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間人間] 那个与人拥吻的女孩是我的初恋+相关特典短篇×7 [电击文库][自翻]



书名:那个与人拥吻的女孩是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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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私の初恋相手がキスしてた
作者:入間人間
发售:2022/01/08
插图:フライ
出版:KADOKAWA
翻译:flank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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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闯进我房间里的那个家伙,最近总是莫名牵动着我的心。

 来我家寄宿的人,是隔壁班的女生。某天突然跟母亲一起出现在我家,
总是让人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偏偏脸还长得格外漂亮,总之……对她蛮不
爽的。本打算两人互不干涉就好,但我说你啊,有时候深更半夜跑出门,
到底干嘛去了?

 妈妈和我从过去就总是辗转寄宿于各种各样的人家里,这次是同校某
个女生的家。她会做饭给我吃,跟我分担家务,还会为深夜出门的我而
担心。但她问我夜出去做什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只是去
跟认识的人见面罢了。

 某天突然成为同居者的两位女高中生,所呈现的一段泡沫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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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传送:
https://www.lightnovel.us/detail/11086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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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愿承受伤痛』

  比起意识到自己被踢飞,腹部的疼痛更具存在感。通过切身体验,才知道人的身体竟然能在地板上移动得如此顺滑。捂着灼痛欲裂的肚子,明明没有流血,却能感觉到液体正隔着衣服淌过手指根部。
  就在因疼痛而牙齿颤抖并躺在地上低声呻吟时,又一脚踢在了身上。成人的整个脚背都毫无保留地施加着力道,并以完美的角度将我翘了起来。我在半空中凝视着那只伸直的腿,然后又凄惨地摔回了地面。可能是因为伤到了骨头,产生的感觉也与最初有所不同,是一种更为尖锐的刺痛。
  身体的这种有悖于盛夏酷暑的急剧恶化,令意识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像是游离于身体之外一样,远远旁观着事态的发生。在此期间我又被踢了一脚,身体翻滚到了墙边。就算意识不受影响,身体依然疼得要命。
  脸一次都没有挨踢,想必是担心被人看到会惹上麻烦吧。
  途中似乎还用唾弃的口吻说了一句话,只是由于太疼,根本没听清。
  好像是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之类的。
  像踢足球一样踢了我三脚后,那个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房间。被独自留下的我,就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好痛——双唇如此地颤抖着。
  甚至感觉自己会这样死掉。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丝光线,于是如同被它吸引一般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透过缝隙窥视着白昼的烈阳,以及一派祥和的景致,感觉仿佛是令人向往的另一个世界。
  但我终究无法离开这里,只能瘫软在地,让阳光洒在鼻尖上。
  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肯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吧。可即使如此,明天再来一次的话或许就真的没命了。尽管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但也尚且没有死去的理由,所以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
  纤弱的手臂颤抖个不停,就算将其举起,也马上就无力地垂下来,搭在了墙壁上。
  指尖传来的痛楚,刺激了我的思维。
  顿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一旦使出力气,腹部的疼痛也就愈发明晰。即使如此依然站了起来,然后大幅地摆动全身,蓄满力道,猛地将头向着墙壁砸去。
  眼前纵向闪过了一条巨大的白线,世界顿时失去声音,我向正后方倒了下去。每一次眨眼,都伴随着超乎想象的,如同鞭笞一般的疼痛。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只能发出些不成章法的呻吟声。看来,这一下实在是撞得太狠了。我侧过身子,继续嗷嗷嗷地低吟了一阵子,这才发现某种比汗水更为粘稠的液体正沿着皮肤流淌。
  两眼之间与鼻尖上的瘙痒感,令全身打了个寒颤。
  确定血流已经抵达唇边时,我闭上了眼睛。
  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这种感觉,似乎比裂开还要更进一步。伴随着心跳,汨汨的鲜血不断冒出体内,让我再一次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在一片燥热中躺在地上,仿佛被埋在土里的蝉。
  锥刺般的疼痛始终难以消散,我奋力拾取着自己发出的呼吸声。
  终于,有了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天空、海洋、大地』

  认为自己的人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差劲,是因为继承了母亲身上比较消极的部分吗。
  那一天的我坐在被子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托着脸颊,只有电风扇旋转的声音穿梭在狭小的房间里。
  不甚雅观地前屈着身子,诅咒着比夏日抢先一步到来的闷热天气,直到夜色渐沉。
  这时,母亲下班回来的声响闯进了我与电风扇的转动声之间。我心想至少打声招呼吧,于是站起身来,却发觉了些许异样——门口的脚步声是平时的三倍。这大幅增加的声响令我不由得心生警惕并坐回了原处。但那声音却朝着我的方向直逼而来,我就像被绑住了双脚般站不起身,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迎敌。
  将双手插在被子里,目光投向了被拉开的房门。
  领头的是母亲,这一点倒是一如往常。
  但在她身后,多出了一个……不,两个不认识的人。
  一个轻飘飘的女人,和一个小个子的女生。
 「打扰一下。」
  小个子女生那毫无起伏的招呼声传入耳中时,我才回过神来。
  这都谁啊。
  被母亲带回家的两个人都是一副生面孔。在母亲大大咧咧地叫着「我回来啦~」之后,轻飘飘的女人也顺势探出头来「晚上好~」地问候道。她的头发和声音都显得绵软无力,全身线条纤细,双腿更是看上去连站稳都有些勉强。
  ……所以呢,这都谁?
 「啊,这是我朋友。」
  好像是姑且体察到了我的心情,母亲搂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补充道。轻飘飘的女人则是一边说「啊,原来还只是朋友啊~」一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缺乏活力,她的笑声显得毫无棱角,就像是在打磨听者的情绪一般,令人很不舒服。
 「另一个是她女儿。」
  小个子的女生对母亲稍微低了低头,母亲则是露出了一贯的轻浮笑容作为答复。对此,小个子的女生立刻别开了视线。光从这个短短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绝不是个温驯乖巧的孩子。
  女儿……诶,她有女儿?我不由得扭头看了看那个轻飘飘的女人。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个年纪。
  于是,那个像白布条一般弱不禁风的女人又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一对母女喽。」
 「啊,是么……」



  我已经心如死灰,没有更多话可讲。简而言之,就是带朋友回家了呗。
  ……这种事,还真罕见啊。
  但光是朋友还好说,怎么连女儿都一起来了?
 「从今天起,就要暂时住在一起了。」
 「……嗯?」
  大脑就像黏满了橡皮屑一样,让人摸不到头绪。
  住一起?
  ……啥?
  明知有东西正「咚、咚」地敲打着脑壳,但却毫无感触。
  当我滚来滚去地把橡皮屑聚到一起,又揉又搓地终于理清思路时,外界的时间早已把我抛在身后。  
  轻飘飘的女人留下一句「请多关照喽~」就被母亲搂着肩膀带走了。
 「你会不会太轻佻了啊?」
 「是啊,我也想再胖一点,可体质不允许啊。」
 「好,从今天起就把你喂成肥肝!」
  母亲那有些亢奋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还要遥远。「你不是几乎从来不做菜么」之类无声的反驳在脑子里反复碰壁,眼前就像被悬挂了一层左飘右忽的透明帘布,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静下心来,也无法解决现状。
 「慢着,慢着慢着。」
  事情的发展实在过于出乎意料,令我全身泛不起丝毫现实感。不,就算身体有感受,我那飘在天花板角落里的意识也依然对此毫无察觉。电风扇旋转的声音仿佛就回响在自己耳畔。
 「打扰了。」
  抛下一句短短的招呼,小个子的女生就走进了房间,反而是我被丢在了门口。看样子她应该跟我同龄,或者小个一两岁。她先是在室内环视了一圈,然后就到墙角坐了下来。期间我一直牢牢盯着她的侧头部,而她对我则是不屑一顾。
  彼此身高差很多,即使是个头不算高的我也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小个子。黑色长发的发梢处有些渐变感,呈现出棕褐的色泽。发丝泛着轻微的波浪,不知是否先天如此。披散的长发完全覆盖了她单薄的后背,乍看下有些疏于打理,但却保有着一定程度的光泽。
  她的眼神有点凶。不太确定那是因为心情不好皱起了眉头,还是单纯由于近视而已。不知是睫毛的量,还是眼眉的形状,又或是其他部位引起的某种未知作用,给我带来了某种第一印象——
  她长着一双很适合俯首的眼睛。
  ……这样的表达方式,不知是否恰当。
  而那对昏暗的双眸,却又在阴沉之中隐含着无形的光辉,宛如潜伏在深海里的灯火。
  她从寥寥无几的行李当中挑出了几件衣服,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出了房间。此时我的感受,就如同恣意吹拂的强风化身成型,在周围喧闹个不停。如果这是梦,那可真是糟透了。既然是梦,就不能让我开心一下吗?可即使是现实,这也同样糟糕。
  所有的一切,都糟糕透顶。
  残留在室内的陌生气息,宛如指甲一般钳在心脏的左右两侧。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思考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但却毫无头绪。过了一会儿,脑中才浮现出向母亲抗议这一选择。好,说去就去——想到这里,刚要站起身来,从隔壁的起居室传来了母亲响亮的笑声。这顿时令我觉得自己是在冒傻气,于是又重新坐了下去。
  再说,就算跟她吵架,我也毫无胜算。
 「怎么办……为什么,怎么搞的啊。」
  比起生气,应付眼前的情况更加重要。所以我托着腮帮子,一边用拇指敲打下颚,一边瞪着墙壁。在凝视一点过久导致视野开始失焦时,抬手掬起了滑落到眼前的刘海。额头上渗出了与气温没什么因果关系的不明液体,索性猛地一挥手把它们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话说她们干嘛要住在这里啊,家呢?你们自己的家呢?在施工么?存在某种有家不能回的理由么?还是说根本就没有家?没有家?怎么会有这种……不不,没家的人倒也确实存在啦。
  既然是我家那位母亲的朋友,那或许是流氓?不,那女的就跟窗帘一样轻飘飘的,看着实在不像。带朋友回家这种事,应该还是头一次吧,原来她也有朋友啊。好吧,这倒没什么问题,但连孩子都带来了又是闹哪样?
  环视眼前的房间,仅用「狭窄」一词就足以概括它的全部。在原本只拿来当仓库的空间里铺上被褥,再放点私人物品,就连一张书桌都塞不下了。竖着姑且还能躺平,如果是横着那就不得不蜷腿了。如此境况下再多住一个人意味着什么,我简直想都不愿去想。明明可以让她睡隔壁的起居室,但若是为了某些年龄不宜的因素而跑过来……又该怎么办呢。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诉诸暴力,大喊滚出去的样子。
  就算稍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可一旦论及自己能做什么,就只得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那个家伙有如理所当然般回到了我的房间。衣服换成了没有图案的T恤和短裤,头上披着浴巾,俨然是一副轻松悠闲的模样。她瞧了一眼坐在被子上的我,一时停下了脚步,同时还不忘继续唰啦唰啦地擦头发。随后,就又坐回了刚才的那个位置。
  正对着我的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底板。连指头尖都是小小的,令我竟然情不由衷地觉得有点可爱。视线从脚底板逐渐上移,所带来的视觉刺激也开始逐渐增强。
  原本苍白的皮肤在热水澡的滋润下,给人带来了不同的印象。
  眉目间变得柔和了一些,脸颊泛着纸灯笼般幽淡的色泽,雕琢出了一副姣好的容貌。尤其嘴唇更是显得水灵灵的,衬托出了原本隐藏在阴郁气息之下的那一分稚嫩。不知是与生俱来还是经过了后天的保养,她脸上的每个部位都有如被精心打磨过一般……闪闪发亮?珠圆玉润?不知该怎么形容,总之每个角落都蕴含着沉静的美感。
  回过神时,我已有些呼吸困难。
  我莫非真看得如此全神贯注——不不不。
 「可以来电风扇前面么?」
  我正摇头驱赶着杂念,却被她如此一问,惊得微微抬起了屁股。
  当时究竟是回了一句「可以」还是随便点了点头,连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总之得到我的回应后,她就坐到电风扇前吹起了头发。用熨斗——不对,吹风机不就行了么,如果没有就用我的……不对,我们的关系没亲近到这个程度,而且是差太远了。
  既然如此,这家伙到底算什么?
  她的头发和浴巾正迎着中档风微微摇曳,而我只能默默旁观。
  还有,从侧面仔细一看才发现,虽然无关紧要,但与那娇小的身材相比,她的胸算是蛮大的。
  这可不是跟谁比出来的结果,真的不是。
  头发也大致上吹干了,我正好奇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见她先是移动到了房间的角落,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了教科书,直接摊平在地板上翻看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做起了功课?她究竟是太一本正经,太异于常人,还是脑子真的有问题?我不禁大为困惑。
  为什么她能够如此冷静啊,是习惯了么?
  ……习惯?
  翻开教科书大约有五分钟,她就打起了呵欠,嘀咕了一句「嗯,算了……」就把教科书丢到了一边,像动物一样把浴巾卷在身上,然后就地一躺,连个枕头都没打算要。至于我,则是抱着双膝默默盯着她看。
  我和她,都一动不动。
  拜托,真要在这儿睡么?在转眼间变得加倍狭窄的房间里,我仰天长叹。这个侧对着墙角的家伙身材确实比较矮小,这一点不知能否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我又左顾右盼了一番,但什么都没找到,唯有灯光显得格外刺眼。我上看看,下看看,又瞧了瞧那个貌似已经睡熟了的家伙,然后唉声叹气地关掉了电灯。
  不是为了关照她,而是今夜我自己也不打算再爬起来了。
  大脑就像是一直在前后摇晃,耳鸣声和眼前的迷雾都随着夜色而不断加剧。即使躺在被子上,也感觉自己像是漂流在海中央。明明还没睡着,却已如同陷入了一场糟糕的梦境。
  就像是没有强风,也没有骤雨,雨云却始终盘踞在头顶。这次才切身体会到,在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时,人类原来真的会束手无策啊。就这样,我一边同感自己的无力,一边闭上了眼睛。
  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很快又撬开了眼皮。
  一次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小小的侵略者。
  而她却始终纹丝不动,就好像对我丝毫不曾在意。


