能为神明制作面具,一族的夙愿就实现了。没有制面师会错过这个机会」

「您的师父和您,是这样的一族吗?」

「夜劫他们也都忘了吧。咱们一族就是以这个目的开始制作面具的。夜劫和咱们在大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才把面具供奉与庙堂之中。所以不用付钱」

「那么……」

「……老师」

最后是,埃尔戈开口说道。

拿着面具的手,正在颤抖。

「怎么了?」

「这种事情,大概是不应该说的」

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张未完成的假面。

「但是」

初次体验的情感困惑着,动摇着他。

年轻人顿了顿,继续说道。

「如果将神明返还,我不就,无法战胜那家伙了吗?」

这次旅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因此,埃尔戈也说了这句话不该说。即便如此,年轻人还是陷入了沉思。

刚刚萌芽的青涩情绪就是如此激烈,令人饱受煎熬。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那么想要抛弃神明。

「埃尔戈……」

「好像很复杂啊。不对,应该是很单纯才对吧」

源马苦笑道。

右边的眉毛和眼睛被面具遮住,无法看清。因此,只有左侧扭曲的半张脸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悲。

「面具的调整需要点时间。就让我给你们讲个无聊的故事吧」

「故事吗?」

埃尔戈问道。

「嗯」

源马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是关于家族的过去」





3


「真好吃啊,凛小姐」

自己和凛正享用着准备好的午餐。

今天吃的是三明治。

这似乎是两仪的家令为忙于调查的干也准备好的。干也体贴地为我们制作了两份。

优质的吐司抹上黄油之后,夹着满满的鸡蛋、厚厚的火腿还有鲜嫩的生菜。配上凛泡好的红茶,美味得令人耳目一新。

「还是第一次听说日本有家令这种职业,不愧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

凛一边舔着沾着鸡蛋的大拇指,一边喃喃道。

在日本第一次听说,是因为管家这种职业在时钟塔非常常规。

魔术师群体构建了一个等级制度极其严格的社会。从师父身上就能看出来,虽然是下等的魔术师血脉(传承),但也算是贵族——在这种情况下等同于现实社会中的贵族——的一套系统。

偶尔能从师父的举止中隐约可见的良好教养也是因为出身于这个系统吧。

旁边的桌子上,铺着绘制了多个法阵的布匹,上面放着凛调试过的红宝石(Ruby)。

「这是?」

「在若瓏被封印之前,我往封印中投入了一片宝石碎片。原本完整的宝石裂成两份,随着魔力的波动,在这边也会有所反应吧?」

那大概是若瓏被吸入从亚纪良身体中涌现而出的黑暗深渊的时候吧。

在那一瞬间将宝石碎片投入,应该说准备周全,还是随机应变呢?无论如何,凛身上具备着身经百战的气质。虽然自己也积累了相应的经验,但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战斗呢?

又或者,圣杯战争这个舞台本身会改变人呢?

「那么,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接下来就得靠你了。夜劫的魔术和时钟塔的系统不一样,也和我所学的宝石魔术不一样……不过,我也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想象出来」

「是什么样的情况呢?」

「是关于家的事哦」

「家?」

「不是指建筑物吧?不对,严格来说也包括这个,但眼下这种情况是家人或者血亲。时钟塔那边也有很多类似的故事,这个国家特别追求血亲的独特性。关于感性的部分,我大概比教授更了解吧」

凛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情感。或许,她也有与这次事件相关的回忆。

想到这里,凛继续说道。

「刚才提到,严格来说包括建筑物在内,大概是因为这块土地的性质吧?」

「……确实,感觉很不可思议呢」

凛的话让我想起了夜劫的山林。

自己还记得那股黑色的气味,和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布拉克摩尔的目的完全不同。门扉和宅邸都统一成黑色,但那不是单纯的显摆,而是更本质的——那才是与山林本身浑然一体的结果。

「在这个国家,人们称呼其为【山】。【山】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是自然形成的结界。这个结界,通过与一个血族的结合,结下了难分彼此的关系。即便原本是其他国家的魔术师经过这样的结合,也会变成另一种形态」

「啊……」

不知不觉间,自己笨拙的声音漏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稍微明白了。我的故乡也在某种意义上依赖着土地」

自己之所以天生具备亚瑟王这种英雄的因子,也是因为故乡的土地。在自己的故乡有一个陵园,据说亚瑟王的遗体被送到了那里,自己的家族被囚禁在,将亚瑟王再现(复活)的执迷之中。

「之前在新加坡,我们谈论过你的身体和年龄」

「……是的」

对于凛的发言,微微点头。

自己的年龄停滞了,也和那个故乡有着联系。

这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

让师父说出‘我想辞去讲师一职’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

凛扑哧一声笑了。

「教授他啊,有时会令人意外地关心别人,但对你很特别」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内心,继续说道。

「因为是,内弟子吧」

「是呢」

凛这回点了点头,轻轻眯起了眼睛。

「魔术师对自己的血亲都很好。尽管如此,你们之间的距离感还是很不可思议呢。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但是我很喜欢哦」

「……是,是这样吗?」

我脸颊发热,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即使和一流的魔术师相比,自己的『强化』也毫不逊色。但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都红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把兜帽往下拉了拉。

「我,我想,想把停滞的时间找回来。因为有想要一起成长的朋友。但是我……我认为师父还是最适合当老师」

「我知道的哦,我也是这么想的」

自己抬起头,看着凛问道。

「我,我这种想法,是任性吗?」

「他人的希望总是很任性呢」

凛直率地断言道。

「但是,会不会觉得这是一种困扰,要看场合和对象。不过啊,教授他那么别扭,要真觉得麻烦的话会摆起一副臭脸的」

「……啊这,那个」

别扭,这一点完全无法否认,所以自己很困扰。

话说回来,从刚才开始凛就一直在为难我,但她好像乐在其中。

「对不起哦,因为格蕾太可爱了嘛。你刚才说想要和某人一起成长,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颊越来越热了。

凛单手托腮,面带笑容地补充道。

「所以啊,夜劫和彷徨海也没有过错。无论是哪一方,或者手里握着第三种选择,我们所要做的事情,在他人看来都只是任性罢了。正因为如此,如果不多加考虑的话,就会变成一时的心血来潮。任性的人发生冲突,互相伤害是没有办法的,但是心血来潮的话,那可是无可救药啊」

虽然这种说法很独特,但我觉得自己明白凛的意思。

任性和心血来潮。

二者形似而神离。

我垂下视线。窥探着内心。就像用镊子夹住自己身上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炒饭,很好吃呢」

那是白若瓏在事务所烹饪的食物。

米饭闪闪发光,香气令人垂涎三尺。虽然在伦敦也吃过几次炒饭,但说真的,还是在事务所吃的那次最棒。

「是啊,非常美味,那家伙真让人生气呢」

「亚纪良好像很高兴」

「是呢」

「所以说,我……」

自己顿了顿。

凛也没有催促。

所以在最后,我缓缓地吐露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再和那两位一起吃饭」

「这不是挺好的嘛」

她肯定了我的想法。

「内容物无所谓。但是用语言表达是很重要的吧?如果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关键时刻身体就会动弹不得。如果要抽谁的脸,不好好回想一下自己所憎恶的对象吗?」

凛这句话听起来虽然有些不对劲,但是,自己却感受到了温度。

(……难道说)

自己,思考着。

为了这个,她才会跟自己谈论起这副身躯吧。

即便有一种不好意思、羞耻的心情,也——

「——来了」

凛的嘴唇微微颤动。

「凛小姐?」

她的视线落在桌子上。

放在布匹上的宝石正在缓缓移动。

当然,自己和凛都没有触碰它们。宝石仿佛突然萌生了自己的想法,先是慢慢翻滚,然后又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就像在空中绘制纹章一样,宝石划出了红色的轨迹。

从那动作和光纤之中,读出了什么?

「看来夜劫很着急啊。我和教授都认为他们一整天都会保持克制,然而现在好像已经开始执行仪式了」

「这……」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声音放大了。

凛点点头,似乎在肯定我的不安。

「黑柜的仪式,是为了完成作为神明的容器的她(亚纪良)」

自己明白这一点。

被塑造成英雄(亚瑟王)容器的自己,如果完成了,会变成何物呢?

「凛小姐」

「看来不能再等了」

凛喃喃道。

「咱俩一起行动吧。格蕾?」

说实话,我有点高兴。

来到日本之后,终于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了。

「……了解!」

「欸嘻嘻嘻嘻!这对组合真有意思啊!」



亚德开心地笑了。

*

二世和埃尔戈并排坐在小屋中央。

床上铺着坐垫。

埃尔戈跪坐着,二世也想要跪坐,但是双腿无法弯曲,只要盘腿而坐。

「让咱瞧瞧你的脸」

源马双手夹住埃尔戈的脸颊,上下打量着。

与其说是在观察,不如说是异常的专注,仿佛要将眼前所见铭刻在眼睛里。埃尔戈自不用说,就连旁观的二世也被源马那种令人窒息的气势所震慑。

源马稍稍放松注意力,开口说道。

「你们认识夜劫雪信吗?」

「……嗯,知道」

过了一会,埃尔戈点了点头。

夜劫朱音的儿子。是来回收被封入黑柜的若瓏和亚纪良的对手。

「咱是,他的哥哥」

这句话让埃尔戈瞬间一愣,二世则保持了沉默。

「君主大人果然不惊讶。都到这里来了,想必已经是心知肚明」

「时钟塔的情报网中并没有提到这个」

「是吗?咱被夜劫除籍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之后,一直使用收咱为养子的斗彫一族的姓氏。到现在,作为斗彫源马的时间已经比作为夜劫源马的时间长的多了」

所以他才会对夜劫的内情如此了如指掌。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似乎很怀念过去的岁月。

「那小子的女儿——梅和亚纪良也经常来这里玩」

「夜劫亚纪良的姐姐」

埃尔戈说道。

本应成为夜劫的黑柜的继承人。因为她的突然死亡,亚纪良作为替代品被追捕。

二世和埃尔戈拜访这位制面师之后,才能明白这份血缘之间的联系。

「姐姐很聪明,妹妹很活泼。不过,她俩都是在炉子边上玩耍,因为实在太危险,咱只好把木炭和吊钩收起来呢」

源马的手指划过埃尔戈的脸颊。

埃尔戈忍住这种痒痒的感觉,二世开口说道。

「亚纪良和某个魔术师一起逃走了,昨天他们被夜劫抓了回来」

「……是这样吗?」

源马苦涩地喃喃着。

「两姐妹都不适合那座山啊。梅那小丫头,一直想去上学」

这句话,让二世的眉头动了动。

「日本不是有义务教育吗?」

「那是当然。即便是魔术师,大多数家族也会在这种程度上与社会妥协。但是,夜劫家族连这个都拒绝了。生为夜劫一族,从出生到死亡,都是在山中。和咱这种半途隐居的家伙不一样啊」

「……」

二世保持沉默。

源马轻轻打开盒子,拿起刚才的假面。

用指尖在面具的表面划了好几次。

在同一个位置,一次又一次。

似乎是刚才在埃尔戈脸上比划的那个位置。似乎想要让指尖记住形状的差异。和普通面具额制作方法完全不同。但是,这种行为所展现出的气魄是显而易见的。

「亚纪良的未婚夫也定好了」

「未婚夫?」

「本来啊,是要和咱结婚的」

「啊——!」

埃尔戈屏住了呼吸。

「按您刚才说的,您是夜劫亚纪良的伯父吧?」

「他们会在意那种关系吗?都是身处现代,与神明大人相连的人。婚配的目的就是让血统纯化,所以什么事情他们都干得出来。稍微往上翻翻族谱,别说是侄女和伯父了,甚至能找到父亲和女儿,祖父和孙女的配对。啊啊,咱改姓也算是一件好事吧。减轻了调查族谱的难度呢」

源马苦笑着,挠了挠下巴上的胡须。

当然,世界上也有很多地区允许这种程度的近亲结婚。在大概一百年前的日本,是随处可见的。

但是,地域和时代的错位果然如同楔子一样扎入了内心。

埃尔戈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座山整个都被囚禁在黑色的匣子之中。

「所以说,雪信那小子是个例外」

「例外?不过根据您刚才所说,夜劫是一个极其严苛的家族,即便是下一任家主,也不会轻易被赐予例外的资格」

「因为他太天才了」

源马明确地回答了埃尔戈的指纹。

「别说是几代人了,就是这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他这样的天才。按照继承顺序来说,应当继承夜劫的人是咱,但是这个资格在雪信降生之后就被剥夺了」

源马一边抚摸着面具,一边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空中,行走」

「空中?」

就是字面意思。那小子不到六岁的时候,就能在空中行走。后来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天真地笑着回答我‘感觉能做到就试了试,真开心啊’。虽然不知道在二位的国家如何看待这种情况,但是在这里(日本)能够在空中飞行,可是作为仙人之证而被敬为贵人的。

如果能明确地在空中行走,就需要具备时钟塔中事实上的最高位阶——色位(Brand)那样的实力。

日本和西方,对于魔术的定位和运作方式完全不同,难道夜劫雪信在六岁的时候就达到了那样的境界吗?

二世明显地咽了咽口水,那声音在埃尔戈耳边回响。

「家主之位,我就此舍弃了」

源马说道。

「当了十几年受人敬重的长子,也不是没有留恋。但是,咱也很清楚自己的分寸,如果眼前出现这样的天才,咱那半吊子的欲望就会消失了。反而是明白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虽然咱以前也有当家的兴趣,但还是选择了热爱的面具。不过,老妈倒是异常的热切。咱作为弟弟的助手绝对不能出山」

「那是,为什么呢?」

「那小子保护了我啊。他说自己要当黑柜,要尽家主的责任,让哥哥自己选择人生吧」

「啊……」

埃尔戈轻轻地叹了口气。

所谓例外,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原谅本人的任性,而是原谅他人的任性。

「因为有他护着我,我才能离开家族去制作面具。所幸的是,我也有自己的才华。如果雪信继承家业的话,我会打造出最棒的面具。他给了我这样的自由」

「打造面具吗?」

「使出浑身解数,恐怕用余生也打造不出更好的面具,要有这样的觉悟」

源马的声音有些落寞,但又带着几分自豪。

虽然有些后悔,但还是做出了令人振奋的事业。

「大概十几年之后,那小子结婚了」

源马继续说道。

几乎没有离开山林的他,开始出现了神体的排异反应。这和他作为术士的才华是两码事。为了治疗而下山的时候,似乎一见钟情了。

意想不到的发言,让埃尔戈吃了一惊。

「在那之后的几年,对他来说是最幸福的时候吧。他又任性了一下。在家族的山林附近盖了一座小房子,让妻子住在那里,远离夜劫家族的琐事。长女梅出生之后,总是皱着眉头的雪信,偶尔也会露出儿时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咱交付面具的时候,有时也会去拜访他们一家人」

嘴角带着笑容。

对于雪信和源马来说,都是美好的回忆吧。

「但是,雪信的排异反应越来越严重了」

色彩黯淡了下来。

「这样下去可能会死,所以老妈命令他将神体移植给女儿。但是,雪信的妻子对于神秘一无所知,不可能解释清楚的。就算能解释清楚,也不可能把逐渐将自己推向死亡深渊的诅咒转嫁给女儿。这些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又受到家族的压力,最后只能与现实妥协,决定和妻子离婚。不管怎么说,再这样下去,妻子可能会性命不保」

「……」

绝对不是多虑了。

如果是魔术师群体的话,可以当作日常生活的延伸。对于埃尔戈来说是知之甚少的事情,但是从二世和凛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来判断,其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结果,离婚后的妻子和亚纪良一起下山。但是,雪信的不幸却没有就此结束。

「还发生了,什么?」

「因为神体移植的失败,梅死了」

之前听说的突然死亡,就是因为这个吗?

「跟二位解释一下,夜劫家族也是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才进行了移植工作。但是,原本移植神体的危险系数就很高。将神体剥离并非难事,但无论如何,移植也摆脱不了一定的风险」

将神明的碎片移植到人类的身上,这是理所当然的。

人类的肉体是多么脆弱,埃尔戈最为清楚。

「所以才,不得不将亚纪良带回来」

「可是,雪信先生他说……亚纪良的母亲逃走了」

埃尔戈和二世都听说了这件事。

在从夜劫之山出来之前,夜劫雪信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大家。

——『妻子她好像放弃了养育亚纪良。啊,她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夜劫家是与神秘相连的家系,只是单纯以为夜劫家是奇怪的宗教家系,所以对孩子身边不断发生奇怪的现象这件事也无法忍受吧。』

——『虽然听说她好像找过各种灵媒,但是普通灵媒怎么能对付得了夜劫的神体呢?话虽如此,她也没能和我们取得联系,就逃走了。』

「……啊,雪信那小子是这么说的吗?」

源马的嘴唇扭曲了。

「唉,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令人头疼的是,咱所说的,不是谎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小子太天才了,根本不懂啊」

源马的侧脸,显得非常空虚。

「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几乎没有下过山的那小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确实如此啊」

二世苦涩地,喃喃自语着。

「亚纪良她很有才能啊」

「才能是说……?」

对于埃尔戈的疑问,源马点了点头继续解释。

「没错,才能既是祝福,也是诅咒。尤其对于咱们这种靠才能吃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要是在本家的山里,经过老妈的教导应该可以控制,要是像雪信这么厉害的话,自己一个人或许也能控制。但是亚纪良没有这种环境和能力。因为无法理解自己的能力而感到恐惧,在周围制造了灵异现象……啊啊,至少,他们要是能来找咱帮忙就好了啊」

源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梅的死亡,夜劫内部几乎失控,雪信设法安抚了家族内部,然后去迎回亚纪良。他当时打算如何跟妻子和女儿解释,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雪信离婚之后,为了不让妻女再和夜劫扯上关系,便断开了所有的联系……结果,那反倒是弄巧成拙」

「据说,雪信打开家门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和腐臭味。那小子慌忙地冲了进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吐血而死的灵媒师。浑身鲜血的亚纪良似乎陷入了恍惚。灵媒师的手艺貌似不错,然而却起了反作用。据说尸体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亚纪良的才能被不彻底地激发,使得灵障更加严重了吧」

当时的画面,历历在目。

吐血而死的灵媒师,还有沐浴那血液的,自己的女儿。

这不是足以让一个父母失去精神平衡的悲剧吗?

不对,也许失去的,不止一个人。

「那么,夫人呢?」

「她人间蒸发了,就是这样。在附近徘徊的时候被雪信发现,现在藏在咱熟人开的精神病院里」

「……」

源马的话语,让埃尔戈无话可说。

放弃养育女儿并不是谎言。然而,这显然是掩盖事实真相的说法。母亲忍受着女儿身边频繁发生的灵异现象,就算是这样还是拼命为女儿寻找灵媒,当灵媒惨死在她面前的时候,母亲的理智终于崩溃了。

「……那种事情」

事情完全不同了。

夜劫雪信所言,意思也全部变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呢?」

源马说道。

「在现代社会,如果还执着于神秘的话,当然会变成这样啊。在你们的土地上,魔术师还能在现代社会生存吗?」

「……不可能的」

二世他摇了摇头。

「我们所有人都在走向过去。如果说科学是通往未来的概念,那么毫无疑问,魔术就是走向过去的概念」

「是这样吧」

源马点了点头。

日本也是如此。刚才您也说了,无论是修验道还是阴阳道,只要是追求神和根源,都是一样的。说到底,都是从根源(同样的存在)之中分支出来的东西罢了。

这句话有点像是自嘲——或者像是已经放弃了。

「因为咱们早就被这个时代淘汰了。因为咱们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每个人都这么拼命。因为再过一秒,咱们所做的一切都可能变得一文不值」

变得一文不值。

和字面意思一样,拼上性命的技术也好,从祖辈那里积累下来的研究也好,全部变成了废品。这也是为什么,在很多魔术师的家族中,继承者一开始就被灌输了‘今后你要记住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没有价值的’这种观念吧。

「可是……」

埃尔梅罗二世补充道。

「可是,我们总是在与这种无价值对抗。就算离开树枝的苹果一定会掉下来,落下来的苹果也不一定会变成废品。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只会听天由命的苹果。即便最后会跌得粉碎,也可以选择稍微体面一点的形状」

「没准,老妈她也是这么想的吧」

源马的回应,让二世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着二世那种表情。

「刚才您是在故意刁难咱呢。咱无所谓了」

源马笑了。

「不过啊,咱还想再听听您的故事呢。君主(Lord)啊。您在魔术世界,理应是见识过最多神秘的人吧?按刚才您说的,魔术师应该也能选择更体面的形状。难不成,当上时钟塔的君主之后,咱们这些俗人的烦恼就能烟消云散吗?」

「我……」

二世一时语塞了。

他的表情似乎很困惑,像是被人指出忘却之物的表情。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没有,魔术的才能啊」

他说出来了。

「没有才能?您不是说自己是君主吗?时钟塔仅有的十二位君主之一,号称是魔术世界的王,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作为君主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吧。要说谁是时钟塔历史上最强的君主,候选人有好几个。但如果选一个最没有才能的君主,大家应该一致认为是我。因为我连适当的『强化』都做不到,从山下爬到这里都会气喘吁吁」

二世轻轻地笑了笑。

自嘲,不对,应该是爽朗的微笑。

「老师……!」

仿佛被那微笑吸引,埃尔戈稍稍睁大了眼睛。

「所以,想要靠近一些啊。即使我的才能多么贫乏,我的存在渺小到连拥有梦想都不被允许的地步,我也要在死去之前奋力挣扎。我想挺起胸膛,向着那些曾经否定他人梦想的家伙说,拥有梦想是没有问题的。虽然这一生对于目标而言完全不够,但至少,我想要为了更加接近一些而拼上自己的一切」

他结结巴巴地说着。

「不知道我的回答能不能成为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即便是这样,我也喜爱魔术,大概想要表达这种意思」

「……是吗?」

源马小声地说道。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视线落了下来。

「也有这种接触魔术的方式啊。喜爱魔术,是这样吗?」

他又摸了摸未完成的面具。

「你有个好老师啊」

源马对埃尔戈说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埃尔戈点点头。

面对这样的君主(Lord)和红发年轻人,源马继续说道。

「我偶尔也会,这么思考。濒临断绝的魔术,没准会使出最后的什么手段,创造出自己的继承人」

「魔术吗?」

埃尔戈问道。

这代表着,魔术本身就有人格吗?

同时,不知为何也奇妙地心领神会了。或许真的,真的存在,这样的事情吧。

「雪信是那样的天才。就像被夜劫之神宠爱一样。或许,两仪也是如此吧?」

「两仪?」

埃尔戈试问道。

「啊啊,你认识两仪吗?虽然是夜劫的远亲,但他们的家主似乎有极其特殊的性质。现任当家是女性,就是因为她满足了这个条件。咱也见过她一次,只要她的余光扫到身上,就会浑身发抖啊」

「……两仪的家主」

两仪干也参与了本次的事件,是否也是与此相关呢?埃尔戈思考着。确实,两仪夫人反对干涉这次的案件,把未那托付给丈夫之后离家出走了。

「但是,天才也好,凡人也罢,生存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活下去。虽然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但有时还是不能让步的。有的时候是不可以让步的啊…………无论是咱,还是雪信,还是老妈,都是这样啊」

源马感慨地结束了谈话,抬起头来。

「你叫埃尔戈,对吧?」

「啊,是的」

「从现在开始打造的面具,会变得非常特别。从你原本的脸和内侧的脸来看,说不定会比雪信手中的那个更加强力」

那是作为制面师的直觉吧。

「你可以把那张脸用在任何事情上。可以用于返还神明,也可以用在其他事情上」

「其他的事情?」

「坐在那边的君主一开始不就说过吗?面具是与神对峙的时候使用的。可以用来返还神明,也可以用来迎请神明。在接受赐福或者平息神怒的时候也可以使用。面对你说想要战胜的对手的时候,也可以使用」

感受到了一股热风吹过。

埃尔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源马,眨都不眨一下。

「打造面具是师父一族的夙愿。不过,这幅面具是咱的个人意愿,作为对刚才君主的发言的答谢赠与你。你可以用这幅面具去做任何事情。哪怕是和老妈、雪信他们作对也没有关系。不管怎样,这幅面具只会服从于你,只属于你自己」

「……好的」

埃尔戈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然而然地,握紧了拳头。

胸口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激情。刚才那句话,在决定与若瓏再战的年轻人的内心,确确实实地燃起了一团火焰。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就先听那位师父的话吧」

源马一边看着二人,一边喃喃着。

突然,那个表情是,

(也许)

埃尔戈思索着。

也许,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讲述了夜劫的故事吗?为了提前告诉年轻人,在魔术世界中会有怎样的毁灭和陷阱在前方等待着。

源马站起身来,往隔壁房间走去。

虽然这间屋子和客厅没有任何隔断,但低头看着面具的制面师的侧脸已经拒绝了外界的一切信息。

一把上了年头的凿子悄无声息地凿到了面具之上。





4


「你怎么样了,亚纪良?」

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如海浪般散开,又像泡沫般消逝。

「额,还是没有回应吗?」

漂浮在黑暗中的若瓏咂了咂嘴。

这里的空间没有上下之分。

当然也没有光,但若瓏的眼中可以隐约看清周围。因为这个空间并没有被通常的物理法则支配。

「真是不得了啊」

他这样想着。

尽管认为这玩意说到底只是岛国的魔术,但如此一看确实不容小觑,规模暂且不论,精度和技术都令人吃惊。

(从夜劫家主的那道术式中也能得知)

——『神之御息者吾息,吾息者神之御息也。若以御息吹则秽不在,不残,阿那清清。阿那清清。』

那是祓除污秽的言语。

污秽啊。

也就是说,不仅是若瓏,就连封住若瓏和亚纪良的这个术式也被判定为污秽。

(奉神之清净为尊,神之清净以外的部分也会使用吗?)

这真的符合这个国家的特点了。

(那个君主也说过类似的话。)

潜藏于在亚纪良身体之中的,夜劫之神。

若瓏事前调查过,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神。

(……问题是)

问题是,使用了神明的哪个侧面?

关于神明这种存在所流传下来的信息极其丰富,无论是由某种事象转变或是因人的信仰升格为神,都是历史积累的结果,因而具备各种各样的侧面。

「……………………」

若瓏不断地咂着嘴缓解涌起的食欲。

老实说,他也有喰神冲动。

之所以不像埃尔戈那么激烈,单纯是因为规模和时期的差异。相对于吞食了三位神明的埃尔戈,自己只吞食了一位。再加上自己是在埃尔戈这个原体完成之后才进行了仪式,因此在获得了某种程度上的稳定性。同时也跟自己苏醒之后,接受彷徨海的师父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有很大关系。

(埃尔戈……吗)

现在,脑子一部分也一直在想着那个年轻人。

初战获胜。

但若瓏完全没有想到,那就是埃尔戈的实力。勉强看出一点破绽的,只有装填上孙行者的神核暴走的时候。

毫无疑问,下次会更强。

不知道是让第二位神明觉醒,还是通过其他的手段,不过应该会超过上次若瓏所目睹的那种程度的力量。

所以,青年才会无休止地重复这个设想。

双眼半睁,让意识稍微敏锐起来,舞台就会发生变化。

没有上下区分的空间变成了上次战斗时的GranTokyo北塔,眼前出现了将三对幻手实体化的埃尔戈。

不需要什么信号。

想象中的埃尔戈将幻手全力挥出,虽然若瓏用幻翼抵挡,但那强烈的疼痛却在脑海中清晰地再现。利用反作用力扭转身体,绕到他的背后,使用了名为八卦掌·抱月掌的武技。

但是,想象中的埃尔戈完全不顾身后,其余的幻手凝为拳形,使用里拳(翻译者注解:空手道招式,使用拳背攻击敌人)猛击若瓏的身体。

连骨头破碎的感觉都完全再现了。

(……啊啊,这一拳打得真是)

若瓏心想。

那家伙是埃尔戈。

他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做到这种程度。若瓏太了解他的能耐了,以至于到了厌烦的程度。

所以,继续想象(simulation)。

以幻翼迎击眼前埃尔戈挥来的拳头。

震撼大气的神秘的激烈对抗。

若瓏瞬间计算出了随后的三十七手变化。

这样吗?

是这样吗?

还说是——?

每思考一次,埃尔戈的战术就会变化。

与此同时,若瓏也改变了面貌。

时而使用八卦掌,时而使用思想魔术,时而使用尚未显现的竜之『力』,拼尽全力与其对抗。

在这场战斗中,各有输赢。

若瓏战败之后,会反复推演战斗直到获得胜利之法。目前尚不清楚埃尔戈所喰的第二位神的情报,因此建立的假设模型(pattern)也有无数种,但是他没有因为反复的推演而感到无趣,他的侧脸犹如一个发现了最棒游戏的孩童一样充满愉悦。

(……哈哈)

奇怪的是,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简直就像是,一个为恋爱烦恼的学生。

也许真是如此。

毕竟是,世界上仅有的两名同胞。

也有如同无支祁和若瓏的师父——或者就像传闻中的圣杯战争的境界记录带(Ghost Liner)那样拥有同等战斗力的存在。但是,作为生活在现代的灵长,吞食过神或竜的个体,再没有第三者。

(……这种饥饿,也是如此)

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拥有喰神冲动的人。

若瓏一直在思考着。

他感受到某种存在自腹腔深处沸腾起来。

这样吗?

是这样吗?

脑海中描绘的埃尔戈的形象千变万化。

粉碎大地,搅乱大气。

简直就是神话。埃尔戈的幻手,白若瓏的幻翼,都变成了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形态。

或许,自己的推演模型早就偏离了原本的埃尔戈。

低估对手是危险的,反之亦然。如果自己想象中的埃尔戈偏离了现实中的埃尔戈,那么模拟就失去了意义。

(……那样也不错)

若瓏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没有意义也没问题。

为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寻找意义和理由,只会让人活得憋屈。

若瓏他,不问活着的意义。

若瓏他,不问战斗的意义。

然后。

若瓏他,对于品尝这件事亦不问意义。

世界上仅有一个的同胞,他的血肉是多么的甜美可口。现在连身体中涌起的冲动,都是那么的可爱。

这样吗?

是这样吗?

好像在跳长长的华尔兹。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

在跳舞的过程中,连冲动都发生了变化。

连自己的形态都在变化。

和埃尔戈一样,若瓏也还是未成品。

如果不是这个地方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即便是被放置一周的时间,自己也不会察觉。

「……阿若」

「亚纪良,你醒了吗?」

想象模拟在刹那间结束,若瓏对亚纪良说道。

这道封印也夺走了若瓏的视觉。

「……阿若」

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你在那边吗?阿若?」

「我在这呢睡美人。想起来没做的作业了吗?」

从那玩笑话中,能感觉到亚纪良在窃笑。

与此同时,束缚亚纪良的术式也在这时进入了若瓏的意识。

(……这玩意比想象中麻烦啊)

实际上,自己已经完成了术式的表层解析。

问题在于,亚纪良正在侵蚀自己。

并非术式。而是移植到少女身上的神体。神体超越了肉体的规格,甚至在灵魂中逐渐扎根,想要改写夜劫亚纪良这个存在。

这也是若瓏没有离开东京的原因。

如果贸然离开土地,很有可能会刺激到已经移植过来的神体。在和彷徨海的师父会合之前,若瓏的行动一直受到限制。

「阿若,我感觉,好睏啊」

亚纪良的声音断断续续。

「姐姐她也是……就这样……睡着的吧……」

「月亮,你能想起来吗?」

若瓏突然说道。

「月轮观……?」

「你知道这个吗?」

「嘿嘿……以前在山里面学的……但是我……学的不好……不会呢……」

声音越来越弱。

简直就像,即将熄灭的蜡烛一样。

「炒饭……真好吃啊……」

就这样,声音中断了。

「哎呀哎呀」

嗨,若瓏故意叹了一口气。

亚纪良的自我消融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虽然自己认真起来还能破坏这个封印和术式,但是那就意味着亚纪良的死亡。不过,术式一旦进行,破坏也是不可能的吧。

「听说你把我作为筹码了,老爹」

如同泡沫一般的喃喃自语。

「那个赌瘾上头的老混蛋,真的想过结果会怎样吗?」

这么说着的时候,褐色皮肤的青年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嗖」的一声,年轻人体内的某种存在被压缩了起来。

「和破坏不一样,这是我不擅长的事情啊」

他交替呼吸着。

此乃胎息。

是让魔术回路充满精气(Od)的呼吸方法。

若瓏的身体,缓缓地,滴落下来一种如同柔光的东西。

「紫薇黄书、名曰太玄。散月华睡、养魄和魂」

在他吟唱咒文的同时,咒文渗入并包围了亚纪良所在的区域。

接着,在若瓏的身边,也慢慢扩散开来。

「方中严事,发自玄关。藏天隐月,五灵夫人」

思想魔术——月魄咒。

原本是为了激活自己魂魄的魔术,现在若瓏扩大了术式的作用范围,并且用于守护和探测。将精气(Od)和灵气(Aura)的覆盖范围拓展到极限,让月光布满周围,不留一丝空隙。

湖水一般静谧的光线逐渐渗入黑暗。

时间无法确定。

是一秒吗?

是一天吗?

是一年吗?

不久后。

年轻人抬起头来。

「……他们,先到了吗?」

他的嘴唇上挂着无畏的笑容。





5


自己和凛坐在车里。

幸好凛还会开车。我们按照干也给的联系方式打通了电话,两仪的家令已经准备好了车辆。

这种车型似乎被称作SUV。

为了在还没铺路的地方也能行驶,采用了兼容越野的轮胎。

令人背后发颤的引擎声使人觉得可靠。凛刚开起来的时候也觉得有点不熟悉,不过和她取得驾照的地方(英国)一样,驾驶位都在右边,所以很快就适应了。

不过驶出国道,过了几十分钟,情况就不太对劲了。

「真没心情夏天兜风啊」

凛的视线望向天空。

黑云慢慢地占据了天空的一角。

从车窗吹进来的风有一种奇特的黏性。不仅是湿度的问题。抚摸着脖子的气流硬邦邦的,就好像是在浅浅的挠着自己的皮肤。

「咦嘻嘻嘻!臭啊,太臭了!格蕾!」

「亚德……」

我对着右肩的固定器(Hook)责备道,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情。

这是以前走这条路时不曾有过的感觉。

也可以说是瘴气。

现在还很稀薄。

这种浓度最多只能影响到幼儿吧。如果长期被瘴气影响,即使是成年人也会精神失常,但魔术师则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一想到这是勉强才能看到山林的地方,就无法想象这些瘴气会扩散得多么广。

「你以前来过吗?」

凛确定道。

「……是的」

「那倒也是。如果这样的瘴气一直扩散下去,无论如何都会变成社会问题。至少这里应该会变成交通事故频发的不祥之地呢」

凛爽快地说出了手握方向盘时的晦气发言。

她一脚油门。

车子月往前走,瘴气的黏稠感和挠人般的违和感就越发严重。

道路两侧都是树林,湿度也越来越高。别说是薄薄的树叶,就连纤细的树枝都不禁垂下头来。

(果然,很像啊……)

自己思考着。

就像在自己的故乡。

因为将自己作为守墓人培养的布拉克摩亚的土地,也总是沉浸在薄薄的黑暗之中。

(……只是相似吗?)

感受到莫名的唾液溢了出来。

别说是令人浑身起毛,就连肌肉下的骨骼都能触及到,一种令人生畏的冰冷感从脚底爬了上来。

「……凛」

「嗯,格蕾似乎很敏感呢,我也感受到了。话说回来,他们的仪式不正紧锣密鼓地展开着嘛」

凛嘴角一撇,满怀挑战地望着山林。

美丽的女性,生有一副战士的容颜。

「你还感受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模糊的印象也行,都告诉我吧」

「……是,匣子」

脑海中浮现出封印若瓏和亚纪良的漆黑立方体。

这座山本身就如同一个巨大而漆黑的匣子。

「匣子……原来如此,是匣子啊。谢谢你了,格蕾」

这时,车停了下来。

从这里往上走,就能抵达夜劫的山门。

「正面进攻不太行呢。也不能说是侦查」

她把SUV驶向几乎没有人使用的山路。

因为没有铺路,车辆晃晃荡荡的。

离开事务所之前,仔细研究了多张地图,大概也是为了规划路线吧。

「因为是私有土地,无论是哪张地图,关于这里的细节都很模糊,但还有共同之处的。只找到了大概是从以前的老地图上留下来的,从后方进入山林的路线」

凛一边解释,一边仔细地切换着油门和刹车。

道路越来越窄,路旁伸出的杉树树枝把车刮了好几次。因为是租来的车,所以完全没有顾虑。和她在新加坡当海贼顾问那会的侧脸一模一样呢。行至深处,阴郁的瘴气就变成了晴朗的海风,从车窗里钻进来的树叶变成了浪花。

「是结界呢」

她喃喃道。

「是对异物的自动排斥反应吗?真的是,很喜欢日本(这个国家)啊」

她看起来很开心。

即便是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远坂凛还是远坂凛。

如同扬言这个世界早就属于自己一样。

「Pseudo-Edelsteine 拟似宝石 Siebzehn 十七号 Das Schwert des Windes 风刃横扫!」

凛一边开车,一边向前伸出手臂。

她的指间闪烁着翠绿的光芒,瞬间刮起一阵狂风,让人误以为暴风雨已经来临。狂风所到之处,犹如被名刀斩断,树枝和瘴气都被一分为二。

就像是摩西的传说一般,SUV朝着前方突进。

被砍断的杉树树梢无所牵挂地落下。

就在不远处,雷电落了下来。

似乎是对伤害了山的一部分的不知好歹的魔术师表示愤怒。

不对。

也许,山真的发怒了。

眼前倒下了好几颗更大的杉树。并不是说凛操纵的风威力过头。眼前的景象如同巨人在挥手,明显充满了要阻止我们的意思。

亚德!第一阶段应用限定解除!

「咦嘿嘿!」

我打开了SUV的车门,手中的亚德重新构造。

眨眼间出现神秘,是大锤的形态。

从锤子的背面,魔力如同喷射一般释放出来。即使换算成英灵的技能,也已经可以同Rank B媲美,这是限定状态·攻城锤(Battering·Ram)的特性。

从车门里探出身子,单手挥动大锤。

一击便将倒下的巨杉全部击飞。

为了不让身体因惯性被甩出车外,用『强化』后的肌肉力量强行控制身体。过去只能以全身架势挥动的大锤,就这样一下子被拉了回来。接着我把车门关上,把亚德重新挂到了固定器(Hook)上。

「直接上吧!」

凛眼睛一亮。

一口气突破狭窄的山路。

穿过森林的时候,她猛地一脚刹车。

虽然SUV半边车身打滑,但还是在最短距离停了下来。

「到这就行了。下车吧」

听从凛的指示,自己眨了眨眼。

「啊……」

我明白了森林中断的原因。

在我们面前,是一条河流。

既不深,也不宽。

两岸的距离大约是六米。

沿着这条河,有一条SUV根本无法通行的小路直通山上。

中途还有矗立着一座古旧的鸟居。

那是一座黑色的鸟居。

虽然外漆剥落了不少,但似乎原本就是用黑色的树木建成的,所以样子并没有多大变化。不对,应该说,变得化作了玄色。

果然如此。虽然地图上没有标出道路,但在这种建有古老神社的山上,将山川作为标记物往上走的路线是固定的。

bingo!凛微笑着。

她拔下SUV的钥匙,抬头望向山上。

那是夜劫宅邸所在的方位。

「上山吧」

凛作出宣言。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这座山,叫什么名字?」

「虽然正式名称不是这个,但据说夜劫家是这样称呼它的」

凛叹了一口气。

然后,

「朽绳山」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低沉的雷鸣响了起来。





6


「完成了」

源马放下了凿子。

似乎,那小小的凿子现在比铁块重了百倍。

已经完成的面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光滑的表面上多了几道刻痕吧。

但是,毫无疑问,源马为了这一刻竭尽了精魂。

眼眶深陷,呼吸断断续续的,十分微弱。

连皮肤都像幽鬼一样苍白。

不过是十几分钟,看起来就像老了将近十年。有个成语叫「呕心沥血」,而制面师似乎把自己的灵魂注入了进去。

源马把手伸到了埃尔戈的脸上,那手颤颤巍巍的。

「不要,再佩戴了」

他制止了埃尔戈。

「咱的脸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以前自己的戏谑之心,试着戴上了面具」

只见源马摘掉了自己的面具。

遮挡着右半边脸的面具下的景象,令埃尔戈浑身僵硬。

源马立刻把面具重新戴上。

「就像你看的那样,皮肤几乎都被夺走了。这就是所谓的肉身人面,但那玩意有自己的想法」

埃尔戈吞了一口唾沫。

他拿着面具问道。

「夜劫家其他的人的面具也是这样吗?」

「不,他们的面具是定型的。无非是先把别人的脸套用一下罢了。凡人如果接受了神明大人的权能的话,稍微贴近神明一点会比较轻松吧?」

他接着说道,

「你小子的面具不是那种」

源马叮嘱道。

「当你戴上它之后,那将不再是假面。而是变成你小子的脸」

「是某种神器——名为Persona的概念武装吗?」

二世说道。

概念武装。

这个名词,埃尔戈也听说过。

确实,凛好像在什么场合说过。对于概念、意义,有时是对自然法则施加影响的道具。

「原本,能乐并不叫假面。什么都不戴的状态被称为直面,甚至还有专门表演这类内容的戏剧。戴不戴面具,内心所想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

埃尔戈如同要将源马的话语吃下一样,认真听着。

感觉被告知了非常重要的事情。

「你小子要下定决心啊。不管怎样的脸都会左右人的状态,但是那张面具毫无疑问是特别的」

「……万分感激您的好意」

埃尔戈深深地低下了头。

源马他,一瞬间愣住了。

「咱本想吓唬你的,没想到你会这么郑重地感谢我」

他笑了。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二世突然插了一句。

「你给我听好了,埃尔戈」

「……啊。好的」

二世拿起了那张面具。

他低头看着面具,一阵子没说话。

「怎么了?」

源马问道。

突然,魔术师白皙的嘴唇,吐露了这样一句话。

「如果以此作为线索……格蕾也……?」

埃尔戈转过头去。

如果埃尔戈的目的是返还自己身体中的神明,那么二世所探求的答案,就在眼前。

让她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

二世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面具的表面,然后把面具递给了埃尔戈。

然后,

「我必须支付这幅面具的报酬」

「咱不是说了不需要吗?」

「没有比免费更贵的东西了,这句话在我们的世界也是通用的吧?」

二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这样说道。

「我们接受了两仪干也的委托,他希望我们能帮助夜劫亚纪良」

「你们……」

大家沉默了一会。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君主啊。您接受了这么暧昧且傲慢的委托吗?」

源马擦了擦胡渣下巴。

「刚才也说了类似的话呢。魔术师不是那种具备伦理性的存在吧?夜劫虽然不被唤作魔,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包括咱在内,他们是极恶之鬼。一旦组成集体,就会以自己的极恶为荣,这样就更加无药可救了」

源马所言,是魔术师的真理。

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否定的、执着于神秘的人类的本能。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提心吊胆地在白日与黑夜之间,像个迷途的彷徨者那样生存下去吗?就算您是时钟塔的君主,就打算一直这样死磕下去直到撒手人寰吗?」

从字面上理解像是谩骂,但声音的深处却包含着对谈话者的体谅。

「您的脸,并不是以前就一直板着的。如果是那样,皱纹的形状就不一样了吧。以前的您情感更加丰富,应该是直爽的类型吧?」

「……!」

二世屏住了呼吸。

埃尔戈略显意外地眨了眨眼。

时钟塔的魔术师闭上双眼,如同放弃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反复摸了摸眉间的皱纹,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头疼不已啊。正如你所说的。即便是现在,我也怀揣着愤怒,背负着感伤,我还是对魔术充满了渴望。无论这条路是多么凄惨,多么可悲,无论它多么偏离人之道,我也想品尝它的果实」

这份坦白,近乎对于神父的忏悔。

「同时,我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这样。虽然我从未期许过君主的称号,但既然有人仰慕我,我就必须回应那份期待。可能是和其他君主不同的生存方式……至少,我要让自己的弟子能够抬起胸膛」

说到这里,二世低下了头。

「……我,一直,一直,都活在矛盾之中」

「如同对星星伸出手臂一样地,活着啊」

源马的话并不是说给谁听的,像是在原地翻滚。

「与其说是矛盾,不如那说是梦吧」

源马这样说着,站了起来。

虽然脚下还有些踉跄,但还是走出了小屋的后门。

风呼啦呼啦地吹着,一眼可见的榉叶在摇曳着。树梢上挂着一个看起来是手工制作的秋千。

「咱不是为了让这玩意在屋子里嘎吱作响而制作的」

源马眯起了眼睛。

「夜劫亚纪良,是为了她吗?」

二世说道。

他想起了刚才源马说过的,因为太危险了,所以不得不收起木炭和吊钩。

「虽然害怕别的面具,但是她们喜欢放在这里的面具。笑容和她们很搭啊。亚纪良和姐姐梅以前在这里荡秋千」

源马蹒跚地走着。

埃尔戈想搀扶他的肩膀,但是制面师摇了摇身子,拒绝了。

「作为置身神秘的人,老妈她没有做错什么。啊啊,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正确了……不过,咱和雪信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没能救下梅,但是亚纪良就算不背负这种宿命也没关系吧」

源马推着秋千的绳索,笑了笑。

吱、吱、手制的秋千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来回摆动着。

「咱也拜托您了」

他喃喃道。

沙哑的声音,如同干燥的风。

「请您救救亚纪良」

「我明白了」

二世,深深地,低下了头。





第三章





1


在日本,有名为「ヒモロギ」的概念。

转写为汉字,即【神篱】。

或者,也可以称为「イワクラ」。

在这种情况下被称作【磐座】。

正如其名,多半是树木和岩石,有时是草丛和海岸等神明栖息的场所。在日本,这样的地方才是信仰的根基。

尤其是,山。

因为山是连系天空的地方。

并且,河川也是自山中涌出。降下山的恩赐,维系山民性命的,亦是群山。在人和山如此之多的互动之中,山林本身成为信仰的对象也是很自然的。

而在山林之中,作为神明的附体而被尊崇之物,就是神篱和磐座。

夜劫的那个,是一颗大树。

山的深处,森林的秘处。

那棵大树矗立在宅邸的深处,

黑色。

不只是那棵树的表皮。

树枝、树叶,都黑得出奇。

若是秋天,根据产生红叶的色素花青素的沉积状况,或许会呈现这种颜色。

但是现在正值盛夏,这般色彩未免太过异常。

正因如此,夜劫将其奉为信仰。

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被认定为神明的显现。因而得名「ミアレ(御阿礼)」。望见滚落巨岩的威容或是从天空飞流直下的瀑布,宛如神明显现于心中悸动,亦是御阿礼。

枝叶于阴沉的天空中张开,仿佛包含着阴影与黑暗。

于地面爬行的树根,看上去宛如黑蛇。

不只是大树

周围围起的注连绳与垂下的御币也是黑色。通常,为表现在洁净的环境中迎接神明,御币应是白色。

在前端坐着的女人,也穿着濡湿鸦羽一般的黑衣。

她就是夜劫朱音。

「……那么」

朱音的视线落在神篱前。

那有一张漆黑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张面具。

昨天,雪信的皮肤连同神体一起被剥离,贴附在了面具之上。面具也是黑色的。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而是把皮肤贴在神体之上,不久后就变黑了。

然后,在面具旁边。

是一个漆黑的立方体。

这是一个囚禁白若瓏和亚纪良的匣子。黑面与黑匣并列摆放就会产生奇妙的振动感和共鸣感,向周围传播开来。耸立在眼前的黑色大树也让人觉得似乎正在颤动。

「雪信」

朱音喃喃道。

「我在」

回应声传来。

男人跪坐在连注绳外侧。

只有他穿着白色的西装。一切都是黑色的,只有他那身西装、右臂的石膏以及肩上的绷带如同花儿一样洁白。那身西装做工精良,没有留下不必要的褶皱,看起来就像赴死的丧服一般。

他额头正中间有一道以前割伤留下的痕迹。

此人正是夜劫雪信。

朱音只是喊了一声,并没有回头看儿子,背对着儿子说道。

「刚才有东西触碰了山林」

「是的」

「何以应对?」

「已经命令榛率部迎击。家主大人有何指示?」

雪信将头深深低下。

「那么,你们酌情处理吧。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谁也不能妨碍今天的仪式。……无论是时钟塔还是彷徨海都不能」

「遵命」

雪信低着头,简短地接受了。

起风了。

注连绳与御币随风摇曳,神篱之树沙沙作响。

「…………」

朱音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视线始终没离开黑匣与面具,小声说道。

「你还记得吗?」

生硬的声音。

「第一次,在空中行走的情景」

「是的」

雪信还是没有抬起头,肯定地说。

「那时正值夏日」

「就这些吗?」

「天空特别蓝,心情也很愉悦」

在阴沉的天空下,男人说道。

身体虽在现代,心却仿佛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风景里。

「母亲为我跳舞。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是啊」

夜劫朱音肯定道。

凝视着匣子和面具,眯起了眼睛。

「我也还记得,你只有身体长大了呢」

她的耳中仍残留着余音。

还没有变声,身高不及母亲脊背的雪信正在笑着。

「结束后立刻回来。仪式的最后阶段,你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了解」

这样说着,雪信低下了头。

他喃喃着。

「所以,那个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在空中行走起来」

那是连朱音也没能听到的声音。

所以这次她也回头了。

「还有什么事情吗?」

「仅此而已」

他保持跪坐,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允许我履行职责,家主大人」





2


下山的途中,二世掏出手机。

这里是坡道。

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查看着讯息。

「看来,格蕾她们先行一步了」

他告诉埃尔戈。

终于有了信号,确认了手机收到的邮件。

「夜劫的宅邸……她们已经上山了吗?」

「这样也行吧。实际上,有必要确认一下对方的态度。如果夜劫的仪式结束了,那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第三选项」

埃尔戈鹦鹉学舌道。

「也就是,夜劫亚纪良」

「当然,在帮助亚纪良的基础之上,得到返还你所喰之神明的术式」

二世清楚地表述。

「虽然不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但我们的计划暂且确定为这个。得到斗彫源马的面具之后,哪怕没有夜劫的指导,也能进行最低限度的解析」

把手机放进麻纤外套,快步走下坡道。

在他身后。

「……我有点在意」

埃尔戈问道。

「老师您,非常重视理由呢」

「你的意思是?」

「因为,要帮助夜劫亚纪良的话,他人的【理由】是必须的。不单单是出手相助的想法,您也从干也先生和源马先生那里收集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确认这样做是否合适」

「原来如此。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我不知道。只是……我觉得应该也有人不是这样的」

埃尔戈的脑海里浮现出若瓏的身影。

如果是那个青年的话,应该会说帮助别人不需要理由吧。被人求助了,而自己也想出手相助,这就足够了。

但是,这个人好像不一样。

「……老实说,大概,帮助别人不需要理由吧」

二世说。

「就像你为了帮助若瓏那时挺身而出一样,有出手相助的想法,这就足够了。嗯,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魔术师,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无法接受那种单纯。因为帮助某人的同时,一般就意味着不协助另一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做这种选择」

他为难地皱起眉头。

红发年轻人问魔术师。

「所以,您才需要【理由】,对吗?」

「我这个人啊」

二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哀。

「因为总是犯错,所以至少要找个理由。就算再次犯错,至少也不要为此后悔。嗯,虽然我自己也讨厌这种行为,但我们是社会性的生物啊」

「这样不会很痛苦吗?」

「当然很痛苦啊。但是年轻那会犯下的过错,让我更加痛苦。所以,我想比过去的自己要做得好一些」

「……我知道了」

埃尔戈补充道。

「和凛告诉我的一样,能看出老师您是一个特别麻烦的人」

「嗯」

对于埃尔戈的感想,二世像是喉咙噎住了一样喃喃道。

看到他的表情,埃尔戈不禁笑了出来。

二世对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没法生气,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过了一会,二人来到了停靠在坡道下方的汽车前方。

二世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说‘终于不用走路了’。

「好,我们在这休息一下,等凛她们的消息……」

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

二世再次把手机拿出来贴在耳边,表情马上紧张起来。

「莱妮丝?」

埃尔戈也知道这个名字。

应该是二世的义妹,继承埃尔梅罗之名的下一任继承人。格蕾时不时会珍重地提起她,埃尔戈听了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年轻人的听觉捕捉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

「兄长,电话总算是打通了呢。我寻思日本是个发达国家啊,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你到底躲在什么边境区域啊?」

「很遗憾,我这里离首都很近。你可别忘了日本的山地比例啊」

二世苦涩地说着,接着问道。

「我这还有急事呢,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造访了斯拉(咱们家),她自称是拉提奥·库尔德里斯·海拉姆」

「……啊?」

埃尔戈对自己听得到的对话内容大感震惊。

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

毫无疑问,她就是同埃尔戈等人在新加坡战斗过的对手。同时也是,让埃尔戈喰神的三位魔术师的后人。

「……没捅出什么篓子吧?」

「哈哈哈哈,兄长,这可是天大的事情,所以我邀请了露维亚一同待客呢」

「蛇之道与其说是蛇,不如说是以毒攻毒,你这搞的」

「我保证兄长一定会胃疼的。但是,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在我们把拉提奥的数据和露维亚的情报网络进行比对的过程中,接手埃尔戈研究实验的彷徨海魔术师上钩了」

「彷徨海……」

二世的声音果然变大了。

与之相对的,电话那头的莱妮丝则努力保持冷静。

「此人是彷徨海的吉兹。据说是叩响保存之门的魔术师。对于彷徨海而言,留下些许外部记录,是非常少见的。还有情报显示,此人收过很多弟子。他大概半年前到访日本。而且,被人目击的位置,就在夜劫家族的周围」

「……也就是说,彷徨海之前就和夜劫家族有过接触?」

「可能性很高。他不会刚好是去日本旅游的吧?」

「……不对,你等会」

二世喃喃道。

「如果,夜劫的目的正好相反呢?」

「相反?」

「如果,埃尔戈、若瓏以及夜劫之神三者之间的关系,并非偶然呢?」

埃尔戈所喰之神。

若瓏所喰之竜。

夜劫所奉之神。

二世也知道,这是三者之间一定具有某种羁绊。

但是,如果还具有其他意义呢?

「……糟糕」

魔术师低声说道。

「兄长?」

「莱妮丝,把剩下的情报和资料用邮件发给我!埃尔戈,立刻上车!我们现在就去追上凛和格蕾她们!」

「啊,好的!」

埃尔戈跳上副驾驶座。

二世猛踩油门,车子启动了。

二世紧紧握着方向盘,埃尔戈看着他的侧脸。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能使用第三选项了」

他低声说道。

*

对于她来说,视野总是被遮住的状态。

比如,黑色的雾霭。

比如,墙壁上浮出的嘴巴。

再比如,从地面伸出的白手。

这些东西有时具有某种方向性,有时只是暧昧地漂浮着。

下山之后的她,一直被这些东西缠身。所以,与其说是恐惧,还不如说是日常生活。但是下山之后,其性质就明显恶化了。

以前,父亲念了几个咒语之后,可怕的东西就全部消退了,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这也是没有办事的事情。

她很快就接受了父母离婚的事实。

这种事情,在现代社会也不少见吧。

自己总觉得是这样,即便真的发生了,也不过‘啊,原来是今天啊’这种程度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感受。记得自己懂事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是自己再长大一点之后,他们两人就再没待在一起过了。

只是,再也见不到姐姐梅,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这让她很难过。

不过,也有高兴的事情。

母亲告诉自己,她以后也许能上小学。

亚纪良自己拒绝了学校的乐趣。

因为她把所看到的东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别人。

她在班上的第一个朋友,被不好的东西缠上了。盯上了亚纪良的【某物】蜂拥而至,把款待她的朋友的家搞得一团糟。

啊,自己是知道的,对于这些【东西】来说,自己是最好的饵料。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她认为也许没有问题,不过是出去玩一玩很快就回家了,所以无视了事实。

后来,母亲给闭门不出的亚纪良找来了一个灵媒。

灵媒大叔就像对待宝物一样,注视着自己。

自己还记得那个大叔在房间里布置了注连绳,弄来一个禅垫,嘴里念着的咒语和父亲那会的差不多。

(记不起来了)

亚纪良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

记忆中只有零星的色彩。

赤。

红。

アカイロ。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残缺不全的黄昏。肮脏的赤与黑混在一起,胡乱地搅动着。虽然闻到了很浓的腥味,但自己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因为亚纪良也在呕吐,秽物堵塞了喉咙,甚至不能顺畅地呼吸。

也没见到父亲来接走自己。

最后是,山里的人带走了她。从那以后,他们就定期给自己刻上自己不太清楚的东西。

神体。

他们是这样称呼它的。

他们对那据说是来自遥远过去的神明大人的碎片充满感激。

他们说,很羡慕能够埋入这块碎片的自己。

因为事先被喂了药物,亚纪良的脑袋变得非常糊涂。大概是麻醉药之类的东西把。在这种状态下,无论他们做什么都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苦好痛好想吐好想吐啊肉被挖掉了被抓住了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皮被剥掉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奇怪好奇怪啊的笑好痛啊好痛啊好痛的笑拔掉了被拔掉了要溶解了要烧起来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赤红红好痛好痛好刺眼好刺眼好痛啊好痛啊)

时间消失了。

空间崩溃了。

只剩下自己了。

一切都被压缩成针尖一般,只剩下剧烈的疼痛和痛苦。

看着痉挛的自己,山人们合掌礼拜。有时会跪在自己眼前,有时会痛哭流涕。

正因如此,对于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嗯,那真是太棒了。

要是死了就太好了。

不管自己怎么哭喊,怎么求救,他们都没有停止,不断地,将神明的碎片植入亚纪良的身体。

无论重复多少次,自己都无法习惯,最后,只能惊讶地发现,人类的身体竟然是,塞满了如此之多痛苦的肉袋。

到底重复了多少次呢?

实在数不过来了。

不管怎样,这是在相邻两次移植之间,自己下山的时候。

当时的亚纪良拼命分散意识。仔细想想,自己已经沦为了一个满是痛苦的肉袋。无论拥有何种回忆,不管还有其他的什么时间,如果那种痛苦还在等待着自己,意义就是零。价值也是零。活着只是痛苦的连续,但自己还没有一颗能够死去的心。

突然,重量变轻了。

一直压抑着自己的东西。好像因为害怕什么一样,离开了。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在一瞬间,重量减轻了一半,因为太过吃惊,亚纪良摔倒了。

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啊……」

亚纪良喃喃着。

爬着,爬到了外面。

房子,又大又旧。

周围几乎没有像样的住宅。

为了不让亚纪良的灵障侵害周边地区,夜劫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虽然这种想法在作为自家人的亚纪良身上完全不适用。

许多细长的杉树,生长着。

月亮从缝隙中露了出来。

圆月啊。

在洁白的月光照射下,山人们都倒地不起了。

并没有出血。

应该没有人死掉吧,但是自己不知道。

因为,那个时候,亚纪良的目光被坐在中央的男人吸引了。

「……」

褐色的皮肤。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来,那副柔韧而强健的肉体。他那充满青春气息的侧脸仰望着明月。

白色的头发在初夏的风中摇曳。

在这种异常的情况下,他的嘴角却愉快地上扬着。

真美啊,自己是这么想的。

这是自己第一次,对男人有这种感觉。

他高兴地望着明月,亚纪良一时也无法将视线从他的侧脸上移开。

男人轻轻哼着歌。

这是一首欢快却悲切的曲子。

明明是在笑,旋律却像在哭。

亚纪良想象着,骏马追逐着落在地平线上的月亮,在草原上奔驰着。

月儿忽的一下,藏入了云朵的另一边。

之后,男人终于转向亚纪良。

「初次见面,我是诱拐犯。不对,因为还没做实,所以应该是见习诱拐犯吧?」

嘴上说着这样的玩笑话。

直到月亮被云朵遮住,亚纪良才注意到,男人的背后长有一副美丽的羽翼。

大概是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某物】,大概是被那双羽翼吓跑了吧,自己大概明白了。

很久以前,在油画上或者其他地方见过的,天使。

但是,就算是天使,也没有这个人那么温柔。

因为,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被我拐走呀?」

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知道,这句话是在询问自己。

如果是山人的同族,绝不会确认他们想在这里做些什么。

这样就好了,自己如此想到。

「把我……」

终于发出了声音。

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之前都忘记了。因为不需要那样的功能。为了说话而进行思考,痛苦岂不是又会填满自己的一切吗?

但是。

那个人在等着自己。

虽然凝固的喉咙一直僵硬着,却有这么漂亮的人,那么悲伤地哼着歌谣等待着自己。

自己带着为难的温柔微笑着,最后赌了一把。

「把我——掳走吧(救救我)」

这是,夜劫亚纪良平生第一次,说出这种话。

*

……而且,我还这样想着。

再也,不想分开了。

再也,不想松手了。

要是自己变得再小一点,能被若瓏吃掉就好了。

或者。

要是,能把若瓏吃掉就好了……





3


「……能吃掉的话……就好了……」

突然,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女魔术师在山路前方回过头来。

「格蕾?你在说什么?」

「不,不对,不好意思。我好像在做梦……」

「边走边做梦?」

凛一脸奇怪地笑了。

不过,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半睡半醒地走山路对于我来说是日常。但是,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这种事,脸上有些辣辣的。

我们沿着河流,爬上了山。

朽绳山。

每往前迈出一步,脚底都能感受到脉动。

不是现实中的脉动。就算装上科学的传感器,也什么都观测不到吧。

这是一种被称为大源(Mana)或灵脉的,流淌于世界的魔力所导致的脉动。

不过。

通常来说,没有这么生动。

脚底仿佛被粘住了。

我移动着双脚,仿佛要把它们拔出来,但那股脉动中仍然缠绕着奇特的意象。

那份存在,盘桓在地面之下。

轰隆轰隆、雷云随着雷声逐渐靠近,在地下蠢动着。就像脚踝被湿漉漉的鳞片触碰,又如同长长的舌头在爬行,这种不可思议的触感刺激着我的神经。

「这是……」

「是对这块土地的印象吧」

凛如此说道。

「这块土地的属性,还有独占这块土地的魔术师——夜劫所传承的信仰染制的颜色。原本没有固定形态的魔力,却拥有如此独特的颜色和气味。」

自己身为守墓人,也有关于这些灵地的知识。

但是,这里非同一般。

每往前走出一步,脚就会深陷进去,感觉脚踝被舔了一下。

这不是某种模糊的印象,而是一种现实感,让我好几次低头查看,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蛇。如果不轻轻咬一口腮帮子,就会被困在这种错觉之中,仿佛再也出不来了。

(……是因为国家的不同吗?)

日本这块国土,正在改变神秘吗?还是说,这是夜劫的特性呢?

并非结界一类的存在。

这是生物。

大地作为无法用人类常识衡量的个体生物,生生不息。而且不是某个空间,而是这一整座山。我们就像是被吞进其中的蝼蚁。

规模上的巨大差异侵蚀着我的感知。

因为如果直面太过庞大的存在,人类的尺度很容易产生偏差。每呼吸一次像是煮熟了的空气,就无法分辨自己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的步幅、身高、手的长短。视线飘忽不定。我的心灵产生了动摇。

或者。

曾经有人把这种存在称为【神明】吧。

「……」

如果没有师父传授给我的防御型冥想魔术,我的感知也会扭曲。

尽量放缓呼吸,眯起眼睛。

一点一点地集中注意力,提防外界对于意识的侵蚀。师父那个时候不是说过吗,要明晰自己的轮廓。

在这种情况下,

「【くちなわ】,也就是蛇啊」

凛边走边说着。

「破破烂烂的绳子,稍微有点像蛇,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蛇的别名。这种情况在东西方都很常见」

「我在师父的授课中听到过类似的说法」

「改变定义和扭曲意义,乃是魔术的基本。我们的行为,就如同对世界的欺诈一般」

虽然接受了凛的说法,但同时自己也有一种不适感。

一开始,我想把这种感觉推开。

但是,实在忍受不了,片刻就说出来了。

「总感觉和平常不一样」

「平常,你指的是英国的魔术吗?」

「是的」

现在踩在脚下的山林,刚才的结界,都和自己所知晓的魔术大不相同。从神体和夜劫的说法而言,尽管明白文化上存在差异,但一种类似于恐惧的违和感却强烈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凛一边沿着山路往上爬,一边‘嗯’了一声。

「这段路会有点长哦。不过,为了分散注意力,这样不是正好吗?」

她这样说着,然后抬起视线。

山路上的是,鸟居。

漆黑的鸟居。

虽然规格不是很大,但沿路并列排布着。

凛瞪着这些鸟居,开口说道。

「我想之前在新加坡的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说法,不过东方独特的魔术与西方又不一样。这是因为二者在根本上具备不同的概念,是这样呢,关于这个概念,可以说是共有(Share)吗?」

「共有(Share)?」

「比如说,大陆上最为广泛的思想魔术,是由【思想盘】这一拟似人造根源所构成的」

「……人造,根源?」

凛的话语很干脆。

但是,只听了这么一小段,脊背上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的确,我听说根源是魔术师追求的终极目标。对于那种存在,我不认为人类能够做些什么……」

「当然了。不过,那仅限于现代的,西方魔术师」

我觉得自己的常识突然被颠覆了。

因为之前在时钟塔经常听人提起。所有的魔术师都追求根源。根源即为一切真理本身,抵达根源就能知晓万物的原理,诸如此等。

自己明明见过好几位魔术师为了接近根源,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和亲族,更别说财产了。

花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才明白的道理,似乎从根本上被颠覆了。

「神代的各种规则都不一样,这种理论你在时钟塔也有听说吧?比如神代的魔术师不追求根源,你对这个说法怎么看?」

凛提到的那个,我确实听说过。

因为在神代,神明是作为现实存在着的。

「因为在神代,通过与靠近根源的神明签订契约,魔术师本身就与根源建立了联系」

「是呢是呢」

凛点了点头。

她这种一边确认对方的理解程度,一边传递知识的方式和师父很像呢。要是如实告知的话,可能凛和师父都会生气吧。

「但是,东方和西方对于神秘的研究方法本身就不一样。特别是创立思想魔术的魔术师群体,原本就不重视神明。并不是通过中继神明与根源结合,而是通过创造出与这个星球融合的自己的礼装,进而缔造更加完善的魔术体系」

「……啊?」

很抱歉。

因为听到了过于出乎预料的说法,以至于我的思维跳出了理解的边缘。

「那个,请等一下。你刚才所说的是,与星球融合的礼装?那是指哪颗行星?」

「当然是,这颗星球啊。与地球融为一体的,超大型礼装,【思想盘】」

「虽然是非常基础的理论,但就连在时钟塔学习的新世代(New Age)也意外地不知道啊。说到底,这种存在和我们习得的魔术完全是两码事……啊不对,教授他好像说过,二者在使用魔术式构造神秘的意义上是一致的。那个人的报告打分之类的,在检查这方面,真的挺细致」

我仿佛看到了课堂上的情景,觉得蛮奇怪的,但现在还不是觉得奇怪的时候。

「不好意思,能再详细讲一讲吗?」

「简单来说,西方魔术师大多利用魔术基盘,而思想魔术师至今还使用着这个【思想盘】」

如果只讲解到这个程度,那可就麻烦了。

凛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知识,但自己却完全没有接受。这就好比我们正在讨论蒸汽机,然后核能发电被丢到了我们眼前。不对,我好像听师父说过,核能发电也是用蒸汽涡轮发电的。

「那个,那个,那个」

我好几次都快要崩溃了,但还是在竭力寻找适当的词汇。

「真的能够做到吗?制造出,和星球融合的礼装?」

「那肯定不能了,东方也不可能再制造出拟似根源——思想盘。这是神代的仙人们制造的东西呢」

「啊,是这样吗?」

总之,知道这种存在不能批量生产,我的理智得到了最低程度的恢复。

我顺便问了一个迫切的问题。

「那个,和我们在新加坡战斗过的……无支祁女士,她是否?」

「……」

凛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沉默了。

这是一种性质恶劣的沉默。答案早就知道了,但就是不愿意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就不得不承认现实。

「嗯,应该是吧」

凛边走边叹气。

「据说,山岭法庭的十官制作了思想盘。他们以此制定了大陆魔术体系的律法(Rule)。当然,号称自己是十官之番外的无支祁,或许是个例外吧」

「啊……」

这次,我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这不就是,真正的神明吗?

我们到底,在和什么作战?在新加坡那时,师父和凛是在知晓这一点的情况下和无支祁进行战斗的吗?

「这个啊,是处理逻辑上的不同呢」

凛如此说道。

「许多西方的魔术都是根据刻印在灵脉上的魔术基盘和魔术式来发动魔术。但是,思想魔术的魔术师们根据群体之间制作·共享·维持着的思想盘和魔术式,将魔术启动。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像会员制的图书馆。根据魔术式或者思想键纹等权限的不同,可以借到的书籍也不尽相同,但思想魔术师们肯定都在使用【思想盘】」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

「那么,回到最初的话题——日本的魔术又有所不同」

终于,话题绕回来了。

不对,应该说已经到了入口。

这段讲解真是让人联想起师父啊。

「岛国本身就容易保留神代的神秘,日本也不例外。尽管它不是恒星的中心,但记录显示,单论保留时间,日本甚至超过了不列颠」

「……」

时钟塔之所以选址伦敦,也是因为那片土地对于全世界的神秘而言,可以说是地球的肚脐。

如果,日本也具有类似的性质呢?