  听到某种声音,我连忙爬起身来,把被子裹在身上朝后方退避,这才看清发出声音的东西,于是睁大眼睛愣了一会儿。
  身边有人。
  大脑渐渐开始缓过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很明显,昨天跟今天是衔接在一起的。
  查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是工作日,不由得又有些混乱。一边随意摆弄着握在手里的手机,一边等自己理清思绪。
 「对哦。」
  原来是昨天忘了设闹钟。难怪起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不少,这样就说得通了。说通之后,立刻慌张地丢掉了被子。
  我现在脸也没洗头也没梳既没空化妆也没时间准备早餐。就像一团正在不断松散的毛线,即使伸出双手想要捧住,也依然散乱不堪。
  虽然数量没多到可以比较,但真的从没迎来过如此糟糕的早晨。
  总之先换上衣服吧,再不济也可以直接去上学。我一边想,一边将手伸向了衣架。
 「啊。」
  怎么了?听到她有些惊讶的声音,我好奇地转过了头。
 「啊。」
  于是,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两个人手持同样款式的校服面面相觑了一番。即便是她,也难免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原来是同一所学校啊。」
 「啊,嗯……看来是。」
  然而我对她毫无印象,她对我似乎也是如此,只是歪了歪头就若无其事地脱起了衣服。见状,我打了个激灵然后僵在了原地。她脱掉了上衣,然后手伸向了下面,身体也跟着自然前屈。内衣的款式虽然十分朴素,但那两团微微摇摆的隆起物仍然不由分说地吸引了我的眼球。
  哇~呀~
  才怪。
  慢着慢着,她不是女的么。
  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慌张的,我才终于冷静了下来,只是仍然有些不自在。
  背对着清晨的阳光,洁白的夏季款水手服更映衬起了她洁白的肤色。如蝴蝶般舒展的领巾,没有多余线条的素色袖口,还有胸口那小小的银色纹章。从上到下,都是平时看惯也穿惯了的那套校服。
 「你不换衣服么?」
  见我抓着衣服一动不动,她用有些冷淡的声音问道。
 「换是要换啦。」
  此时她已经拎起书包走出了房间,也不知听没听到我的回答。



 「……没意思的家伙。」
  对她的印象,完全可以用这一句话来涵盖。根本达不到尝试交流的级别,光凭直觉就感到这个人十分无趣。如此情况下,完全不存在可以积极面对的因素。我只能发出一声长叹,把头贴在墙上,试图消化这个令人憋屈的早晨。
  稍晚一点换好衣服,检查了一下书包里的东西,然后离开了房间,一边伸手摸摸看有没有翘得太厉害的头发,一边环视着起居室。说是起居室,其实也是家里唯一的房间了。
  母亲已经出门,只有那个轻飘飘的女人还躲在被窝里。因为面部线条过于细腻,那副闭着眼睛的侧脸看起来格外空灵。就算直接塞进棺材抬去办葬礼,恐怕也没人会质疑她的生死。
  我出门后家里就只剩下这女的了,真的没问题吗。
  对母亲而言她或许是朋友,可在我看来就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不管是擅自进我的房间,还是随便翻我家的冰箱,都让人想想就十分反感。还有明明大家都忙得很,她却睡得如此事不关己,这也令人有点不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没工作吗。
  可就算叫醒她我也做不了什么,所以只能当做没看见,聊胜于无地喝了一杯水,就走出公寓并锁上了房门。动作越快就越不用考虑眼下身处的状况,所以把手臂挥得飞快。
  从公寓的楼梯飞奔而下,发现那个小个子女生正呆呆地站在一旁。小小的脑袋左摇右晃,看起来毫无干劲。我一边纳闷这家伙在干嘛,一边从她身边超了过去,于是身后就传来了步调一致的另一对脚步声。回头一看,她正面无表情地跟在身后。
 「………………………………」
  不知她能否从气氛当中,察觉到我对她的抗拒?
 「因为不知道从这里去学校的路,所以就跟着你了。」
 「哦,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幸好是同一所学校,帮大忙了。」
  话是这么说,言语间却毫无情感的起伏,完全听不出谢意。
  我们没有肩并肩,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同一条路上。身后时时刻刻被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就像被抚摸着肩胛骨一样,让人静不下心来。好像从昨天起,这颗心就从没平静下来过。不对,在那之前的日子里难道很平静吗?我不由得如此审视起自己来。
  比起这样,说不定两人并排走起来更舒服点。可想归想,真要开口相邀却又有些难以启齿,所以只好头也不回地就这么尴尬地走下去。
  或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关系并未确立为任何一种形式,所以才会如此不自在。
  可我们两个,真的有必要建立联系么?
  好久没跟人一起去上学了,自从升上高中,几乎可以说是一次都没有。但对此遑论开心或激动,我反而有种被人强行搂住了胳膊一样的束缚感。虽然实际上连碰都没碰到,却感觉手臂格外沉重,整个身子都几乎要开始倾斜。
  想到这种局促感在回到家后也还要继续,明明仍是清晨,眼前却像是陷入了阴沉的黑夜。原本想说不要来我的房间,去住起居室不就行了,可转念一想肯定会被母亲以「地方太小」之类的理由回绝。而那个细溜溜的女人确实就睡在那里,所以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归根结底还是我那句「别把孩子带来」最为接近真理。
 「走到大路上,应该就认得了吧。」
  我头也不回地问道。
 「啊,嗯。」
  她莫衷一是地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如果突然加快速度甩开距离似乎又不太对劲,不仅会很累,又显得有点自我意识过剩,所以到头来,恐怕还是要维持这个状态直到学校了。
  一路上气氛尴尬,就像后背被一根凹凸不平的棍子擀来擀去一样。
  穿过被高层住宅楼遮挡,照不到阳光的阴暗道路,终于走到了大路上。路对面是一栋气派的高级公寓,窗户很多,层数也高,跟我家那种平民公寓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仔细看一共有四层,就连屋顶都建有房间。住在这样的公寓里,即使多几个同居者,想必也可以互不干涉地生活。
  可为什么,偏偏要来我家呢。
  我正满怀抱怨,她突然轻声对我说道:
 「突然来打扰,一定很碍事吧。」
  我转过头,跟她对上了眼。她瞳中那昏暗的光辉,反而令我不禁想躲开视线。
  真令人惊讶,瞧她始终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没想到竟然也懂得顾虑我的情绪。
 「那当然。」
  我先是如此断言,然后却又含糊其辞起来。
 「不,与其说是碍事……主要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就像是漫步在一场不合逻辑的梦里,大脑往往会逐渐恢复清醒,最后在发现其实是梦的同时醒过来,可这次却迟迟达不到这个阶段。大概一辈子都达不到吧。
 「我猜也是,但肯定只会持续一个月左右吧。」
 「一个月?」
 「每次躲进别人家,基本都会在一个月后被赶出去。最长记录是两个月零一周。」
 「……哦,是么。」
  除此之外不知还能说什么,语文老师没教过我。
  对于这样的生活,她都习以为常了吗。
  与此同时还要继续上学……竟然真的存在这种人啊。
  最终直至抵达学校,我们都没有并肩行走。途中发现只要走路时把目光投向较远的位置,就能略微缓解身后被人盯着的感觉。
  她走进了比我更靠前的一间教室。看来确实不是同班同学,这令我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同班,再怎么说也应该认得,所以这一点倒是不意外。不过,原来是同一学年么。
  本以为也有可能是低年级,看来纯粹只是个子小而已。
  分开时彼此都没有打招呼,但上学时会同时出门,放学后也会回到同一个地方。
  虽然只能形容为同居,但对她的认同感却完全达不到这个等级。
  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就像一颗由难题铸成的球体,明明无法解决,却要一直捧在手里。
  直到坐进教室,身上的冷汗依然无法消散。
  即使如此,周遭的一切仍然事不关己地迎来了新的一天,我也只能尽量不被它们甩下。于是只好托着下巴,开始面对丝毫不愿面对的问题。
  我,还有她。
  目前无从得知她对我的看法,但这无关紧要。
  总之事到如今,我才终于后知后觉地理清了头绪。
  对我而言,她仅仅是个碍事的存在。


  放学后,我将书包夹在两手之间,思考该怎么办。
 「你怎么在发愣啊。」
  被朋友戳了戳肩胛骨,我用异常僵硬,搞不好会被误以为是在模仿机器人一样的动作转过头,同时陷入了更深的烦恼当中。若是平时,跟朋友逛逛街倒是也不错,但眼前的状况实在不允许我这么做。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第一个回家吧。
  进入家门时里面已经有人这种事,实在令人不舒服。
  我一边寻思「第一个回家」这种说法是不是怪怪的,一边站起身来,跟朋友随便寒暄了几句,就快步走出了教室。路过隔壁教室时还朝里面瞟了一眼,但没看到她是不是还在里面。
  走在通往公寓的最短路径上时,从过街天桥上一眼望去,整座城市依然沐浴着午后的阳光,窥不到黄昏的气息。白天正在变得越来越长。
  就这样走出六月,进入七月后,我的房间也会迅速地丧失舒适度。今年除了这种每一年都会随着夏日一起来临的现象外,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异物,所以更是令人哀叹不已。
  我们入住的公寓只容得下四户人家,跟隔壁的住宅差不多一样大,如果不去留意邮箱的数量,看起来似乎跟一般的民宅没什么区别。旁边那间正面种满植物的房子遮住了洒向公寓的所有阳光。通往二楼的楼梯就像是被硬塞进两栋建筑之间的缝隙里一般,甚至无法与下楼的人擦肩而过。
  什么防盗系统,什么物业管理,这一类高端玩意统统不存在。
  我走上已经染遍尘污变得发灰的白色楼梯,在靠内的一扇门前掏出了钥匙。平常走进家门时我都是注意力散漫目光飘忽,今天则是紧皱眉头观察着门口的鞋子。
  从左向右看过去,只有一双不认识的鞋,看大小应该是女儿的。
  ……明明只有我和母亲有钥匙,她究竟是怎么进来的?我将鞋脱得离她的鞋远远的,经过小得可怜的走廊和厨房,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起居室,但没有看见早上睡在这里的那个轻飘飘的女人。被子是叠好的,室内也没有变得脏乱,就像是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样,令我不禁瞥了一眼窗帘的下摆。
  虽然没有乐观到把一切都当成是梦,但却真的有一种做了长长一场梦的感觉。这种明明不想走,却一直被催着走路的心情,究竟要过多少天才能习惯?
  来到房间中央竖起了耳朵,但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即使如此我依然提高了警惕,然后拉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那个小个子女生正蜷缩在角落里,姿势跟昨晚一样,弯着后背,将教科书平铺在地上。她已经换回了家里穿的衣服——一件有些穿旧了的衬衫。领口处很不体面地敞开着,再加上她那前倾的姿势,衣下风光几乎就要一览无遗,令我不由得躲开了视线。
  她这时才注意到我,并抬起了脸。有几分稚嫩,但容貌端丽。
  随着她的动作,长发让到一旁,露出了端庄的脸庞,就像是连绵阴雨中绽出了一缕阳光。
 「回来了?」
  她这毫不客气的姿态,我也稍稍有些习惯了。明明生得一副引人注目的容貌,可言辞与态度却表现得对他人毫不关心。被这么个家伙鸠占鹊巢,也难怪我只想把她扫地出门了。她就这么抬起脸稍稍窥探了一下我的动静,接着马上又低下头看起了书。做的事情虽然一本正经,从中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积极性。
 「怎么,你在学习?」
 「嗯。」
 「为啥?」
  对她这稍微有空就翻开教科书的行为,我稍微有点难以理解。
  这样的习性,与我所了解的高中生实在相去甚远。
 「什么为啥,当然是因为不学习就没法变聪明了。」
  她一边翻页,一边平平淡淡地回答道。
 「我脑子很笨,所以想不到别的办法。」
  她给出的理由十分单纯,对自己的评价当中似乎也不存在揶揄或自嘲的成分。
  就好像,我甚至不值得她坦露出那样的情感。
 「哦,是么……那你加油。」
 「嗯。」
  一听就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可以说是最低限度的回应。我也不再搭话,放下书包就离开了房间。我就这么像逃跑一样溜了出来,好像那本来就是她的房间似的,真是咄咄怪事。
  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啊,一举一动都那么臭屁,让人看着就不爽。
  一声重重的叹息,足以表现我心中的愤懑。
  我双手叉腰,稍稍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心情,然后抬起了头。就跟她需要学习一样,我也有回家之后必须要做的事。首先,是打扫卫生。
  家务活基本上都是由我一人承担。对那样的母亲,不能抱有任何期待。
  想要过得舒服一点,就只能靠自己。
  虽然想把校服换掉,但那家伙还在屋里,所以有点不好意思……不对,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应该说……有点踟蹰?不管这么说是否合适,总之就是不太方便,所以就只把头发绑了起来。头发不再遮挡脖颈,感觉堆积在身上的热气和尘埃也消散了一些。
  正要拿起摆在电视旁边的吸尘器,身后传来了开门声。转身一看,门对面露出了那个家伙的脸。因为稍稍歪着脑袋,长发便也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吸尘器,接着说:
 「要打扫的话,这边的房间就由我来负责吧?」
 「诶?」
  这是她头一次说出这么长的句子,也是头一次对我提出建议。尽管如此,语气当中依然没什么友好的成分。这种言行不一的突兀感,把我搞得有点糊涂。
 「我尽量不碰你的东西。」
 「那就,那个啥,拜托了。」
  忍耐着来自心脏两侧的瘙痒感,我有些狼狈地接上了她的话。于是她稍微点了点头,就把身子缩了回去。
 「……真不自在啊。」
  我垂下头,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我母亲倒是无所谓,毕竟一起生活很久了。但有外人在家里来回溜达这一事实,仍令我十分难以适应。再加上那家伙逐渐开始表现得像个同居者似的,让我愈发不知该如何判断眼前的状况,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抹布么?」
 「呜哇。」
  趁我低头的工夫,她突然出现在身边。光是直视到那张凑得很近的脸,就让我一时不知该把五官分别摆在哪里。虽然周围找不到镜子,但可以确定,此时自己的整张脸都格外僵硬。就像她在面前设了薄薄一层光墙,然后糊在了我脸上。
 「抹·布。」
  她用小孩子般的口吻再次提出了要求。也来不及唤醒生锈的大脑,我猫着腰四处搜寻了一番,好歹是满足了她的要求。于是她语气僵硬地抛下了一句「谢谢」,就径直回到了房间里。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涌出一种莫名的躁动感,就像脸颊正被人向下拉扯一般。
  右手掌的中指根部附近似乎有东西在不停攒动。可再怎么看,都理所当然般找不到任何东西,那种痒兮兮的感觉却始终不曾消散。心情与其说是消沉,更像是上浮到了不正常的高度,大大脱离了我能够控制的范围。某种不安稳的情绪,始终飘摇不定。
  那家伙搞什么啊。
  心中涌起的感觉与刚才相似,却又略有区别。
  我开动吸尘器,开始埋头干活。此时的我,正需要这种不必动脑的劳动。如果不找点事情做,就会胡思乱想个不停,比如眼下的自己之类的。从那两个怪人闯进家里之前,这个烦恼就一直伴随着我。躲在狭小的房间里,会涌起一种不明来由的不安,对毫无改变的现状心生怀疑。
  高中毕业后,我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座城镇。尽管完全找不到离开后的目标,但这种冲动却与日俱增。这么说来,我还从未走出过这座城镇。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从小学到初中,每次临近修学旅行我都会发烧卧床。
  这样的偶然,令我有时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去不了任何地方。
  ……明明有吸尘器,今天还是胡思乱想了一大堆。
  或许是其他东西刺激了我吧。
  想到这里,给我带来刺激的家伙正巧打开门,露出了赤裸的脚指头。
  我不禁朝那边瞥了一眼,两眼,好几眼。
  见她将抹布拎在手里,估计是已经打扫完了。
  早就料到那么小的房间,花不了多少工夫。感觉她正直勾勾地看着我,只好横下心来,抬起了头。视线对在一起时,她看起来似乎也有点不知所措。
  在将手中的抹布叠起又展开好几次后,她语气生硬地说:
 「我去打扫浴室吧。」
 「啊,嗯。」
 「清洁用品……有洗洁精吗?」
 「哦,在盥洗台那边……」
 「明白了。」
  她问完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或许是因为见我还在打扫,所以就来关照一下吧……不过,她是这样的人吗?
  因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对于心中孕育出了怎样的情感,自然也难以判断。但无论如何,既然她肯主动帮忙打扫房间,那自然很有帮助。很有帮助,且令人有些心情暗淡。
  一旦发现优点,就会对她产生肯定的情绪,这令我很不开心。
  我们居住的公寓没有浴盆,因为这种户型的房租比较便宜。但有淋浴室,也有独立的盥洗台,所以我并没觉得不方便。再说没有浴盆的话,打扫起来也比较轻松。虽然到了冬天确实很想泡热水澡,但这一点可以忍。忍一忍,也就接受现实了。就像物体被排出空气一样,只要按压得到位,就能承受绝大多数的压力。
  开动吸尘器的同时,又听得到不远处传来的另一种声音,这令心中的异样感愈发强烈。
  已经多久没有对他人产生如此剧烈的排斥感了呢。
  平时打扫房间时总会自言自语,这次却不得不保持沉默,或许也是被打乱节奏的一大原因吧。
  就在我用完吸尘器,开始擦地时,那家伙走了回来。
  她光着双脚,衬衫上有一点沾湿的痕迹,整个人散发着濡润的质感。她在水槽拧干了抹布,洗了洗手,发现毛巾不在旁边,就用自己的衬衫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想要就说一声啊,又不是不给你。
 「打扫完了。」
 「哦,是么,辛苦了……不对。」
  我还在找更恰当的说法,她却立刻回房间去了。反正我也不想跟她聊天,这样对彼此都好。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留有些许芥蒂。就不能再多一点交流……会比较好吗?真的更好吗?我现在不够冷静,有些看不清自己。呃,总之,还是继续打扫好了。大脑就像在另一个地方陷入了沉思一般,虽然挥动着手臂,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事不关己。
  直到夕阳渐渐收敛余晖,我才结束了扫除,然后散开头发,坐在了起居室的桌前,因为我房间里已经有人了……见鬼,那可是我的房间啊。我抱着双腿,同时搔了搔膝盖,心想自己为什么会被赶出来。相隔不到三步远的门缝里似乎正奔涌着热浪,让人难以接近。
  不对劲,这太荒谬了。既然荒谬,就该采取行动。
  遵循心中那条不知何时成文的法则,我麻利地站起身来。开门的时候,手肘和脚腕都格外用力,几乎可以听到骨头发出嘎嘣嘎嘣的怪声。
  那家伙又在弓着身子看教科书,姿势一点没变,只不过这次是面向墙壁,对我露出了弯曲的后背。一边盯着她的后脊梁,一边坐在了对角线上的位置。有点担心她若是回过头来跟我对上眼了该怎么办,所幸盯了半天,也没有发生这种事,这让我放下了心……才怪,没过多久,扑面而来的燥热已经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刚凭一时冲动跑进来,现在已经想出去了。
  但这么快就出去,岂不像是在逃跑么。
  如此狭小的家,只会逃不了几步就再次碰壁而已。
 「……好热。」
  刚刚在打扫中活动了身子,这沉闷的空气实在令人不愉快,于是我伸出脚打开了电风扇。原本只想让它吹我,它倒是蛮好客地摇起头来,特意过去一趟又太麻烦,干脆认了命,享受风吹在皮肤和头发上的感觉。
  那家伙依然毫无回头的迹象,不知该说她不客气,还是太迟钝。
  大概,她是不会主动做任何事的。
  那就……我先向她示好?对于这一想法,我竟然并不觉得很麻烦。毕竟我并不讨厌跟别人和睦相处,甚至也能够从中发现乐趣。只不过她出现得实在过于突然,所以我就像是被吓昏了一样,整颗心迟迟做不出反应。事到如今,也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了。于是我捂住双耳,闭上眼睛,一边企图制止耳鸣,一边有意识地反复呼吸。
  扛过几波巨浪后,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的眼睑和双眼下方都清爽了不少。
  好——
  我用变得清晰的目光凝视着正面的墙壁。
  话题嘛……学校和生活?因为有关兴趣爱好之类的事情都尚不透明,只想得到最基础的。但之前从没跟同龄人聊过有关学校的话题,至于将来的生活,光是想想就只觉得头晕目眩。就这样,灵感都被我理直气壮地否决了。
  搞什么鬼,我能不能行了。
  思维如同一块被涂得乌漆墨黑的木板,被我迎头撞了上去。
 「那个啥。」
  就像打水漂一样,一句话被我说得像三个独立的字。她的脊梁和肩膀扑簌地抖了一下。
 「来划分一下使用空间吧。」
  我连她的眼睛都不看,自顾自地提议道,然后把脚伸到了大约是房间一半的位置。
 「从这里,分成一人一半。」
  虽然空间小得夸张,睡起来也很难把身体伸直,但我还是觉得横着分比较好。如果竖着分,搞不好光是换个坐姿都会越线。还有就是睡觉时,会离得太近。
  她看着我的脚,然后不甚自然地点了点头回答:
 「好啊。」
  她抬起头,用那对隐藏着暗影的双瞳直勾勾地凝视着我,像是要把我刺穿。
  依然不知是眼神凶,还是单纯的近视而已。
 「那就这样吧……」
  需要定的规矩应该还有不少,比如既然生活在同一个房间,就不要散布一些彼此不喜欢的气味啦,还有衣服要不要一起洗啦,打扫房间要不要采取轮流制啦,之类的。
  得定好条条框框,让自己接受「我们是在一起生活」这个事实才行。
  既然逃不掉,那么即使会头晕目眩,也只能坚强地面对了。
  至少目前,还要问清楚一件事。
 「还有,你妈妈去哪儿了?上班吗?」
  嘴上问着,心里却冒出了「看她不像是知道的样子」这种失礼的想法。
  而从那闪烁不定的目光,也确实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困扰。
 「我妈妈……你别管她就是了,大概是去超市或者便利店了吧。」
 「超市?」
 「她经常说,光是看着货架就很开心。」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似乎对此颇有想法却又试图隐瞒。
  ……该怎么说呢。
 「那你妈还真挺好哄的。」
  强行咽下了其他那些略显刺耳的感想,最终说出的话就像落叶一般枯槁无力。而她也只是回了一句毫无营养的「是啊」,就想要结束话题。真令人来气,就不能努力迎合一下吗。
 「呃……但是,她会回来的吧。」
 「大概吧。」
 「那就是一起喽。」
 「什么啊?」
 「晚饭。」
  总不可能只做我和母亲两个人的分量吧。不,按理来说不给她们做也没关系啦,但是……咋说呢,谁让我是个好人呢。至少在吃饭的问题上,还是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做饭的时候,总得考虑些……分量啥的吧。」
 「你会做饭吗?」
 「嗯,还行吧。」
 「喔~」
  于是,那家伙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我来,同时手脚并用地朝这边爬,眼神还凶恶得很。如此看来,她确实是个近视眼。不过比起这个,对不起啊其实不是我想看不好意思骗你的总之目光就是聚焦到那个部位去了。
  但这也不能怪我啦,谁让,它们在动。
  伴随着她向前爬的动作,那对胸,摆来,摆去。
  哇,真够大。
  再加上衬衫松松垮垮,几乎可以一览无余。
 「那、那啥,你先慢着。」
  想提醒她注意走光,又担心被误会成怪人,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毕竟就算真的毫不设防,从她的角度看来……又没什么可担心的。
 「你真厉害。」
  她十分直白地表达了感想。不过这种感想,倒也确实没必要说得拐弯抹角。
 「我对做饭一窍不通。」
 「是这、」
  不知该接样么还是样吗,最后干脆闭上了嘴。
  这时她也缩回了身子。倒也没问题啦,但这半吊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唉。」
  总觉得她一凑过来,我的某个部分就会开始风化,真令人不寒而栗。
  赶快冷静下来啊我。
  既然她那个轻飘飘的妈妈也指望不上,能做饭的就依然只有我罢了。这种时候若是能派上点用场,我对她们或许还会有点改观。
  好了,跟她聊了两个话题,算是很努力了吧?毋庸置疑。
  我边这样想,边起身走出房间,然后再次叹了一口气。没想到,那家伙也手持教科书跟了出来。我疑惑地看了看她,结果她坐在起居室读起了书。
  ……哦,懂了,是说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要有所表示么。也罢,不管了。
  与其两个人挤在灶台前,不如这样更得心应手。
  但这么一来……就要考虑伙食费的问题了。
 「有没有拿到生活费啊……」
 「我付过了。」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自言自语,于是如此应了一声。我不禁扭过头,还稍稍伸长了脖子。
 「你吗?」
  明知很失礼,我还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用以表达我的疑惑。而她则是眉头也不皱一下,直接回答:
 「因为根本指望不上平时的妈妈。」
  从那漠然的语调当中,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期待。像是在说,既然没有希望,失望自然也无从谈起。确实,光看外表就觉得那人很靠不住。
 「平时的……」
  那在平时以外的时候,她都在干嘛?从气氛上来讲,确实像是做得出超乎常识的行为。
  我一边在脑中想象窗帘女的奇异举动,一边拉开了冰箱。