「因为这种残留度,日本魔术采取了极为特殊的形态。具体而言,就是传承着神的碎片」

「也就是神体吧?」

现在,即将移植到亚纪良身上的,神秘结晶。

「嗯。然后还有另一个。这个国家收到了大陆思想魔术的影响。按照我刚才举的例子,日本引进了提供给大家使用同一个图书馆的技术。这两者融合的结果,也就意味着,神明的共享(Share)」

「啊……」

终于,我终于明白了。

包括思想魔术在内,进行大段解说的必要理由。

神明的,共享(Share)。

「神代魔术和同神立约,这两者的结构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相较神代而言,规模和出力都有所衰减,因而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进行补正。无论是夜劫的宅邸,还是这座朽绳山,大概都是基于这项技术制造出来的」

长谈的成果,达成了。

穿过几座漆黑的鸟居,凛继续说道。

「这座山少说也存续了一千年以上。一千年前的关东还不能被冠以日本中心这个名号,但也正因如此,信仰可能会比较浓厚」

说到这里,凛收起了声音。

我也察觉到了。

山路的尽头有动静。

「凛」

「嗯,有东西来欢迎我们了呢。因为是自律防御,所以我觉得放着不管就没事了,果然不行吗?」

「Ein Vorhang aus Nebel如雾 Jenseits des Schattens 如影」

她的指尖发出微微的蓝光。

过了一会儿,穿过前面的鸟居之后,山道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些人影。

那是戴着面具的夜劫成员。

「嘘——」

凛轻轻地将食指贴在嘴唇上。

恶作剧的手势不能更完美了。

我按照她的指示,在山路外侧——杉树后面屏住呼吸,夜劫的成员就在我们眼前经过。

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小声地交谈着。

「不在这里吗?」

「没看到啊」

「倒是能感觉到」

「再仔细找找」

「仪式的时辰,还没到」

就是这样的对话。

我们望着那群人走下山路,消失在黑暗中后,凛开口说道。

「很顺利吧?这是隐身型魔术哦」

「……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说出了真心话。

并不是不相信凛,只是没想到她能如此巧妙地骗过同样使用神秘的夜劫家臣。

「仪式的时辰,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样呢」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沿着河流和山路,穿过了多个鸟居。

太阳逐渐西斜。

暮色渐进。

我有一种预感。

到了晚上,事态会更加恶化。在脚边爬行的黑色魔力,就这样慢慢地增强着脉动。简直就像沉睡的巨人即将觉醒。

我一直在琢磨凛刚才告诉我的知识。

对于衰落神明的补正技术。

连绵不断的鸟居,让人觉得非常不详。

从魔力的循环中可以推断出,它们是某种咒具。

大概,这座山上举行的仪式和这些鸟居也有所关联吧。如果说山是活物的话,那么这些鸟居就像是露出体外的骨头之类的东西。

走上山路,我瞪大了眼睛。

心跳瞬间拉满。

「这是……」

河中,灯笼流淌而过。

「放灯笼……?」

这种情景,我在老师的课堂上也见过。

师父当时告诉我们,这种习俗在亚洲普遍存在,大概是为了慰藉先祖之类的死者灵魂的习俗。

(……夏天的祭典很多)

说的就是现在。

不过,这条河并不像课堂上看到的那样色彩鲜艳,河中流淌的是和鸟居一样漆黑的灯笼。

黑色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飘过。

仿佛漆黑的血液在山间流淌。

「……果然很奇怪」

凛小声说道。

「看来不单单是神体的移植。比起不过是由人类魔术师积累而成的魔术刻印,还是神体的神秘更加浓厚。对于周边地区的影响也不是一个量级。但是,仅仅是移植就能造成如此规模的魔力溢出,实在是太异常了。和伦敦的地底难分高下」

自己也持相同意见。

这里的空气过于浓稠和粘滞。只要呼吸一下,魔术回路就会出现异常。

「目的姑且不论,如果人类被部署在这种术式的中心,」

凛说道。

「哪怕是最好的情况,亚纪良将无法避免残废的命运」

「…………!」

我感到喉咙痉挛了。

虽然只有一次,但毕竟是一起吃过饭的人。

我还记得她在若瓏身边笑得那么开心。我还记得和师父、凛、埃尔戈一起吃炒饭的情景。

更重要的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被故乡束缚的自己。

虽然害怕故乡的风俗习惯,却无法从那里走出来的自己。

我觉得擅自把二者重叠在一起是非常失礼的,但还是无法放弃。

不久,山路变得稍微宽敞一点了。

道路的一旁,设有一座小型神社。

靠近神社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纯白西装的男人。

「……夜劫雪信」

那个男人的名字从凛的嘴里漏了出来。





4


二世开着车穿过弯弯曲曲的隧道。

这是最后一条隧道。

虽然开出了隧道,但世界反而变得昏暗起来。

很暗。

让人不敢相信太阳还没下山。而且,车子越往前走,黑暗的感觉就越强烈。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光线亮度问题。

对于人类的感知来说,黑暗之物正在升起。

如此庞大,如此沉重,但又如此脆弱,似乎在早晨就消失了的幻梦一般的存在。

「……老师」

埃尔戈,透过窗户,盯着山林。

准确地说,是高耸的山脉的对面。

虽然从这里无法直接看到,但夜劫的宅邸就建在对面的朽绳山上。

「你感知到什么了吗?」

「……是的」

埃尔戈点头。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好像整座山都变成了一头野兽」

「喂,光是从这里绕到夜劫山的山麓,还得三十分钟以上呢」

二世咂了咂嘴,用力握住方向盘。

过了几秒,埃尔戈开口了。

「把车停下来吧」

二世听到这句话之后把车停住,埃尔戈下了车。

湿漉漉的风吹着。

往前走了几步,护栏的尽头是深深的悬崖。

年轻人俯视着悬崖,像是在模拟(Simulation)一般移动着视线,二世低声说道。

「你该不会……」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跑的比较快呢」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二世听得很明白。

「啊……」

二世摸着腹部,像是在强忍胃痛,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的学生总是这么鲁莽」

「对不起」

「你现在能用孙行者的神核吗?」

「……不能」

埃尔戈,摇了摇头。

「大概是被若瓏打入身体的术式所影响,我与孙行者的联系完全被封锁了」

在东京北塔上空,与若瓏战斗的时候,年轻人的身体被打入了彷徨海的术式。如果是只是使用幻手的话,倒也没什么问题,然而一旦超出幻手的范围,身体内侧就像被看不见的锁给封住了。

「阻止暴走的代价吗?」

二世低声说道。

恐怕确实如此。如果当时继续暴走的话,到底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后来才知道,在新加坡的海贼岛上暴走时,摧毁了一座岛。

这种状态还能战斗吗?

就算能战斗,会不会再次失控?

「即便如此……」

接下来的想法,无法用语言表达。

埃尔戈,最渴求的东西是什么,他自己并不知道。

是帮助格蕾和凛吗?

是想为夜劫亚纪良做些什么吗?

还是——

想要和若瓏做个了断呢?

自从在海盗岛上被捡到以来,这是埃尔戈第一次对自己的欲望如此不确定。

(……但是)

这些都不是谎言。

不管是想要帮助凛和格蕾,还是得知亚纪良的经历之后,胸口那股的闭塞感,或是一想到要和若瓏再战,胃底就炽热难耐,这些都是真的。

然后。

偶尔会有令人绝望的食欲涌出,这也是真的。

(……大家)

大家都是这样吗?

我们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吗?

还在海贼岛上的时候,埃尔戈更加平稳。每天听着海浪的声音,和海贼小鬼们一起过着安稳的日子。吃着南国的水果,随心所欲地唱着歌。即便害怕那悄然接近的喰神冲动,但那个时候的埃尔戈是满足的。

「即便如此……」

埃尔戈,再次说道。

视线从悬崖上移开,看了看腰间的包。

里面装着一张面具。

现在的年轻人身上穿着的,是在海贼岛上被打捞上来时的那套衣服。衣服的材料还是一个谜,但二世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并且对其卓越的耐久性,以及所蕴含的神秘,给予了肯定。

他隔着腰包,轻轻抚摸着源马的面具。

「即便如此,我现在也必须去那里。就像老师说的那样,虽然可能会犯错——这是非常可怕的,但我想做的事情,现在都在那座山上」

「那就把我也给带上吧」

二世说道。

魔术师往埃尔戈前方瞧了一眼之后,挠了挠后脑勺。

「要是只有我一个的话,你的幻手应该能带的动吧。也不能开车追着你来回跑。那样会被凛骂的」

「……会很摇晃吧?」

「那就拜托你手下留情了」

面对一边咳嗽一边转过脸去的二世,埃尔戈哭了。

偷偷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可能做不到那么好,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二世的身体被一只看不见的幻手抱了起来。

「哦!」

从喉咙里传出半是惊叫半是惨叫的声音。

他正趴在埃尔戈的背上,看着下面的悬崖。悬崖的底部被倾斜生长的树木遮住了。落差至少有几十米左右。

「那个什么,埃尔戈。你说做好心理准备是什么意思?!」

「要上了!」



红发年轻人背着二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5


「二位请回吧」

夜劫雪信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平静才是可怕的。

右臂还缠着绷带和打着石膏,左手拿着白木刀鞘。

雪信微微扭曲着眉间的伤疤,眯起眼睛。

「我不想和时钟塔的君主(Lord)扯上关系。但是,今天是夜劫重生的日子。无论是谁都不能通过这里」

「真伤脑筋啊」

凛闭上了一只眼睛。

故意抱着胳膊,微微后仰身子。

尽管明显处于不利的状况,但这位年轻的女魔术师却摆出一副符合自身风格的挑衅架势。

「那我还想问问你呢」

「白若珑那家伙也是属于魔术协会(彷徨海)的,你们就不能放过他吗?」

「恕难从命」

男人拒绝了。

凛瞥了一眼河中流淌的黑色灯笼。

「夜劫摆了我们一道」

她如此说道。

雪信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我们听说夜劫的目的,是移植神体」

「…………」

我的皮肤仿佛被电到了。

雪信所散发出的敌意,更加强烈了。

「但是,看看这里就明白了。无论如何,这种规模的术式不可能仅仅用于神体移植。神秘是万能的,但是操纵神秘的我们不是万能的。尽管日本魔术和西方魔术在基底上并非同一,但是这个性质是不变的」

「夜劫的家事和诸位没有关系吧?」

「没有。既然是时钟塔的君主(Lord),就不可能被远东的魔术组织欺骗。说来惭愧,我们的老师所把持的派系是时钟塔的吊车尾。但凡有那么一点点风吹草动,就此瓦解也不足为奇」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这是完全没有异议的事实,但这样的做法是否应该说是老师的熏陶呢。哪怕是弱点都要毫不犹豫地作为手牌使用,果然是什么样的老师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原来如此」

站在我们眼前的夜劫雪信的眉间,与割伤融为一体的皱纹越来越深。

「我还以为是两仪家委托你们做些什么呢」

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

因为雪信的洞察正中红心。

原本,两仪干也以这种形式委托了我们,我们才卷入了这次事件。

——『帮一帮,这个孩子吧』

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到现在自己才这么思考起来。

希望师父能查明某个案件,鉴识某种魔术,这种事情我们已经遇到很多次了。

但是,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接下,请求师父帮助某人的委托吧。

雪信又说道。

「两仪家族已经与神秘绝缘了。所以,他们不无法理解我们这种行为的意义。但是你们不一样。时钟塔的魔术难道是不需要牺牲就能成功的甘美之物吗?就算不是,你们也没有理由介入他人家族的神秘」

他沉重而平静地,将真理告知我们。

无论是日本还是英国,魔术师的逻辑都没有改变。或者可以说是秩序。即使与现代道德不重合,魔术师的社会也是如此。

凛对此耸耸肩。

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一脸轻松。

「是呢。这种话完全没有必要说出来。魔术师的伦理不同于现代的道德。虽然我们能够以夜劫对于君主的欺诈为名,以时钟塔的立场乘虚而入,但是说实话,我可不想多管闲事」

我很想吐槽刚才的对话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

「那么,让我告诉你们吧」

她盛气凌人地告知。

「强迫毫无准备的孩子做出牺牲,被大人的意志所支配,我不喜欢这种事」

「把自己的信念强加给他人,这难道不是傲慢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不傲慢的人,是不会成为魔术师的」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那不断膨胀的敌意,终于化作了杀意。只要稍微踩一踩,就会像气球一样反弹。

事到如今,凛再也不想逃避这样的未来。

倒不如说,为了堂堂正正地迎击,她将纤细的手指悄悄伸进了怀里。

「不好意思啊,格蕾」

「不对」

我摇了摇头。

「要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只让凛小姐一人交涉」

「你居然这么好战,真是令人意外呢,格蕾」

「……那,那个,是凛小姐你这么说的哦!」

「我开玩笑的啦」

她的喉咙里发出恶作剧的猫咪一般的声音。

她把视线转向雪信。

「容许我确认一下吗?」

「请便」

「只有你一人身穿白色西装,果然是【因幡的白兔】,没错吧?」

「……」

雪信回答,从绷带上取下了用石膏固定的右臂。

凛继续说道。

「如果被选为这种术式的阵眼,即便是优秀的魔术师也不能幸免于难吧。你真的认为,几乎没有受过训练的亚纪良最后沦为什么下场都无所谓吗?」

「夜劫家族中,只有家主才能做决定」

「那是,什么啊?」

凛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与此同时,雪信的石膏自然地碎裂了。

里面的手臂似乎已经治愈了。

他缓缓地拔出左手握着的刀。

那把刀并没有护手。

将刀身固定在白木制成的刀柄上,仅此而已。

在这座满是黑色的山上,只有雪信和这把刀是白色的。尽管如此,他这身打扮与其说是清冽,不如说是病态的皓白。

(……雪?)

这不可能。

但是,我确实感觉自己看到了雪。

在汗流不止的闷热夏夜里,就像男人的名字一样,仿佛降下了一场反季的白雪。

「两仪没有告诉你们吗?还是说,两仪一族已经遗忘了?」

雪信开口说道。

「夜劫一族还传承着退魔的技艺」

刀,被缓缓地拔出来。

压低身体,几乎单手撑地,摆出了前倾的架势。与之相对的,握刀的手斜对着天空。

一副异形的姿态。

蜘蛛。

「切天,断地,分割八方」

咒语从男人的口中溢出。

与时钟塔的魔术不同的法则。不同的基盘。不同的神秘。

顿时感觉喉咙一紧。原本就不应该等待对手出招。如果看不穿敌人的底牌,就要把自己的优势强加于对方,这是战斗的铁则。

然而,雪信那异形的姿态所散发出的某种存在,却把自己和凛都束缚住了。

自己有一种预感,如果贸然出手,别说是皮肉之苦,连性命都会被一并夺走。

「天有八违,地有十字,秘音」

声音中刻有独特的律动(Rhythm)。

按照时钟塔的理论,刚才的咒文大概是五小节或者六小节。当然,日本术式的基础逻辑是不一样的。

「十字之一,十字之二,十字之三,十字之四,十字之五,十字之六,诸邪消退,圣哉」

就在我思考的瞬间,雪信一跃而起。

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了过来,就在我重新握住镰刀做准备迎击的瞬间——消失了。

「格蕾!」

手中的死神之镰呼唤着我的名字。

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我条件反射地拉回了镰刀。

巨大的冲击力传到了我的手上。

身体浮空了。

被击飞到三米之外,我在空中看到了雪信挥刀一击的动作。这一招,把自己和亚德击飞了。

刀刃翻滚着,朝我追击而来。

一直双脚离地的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

「Anfang 设置(Set)!」

随着凛的咏唱,Gandr的黑色子弹从她的身体侧面射出,朝着雪信攻去。

没想到的是——那枚Gandr居然,被刀刃斩断了。

「诶?……」

发出了迷惑的声音,凛又编织起另一个魔术。

并不是基于魔术刻印的Gandr,而是从怀里取出珍藏的宝石,开始了咏唱。

「Elf 十一号! Die Säulen des Winters schließen dich ein 冬河之槛!」

雪信周围的空中发生了异变。

让空气中的水分凝固,化作四根冰柱。冰柱落下之后,就像是构筑了一个将雪信困于其中的铁笼一样,四根冰柱之间覆盖着冰膜。

不停挥舞的刀刃,竟然将这一切全部切开,令其化为虚无。

「……这是,什么东西啊?历经五百年的古刀吗?」

魔术就像沐浴在阳光下的霜一样,凭空消失了,凛瞪大了双眼。

「这把利刃不是连这座山的结界都能切开吗?!」

「不必担心。虽然这把刀据说是村正的传承之物,但我们是用山上的河水进行研磨的」

与之相对的,雪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村正。

就连我都听说过这个名字。

震惊之余,手掌上的麻木依然没有消退。

(……这是?)

在肉体『强化』这方面,自己有着不输他人的自负。

虽然和师父一起陷入过很多麻烦,但只要对面是人类魔术师,在『强化』的纯度上,自己从没有输过。

不对。

如果只是单纯的肉体能力的话,我认为现在也不会落后。

雪信的快攻和挥刀的动作都能看得清楚。然而,如同转到一半的陀螺突然倒下一样,当自己回过神的瞬间,刀刃距离喉咙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了。

如果亚德没有喊醒我,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一想到这一点,后背一阵发凉。

(……是哪里不对?)

「是脑的不同哦」

凛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小声说道。

「在这个国家,有一种剑客。他们用脑改写身体,把原本为了生存而存在的肉体构造变成了战斗用的武器。可以说是由于自我暗示而产生的变身吗?」

凛瞪着雪信,如此说道。

「从本质上来说,魔术并不适合战斗。如果是为了战斗的话,让军队使用兵器来处理更有效率。虽然格蕾的能力也很不得了,但是那种力量并不是用于同人类作战吧?尽管以魔术作战的效率如此低下,依然有人将其制成了战斗的武器。那家伙身上的,就是这种存在。所谓退魔,说的就是这个。为了斩尽包括魔术师在内的邪魔,那家伙修炼出了来自遥远过去的技术……」

「你好像读书很用功啊。知道的东西真多呢」

雪信再次摆出了异形的架势。

他并不打算让凛把话说完。以极道的立场来看,魔术师身上那种傲慢的贵族气质,也与他无缘。

‘咚’的一声,他的身体滑动起来。

「亚德!第一阶段应用限制解除!」

「咦诶诶诶诶诶诶额!」

伴随着一声惨叫,亚德变成了大盾。

虽然这次也没有看到雪信发动攻击的瞬间,但是妖刀还是被大盾挡住了,自己这回也终于没有被击飞。如果是五百年的古刀的话,应该能凌驾于大部分现代的魔术智商,但是亚德——亚德的内侧所蕴藏的神秘,其纯度更在古刀之上。

就在雪信的攻击被挡下的同时,凛的手中亮起了新的光芒。

就算遇到这种情况,她也毫不胆怯,高声咏唱着。

「Zehn 十号!」

「神火清明」

简短的咏唱之后,宝石从凛的指尖弹出。

与此同时,雪信喃喃自语着。

不对,那只是牙齿咬合的声音。我想起来了,师父上课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一种叫做叩齿法的东亚咒术,这种咒术是通过牙齿的咬合实现的。

不需要夸张的肢体动作,仅凭牙齿的咬合就能行使极具实战价值的魔术。

妖刀的刀刃从中间切开了迸发而出的火焰。

「凛小姐!」

「Anfang(set) 设置!」

少女的手指伸直了。

Gandr的风暴如机枪一样连续射击着。

「神火清明,神水清明,神风清明」

与之相对的,雪信的咒文恐怕是在原术式的基础上进行了强化。

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实战了。以时钟塔的角度来看,实在过于专精战斗,甚至产生了违和感。

刀刃所指的地方,宝石和Gandr都被无效化。

那是毋庸置疑的,退魔之业。

凛和雪信的技艺发生了激烈碰撞。

就当自己也想转化亚德形态的时候,夜劫的成员们从雪信身后跑了过来。

「少主!」

领头的一个人喊道。

那是一个特别显眼的黑衣男子。

大概是明白他们的意思,雪信简短地回应道。

「榛」

自己记得那个男人是和雪信一起来到苍崎橙子事务所的两人中的一个。他戴着的面具和其他人的一样,只是面具的太阳穴处有裂开的痕迹。

「使用吧」

「遵命」

榛举起白皙的手。

「啪」的一声,那双手发出了干脆的声音。

(……诶?)

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用视觉,也不是用其他五官,而是用更核心的部分去感受。雪信和榛,以及剩下的夜劫成员们,就在这一瞬间联结在一起。

整个人就像一个魔术回路。

「难道,夜劫家族拥有这种魔术吗?!」

就在凛大叫的瞬间,雪信说出了新的咒语。

同时,剩下的夜劫成员们重新组合手型。

后来听了师父的讲解我才知道,那是被称为沼矛印的结印。

雪信将沼矛印贴在村正的剑柄,大声叫道。

「伊伊——厄阿!」

和预感的一样,那声咒语将自己横着击飞了。

猛烈的风压在后面拉扯着我的头发。

为了填补真空,空气以迅猛的气势涌入。

村正刀刃所指的方向上,几十米左右的路面被挖空了。和路面一样,树木和鸟居也被尽数斩断,这会正慢慢倒下,大量的浮尘飘散着。

简直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挥舞着大砍刀一样。

「凛小姐,这是——」

「这才不是什么神道的雄洁。也不是什么魔术……」

她也像是看到了某种难以置信的存在,喃喃道。

「这些人,全部,每一个都是神的终端!」

规模不同。

顺次不同。

以魔术再现神的权能。

雪信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ひふみよ、いむなや(日月之慈,赐吾生命。圣哉圣哉。)」

又是一句咒文。

仅仅凭借这一句咒文,术式就完成了。

漫山遍野的魔力驱动着这个场域的所有人的魔术回路。为了汲取信的神秘,所有人都变成了单纯的器官。

这次引发的灵威是——

「Dreizehn十三号! Die Erde wird dich beschützen大地之盾!」

在灵威发动之前,凛用手指弹射出了石榴石(Garnet)。

‘咚’的一声,更多的泥土被掘起了。

或许是地属性的魔术。凛的魔术从先前被雪信挖开的地面之下,将大块的岩石掀起,在雪信和我们之间构筑了一座巨大的土墙。

「……嚯哦?」

雪信叹了一口气。

他顿了顿,几秒之后将村正挥舞起来,刀刃轻松地突破了土墙。

再一次斜切下去,构造土墙的魔力被斩断,脆弱的土墙也随之瓦解。

「……」

雪信眯起了眼睛。

因为土墙之后的二人,不知所踪了。

*

「……当机立断啊」

雪信称赞道。

远坂凛刚才的魔术,不仅仅是操纵泥土了,构筑成盾牌和掩人耳目。

还引起了局部的滑坡。

他的视线移到坡地之下。

滑坡似乎是沿着被村正劈开的方向延展的。

在茂密的树木的遮蔽下,看不见前方的情况。即便是善于登山的夜劫之民,只要踏错一步就会从陡峭的山崖上跌落下去。往那个方向逃跑,无疑是在赌命。

但是,为什么要下这样的赌注呢?

「——雪信大人!」

其他成员也从宅邸的方向聚了过来。

如果再晚几分钟,不对,再晚几十秒做出判断的话,应该就会被逼到无法逃走的地步了。那个魔术师那么年轻,居然能进行如此具有实战性的思考,真令人佩服啊。也许,她所经历的死斗比自己还多吧。

但是……

「……结果没有区别」

语气有些冷淡。

「如何是好,少主?」

榛问道。

对于雪信来说,榛是忠臣。

兄长·源马还在的时候就侍奉于家族,现在效忠于雪信。最初传授刀功给自己的人,也是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雪信更重要。

(……不)

雪信带着嘲讽否定了自己的内心。

如果只问夜劫的实体的话,也许不需要自己或者榛这样的术士群体。依靠赌博收益和保护费经营生意的极道,这种定义更接近夜劫家族的真实面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非法行为不过是维持神秘的手段,可是如今组织的本质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

刚才那位时钟塔的魔术师不也是如此吗?

追寻着根源这一无法实现的梦想的他们,还能燃起热情的火焰吗?

「少主」

榛似乎觉得不做声的主人有些奇怪,又问了一次。

「只要我们进行搜山,无论他们怎么逃,都是困兽之斗」

「让伊妻去做吧」

雪信如此说道。

从树木之间,滑溜溜地爬出了某种东西。

那是一条长有黑色鳞片的蛇。

搭在雪信的肩头,弹出长舌的黑蛇,似乎在耳语。

「家主在呼唤我。……君主(Lord)的弟子们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结果为时已晚了」





第四章





1


白色的病房。

廉价的小花瓶里正插着一枝漂亮的百合花。

这就说明有其他人来探病了。

病床上的患者坐起身来,将视线从窗户转移到房门上。他先是开口,然后又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似的闭上了嘴,接着又慢慢地思考了几秒钟。

「是阿若和亚纪良的朋友吗?」

他开口问道。

他的面容很憔悴。

年龄大概四十多岁。浅绿色的病号服和他瘦削的身体十分相称,甚至有些悲哀。

「你好,叔叔,我叫两仪未那」

少女捏着裙子行礼。

「我怕谈话时间太长,所以就直入主题吧。听说白若瓏和夜劫亚纪良是你照顾的」

「不可能是我照顾他们,完全不是。应该说被关照到的人是我才对。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表现得更像个成年人……」

男人虚弱地笑了笑。

这个男人名叫佐野。

不像是长期流浪的人,在他身上透露出知性。

但是,现实就是如此。未那知道男人的来历。他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倒不如说,一直在一心一意地用功学习。未那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但貌似他也发表了不少论文。

但是,有一点令人难以接受。

聪慧也好,努力也罢,只要遇上一点磕磕碰碰,人生的齿轮就会不由自主地失控。从干也提供的报告来看,男人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并不是谁的过错,只是因为大学的经营遇到困难,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被迫下岗。

但是,现在的他却温柔地笑着。

「我只不过是恰巧和他们擦肩而过。嗯,只是擦肩而过而已,他们待我很好啊」

他非常怀念地说道。

未那点了点头,继续开口说道。

「关于亚纪良小姐,我可以问一问吗?」

「……」

佐野沉默了一会儿,眯了眯眼睛。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因为亚纪良总是在害怕着什么。不过,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我没准是个坏孩子呢?」

「那时候我会惹亚纪良生气的」

佐野摸了摸消瘦的脸颊。

之后,两人又聊了十几分钟。

佐野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我开始犯困了,真奇怪啊」

「没什么奇怪的」

未那微笑着说道。

「真抱歉,让你陪着我聊天。晚安,佐野先生」

病床上的男人开始发出鼾声之后,未那离开了。

当她走到医院的休息处时。

「……亚纪良她,讨厌白兔吗?」

少女低声说道。

然后,望向窗外。

在美丽的晚霞之中,浮现出淡淡的月色。这个国家的人们就像打年糕的兔子一样,一直喜爱着浮现于表面的图案。

「我得跟爸爸打个电话」





2


在神篱之前,雪信朝着河流的上流走去。

就在仪式的场地附近。

山川的源头对于山林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所以,她在那里等候也是理所当然的。

「伊妻」

雪信喊道。

黑色的灯笼在那边流动着。

那是在之前在事务所同雪信一起行动的另一个人。

女人身穿黑衣,脸上戴着面具。

令人奇怪的是,她还用黑布遮住了双眼。

原本视力就几近丧失的女人,通过这样的方式,似乎能让自身的感知更加敏锐。

「怎么了,阿雪?」

她问道。

娇艳的声音中,还残留着一丝稚嫩。

家族中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雪信。

「时钟塔的魔术师逃走了,能够奏响吗?」

「当然没有问题」

伊妻点头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手中所持乃是琵琶。

女人用拨子触动琴弦。

随之响起了优美的旋律,与此同时,周围浮现出黑色的东西。

是黑色的纸片。

很快被折迭起来,变化成了另一种形态。

与阴阳道中被称为式神的术极为类似,但是这种术式也被其他魔术体系一脉相承地继承下来。

夜劫亦是如此。

这是女子(伊妻)的拿手好戏。

「飞舞吧!」

随着她的命令,纸鹤飞了起来。

或飞向黄昏的天空,或乘上了流淌在山川之中的黑色灯笼。

「时钟塔。时钟塔的魔术师。真不错的名字啊。真是嫉妒啊,真是羡慕啊。和我们这些边陲之地的人完全不同,是魔术世界的贵族啊」

伊妻哧哧地笑着,动了动手指。

琵琶再次响起。

高雅的曲调,会制造出无限多的可怖之物吗?几十张形状各异的折纸,从她身边飞出。

「羡慕得快要发疯了呢」

弹奏琵琶的同时,伊妻低语道。

「所以说,可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在夜劫的庭院中随意走动哟」

*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陡峭的斜坡上刹住了车。

脚尖前方不到一米的位置就是悬崖。

就在掉下悬崖之前,我把死神之镰(Grim Reaper)插入了地面,自斜坡的基岩上一跃而下。脚下传来悬崖上滑落的碎石之声,非常可怕。

我用一只手立刻把身体提了起来。

把自己和搂着我的腰的凛两人扶起。为了不滑下去而找了处树木丛生之处往上爬。

缓了一口气之后,凛问道。

「你还好不?」

「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凛苦笑了一下,拂去了衣服上的枝叶。

总之,夜劫看起来并没有追上来。好像从之前站立的地方滑行了很长的一段距离。

「哇塞,财政收支大危机!明明攒了那么多钱,结果从新加坡再到东京,除了棺材本几乎都赔掉了!这下怎么搞啊!难不成要把那柄村正卖掉赔钱给我吗?!」

虽然身体平安无事,不过刚才交战中消耗的四颗宝石,却给她的钱包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我确定凛已经好好发泄一通之后,开口问道。

「凛小姐,这样真的好吗?」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只是就这样先逃走了」

就在这么说着的时候,自己望向了对侧的山林。

天空被晚霞染成了红色。

天色已晚。

用不了多久,夜劫的时间就会到来吧,自己有这种预感。

凛也抬头看了看天空,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这也没啥大问题吧。这次行动的目的,是侦察敌情和救出夜劫亚纪良吧?正体不明的仪式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光靠侦察是很难解决的,也没有必要跟夜劫雪信做个了断」

「啊……」

这句话让我松了一口气。

在那场战斗中,她并没有忘记应该做的事情。

她非常认真地关注着每一个目标。之前在事务所里,她就说过直取目标,不要犹犹豫豫,而其本人最先实践了这一点。

「怎么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摇了摇头。

「总觉得挺高兴的」

「是吗?」

凛也轻轻闭上一只眼睛。

然后痛苦地吐槽道,

「那家伙的强大真是出乎意料啊」

「而且,比起夜劫雪信本人的战斗能力,他最后展示的——和其他家族成员一起使用的魔术明显更有问题。虽然和时钟塔的集体简易仪式很接近,但时钟塔几乎没有那种立竿见影的集体魔术。反倒是圣堂教会擅长这种魔术」

实际上,自己也是这样判断的。

纵使雪信是强大得可怕的魔术师,也不及埃尔戈和无支祁那种规格外的存在。毕竟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围内——正因如此,才会真切地感受到全身发抖。

但是,最后的魔术却让人毫无头绪。

即刻将施术者全员化作同一个魔术回路使用的,集体魔术。

「在东京没见识到,大概是被时间地点所束缚的魔术吧」

「是因为这座山吗?」

「没错,被土地所束缚的魔术。时钟塔也会在工房中使用更加强大的魔术,不过,夜劫家族似乎更加极端。以神体为核心,以将近百人的规模与千年的岁月将一座山缔造为工房,就足以看出他们将多少神秘藏匿在了山中」

凛有些吃惊地说道。

于是,我似乎明白了那股自打进入这座山林以来一直存在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时钟塔的魔术师基本是单传。这是因为不喜欢将魔术刻印分割的原因,不过,夜劫的魔术以神体为核心,能让更多的人共享。

结果就是,比一般的魔术工房规模大得多,所以才有可能将这座山化作工房。

「还有,刚才那种术式,应该是需要指挥官(Conductor)的。是在夜劫雪信的指挥下,才能成立的乐团」

「指挥和乐团……」

那么,夜劫的术式就像一首交响曲吗?

每次攻击的威力都与凛使用的宝石魔术一样,而且根据人数的不同,威力还会增加。虽然难以控制,但也不能因此期待对手的战斗力下降。

当然……

(——如果释放圣枪的话)

自己这样想着。

但是〈闪耀于终焉之枪 Rhongomyniad〉并不是可以对人类使用的武器。就算想要使用,那也就像把坦克的主炮对准人类一样。没有丝毫留情的余地,也并非一定对战局有利。

即便是圣枪原本的持有者(亚瑟王),也应该是在战争中才会动用这把武器。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因幡的白兔……是什么?」

凛之前跟雪信提到过这个。

一瞬间还以为是魔术用语之类的,但是有种微妙的幽默感令我很在意。

「啊啊,是这个国家着名的民俗故事」

诺~凛弯起手指。

斜阳被她的手指遮挡,形成了长长的影子。

那是兔子的影子。

凛啾啾地动了动手指,说道。

「从前有个地方,生活着一只聪明的兔子。这只兔子想要从隐岐岛游到因幡,但自己做不到这件事。于是兔子想了个办法,召集了附近的鲨鱼」

兔子:我们来比比看你们鲨鱼比较多,或者我们兔子比较多。你们全部在海上排成一列至气多海岸,我一只只走过一边数,这样就知道哪一族比较多。

凛控制着的皮影兔子,咧着嘴说道。

真的欸,就像在重演当时的场景,我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兔子:他们果真排成列让我踩着走到气多海岸,可是我太得意忘形,说了句:‘你们这些笨蛋!’

鲨鱼们十分生气地攻击了兔子,最后活活剥掉了兔子的白皮。

「……这」

一时间,我竟无言以对。

古代的童话故事通常都很残酷,在日本也是如此。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剥皮这个概念。

凛察觉到我的表情,微微苦笑。

「哎呀,剥皮在古代日本是常见的表现形式。就连作为主神之一的素戋男尊(建速须佐之男命),也把马匹的皮肤剥掉丢到纺织房的传说存在」

「这是一种文化吗?」

「嗯,这只兔子的故事,也有各种版本。原本是日本以外的地方,日本人认为鲨鱼是鲛鱼之一,但是在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则是小鹿欺骗鳄鱼的说法。在印度是猴子欺骗鳄鱼的故事,不如说‘欺骗鳄鱼’是广为人知的典故。如果是这样的话,教授应该很熟悉吧」

确实,像是师父会说的话。但是凛的说明也已经足够充分了。

……纯粹的魔术实则是弟子远超师父,我想师父一定会很嫉妒学生吧。

「话说回来,这故事还没完呢」

兔子:后来我遇到八十众神,他们教我去海里洗浴,再到高处风干,反而使我浑身剧痛不堪!

「啊,这个……」

「嗯,definitely out。骗人的兔子这次被骗了。在痛苦不堪的兔子跟前,又出现了另一位新的神明。这位扛着大袋子的神看穿了八十众神的谎言」

大穴牟迟神:先去水门用河水洗浴身体,再取河边的蒲黄花粉,在花粉上滚一滚,就能恢复了。

「白兔照着指示做了,果然皮肤不在剧痛。因幡之白兔指的就是这个故事」

眼前的皮影兔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凛也松开了手指。

「……」

自己沉默了。

如果是在平日听到这种故事,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既然身处夜劫的山林,那么这个故事就绝对不能忽视。

扛着大袋子的神。

袋子和匣子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是同一个意思吗?

比如,黑色的棺材。

「凛小姐,那位新的神明大人——」

「没错,就是如此。一开始我不就提了朽绳这个词吗?虽然日本的蛇信仰古老而广泛,但如此明确的、爬行在地面上的蛇的形象,范围一下就被限定了。主要是四位神明。传说中人头蛇身的宇贺神,在中部地区被普遍崇拜的诹访明神,以及与诹访明神缘分很深的武神建御名方命」

凛顿了一下。

四尊蛇神。

自己也知道为什么要留一个不说。

「那么,夜劫之神是——」

「大己贵神」

这个具备威压的名字在暮色中回响。

「别名大国主神、大黑主、八千矛神、幽世大神,根据样子的不同,大物主神也被视为蛇神。刚才提到的因幡的白兔,经常被人叫做《大黑様》。他将国土让与天津神,成为常世——常夜之主的神明。嗯,大己贵神的信仰一定会存续下来。夜劫所传承的,就是接近其源流的神灵吧」

「你早就知道了吗?」

「猜了个十之七八的程度吧。在之前提到的四位神明之中,如果加上夜劫和匣子的限定条件,那就锁定在大己贵神了。即便如此,我也是在来到这座山之后才肯定这个推论。容易理解的名字和关键词也是为了避开来自外部诅咒导致的理解误导」

「……」

凛盯着沉默了一会的我。

然后,她反问道。

「袋子让你联想到了黑柜?」

「……是的。事实真是如此吗?」

「没错,按照这种说法,再深究下去,容器的内部会装入了什么。无论是袋子、匣子、黑柜……或者说,圣杯」

「……啊」

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词汇,我忍不住发出了声音。

凛也淡淡地苦笑。

「不论是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啊」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低头掏出手机,脸色瞬间沉下来。

「很遗憾,一点信号的都没有。如果是在对方的结界中,也不太有可能期待通讯魔术」

说到这里,她的眉毛动了一下。

来了吗,凛转过身,俯视着悬崖。

「哈,我还以为他们跟不上来呢」

「啊……」

那是一条河。

原本有一条隐蔽的河流与山路相伴。悬崖下面好像也是同一条河。

黑色的灯笼正在河川中摇曳着。

凭藉『强化』后的视觉,可以辨识出灯笼上的文字。

灵。

宿。

动。

一个影子从标有这些文字的灯笼中飞了出来。

那是一只黑纸折成的千纸鹤。

「简直就像是在游乐园一样!竭尽全力加油干吧!」

凛在坡道上站稳,着手准备新的魔术。

但是黑色的折纸们却没有袭击我们。

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千纸鹤们,用那股魔力激发出了别的东西。

如同虫。

如同阳炎。

如同瘴气。

那是只有像魔术师一样拥有灵感的人才能看到的存在。

气体状的表面上,奇怪的眼睛正在蠢动着。

「……这是!」

「莫非是——魑魅?」

凛说道。

吱吱、吱吱地叫着。

嗤嗤、嗤嗤地呻吟着。

嘴巴如同漂浮的泡沫一般,在表面反复地浮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吱吱、吱吱。

嗤嗤、嗤嗤。

吱吱、吱吱。

嗤嗤、嗤嗤。

不仅是眼睛和嘴巴。

有时还生长出类似于角的突起和类似翅膀的器官。

这样的存在,没有明确的形态。

因为可以根据周遭人们的想象和土地的性质,化作各种各样的姿态。在西方文化圈,也有将这种存在命名为恶魔、圣灵、天使之类的情况。

无论哪种说法都不是真的,说到底都只是对某种能量的方向性进行的临时命名而已。

那个存在愈发膨胀起来。

如同云团一般。

或者说,就像是不断涌现的蝗虫群。

「感觉很熟练呢。该不会是从战国时期就开始使用的技术吧?」

「你的意思是?」

「大国主的别名是幽世大神。乃是统御着死者之国和地底幽冥地界的神明。所以,只要稍微刺激一下他治下的土地,瘴气就会涌出。就如同黄泉入口一般,身为异物的我们,会被他们驱除……!」

「……」

难得的是,这句话我一下就理解了。

之所以感觉和故乡(威尔士)很像,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死者之国也好,地底也罢,都太像自己的故乡了。被灌输了作为守墓人的一切的那片土地,也有相似的功能。自己一直哭泣、害怕的地方,和这块土地在很多意义上都有共同点。

但是,有一点明显不同。

「……但是,这些不是亡者」

「什么?」

所以。

我向前迈出了一步。

「……格蕾?」

「这里就交给我吧」

我低声说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的专业」

和死灵不同,我并不害怕。

说到底,眼前的存在不过是魔力的凝聚态罢了。即使被某种术式引导,也不是应该沉睡在地底的亡者。

自己并不害怕它。

「咿嘻嘻嘻嘻嘻!好久没吃饱了,格蕾!」

亚德笑了。

……真是的。

日本的神秘又如何呢?