  对于家务,我妈完全是熟视无睹。
  在我更加年幼的时候,她要独自兼顾家务和工作,肯定忙得要死。所以对于现状,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满。再说等将来独自生活了,这些经验都能派上用场。
  唯一的不满,就只有很难抽出时间跟朋友玩罢了。
 「好,完成了。」
  我隔着锅垫把平底锅摆在了桌上。
  事情告一段落后,我手扶着腰望向了窗外,只见天空已逐渐染上了夜色。
 「我妈要更晚才能回来。」
  我拐弯抹角地问了下该何时开饭,于是她游移了一下目光,像是正在思考。
 「我妈妈的话,说不准。」
  说完,她丢掉教科书坐在了桌前,看来是没打算继续等。我突然想起筷子也没那么多,但她却掏出了自己准备的一双。碗倒是因为怕摔碎,就买了几个备用的,于是就拿来盛好饭,摆在了她面前。
  见状,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模糊的态度,我至今不知该如何理解才好。上一次在家里跟同学面对面坐着,都不知是多久以前了。
  好像从初中起,就没带朋友回过家。
 「喔~」
  那家伙往锅里一瞧,发出了略显兴奋的声音。
  里面是卷心菜炒猪肉,虽然感觉量比较多,但还是端上了餐桌。过去都是两个人的分量,但从今天起,大概就是四个人了。但也不是简单地增加两倍就好,像是调味之类的,还是要稍微研究一下才行。
  然后又端出两道常备菜,一个是胡萝卜沙拉,另一个是凉拌煮花椰菜。至于平日里省着吃的黑豆,刚刚一看已经空荡荡的了。因为昨天晚上还剩了一些,所以犯人的身份也就不言自明了。虽然不至于生气,但还是蛮不爽的。
 「那么,我不客气了。」
  她淡然地双掌合十,接着先是拿起了筷子,然后盯着热腾腾的米饭瞧了一会儿,才有些踟蹰地端起了饭碗。这还没完,她又看看平底锅,看看塑料便当盒,然后像受到感动般「喔喔~」地小小赞叹了一声。这反应于她而言算是蛮大的了,让我有些不自在。
  她稍微夹了点炒菜,送进嘴里,试探性地细细咀嚼了一番,然后一张一合地比划着筷子说:
 「嗯,能吃。」
 「这啥感想……」
  虽然原本就不抱奢望,但她脑子里还真是毫无感谢之情。
 「因为没吃过同学做的菜,所以有些警惕。」
 「警惕……」
  这反应可真稀罕。
  咀嚼米饭时,她那来回蠕动的嘴角,不知为何令我看得目不转睛。
  该说是一举一动,都颇具美感吗。
  不知不觉地,视线就会被吸引过去。
 「不对,应该说……」
  咽下口中的东西后,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么多次借住在别人家里,还是头一回有人做饭给我吃。」
 「哦……」
 「真是谢谢了。」
  她简短地道了个谢,之后就又动起了筷子。跟那几乎无懈可击的外表相比,吃相倒是越来越不雅观,就像碰见食物一定要吃光的野生动物一样。都说言行举止能看出一个人的教养,可想而知她至今为止过的都是怎样的生活。那么,究竟是吃了什么,才长成这副模样的呢?如果在学校走廊跟这么个人擦肩而过,肯定会停下来看两眼吧。
  平日里的我,是有多么目光狭窄,多么无暇他顾呢。
 「会做饭真的很了不起啊,太厉害了。」
  吃到最后,她都只顾着赞赏这一点,对于饭菜的味道则是只字不提。
  被夸奖虽然不是坏事,但仍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在那之后,我妈不知在哪逮到了她妈,两个人一起回来了。她们把我做的饭菜热了一下,吃得似乎还蛮开心,隔着房门都能听见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我一边祈祷她们好歹把碗盘洗一下,一边在屋里打瞌睡。犯困的时候,即使身边有人也无暇顾及,只想尽情放松自己。至于跟我同房的家伙,则是又不厌其烦地翻开了教科书。
  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勤学的家伙,而且竟然还是在这种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笑容与困倦交融在一起,感觉格外舒适。
  家务也都搞定了,只要不考虑学习,直到明天都可以无所事事。
  这样的时光,令人陶醉。
 「喂。」
  我猛地抬起了向下倾斜的脑袋。只见她整个身子都转了过来,正面对着我。
  随意披散着的长发,在电风扇的吹拂下飘动在半空中。
 「咋了咋了。」
 「从明天起,让我打扫房间吧。」
 「哦哦?」
  对昏昏欲睡的大脑而言,这个提案实属始料未及,听得我眼珠直打转。
 「我不会做饭,所以负责打扫卫生,怎么样?」
 「明、明白了。」
 「嗯。」
  虽然没有在笑,但总感觉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一些。是我的期望令感观产生了偏差吗?
  尽管她依然只会与我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但我们似乎确实一边踩着脚底的碎石,一边在逐步地彼此靠近。或许是错觉吧,不过,即使是错觉也好。
  我将手腕搭在立着的膝盖上,一边摇晃着垂在半空中的双手,一边抬头仰望天花板。
  同居生活……么。
  明明已经从浅眠中苏醒,这种意料之外的舒适感却仍在持续。
  这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令舒适的心情随之紧绷,最终被彻底扯断。我伸手去摸手机,但看到另个人影在移动,才发现是一场误会。
  发出声音的不是我的手机,而是她的。
  只见她先是蹙眉凝视着画面,接着像是回复了什么,就站起了身,从堆在角落的行李中翻出了化妆品之类的道具,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最后拿了把梳子离开了房间。
  怎么回事,该不会要现在出门吧?去上学时明明从不打扮,这次怎么还化起妆来了。我瞧了一眼时间,果然已经是不适合大部分人出门行动的深夜了。
  还有就是,跟她在屋里穿的朴素衣物,以及任其自然的发型相比,身边那些小物什倒是都蛮高级的。刚刚的梳子也是,一看就知道绝对不便宜。而这都跟她本人有些格格不入。如果是别人送的的话……我开始揣度对方的身份。至于睡意,则早已烟消云散。
  打扮之后,她回到屋里开始脱衣服,直到只剩内衣为止。那旁若无人的态度,令我不禁慌了神般整个人向后仰。也不知自己有啥可慌的,真是莫名其妙。这时的她正盯着几件为数不多的衣服,看来是在精挑细选。
  究竟是去见怎样的人,在我心中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换好衣服后,她把手机、钱包、教科书和文具塞进了包里……教科书?
  刚要踏出房门,她停下脚步并转过了头。



  原本就时不时地给我一种仰望圣光的感觉,这次化上淡妆梳好头发后,她的样子就更加令人难以直视了。只要瞧向脖子往上的部分,眼睛就会立刻失焦,像是害怕从此无法再移开视线一样。
 「我有时候会出门,然后整晚不回来,你不用在意。」
  看来好歹还懂得打一声招呼。不过她的话我有一半都没听进去,反射性地回答道:
 「我本来就不在意。」
 「那就好。」
  说罢,她立刻就走开了。屋外好像也传来了说话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别说整晚,一直不回来也无所谓。」
  我絮絮叨叨地躺了下来,在注意不越线的同时把身体摊成了大字。明明只经过了一天,但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独自一人在屋子里了。没超过人数上限的房间很快充满了沉寂的空气,似乎有些清冷。我伸出指尖,撕扯着这股寒意。
  抓啊抓,又呼吸了几次,这种感觉也变得愈发明晰。
  如此反复后,我像弹簧一样直起了身子。
 「诶,啥?」
  我终于迟钝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又看了一次时间,确定已经到了晚上。都这时候了,而且还不只是散个步啥的,而是不回来了?外宿?她有地方住么?
  那干嘛跑到我家来?
  我这是在干嘛,既然说了不在意,那就别在意啊。我弓起身子,手拄下巴,对自己这拖泥带水的态度颇为不爽。如果在意,从一开始就咬住别松口,如果不在意,那就立刻把眼睛闭上。
  不管什么事,如果不搞清楚就浑身不舒服。这一点可能是母亲遗传下来的。
  于是我盘起双腿,环抱手臂,开始哼哼唧唧地迸射思维的火花。
  深夜,外宿……寻思来寻思去,只冒出些下流的联想。但是带上教科书又是用来干嘛的呢。
 「家教?……不可能啦。」
  就算是镇上的图书馆,这个点也已经关门了。虽然明天周六不用上学,但是外宿……外宿么……
  都怪她把谜团、局促感,以及……不知该如何分类的情感强加给我,今晚估计要睡不好觉了。
  明明不想再考虑这件事,大脑却根本不听使唤。即使已经筋疲力竭,思绪依然无法停止,简直像被她诅咒了一般。
  果然,外人只会带来麻烦。
  所以我想,她还是不要回来最好。
  但同时也想,如果真的再也没回来,自己恐怕只会更加在意吧。


  感觉脑袋附近有东西在动,就迷迷糊糊地撑起了上半身。
  于是,看到有个人影被突然爬起来的我吓了一跳。
 「抱歉,吵醒你了。」
 「啊啊,嗯……哦?嗯。」
  原本就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被这么一惊吓,思维被挤成了毛豆的形状。一边捋起挡在眼前的刘海,一边等脑子里迎来天亮。结果,朝阳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清醒的大脑,让我嗅到了一阵芳香。
  明明说不回来,结果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头发有些湿润,似乎是洗过澡了。接着,飘来了一阵令人心情通透的香气。与清爽感又不太一样,闻起来像是花香。在这股气味的刺激下,我摆脱了脑子里朦胧一片的部分。这股昨天还不存在的香气,究竟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抬头一看,那个家伙正一脸无趣地俯瞰着我,从窗外洒入了一缕淡淡的朝晖。迟一步来临的,则是明明尚值清晨,却格外猛烈的闷热。比起关心现在几点,我第一反应就是伸脚打开电风扇。明明只吹我就够了,电风扇却雨露均沾地甩起头,用风吹拂着她白皙的腿。
  而她似乎也想蒙受电风扇的恩惠,于是就蹲了下来。我精神涣散地看着风掀动她松垮的衬衫,以及轻盈的长发。
  无论长相还是存在感,都是一副轻飘飘的模样。但不知何时,我脑中「碍事的家伙」这一认识已经变得浑浊不清。
 「……呃,那啥……早上好。」
  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随口问了声早。这很正常,在学校碰到认识的同学时,至少是会打声招呼的,此时也是一样的道理。她先是缓缓移动目光看了看我,回了短短一声「早」,然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也对,已经变成第二天了,所以就回来了么。
  从哪里?
  那张低埋着的淡漠神情,跟昨天夜里没什么区别,不管盯着看多久,也找不出正确答案。
  睡意消散了,心情却丝毫没有变得晴朗。在阴天与闷热的夹缝里,露出头来的是个一身谜团的高中同学。不管面朝哪个方向,都无法为心灵寻到一丝舒爽。
  她一直望看手机,不作任何操作,就只是呆呆地凝视着。
  她眼里都看到了什么,而现在,又在等待什么呢。
 「……话说,你干嘛去了?」
  呜哇啊啊啊啊——话音一落,就后悔得在心里叫出了声。
  她握着手机,缓缓地转过了头。
 「不是说不在意么?」
 「是不在意啦。」
  到底该怎么用除了「其实很在意」之外的话语,来形容「虽然不在意,但还是想问问看」呢?
  现代语文教育似乎遗漏掉了极其重要的一环。
 「就是想八卦一下而已。」
 「哦。」
  哦是什么意思啊?我挺起腰板,用余光窥视着她。而她则是用估价般毫无感情的眼神打量着我,就如同想用视线看穿我问这个问题的意图。
 「干嘛。」
  明明是我在请她回答问题,怎么还横起来了。
  这厚脸皮的态度,让我对自己颇感无语。
 「没啊,不干嘛。」
 「哦,是么。」
  语气倒是劲头蛮足的,就靠这个蒙混过去吧。
 「应该不是打工之类的吧?」
  她微微张开了嘴,但并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
 「都知道是在八卦了,你觉得我还会回答么?」
  言之有理。她的语气显得很冷淡,把我的势头都打消掉了。
 「不说也无所谓啦。」
  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和嘴唇都有些尖锐。
  接下来,她丢下一句「是吧」,就走出了房间。
  在她身后,只留下一阵不熟悉的花香。
  而我这边,阴天和闷热依然健在,只有缝隙里的光芒不见了踪影。
  总结一下,就是糟透了。
  胡乱挥动手脚,斜着身子躺在被子上,强行拉直身体,抻得侧腹有点疼。
  虽然是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的,但想八卦是个什么鬼理由啊。
  想到这个,让我对自己有些恼火。