要是谈起夜劫的传统,自己也有背负着的历史。

「布莱克摩尔的秘法,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

有个身影在森林里奔跑。

这个速度只能说惨烈来形容。

和平原不同,森林中充满了各种障碍物。视线被遮蔽自不用说,树枝上的尖刺、被落叶盖住的树根,以及草木茂盛的地面,都执拗地阻碍着一切前行的存在。如果无视这些,继续奔跑的话,森林很容易就会变成凶器。

况且,这里还是山上。

坡度相当高,甚至还背着一个人。

但是速度非常快。

因为速度太快,被背着的二世眼中的风景,似乎变成了一副绿与茶的水彩画卷。

「……!」

不小心喊出来的话,可能会打断埃尔戈的集中力,所以用一只手捂着嘴。话虽如此,究竟是忍耐着叫喊呢,还是忍耐着恶心呢,这还是很微妙的。不要说时刻不停的剧烈抖动,有时甚至从悬崖上毫不犹豫地跳下来,必要的时候还要在树枝之间跳跃。

埃尔戈以超过所有能想到的动物和车辆的速度,在覆盖朽绳山的森林中奔跑。

在这个过程中,红发年轻人的周围开始浮现出奇妙的事物。

长得像虫子。

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像虫子一样固定在那里。

用幻手扫了扫靠近的存在,数量非常多。

年轻人一口气甩开它们,嘴里念叨着。

「这是——!」

「……也就是所谓的魑魅魍魉吧」

背上的二世脸色发青地说道。

虽然没有受到攻击,但他的脸色看起来似乎命不久矣。

「魑魅魍魉?」

「在日本,山怪曰魑魅,川怪曰魍魉。是由瘴气产生的无形怪物的总称。原来如此,用来驱赶我们这样的异物再合适不过了。古代的夜劫家,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保持独立的吧」

「那么,格蕾小姐她们呢?」

面对一脸焦急的埃尔戈,

「……不,她们没问题的」

二世面带讽刺地说道。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格蕾就是行家。哪怕是时钟塔,在这方面也几乎无人能出起右」





3


从山里涌出的魍魉到处出现。

不仅是悬崖下面。它们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上,仿佛要把我们包夹。原来如此,有了这样的技术,应该比人为搜山更有效率吧。

「凛」

「嗯……」

「……趴下!」

话音刚落,自己就把死神之镰(Grim Reaper)横着抡了起来。

凛立刻蹲下,镰刀斩断了她头顶的魍魉。

就这样,我们在斜坡上奔跑。

一边切断挡住去路的魍魉,一边继续往上爬。

于是,几个小魍魉聚合在一起,逐渐膨胀起来。只有排除异物的目的在诱导他们。随着合在一起的能量总量增加,追赶的速度也会加快。

无论如何『强化』,无法飞翔的我们终究逃不掉。

魍魉们看起来像是在笑。

或者奔跑。

或者飞行。

从悬崖下、山坡下蜂拥而来。简直就像发现了牺牲者的僵尸一样。……这么说的话,弗拉特好像会详细说明会跑的僵尸和只会走的僵尸。

凛的Gandr在这么多的敌人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吧。

但是。

自己也看准了时机。

等着追来的无数魍魉汇集一体的时候。

「亚德!」

「嘻嘻,准备好了!」

死神之镰分解,再构造开始。

第一阶段应用限制解除——新的形态出现在自己的手心。

具有锐角、翼状刀刃的投掷武器。

是飞镖。

只停留0.3秒,尽情地『强化』背脊,填充足够的魔力丢出。

扔向从树木间窥视的暮色天空。

画着弧线的飞镖飞向远方,仿佛要飞到云里去。

看着那个,

「下落吧!」

一个来自虚空的影子回应了自己的声音。

蜂拥而来的魑魅魍魉的两侧,降下了数根柱子。

是影柱。

影柱列队从两侧夹住魑魅魍魉。

硬要说的话,是圣枪伦戈米尼亚德的影子——又是影子吗?魍魉们不会知道其中的含义。正因为如此,那一秒的反应迟钝葬送了他们。

「以布莱克摩尔之名,下令!影柱啊,爆炸吧!」

影柱所积蓄的魔力,如同蓝色的电磁波般闪耀着。

被囚禁在牢笼中的魑魅魍魉们,被那股魔力织成的罗网捕获。在大地上乱舞的闪电,将敌对魔力的集合体全部消灭。一次还不够,持续加速的魔力冲击,达到了几十次。

何止是魍魉,周围的树木也被烧毁,影柱终于消失了。

「……呼」

只消呼吸的功夫,飞镖就回到了自己手上。

接下飞镖之后,将其放回有右肩的固定器。

「……如同洗礼咏唱的变形一样。物理性的破坏力虽然不像看起来那么大,但是在除魔这方面有着出众的效果呢」

凛捂着嘴说道。

那双眼睛里寄宿着猫一样的好奇心。

她那眼神的意思是,倘若不是眼下这种情况,一定会积极追问。真不愧是时钟塔的魔术师。

「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完全没有哦。多亏了你,我才节省了宝石」

凛很开心地眨眼。

然后,她仰望山顶。

「如果不让成员们去搜山的话,夜劫应该会把所有人聚集在这个仪式的中心——魔力的中心。如果是这样的话,哪怕不情愿也必须使用了」

照入山林的斜阳,慢慢地失去了它的颜色。

*

魑魅魍魉一瞬间被排除,端坐着的夜劫朱音察觉到了。

并不是肉眼所见。

是感受到了。

把从山之灵脉流入的魔力波动,转换成视觉。

当然,魔力带来的感知与以光的反射为主的视觉资讯完全不同。

要完全把握实际发生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如果将精力过度集中于魔力感知,就会因为主观预设而导致影像失真。尽管如此,要掌握整座山的状况,这个做法是最好的。

「这就是时钟塔之流吗?」

朱音的声音中,有着深深的感触。

说实话,她很佩服。

说到魔术世界的发源地,除了伦敦的时钟塔本山以外再举不出第二个。但是,它的实力究竟如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实际了解的机会。

君主自不必说,那个叫格蕾的弟子,还有雪信等人报告的远坂凛和埃尔戈两人,都年轻得惊人。

但他们的强大是实打实的。

即便是与朽绳山的一切为敌,也无所畏惧。

强力的魔术和宝具,大大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是因为逻辑(Rule)的不同吗?」

果真如此。

如果是这样的话,先发制人方能取得胜利。

当然,涉身神秘的人的心中不会有公正(Fair Play)的概念。就算真有什么,那也只不过是踏入幽邃的暗之狂热而已。

「那么就先终止仪式吧」

朱音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苍蝇翅膀闪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低头一看,是黑色的匣子在微微振动。

「啊,还在反抗呢」

夜劫的家主低声说道。

不亚于时钟塔——不对,实际上是比时钟塔更加可怕的对手。

「不过,关于这边的契约,已经结束了呢」

「家主大人!」

背后有人说话。

是雪信回来了。

「你来的正好」

哼哼,朱音笑着说道。

*

在漆黑的空间中,白若瓏抬头望着上空。

不,不对。说是上空都不知道是否正确。

因为这里并不存在重力,上和下都是虚幻的概念。

「……可恶」

非常罕见的是,男人动摇了。

他察觉到身体内部发生了异变。

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神经(Pass)被连接起来。如同生长在身体深处的肿瘤一样,侵蚀着他的内侧。即便白若瓏的对灵防御再坚固,如果是直接从灵核中抽取能量,也无法抵御。

从结构上来说,类似于隐藏在超级计算机枢纽的后门。而且,这个后门的权限被设定在自己之上。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人,世界上应该只有一个。

「……你不是说要打个赌吗?」

年轻人喃喃道。

「你这老东西,是真的想要出卖我吗?」

「亚纪良」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异常响亮的声音。

在这漆黑的空间中根本无处可去,声音震动着这个空间的一切。

「亚纪良」

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血液溅到了年轻人的胸口。

胸口被开了一个口子,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工具强行掏出了肋骨。

「呃……啊……!」

这时的若瓏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肋骨像一朵又一朵鲜花绽开一样地被挖去。

「布瑠部(震动吧)」

「布瑠部(震动吧)」

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是集团之声。

「布瑠部(震动吧)」

「布瑠部(震动吧)」

随着咒语,若瓏的肋骨被剥开。

就连肋骨上的肌肉也被活活刮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肌肉被撕裂,骨骼被粉碎的声音,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

不久之后,在这一片漆黑的空间中,一颗血管相连心脏浮现了出来。





4


仪式开始的时候,最后的残阳没入地平线。

终于,山顶附近还残留着一些余辉。

从神篱处也能看到。

风变强了。

向下吹得呼呼作响,山林似乎在摇晃。

站在神篱之前的,只有夜劫朱音和雪信。

其他随从彼此相隔四十步的距离,围成一个同心圆。更外围的随从也彼此保持四十步的距离,围成更大的同心圆。

从空中俯瞰,似乎以神篱和朱音为中心,画了一个双重圆环。

人之圆环。

如果凛和格蕾也在场的话,应该能留意到他们和之前的集团魔术一样,彼此的魔术回路(Pass)是连在一起的。在西洋魔术仪式中也有类似的回路,但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是回路的连接。戴着面具的施术者们,各自的个性被抹除,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回路。

与其说是乐团和指挥,不如说是程序员和计算机更为恰当。

「……」

雪信跪坐在地,一言不发。

朱音轻轻地笑了笑。

「今天,作为术师的妾身就要死了」

听她的口气,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啊啊,能以这种方式死去真好啊。能以这种方式结束真好啊。没想到可以迎来这么美满的结局」

用手拾起眼前的面具。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将面具佩戴。

顿时,朱音本人(内在)好像也变化了。瘦削的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自然的某种存在。

这幅面具是她的儿子制作的。

朱音不会回忆多年未见的对方。没有那样的余裕。在这个仪式执行期间,自己必须成为让术式成立的齿轮。

用小刀切开了小拇指。

从指尖滴落的血液,进入了黑色的匣子中。

「布瑠部(震动吧)」

匣子在振动。

「布瑠部(震动吧)」

匣子的振动愈发强烈。

「由良由良止,布留部(震动吧)」

振动频率达到极限的匣子,与其接触的地面产生了波纹,融化了。

如同在黑池中诞生一般。

神篱之前的地面被漆成了光滑的黑色。那是一抹黑得发亮,足以照出人脸的黑色。

「时钟塔那边管这个叫镜面世界吗?」

佩戴着面具的朱音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喃喃道。

地面上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影子。

那是少女的影子。

那个存在很快就有了三维的轮廓,化作了夜劫亚纪良的样子。

依然是黑漆漆的。

就像是三维的影子一般。

而且,亚纪良的头发长得惊人。

原本头发最长的部分顶多只能齐肩,但现在已经长到能够到脚踝的长度了。

「亚纪良,醒来了吗?」

朱音的声音传来。

亚纪良闭着眼睛。

虽然是难以分辨表情的漆黑存在,但通过睫毛的位置可以勉强判断出来。

「亚纪良」

这样呼唤着。

那声音在微弱的余晖中回响着。

绯色仿佛在追逐一般地振动。

然后,最后的夕阳也消失了——夜幕就此降临。

「亚纪良」

朱音再次呼唤道。

每一次呼唤,都有魔力传递给包围着神篱的夜劫术士们的圆环。

由内向外。

接着,术士们在外围的圆环中张开了嘴,就像波浪一样。

「布瑠部(震动吧)」

「布瑠部(震动吧)」

并非同时。

就像很多乐器连锁发出声响一样。

从中心传来的魔力,以外侧的圆圈反转。

「布瑠部(震动吧)」

「布瑠部(震动吧)」

这次是,魔力从外侧回流内侧。

反转之后的魔力波动,使得内侧的圆环进一步放大。

在波浪的冲击下,化作漆黑浮体的亚纪良的身影颤抖起来。

「亚纪良」

朱音呼唤着,仿佛要使得整个夜晚振动。

受伤的小指还在滴血。

鲜红的血液与涂刷地面的黑色混合在一起。每滴落一滴血,亚纪良的身影就会颤抖一次。

「回忆起来吧」

朱音喃喃着。

那声音之中,也有细微的振动。

这是一种,将自己的话语传递给神明的,特别的振动。

黑之神。

匣之神。

蛇之神。

大己贵神。

按照夜劫的传统,不会直呼神名,但他的神威却铭刻在家族所有人的心中。正因如此,神体才会将恩惠赐予夜劫之民。

八成的神体已经移植到亚纪良的身上了。

剩下两成依附在朱音的脸上。

「回忆起来吧,亚纪良」

没错,就在朱音如此呼唤的时候。

匣子的表面,展开了翅膀。

白色的翅膀在漆黑的水面上展开,像是要保护亚纪良似的围成一团。

朱音也留意到了,那双翅膀散发出类似月亮的光芒。

「是月魄咒吗?」

思想魔术之一。

这是提升身体内部精气(Od)的术式。以时钟塔之流的话来说,应该是提升魔术回路效率的技术吧。

「……真吓人啊。心脏都被拔出来了,还能做到这个吗?」

朱音感叹那双翅膀中蕴含的魔力浓度。

原本,羽翼的规格超过了夜劫传承的神体。作为已经衰退了的神明的碎片,无法抑制仿徨海的杰作。

但是,契约束缚了那双翅膀。

「遗憾吗?仿徨海的魔人」

朱音说道。

话语中夹杂着苦笑。

那个时候,仿徨海的魔术师吉兹,进行了豪赌。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抑或是时代的不同,是否达成协议,魔术的效果完全不同。’

正因如此,如此暴行才能实现。

汗水顺着她脸上外露的太阳穴流下来。

她的精神也高度紧绷。依靠面具勉强维系着眼看就要破裂的魔术回路。不对,比起这个概念武装和术式,或许单纯的意气用事才是关键。

正是多年执掌夜劫的岁月,支撑着她的内心。

「回想起自己的黑暗吧,亚纪良」

就在此时,朱音轻声说道。

对着显现的亚纪良(孙女)。

无视了一言不发的雪信(儿子),说道。

「——把仿徨海的魔人,吃掉吧」





5


瘴气越来越浓。

越往前走,浓度和粘度就越高。

紧贴皮肤的成都让人联想到脓血构成的沼泽。

即便没有触发刚才那些魑魅魍魉,但这么大的瘴气,也会成为障碍。没准这样更难处理。要暂时驱散这些精心安排的魑魅魍魉并非不可能,但是从这座山中满溢而出的瘴气却难以控制。

「亚德!」

「欸嘿嘿嘿,今晚继续吃大餐啊!」

我将鸟笼从固定器上取下,提着鸟笼前行。鸟笼中的匣子(亚德)开始用力吞食瘴气。

这样就能看清道路了。

我们正从崎岖的山坡上踏向人工石阶。

又出现了几座黑色的鸟居。

我感受到在石阶的正上方,有一股巨大的魔力波动。

仪式已经开始了吗?

那么,不是已经来不及了吗?

就当我这样想的时候。

「凛小姐」

「开始了呢」

与此同时,凛也注意到了,她抬起头来。

但是,发生在那边的光景,规模实在过于巨大。

白光瞬间膨胀起来。光芒迅速成形,化作了一对巨大的翅膀,睥睨着山林。

「那是……若瓏的……!」

凛的呻吟让我也瞠目结舌。

确实,之前在事务所从匣子的缝隙中窥视到的幻翼和白色翅膀非常相似。

接着,白色的羽翼逐渐变黑了。就像一朵花,吸收了它所接触到的那部分山林的黑水一样。

「不会吧……是这样吗?」

凛眨了眨眼睛,情绪激动地喊了出来。

「你们在想什么啊!夜劫!」

*

佩戴着面具的朱音也仰望着巨大的翅膀。

如同反击的雷霆。

如同遥远异国神话中描述的世界之树。

那双翅膀随着朱音的低语而膨胀,将黑色匣子和神篱都吞食了。

「……结束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夜劫朱音喃喃道。

她的声音充满了干涩。

从佩戴面具的地方开始。

过程是连续的,很快就形成了自额头到下巴的裂缝,面具裂成两半落到地上。

原本贴在背面的皮肤不见了。

神体被吸收了。

在羽翼的根部,已经看不见的匣子和神篱——被封印在其内侧的夜劫亚纪良,吞食了最后两成的神体。

已经恢复完整的神体,正朝着更远处发展。

「…呵呵呵」

朱音笑着举起手臂。

如同钢筋直接插入骨头一般的疼痛在身体内蔓延。

「妾身,这下,已经结束了。已经没有作为夜劫术士的资格了」

她感受到了,几乎所有的魔术回路都被烧毁了。

虽然和西洋魔术不同,但经营日本的神秘,魔术回路也是不可缺少的。甚至有一部分神经被烧坏了,手臂的疼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恐怕后半辈子都无法完全治愈这种疼痛。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满意。

「接下来是雪信,由你来完成」

「……」

「由你来完成」

朱音重复了一次。

「…我知道了」

雪信点点头。

他走到了前方,面对仪式的核心。

拟态夜劫亚纪良的黑影,现在聚集在雪白的羽翼之上。有一瞬间,让人联想到垂下地狱的蜘蛛丝。在那个故事中,在欲望驱使下成群结队的亡者面前,蜘蛛的丝线被虚无地切断了。

他向身后的术士们,宣告道。

「仿徨海的魔术师——白若瓏已经被神体吸收了」

然后,

「榛、伊妻」

他叫来两名心腹。

那两个人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

「恐怕时钟塔的魔术师们还会再来,我把一半的魔术师借给你们,你们去阻止他们」

「我知道了,少主」

「如阿雪所言」

榛语气深沉,伊妻温柔地点点头。

虽然脸被蒙住了,但雪信似乎也能看到两人的表情。

然而,雪信却皱起了眉头。

一个不合时宜的男人闯入了仪式现场。

「朱音大人」

男人开口说道。

他不是术士,而是听命于夜劫家的寸头混混。虽然也是干部级别的人物,但是夜劫家的术士群体和极道群体泾渭分明。至少,他不应该出现在这种仪式上。

「……怎么了吗?我想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虽然已经筋疲力竭,但朱音的声音中还残留着足以让对方胆战心惊的东西。

实际上,混混也退缩了一步。

他的脸上带着纠结和困惑。

「但是……」

他回应道。

男人的耳语让朱音的脸色有所变化。

「家主大人?」

雪信转过头。

没一会,

「不是什么大事」

她用极其干涩的声音回答。

「……就让妾身来处理吧。反正,妾身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

奔跑着的埃尔戈也看到了屹立于天空的翅膀。

和年轻人的幻手一样,是只有拥有某种灵感的人才能看到的翅膀。站在能看见的人的角度,充满了只消看到一眼就像屈膝下跪的威压。

但是,这双翅膀正在被侵蚀。

和遍布山林的瘴气一样。

和现在爬行于地面的魔力同质的某种东西,正从巨大的羽翼根部渗透。

「……你们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吗?」

呃,背上的二世难受地呻吟着。

「把白若瓏……给吃掉,这种打算」

「吃掉?」

埃尔戈一边在斜坡上奔跑,一边回想着若瓏的话语。

——‘我也想,吃掉你这家伙。虽然我以前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你也应该不记得了吧。’

喰神。

喰竜。

如果这种现象在我和若瓏之外也存在呢。

「这本来是,不可能的啊」

二世开始了讲解。

「如果是神话时代也还好说,但到了现代,就算是神体也不过是强大的魔力源而已。喰食了神的你,喰食了竜的白若瓏依然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那为什么……」

「如果本来就有因缘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因缘?」

「啊啊,实际上神明也有好几种类型。因此,在神代之后,也有不少由我们(人类)创造出来的神明」

他的话让埃尔戈想到了一件事。

准确的说,是曾经听到过类似的话。

「……只要活着,神明也会创造出来」

小声地,喃喃着。

那是两仪未那在事务所的屋顶上说过的话。

但是,这句话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你知道吗?」

「欸?」

「还有,一类神明。就是你现在所说的」

二世接着说道。

「在神代,神明就是神明,同人类没有任何关系。在那个时期,他们才是所谓的灵长,正是为了他们的愿望,星球的规则才发生改变。在现代,即便是任何魔术都不可能实现的人类的复活,在星球规则为神明而变动的时期,也是稀疏平常的现象」

神代。

那正是为神明而生的时代。

风的吹拂产生了岚之神,大地的震动产生了大地之神。不需要任何理由,星球的规则就是这样构成的。

「但是,神代在两千年前完全结束了,这样的神明也就不会再形成了。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新的神明就不会诞生了。因为,灵长的新晋者——人类也保持着其他的规则(Rule)」

「是其他的规则吗?」

「没错,由人类信仰所创造的神明。吾等的——」

说到这里,埃尔戈背上的二世清了清嗓子。

似乎想要蒙混过关,又好像是已经认为无法逃避似的,继续说道。

「蹂躏我人生的某个英雄,在神代末期加速了这个过程」

「这是……」

「伊斯坎达尔,或者说亚历山大三世」

「啊……」

埃尔戈也知道这个名字。

与此同时,他还察觉到了另一件事。

埃尔梅罗二世和远坂凛参加圣杯战争。在二世亲身参与的那次战争中,同席的英灵是谁。

「总览东西方的文化,就离不开那位大英雄的影响。啊啊,也许是我自私的想法导致视野变得狭窄,明明已经尽可能无视这种可能性了……那个白痴」

最后的痛骂,是那么温柔,那么令人动容。

埃尔戈明白了,原来有人会像这样骂某人是白痴。

「总之,这个名叫亚历山大的英雄,在整个世界历史上都是罕见的征服白痴。从希腊附近的马其顿出发,别说是埃及,就连印度的腹地都被他踏破。而且他本人也非常喜欢(迷恋)新鲜事物,搜罗了他国的文化和文明,然后毫不吝惜地到处传播。由此,东西方之间的交流从未间断,活跃到了无法逆转的地步」

极少会出现这样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与否,会完全改变世界历史的走向。伊斯坎达尔他,就是这样的英雄。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在神代末期的世界打开了这么大的风口,所以神明的表象一下子发生了变化。由于新成为灵长的人类的认知,神明动摇的时代很快就到来了」

「人类的认知,动摇了神明?」

「啊啊。也可以说是人理的开端吧」

二世叹了一口气。

然后,盯着至今仍在脉动的山林。

「恐怕这里的神明也是这种类型,也就是所谓的兵主神吧」

「那是什么?」

「有几种说法,结合眼前这种情况,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军神。即便不是如此,很多极道【的屋】上也挂着神农的名牌。所以晚上跟夜劫朱音见面的时候,也有确认这一点,说了一些极道的词汇」

——‘我听说极道产生的源流有三个’

——‘我读到过这样的记述——特别是最后的【的屋】,兜售的东西范围极广。除了药物和卖春,还有相扑和能乐表演,甚至还有诅咒和祈祷。’

那是埃尔戈不在的时候,二世试探夜劫的问话。

在不知道夜劫会变成敌人还是朋友的时候,做出这样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可以说是融入了埃尔梅罗二世的个性吧。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维生的情报,这是一种本能的行为。

「那么,关于这里的神明,老师知道些什么吗?」

「是大己贵神吧」

和身处他处的凛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蛇之神,也有另一种称呼,即大国主。这个国家的两大神系——天津神和国津神,大国主是国津神的顶点。并且,有一位兵主神和大己贵神拥有相同的系谱。这位神明是中国神话中的战神·蚩尤,他被龙所杀害。这条龙是应龙。一条长有羽翼的龙」(翻译者注释:全书仅在此处「龙」的原文为「龍」,其余保持原文写作「竜」以示区分)

羽翼,还有龙。

太匹配了,埃尔戈睁大了双眼。

「那么,若瓏所喰的竜,就是——」

「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昨天就已经想明白了,但还是有很多事情无法合理解释」

二世眉间的皱纹,又深了一点。

「但是,应龙和白若瓏所喰的竜之间的关系无疑是相近的。正因如此,才会产生因果逆转。在神代被杀的仇恨,即使化作了神体碎片,也足以构成大型仪式」

「……」

二世的话语,让人深思。

那是连荒谬的想象都恐惧的岁月。

魔术师是被过去束缚的生物。

实际上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神代的因缘,束缚着所有人。

自己(埃尔戈)也是如此。

「……啧!」

咬紧了牙关。

埃尔戈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为夜劫亚纪良做点什么。

(……不是跟我一样吗?)

他这样思考着。

喰神,记忆饱和,被喰神冲动折磨——这一切都来自于遥远的过去,埃尔戈和夜劫亚纪良,不是没有任何区别吗?

察觉出这样的情绪,二世静静地说道。

「刚才提到的伊斯坎达尔的征途,大概和你跟白若瓏有关。与你们所吞食的神和竜有关」

夜劫之神。

若瓏之竜。

埃尔戈的第二位神明。

这三者之间恐怕有隐秘的联系,二世说道。

但是,在继续解说这个问题之前,埃尔戈抬起了头。

眼前所见,是挡住去路的人影。





6


走到一半的时候,自己和凛放慢了脚步。

因为夜劫的施术者已经站在那边了。

长出巨大羽翼的地方——被认为是夜劫仪式场所的地方,在更远处。像上次那样逃走是不可能的。

不对,不仅如此。

我们从背后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息。

「那个……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从鸟居中走了出来。

没有形态的神明。

这座山的主人和魑魅魍魉们似是而非,正从我们的身后爬上石阶。

慢慢地,就像匍匐前进一样。

简直就像一个婴儿在爬山。

后背被异样的感觉压迫,正面又被夜劫的术士阻挡。还有比这更让人神经紧绷的事情吗?

「是远坂凛和格蕾吧」

站在术士群体最前面的男人问道。

虽然他也戴着面具,但太阳穴上有开裂的痕迹,很容易辨识。

是之前和夜劫雪信一起,对我们使用了集团魔术的施术者。

他是叫榛来着?

「时钟塔的魔术师,真是可爱的称呼呢」

旁边拿着琵琶的女子说道。

她用一块黑布遮住了眼睛。

「别大意,伊妻」

「好的呢,你们是从阿雪手中逃出来的吧。我刚得到一个很好的差事……真是令人讨厌啊」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执念。

如同黑暗的火焰。

他们身后是几十名夜劫的术士。

「和上次看到的那批人感觉不同啊。现在这些是实战部队吗?」

凛眯起眼睛。

她身体重心的轻微变化已经表明随时可以开始战斗。正因如此,万万不可小看对手。

最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下人数是问题。

「以这里的神秘特性,不会成为乌合之众吧」

如果夜劫的神秘特性如凛所言,其术式的威力与人数成正比。不对,呈指数增长也是有可能的。对于不能去解放〈闪耀于终焉之枪 Rhongomyniad〉的自己而言,无疑是相性最坏的对手。

凛摸了摸她的腰部。

大概是在确认宝石的存量吧,我想。

这是,另一股气息从另一个方向出现了。

是在,旁边。

从树木葱郁的石阶旁边,又滚出一个人影,不对,是两个。

「师父!」

「埃尔戈!」

凛和自己同时大喊着。

夜劫的术士似乎也被他俩的突然登场吓到了。

「能把我,放下来吗?」

师父从埃尔戈的背上下来,摇摇晃晃的。

我连忙扶住他的手臂。

「……不对,真是累坏了」

他抱怨道。

我还以为累了的应该是背着师父一路跑过来的埃尔戈,结果红发年轻人身上几乎看不到疲劳的影子。

凛忍住苦笑,对着双手撑膝,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的师父说道。

「教授,您迟到了」

「这是对拼命赶路的老师说的话吗?」

师父脸色发青地抗议,凛却不理他,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埃尔戈怎么样了?他不是去找制面匠人了吗?」

「假面,我已经拿到了」

「这样啊」

凛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这里的神明,您已经知道了吧」

「就地域而言,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有把握吧」

师父努力调整着呼吸,回话道。

「朽绳与蛇。蛇神的传说。夜劫的名号。如果再加上和大陆之神的因缘影响的话,大概就只有一个,是大己贵命」

「真不愧是教授您!」

凛坦率地称赞道。

然后,师父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夜劫的术士们。

「还有就是夜劫的术式,跟您之前告诉我的好像很不一样啊」

「……」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问答都没有意义了。似乎不打算重复和夜劫雪信那样的对话。

师父也没有多问,取而代之的是埃尔戈。

「……老师,可以吗?」

埃尔戈盯着夜劫的战斗集团,做好了准备。

不对,他似乎盯着的是,前方——巨大的羽翼。

「是若瓏在呼唤我」

「能听到声音吗?」

「不知道。不过,那家伙确实在呼唤我」

埃尔戈的眼神中充满了成熟的气息。

(……是什么时候开始)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拥有了那种气息呢?

虽然只相隔了半日,红发年轻人却和我印象中的那位完全不是一个人了。仿佛已经成长了好几岁,而不是止步于此的自己。

「那就上吧」

师父说道。

「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和她们会跟上你的」

「就我一个吗?」

「你能行的吧?」

师父淡淡一笑。

这是他偶尔会对教室里的学生流露出的充满信赖和关爱的表情。摆在面前的课题总是有点乱来,但只要这个人说‘能行的吧?’的时候,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年轻人并不知道这些。

但是,

「我明白了」

埃尔戈点了点头。

凛以防万一地补充道。

「我先告诉你一下,夜劫雪信相当麻烦」

「源马先生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埃尔戈的身体大跳起来。

并不是比喻,他直接跳到了几十米的高度。

尽管如此,夜劫应该也施加了阻力。他们在刚才的交战中也有展示出集团魔术。

实际上,被称为榛的术士,将某种咒术投向了埃尔戈。

「Sieben!七号」

凛投出的宝石抵消了这一咒术。

抓住这个机会,埃尔戈越过夜劫的术士们,一口气冲上石阶,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无论怎么『强化』,都是人类无法追上的速度。

榛也只能咂了咂嘴,转向这边。

「少主吩咐了,尽量不要杀死时钟塔的魔术师」

「听到您这么说,真是高兴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凛的侧脸洋溢着自信。

师父问道。

「Miss.远坂,那个已经使用过了吗?」

「还没,我一直在专心解析。差不多可以测试课程成果了」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师父在石阶附近的岩石上坐下,仿佛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做的。

事实确实如此,但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凛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格蕾,这俩人就拜托你了,其他的敌人我来想办法」

「我了解了」

我向上爬了几级台阶。

亚德已经化作了死神之镰(Grim Reaper)的形态。

石阶上的榛也从身后的术士手中接过武器。

那是两把短枪。

被称为伊妻的女子,手中拿着琵琶。

这时,大量的黑纸从她的身后飞向天空。立刻在空中化成了一只千纸鹤,在夜空中睥睨着我们。

在悬崖附近诱导魑魅魍魉的千纸鹤,就是她所操控的吗?

还没来得及思考,

「哈——!」

榛的追击开始。

在榛挥舞着威风凛凛的短枪的同时,伊妻所操纵的千纸鹤朝着我们突击。千纸鹤如同孩童游戏般优美的飞行,但是,却切开了自己充分『强化』后的皮肤。

「啧!」

在石阶上无法往后跳,只能往两侧闪避。

第二把短枪立刻突刺过来。

如同疾风一般的连击。

无视人类极限的无呼吸乱打。

而且,为了堵住我的退路,千纸鹤也回转起来。

(……这就是)

简单来说,手段太多了。

大概是在我们之前和雪信的战斗中,被对手看穿了弱点,并且根据弱点制订了现在的战术。

如果先发制人,一口气挫败对手,就不会这样了。但是,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杀人的觉悟。或许作为魔术师是不合格的,但自己原本就不是魔术师。

为了拯救某人而杀人,那不是谁也救不了吗?