  半张脸被阴沉的东西笼罩着,心想我家的双休日如今就是这副模样么。
  一大早不用出门的母亲,从床上被扯着后脖颈叫醒的另一位母亲,一大早才回家的同学,以及如机械般准备早餐的我。
  完全不算大的桌子,被四个人围坐了起来。过去一直都是两个人在用,此时坐满了人,似乎才发挥出这张长桌的真正潜力。而这真实的模样,只给我留下了「好挤」的印象。
  无论人与人的距离,还是每个盘子之间的距离。
  在乐观的心态下豪放地生活着的母亲,对于家庭成员的增加似乎欢迎得很。
 「让人想起高中的食堂了,对吧。」
  说着,拍了拍另一位母亲的肩膀,光是这一下,就让那个轻飘飘的女人有些颤巍巍的。她放下了正在用的筷子,「哦~哦~」地点了点头,然后才慢吞吞地咀嚼,吞咽,每个动作之间都存在一段间隔。
 「总是被你『快点,午休要结束啦』地催来催去。」
 「确实几乎每次都结束了嘛。」
  希望她们能永远像这样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虽然有点吵。
 「你们是同一所学校对吧?中午不会一起吃饭吗?」
  明明希望不要被波及到,谁知矛头立刻就指向了我们。
  被这么一问,我跟她对视了一眼。她正在嚼东西,鼓鼓的脸颊看着蛮可爱的,于是赶紧连同这个想法一起予以了否定。
 「不会啊。」
 「嗯。」
  两个人都是一副含糊不清的态度,然后,再次对视了一眼。
 「又不是同一个班。」
 「嗯。」
 「啊,是么,真是可惜啊。」
  有什么好可惜的。
  吃完后想洗盘子,结果她说「让我来吧」。她看起来对早上的对话毫不介怀,用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眸子近距离凝视着我。我回了句「是么」并把盘子交给了她,于是她就一言不发地端向了水槽。说实话,真的有帮到忙。
  关节有些不自在。就像被丝线拉扯着手脚,一举一动都莫名生硬。
 「等等。」
  刚想去刷牙,摊着两条腿的母亲伸手叫我过去。虽然很不情愿,但要是不管她,回头可能就惨了,于是只好乖乖走了过去。据说,我妈年轻时张狂得很。之所以是据说,并不是因为无法确定,而是因为明明现在的她也足够张狂了,所以「年轻时」的部分比较可疑。要问哪个部分格外张狂,那就是战斗力。
  她一生气就会立刻动手,腿脚功夫也是十分了得。只不过与之相对的是,她非常不容易动怒。或许正是因为怒气可以积攒很久,所以爆发的模样才会极其惨烈。
 「干嘛。」
 「你给我跟那孩子好好相处。」
 「………………………………」
 「不愿意的话,相处得开心点也行。」
  敢问两者之间区别何在?我正努力揣摩她的意图,她却用手指捧起了我的一绺头发。凝望着如同沐浴夕阳的瀑布一般的发丝,母亲像是有所收获般绽开了笑容。
 「你的头发真漂亮啊。」
 「跟平时一样啦……」
  她只要觉得麻烦,就会靠夸奖我的头发来结束话题。这与母亲相差甚远的天然发色,时而会得到称赞,时而会承受下流的目光,时而会被人疏远,令我收获了各种各样的评价。
 「好好相处么……」
  站在盥洗台前的我,很难从镜中的表情上感受到赞同之意。
  就算让我跟她好好相处,可我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一边挥动牙刷,一边跟眯缝着的双眼彼此对视。
 「唔……」  
  漱了漱口,用一点都不凉爽的水洗了好几次脸。
  不知是想反抗家长的命令,还是对那个气定神闲的家伙心怀不满。
  但仔细一想,倒也同样没理由继续跟她闹僵下去。
  既然如此,行动起来也不是不可以。
  我来到走廊,看到她洗完盘子后回到了房间里。那房间不仅属于她,也属于我。从今以后,每天都要为此纠结一番也蛮闹心的。
  我……和她的房间。
  既然事实如此,不如改变自己的意识。
  于是,我大大咧咧地走进了房间。过去打开房门时,从没介意过屋里的情况,因为知道里面没有人。这一次则是刻意装作毫不介意,脚步声也变得更响了。
  抬起僵硬的膝盖,尽量不去关注四周,以一步一个脚印的气势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通过视线的移动,可以感觉到她抬起了头。
  但我却保持着目前的姿势,不肯扭头去看她。
  明明隔了一段距离,却像是感觉得到她皮肤的温度,好像最为靠近的上臂正感应着彼此。这无形的体温虽然搔弄着我的心,但似乎也稍微缓解了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那个啥。」
  昨天好像也是这样搭话的。每当不知所措时,似乎总会绕进同一个死胡同。
 「我要去买东西,可以来帮忙么。」
  说完,等了几秒才转过头去。只见她把眼睛睁得溜圆,内心明显充满了疑问。这么一来,容貌就更显得稚嫩了,不管怎么看都比我年龄小,所以似乎也稍稍减轻了我心中的抵触感。
 「买东西……是要买什么?」
 「要去超市,采购生活物资,因为会一次买很多,所以,想你帮我一下。」
  不仅说话断断续续,还用双手做了个像是拎着很多东西的动作。有这个必要么?
 「可以啊。」
  她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但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然后像画了一道彩虹一样,摆动了一下眼睛和下巴。
 「可以啊。」
  就好像第一次没怎么经过大脑,第二次含有着某种感触一般。
  对着空气,点了点头。
  之后她就要站起身来,但被我伸出手掌制止了。
 「还有,在那之前。」
 「嗯?」
  我先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同时将手掌张开,用手指的缝隙将她分割成了好几段。
  即使没有连接在一起,即使四分五裂,她依然美得令人有些懊恼。
 「星高空。」
  很久没有对人报过姓名了。
  跟学校的朋友都是认识之后,不知不觉就得知了彼此的名字。
  像这样清清楚楚说给人听的机会,真的是久违了。
 「我的名字。」
  她笔直地看着我,于是我也翘了翘下巴作为回应。于是,她先是轻轻敲了敲膝盖,然后——
 「怎么写?」
  拿起了纸笔,向我追问道。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也报上姓名么?想归想,我还是做出了回答。
 「星星,还有高高的天空。」
  我一边在半空中比划,一边如此解释道。
  很直观嘛——从她微微蠕动的唇形,可以看出这样一句话。接着她放下了没派上用场的纸笔,这才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水池海。」
 「……哦。」
 「不问怎么写吗?」
 「基本能猜到啦……」
  不就是水、池、海么,感觉光是靠近一下就会被沾湿。
 「这名字简直跟开玩笑一样。」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于是两个人皱起眉头互瞪了一阵子,结果还是我先认输,将目光移向了正面的墙壁。不久之后,可以感觉到她也收回了视线。
 「罢了,毕竟见面的方式也跟开玩笑似的。」
 「是呀。」
  我们很罕见地产生了同感。或许也是因此,她……水池海也健谈了起来。
 「我原本还有其他备选的名字,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水池川。」
 「………………………………」
 「幸好是海啊。」
 「是呀~」
  确实比川更有完整感,毕竟是所有的水最终流向的地方嘛。
  总之,这位差点变成水池川的水池海,既然肯交换姓名,就说明她的态度是友好的对吧。最好是如此,不然可就很麻烦了。
  所以我就认定是这样,再接再厉,一点点拆掉彼此之间的屏障吧。
  因为有点在意,于是决定问一问。
 「你妈妈叫什么?」
 「水池泉。」
  言罢,两人都面不改色地发出了「嘿嘿嘿」的尬笑。
 「品味真高。」
 「是吧。」
  说完,言语中多了几分活力的水池海率先站了起来。
 「现在就出发吗?」
 「是这么打算的。」
 「嗯。」
  于是,她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就走出了房门。盯着那即使如此恐怕也没人会有意见的背影,我开口默默重复道:
 「水池海……嗯。」
  水池同学吗。不问不知道,原来听起来还蛮普通的。
  或许本来就不用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
 「好。」
  我用后脑勺顶着墙壁,劲头十足地站了起来。
  看着两人一起出门的场面,不知母亲会做何感想呢。
  她只顾着躺在电视机前,对我们根本不屑一顾。
  出门之后,和水池同学一起走在与去学校时截然不同的路上。位置也与上学时不同,并非一前一后,而是肩并着肩。起初并排站在一起时,彼此的脚步还不太协调,现在已经自然多了。
  用余光看着身边的高中同学,感叹人生真的是难以预料,竟然在与学校完全无关的地方,遇到这么一个人。
  这时,面朝前方的水池同学开口说道:
 「真的好久没去超市了。」
 「嗯,高中生应该很少去吧。」
  不管是否在一般情况下。
  穿过车与车之间的缝隙,走斜线经过停车场后,就到了超市的门口。看到花店的卡车正在卸货,就又想起了之前的事,于是用不易引起注意的小幅度,朝水池同学的方向抽动了一下鼻子。
  在室外杂乱的气味覆盖下,已经几乎闻不到她身上的花香。
  平时总是独自出现在店里的我,这次身边多了一个同龄人。店里也有已经混成了脸熟的店员,不知他们会怎样看待我们呢?如果被问到就有点麻烦了,就谎称是来串门的亲戚好了。
 「啊,妈妈。」
  正将手伸向豆芽的我,听到水池同学的声音而转过了头,于是也看到一个在堆满水果的货架前弯着腰,一脸笑眯眯的苗条女性。目击这一幕的水池同学本身,则是露出了一副局促的神情。明明是近视眼,仍然能远远地认出来,可能也是因为她们是母女吧。
  这么说来,吃完早餐后她确实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身影。该怎么说呢……真是个了无牵挂的人。
 「她还真在超市啊。」
  瞧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神,就像小孩子似的。身边的水池同学则是紧绷着双眼和嘴巴,发出了「唔——」的低吟声。
 「还是当没看见吧。」
 「啊,哦。」
  她说得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一样,其实开口前的停顿与转过身来的动作保持了高度一致,看着有点搞笑。对于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的我,水池同学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看着她的动作,我不禁提醒自己:啊,可得注意一点才行了。与平时不同,今天有除了价格标签之外的东西吸引着我的目光,一不小心可能会拿到多余的东西,造成不必要的开销。
  将采购好的东西细分开来,整齐地塞进袋子里时,身后的水池同学又「哦哦~」地发出了有气无力的感叹声。我还等她继续夸我厉害,结果这次就此没了下文。
 「看来还算不上厉害?」
 「啥?」
  结果直到最后我们都没搭理水池同学的妈妈,径直走出了超市。
  袋子是我自己在提,所以她说不定会注意到所谓的帮忙提东西只是个借口而已。即使如此,也至少问一声「要不要帮你提」好么。只见两手空空的她正有些飘忽地晃着脑袋,呆呆眺望着街道和周围的风景。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把他的侧脸和飘逸的长发摆放在平淡无奇的街景中,就显得好像故事中的场景。
  这让人不禁觉得,或许美女光凭其容貌,就已经拥有足够的存在价值了吧。水池同学则是除了美以外,又因时而流露出稚嫩的一面而更显可爱,除了性格之外简直是无敌的存在。性格嘛……过于冷淡,甚至看不出她是否有与他人和睦相处的意图。搞不好包括母亲在内,她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友爱或喜爱的感情。
  然而,这位水池同学却对我如此说道:
 「朋友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呢。」
  那不像是出自她之口的话语,令我的意识有些猝不及防。
  只有右脚猛踏地面的声音,一路响彻到了头盖骨。
 「我从来没有过朋友,所以没什么自信。」
 「唔、呃,朋友……朋友么,这、哦、嗯。」
  见到我词穷的模样,水池同学的口吻变得更加轻柔了。
 「星高同学似乎是个好人。」
  犹如小心翼翼地向前踏出一步那般,做出了一个仍稍有保留的评价。
  但这一步,却足以逼近到我的面前。
 「好像、也没到那个地步吧……」
  某个细节貌似怪怪的,但现在顾不上那个了。一回过神,发现物理上的距离也缩短了不少。水池同学已经逼近到了眼前,正看似很用力地凝视着我的脸。由于距离的接近,那不友善的眼神也早已消融,露出了水池同学原本拥有的端庄眉目。
  这么一来,我就像是一只被揪住了翅膀的鸟,胸膛感到十分局促。
  我的心在平日里,究竟都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啊。
  水池同学倒是平静得很,或许根本没意识到彼此之间的距离。
 「这是头一次跟住在一起的人出来买东西,所以……所以,该怎么说呢……」
  见她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显得有些烦恼,所以我也稍稍思考了一下。
 「有点兴奋?」
 「啊,好像是。」
  这个词似乎说到了她的心里,只见她竖起食指比划了几圈,然后说:
 「谢谢了。」
  是在感谢我代为表达了她的心情,还是在感谢更广泛的某件事呢。
 「……嗯。」
  不管怎样,都足以令我完全失语了。
  ……啧,可恶的美女。
  原来我对美女不太行啊,还是头一次发现。
  不太行是啥意思?会本能地表现出低姿态吗?
  反过来说,对美女很行又是个什么概念呢——如此这般,脑子里不断进行着莫名其妙的思考。
 「啊,要帮你拿么?」
  她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如此提议道。
 「不用了,我能行。」
  看到我摆手的样子,水池同学的神情似乎柔软了一些。
 「果真是个好人啊。」
  光凭这样就被认定为好人,这家伙是有多天真啊——我在心里如此逞强着。
  明明光是被夸一句,光是说话时更靠近一点,就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
  懂得坦率地道谢的人,不会对成为朋友表示抗拒的人。
  知道了名字,看清了她的轮廓。
  也慢慢发现了许多并不消极的要素。
  她的存在,逐渐从墙壁与地板之间独立了出来。
  我对她的心情,开始描画出一条又一条强有力的线条。
  这便是我与水池海的开端。
  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或许是因为缩短了距离,所以嗅到了残留在她身上的味道。
  想不起具体的名字,却直达胸臆的,某种花朵的味道。