就在我这么思考的时候。

「Anfang 设置(Set)!」

是远坂凛的声音。

「Pseudo-Edelsteine 拟似宝石。Fünf Sterne im Umlauf 五之星轮转!」

凛的周围闪耀着五道光芒。

苍、赤、黄、翠——还有纯白。

「拟似宝石……」

之前我在凛那里听说过这种魔术。

*

拟似宝石,是一种被称为投影的魔术的应用。

虽然在魔术仪式等场合会制造出临时仿制品,但这种投影原本只能维持几分钟左右。尽管凛也知道一个极其特殊的例外,据说时钟塔也曾经发表过关于外壳投影这种新术式的论文,但一般人所知的投影魔术是效率很低的一类。

但是,看到凛的宝石魔术的埃尔梅罗二世,说了这样一句话。

「别说几分钟了,只需要一秒不就可以了吗?」

确实如此。

如果是用完就会报废的宝石的话,只需要一秒的效果就可以了。

没有必要硬撑几分钟。不如说只需要百分之一的魔力就可以了。毕竟宝石只不过是让远坂凛的魔力产生偏振的催化剂而已。

接下来,她所干预的,是更前面的地方。

*

自己感受到,背后有魔力在流转。

每一股魔力都非常微小。

这座山上几乎充满了物理意义上的浓厚魔力,如果不多加留意的话,是无法察觉的。

但是,

「Viel Licht braucht polarisierte Gläser 多重偏光术式, Verbinden Sie sich mit Ihren Träumen 梦游接続」

随着凛的咒语,五道光芒闪耀着,转动起来。

仿佛在绘制一幅极其精密细致的地图。

「Meine Hände halten viele Spiegel 镜界领域、创出」

当然,夜劫的术士也不是无动于衷。

「八荒四极,祈告水之蛇(朽绳)神」

夜劫的术式,直接使魔力凝聚。

时钟塔的魔术需要复杂的仪式才能成立,而夜劫的魔术却能以这种纯粹的形式发动。

魔力化作了水蛇(朽绳)之形。

水蛇露出獠牙,立刻向远坂凛袭来。

「翠之8」

「不对,是翠之7」

坐在地上的师父小声地说着,凛的手指微微扭动。

在五道光芒中,以翠为中心,描绘出如同星座线一般的纹路。反复偏振的魔力扭曲后收束起来,和拟似宝石一起射出。

「Die Instrumente wurden gestimmt 调律开示。Grüne Nummer sieben 翠之七号。 Der Wind dringt ein und breitet sich aus 穿孔之风!」

「——?!」

真是,奇妙啊,我这样思考着。

因为比起凛的咏唱本身,魔术的发动却更早。

水蛇和翠光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敌我的魔力含量,是完全无法比拟的。

刚才凛是藉助了珍藏的宝石才能抵抗。

而且,夜劫那边也和瞬间拦截埃尔戈那时不同。这次的水蛇,被众多施术者驱动,充满了这座山脉支援的能量。与之相对的,远坂凛所释放的,不过是被拟似宝石偏振后的一人份的魔力。如果以数值来计算的话,恐怕二者的差距在十倍以上。

但是。

本以为翠光是被水蛇吞食了,但没有想到它反而从内侧将水蛇咬破,现在又变成了风刃,将夜劫的术士打得人仰马翻。

无法抵抗风击和逆流的魔力,好几人晕倒了。就算没有生命危险,也暂时无法继续战斗了吧。

动摇越来越大。

尽管如此,仍在继续维系术式,是他们不懈训练的成果。

「八荒四极,诚祈火雷大神之恩惠」

全员完美地齐声吟唱。

山林脉动的魔力被咒语引导,化作了落雷。

以时钟塔的阶位来判断,这次的魔力规模最少也是典位(Pride),甚至是色位(Brand),如此规模的魔术,这时却变成了雷电。

凛早早地转动着魔术的纹样。

让人联想到转轮(Roulette)的回旋。

「Die Instrumente wurden gestimmt 调律开示. Gelbe Nummer vier. 琥珀之四号 Schwerter zerschlagen Blitze 避雷之剑!」



这次也是凛的拟似宝石获得了胜利。

由拟似宝石产生的琥珀光芒变成了避雷针,雷电从中穿过,仿佛在重复蹂躏着夜劫的术士们。

对他们而言,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实际上,就连和自己进行白刃战的榛和伊妻也停止了攻击,茫然第看着事态的发展。

「刚才那个是……」

师父一脸不耐烦地开口说道。

「只不过是,针对夜劫的术式,准备了他们最不擅长应对的魔术罢了。神秘在更强的神秘面前会失去效用,这是基本原则,但说到底是正面冲突的情况。旁门左道和绕道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说到底,相性的好坏对于神秘的胜负有很大的影响」

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在战斗中,我也有过好几次相性契合的体验。

但是,从未有过如此极端、如此显着的相性。

榛的短枪从身体一侧狠狠地袭来。

和来回踱步的男人拉开距离,回到师父和凛的身旁,我继续问道。

「那么,刚才所说的课程成果……」

「是的! 不过是在任何魔术的对战中都能获得相性的胜利而已哦!」

凛十分高兴地说道。

简直是太不合理了。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可能实现。

在时钟塔的魔术中,基本属性有五种。但是,魔术的相性并不仅仅由这五种属性决定。尽管自己只是时钟塔的旁听生,但至少也知道魔术源自各个国家、地区的文化,是在极其复杂的历史终点提炼而出的精髓。正因如此,即便存在相性类似的存在,也绝没有单纯的优劣之分。

更别提,以后发先至的魔术战胜对手已经发动的术式这种事——。

「所以,事先构造了能够迅速应对敌人的术式。那是集成了魔术望远镜和光束炮的存在。并不是从头开始构建魔术式,而是将魔力(光)注入已经准备完成的魔术式,因此速度非常快。毕竟早在咏唱开始的时候,魔术就已经完成了。凛现在的咏唱并不是在发动魔术,而是通过开示所发动的魔术,将拟似宝石重置到正常状态,这样的说法比较合适」

「可,可是就算这样……」

「正是因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是五大元素(Average One)啊」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师父叹了一口气。

「我暂且,赋予其轮转之五星这个名字,但这个术式本身的难度不大。虽然作为透镜的构造精密度不可或缺,但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投影出本人的属性。但是,一般的魔术师只拥有一种属性。即便再怎么才华横溢,持有两种属性也是极限了。拥有三种属性就意味着这位魔术师是无与伦比的天之骄子。综览古今,具备实际存在的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魔术师,寥寥无几。不用说,这是我自己无法使用的五大元素(Average One)专属魔术式。……真可恶」

最后不经意流露出的,正是师父的心声吧。

「再加上,远坂的家传魔术是以力量的流转和转换为主。这是基本万能的性质。既然如此,如果事先将这五种属性浮现在眼前的话,实际上几乎可以构造任何魔术样式。与其说是魔术,不如说是单纯的‘力’的流露。到底是什么恶魔会赐予她如此天赋,魔术性质和五大元素(Average One)的相性简直好过头了」

「……」

……我想起来了。

利用这种性质,在新加坡那次战斗中,甚至骇入了阿特拉斯院的魔术。之后又非法入侵了礼装·观测球卢克斯卡尔塔,不过,这次的效果更为显着,直接在与其他魔术师的冲突中投入使用。

这已经是暴力(欺诈)了。

虽说是相性很好,但说到底还是要经过多次实践,多次胜利,实现完美的后发先至,这才是最好的——!

「这个魔术式太棒了!虽然一开始的解析耗时耗力,但因为是以相性取胜作为目标,因此魔术的规模不需要很大。那么使用魔力构造而成的拟似宝石就足以应对了!真是太经济实惠了!」

凛一股兴奋劲,完完全全就是她的风格。

「那么——!」

被称为伊妻的黑衣女子,抱着琵琶吟唱起来。

那令人心驰神往的旋律,将攻击我的折纸动物全部转向了凛。

但是,

「此路不通!」

现在轮到我出手了。

因为跟凛约定好了,既然她完成了约定,那我也得信守承诺。

亚德的形态再次变化。

这次是钩枪的形态。

通过刚才和榛的战斗,我认为在石阶上的战斗中最佳的武器就是枪类。

实际上,就算立足点不稳定,也能充分发挥力量。而且,如果不考虑技术,而是单纯比拼臂力的话,自己能打败在场的所有人。

发出了钟声一样坚硬的声音。

迫于冲击,榛丢掉了一只短枪。

几乎同时,

「现在,让我们前进吧!」

凛的面前闪过五道光芒。

我突然想到。

恐怕,破敌的关键是师父的鉴识眼。

被唤作掠夺公的师父的眼睛,看破了许多魔术的奥秘。正因如此,他才能提炼出存在于这些魔术中的共同点。正如优秀的建筑师可以从不同文化背景的建筑中看穿其基干部分一样,师父总是试着寻找魔术的阵眼。

而且,他多年的研究在远坂凛的协力下取得了成果。

「Die Instrumente wurden gestimmt 调律开示。 Rote Nummer acht 红之八号! Rotes Blut brennt im Regen 红莲之雨!」

红色的魔力之光再次比咏唱更早迸发而出。

伊妻所控制的千纸鹤被这些光纤贯穿之后,大部分开始燃烧。

既然是纸,就会燃烧。如同想起了原本不适用于魔术的理所当然的事实一样,夜劫的神秘消失了。师父制作的术式,经过凛的即兴发挥,化作了夜劫的天敌。

师父所梦想的,魔术师的完成形态之一,就位于此。

(……就算是天才也得有个限度吧)

现在我明白了。

这位女性,就是埃尔梅罗教室的,新的核武器。

被认定为,与那位露维亚瑟琳塔·艾德费尔特居于同等地位的,天之骄子。

「这里就交给我吧!」

发出了不像淑女的胜利呐喊,更多的魔力在远坂凛的手中被运转起来。





7


一跃而起的埃尔戈自己也很诧异。

能跳得那么高吗?

能跳得那么远吗?

仿佛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发生变化。

体内充满了惊人的能量。

不知道是因为这座山中的魔力漩涡,还是因为埃尔戈全身都能感受到白若瓏的呼唤。

这种感觉只有三次。

就这样,埃尔戈直接降落在了仪式现场。

在几十位夜劫术士的包围下,巨大的白色羽翼,已经有一半以上被污秽侵蚀成了黑色。施术者们大概是精神恍惚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埃尔戈的存在。

只有一个男人,在靠近羽翼的地方回过头来。

那是一个头上有割伤的男人。

「夜劫雪信……」

「你也在那个事务所吧?埃尔梅罗二世的弟子」

雪信似乎有些疲惫地说道。

他的视线锁定在埃尔戈的背上。看到了三对六只的幻手。

「看来你和仿徨海的魔人关系不浅啊,姑且问问你的名字吧?」

「埃尔戈,这样叫我就行」

「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是这样吗?」

我思。故我在。

以前,凛和二世也说过这句话。

埃尔戈的名字的源流,不就源自那句话吗?实际的命名者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这个词还是个谜,但埃尔戈自己也有一种奇妙的共鸣,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思,故我在。

「难不成,你手里有一张源马的假面?」

雪信如此问道。

「是的」

埃尔戈用手按住了腰包。

「那个兄长竟然会把面具给别人,看来他很中意你啊」

雪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但又带着几分信息。

到底是怎样的兄弟呢?

哥哥作为夜劫的继承人被抚养长大,却在途中被剥夺了使命。因为弟弟太有才能而被夺走了使命。

尽管如此,哥哥还是很高兴能够成为面具师。他说弟弟解放了自己。

那么弟弟呢?

雪信这边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么,使用那副面具吧」

「……不」

埃尔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呢?」

「源马先生让我自己决定何时佩戴。或许,这幅面具并不是为了和你战斗才送给我的」

「原来如此,你似乎也有自己的执着呢」

如此说着的同时,雪信注视着羽翼。

巨大的羽翼看起来就像一颗参天大树。

「啊……」

埃尔戈的嘴唇上溢出了热乎乎的叹息。

「……是那家伙的,羽翼」

无论变成什么样,自己都明白。

不可能不明白的。

那家伙的幻翼。似乎嗅到了大海和风暴的气味。胸口不可思议地发烫。仿佛自己全身都变成了心脏,连指尖都在颤动。

这是,什么东西呢?

埃尔戈一度,有一种被肢解,然后又被重新组装的感觉。

「若瓏他,就在那里吗?」

「你很在意他吗?」

「是的」

埃尔戈点了点头,果断地回答道。

「我,必须,战胜那家伙才行」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

雪信眨了眨眼。

「……真是令人吃惊。你的表情,和今天早上判若两人」

是这样吗?

在事务所醒来的时候,自己也感觉获得了重生。

从那之后仅仅过了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改变,但是至少,自己想做的事情是非常明确的。胃的深处,还残留着熔岩般的情感。那情感是如此的赤热,如此的扭曲,如此的黑暗,如此坚信自己的存在。

——那家伙,想要和他见面(想要战胜他)。

并不是恢复了记忆。

对于开口便是亲友称呼的白若瓏,并不是想起了什么。

尽管如此,自己的心脏还是激动不已。

想要和那样完败了的,自己的同胞面对面。

然后,同时还这样想着。

我得想办法给夜劫亚纪良做点什么。

——‘你能办得到吧?’

想要好好地面对给予自己厚望的埃尔梅罗二世。

「收获之时,快要到了」

在巨大羽翼的根部,雪信如此说道。

「从仿徨海的魔人那里汲取养分。这是我的母亲和他的师父定下赌约的回报」

「赌约?」

雪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继续追问,埃尔戈提了另一个问题。

「亚纪良小姐,也要为此牺牲吗?」

埃尔戈这个问题,让雪信眉间的伤口扭曲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不久之前,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没错。

就在几个月前,海贼岛上的埃尔戈把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变成了【是】。如果是在那个时候,就算是魔术师的非道也能接受吧。

浑浑噩噩。

心满意足。

满心欢喜。

今朝有酒今朝醉。

「现在的我,很讨厌这样」

这样的气质,改变了。

想起了两仪未那的话语。

──‘你应该是失去了记忆吧……那不只是失去,而是得到了空空如也的现在哦?’

那句话准确地描述了埃尔戈。

失去记忆之后的埃尔戈更加自由,大概,现在已经没有那么自由了。只花了不到半个月——也许,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舍弃了。

开始觉得羞耻。

感受到了可悲。

知晓了悔恨。

作为替代,得到了热情。

现在也是,在这颗心脏之中,蕴藏着看不见的火焰。

「源马先生告诉我,希望我能帮助亚纪良。我也打算这么做」

「是源马的心愿吗?」

雪信温柔地苦笑着。

「为了这个仪式,我要佩戴源马的面具」

旁边黑色台子上,放着一个木箱。

男人打开了那个木箱。

里面装着面具。

额头是两只凸出的角,眼睛如同向上翘起的新月。

鬼面。

「鬼哭」

那是面具的名字吧。

雪信将面具佩戴,埃尔戈没有阻止他。

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雪信「咚」地跳了一下。

没有屈膝,只有脚腕的发力,就能一跃而起。

「白兔?」

埃尔戈如此想着。

奇怪的是,一身白色西服和轻盈的动作,竟然让人以为是兔子。

鬼面上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とうとうたらり たらりら」

这是某个节目中,演唱的歌谣。

这个节目的名字叫做《翁》(翻译者注释:最古老的能剧之一,创作于平安时代,系佛歌改编,其实也没有什么情节)

由能乐师表演,然而并不是【能】。仅仅作为一种仪式来对待。

「たらりあがり ららりとう」

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以《陀罗尼歌》为基础创作的。

不管怎样,这肯定不是娱【乐】,而是作为神前的仪式被使用。

「ちりやたらり たらりら たらりあがり ららりとう」

这一次,不是雪信,而是周围处于恍惚状态的术士们在吟唱。

(不能再等……!)

虽然还不知道咒语的真意,但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强烈地警告自己。

埃尔戈蹬了一脚。

就像打水漂一样,只是两步就能跳出二十米的距离。

幻手伸了出来。

雪信的双足也跟着缓慢移动。

他的脚尖划出一道弧线,从正面突进而来的埃尔戈被吸了过去。

「!」

这是难以置信的一击。

突进的埃尔戈,被击飞了同样远的距离。

即使是车辆的正面碰撞也能轻松挡住的幻手,已经有些麻痹了。

雪信戴着鬼面,继续喃喃道。

「生于此世 存于此世」

「吾等亦在此存续千年」

夜劫的术士们在吟唱。

与之对应的,大地和大气都在震动。

摇晃。

摇晃。

随着摇晃,世界产生了偏差。

固有结界,有人如此称呼。

被称为魔术顶点的术式,也就意味着对限定秩序的篡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和这种魔术极为接近。

鬼面又唱诵道。

「とうとうたらり たらりら

ちりやたらり たらりら

たらりあがり ららりとう」

那声音动摇了一切。

从仪式中心展开的,巨大羽翼也随之动摇。

从巨大羽翼上飘落的羽毛,接触到地面之后,化作了一条又一条邪蛇(魔绳)。

几十条黑漆漆的,在地面爬行的,可怖的邪蛇。

不对,问题并不是这个。

那些蛇,很快爬满了雪信全身。

「怎么回事……?」

「你们的到来真是太好了」

佩戴着鬼面的雪信小声念叨着。

并不像赶走缠绕着自己的蛇。

「母亲她不在这里」

仿佛能听到爬动的鳞片摩擦衣服的声音。

「榛和伊妻也不在这里」

再次,喃喃道。

「为了这个仪式,我准备将很多东西都排除。不过,实际进入仪式之后,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情况不对。

雪信他,为什么一定要排除母亲·夜劫朱音还有那些部下呢?

「谁也不会,阻止我」

在无数条邪蛇的支撑下,鬼面如此说道。

*

正殿非常安静。

为了避免仪式的影响,从宅邸正门到正殿的范围内都设置了双重结界。为了确认仪式的状况,必须保持和平时一样的环境。

为了准确测量,秤本身不能受到实验的影响。

不过,在仪式结束之前,并没有返回正殿的打算。

「……」

夙愿很快就会实现。

夜劫之宝一经丧失,长久以来的忧惧将会应验。

穿过正殿的走廊。

将朱音传唤过来的人,就在里面。

打开拉门之后,

(……且慢)

唔,朱音低声沉吟道。

端坐着的男人,身上穿着的是黒纹付羽织袴。

不必多言,此乃现今最高级别的礼服。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来交涉符合他的衣着的事务。虽说家族正在举行仪式,但他这身装束不允许自己随意应付。

实际上,这个男人的来访,将朱音从仪式现场拉了回来。

(这简直是,很难用普通方法解决啊)

一边这样思考着,一边行礼。

「许久不见,女婿阁下」

「好久不见,夜劫朱音夫人」

突然站了起来,向对方回礼——此人乃是两仪干也。





第五章





1


对着低头示意的干也

「啊,请随意一点」

这么说过后,朱音在他面前坐下。她刻意半蹲半坐,表示出不打算花太多时间的意思。

一边享受着掌握对话节奏的乐趣,朱音重新开口到。

「上次见还是在两仪家的聚会上吧」

「好像是的」

「你还是老样子,一脸很不适合这份工作的表情呢」

「是这样嘛」

「没错」

喉头发出「哼哼」一声之后,她说到。

「长话短说吧。这个时机前来拜访,也就是说你已经清楚我家在做些什么了吧?就算你们那边介绍来的时钟塔的魔术师还想做些什么也已经」

「请等一下」

干也打断了他。

「你右手很痛吗」

他目光所注视的地方是朱音的右肘部。

的确,她这块儿地方已经没法正常活动了。虽然外观上做了点修缮,但内部的神经已经被烧毁了。尽管她喝下了灵药,打算尽可能地隐藏痛感,但不自然的动作还是被看穿了。

「不去治疗没问题嘛?」

让人困惑的是,他是真的在担心朱音。

朱音颇感惊讶地回应到。

「没事的。这手臂从今以后都会一直痛下去了。除非换个身体,不然我只能去习惯这痛苦了」

仅仅是轻轻一揉,嘴角就扭曲了。

是啊,这具躯体是无法更换的。虽然已经与神秘一起生活了五十年左右,但今后的日子只能与它分别了。

正因如此,这场对话对她而言其实就像复健一样。

就算已经失去的东西没法取回,还可以用其它的东西填补自己的损失,给自己的尊严找补。

看到她这副样子,干也开口说到。

「关于刚才的话题,大体上的事情,埃尔梅罗二世先生都在邮件里给我说过了。为了履行我的委托,他们或许会和夜劫家对上」

「欸,你下了什么委托啊?」

「最开始,夜劫家希望我能帮他们把夜劫亚季良带回去」

「啊,这样啊。我听说过你很擅长找人」

「我对埃尔梅罗二世先生,说了「希望你们帮助亚纪良小姐」」

「真是有够暧昧的依赖呢」

朱音不觉苦笑了起来。

不分东西(指全世界),对于身怀神秘的人来说,说到底帮助人就不是一个会去考虑的选项。

就算说两仪家已经放弃了神秘,但能够轻易地说出这种不合常理的台词,实在不是一般人。

朱音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没有生气嘛?」

朱音对问出这种问题的自己,感到有些吃惊。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

「不知怎得就是有这种感觉。我之前觉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人道主义者。不过,看起来也不是。就外道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可以说是走上了相当的歪路,但是从你的身上感觉不到对我们的愤怒以及轻蔑」

「如果夜劫亚纪良非常痛苦的话,我就想要将那痛苦去除」

「啊,是这样啊。也就是说,这两件事在你的心中并没有矛盾。最开始我还以为两仪家是找了一个胆子特别大的普通人来做婿,看来我稍微想错了」

(……真的想错了嘛)

朱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两仪干也绝对没有在说些什么特别敏锐的话。他并不是那种让人感觉到强大领袖魅力的类型。

然而,就是让人不经意地听了进去。

不如说,朱音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多嘴多舌。

有一种,如果是对这个男人的话,还想多说一点的感觉。

(………这很危险)

这对自己这种术者来说是剧毒。

她半蹲的膝盖放了下去。

必须要把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去见其它的术者。

「……这样啊。正因如此,才」

「您在说什么?」

「不,是无所谓的事情」

这么说过之后,她又补充到。

「说实话。这次的仪式我能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毕竟我没有雪信那样的才能。也就是勉强能给祭典开个头,让我做主角就免了」

「祭典嘛」

干也的视线一下子暗淡了下去。

「亚纪良小姐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朱音耸了耸肩。

「你听了这种事又打算做什么」

「我对魔术的事情并不是很懂。橙子小姐说过的事情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埃尔梅罗二世先生的说明也大概只理解了一半」

干也一句一句地,细心地说明自己的无知。

实际上,除了和两仪家有关以外,他应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朱音也姑且调查过他的生平,直到高中时代和两仪家的继承人成为同学,他的身边从未发生过和神秘扯上关系的事情。

考虑他之后被冠位魔术师·苍崎橙子雇佣,他应该和魔术扯上更多关系才对,然而他却不可思议地欠缺这种氛围。

「不过,我有个很在意的地方」

「在意的地方?」

干也抬起头,笔直地看向回问自己的朱音。

那笔挺的脊梁,和让那脊梁看起来更美的黑色羽织仿佛在支撑着他的声音一样。

「谁才是第一个牺牲者」

「你……」

朱音语塞了。

的确,这个结论是可以被推导出来的。

就算两仪干也对魔术并不熟悉,也是能够通过分析抵达这个结论的。但是,这是怎样一种才能在作祟?卓越的推理能力嘛?还是说———?

用让人觉得置身平原一样温和的语调,干也说到。

「被牺牲的人,真的只有夜劫亚纪良嘛?」





2


「谁也无法阻止我」

雪信的身体被蛇所爬满。

熙熙攘攘地蠢动着的无数的蛇,只留下男人戴着的鬼面,将他那白色的西服彻底蹂躏。

(有什么——?!)

埃尔戈张大了双眼。

将魔力集中在眼球上。

这是魔术师们会使用的『强化』。

埃尔戈那平常就比正常人要敏感数倍的感官,被进一步强化。

于是,他注意到。

和包裹雪信的那些蛇不同的,他自然而然地实行的,另一个异常之力。

(呼吸……?)

可以说是气法的一种。

极东的魔术非常重视呼吸法。

通过呼吸悟道通过呼吸与天地合一,通过呼吸撼动诸神。

就算在这极限的情况下,雪信的呼吸也没有乱。

身为个人魔力的精气(Od)与身为世界魔力的大源(Mana),变得仿佛无法区分彼此的界限一样,他和这座山化作了一体。

(是面具的缘故嘛——?)

恐怕那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遮蔽面孔的鬼面具,将雪信的魔力与山的魔力连接到了一起。将本来无法相容的东西,强硬地搅拌在一起,将它们变成一种事物。

所谓鬼,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既非人亦非自然而是居于两者之间的存在。

「涡」

鬼面具之下,雪信的嘴角如此低语。

那是仿佛在送上祝福一样,满溢着灵威的声音。

话音未落,魔力便开始从夜劫的术者们那里被诱导过来。

这是曾折磨过凛和格雷的匹敌古代神权能的集团术式。而且是将咒文压缩到极限,用西洋魔术的话来说就是只有一小节(one count)的咒文。可以说是匹敌从者的高速神言技能的绝技。

水开始逆流。

以埃尔戈为中心,化作了一个漩涡。

水流就这样一口气压缩。在敌人的坐标上直接出现的这个术式无法回避也无法防御。并且这奔涌的水流的压力,拥有就连钢筋铁骨都能扭曲的威力。

「…………」

相对的,埃尔戈伸出了自己的幻手。

温柔地轻轻地拥抱奔涌的激流。

用没有实体的幻手去诱导没有形体的事物。就像是撞上了柔和的液体一样,漩涡逐渐平息。

「炎」

火焰之墙壁升腾起来。

这是就连耐火性能优秀的魔术师的肉体,都能烧成骨灰的业火。并且连埃尔戈的跳跃能力都考虑进去,构筑成了一道直达夜空的高耸墙壁。

对这明确地阻挡前路的墙壁,埃尔戈选择正面挑战。

幻手宛如像在搓揉粘土一样将炎壁拨开。

看到这描绘出柔和圆弧的体术

「八卦掌——?」

鬼面如此呻吟到。

(……啊)

埃尔戈思量。

雪信并不知道

这是若瓏在GranTokyo北塔展示过的技能。

当时的埃尔戈虽然处于暴走状态,也依然是记下了周围发生的事情。吞食竜的青年施展的技术,遵循着怎样的原理,实现了怎样的效果,他是有所知觉的。

八卦掌。

用表示天地万象的八卦命名的这套拳法,和幻手的相性好到让人不可思议。将这个技术教授给若瓏的师父,不知道有没有预料到这种特性。

(对气的活用……?)

恐怕,若瓏的八卦掌和现代人们所熟知的八卦掌,技法上有很大的不同。以对气的精密运用为前提的这个技术,同样地在对魔力的运用上也能发挥功效。

所以现在埃尔戈才能突破炎壁,正面捕捉到雪信。

「切天,断地,分割八方」

雪信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被蛇爬满的手抓住了白木做成的刀鞘。

「天有八违,地有十字,秘音」

是将凛的魔术和Gandr都无效掉的村正。

侧过半身,右手按住刀柄,摆出居合架势。

剑士的意识凝缩到比针尖还要远远精细。在白色西服的内侧,于魔术回路之中疾驰的魔力带上电光身上的蛇也变得像是武士的铠甲一样。

「十字之一,十字之二,十字之三,十字之四,十字之五,十字之六」

他的身姿向前压低到极限。

宛如是蜘蛛又或是甲虫一样。

如果说拥有三对六臂幻手的埃尔戈是修罗,那么手持妖刀村正迎战的雪信,则可以说是异样的罗刹。

「喝啊啊啊啊啊啊!」

「切裂三闪」

自上而下,以神速挥舞而下的幻手。

相对的,没有任何起手,自下而上凭空斩裂虚空的无念梦想之光。

双方都是极限无法被人所感知的速度。

但是

(——会被砍到!)

埃尔戈凭直觉感知到了。

他确信自己比对手慢了零点一秒的数十分之一。

二人的交错仅在一刹那。

在埃尔戈双膝触地之后

「………原来如此」

某人如此低语到。

「这就是,你所吞食的神啊」

踩着榻榻米,那个人看向手中的村正。

那美丽的刀刃上面,沾满了沙子。

雪信上半身的西服,被斜着撕裂了。

就在交错的瞬间,本应斩裂埃尔戈的刀刃,突然被沙化的一对幻手所吞食,而剩下的幻手将雪信的上半身撕裂。

「这是我的神……?」

这是埃尔戈所不知道的能力。

并非孙行者的能力。

那么,这是自第二尊神而来的力量吗。

但是,转过身来的埃尔戈,却因别的事情而睁大了双眼。

*

「你什么意思?」

朱音反问到。

被牺牲的人,真的只有夜劫亚纪良嘛。

干也如此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过是顺序的问题罢了」

干也如此回答。

就算身处夜劫的大本营,他的表情依然平静。

只不过,如今那平静之中,掺杂了一点点哀伤。

对某人的痛苦产生共感这种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朱音的世界中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反应。

「我听说名叫神体的这么一种魔术道具,和夜劫雪信先生发生了排斥反应」

干也宛如在咬着牙齿一样说到。

这是埃尔梅罗二世曾说过的事情。

「如果情况属实,假如早在那个时候,雪信先生的身体就已经受到了无法恢复的损伤呢?」

*

「这是——」

埃尔戈惊讶到说不出话。

让他惊讶的是转过身来的雪信的,西服的内侧。

西服被撕裂包裹身躯的绷带也裂开肌肤裸露了出来。

那肌肤的状态非常残酷。

从左腋腹到胸部一带都已经腐烂,其中心是无数个脓包。腐烂掉的肌和肉彼此的分界已经暧昧不清,只能让人看出是个恶心的肉块。在红黑的肌肤之上浮现的白色斑点仿佛无数的蛆虫一样。

都变成这样了还没有让人意识到臭气,是因为和剥离了神体的右手不同,绷带的内侧被刻上了某种术式的缘故。而如今就算还有一段距离,腐臭味依然直冲鼻孔深处。

一股让人难以相信是活人所发出的恶臭。

「我的身体本来就不行了。虽然一点点地进行了移植,不过右手是最为正常的部位了」

雪信微微笑了起来。

仅此,便将自己变成这样的理由传达给了埃尔戈。

不,应该说年轻人本来就知道。来到这里之前,埃尔梅罗二世已经暗示过了这种可能性。让他惊讶的,其实是这伤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是因为神体的拒绝反应对吧」

源马不是也说过嘛。

雪信虽然才华满溢,但唯独没有接受神体的资质。

但是,直到再次移植神体之前,要花费多少时间呢。

据说最开始想要移植给亚纪良的结界梅却失败了,在那之前,夜劫雪信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呢。

「为了抑制拒绝反应要一直消费精气」

「一直?」

「一天24小时。走路的时候也好跑步的时候也好睡着的时候也好醒着的时候也好。说话的时候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哭泣的时候笑着的时候都要」

雪信说的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不这样做的话,神体就会将我的髓骨——你们所说的魔术回路给夺取。而遗憾的是,就算在分离之后这一点也没什么大的变化。不一直用精气进行保护的话,我的魔术回路就会不断腐烂下去。因为这个精气也是魔术回路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嘛,打比方的话就像肺部变得只有四分之一的感觉吧」

「…………」

埃尔戈屏住了呼吸。

按照从凛那里听来的说法,魔术回路不管对怎样的魔术师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潜藏于神经的里侧,是施展神秘所不可或缺的器官。

说肺部变得只有四分之一这个形容并不夸张。对魔术师来说,这就仿佛多年来无法自由呼吸一样的状态。

而雪信就在这种状态下一直活到今天。

而今天他——

「——你,一直背负着这种重担和我战斗嘛」

「不,不如说和你所想的正好相反」

雪信用力地摇了摇头。

「今天的我要强于平时的我。我将这数年来用来保护回路的精气全部用在了仪式和战斗上面。从来没觉得身体像今天这样轻松」

他用沾满鲜血的西服袖子,擦拭起沾满了沙子的村正的刀刃。

随后,补充说到。

「………所以,母亲大概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吧」

*

「……………」

数秒的时间里,朱音沉默不语。

眯起双眼,不断抚摸着自己的右手。

然后

「…………雪信的身体状况,就如你所说」

承认了。

「就如你推测的那样神体的拒绝反应是非常严重的。虽然有一定概率会发生黑柜……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放过那才能。这对夜劫来说是百年一遇,不对,是千年一遇的人才」

朱音的话语中,带上了身负神秘之人特有的冷酷无情。

重要的不是儿子的命。

重要的是儿子的才华,她在这么说。

「就在这时,彷徨海带来了这份赌约。彷徨海的弟子,会将我家的黑柜——亚纪良夺走。如果成功夺走的话,彷徨海就可以自由处置亚纪良。失败的话,这边就能自由处置彷徨海的弟子」

「是从埃尔梅罗二世先生那里听说过的,魔术师组织之一」

「啊,最古老的魔术协会。相应的秘密也是深不可测啊」

朱音耸了耸肩。

「治愈半死了的雪信——说起来简单,但拒绝反应进展到那个地步之后,普通的做法已经不行了。这几乎到了复活的领域了。不过,夜劫正好擅长此道。毕竟神体的来源就是无数次复活的神明」

「我听说亚纪良小姐讨厌白兔」

「因幡白兔的故事啊」

朱音苦笑起来。

「就是这样。对我们术式来说那个神话就是来源了。帮助了白兔的大国主神遭自己的兄弟所嫉妒,被烧红的大石头给碾死了」

「被兄弟杀害嘛?」

「这些你没听君主说过嘛?那家伙做事真是半桶水呢」

一边轻轻叹息着,朱音的嘴角扭曲了起来。

在这里,也有着杀害亲人的神话。

无可奈何地,夜劫的当家继续说到。

「为了让死去的大国主神复活,大国主神的母亲带来了两柱贝之女神。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嘛?是为了刮下女神的身体来制作药物。哈哈,彷徨海的弟子吃掉了竜这件事都知道了吧。那就不用再多说明了吧。这么一来只差聚齐神体,再把彷徨海的弟子当作祭品使用,就能漂亮地完成了吧?」

「……………」

材料终于聚齐了。

说到底,双方的出发点就不同。

对夜劫朱音来说,夺回亚纪良根本不是目的。亚纪良是撒出去的诱饵,捕捉彷徨海的魔人——捕捉白若瓏,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所谓的神体移植,也不过是中途目标罢了。

治好夜劫雪信,才是母亲的期望最终的目标。

「——但是,雪信先生也不一定就想要被治愈吧」

听到干也的话语,朱音的手指缓缓动了起来。





3


我们沿着石阶跑向仪式之地。

被凛所打败的夜劫的术者们就那样放置在了原地。经历了那般的魔术战,还没有出现生命有危险的人,该说是运气实在太好,还是该称赞凛魔术的精度之高呢。

路上到目前为止和之前是一样的,有着好几个黑色的鸟居。

从背后压过来的,宛如巨大的婴儿在爬的压迫感,已经穿透了我们,被巨大的羽翼给吸收了进去。

不只是压迫感。

这座山所凝结出来的瘴气,几乎都在沿着石阶向上流动。

在这种流势之中,我回过头去。

「夜劫雪信,在逐渐死去……?」

「啊,在来这里的途中,我也和埃尔戈说过这种可能性」

「他是如字面义的死力死兵。那么那种强大也就能够接受了。就连时钟塔也找不到几个那般强大的强者」

凛随后反问道。

「不过,有确切的证据嘛」

「只是假说而已。但是可能性很高」

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跑着,师父说到。

虽然只有我们的话可能还可以前进的更快一点,但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师父被抓做人质的话就本末倒置了。师父也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才让埃尔戈先走了一步。

「要问为何的话,本来,魔术师对子女应该是非常重视的」

「………那么,夜劫的情况不是反过来了嘛,师父」

「并没有吧。这次的情况,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子女被放在同一个天秤上,不得不牺牲其中一边的子女,这种可能也是有的吧?」

「啊…………!」

无数次无数次。

无数次无数次师父和凛都说过同样的事情。

魔术师对弟子还有子女是非常重视的。因为必须要让他们继承从祖先那里一路传承过来的神秘,所以取决于场合,魔术师可能比起自己的生命更重视子女的生命。

那么。

假如说可能失去的两方都是子女呢?

如果,同时面临失去儿子和孙女的危险,那岂不是必然会出现优先顺位的问题?