 「我回来了。」
 「……欢迎。」
  一周之后,与水池母女的同居生活仍理所当然般持续着。从今以后,这将成为我的理所当然。
  回到家时,先回来的水池同学正在用吸尘器打扫起居室。我有些迟疑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
 「水池、同学。」
  再一次,有些拘谨地如此称呼道。不是你,也不是那家伙,而是同一所学校的水池同学。
  而她被我叫到,也稍稍缩了一下肩膀。这距离感是怎么回事。
 「用吸尘器吸过之后,再用抹布擦一遍……会比较好,我觉得。」
  我一边透过袜子感受着地板的温度,一边如此建议道。于是水池同学关掉吸尘器,然后睁大了眼睛。
 「啊,原来如此。」
  总是在人放松警惕时,她就露出这种小孩子般的神情。
  仅是如此,就会令我脸上浮现笑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用晚餐时,依然是两个人面对面。今天她也是一边夸奖(夸奖?)着「好厉害啊」,一边蠕动着脸蛋。不管做什么她都不会说好吃,所以我也不太好意思问她味道如何。
  夸张点说,哪怕只是煮个白米饭,她吃了也会直夸厉害。
  或许还是别太较真比较好。
吃完之后,水池同学会抢先开始收拾碗筷。虽然是个浅显的想法,但光听名字,就觉得与水相关的事情很适合她。
水池海流……还有什么是可以接在后面的呢?
  放在过去,就连洗碗也只能靠我自己。
  只有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如此无所事事,悠闲自在。
  我仰视着天花板,心想原来还有这种好处啊。或许有点小题大做,但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与人共同生活的优点。之所以人们不愿意孤独终生,可能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如果可以,谁不想每天都轻松一点呢。
  完成各自的任务后,便只需要沉浸在宁静当中。
  即使我已经在房间里,水池同学也会毫不在意地走进来。虽然她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我行我素,但在认同她之后,我也基本感觉不到压力了。
  夜色渐深后,大门的方向传出了声响。
 「回来了啊。」
 「是啊。」
  两个人依然把头靠在墙上,看来都没有出去迎接的打算。
  今天水池同学没有看教科书,而是正困怏怏地发呆。
  我在注意不被发现的同时,时不时地窥探着她。
  她这个人动静很少,既敲打不出什么声音,又不经常采取主动。但凭这幅极其吸睛的长相,实在很难不引人注目。就像在路旁看到一个精致的工艺品一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给人带来动摇,以及兴奋。看似很容易用合适的字眼加以概括,实际上却困难得令人烦心。
  其他人又怎么想呢……应该都一样吧。反正在我看来,她长得很漂亮。
  只有性格和态度方面可以挑出毛病,除此之外,几乎无懈可击。
  而此刻,我正和她坐在一起,视线来回游移。
  感觉有些差距。
  虽然不太愿意这样讲,但对方明显好看得多。
  而我对此既没有产生扭曲的情绪,也并没有多么排斥。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思议,也有些诡异。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即使看着她会令我不禁自惭形秽,却依然无法收回目光。
  水池同学,水池同学。
  水池同学这个称呼,叫着好像不太舒服啊——我一边暗暗抱怨,一边晃了晃肩膀。虽然身为同学,这样叫相当自然,但由于我们的关系很特殊,所以意识和距离感之间发生了龃龉。但在为这种不协调而困扰的同时,自己又……该怎么说呢,确确实实地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感受。
  明明不像其他朋友那样谈得来,但我依然和水池同学在一起。
  这么说来,电话号码之类的……就算互相交换了,应该也不会用到吧。但既然住在一起,问一问总是没坏处的。就问个手机号,也用不了多少工夫。
 「水池同学,我想——」
 「啊。」
  我刚举起手机,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先是眯缝着眼睛瞪了一下屏幕,但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表情立刻就恢复了柔和。
  接着,看到握着手机僵在原地的我,水池同学歪了歪头。
 「什么事?」
 「啊,嗯,我是想说,你电话响了……」
  惊慌之下,撒了个莫名其妙的谎。
 「你真厉害啊,头顶插了天线么?」
 「没有啦……」
 「我也好想要一个啊。」
  ……用得到么?
  水池同学就像之前那样,拿着化妆道具走出了房间,看来是又要出门了。是有人叫她出去的吗?究竟是谁?
  每一次深究这个问题,脑中都只会浮现出令人厌恶的画面,心情也会顿时如坠泥淖。虽然很希望只是一场误会,但又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我缓缓地,将手机放在了被子上。
  然后弯下腰,揪住双脚的大拇指,一前一后地摇晃起来。 
 「今晚大概也要外宿。」
 「啊,嗯……」
  回到房间的水池同学又像上次一样,把教科书和文具塞进了包里。这一点是最令人莫名其妙的。
  认真妆扮后的水池同学,今夜又要前往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回来啦~哎呀,这次是你要出门?」
 「嗯。」
 「路上当心车哦。」
 「我走了。」
  门外传来了水池同学和母亲的对话声。怎么,她妈妈也不阻止她么。
  该说她是奔放,还是放荡呢……放荡这词是不是这么用来着?
  心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一边盘腿而坐一边不安分地晃动双脚。
 「呃……」这时水池同学又回到了门前并朝屋里张望,但眼神和声音都向一旁躲闪着。
 「我出门了。」
 「诶。」
  我对此始料未及,还未能做出回应,她就已经走开了。
 「啊,那个,您、走好?」
  混乱的心情,在舌头上磕磕绊绊地向前翻滚。
  她若是没听见,那反而是万幸。
  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做出回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花了我好多时间。
 「路上小心。」
  就好像脖子以上的部分并不属于自己一样,传入耳中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陌生。
  心想是不是练习一下比较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毫无意义。
  反正她只是个很快就会搬走的,莫名其妙的同居者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暂且别管了。
  不过,她竟然特意来跟我打声招呼,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怎么讲呢,关系变好了一点?对吧?
 「对吧。」
  如果不说得好像事不关己一般,我怕是会害羞得满地打滚。
  支撑着几乎要倾倒在地的身体,一边换成双臂抱腿的坐姿,一边脱口而出:
 「是不是应该……问问她要去哪儿呢?」
  不不不,之前不是问过,然后被她甩了臭脸吗。
但这一次,好奇心当中也存在着认真的成分。
深夜出门、外宿、生活费的来源……这岂止是暗流涌动,分明已经明晃晃摆在眼前了。根本无法令人不起疑,所有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如果真是那样,可就不妙了。负面联想的部分很不妙,不健全的部分也很不妙。之所以要如此遮遮掩掩,也是因为如果不遮掩会很不妙。而如果水池同学「很不妙」,那么就不得不担心与她同居的我们是否会遭到牵连。硬要说的话,比起她本人,这一点更加令我担心。
  要是可怕的人突然找上门来,后果恐怕不只是吃点苦头那么简单。
  但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要带上教科书。两者的组合实在是过于不协调。凭我缺乏经验的想象力,实在无法在融合了教科书与不健全行径的前提下,将这出崭新的悬疑大戏勾勒成形。关于平时使用的教科书里是否蕴含了某种奥秘,我好歹也是有正常听课的,所以十分清楚。因此教科书虽然重要,但想必并不关键。
 「搞不懂啊。」
  说话的声音,郁闷的情绪,纷纷堵塞在身体斜下方的位置。这种明明觉得痒,却又不知该挠哪里才能将其驱除的纠结感,究竟是以水池同学的哪个部分为素材滋生出来的呢。
  目前的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以及美貌。
  每一次看到,都会在眼中烙下深深的残影。
  明明屋里只有一个人,却有些喘不上气。
 「水池、海。」
  一边倾斜身体,一边不知不觉念出了这个名字。
  碍事的存在。
  轻飘飘的家伙。
  而如今,则成为了水池海。


  宽敞的浴室,高级的护发素,舒适的睡衣。
  伸直双腿,躺在软绵绵的床上,与睡地板的感觉相差太远,令我怀疑这幅身体是否还属于自己。困倦感与直逼脚底的暖意融合在一起,叫人不知该让意识停留在哪里。
  睡意与疲劳,都恰到好处。
  在这里,我的精神可以尽情放松,哪怕陷入浅眠也不要紧。
  光是从车站乘电车走远一点,就俨然是另一片天地。
  不禁令人怀疑,眼前的一切与我平日里的生活环境,真的同属一个世界吗。
  而满是疑问的我,腿上却有一份重量正妖娆地攒动着,像是在对我的存在予以肯定。
  那是个仅将一件睡衣随意裹在身上,把我的腿当做枕头,躺在床上的女人。肌肤蕴含着温暖的血色,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也显得十分嫩滑,令视线无处躲藏。与直接触碰时相比,带给人的是一种别样的紧张感,与缓缓升腾的花香一同搔弄着喉咙。整个人摇摆在这种若有所求的心绪当中,时间久了甚至有些头痛。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就是……皮肤很美。
  还想继续抚摸。
  仅此而已。
  地生小姐的美丽,足以吞没一个人的意识。
  她是花钱买下我的人。
  是用我来满足肉体需求的人。
  是为我带来生存食粮的人。
  是令我——
  眼看话语还要继续下去,我不禁搔了搔脸颊。
  虽然她说自己叫陆中地生,但很难相信这是真名,至少我认为是假的。
  从她的所作所为来讲,肯定需要尽量隐瞒自己才对。
 「……地生小姐。」
 「嗯~?」
 「手指可以不要对着乳头来回比划么?」
  地生小姐躺在我的膝头,还玩起了令人羞耻的游戏。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却伸出食指,隔着衣服搔弄起我的胸来。不是让你住手了么。
  每动一下,就从她身上涌起一阵芬芳的气息。闻起来像是花香,但不知是哪个品种。
 「什么都不做的话,小海就要睡着了嘛。」
 「那也不是做什么都可以吧。」
  虽然从立场上来讲,确实是做什么都可以啦。
 「在我的心里,存在一个连续戳中乳头五次就获胜的规则哦。」