「我们,是必须有人继承的」

师父说到。

「如果没有继承人,就什么都无法开始。我们这个抵达根源的目的,说到底不是一代人能够实现的东西。日本的术者们也是一样的。他们就算不追求根源,而优先于保持神体,到头来没有子孙也就无从谈此」

连绵不断的人类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是祝福。

某种意义上是诅咒。

师父用阴暗的表情说到。

「以此为出发点,时钟塔搞出了冠位指定之类的………但顺序哪怕出现一个差错,就会变成这样」

「…………弑子」

自己低声说到。

为了拯救自己,而杀害子女。

又或者是,为了帮助子女,而杀害孙子孙女。

(………吞食了自己孩子的,萨托努斯)

我想起了之前师父说过的绘画。

从神话时代传唱至今的,弑子和弑母。

「所以,才是因幡之白兔吧」

这么说着的师父的视线前方——石阶的上方,巨大的羽翼颤抖起来。





4


带着鬼面,雪信笑了起来。

那含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一样。

「因幡之白兔也是这样的吧。被鲨鱼吃掉了皮肤的白兔,靠着大国主神的智慧得以恢复。母亲效仿那个传说,想要让我恢复。毕竟都有了这般程度的咒体」

所谓咒体是什么,埃尔戈不知怎的理解了。

那是指若瓏。

不管是青年的身体还是被青年所吞食的竜,作为这个仪式的咒体都再好不过了。正确使用的话,治愈夜劫雪信的伤口也是可能的。

「……但是,我却并不渴望这种事」

雪信低语道。

就在这时,从地下,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这是……」

埃尔戈看向脚底下的异变。

从脚底下,有某种东西在不断爬上。

脚底一直能感受到的震动,变得越来越激烈,已经等于轻度的地震了。如果是灵体感觉较为敏锐的人,可能光是这样就会摔倒了。

「是胎动」

雪信如此说到。

「神体聚齐了,神体被这般程度的赋活,恐怕还是自神话时代以来第一次吧。和这神体深度连接的这座山,对其做出了回应」

这座山正是神,二世也无数次说过了。

通过长年的信仰与生活而确立的,虽然限定范围但却极为强力的魔术基盘。

然后,雪信触摸自己的腹部。

「就是为了这一天,做了这么多准备」

话音刚落,他便将村正的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什——!」

然后毫无犹豫地,用白刃划开了自己的侧腹。

滴滴答答的脓液,毫不留情地玷污了他的手指。

用那沾满污秽液体的手,雪信抓起了脚下的一只蛇。

「给你了,亚纪良。随你喜欢去做吧」

蛇被放到了雪信的侧腹上。

从那划开的侧腹,蛇的头部迅速地钻入了身体内部。

「等——!」

不给埃尔戈以制止的时间。

自发脓的伤口钻入骨头的缝隙,蛇一路划入身体的深处。痛觉并未消失,雪信的肌肤随着蛇的扭动颤抖着,鬼面下传来的呻吟声亦清楚传达着他的痛苦。

最终,蛇又从同一个伤口上钻了出来。

蛇的嘴上,叼着一个肉块。

那好像是某种器官。

不待片刻,那条蛇便钻入其它蛇的缝隙间,爬向了羽翼的根部。

羽翼的一角,将那器官吞食。

随后羽翼震动起来。

已经有七成以上被黑色浸染的羽翼,如同在痉挛一样颤抖着,播撒下越来越多的羽毛,其身姿不断改变着。

「抱歉啦,亚纪良」

雪信说到。

「我啊,一直想这么做」

这听起来并不像忏悔。

单纯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仅仅是在确认事实。

「我并不想被治愈。要死掉其实也无所谓」

在漫长的时间里积满了水的容器,如今就像要溢出来了一样。

「我只不过是想——」

*

「你想说雪信那小子会因为对女儿的爱而破坏仪式嘛?」

「……………」

干也短暂沉默。

本堂如今被让人耳朵感觉不舒服的静怡笼罩着。

夜劫的屋子被完美的和外界切离开来。

干也一路走来时经过的道路也是非常平和的,让人难以置信就在附近有魔术师们在战斗着。

「大概,不是那样的」

干也如此说着摇了摇头。

「如果理由是爱着女儿的话,说到底就不会将夜劫亚纪良交给夜劫了吧。就算说经历了夜劫梅因为神体的拒绝反应而死亡这个事故,也没有将亚纪良带回来移植神体的理由。就算是你的命令,他也只要和亚纪良一起逃走就好了。如果他想这么做,思考和下决心的时间总还是有的」

在这之中,他的语气就连这寂静都自愧不如。

他的语气之中寄宿着宛如放学后的教室宛如午后的事务所宛如医院的走廊宛如夕阳下的公园一样,能够让相遇的人们表情缓和下来的某种存在。

「你也不认为夜劫雪信是那种人吧」

「…………」

这次轮到朱音沉默了。

正是这样。

朱音会把仪式交给雪信,说到底,她还是认为雪信是离开了夜劫活不下去的生物。

但是,为何这个男人会掌握这一点?

名为两仪干也的男人,并不是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和无病呻吟的人道主义者,这一点朱音已经理解了。

那么,这人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开花结果后,才会构筑出这样的人格啊。

某种意义上,比起她所接触过的神秘,这个男人要更加无法理解。

「如果,他真的会破坏仪式的话,那一定不是出于对女儿的爱」

就像是将接力棒交给远方的某人一样,干也说到。

「关于这点——」

*

「这就是我的专业领域了」

一边在石阶上疾驰着,师父说到。

明白了。

搞清楚了。

是Whydunit。

正因为是在现代仍然拘泥于魔术和神秘的人们,才不会背叛各自的动机。

过去看穿了众多魔术师的动机的,师父的鉴定眼开始发挥实力。

「夜劫雪信的基干是——」

石阶终于到头了。

羽翼的形态依然在变化着,那里有着戴着鬼面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恐怕是夜劫雪信,和埃尔戈站立着。

「——埃尔戈先生!」

*

羽翼已不再是羽翼了。

变成了一条缠住神篱,将头伸向夜空中的大蛇。

在黑夜之中仍显漆黑———宛如是将微弱的星光都吸收进去的黑色大蛇一样。

它发出着奇怪的声音。

本来的话,蛇是没有发声器官的。就算是眼镜蛇,也不过是通过摩擦尾巴来发出声音罢了。

但是,那个东西却在呐喊着。

呐喊之中蕴含着强烈的魔力。

啪嗒啪嗒的,处于连接状态的夜劫的术者们一个个倒了下去。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之中流出红黑色的血流。通过经路连接起来的他们,承受了人类的身体无法负载的魔力逆流,逆流将他们的魔术回路烧毁了。

「这就对了」

处于仪式中心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这样就好了亚纪良。随你喜欢去做就好。我一直想这么做的」

雪信非常的开心地说到。

从鬼面的内侧流出,鲜血从他的下巴上滴落。

「我只不过是想——」

和血的滴落一同,男人的双膝触地。

终于用尽了力量嘛。从鬼面的缝隙之中能够窥视到肌肤变得发白。如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了宛如雪花的颜色。

「——变得不再【特别】」

如此说到。

那是一句格外平凡平庸且太过于真诚的话语。





5


爬上石阶的我们这一群人之中,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凛。

「搞什么啊,那不是怪兽吗…………」

凛如此茫然地说着看向大蛇。

大蛇刚刚的喊叫,包含着无比惊人的魔力。

只不过,那股魔力并没有构筑成术式。所以没有直接和那个用径路连接在一起的我们,不过是在近距离听到了管血乐团演奏的程度,但是对夜劫的术者们那是足以震碎耳膜的冲击。

我和师父,被大蛇脚下的一幕吸引。

「埃尔戈先生!」

红发的年轻人也回头看向我们。

紧跟着雪信就倒了下去。

白色的西服被撕破,露出了内侧凄惨腐烂的皮肤。从同一位置的切伤之中,溢出惊人的血流。

「夜劫雪信」

走到他身旁,师父蹲了下去。

鬼面微微朝着他转了过去。

「…………埃尔梅罗二世啊」

嘶哑的细语之中,微微掺杂着一点呻吟。

师父从怀中拿出药草,施展了止血的魔术。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魔术,但确实起了效果的样子。

「想要放弃特别,你是这么说的吧」

师父开始如此诉说。

这好像就是在爬完石阶之前,师父所看穿的动机(whydunit)。

「所以你在一直抑制着自己的存在感吧。就算被周围的人说是天才什么的,却始终让母亲处于当家的位置上,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自己并不适合被评为夜劫的继承者也是因为此」

我们第一次来到夜劫的屋子的时候。

——『不会因为我只为组织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就让我成为夜劫的继承人的』

是不是有些太自卑了?当时的我如此想到。我觉得那就是像是一种将已经确定的事实自暴自弃的抛出去一样的口吻。

假如,那才是雪信的愿望的话?

「想要放弃特别。不管是被视作夜劫的继承人,还是被称作天才而背负众多的期待和责任,这些你都想全部放弃掉。可以这么认为吧?」

这就是他的Whydunit。

不过,为什么?

作为一种愿望可以理解。

抱有相同愿望的人,相应的也有一定比例吧。

但是,为此不惜献上生命就很异常了。明明若是不完成这个仪式,夜劫雪信就会因为神体的拒绝反应走向死亡。

「如果是我的话」

师父这样说着。

「如果是我的话,能够明白你这么想的理由」

然后将手放到鬼面上。

鬼面很简单地就被摘了下来。

从那条大蛇出现的时候起,鬼面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了吧。

从面具下露出的雪信的素颜,在这短短半天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年。

(………还是说)

可能其实是反过来,我这么想到。

本来的夜劫雪信,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的也说不定。之所以感觉他铁面无情,可能正是因为一直隐藏着这副面孔吧。

「啊,只有这一点就算是两仪干也想不明白。就算他明白你这么做的理由,他也无法理解你为何会变成如此。所以,他才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吧」

仿佛累了一样,师父笑了起来。

「就算对我来说,那个东西也是相当有冲击力的。我能承受住那个,并不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而是因为有弟子们在。因为必须要在他们面前做个表率,我才能挺直腰板坚持住。但是,对没有这种帮助的你来说,那就宛如是剧毒一样的东西吧」

「………你很清楚嘛」

雪信这样说着苦笑起来。

我无法理解。

我有一瞬间觉得这是不是只有这两个人才能理解的暗语,但这是不可能的吧。

师父沉默了仅仅数秒之后,开口道。

「是两仪干也对吧」

「哎………」

我轻吸了一口气。

为什么这里又出现了那个名字。

「最开始,是已经过了十多年的那个正月」

雪信眯起来的双眼,仿佛在遥望着过去。

「虽然夜劫的术者们,基本上都被隔离在这座山上,但成为了当家以及下任当家后也就能和俗世有所关联。那一天我下了山,在街上闲逛的时候,偶然遇到了两仪家的当家」

「两仪的………当家………」

那也就是干也的妻子吧。

反对干也干预这次的夜劫事件,而离家出走的女性。

「两仪的当家和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却是给人印象强烈的人。不管怎样,那仿佛看穿了我这边的生命本质的双瞳难以忘却。虽然只是路上偶遇,我想着不如去打个招呼,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带着同班同学的黑发男子」

十年前的城市。

东京近郊的,某一条道路上。

那一定是一副没有任何奇怪之处的,平凡的城市冬景。

「…………那个时候的两仪家当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变了个人……?」

「我记忆中的她,是宛如美丽的刀刃一样的人。这样的人的存在,拯救了我。和她比起来我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有这样的人在,那我继承夜劫也可以。就是这么想着,我才留在了夜劫。………然而」

「然而」,雪信如此说到。

「然而那个时候的两仪当家……露出了仿佛随处可见的高中生一样的笑容」

「那是」



抢在想要说些什么的我前面,雪信的双唇又开始讲述。

「那两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幸福。我过去所找到的奇迹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让我觉得她是不是获得了更加重要的什么」

他轻轻咳了一声。

血流从侧腹部的伤口上流出。

「我也,变得想要试试一见钟情什么的了」

「啊………啊………」

我没有见过干也的妻子。

除了知道她是两仪家的当家以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但是,所谓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点,我不知怎的能够理解。

名为两仪干也的男人,就是有这样的向心力。

和冠位魔术师·苍崎橙子相遇,明显应该好几次遭遇过和魔术以及神秘扯上关系的事情,但是,他却保持平衡到了一个不自然的地步。没有被拖入神秘的深渊之中,仅仅是理所当然一样的站立在门口。

可能有人会评价他是一个冷酷的人。

或许有人会对这样的他感到愤怒。

但是,这样的人实在是太过于稀有了。

宛如是,在夜空的尽头闪烁着却怎么也够不到的星星一样。

「我从源马先生那里听说过了。他说你突然说什么一见钟情了,带了个妻子回来」

师父的话,让我张大了双眼。

只听这一段的话,或许会觉得是很浪漫的故事。

但是,恐怕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

根干的部分错位了。

「那也是在模仿他嘛?」

雪信没有直接回答师父的话语。

取而代之的他说起了别的事情。

「下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结婚的时候。虽然没有婚宴,但姑且还是要打个招呼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果然是这样’。我没有看错。那个时候的同班同学——两仪干也成了她的结婚对象」

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雪信笑了起来。

一瞬间让人怀疑,他原来是能这样子笑出来的人嘛。

我不经意地交互对比放在一旁的鬼面和他的笑容。

「我啊,很憧憬那对夫妇」

在不详的大蛇的注视之下,雪信用无比清爽的声音说到。

「我也想要变成那样,思考起该怎么做才能变成那样。答案很简单,变得不再特别就好了。因为两仪家的当家,是我所知道的人中最为特别的人,那么只要像她一样放弃特别,我认为自己就能变得和她一样」

「……………………」

这是喜剧,同时也是悲剧。

最为满溢魔术才能的人——憧憬着和他最为无缘的【普通】,就是这种随处可见的故事。

这就是这次事件的开端。

「所以,我才能忍耐下神体的拒绝反应。不管有多么疼,只要能像她那样笑出来的话也就无所谓。实际上,我偶尔也能笑出来」

搞不懂。

要怎么说他才好呢,我搞不懂。

表情变得紧张起来的凛,这样问道。

「那么说,老师,对这个人来说,一见钟情的妻子和子女——夜劫梅和亚纪良是」

「不过是为了放弃【特别】而准备的道具罢了」

师父的结论,让我哑口无言。

这岂止是称不上【普通】,就连魔术师的伦理都称不上。

然而,夜劫雪信这么做的理由,却是因为想要放弃【特别】。

这很矛盾。

这违背常理。

但是,却能够接受。

我逐渐理解,事情一定就如师父所说的那样。

对这至今为止所见过的人中,格外扭曲的动机(Whydunit),我变得能够接受。

「也不一定能够责备你。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个好父亲。实际上,你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那个时期,斗彫源馬用了【幸福】这个词来形容。就算内心和契机稍微有些独特,仅是这样也称不上什么问题」

「………………」

躺在地上的夜劫雪信的瞳孔,缓缓映出了师父的身影。

「但是,你却做出了欺骗」

师父这样继续说着。

「对家族,对我们,对妻子,对女儿,你为了让自己如意而做出了欺骗」

「…………就是这样」

雪信如此承认了。

用让人觉得之前战斗过的简直是不同人般的,极为脆弱的表情。

「只能去欺骗。我只能这样做」

「不过,那才是错误的」

师父这样说到。

「我和你也是一样的。觉得去欺骗对方,才更容易让对方相信自己。这才是和我们所处的世界相符的方法。唉,成为了时钟塔的君主之后,欺骗这种行为变得有多么擅长,我都不愿去思考。我好想对那些称呼我为掠夺公的人们‘你们哪有资格说我啊’这样去抗议」

师父的话语之中掺杂着一丝的讽刺。

过去想要成为的身姿和如今的自己之间,拉开了多么远的距离呢。明明从未停下脚步,却有多少无法实现的梦想呢。

「两仪干也之所以【普通】,之所以在我们看起来致命般的【普通】,大概是因为那个人从未想过去伤害别人……从未试图去欺骗别人,才会这样吧」

「…………」

雪信再次陷入沉默。

眉间的皱纹和伤痕重合在一起,显得比往常还要深刻。

随后

「………啊,是这样啊」

这样叹了一口气。

那时一声沉重痛苦清澈的叹气。

然而,他的侧脸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在考试中解开不会的问题的孩子一样。

「……原来【普通】……是这样一回事啊」

像是进入梦境一般,他闭上了眼睛。

*

听到干也的推理,朱音僵直了。

有可能,她如此想到。

不是出于对女儿的宠爱。

如果是为了放弃现在的【特别】的话。

「………好可怕」

「什么事?」

「我指的是你啊。你很可怕,两仪干也。我终于明白了。比起时钟塔的什么君主,比起彷徨海的什么魔人,我们更应该畏惧你才对」

颤颤巍巍地,朱音开口到。

「到头来,我们作为人类是脆弱的。正因为脆弱,才会将视线从坏掉的地方移开,拼命地去积累一些事物。然而,你却将我们的脆弱和难堪之处,理所当然般地揭露出来。你不知道嘛?到了这个年纪还被人这样揭露,丢脸到我都想哭出来了」

两仪干也,正面接下了这些话语。

他的表情之中唯有真挚。

正因如此朱音才深深叹气。试图让他稍微动摇的自己就像个笨蛋一样。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一切顺利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能接受结果而已」

「顺利的话?」

「是的」

点点头后干也继续说到。

「就算雪信先生放弃了仪式,事情也还没有结束」

「…………………」

朱音陷入沉默。

这个场合下,沉默拥有着不同的意义。

干也的话语,让她意识到了自己忽视掉的一个部分。那时一个应该更早一点注意到的事实。

「如果,雪信放弃了仪式的话…………」

说出口后,夜劫朱音因惊愕而猛地站起身。

「………我和彷徨海的契约(赌约),就等于被废弃了!」





6


心脏,发出了声音。

格外巨大,格外吵闹的跳动声。

每一次跳动声,都远远要大过她的喊叫声。

发出这种声音的心脏,一定比她自己还要巨大吧。听起来像是个糟糕的笑话,但是她所置身的状况,总是像糟糕的笑话一样。

「……………」

随你喜欢去做,某人这么说了。

头一次有人这么对我说。

至今为止她只被人命令忍耐。不论遇到什么都要忍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求。

事到如今就算要随我的便,又要怎么做才好呢。

她像个什么都搞不懂的婴儿一样嘶喊着。

很害怕。

很可怕。

疼痛和苦痛虽然也难以忍受,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更让她难以忍受。

要伤害也好,要掐脖子也好,不管做什么都好。

唯独,不要让我随自己喜欢去做。

宛如置身于暴风之中,她的意识挣扎着。

在她所有的记忆中,她都被人否定着。

就连家族团聚在一起时的幸福的记忆,都不过是雪信(父亲)一时兴起般而做出来的东西。被清楚地告知自己隐约察觉到了的事实,这就仿佛在一根根折断自己的手脚一样。

在这种狂乱之中,她注意到了。

唯一一个,没有被人否定的记忆。

…………没错。

(阿若)

仅仅是喊出这个名字,夜劫亚纪良的心中便传来一阵甜美的疼痛。

(…………阿若…………!)

我想要——吃掉你。





第六章





1


青年,在漆黑的空间中飘荡着。

在他那本应收纳心脏的地方,有着一片虚无。

任何生物,没有血液循环的器官都无法生存。

而夺取对方的心脏,正如一部分神话传说中所言,是一种能封印对方所有活动的咒性行为。古代的人类相信,知性存于心脏而非大脑。

尽管如此,青年还是睁开了眼睛。

「……哟,亚纪良」

若瓏招呼到。

漆黑的空间里,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

「若瓏——!」

然而,那少女身上却并没有理智存在。

她张大嘴巴露出尖牙。

狠狠地咬下了若瓏的肩膀。

血肉横飞。

下半张脸被飞溅的鲜血染得通红,宛如女鬼一般。且仍未饱足,她咽下后又撕咬得更深了。

不够。

不够。

不够。

将大脑染得鲜红的,只有丑陋的欲望。

不顾痛苦到扭曲的青年面孔,亚纪良只是一味地贪恋在蚕食中。沉浸在那于喉咙内外流淌的热血。每次吞下,都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一般。

所以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更致命的东西。

自己伤害了最重要的东西。

亚纪良沉醉在了不知是否是因动脉受损而喷涌出的鲜血之中。

「没关系」

一只温柔的手,放到了她的头上。

「不用客气,亚纪良。尽管大口吃大口喝。很痛苦对吗?」

然后单纯地笑了笑。

「听说神的食物就是这种东西来着」

简直就像是埃尔戈一样。

肩膀上的肉被拽起吞下,但若瓏的笑容却变得格外温柔。

「如果吃下我的肉、喝下我的血能满足你,那就没问题」

少女的脸埋在肩头,身体颤抖着。

随后发出一声呻吟。

颤抖越来越大,终于抬起了头。

「……若瓏」

低语。

透明的水滴,划过她血淋淋的嘴角。

「……阿若…阿若…阿若……」

「来晚了啊」

若瓏抱着少女的头,会意地眨了眨眼。

「对……不起……对不起……我……」

「喂喂,被人请了一顿之后该说的不是这个吧?」

在这种场合,依然开着极不严肃的玩笑。但这话却是被害者本人说的,亚纪良也无言以对。

若瓏用手一摸脖子,血就随即止住了。

抬起头来。

「大国主吗?」

低语神的名字。

他瞪着空中的一点。

「行了,契约结束了吧?」

举起手。

面前空无一物。

但是,若瓏的眼瞳看穿了潜藏于虚空之物。

「那就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魔力集中在手心。

紫色的电光在没有任何质量的空间中穿梭。

咒性的次元表面游走着裂痕,本应隐藏在数重后的东西暴露而出。

它还在有力地跳动着。

它在为迎接主人而欣喜着。

若瓏所抓住的,是他自己的心脏。





2


「什么?」

我抬头看向大蛇。

自从刚才的呼喊之后,大蛇就停止了动作,突然痉挛起来。

『行了,契约结束了吧?』

从里侧传来声音。

不,那不是声音。

是念。

但是,那猛烈的压力似乎直接冲击着我的大脑。

「格蕾!」

在师父的呼唤下,好不容易才稳住。

「有声音」

我捂住耳朵,低声说。

这个声音我确实听过。

「是若瓏先生的声音」

听到这回答,师父皱起了眉头。

「埃尔戈,你之前说过。如果是若瓏的话,无论夜劫做什么,都绝对不会被抓起来」

「是的」

「……看来所言不假啊」

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念在回响而出。

那声音堂堂正正、真真切切地回响着。

『那就把我的心脏还给我』

大蛇的深处,宣告之声响起。

蛇在颤抖。

宛如作为魔力供给源的什么东西被分离出来了一样。

然而,念还在继续。

《竜炉点火·■■■》

*

——点火/竜之炉心。

*

「啊……」

确实,自己想。

确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认真过。

其实还是考虑过认真作战的,但至少还没动过真本事。

若瓏并没有使用过对标埃尔戈的【神核充填】的技能——竜之神髓。

谁都不知道他认真时的强度。

无人知晓何为彷徨海的魔人。

错估了其尽头在哪里,其神髓在哪里。

而现在,在此处。

彷徨海的魔人,第一次施展了自己原本的力量。

《竜路展开·■■■■■》

*

——展开/竜之回路。

*

只能比喻为炉心点火级别的灼热魔力爆发,从一处喷薄而出。

吞食了青年的大蛇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我看到了,它鳞片的腐坏。

「腐蚀——!」

在与凛的战斗中也有发挥过的,若瓏的本质。

大己贵神之蛇从内侧被侵蚀。

简直就像是它被一口灌下毒酒。

与此同时,貌似若瓏的魔力规模也在爆发性地上升。

《竜牢具现·■■■■》

*

——具现/吾翼,囚竜——!

*

夜空发生了异变。

「什么……」

师父仰天长叹。

极光诞生了。

这是日本土地上不可能出现的极光。

绚丽,华美,或说是恶毒的光带,包围着朽绳山的四周,闪耀着,仿佛在祝福他的复活。

「若瓏——!」

巨大的魔力回应了埃尔戈的呐喊。

「■、■■■■■■」

即使完全没能听清,也能明白这是真名。

表达特别权能的,圣句。

这句圣句轰鸣而过,赤与黑的奔流从蛇的内侧迸出。

异形的雷霆从山顶喷上夜空。

如果夜劫没有在这座山上设置结界,从山下就能看到那巨大的剑状光辉吧。将空气中的分子全部焚尽,灼热的二重螺旋。甚至可以与〈于尽头闪耀之枪〉匹敌——不对,一股几乎可以凌驾于其之上的魔力旋涡,从蛇腹一口气吞没了它的喉头。

覆盖天穹的极光也被闪电吞食殆尽。毁灭之光仿佛在猛烈地咆哮着:只要阻挡在眼前,即使是夜之神(尼克斯)也绝不原谅。

用魔力构筑的蛇,像梦一样破碎四散。

作为核心的神篱也被烧焦,惨不忍睹。

而且,在撕裂的神篱前,有一对小小的翅膀展开了。

展开半透明的翅膀——幻翼的青年。

「真是的,又不是万圣节,这么搞事好吗?嗨呀,虽说咱们这边的这个也是个祭(节日)就是了」

「若瓏!亚纪良——!」

我最先高喊起来。

浮在空中的若瓏,抱着亚纪良。

已经不是以前的酒保模样了。

身上覆盖着并非鳞片或是金属的铠甲。

硬要说的话,就像岩石层层叠叠。表面脉动着红色的纹理。

气氛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臂)

没错,就像埃尔戈激发神核的时候一样。

大概是由被若瓏所喰之竜而来。

「这玩意好像叫竜牢外壳来着?」

若瓏用食指一弹,发出坚硬的声音。

竜之牢。

被这神话般的景象弄得茫然若失的师父终于开口了。

「是源自埃特纳火山吗?」

一瞬间,若瓏的眉毛动了一下。

「君主的着眼点到底还是不一样啊。名字是灰烬灼铠(Blaze of Etna)。虽然看起来像铠甲,但实际上更接近于用来维持人型的约束装置」

然后,

「……真的假的」

凛愕然地说。

这个青年真的是一个人逃出来的。

(……不。)

不只是一个人。

青年小心翼翼地把抱着的少女放下地面。

她凝视着倒在仪式现场的夜劫术者们,以及躺在其中心的夜劫雪信。

「爸爸……」

「不要紧,他没有生命危险」

师父说道。

没有说谎。

因为他虽然极度失去精气(Od),身体被排异反应侵蚀,但还没有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然后,

「他让我帮助你」

师父膝盖及地,视线相交后说道。

亚纪良一把抓住若瓏的腰。

「不要!夜劫的话……」

「这是斗彫源马先生的委托」

听到名字,少女的表情缓和了。

这足以证明师父和埃尔戈去找制面师是值得的。

「源马……伯伯……」

「他给我看了亲手做的秋千,说你和姐姐经常在一起玩」

「啊……啊……」

亚纪良捂住了脸。

名字和回忆似乎终于消解了紧张。

透明的水滴浸湿了遮住少女脸颊的手指。在归于寂静的夜晚,传来抽泣的声音。

师父凝视半晌,继续说道。

「两仪干也他,也跟我说过,‘暂时不打算换钥匙’」

「你要是把这个名字拿出来,我可就没啥脾气了」

若瓏挠了挠鼻头。

吞食究极的神秘,刚才连蛇神的分灵都能轻松打倒的有翼青年,只是对他提起了那个不会使用魔术的男人,便像是回忆起了绝不会伤害的珍宝一样眯起了眼睛。

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是杀机四伏的关系,但他的名字就像平和这一切的咒语一样。

即使,它也有可能会带来像夜劫雪信一样的悲剧。

若瓏耸耸肩,问道。

「怎么样,君主,如愿了吗?」

「没一个按计划来的」

师父叹了口气。

他按着比平时皱纹更深的眉间,编织起话语。

「一开始,我本计划和夜劫协商的。既不偏向夜劫,也不单站在你们这边,作为第三选项的立场存在。毕竟,夜劫雪信为神体排异反应所困。这一点是可以预计的」

确实,这是可以预料到的。

师父很早就委托干也调查,大概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但是,我又在途中知晓了夜劫从一开始就打算捕捉你这一点。到了这一步,第三个选项便丧失了意义。既然夜劫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么也就不可能有协商的余地。因为原本作为谈判材料的,治疗夜劫雪信的手段,已经被夜劫掌握了」

他如此说道。

「那么,你认为夜劫雪信会放弃仪式吗?」

「十有八九」

师父回答道。

「夜劫雪信他,确实有这个意愿。但是,实际行动与否,最后的一成左右是要当场才知道的。所以就我们就潜进来了。不论雪信是放弃仪式,还是完成仪式,不到这里来一趟的话我也不知道下一步棋怎么走。说到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着实没什么计不计划的」

「哈哈,你这君主当的可有够折腾的」

若瓏快活地笑着。

实际上,师父的行动的确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偶然性。虽然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但被这么折腾的人是会很短命的——我也这么想抱怨下。

师父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就像夜劫想让你成为仪式的咒体一样,彷徨海也想把大国主神作为你的食粮对吧?」

「好像是这样的。所以才叫我把亚纪良抓走的吧?那个死老头」

若瓏咂了咂嘴。

不知不觉间,老爹升级成了死老头。那异常横溢的魔力是因为逆吞了大国主吗?

「……但是,我有个疑问」

「怎么了?」

「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师父说道。

「这话由我来说可能有些不妥,但这怎么看都是场纯粹的赌博。怎么说,都算不上叫计划。我的情况是因为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处于困境,能做的都是些妥协。但你的老师应该已经充分准备了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有千年以上。结果,就是搞出这么一场赌博,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老爹他就是喜欢赌」

若瓏耸耸外壳的肩膀,似乎觉得很无聊。

「我觉得他和你很像,但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而且,你不是也说过另一个理由吗?」

「为了不被阿特拉斯院发现吗?」

确实,在那间事务所与若瓏交谈时,师父就提到过这种可能性。

只要是合理的计划,阿特拉斯院,就一定能看穿。

所以,彷徨海的魔术师才没有对弟子若瓏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是)

即便如此,这也是异常的行为。

风险过大了。

契约结束了,若瓏刚才是这样宣告的。

也就是说,如果契约没有结束——倘若雪信不废除仪式的话,若瓏很有可能就这样被吃掉。无论多么想秘密地进行,如果其人被吃掉了,那便得不偿失。

我想起若瓏曾经说过,那个老爹很像师父。

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那是)

就在我想要探知预感的真面目的时候。

突然,影子晃动了一下。

「……切」

若瓏按住胸口,脚步不稳。

「若瓏!」

「你……」

亚纪良回过头来,师父也跟着瞪大了眼睛。

若瓏的脚边流着血。

并不是外壳受伤了。也就是说,那是来自内部的——

「怎么会?!」

我插嘴道。

「把心脏还回来,嘴上是这么说的,这可真是」

「嗯,刚刚重建了被夺走的心脏。不,心脏本身重生了,感觉就像被注入了硝化物一样兴奋地到处乱蹦,可是很辛苦的」

「阿若,不要紧吗……」

亚纪良伸出手。

是想抚摸胸口吗?

「……亚纪良」

若瓏的脸上泛起了涟漪。就像冬天翻山的登山家,突然看到了不知名的花朵一样。

就这样把亚纪良推了出去。

埃尔戈立刻把女孩护了起来,昂起头问道。

「若瓏,你搞什么?」

亚纪良昏了过去。

没有外伤。可能是用魔力直接动摇了大脑。就算是魔术师,完全没有防备的对手也足以应对了

「不好意思,能带她去别的什么地方吗?」

青年的呼吸微微紊乱。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意思马上就明白了。

「我会变得很想吃啊」

若瓏的眼睛被染红了。

(喰神冲动——!)

「平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再怎么说都是虚弱状态。虽然魔力回来了,但身体受到的伤害是好像没法子说没有就没有。嗯,能知道彼此的感受也许正好。谈恋爱不也是从知道互相不擅长的方面开始的不是吗?」

一如既往的戏语中流露出痛苦。

我自己也知道,这个青年不是会坦率地暴露出自己弱点的性格。然而,他却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这些话,看来目前可不是什么一般的事态。

「所以……」

我插嘴道。

「所以你就是一直在等我们来吗?为了这孩子?」

「你那说法那才叫走一步看一步呢。不过,既然来都来了,那就一起收拾掉好了」

他抬起下巴:

「行了」

青年移开视线说。

「来试试看吧,是我吃你还是你吃我吧,埃尔戈」

若瓏的眼中映出红发的年轻人。

作为唯一的同胞。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你是为了自己,我也是为了自己,想互相吃掉对方。简单了当,这不是挺好吗?」

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确认沾上口水后,青年不好意思地苦笑。

「……我说,埃尔戈。我有好几次都想吃了你。你呢?」

「…………」

埃尔戈伫立在彷徨海的魔人面前。

「我……」

*

埃尔戈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这一路上的路。

看到了很多因缘。

看到了很多爱憎。

夜劫朱音爱的不是孩子,而是孩子的才。

夜劫雪信憧憬着【普通】,想要变得不再【特别】,却抵达了完全不同的结局。

夜劫亚纪良被当作黑柜,强行植入神体。

与纠葛无关,想要保护亚纪良的若瓏。

想要战胜若瓏的埃尔戈自己。

想让已然停滞的,肉体的时间再一次前进的格蕾。

以及,带领格蕾的埃尔梅罗二世。

我仿佛听到了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剥开的声音。

——「可是啊,我们是因为喜欢上了什么,所以才活得下去」

——「你不是失去了记忆……那不只是失去,而是得到了一片空白的现在」

凛和未那都对埃尔戈保持着坦诚的态度。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说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二世的声音传来。

「埃尔戈,你——!」

「也不能说没问题」

回答道。

身体发热。

心脏不停地脉动着,简直吵死了。

「……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会产生喰神冲动。大国主被兄弟杀害,萨图努斯吃了自己的孩子,这两者大概是一致的」

「一样?」

「……大概是因为对他者的感情超过了容量」

埃尔戈说着。像是在喷吐热量一般。

「不论是爱情、憎恨、嫉妒,一旦超过了限度,就无可奈何了。如此一来只能将对手抹除,或者将对手收入囊中。驱逐到不可见之地,或者加入同一个团体也可以,但是,大概最极端的手段就是杀害对方,或者吃掉对方」

一边说,一边想。

难道只有那个两仪干也是不同的人吗?

还是说,就连他也曾面对过无可奈何的心情呢?他是否承受过别人无可救药的感情呢?

是否有过无法容忍他人存在的经历呢?

「我变得不再单纯了,若瓏」

「看来是了」

若瓏的表情很复杂。

「现在和那时不一样了」

埃尔戈似乎对此感到惋惜。

就像和对儿时一起玩球的玩伴说话一样。

「我知道你是真的想保护亚纪良。你要吃我,是为了不吃亚纪良吧?」

「…………」

若瓏的视线一瞬间落了下来。

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适合做那样的人吧」

*

几秒钟后,若瓏才想起这件事。

掳走亚纪良时的事。

被彷徨海的老师命令去绑架女孩,是件麻烦的事。

不过,也不记得老师对自己说过什么正经的话。

那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一头雾水地向宅邸走去。

虽然把警卫们放倒了,但不知该如何向绑架的对象打招呼,只能呆呆地望着月亮。偏偏在这样的夜晚,月亮如此美丽,以至于开始烦恼,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沉迷其中而导致失败。

但是。

实际上,夜劫的黑柜实在是太空虚了。

不是害怕,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那个女孩失去了这一切。

「怎么样,要不要试着被我抓走?」

之所以开玩笑,是因为他想让对方的表情动起来。

只是一时兴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就等着回答吧。

于是,少女以必死的觉悟说道。

「把我——抓走吧(救救我)」

清楚地传达出了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意志。

因而,相互依偎。

在老师出现之前,这样的余兴似乎也未尝不可。

仅此而已。

在这个国家住酒店需要身份证明,也犯过几个小小的失误。但都没在意。

与草原和沙漠相比,在完善的公园里露宿相对轻松,亚纪良也没有一句怨言。原本,只要亚纪良想要逃走,也是轻而易举的。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很照顾自己,告诉了我们慈善发放食物的时间和集会的废品堆放地。

若瓏的事暂且不论,这对亚纪良来说是必要的,所以确实很有帮助。

调酒师的兼职也意外地快乐。

酒吧的老板并没有追究若瓏的事情,就雇用了他。虽然他的工资少了三成左右,但连亚纪良的床都给他准备好了,所以也没有理由抱怨什么。

托这些的福,这个国家不好也也不坏,所以就这样拖拖拉拉地走到了今天。

失败了。

败得太惨了。

(……毕竟,我是……)

白若瓏他,明明知道喰神冲动的真面目……





3


「亚纪良……」

自己收留了昏厥的少女。

手里的重量和温暖,眼看就要像雪似的融化了,他很害怕。

他不认为这个被当作黑柜、封印大国主之神体的少女是陌生人。

「你不会逃吧,埃尔戈」

若瓏以充满挑战的语气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回到了起点。

和初次见面时的两人。

师父说。

「我先问你,带埃尔戈和亚纪良回去,不是你师父的命令吗?」

「啊,师父的命令是绝对的。同时他还说,如果你饿了,那就优先填饱肚子。否则,饥饿和契约之间,你会发狂的」

可见喰神的冲动是绝对的。

至少,彷徨海的魔术师是这么想的。

「亚纪良的失控是突发性的,但我与埃尔戈则不一样,是更根本的生死攸关的那类」

「我知道」

埃尔戈回道。

年轻人似乎也无法承受从腹腔里滚滚而来的热浪。

「……老师,对不起」

他说。

「不仅仅是干也和源马的委托」

干也请求他救救亚纪良。

若瓏未必在此范围内。和他的战斗对我们的旅行来说,不是必须的事项。

但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

「也请您能原谅我的任性」

埃尔戈说。

「也许这和我应该做的事情不一样,也和这次旅行的目的不一样。但是,请让我和他战斗」

「……师父!」

不知不觉,自己也发出了声音。

「我也拜托您了」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如果不去管的话,埃尔戈先生一个人也会上的。即使现在和我们分开,也会去的」

我知道埃尔戈听了自己的话,屏住了呼吸。

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迟钝。虽然师弟们的变化都很快,快到令人惊讶,但是想要欺骗师姐还早得很。

所以,我绝不让他单挑。

「埃尔戈是我的师弟,是埃尔梅罗教室的新生。那么,作为师姐,作为师父的弟子,我一定要保护好他」

我抱着亚纪良向师父说到。

「我想做那样的自己」

即使自己身体的时间停止了,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心也跟着停止。

这时,凛架起亚纪良的肩膀,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帮你把夜劫的人也找回来吧。否则,双方都很难全力以赴不是?」

说着,凛后退了一步。

这种时候,她也是极其冷静而公正的。

她一边看护好亚纪良,一边掌握了倒下的雪信和术者们的位置,一边提出忠告。

「可是教授,您知道的吧。不光是若瓏,连埃尔戈都便变得无法忍受喰神冲动的话,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啊……」

师父点点头。

「要是在平时的教室里,我肯定会把他骂成大笨蛋,可这次可不行,反正那是个逃不掉的对手。我怎么可能阻止和那家伙一样的大笨蛋呢?」

师父说的那个人是谁,不用问。

埃尔戈回过头来。

「来吧,若瓏」

「这就对了,埃尔戈。顺便,你那个多管闲事的师姐,我也一起吃了吧」

「就是为了不让你这么做,我才站在这里的」

自己这么说着,摆正了装有亚德的鸟笼。

「第一阶段解除限制」

手里的亚德变形。

面对死神之镰,若瓏吹起了口哨。

「原来如此,失礼了。这样的话,你也有资格」

他的眼中充满了杀气。

也可能是食欲。

在这个青年面前,是第一次展开亚德吗?

夏天的空气在自己、埃尔戈和若瓏之间冻结。

这时,耳边响起了‘嗖’的一声。

就在这听起来有点傻气的声音响起后,对面的山上冒出了烟花。

(啊……)

自己终于想起来了。

——「这里的庆典为期三天」

刚来日本时的庙会上,卖棉花糖的摊主这样说道。

那是对面的山上。

「最后一天的,虽然不能和东京市内的烟花大会相比,但烟花放得很漂亮。如果住在这附近的话,一定要去看,不会让你吃亏的」

正如他所说。

红色、蓝色、黄色……五颜六色的火轮散落在夜空中。

虽然不能和若瓏放出的雷霆权能相比。那权能在结界外肯定无法观测到,但实在是太美了。

我想哭。

夜劫的结界内外。

物理上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我想吃棉花糖」

我说。

「我还想和埃尔戈、师父、凛……大家一起去庙会」

本应无法听见的鼓声传来了。

只听过一次的笛音,在耳边挥之不去。

仍记得那场祭典的,应该是这颗心还是大脑呢?

师父看着烟花,眯起了眼睛。

「格蕾,埃尔戈,我们限制战斗时间。到烟火放完为止。可以吗?」

「……是的」

「我知道了」

我低声点头。

烟花闪烁着。

这次是蓝色的大轮。

这样的景象置于背后。

「老师」

埃尔戈喃喃道。

「你一定知道我的第二尊神明是谁,但你一直等着我回答,不是吗?」

「神的名字不只是说出来就行了。我上次也对你这么说过」

「是的」

埃尔戈必须用自己的身心去接受。

「既然如此」

确认了这一点后,师父从夹克里拿出雪茄。前端已经切掉了。像擦火柴一样炙烤着,慢慢含在嘴唇上。

若瓏也没有责怪他,只是等着他。

一边冒着烟一边说:

「上问神明」

师父宣布道。

「关于你体内所隐藏的第二尊神,有很多启示。特别是莱妮斯告知我的,阿特拉斯院所选的神,对我的启发很大」

师父伸出长长的食指,仿佛要卷起白烟。

「首先是从西方到东方的。虽然也有相反的模式,但考虑到是阿特拉斯院所植入的,这个顺序应该更合适吧」

阿特拉斯院。

与时钟塔不同的另一个魔术协会。

以独自的炼金术为基础,以与西洋魔术不同的形式,追求神秘的组织。自己也曾邂逅过堪称极致的阿特拉斯七大兵器。

这次他举起了中指。

「然后,阿特拉斯选择院的神,可以想象,应该是在传播路径上与埃及神话相关的神吧。阿特拉斯院与埃及周边的炼金术密切相关。以这一点作为前提,大概率会同伊斯坎达尔的征服路径交织到一起」

「……伊斯坎达尔」

我不由得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

因为他是与老师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大英雄。他是决定老师人生的、改变世界的九伟人之一。

然后,柔韧的无名指抬起。

「另一个,若瓏的,与大国主有牵连的龙也可以想象。跟埃尔戈也讲过,大国主作为兵主神与蚩尤——中国神话中的那位具有相同源流,蚩尤与应龙之间发生的一场战斗,也是在世界范围扩散的牛种与竜种之争的其中一场」

牛和竜。

对于这不可思议的组合,师父又加了一句。

「说起牛的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但即使在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话中,牛的影响也很大。在古巴比伦尼亚,英雄王吉尔伽美什也是杀死了天之公牛,从而确立了王权」

我确实听说过天之公牛。

应该是叫古伽兰那吧。是英雄王吉尔伽美什和朋友恩奇都竭尽全力,才讨伐的怪物。

「希腊方面,主神宙斯本身就带有牛的属性。也有变成过牛的轶事,也考虑到其子是米诺陶——牛种中的头号,还是很易懂的吧。然后,在希腊,也有与宙斯厮杀的竜种」

师父停顿了几秒。

要想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必须要有这样的觉悟。

「……太祖竜·提丰」

师父说道。

「与其说是竜种,不如说是他是西方世界竜种的源头,这样比较合适。其名作为台风(Typhoon)的词源一直传承到了现代。大地母神·盖亚和奈落化身·塔耳塔罗斯的末子。面对桀骜不羁的宙斯,由盖亚的复仇之心造就的怪物。与其说他是生物,不如说是超兵器属性拉满的神兽」

看了看降落下来的若瓏。

看不出是铠甲还是外皮的样子,师父眯起了眼睛。

「竜牢外壳——<灰烬灼铠/Blaze Of Etna>,就是因为他拥有这个能力,所以才被封印在埃特纳火山之中吧」

「你可真是个讨人厌的魔术师」

若瓏歪着嘴说。

应该是正确答案。

被若瓏吃了的竜种。

那就是太祖竜·提丰。

伴随着飘散着独特香气的雪茄,关于神秘的讲座继续着。

「火山的硫磺气体毒性就不用多解释了,太祖竜·提丰,是侵蚀希腊最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毒竜·九头蛇海德拉的父亲。有腐蚀的性质并不叫人吃惊。然后,那个肩生百蛇的提丰的性质,以九头蛇海德拉为首,创造了非常多的衍生。像蒙古神话中的蟒古思一样,在日本最有名的巨蛇——八岐大蛇,或是被视作朽绳(蛇)的大己贵神(大国主神)有时也会被视作同一存在」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问道。

「大国主的起源是提丰?嗯?刚才说大国主的起源是牛种蚩尤,蚩尤与竜种交战……」

「神的存在就是如此厚重。根据漫长的历史和传播,杀的人和被杀的人有时会融合在一起。在这种传播中,也有被与提丰同等看待的埃及神」

「同等的……」

「本来,希腊神和埃及神,意外地之间有所来往啊。害怕提丰的希腊诸神逃亡埃及——甚至还有这种传说。啊啊,我之前在苍崎橙子的前办公室里说过吧。阿特拉斯院让埃尔戈吞食的神和若瓏吃掉的竜,在神话上是否具有某种联系这件事」

「…………」

确实,当时的师父是这样说的。

——「比如说,如果你完成了,阿特拉斯院给他吞食的神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也就是说,师父是……」

「聚集于此的神和竜,二者同根同源」

他断言道。

埃尔戈、若瓏、亚纪良,三个人吃的,或者移植过来的神,是否都有相同的某个侧面。

简直就像演员换面具一样。

同样是神,每次上舞台都会变脸,转生。

凶手、被害者和侦探,仿佛都是同一个人。

「……老师」

埃尔戈摸了摸自己的脸。

五根手指在颤抖。

「戴上源马的面具」

遵从指示,红发年轻人把脸贴在自己脸上。

光滑的、不可思议的材质的面。

应该是叫白面吧。

只要戴上,就觉得连内侧都改变了。

像是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的皮肤内侧变成了不可测的深海,浮上了与埃尔戈完全不同的东西。

然后,师父说道。

「这位神祇与埃及和尼罗河渊源颇深,乃是战争之神,弑兄之神」

师父的话,解开了聚集在此处的神的全部。

就像揭开真名,明示纠缠的因缘,引出古老的内脏一样,施展着智慧的手术刀。

那就是解体。

不畏惧神与竜,或是说正是因为比谁都惧怕,所以那刀刃才更加有力。

「本与太祖竜·提丰为同一视,却成为了祛蛇之神。他的父亲是大地之神盖布,母亲是天空之神努特。多被认为是狗头神,有时是豺狼,有时是驴、鳄鱼,有时是河马、斑马、土豚等各种动物的合成。这种合成和多样性完全可以视为进化的属性。而且,就像我们说过的那样,在太阳神·拉的航海中,他还是从大蛇阿佩普手中守护主神的水神。」

在朗声解读的最后,师父这样结尾。

「作为审神者,以埃尔梅罗二世之名宣告」

埃尔戈戴着的面具发出阵阵的回响。

不,看起来像是出现裂痕的水晶。

以面具中心开始,变为水晶。

其范围不仅限于面具,还扩展到了埃尔戈的制服上。

「汝、埃尔戈所喰之神名为……」

*

突然,埃尔戈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是沙漠。

巨大的太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然后,仿佛要依偎着那太阳一般,雄伟的河流滔滔流过。

无边无际的沙海和充满恩惠的河水。

这两者同时存在,就是古老文明在这片土地上萌芽的原因。

而且,这么大的土地亦需要强大的神。

否则,人们就这样无法忍受严酷的环境生存下去。

因为是过于强大的神,所以根据时代的不同对待也有很大的变化。

他被尊为众神之王,也曾受到过强大力量源自其恶魔身份的指责。虽然被视为恶魔,但作为战神不能忽视,所以也有人暗地里祭祀他。

但是,本质并没有改变。

他一直都在那里。

「…………」

热沙卷起漩涡。

强烈的沙尘暴覆盖了整个世界。

埃尔戈捂着脸。

这才发现他戴着面具。正因为有这面具,在沙尘暴中也不会迷失该去的地方。

不久,沙尘暴消失了。

风暴消散的中心,就是他所处的位置。

虽然是在强烈的阳光下,但由于升腾的阳炎,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虽然是人型。

但是,他觉得那个头部既像狗,又像别的动物。

「你……」

「啊,是了」

他承认道。

「我杀了我的兄弟·欧西里斯,把他关在棺材里,然后把他切成了十四份,丢入了尼罗河任其流走」

埃尔戈用灵魂聆听着这句话。

杀害自己血亲的现场,以及他当时的所作所为,全都重现在脑海里。

「那时我开心吗?开心」

那人说。

埃尔戈问。

「你也是,现在才要开始吧?」

的确如此。

埃尔戈觉得若瓏是他的兄弟。

肤色和发色都不一样。性格也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还是把他当成了兄弟。

即使与一般意义上的同胞不同,那也是同胞。是同胎的两个人。

弑兄之神问道。

弑兄之神嗤笑道。

「你也要去杀你的兄弟吗?」

对于这个问题,埃尔戈并没有烦恼。

听到这明确的回答,神莞尔一笑。

「那么,就祈祷吧!」

吠叫着。

咆哮着。

「用你所有的力量,来向我祈祷吧!」





4


我看到埃尔戈的脸变了。

不仅仅是表面。

侵蚀在年轻人套装上的水晶也被剥离,形成了另一种形态。

它与存在的任何野兽都不同——就像人和狗复杂地混合在一起,奇特而美丽。

「战争之神赛特……!」

师父说。

「被视为与提丰相同的神。在古埃及的第一王朝中,被赞颂为无可匹敌的战神。掌管沙与暴风,拥有强大力量的破坏神」

「赛特……」

我想起以前在课上听过的事情。

埃及神话中最有名的故事当属欧西里斯和赛特的故事。

由于嫉妒从父亲手中继承国王地位的兄长·欧西里斯,战神·赛特用尽各种手段,杀害了自己的兄弟。他还与欧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争夺王位,最终败北。

当时的老师解释说,从这一过程中,我们可以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神太过强大,足以承担「恶」。

埃尔戈抡动幻手。

嘴唇在面具后低语。

「神核填装,沙柩战神」

*

——装填/名为神的子弹。

*

埃尔戈的六只幻手喷出蜘蛛般的丝,互相缠绕。

就像茧一样。

沙色的茧。

崭新的什么存在即将诞生。

埃尔戈瞪着若瓏,接着说道。

「神格展开·赛特」

*

——展开/替换周边部位。

*

破茧。

从那里出现的幻手,与埃尔戈本来的双手合为一体。

虽然和降神·孙行者那时一样,但颜色和形状完全不同。

颜色像固沙,两边各镶嵌着七颗白色宝珠。这些精美刻录的符号,在埃及意味着生命。

「神壳缭绕:神王屠戮十四棺(Pell·Djet)」

*

——缠绕/吾手司神——!

*

「若瓏!」

埃尔戈冲了出去。

若瓏以幻翼回应。

翅膀‘唰’地变色了。

原本半透明的翅膀,受到「灰烬灼铠」的变化,完全实体化了。

虚无缥缈的羽毛上,萌发出清晰的颜色,可以看到其形。

另一种印象也加入其中。

(……鳞)

我想。

例如,有人说始祖鸟的翅膀是鳞片进化而来的,若瓏的翅膀也有可能是竜鳞变成的翅膀。

相对于神臂,那应该叫竜翼吧。

无数的羽毛从漂浮的青年两侧划出弧线,向埃尔戈扑袭而来。

年轻人横着飞了出去。

进入了仪式场附近的森林。

但是若瓏的超感知并没有把他追丢。

追赶年轻人的羽毛,将树木相继斩断。

让人全然感觉不到任何抵抗。

就像用加热的小刀切黄油般。

那锋利得甚至让人觉得不自然,唯有树木倒下的声音如此沉重,甚至有些空洞。

在树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埃尔戈的背影。

伴随着黄沙色的神臂,红发的年轻人低声说道。

「我思」

变形的面具的主题,既不是狗,也不是狐狸,也不是人。

看起来像竜。

或许是那些全部。

「故我在」

高举的神臂周围,缠着数量庞大的沙子。

那沙子挡住了扑袭过来的羽毛。就连竜翼的羽毛也无法划开厚重的沙层,止步于其半。

「赛特是沙尘暴之神,既然如此,操纵沙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分开,也能清楚地听到师父的声音。

一边追随埃尔戈,一边自己也发出了高呼。

「亚德!第一阶段限定应用解除!」

在所有变形中,破城槌的破坏力最大。

从锤子部分的后方,通过魔力释放加速提升。『强化』双脚跳跃到极限的自己,化为了迅雷之箭。

旋转了半圈后,叩击的大锤迎上若瓏的竜翼。

打上去的感觉和要塞很像。

简直就像打在坚固无比的城墙上一样。

「这家伙好沉啊,何止能用重量级来形容啊?」

若瓏闭上一只眼睛。

他的右手扭了一下。

「只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

「喝!」

从旁边扑过来的埃尔戈的神臂,与若瓏的竜翼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并不是单纯的相互对立。

隐藏在其内部的魔力与性质——神秘的对立。

若瓏是太祖竜·提丰。

埃尔戈是沙漠战神·赛特。

谁也不输给谁,可以说是同一神性的表里。

埃尔戈露出了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若瓏也是如此。

神秘与魔力,以及统御这一切的斗志互相碰撞。甚至可以看到从彼此的接触点发出的闪电。

就像强力的电磁铁一样,双方都被弹了起来。

若瓏掉进了森林。

埃尔戈身体猛撞地面。

红发年轻人的身体点地三下,就像打水漂的飞石。

「————!」

情急之下,我为了保护埃尔戈,用力蹬地。

原本应该掉到森林里的若瓏,在那之前放出了新的羽毛,自己看到了。

面对袭击埃尔戈的羽毛,亚德改变了形态。

死神之镰。

「亚德」

「疼疼疼疼疼!要死了要死了!」

挥舞着发出叫声的死神的镰刀,割开周围竜翼的羽毛。

但是,切开的羽毛有一半绕了进去。

「喂喂,格蕾!」

「格蕾,小姐……」

倒在地上的若瓏的手动了。

被神臂操纵的沙之壁吞下了剩下的羽毛。

(能行——!)

如果是和埃尔戈组合的话,竜翼放出的羽毛也能对应。

虽然不知道若瓏的权能究竟有多大,但只要揭开它的面纱,就能看到通往胜利的道路。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哎呀,作为前戏来说也太刺激了点儿了吧」

声音响起。

树林旁漂浮着若瓏。

可能是因为坠落的冲击,他捂着自己的脑袋。

「若瓏,先生」

重新握起镰刀,自己说道。

「喂,」

若瓏的嘴唇露出笑容。

「老实说,在预想之上啊。我明明对埃尔戈要怎么使用第二柱神做了各种模拟,但实在是没想到你会参战。真是的,所以才说现实更好玩。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圣诞老人会从烟囱里爬进来啊」

他举起一只手,似乎很高兴。

紧紧握住那只披上外壳的手。

「<灰烬灼铠/Blaze of Etna>——祸竜,落泪」

到底有多少握力集中在那儿?

落泪,这是正确的说法。

一滴,从握紧到极限的拳头落下。

几秒钟后,从着地点喷出了比水滴多数万倍的赤红之物。

「什——!」

简直就像火山喷发。

酷似熔岩的真面目,是绯色的羽毛。

但是,他们的火力却超出了常规的神秘。

接触到火红羽毛的树木连燃烧都没有发生。

连倒塌都不被允许。

剩下的只有白色碳化、干枯的残片。灰飞烟灭。

「怎么会……」

连每一片羽毛所携带的魔力都传达给了自己。

必裂万物的竜翼羽毛。

烧尽万象的火红羽毛。

美丽的翅膀掀起的绝望的风暴与火焰的世界。

这正是太祖竜·提丰的威势,若瓏悬浮在空中。

「埃尔戈!」

呼唤着年轻人的名字,若瓏的翅膀在飘扬。

火红和白色交织的羽毛在它的操纵下,在空中画着双螺旋,杀到了我们眼前。

「格蕾小姐!」

相对的,埃尔戈一边把我拉过来,一边招来沙子。

从山表面收集起来的沙子被压缩到极限,赋予了自然界不可能有的强度。

这不是防御。

聚集在一起的沙子变成了巨大的矛枪。

「喂,你小子,这是<于尽头闪耀之枪 Rhongomyniad>——?!」

死神之镰喊道。

因为创造出来的矛枪是模仿自己和亚德最熟悉的圣枪。

恐怕埃尔戈所知道的最有破坏力的武器就是它了吧。

年轻人将右手拉到极限,像投掷一样打出标枪。

妖羽的螺旋和沙的圣枪爆发出激突。

轰鸣声夺去了我的听觉。

狂风洗尽地表。

仅仅是余波,在仪式场上展开的注连绳就尽数断裂。

但是,自己却被别的事情吸引了目光。

一团绯色羽毛飞向了师父和凛他们。

「凛!」

「————!」

一瞬间,若瓏的表情扭曲了。

因为她还抱着夜劫亚纪良。

「Brennender Himmel(回想炽天)」

低语。

那是凛。

「Ich kenne den Kreis(其为圆环),Die Blumen beschützen mich(花之守护),Der Wachter des alten Schlosses ist unerschutterlich(古都的不灭守卫)」

有力而迅速的咏唱。

凛举起那只手,向着绯色的羽毛,解放神秘。

「Eine Blume blüht in meinen Händen(花开于吾手之中), Aias der Telamonier(其名为大埃阿斯)!」

六节咒文创造的东西,让自己屏住了呼吸。

(樱花……?)

一瞬间,我想起了这个国家的花朵。

我是在英国的节目上看到后被吸引的,但得知只有春天才能看到这种品种的花,那是来到这个国家的前几天,真的很遗憾。

拥有五片大花瓣的魔术,与其说是盾牌,不如说是穹顶。

若瓏的绯色羽毛没能崩解那花之魔术,只在表面燃烧着。

师父在她面前瞪大了眼睛。

「仿制大埃阿斯之盾的术式吗?」

「我说过这活儿我接了的吧?当然,已经准备好了防御策略。虽然花了一年的积蓄!」

凛的嘴唇上刻着自信的笑容。

大埃阿斯应该是希腊的英雄。也许这个术式的名字是取自传说中抵御特洛伊最强战士·赫克托尔之矛的盾牌。

不管怎样,这个魔术一定有注入了凛自己的想法。即使是神灵与竜种的战争,也不会轻易屈服。

她拍了拍自己的右手手肘。

「豁出去吧!埃尔戈!」

「好嘞!」

埃尔戈点了点头‘咚’的一声弯下了上半身。

就像起跑时的姿势。

从背到腰,从腰到大腿,从大腿到脚尖,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绷着。

戴着的面具,让他的力量看起来更加有力。

他那野兽般的相貌,似乎也在改变着年轻人。

「不,想都别想!」

若瓏扬起手来。

被那只手操纵,一团绯色羽毛从上空突袭而来。

「第一阶段应用限定解除!」

死神的镰刀,转变了形态。

这次在成为大盾牌的亚德的那一面,发生了炸裂。比起几年前更加『强化』的自己,勉强还能承受——那种慢慢被往后推的破坏。

即便如此,

(非做不可……!)

意识的某个地方反叛了。

如果是平时的话,我会使之反转,逆转的魔力会变成火焰。因为对亚德和自己来说,这是最容易处理的变化。

但是,这里。

「啊!」

「嘻嘻哈哈!真的假的!」

与大盾连接的魔术回路加热。这种与以往不同、从未使用过的特性,让神经发出了悲鸣。从心脏到脚底,皮肤都痛得像要翻过来似的。

(那又怎样!)

我想。

啊……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生气了。

亚纪良也是如此。

为什么要移植神明的身体,让她感到痛苦呢?

现在的自己明白,在山路上恍惚的白日梦,那般情景正是她。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只会感到疼痛的肉袋,充斥着想把一切都扔掉的愿望。

埃尔戈和若瓏的事情也是如此。

两个人为什么要受喰神冲动的折磨呢?一直守护着亚纪良的若瓏,却因此想要吃掉亚纪良,这也太不合理了。

就夜劫雪信而言,【想要告别‘特别’】这个想法本身,绝对不该被否定。虽然中途走错了路应该受到责备,但最初犯错的应该不是这个人吧。

每个人都在面对并非自己所选择的痛苦。

(……我不喜欢)

强烈地意念。

咬紧了牙冠。

(我啊……不喜欢……!)

只有这种拒绝,才能凌驾于现实之上。

下一瞬间,神经逆流的疼痛,抵达了另一种神秘。

吸取了魔力的大盾,喷出了猛烈的低温气流暴风雪。

竜翼生出的羽毛,被瞬间冻结。

刹那间,埃尔戈从如树冰般冻结的羽毛旁穿过,疾驰而去。

「若瓏!」

烟花又打上高空。





5


距离抵达冲刺的最高速仅一秒。

埃尔戈可以轻松地超过人类形态的物体所允许的速度两倍至三倍。

也许是因为面具,他看起来很像在荒野中奔跑的猛兽。年轻人的肉体让我想起了只是为了跑步而生,为此不断进化的野兽后裔。

(……好厉害。)

由于反转后的神经副作用,我感到全身无力,不禁咋舌。

自己也能做到这样的『强化』吗?

若瓏也没有沉默。

白色和绯色的羽毛在眼前展开。

不管跳进哪一个,要么全身被炸成八裂,要么连骨头都被烧成碳化。

但是。

埃尔戈操纵的砂石,竭力着保护他。

不是厚厚的膜。

那是一层勉强的、不妨碍他疾驰的膜。

结果就是,埃尔戈的肩膀和上臂撕裂。皮肤灼烧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烧伤的范围越来越大。

埃尔戈的双腿一刻也没有放松。

保持全力全速,与跳跃一起突击。

再次的激烈冲突。

这次从正面,神臂抓住了若瓏。

并没有打破「灰烬灼铠」的外甲。

但是,拳头带来了其他的结果。

「收棺。命中了」

埃尔戈右臂上镶着一颗宝珠,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若瓏的侧脸严肃地盯着落地的红发年轻人。

左手耷拉着,动也不动。

「喂喂,刚才你把我的手分割了吗?」

「分割?」

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于是,师父的话回答了我。

「赛特的神,围绕王位继承,以弟弟的身份杀害了哥哥奥西里斯。困在棺材里的奥西里斯,被十四分割,葬进了尼罗河。啊啊,他最大的天敌,被他消灭后顺水流放,从这一点来说,是水神的性质吧」

「棺材……」

心脏扑通一声跳了起来。

因为那个轶事太像神体了。

「与黑柜没有本质区别。不如说,大国主也有几乎相同的神话。嫉妒大国主的兄弟神,把他关进做过手脚的木间。之后他的母亲在那里找到了被夹死的大国主,并企图救活他的逸话」

被兄弟神赛特活活关进棺材的欧西里斯和同样被兄弟神活活关进木间的大国主。

确实,我觉得那只是同一件逸事的派生。

这里,三个神和竜种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吗?

「也就是说,可以十四分割,将对方埋葬」

埃尔戈的一击,夺走了若瓏的左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实际上只有一半——七击的话,事实上就无法战斗了。

在凛所形成的五片花瓣下,师父说道。

「还有另一层意思。也就是说,赛特之棺是用来埋葬神明,将神返还于世界的力量」

这句话让我僵住了。

「那么,这个存在本身……」

「没错,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让神回归世界的术式」

为了避免记忆饱和导致的废人下场,我们所探寻的碎片。

我们一度认为夜劫家族或许保有与之相关的神秘。

答案就在埃尔戈的内侧吗?

‘哔’的一声,风卷起,若瓏想要拉开距离。

「别想跑!」

埃尔戈的神臂被挥出。

在虚空中堆出沙块,用脚踩上。

两步就追上了若瓏。

也许是觉得逃不掉,若瓏反而降落到了地表。

着地的同时,那只脚还在画着螺旋。

追逐的埃尔戈仿佛被这螺旋吸了进去。

八卦掌·走圈。

这是所谓的基本功,我后来才知道。

加上振翅所产生的矢量,青年的五体所形成的力量之美。若瓏抓住埃尔戈的手腕,漂亮地将埃尔戈抛了出去。

但是,埃尔戈却将自己的气势搭上了螺旋。

以超出预想的速度,反将架势尽失的若瓏扔出去,接着挥出拳头。

神臂一击,穿了若瓏的大腿。

「二体收棺」

埃尔戈低声说。

我看到若瓏的左脚僵住了。

「他学习了若瓏的技术」

师父说。

不只是刚才的沙之圣枪,这个技能也是埃尔戈在战斗中学会的。

「从语言能力上就有这种预感,那应该是埃尔戈原本学习能力的一部分吧」

「……你真行啊」

若瓏的嘴唇笑得更深了。

「不过,你可别以为自己学到家了」

若玲瓏以右脚为中心旋转。

即使左脚和左手被封住了,青年的动作还是那么鲜活。

这次——埃尔戈直线切入。

如圆般侧转直抵若瓏的内测。

震腿的同时,肘部也高速抬起刺进了若瓏的胸部。

「那是我的招数!」

凛说道。

八极拳·里门顶肘。

海贼岛的凛,也曾经修炼过这个招式吧。

不,埃尔戈还没有停止。

手足仍在不断运动。

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压缩间歇,里拳。

就在若瓏俯身超越他的时候,贯手毫不犹豫地直插进来。如果是神臂的威力,不言而喻,哪怕是钢铁也能贯穿。

「那是无支祁的……」

我自言自语道。

那是在新加坡作战的无支祁的组合技。

埃尔戈用自己的身体再现他曾经目睹的古代武术。

「这……的确是幻手的下一个阶段……」

师父小声地呻吟。

「人通过手来学习,通过手来接收信息」

让师父咋舌的语言能力。

虽然说这是埃尔戈的本质,但最初流露出来,应该是他的天性吧。

想和某人交流——极度温柔、极度迫切的愿望,不正是从语言能力中唤醒的吗?

如果再加上别的向量呢?

想要战胜谁之类的。

想拯救谁之类的。

「然后……」

师父说道。

「人类依靠双手创造」

不知道多少次,埃尔戈和若瓏交织在一起。

每次都迸发出难以置信的魔力出力。

就像人形的战车在眼前相撞。两人的动作就连被『强化』的视觉都无法跟上。恐怕就连战斗中的两个人也一样,依靠全部的五感和凌驾于五感之上的无意识,掌握着彼此的动向。

「五体收棺」

埃尔戈左手的宝珠点亮了。

这是第五个。

若瓏的身体部位有十四分之五无法行动。

但是牺牲是巨大的。

埃尔戈也浑身是血。

大概是在互拳的过程中,若瓏的竜翼把对方的身体划开了吧。在武术之间穿插巧妙的魔术战斗,这是埃尔戈所没有的。

「!」

埃尔戈的动作放松了下来的瞬间。

趁此机会,若瓏的双翼振翅,将他引向夜空。

如果是靠翅膀飞行的话,失去三成以上的身体机能也不会是致命的。

「小招数不行吗?再这么下去我怕不是要躺了」

若瓏低声说。

但我不认为他打算逃跑。

他舔了舔右手上埃尔戈身上的血。

「埃尔戈,你是真的美味」

他叹了口气。

「……真的很美味」

闭上眼睛。

青年慢慢地呼吸着。

光是这样,就集中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力。

就像把满山的瘴气进一步压缩了一样,一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在青年身上诞生。

两翅交织在一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仿佛一台巨大的机械启动了。

若瓏的外壳和竜翼复杂地组合在一起。

「提丰从某位神祇那里篡夺了两种权能,一种是不死斩的金刚镰,也叫哈勒佩(Harpe)」

仿佛是在配合着老师的话,若瓏的再构筑进行得更加顺利。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的形状,但意图很明显。

是炮口。

覆盖着若瓏身体的将近七成外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炮口,凝聚起匹敌于整座朽绳山的魔力。

「另一个是可以称为神的代名词的权能」

在神话中,存在着若干决定其形象的权能或神器。

如孙行者的金箍棒。

比如战神托尔的铁锤·妙尔尼尔(Mjölnir)。

比如亚瑟王的圣剑·Excalibur。

这也是其中之一。

「——宙斯的雷霆·克劳诺斯(Keraunos)」

啊,师父确实说过。

竜种和牛种之争。

首当其冲的是希腊的主神宙斯。

从希腊神话的主神那里夺取的权能,扭曲了世界。刚才把大蛇从内侧粉碎得无影无踪的,肯定也是这个权能。

如今,若瓏的权能达到了临界。

开启吧,神代之门。

仰望吧,命定之人。

跪拜吧,现代的魔术师们。

此乃自然界中,最大的恐怖,其名为——

「<汝乃,撕裂宇宙之雷霆(Nega·Keraunos)>——!」

卷起旋涡的雷霆划破夜空。

被涂成赤与黑的、使世界蒸发的破坏的具象化。无视物理定律的旋涡涡重振动,不容许任何存在挡在前方。大气中的水分即刻就会干涸,万物都分解成分子。

埃尔戈在他面前举起了两只神臂。

奇怪的是,它的外形酷似若瓏的变形炮门。

神臂的双手组合在一起,连点亮五颗的宝珠之光,使其光辉增加了数倍。

「<神王屠戮十四棺(Pell·Djet)>,全棺解放——!」

面对雷神的愤怒,沙之战神的权能露出了獠牙。

几乎等量、同质的能量出现了反弹。

雷霆所对者,还是雷霆。对于这不可能的相克,旋涡的闪电发出了悲鸣。就像恣意暴虐的竜,和初次相遇的巨竜,用獠牙刺穿了互相的喉咙一样。

我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凛的防御术式,撒下了一枚花瓣。

雷霆之间的激烈碰撞,仅凭这余波,就连模仿大埃阿斯的盾牌也出现了裂痕,接着又散落出两枚、三枚花瓣。慢慢地,慢慢地,那个裂痕致命地变大。

爆炸仿佛烧毁了我的视网膜。

轰鸣声震耳欲聋。

在剧烈冲撞中诞生的真空里,肆虐的飓风令森林摇摇欲坠。不久,当视力和听力慢慢恢复时,空中传来了若瓏的声音。

「原来如此,可以利用抢来的神体,使用对方的权能啊。这能力真是难缠啊」

若瓏的左手动了动。

「不过,一旦使用了对手的权能,你所夺走的,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好像就会恢复原状啊,虽然现在还有些麻木」

相对的,也许是刚才的权能耗尽了魔力,埃尔戈则是无力地跪在地上。

两个人都不能说是无事。

埃尔戈和若瓏都有多处严重烧伤。肉体烧焦的难闻气味已经潜入自己的鼻腔。

「若瓏……」

被神的面具覆盖,看不见表情。

但是,那声音的深处,渗透着绝不能听漏的冲动。

「我想吃掉你」

「我也是,埃尔戈」

若瓏皱起了眉头。

不知是哭是笑。

再一次。

若瓏的炉心燃烧起来。

仅仅是呼吸,就能提炼出惊人的魔力量。何止是魔术的程度。那是换算成一般魔术师,抽干数十人的魔力量,只要他的一次呼吸就能从世界汲取。

与之相对,埃尔戈用光了从若瓏那里夺来的神体。

「埃尔戈!」

叫喊的是凛。

好不容易才剩下的,最后一片防御术式的花瓣。

那一片花瓣,保护着仪式场,不只是师父、亚纪良和雪信,连夜劫的施术者也保护着。虽然没有遭到雷霆的直接袭击,但也是足够惊人的魔术。

(……既然如此)

在这趟旅行中,我遇到了好几个悲怆的故事。

弑亲。

弑子。

兄弟相残。

那么,这个又如何?

据说赛特和提丰是同一神。

那么,埃尔戈与若瓏之战,不就是杀害自己吗?

为了杀死、吞食这唯一的同胞,要付出多大的牺牲呢?

「我,想赢你」

埃尔戈低着头,清楚地说到。

若瓏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愿望结束了」

「但是,赛特说——想赢和想杀是不一样的」

「什么?」

若瓏也在一瞬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自己挡在埃尔戈面前。

「格蕾……」

若瓏呻吟道。

「我一直很害怕」

我垂着眼睛说。

「老实说,我很嫉妒埃尔戈。与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无法成为魔术师的拙劣之人不同,埃尔戈很容易就能理解师父的话,而且很快就能学会并成长」

啊,对了。

嫉妒埃尔戈,是自己最终停滞不前的反证。

虽说肉体的时间停止了,但自己的精神也停滞了。明明没那个必要,我却缩成一团,把帽子拉得比以前更深。

我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连最重要的莱尼斯都无法面对。

「我想要前进」

刮风了。

帽子脱了,露出银发。

在美丽的银发中,只有一绺头发是金色的。

只是一瞬间,我想。

古代的王者也有和自己一样的眼睛吗?