  赶快废除这种规则吧。
 「删了它吧。」
  说着我想阻止她,可伸出的手却反而被钳制住,地生小姐也顺势爬起来,把我压在了身下。我就这样被她推倒,任由她用双唇剥夺了我的呼吸。其手法之精湛,简直就像是柔道的招式一般,根本无暇做出抵抗。眼睛和嘴都无处可逃,只好乖乖面对眼前这个炽热得难以置信的现实。
  最终,地生小姐舔舐着我的下唇抬起了脸。两人都将半个脑袋靠在枕头上,近距离地彼此对视。无论在做某些事的时候,还是没有做某些事的时候,只要面对着她,我心中都会涌起羞赧之情。尽管不想承认,但这就证明我对她极为倾心吧。
 「……还要做么?」
 「不了不了,我只想继续这样而已。」
  地生小姐温和地笑了笑,头发搔得我的脸阵阵发痒。
 「我呀,最喜欢现在这种感觉了。」
 「……是么?」
 「嗯。感受着假装满不在乎的小海那逐渐上升的体温,就像直接触摸到你的心一样。」
  说着,开心地举起了我那只始终被她紧紧抓着的手。
  听到她这么说,我连忙想要挣脱,手指却被她如同枷锁一般扣得更牢了。
 「不放开你。」
  说着,地生小姐手上更加用力了。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侧面也温度很高。
  我发动了全身心,感受着这股闭上眼睛也不会消散的温存。
  同时心想,自己究竟在干嘛啊。
  与这个人相遇,像这样被叫出来,然后………………得到满足。
  我曾告诉地生小姐的,就只有自己是一名高中生,以及「海」这个名字。
  因为她看到过我穿校服的样子,所以或许已经知道我上的是哪所高中了。
  以及,如果被别人知道会难为情得没法继续活下去的……很多事。这些不是我告诉她的,而是被她亲手引领着做出来的。逐一回想真的会羞死人,所以平常总是会拼尽全力去忽视它们。经过一段时间再去回顾,除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究竟如何能做到那种事」之外再无任何感想。但地生小姐不会强迫我去做不愿做的事,所以当时的我才肯接受的吧。
  为什么要接受啊我。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一时脑热吧。
 「玩够了的话,可以来教我学习么。」
 「好哇~」
  被地生小姐叫出来,除了……之外,还会随便聊聊天,以及一起学习。
  地生小姐很聪明,至少可以说凭她的知识量,教一个高中生念书完全不成问题。而且这些知识似乎都没有开始劣化,说不定不久之前她也还是个高中生。除了名字之外,地生小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也只能像这样猜测而已。
  总之从长相给人的印象来看,年龄大概是二十岁左右。
  之前这样问时,她用一句「可能是吧」打发了过去。看来,她丝毫不想让人窥探到真实的自己。
  明明是这样一个人,我却与她相互袒露了平时绝不可能向人袒露的一切。
  真的是太乱来了。但之所以没有出现纰漏,或许是因为我们没有建立起任何关系吧。
 「喂~你怎么啦?」
 「诶?」
 「用朦朦胧胧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好像很困难吧?」
  除了像这样跟地生小姐见面之外,请不要再制造矛盾了。
  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一边躲开视线,一边将由来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只是觉得,自己遇到了好人。」
  并非讽刺,而是真的认为与她相遇是天大的幸运。
  至少目前,仍是如此。
 「我可不是好人哦,是个用钱骗女高中生上钩的大坏蛋哦。」
  地生小姐一边梳理遮住耳朵的头发,一边柔和地否定道。
 「这倒是没说错啦。」
  我很清楚,真正正直的人不会用金钱诱捕别人,但是——
  眼前的人,确实拯救了我。
  我撑起半个身子,双脚着地坐在了床边。跟直接坐在地面上相比,整个身体都下沉了不少。无论跌倒又坐起多少次,都无法适应这种搞不好会被掩埋掉的感觉。
  身后的地生小姐似乎也移动了起来,然后,用将我压在身下的态势从身后抱住了我。就算已经习惯,仍然有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敲到了头的感觉,令意识与身体发生一瞬间的错位。
 「贴在一起时,小海的肩膀和胳膊会变得僵硬,真棒啊。」
 「哪里棒了?」
 「很可爱嘛。」
  说着,她将我抱得更紧了。
  像这样被地生小姐抱着,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依然会心跳加速。
  那是因为,地生小姐是个好人,又是个美女,又散发着花香,又很聪明,又温柔,又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胸又很大,而且又是个美女。抱歉骗人的,根本平静不下来。
  不对,说平静也算平静啦,但……怎么说呢……胸口附近的血液就像沸腾一般滚烫。
  可以感觉到,那种浓密的热度正汨汨地流经血管,一边挑动着我的不安,一边填满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留下舒心的感觉。
  然后就像是某种余韵一般,指尖会产生些许麻痹感,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
 「小海最近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烦恼吗?」
  地生小姐将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然后如此问道。
  我差一点反射性地转头看着她,并开口说:
  是你啊,你就是我的烦恼。
  然后浮现在脑中的,首先是妈妈,其次则是狭窄房间里的那个同居者。
 「……不啊,没什么。」
  结果还是选择了说谎。实际上,烦恼的占比甚至更大一些。
 「那就好,不过如果有,记得说给我听哦。虽然我或许只能不负责任地听听而已,但是否存在一个能够倾诉烦恼的人,对你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嗯。」
  啊,大概就是因为她用这样的方式所给予的关怀吧。
  对孤零零的我而言,就如同渗入干裂嘴唇的清泉一般。
 「如果实在撑不住了,还可以靠我养你嘛。」
 「这……还真是个诱人的提议。」
  可以抛下一切,无论明天还是后天,都在这张柔软又干净的床上睁开眼睛。
  这样的日子如果持续三天,我恐怕就再也无法脱身了吧。
 「地生小姐是喜欢女高中生吧。」
 「嗯。」
  起初她就是这样介绍自己,如今也仍未改变。
 「只会买女高中生。」
 「现在中意的女孩子就只有一个哦~」
  我立刻握紧拳头,按捺住了差一点向上翘起的肩膀。
  不要为这种事而开心,不要如此看低自己。
 「也就是说……不会顾及我的家人对吧。」
  本来想说妈妈,却下意识地绕了个弯子。
 「是呀,女高中生以外的人就有点……」
 「那就不能指望了。」
  说着,我挺直了身子。这样一来,感觉身后的地生小姐离我更近了。
  气息也愈发强烈,就像把自己插在了花束里。
 「虽然谈不上喜欢,但要抛弃她是不可能的。」
  大概,妈妈也是同样的想法吧。怎么说呢,毕竟是一起熬过来的嘛。
  没有了彼此,就都变成孤身一人了。
 「小海的这一点,真让我欲罢不能啊。」
  地生小姐伸出洁白的手指,遮住了我的左眼和脖颈。
 「真想让你抛弃一切,死心塌地地迷上我。」
  她那抚过肩膀的气息,冰冷得几乎可以冻结我的耳背。
  脖子上的手指缓缓地向上攀爬,然后蒙住了我仅剩的右眼。
  那精雕细磨的白色手指所带来的感触,令我眼前变成了漆黑一片。
 「我想把小海带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哪怕我将你至今为止所珍爱的一切,包括常识、动机、无法让步的事物、本质、价值观纷纷践踏成碎片,变得一文不值,你也仍会疯狂地渴望着我。」
  就像小孩子讨要着甘甜的糖果一般,如棉花糖般膨胀的美梦,正不断将我侵蚀。
  一片黑暗中,犹如遭到暴风席卷一般,猛烈的雨滴声不绝于耳。
 「……地生小姐。」
 「开玩笑的啦。如何,这回知道我是个坏人了吧?」
  说着,她将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并凝视着我的脸。双眼还被手指牢牢压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这样一来,明明心依然警觉万分地直立在原地,其他的一切却已几乎要尽数委身于她的那份温存。地生小姐给予的东西,实在是令我难以不为之动摇。呃,当然胸好软之类的因素也有占到其中的一半啦。
 「如果被当成好人,会让我过意不去啦。」
 「……会为这种事而过意不去,正代表你是个温柔的人。」
  但是,那也要你所谓的「过意不去」是真话才行——我暗暗地补充道。
  谁让她确实是个坏女人呢。
  因为,明明刚才说的那些已经达成了将近一半,地生小姐却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对我露出笑容。
 「啊,好像也该学习了吧。」
 「嗯。」
  嘴上这么说,她却依然温柔地蒙着我的双眼,然后吻了过来。
  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如同被人猛地推了一把胸口,始终无法习惯。
  呼吸困难。
  对她感受得太深,太深。
  地生小姐是个好人,又是个美女,又散发着花香,又很聪明,又温柔,又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胸又很大,又是个美女。
  同时,是个以包养女高中生为兴趣的大姐姐。





『水池海沼』

  从很久以前,辗转于不同人居住的不同家庭,对我来说就是理所当然的。妈妈是个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的人,而我也只是个不依靠妈妈就无法生存的孩子。虽然已经不记得那是住在第几家的怎样一个人,但他笑话我们时的「流民」一词却令我莫名的印象深刻。
  而又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这个词语的含义。
  大多数人在迎接妈妈时都是笑容满面,但接着看到贴在她身边的我,就会变得神色尴尬。要是一开始就讲明有孩子,对方恐怕就不会答应借宿了,所以往往都是先找上门再说。多个女人倒是还好说,但多出一个孩子不仅容易引起注意,找借口也相当麻烦。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自己在不认识的人家里时,必须埋起头来做人这个道理。
  不认识的大人们基本都不会善待我。被无视是最令我开心的,被嫌弃也渐渐不会对我造成压力了,唯有被纠缠的情况是最讨厌的。有些坏心肠的人会特意来解释他和母亲都做了怎样的事,我虽然不想听,但不听又怕对方生气,就只好乖乖听着。说实话即使当时基本听不太明白,也隐约感觉得到那是见不得人的事。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有变得讨厌妈妈。
  想到妈妈就是这样把我拉扯大的,就觉得其中不存在什么好与坏的分别。跟把我丢在一旁不管不顾相比,这样已经好很多了。
  如果不这么想,日子就太难过了。
  早晨去上学时必须偷偷摸摸出门,不可以被任何人发觉。这一点即使在年龄稍大一点后也没多大改变,回家时也同样如此。总之越是引人注目,能够居住的时间就越短。时间长了我也渐渐明白,光是有地方住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学校的朋友是绝对不可能带回家的,而去朋友家的机会也不得不放弃。虽然没人说出口,但自己的打扮跟同龄人毕竟存在差距,放学后出去玩时也难以融入,到头来只能逃也似地回到家里。即使如此也终究难以阻止谣言的发生,我也就渐渐成为了被排挤的存在。
  有些同学不仅被家长叮嘱不要跟我玩,还特意跑来把这件事告诉我。道理我都懂,但依然会为此受伤与消沉,所以宁愿他们不要对我提起。在那之后,我开始极力避免与同学进行交流。只要安安静静地埋着头,大家就会遗忘我的存在。有时也会发生些不愉快的事,但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只要我不予理睬,对方也就渐渐不会再来招惹了。
  始终保持蜷缩的姿态,只求不被任何人发觉。
  我的存在,对这座城镇真的有意义吗?
  时常躲在房间的阴暗处,思考这个问题。
  大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爸爸。事后去问妈妈时,她露出了困扰的笑容,于是决定今后再也不问了。
  尽管长期如此居无定所,但也还是熬到了小学毕业。到了无论去哪都穿着校服的时候,我才开始发现,咦?我的人生莫非很不妙?这样的疑问令我迅速地不安起来。沿着眼前这条时断时续的路线望向前方时,映入眼中的前景实在是过于渺茫。什么都没有都还算好,更糟糕的是搞不好这条线根本没有延伸下去。
  直到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危机感。
  但是,我又能做到什么呢?无论如何质问自己,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认真听课再说。于是基本上天天都去学校,剩余的时间也都无事可做。因为我觉得只要好好学习,头脑变聪明了,或许就可以发现更多的可能性。所幸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我,可以专注在学习当中。后来成绩确实变得相当突出,可环视教室时,依然看不出丝毫变化。而自己只有继续翻开教科书,任由时间流逝下去。
  从小学直到现在,从未参加过学校组织的旅行。对此妈妈似乎跟我说过一次「抱歉哦」,而我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没什么」罢了。
  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所谓的「没什么」究竟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妈妈劝我说「高中还是读完比较好哦」,我问为什么,她微笑着回答道「因为有可能交到好朋友嘛」。这算什么理由啊。
  我又问自己进得了高中吗,妈妈回答说她会想办法。向来不靠谱的妈妈头一次回答得如此坚定,所以我也选择了相信她。
  结果,确实如她所言。
  那之后有一阵子,妈妈脸上从早到晚都写满了疲惫。
  肯定跟总是埋着头的我是一样的表情吧,我想。
  至于她是怎么办到的,恐怕也还是不问为好。