「亚德,麻烦你了」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啊!真的就只能上了!还只有我能陪你啊!」

真是一派胡言乱语。

因为——

「我知道」

只有这样,才能回去啊。

「格蕾——!」

「我啊——!」

对着若瓏的叫喊。

「不会让你吃埃尔戈,也不会让埃尔戈吃你——!」

格蕾将死神之镰高举。

「Gray(黑暗)……Rave(漂浮)……Crave(希望)……Deprave(使之堕落)……」

根据布莱克摩尔的经文,进入了恍惚状态。

从镰刀上露出的眼睛发出似是而非的声音。

「拟似人格停止。魔力收集率,突破既定值。复合礼装LogosReact·Replica功能解放。检索被要求的传承……概念一致」

那个声音在低语。

「第二阶段开始解除应用限制」

汇集魔力。

只用呼吸就能产生魔力的那个器官,和若瓏一样是竜的炉心。

「Grave(铭刻)……me(于我)……」

埃尔戈抬起头。

面具掉了下来。

作战服变了回来,砂石也像崩塌一样、恢复了原状。

年轻人满脸憔悴地说。

「现在我一个人赢不了,真的很不甘心」

「埃尔戈——!」

他看向若瓏。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讨厌现在有一方坏掉」

他如此告白到。

淡淡一笑。

「因为若瓏,我之所以想赢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真的很帅……」

一瞬间,若瓏仿佛被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气。

自己默念着咒文

「Grave(为你)……for you(掘墓)……」

「嘁……」

若瓏,再次将魔力注入<汝乃,撕裂宇宙之雷霆(Nega·Keraunos)>。

再次变出炮口。

但是,就算能连续使用两次的权能,也不会恢复的那么快。

即使是吃了太祖竜的身体,神秘也有其运转之理。

最重要的是,自己作为师姐被信任着,所以更不能背叛师弟。

「圣枪,拔锚」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汝乃,撕裂宇宙之——」

若瓏也进入发射状态,但已经来不及了。既然魔力没有达到临界,那之后就怎么也持续不下去了。

我只是竭尽全力,呼唤着从内侧涌出的真名。

「<于尽头筑基的梦之塔(Rhongomyniad·Mythos)>——!」

伸出来的那只手上,诞生出了一个水晶圆环。



那是一个宛如天工,雕刻着精湛细工的圆环。不知是出于什何种光学效果,水晶表面闪烁着夜空和无数星辉,就连燃放的烟花也映成了好几层。

在中心缓缓旋转的是神秘的悬浮宝石。

圆环看上去就像结晶的城塞。

然后,细长的宝石和传说中终焉之塔融为一体。

浮游宝石的一角充分吸收了圆环水晶发出的光芒,发出了一条被压缩到极限的闪光。

美丽而虚幻的光。

与若瓏和埃尔戈施展的权能相比,换算成纯粹的魔力量只有十分之一左右。

但是。

无论是作为防御的朱红色和白色的羽毛,还是大半变成炮门的「灼铠」,都被那一道闪光过于轻而易举地穿透了。

就像无论多么强大的神和竜,都无法触及梦一样。

谁都赶不上梦的速度。

<于尽头筑基的梦之塔>的光芒贯穿了若瓏坚硬的心脏。





6


翅膀消失了。

没有任何外伤。

一道闪光之后,自己手上的水晶圆环和宝石也消失了。

数秒之中,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做了同一个梦。

但是,他还是按住胸口说:

「用【锚】把竜拴住……是这样吗?」

若瓏缓缓落下,落地后双膝着地。

竜的炉心也停止了运转。

被认为是无穷无尽的魔力干涸了,<灰烬灼铠>的外壳剥落。

不知为何,在一种悲伤的思绪驱使下,我开口说道。

「我听说在GranTokyo北塔战斗的时候,你对埃尔戈使用了封印术式。如果能和那时一样的话……」

「和埃尔戈一样,喰神冲动也会暂时冷却下来?原来如此,这想法也不坏」

实际上,凶暴的赤色已经从若瓏的眼中退去了。

埃尔戈也放松了浑身紧绷的异样气氛。

因为无法感知对方体内的竜。

凛在身后说道。

「虽说我在新加坡也看到过,<于尽头闪耀之枪>还有这种用法吗?」

「不对,那才是伦戈米尼亚德本该有的功能——和孙行者的金箍棒一样,为紧系世界而存在的宝具的力量本身。Mythos确实是个合适的名字。刚刚那里具象化的甚至不是圣枪,而是传说中的尽头之光本身」

Mythos。

空想、传说。

或者是表示梦的词语。

既然是梦,就算是太祖竜·提丰的能力也无法阻挡。刚才的光似乎具有这种性质。

而连接世界表里的光芒,也同样将若瓏的内侧之竜,锁在了青年的内侧。

不要再往外溢出了。

「……但是,为什么格蕾现在?变化的不只是埃尔戈吗?」

师父的问题刺到了我。

现在的自己只是拼命而已。并没有想过要把<于尽头闪耀之枪>的能力引出来。

但是,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就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样,自然而然地,将那个揭示。

「……或者……」

师父继续说道。

「或者,这就是埃尔戈与若瓏的意义……」

「————!」

埃尔戈回过头来。

月光静静地落在被两人的权能余波烧毁的森林上。

仿佛不知道地表的激战,始终保持着平静,冷得近乎残酷。

那光芒映照出另一个影子。

「哦,不,不」

影子笑了。

看起来是个高个子男人。

「让喰竜的人和喰神的人相互争斗,结果竟然为了是抢夺一位小姐?再怎么说都有些离谱吧?」

「死老头」

若瓏,说道。

「哟,不肖弟子,你这不是被打的破破烂烂了吗?」

云朵的位置变了。

接着,映出了男人的面容。

(……好美)

在这样的状况下,却不由得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感想。

美得让人脊背发凉。

让人联想到在数万年的冰河上行走的孤零零的灰狼。

「您是?」

「鄙人是,彷徨海的吉兹」

灰狼一样的男子自报家门。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

彷徨海。

一直以来只在弟子·若瓏的故事中出现的魔术师,终于来到了自己面前。

「啊,其实不是第一次见面吧?喏,你看这个」

他拿出了面具。

「那是——!」

那是我在新加坡Hawker centre见到的皮影戏演员的面具。

被这个演员留下的信所指引,我和师父跟埃尔戈和凛会合了。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演员和那封信成为了这场漫长冒险的开始。

当时不是戴着面具,就是化了厚厚的妆,所以看不出他的长相

……没想到,从那时起就遇到了彷徨海的魔术师。

「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们引到海贼岛吗?」

师父说。

对着彷徨海,时钟塔的君主问道。

与喰竜的男人相对的,是喰神的男人。

但是,现在谁更疲惫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我们的手牌都被翻了个遍,但彷徨海的魔术师除了自己的真面目以外什么都没暴露。

「嗯,不,不对。反正是有顺序的。我直接和埃尔戈见面是违反契约的。照这样下去,阿特拉斯院一上来就把埃尔戈给回收不就完事了吗?倒也不是说不好,只不过如果是那样,可就不够热闹了」

彷徨海的魔术师——吉兹所说的意思,他们自己明白了。

如果师父和自己没有与之会合的话,在那个海贼岛上就只有凛和埃尔戈两人迎击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拉缇奥了吧。

在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不会像实际战斗那样,有无支祁的乱入。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说和预想的一样。其实呢,我赌博的功力不够深呐」

美丽的男人夸张地感叹道。

「这次也是一样。没想到封印<于尽头闪耀之枪>时,竟然使用了LogosReact·Replica。不列颠的魔女,留下了某种不得了的东西呢」

「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

吉兹明白其中的含义。

「你们应该也很清楚吧?所谓LogosReact,可是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之一」

除了时钟塔、彷徨海,还有另一个魔术协会·阿特拉斯院。

据说,这七大兵器是阿特拉斯院引以为傲的最大禁忌。

——「不要解开阿特拉斯的封印,会毁灭世界七次」

听人装腔作势地这么说过。

实际上,我也亲眼见过能够实现这一功能的机器。

而封印<于尽头闪耀之枪>的亚德,就是这七大兵器的复制品。

「教授,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那个,七大兵器的?」

凛问道。

对她来说这是第一次听到,绝对听不下去的台词吧。

「……啊,是真的」

师父也承认了。

「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从结果来看,虽然我们知道亚德的内核是七大武器的复制品这一事实,但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却仍是迷雾之中。

先不说会不会相信,老实说,

「嗯,不,不」

吉兹又发出了独特的笑声。

「不知道。你说不知道?这倒是很有意思啊,你们。现代的魔术师也不赖嘛。毕竟无知也是种武器。对于知之者的话,倒是可以用上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对付,但对无知之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是顺其自然罢了」

「一半一半吗?」

听了师父的话,吉兹立刻回答。

「真相是不知道,但可以假设。也有头绪。啊,原来如此,好像这确实是时钟塔会用的伎俩。你们选择了这样的道路。在原本只拥有过去魔术师群体中,你们选择与现代合流。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吉兹眯起美丽的细长眼睛说。

「要我说的话,你就是时钟塔本身,君主·埃尔梅罗二世」

「……不是吧?」

师父的脸颊微微抽搐。

这是我也想象不到的评价。

因为,在时钟塔里,师父是出类拔萃的异端儿。无论问谁,都肯定不会觉得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君主。

但是,这样的师父却被彷徨海的魔术师说成是时钟塔本身。

「嗯,嗯,原来如此,说不定确实和我很像啊,若瓏」

「你在偷听我说话是吧,臭老头」

「我对你的印象也越来越立体了。我一直都知道你在说我的坏话」

若瓏和吉兹互相议论着。

然后,他呆呆地望着师父。

「确实,这家伙在这里解决比较好」

「!」

我走到前面。

没有考虑任何胜算。

如果是伤害师父的话,这是不能原谅的。不管多么鲁莽和无意义,自己的选择只有一个。

但是,

「……若瓏」

这句低语让若瓏回过头来。

是亚纪良。

好像是用魔力动摇了大脑,但随着若瓏炉心的停止,那个术式也失去了效力吗?还是早早就恢复了呢?

少女匍匐着慢慢靠近青年。

「……若瓏不要紧吗……痛吗……」

可能还在看着幻象。

少女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真的在梦中。

那只手摸到了外壳剥落后的酒保服胸前。

「亚纪良……」

「太好了……心脏……在跳动……」

少女真的很开心地笑了。

「哪里也……不要去啊……」

虽然很细微,但不能漏听。

这是比自己的宝具更强力的,束缚竜的咒语。

亚纪良的手从若瓏的胸前滑落。

若玲瓏慌忙抱起少女。

若瓏抱着再次昏厥的亚纪良,一动不动。

只有月光照耀着两人的身影。

「……啧啧」

吉兹咂了咂嘴。

「啊、啊、啊,我的心都要干瘪了」

「吉兹?」

师父叫着他的名字。

于是,彷徨海的魔术师撇了撇嘴。

「然后呢,这算是和夜劫赌赢了吧。既然这样,咱就只能带走了。但是计划外的外物就罢了。干咱们这行的都讲究个缘起不是?不管是赢了还是输了,都要把赌盘弄干净」

他‘呼’地一声,滑步到弟子和少女身边。

「所以,就这样吧」

美貌的魔术师动起手来。

吉兹的手指刺进了亚纪良的后背。

「亚纪良?!」

在‘啊’地一声喊出来的自己的面前,吉兹的手像从果冻里抽出叉子一样拉出来。

他摇了摇头。

有什么东西被扔飞了出去。

‘噗’的一声,落在师父手中的那个东西,就像一个暗红色的器官,正战战兢兢地蠢动着。

「移植到这个女孩身上的神体,这是其中的一半」

「什——!」

「就像古代的心灵手术一样。呵呵,你可得要感谢我这个臭老头啊。以前如果没有特别的好酒,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亚纪良的手被抽出来,仍在睡梦中。

衣服和头发上都没有沾一滴血。

亚纪良身上毫无伤痕,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那样的事情。

「拿回一半的神体,夜劫应该能接受吧。如果只有一半的话,老夫这不肖弟子的喰神冲动应该也能暂时忍受。有点可惜,但这个国家的确有三方一两损之类的说法来着。全员妥协的话,就能全员少损失一点儿什么的」

「老爹……」

「你还是先感谢一下你这师父吧。要想把圣枪之影拔出来,也得花点功夫」

‘咚’的一声,他摸了摸若瓏的胸口。

然后,他移开视线。

「……埃尔戈」

他喊道。

可能是力气还没恢复,红发年轻人还蹲在地上。

「怎么样?第二柱好像也意识到了,想起我是谁了吗?」

「没有」

年轻人摇了摇头。

「但是,我明白,我明白了」

而且,埃尔戈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表情与在海贼岛上与孩子们接触时的亲切,以及对若瓏抱有的单纯而激烈的斗志完全不同。

他明确地告之。

「我讨厌你」

是憎恨。

于是,吉兹的嘴唇像冰花一样绽开了。

「是个理想的答案。看来你找到了一位好师父」

「我吗?我做了什么?」

「你做好啊,你做的非常好,现代魔术师(Magus),真值得骄傲」

「那你就答应我」

师父开口道。

「绝对不能伤害夜劫亚纪良」

「哦,这一点不能让步吗?」

「我被两仪干也委托,以及斗彫源马。既然如此,无论我的行为多么肤浅,如果没有这样的保证,我是不会退缩的」

不会退缩,师父宣告到。

吉兹开心的眼睛里没有露出答案,只是映出师父的样子。就连师父指尖微微颤抖的地方,他也没有看漏。

然后,

「我保证」

若瓏说。

「就算是这个死老头,我也不会让他伤到她」

「嗯、不、不。叛逆期好像很可怕呢」

吉兹笑着仰望天空。

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月亮会不会嫉妒呢?那是一个比月亮还美的男人。

「明白了吧,君主。这里便是中转点(Turning·point)」

吉兹喃喃道。

简直就像说出只有两个人的秘密一样。

「如果你想要解决埃尔戈身上的问题,第三位神的正体尚不明确,为此还需要旅行。在这段时间里,我会让这家伙发挥作用。你也尽量调整好埃尔戈和弟子们吧」

「…………」

沉默了几秒,师父继续说。

「……你把弟子当成什么了?」

「当然是」

吉兹立刻回答。

「注入了许多心血的珍贵道具」

「……吉兹……」

师父瞪着眼睛。

似乎在高喊,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哦、不、不,想法不同吗?」

吉兹玩弄般地笑了笑。

然后,

「埃尔梅罗二世和他的弟子们。咱们在肥沃的新月下再见吧」

就这样,彷徨海的魔术师转动手指。

好像是描绘了什么印章一般。

风吹了起来。

一瞬间,我捂住了脸。

当我放下手的时候,吉兹和若瓏——不,包括亚纪良在内的三个人都不见了。

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消失了」

「瞬间移动,在现代是魔法的范畴……但对于彷徨海来说,还是魔术的范畴吧。能熟练使用也不足为奇」

师父茫然地说。

太累了。

虽然只是一夜,却感觉自己战斗了很久很久。

不仅是肌肉,全身的魔术回路都在悲鸣。好像连灵魂都疲惫了。

肯定不只是自己。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放松一切,度过夜晚。

被凛的防御术式保护,倒在地上的夜劫术者也一定是这样吧。

‘砰’的一声。

回头一看,夜空中出现了色彩。

在银河中绽放,格外鲜艳的大轮红色。

「……我想吃棉花糖了」

师父苦笑道。

凛和埃尔戈都疲惫不堪,但仍以有所成就的侧脸望着烟花。

那是我在朽绳山看到的,最后的烟花。





7


夜劫的宅邸也有了动静。

「……好像已经结束了」

朱音脱口而出。

她知道若瓏和埃尔戈在仪式场上发生的激烈冲突。

即使在夜劫的施术者们都倒下了,几乎所有的魔术回路都被烧毁的如今,她和这座山还是有联系的。虽然几乎无法解读,但至少知道在哪里发生了怎样的战争。

不管怎样,这是一场她已经无法应付的战争。

雪信和亚纪良——还有神体到底怎么样了?

如果这一切都失去了的话,要想重新建立就需要花费时间了。

对夜劫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这种情况下,就要和其他组织取得联系。

作为稀少的神体的管理人,虽然会被人追责,但总比技术和传统完全失传要好。不管怎样,应该能活用自己与政界财界的关系做点什么吧。

陷入沉思片刻后,朱音突然问道。

「你是怎么说的?」

「不管形式如何,若是埃尔梅罗二世能帮到夜劫亚纪良的话,就放过他们吧。仅此而已」

确实,两仪干也说的只有这些。

把朱音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动摇了夜劫本身的男人,最终只要求了夜劫亚纪良。

朱音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

「为什么这么执着?」

又问了一遍。

「夜劫也是如此,彷徨海也好,时钟塔的君主也好,到处都是令人不快的话题。不管怎么说,在途中你也会注意到吧。及时脱身的机会不是有很多吗?」

干也直直地看着她,开口了。

「夜劫是两仪家的远亲吧?」

「是啊,所以我试着委托别人找人,结果就是这样。我现在很后悔」

尽是挖苦的语气。

但是,干也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既然是妻子家的事,我就想尽量好好处理」

「…………」

朱音沉默了一会儿。

长时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失言又欲语了好几次,终于问道。

「就这样吗?」

「仅此而已。当然,力所能及的事情都是在范围内的,我并没有做做不到的事情的打算」

干也不可思议地回答。

但是,她又问了一次。

「真的,难道你真的只是这样?」

这次没有人回答。

朱音睁大了眼睛。

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目瞪口呆了。也许长大以后一次也没有过。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感觉连魔术回路烧灼的疼痛都远离了。

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

「真是够了。为什么用生命来争夺生命,争夺到神秘的极限的最后,听到的却是这种痴情话?」

干也一脸不满的表情。

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也没有抗辩。

「……啊,这样的话我们确实是赢不过你的」

她低声说。

「毕竟,这确实是【正常】的事情啊」





8


一个小时后,干也离开了宅邸。

在停车场上车之前,回过头来。

「谢谢」

他脱口而出。

就这样坐在驾驶席上,系好安全带,握住方向盘,马上离开夜劫宅邸。

异变就在这里发生了。

在稍远处的树林里,有瘴气。

如果是有灵感的人,应该能看到类似肉块球体的东西吧。

又像雾又像虫,但总让人联想到人。

魑魅魍魉。

这次仪式上仅存的一滴,就在结界外面成形了。

如果是夜劫的人,首先是不成问题的那类。

但如果是一般人,被附体则是致命的——这样的灵体,注视着那飞驰而过的汽车。

张开下巴,似乎在说无论如何都想吃那个。

里面透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恶意和执念。

就在这时。

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魍魉低头看着它,意外地颤抖着。

因为那只是一把非常普通的刀。

不可能伤害到灵体,普普通通的利刃。

尽管如此,受到的冲击却是前所未闻的。比任何魔术、神秘都要绝对,都具有压倒性。

魍魉就这样消失了。

只剩下小刀被转了一圈,收了起来。

使用者是一个黑发的女人。

她在和服外面披了一件红色的外套。

在这个季节好像也不觉得热。

不可思议的眼睛。

闪着被吸进去的虹色光芒。

直死之魔眼,被一部分魔术师所流传的,神秘中的神秘。

眼睛只眨了一下,又变回普通的黑色。

「真是的,这家伙还是那么天真。虽然轮不到我来说」

女人瞥了一眼车子离开的道路。

然后,

「差不多该回家了」

仰望烟花结束的夜空,低声说道。





终章


机场大厅内,匆忙的人们来来往往。

每个人看起来都规整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这就日本的国民性吗?特别是身着商务西装的人特别多,总感觉有点像现代的忍者。

这就是日本最大的国际航空港——成田机场。

在这块显示着世界各大城市的电子大屏幕前面,

「好像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呢」

凛回顾起这段时间的经历,似乎有些吃惊。

与夜劫一族进行对抗,大国主神和太祖竜·提丰,埃尔戈体内的第二位神明,最后还遇到了彷徨海的魔术师。不管怎么说都太夸张了吧,教授。

「……我已经不想再品鉴了」

师父不厌其烦地在眉间挥了挥手。

自那之后过了四天。

在这段时间内,我们都在静养,不过最疲惫的人是师父。虽然几乎没有外伤,但在仪式执行过程中被陪着埃尔戈一起折腾,再加上一直在走山路,导致肌肉酸痛,无法正常活动。

结果就是,他的秋叶原之旅没能实现,从旅社坐出租车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也只能用手捂着脸,‘太差劲了吧’这样低声抱怨着。

这时,自己也突然产生了疑问。

「凛,现在离开日本,你不会感到寂寞吗?」

嗯,没有吧。如果是冬木的话还另说,东京就没有那种感觉了。虽然觉得日本是自己的祖国,但寂寞就不好说了……只是有点怀念冬木的老宅。

「….冬木吗?」

师父也简单回应道。

确实,我也有印象。虽然那玩意非常令人头疼,但每次到日本都会被告知人外魔境是存在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位于城市之中或者近郊的某个位置。

我认为这不是时钟塔的君主该说的话哦。而且,最后跟彷徨海激情对喷的人就是您吧?您还记得自己的立场吗,教授?

呃。

听到凛犀利的指责,师父小声地呻吟了一下。

凛望向机场的人群。

「我也很意外啊」

「嗯?」

她目光略显遥远地喃喃着。

「把弟子说成工具,我会生气」

「您还没明白吗?」

就连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师父他,从来没有把埃尔梅罗教室这样看待过呢」

因为类似的事情,连莱妮斯都一度生气过。

既然那些魔术师在接受师父指导之后都得到了进步,那么利用这些学生,就能够在各种场合中占据优势,这样的做法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但是,师父坚决地回绝了。

虽然自己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偶尔借助学生的力量,但绝不会积极地去利用。就拿这次事件来说,凛和师父之间始终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所以,是这样吧。

吉兹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

虽然在培养优秀弟子这一点上,他和师父是一致的,但两人的存在方式却截然相反。

基于这样的前提,白若瓏会如何看待吉兹呢?

凛扑哧一笑。

「嗯,教授这一点倒也不错。不过,这次用掉的宝石还是需要补充吧?所以这回可以让教授买单吗?」

「呃,行吧……」

师父按着胃点了点头。

「嗯,我给你找门路,经费由我来出,你就拿论文来交换吧」

「当然没问题!十分感谢现代魔术科(诺利吉)君主大人的盛情款待!嘿嘿嘿,不用自己出钱,一边探寻世界各地的奥秘,一边还能接受实战指导,这不是很完美吗?」

凛的语气就像在歌唱一样,师父皱了皱眉头。

「你可真像个现代魔术师啊」

「那还用说,肯定的呀。彷徨海之言,您很在意吗?」

「是啊」

师父坦诚地回应道。

「只要身处时钟塔,即便是在明面上,任何人都把抵达根源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没有苦恼的余地和时间……但是,到了时钟塔之外,就会有不同的价值观。就算同为魔术师,也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价值观」

「所以嘛,我很开心啊」

凛笑了笑。

「所以,我觉得这次旅行太棒了。嗯,我想如同沐浴一样触及别人的心。就算和我想要的东西不一样,看到别人的宝物也会心跳加速吧」

「你根本就是海贼啊」

「您能否再用一些适合夸奖淑女(Lady)的词汇呢?」

他们俩的拌嘴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过了一会,

「我买回来了!」

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

埃尔戈正提着饮料。

「老师的无糖咖啡,凛的芭乐汁」

「谢谢」

凛道谢之后,埃尔戈把饮料递给了二人。

这次受伤最重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位年轻人,但他似乎已经不痛了。恢复能力依然惊人,只花了三天就恢复正常了。

不过,师父之前提到过。

如果白若瓏使用了从宙斯那里掠夺的另一种权能——不死之镰哈尔佩(Harpe)的话,埃尔戈就算拥有再强的再生能力,也无法抵抗诅咒。

至于为什么没有使用,是因为他并不能使用所有的权能?或者说只是吝惜魔力?

还是说,另有隐情……?

正当我这么思考的时候,埃尔戈把饮料递给了我。

「给,这杯皇家奶茶(Royal Milk Tea)是姐姐点的」

「那个……姐姐,还是不要这样喊我吧?」

「我不会改口的哦,因为我是师弟啊」

埃尔戈笑着拒绝了。

自打朽绳山事件之后,年轻人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埃尔戈管凛喊师姐,应该和这种情况差不多。但是从外貌上来看,自己(我)才是妹妹,但是埃尔戈却坚持不改口,所以更头疼……

「……那也没办法呢」

我一边拉下兜帽,一边拉起易拉罐的拉环。

被这样称呼也不赖嘛,不过还是想把视线转开。

添加了大量白砂糖的液体从舌尖滑过。

虽然在香气上保持克制,但风味依然浓厚。回甘也不违和,留下浓郁的味道。

我觉得这个国家迄今为止品尝过最棒的味道,就是罐装饮料的味道。

正当我在慢慢品味的时候,手扶梯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很讨人喜欢的消瘦男人。

「干也」

两仪干也摸了摸遮住一只眼睛的头发,笑着说道。

「听说诸位今天就要出发了」

「万分感谢您的款待。托您的福,我们才能免于遭受夜劫的刁难,顺利离开日本」

师父低头行礼。

身着连衣裙的少女也从一旁踏出头来。

「哦呀,大小姐也是」

于是,两仪未那不太乐意地开口说道。

「黑桐他啊,自打妈妈回家之后,心情就很好,真没劲」

那个场景似乎浮现在我眼前。

干也的妻子因为反感对夜劫的处理方式而离家出走,大概是事件结束之后才回来的吧。

虽然他很单纯,让人忍俊不禁,但我觉得他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

即使有所曲折,也不会松开彼此的手——这样的关系一定很棒吧。

「我感觉没什么变化啊?」

「才不是呢!」

未那似乎有点生气。

说不定,这就是少女喜欢以黑桐称呼干也的原因吧,我的脑海中掠过这样的思绪。

接着,未那抬起头来。

「失忆先生,你的情况如何呢?」

似乎是对埃尔戈说的。

咋说呢,记忆还没恢复呢。

「啊咧?」

「怎么了?」

「可是,你的表情似乎变得成熟了,我还以为你的记忆恢复了呢」

「是这样吗?」

嗯~埃尔戈歪了歪头。

确实,年轻人的表情变了很多。

那个纯洁,茫然,总是睡意朦胧的他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温和之中蕴含着一颗坚定的心的年轻人。

「你是想要战胜某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埃尔戈眨了眨眼睛。

「你能看出来吗?」

「不经意间会表露出来呢,特别是男孩子」

看上去至少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正在被一个七岁左右的少女教导着。

「输了一局,和了一局,差不多是这样吧?」

「所以争取第三局必胜咯?」

「我会努力的」

「你没有那个打算,也没有那个想法,没错吧?」

她开心地笑了。

「自己中意的一本书还在连载呢。虽然故事的发展尚且不太清楚,但封面我很喜欢哦,失忆先生」

她认真地说着。

一定会修成正果吧。

与此同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干也看着埃尔戈和未那,小声问道。

「雪信他情况怎么样?」

「我听说他的排异反应非常严重。目前还能勉强维持,不过时日不多了吧」

师父回答道。

是一年、两年,还是更短呢?

在时钟塔,围绕着魔术刻印,类似的事件也很多。

循环往复的悲喜交加,对于魔术师家系而言,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即使在日本这个以不同方式对待神秘的国度,也不会改变。

「不过,我事先从时钟塔那边取得了关于魔术刻印排异反应的资料。从吉兹手中回收的神体也交付给了夜劫家族,大概能或多或少延长寿命吧。毕竟忠诚与他的夜劫术士们也在竭尽全力吧」

「….是这样吗?」

确实,家族的术士对雪信忠心耿耿。

人活着就会与社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联系。

即便结果是把妻女逼上绝路,也不能责怪和周围人的关系本身。

埃尔戈听到师父他们的对话,突然问道。

……可以被原谅吗?

谁都没有资格原谅。

干也说道。

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学到的……人的一生只能杀一个人,大多数人都会把这个资格用在自己身上,原谅自己的死。即使没有直接对妻女下手,雪信先生大概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死亡吧。

「那真是……令人悲哀啊」

埃尔戈垂下视线。

(……只能原谅杀掉一人的罪业。)

对于干也的话,自己不知为何,有一种奇特的理解。

——『不论是爱情、憎恨、嫉妒,一旦超过了限度,就无可奈何了。如此一来只能将对手抹除,或者将对手收入囊中。驱逐到不可见之地,或者加入同一个团体也可以,但是,大概最极端的手段就是杀害对方,或者吃掉对方。』

埃尔戈所言和干也先生所言是一个意思。

如果因为超越限度的情感而让对方消失的话,杀人者也会承受相同的空白。

那份空白,大概是一个人的分量吧。

……

恐怕两仪干也并不知道夜劫雪信失去生活平衡的原因在于其自身。

今后,不会有人告诉他了。

但是,如果要说他完全没留意到,我觉得也不对。

无论如何,人类都会相互影响。

无论怎么做,人类都是会变化的。

在这种事情上,我觉得这个男人绝不会迟钝。

干也问埃尔戈。

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啊。

嗯~埃尔戈回答道。

非常古老,非常深邃,非常静谧。

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新加坡是最新的国家。

作为政体是极其新颖的,但在其内部,跨越多个地域的古老文化相互碰撞,这种反差形成了新加坡的独特魅力。

这个国家(日本)完全不同。

越是深挖,呈现出的颜色就越是变化。

就像对夜劫朱音和雪信先生的印象,在不断改变一样。

如果有一天再次造访,这个国家想必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吧。

亚纪良的事情,我会继续调查的。

师父承诺。

就算跟白若瓏约好了,也不能确保她平安无事,还需要更多的人来关注她的人生。

拜托您了。

干也说道。

我盯着排列着许多首都名称的电子大屏,开口问道。

那么下一站是?

去埃及,我在那边约好了人。



和干也父女分别之后,我向师父问道。

师父说的人是拉提奥·库尔德利斯·海拉姆吗?

在埃及见面的对象。

和埃尔戈实验有关的三位魔术师之一的后代。

「啊,露维亚和莱妮斯也在待命的样子。直到我们将夜劫神体的数据交付阿特拉斯院为止,我们都是合作关系。姑且把必要的资料和文件整理成数据,在埃及进行交接。关于埃尔戈的脸,我还想调查一下」

接着,师父又嘟囔了一句。

「不过,更重要的是,就在我们前往阿特拉斯院之前,LogosReact进行了再启动」

我也明白他的意思。

就像带炸药去火药厂一样。而且,这位炸弹还是这座火药厂违禁物的仿造品。

根据具体情况,还必须考虑可能产生的新问题。

「再加上,吉兹所说的肥沃的新月也是如此。那是自波斯湾延展到巴勒斯坦、埃及,字面意义上的新月地区。不仅是彷徨海,最古的神话英雄王统御的美索不达米亚,征服王伊斯坎达尔的陵墓也在这块地区。同时也是我以前踏足的地方」

成为君主之前,师父似乎有一段周游世界的经历。

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去过吧。

「魔术的世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偶然吗?」

如果按照吉兹的观点,凛和埃尔戈的合流也是他诱导的结果。

现代还不知道宿命的必然会编织出何种产物。但毫无疑问,某种存在正以宿命般的力量在前恭候。

兜帽下露出的银发中,混入了不过一缕金发。

「……」

「怎么了,格蕾?」

「不,没什么特别的」

我摇了摇头。

自己的金发,感觉似乎又,多了一些。



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临上飞机的时候,师父接到了电话。

师父看了看屏幕上的信息,脸色一沉,他按下了接听键。

「嘿呀,兄长」

「怎么了,莱妮斯。这会我们正要动身前往埃及」

「——莱妮斯?」

嗯?我发出疑惑的声音。

师父瞥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让我听听也没关系吧。即便没有打开扬声器模式,只需要稍微『强化』一下耳朵,也能听个大概。

「不对,这件事有点麻烦,我想先跟你联系一下」

「……你这家伙」

果不其然,师父的声音中带着怨念。

事到如今,既然莱妮斯都说是麻烦事,那必然是相当棘手的案件。

「……不管怎么说,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吧」

「嗯,听到兄长你这么说我很感激呢。这不是在调查彷徨海的事情嘛」

「所以嘛,我也想加入进来」

「只不过呢,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是一件杀人事件——应该说是,密室杀人吧?」

师父的表情一下凝重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雇一个更优秀的名侦探吧。我之前说过很多次了,把我当作侦探差遣是不对的」

「哈哈哈,很遗憾,这是只有兄长你才能处理的案件呢」

「……你说什么?」

听懂这句话,师父皱起了眉头。

与之相对的,莱妮斯似乎看到了师父的愁眉苦脸,用愉悦的声音继续说道。

「既然兄长你不拒绝,那我也不客气了。哎呀,我有点太熟练了,你可别笑话我哦?毕竟我也在想办法嘛」

郑重其事地做了开场白。

随后的发言,让机场的杂音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这次的案件,是法老杀人」





后记


等大家久等了,在此为您送上《君主·埃尔梅罗二世的冒险》第三卷。

首先,请允许我为此次发售延期(相较往年延后一个月)而道歉。

购入纸质书的读者可能已经察觉到了,第三卷的分量超过了之前发售的系列书刊中的任何一本……实际上,在本人执笔的过程中,家父生病住院了。

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考虑到父亲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显然需要亲人的照顾和陪伴。所以和TYPE-MOON协商之后,将发售日期推迟了一个月。

TYPE-MOON和编辑部都没有表现出为难的样子「三田先生,您大可放心,让我们来安排吧」他们这样告诉我,真的被拯救了呢。

现在,父亲和我一起慢慢适应,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在住院期间离开了电子产品,经常会发呆,我给他推荐了《勇者斗恶龙11S》,第二天他告诉我「这游戏挺有意思的,给我买本攻略书吧」,这让我切身体会到了游戏的力量,我很开心。

*

私事拖得太久了。

关于本篇,一句话形容就是总体战。

接连发布的FGO2.6的戴冠仪式以及《月姬R》给整个夏天带来了不小的影响。2021年的夏天对于TYPE-MOON的爱好者来说是超高级豪华的季节,没错吧?

既然如此,这边也不能示弱,必须拿出能让品尝过盛夏的粉丝们充分满意的作品。毕竟,TYPE-MOON为了本次日本之旅所托付给我的角色和世界观,都是毫不逊色的优品。

神与竜。

日本魔术的深渊。

彷徨海的魔人·白若瓏

接连登场的是远坂凛和两仪父女。

埃尔梅罗二世,格蕾以及埃尔戈他们如何应战。时钟塔的君主将会如何解体夜劫之暗。夜劫的神,若瓏的竜,以及埃尔戈体内第二位神的身份是什么。

在下打算以自己的方式,直面这超凡的传奇故事。如果您能喜欢就太好了。

*

谈一谈TYPE-MOON的事情吧,本作中的《空之境界》的时间节点是在《空之境界》本篇之后,《未来福音》之前。

大陆的思想魔术,日本魔术和神话以及魔术组织的相关的设定,是结合了过去TYPE-MOON的作品和资料中的描述,以及同奈须先生逐一商榷,重新构造和分享后确定的。

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为了共享这方面的设定,我同东出祐一郎先生,樱井光先生还有奈须先生进行了长时间的会谈。从《空之境界》中的退魔家族,以及《Fate/stay night》中关于山和法术师的记录开始整理,整合了那个时候确定下来的几个设定——道满、平安京、太公望等FGO主线以及相关活动的内容。与之相对的,世界观明显不同的咕哒咕哒时空和Servant·universe的各种设定并没有被纳入本篇,当大家综合思考的时候请留意这一点。真的非常感谢各位。

另外在最后,对以下人员进行感谢。

耗费大量精力设计出多种样式的坂本峰地女士。

进行了横跨东西人文历史繁琐考据的三轮清宗先生。

帮助我进行了二次校对的合作者,成田良悟先生。

当然还有奈须先生、OKSG先生以及TYPE-MOON的各位。

我在这里向各位在此表示感谢。

那么,下一卷再会。

我想,大概下次见面是在夏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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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

10000
mlm123 子爵
07年夏天的日本,也算是填补世界观的正传了吧,内容很充实,二世,格蕾,凛,埃尔戈,他们的互动与情谊也很喜欢,总之,多谢款待

2 年前 0 回復

  • 吉薇艾尔 子爵 樓主 : 不过,这可是homo作品啊(笑)

    2 年前 回復

xwin5733 王爵
也 出了 謝謝翻譯大大

2 年前 0 回復

吉薇艾尔 子爵
TA 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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