  就这么好不容易升上了高中,可一切仍与初中时是同一副模样。
  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做,也就什么都不会变。
  刚经过高一夏天时的那个「家」始终住不惯,一起居住的「家人」也跟我相当合不来,一番交战后,回不去家的我只能在车站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边不安地思索身穿校服也不会令人起疑的时间是到几点为止,一边靠在了一楼最大的立柱上。虽然很累,但也没地方坐。
  就这么呆立在原地,寻思如果再也回不去了该怎么办。万一被警察发现,问起各种事情……那可就麻烦了。我的这种情况,似乎存在不少问题。
  所以,就这么耗下去是不行的。
  那我该回哪儿才好呢。
 「回家」似乎是件令人安心的事,但我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既然如此,说不定我从没有「回」到过任何地方。即使并没有实际感受过,这似乎也是一件相当不幸的事。
  我低下头,盯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别人的脸。打人与差点遭到侵犯,都令我感到恐惧。情急之下动了一番拳脚,不知妈妈要不要紧?说不定为了解气,对方此刻正在对她动粗。
  于是不禁觉得,是不是回去比较好。
  但一想起屋子里那令人脱力的燥热空气,就又打起了退堂鼓。
  明明已经临近十月,夏天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虽然数量有所减少,但蝉鸣也依然在继续。我讨厌夏天,在酷暑当中,原本就不聪明的脑袋就更是变得反应迟钝,派不上任何用场。
  当然,我也讨厌冬天,也讨厌秋天,也讨厌春天。
  说不定,我只是不太喜欢活着罢了。
  刚才揍在别人身上的手和脚,现在才逐渐泛起了炙热的痛楚,指头开始微微颤抖。
  小学时曾吃过好几记飞踹,但对方事后都跟没事人一样,如今想想也真是厉害啊。虽说这一点或许并不值得佩服。
  说不定我也跟妈妈一样,注定什么都做不到。
  那么,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喽?
  根本没用吧。
  如果一切都是白费,那可真的太糟了。
  一旦发现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那就真的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如此这般,一直低垂着脑袋,就像平时的我那样。
  因为一旦抬起头,就会看到太多东西。
  看见别人,视线相交,被人发现,只会徒增麻烦。
  所以,我——
 「……啊?」
  声音听起来含糊、沙哑又有些蠢兮兮,简直不像是出于自己之口。
  有个东西忽然闯入视线,遮住了整齐铺设的站内地板。
  那只白皙的手以自然的动作,仿佛理所当然般抓住了我的手。
  在被手指钳住之后,我才幡然清醒。整个人停顿一下后,伴随着爬上脊梁的寒颤,慢慢抬起了头。
  一个陌生的女人正抓着我的手。
  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比我妈妈还漂亮。
  无论男女,都有口皆碑地声称长相是妈妈的唯一优点,而她也以此维生。可即使是与这样的妈妈相比,眼前的人也拥有更出众的美貌。这就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然后发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一句话。



 「阴着一张脸站在这种地方,会招来警察哦。」
  她一边拉着我向前走,一边如此提醒道。声音听起来有年长者的感觉,柔软而具有包容力。触碰在一起的指尖也是同样,拥有着不俗的质感。
 「还是说,那正是你的目的?」
 「……你是干什么的。」
  姑且回忆了一下,但还是发现完全不认识她。因为被拉着,所以只好不得已地跟在她身后。手肘就像无地安放一般,在半空中摇来摇去。
 「声音好沙哑啊,口渴了吗?」
  她对我的问题毫不理睬,自顾自地如此反问道。
  ……确实很渴,也是因此有些发不出声音。再加上平时很少跟人交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对方在我的沉默当中解读出了怎样的信息,只顾拉着我笔直地朝前走。
  即使不主动迈步,也在向前移动。这样的感觉可能还是头一次。
  我跟妈妈走路时并不会牵手。她总是带着一大堆行李,空不出手来牵我。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既然横竖都要朝前走,那自己移动双腿岂不是浪费体力。但又转念觉得不走就没有下文了,所以决定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走。
  ……所以,究竟为啥在走?
 「那个,能解释下么……这是干嘛。」
  话语刚一出口就开始分崩离析,不成章法。
 「当然是搭讪啊。」
  搭讪?
  最终,她把我带到了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是咖啡店没错吧?还是一家商店?
 「豆……豆屋。」
  我看着店名,凭直觉读出了声,然后看到她的肩膀在抖,于是后悔起来。
  ……这女的到底要干嘛啊。明明是很重要的问题,但立刻被燥热的天气压了下去。
 「你刚刚小声念叨的笑话,还挺有趣的。」
 「……我才没讲笑话。」
  那到底怎么念才对嘛。她似乎从眼神和态度当中察觉到了我的疑问,于是一本正经地向我揭示了答案。
  嗯,也没差多少嘛。
 「我没来过。」
 「那就更要试试看喽。」
  说罢,她将手臂伸向背后催我进去,那架势就像怕我逃掉一样。
  但她不知道,我其实根本无处可逃。
  真可谓是任人宰割啊。
  ……唉,算了,随便吧。
 「这里有苹果汁么?」
  被我这么一问,她笑嘻嘻地把手缩了回去。真不知有什么值得她如此开心,但那副笑容却莫名的耀眼,像光芒一般令我难以直视。
  进入店内后,点单的事情都由她一手包办了,而在我手边,也如愿以偿地出现了一杯苹果汁。
  这么说来,真的好久没喝到盒装以外的饮料了。
  而她点的东西,则是一大串外来语组成的名词,我一丁点都没能理解。
  普通的女高中生都听得懂这种东西吗?
  我们在她挑的位置坐了下来。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店内依然坐得很满,其中不乏穿校服的学生。
  大家都正欢快地交谈着,唧唧喳喳甚是嘈杂,就跟坐在街上的人行道边一样。
 「好了,请用吧。」
 「……我可没有钱。」
 「没关系啦。」
  在她的催促下,我捧起了凉丝丝的杯子,衔住吸管,将泛着金黄的液体吸起,极具冲击性的甘甜与清凉顿时涌入了口中,疼得我缩起了脸颊。品味着那股柔和的刺激并将其吞下后,空荡荡的胃袋都在为之翻腾。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被从天花板吹来的冷气笼罩了全身一般,整个人的温度都降了下来。不知何时,手指也停止了颤抖。玻璃杯的冰冷,覆盖了打人时残留的感觉。我又吸了一口果汁,将纠缠在身上的东西一点点剥去。
  回过神时,杯里的果汁已经消失了将近一半。
 「好喝吗?」
 「……我只是太渴而已。」
  我到底是在找什么借口啊,在苹果汁好喝不好喝这件事上,究竟有什么嘴硬的必要?明显是把倔脾气用错了地方。
  只见她移动了一下视线,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顿时,就涌起了一阵痛楚。
 「呜。」
 「是被指甲划伤的痕迹。」
  她如此提醒道。看来,是跟人厮打时被抓了一下。
  既然只提了这一处,看来脸上没有其他伤口,这令我松了一口气。
  要是留下一堆看得到的疤痕,那就太糟糕了。
 「有苦衷的离家出走女高中生。」
  她做了一个最不容易出错的推理。
 「猜对了没?」
 「不知道。」
  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确实有苦衷,确实是女高中生,也确实逃离了暂时的家。而我对她……除了看得出是个美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跟我不一样,无法靠衣着来猜测其身份,所以目前在情报方面,就输了她一筹。
 「所以,你想怎样?」
  正喝着不知名液体的女人睁大了眼睛。
 「什么怎样?」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总该有个说法吧。」
  哪有人会不求任何回报,就突然请我喝果汁的。
 「唔……也是,该聊些什么好呢。」
  她边说边舞动着手指,就像在无形的夜空中数着星星一般。
 「有关你的事,我可以打听多少?」
 「……为什么,是我?」
  问题依然像被台阶绊住一样,磕磕碰碰。
 「哦~」
  或许是在我的反应中发现了什么,她笑着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刚刚也说过了,这是在搭讪啦。我只是想跟女高中生约会罢了。」
 「……不必开玩笑了。」
 「不然的话,为什么要跟不认识的女孩子搭话呢?」
  见她似乎是认真的,我也稍微思考了一下。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跟不认识的女高中生讲话……看她也不像警察,所以,呃…………咦?
  确实想不到其他理由了。啊,莫非是传教?
 「宗教什么的我可搞不懂,因为脑子笨。」
 「如果脑子笨的话,就不要戒心这么重嘛~」
  或许是因为始终凝视着我的眼睛,她说话的声音不断敲击着头骨。
 「你的脑子可一点都不笨。之所以完全不肯相信我,就是因为你有在动脑子啊。真正笨的人,做事都是不经大脑的。」
  她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基于经验,所以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这就说明你是个很正常,而且非常可爱的女高中生。」
  被这样赤裸裸地夸奖,让我不知该作何反应。看她笑开了花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谎。我很可爱……嗯,或许吧。毕竟是妈妈的孩子,如果长得像她,那就算是个美女也不奇怪。不过因为我不喜欢照镜子,所以从没产生过这样的自觉。
 「看到可爱至极的小姑娘似乎正陷入困境,心想略施小计或许就能钓到手。」
  非常可爱变成可爱至极了。究竟哪个的级别更高一点呢。
 「也就是趁虚而入?」
 「嗯。」
  这个看起来充满善意的女人,说起话来却完全不以为忤。
 「那你到底陷入了什么困境,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嘴里问着这种问题,脸上却是一副欢欣雀跃的表情,究竟怎么回事啊这个女人。
  我为此哑然,一时说不出话。
  无家可归这种事,就算跟人说了又能如何呢。
  见我有些词穷,她换了一个坐姿继续说:
 「那就由我来问你吧,是因为钱吗?」
 「非常是。」
  我耸了耸肩,嘲笑自己这幅连一杯饮料都付不起的德行。而对方就像是对这种反应期盼已久般,用沾着水珠的吸管指向了我。
 「那我给你钱,如何?」
 「啊?」
  这突如其来的痴人梦话,令我语气变得有些粗暴。谁会无缘无故地把钱送给别人?
  话题一下子变得极为可疑,顿时唤醒了我几近瘫软的大脑。
  想当然耳,即使是这位外表和蔼可亲散发着女神般气场的大姐姐,也不可能不图回报到这种地步。
 「简单来说,我愿意付钱,所以把你的身体给我吧。」
 「啥?」
  她微微一笑,然后挪开了视线,像是在等我理解这句话,并给出回答。
 「身体,就是指,那种事?」
 「对,那种事。」
  我毕竟有那么一个妈妈,所以很清楚她在说什么。
  但是,收别人的钱,然后交出身体,那不就是……
 「……也就是,卖春?」
 「确实也可以这么说。」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说啊。呃,不,说法应该有很多啦。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肯定会诞生各种各样的隐语。
  虽然一时想不出来。
  我从上到下细细将对方打量了一遍。嗯……确实是女的,而且,还要冠上一个「美」字。
  ……她说真的吗?
 「那啥,我们好像都是女人。」
 「女人就不能买女人了吗?」
  她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那倒不……啊不对,不行吧,再说本来就是犯罪了……」
  问题出在更根本的地方。被我这样一质疑,她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具体哪部分触犯了什么法律,但眼前的女人看起来相当的轻车熟路。可以想象,她过去肯定做过不少这种买卖。
  至今为止都没有认真考虑过,但这种人当然也是存在的。另外,给我们提供住处的人当中偶尔也有女人,如今一想,说不定干的也是类似的事吧。
  世风日下啊——我发出了无关紧要的感慨。
  紧接着,又想起了妈妈。
  钱……
  出卖肉体,换取金钱。
  我也要用妈妈的方式生存下去吗。
  其实,倒也不是想否定这样的活法。
  只不过,明明对至今为止的日子厌烦得很,却又走上妈妈的老路,是不是说明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如此了呢。这样的事实无比鲜明地摆在眼前,让人感觉像是仰面朝天的乌龟。
  唉,不过,也确实只能如此了吧。
  毕竟现在,根本没有其他可以出卖的东西。
  去不了任何地方,也做不到任何事。
  明明是不愿变成这样才认真学习的,可到头来,似乎还是没能来得及。
  反正没打算回到那个家,再说又根本回不去,所以,干脆认了吧。
  就当成是避雨,不就行了。
 「好吧,没什么不行的。」
  就随她的便吧。我看着她那双漂亮的手,破罐破摔地回答道。
  想象自己被那双手抚摸的样子,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抵触感。刚刚被握住的时候也是光溜溜的,跟我的手不同,摩擦力小得很,指尖柔和得像一阵清风。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现在住的那家的人也好,眼前这个女的也好。
  我看上去,真有那么可口吗?
  只见她的嘴巴松开了吸管,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那就不客气喽。」
 「请吧。」
  一切都无所谓了。
  走出咖啡店后,她理所当然地握住了我的手。那修得整齐漂亮的指甲仿佛绽放着耀眼的光芒,让我莫名地自惭形秽起来。
 「我的手……」
  在那种白润的衬托下,手指显得格外的枯槁丑陋,令人难为情得很。
 「脏兮兮的,还是不要摸比较好。」
  仔细一看,指甲缝里还夹着一小块陌生成年人的皮肤。
  这么说来,好像确实在他身上狠狠划了一下。
 「真的,好多伤痕啊。」
  她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手。我别过脸去,小声抱怨了一句「别看了」,但紧接着就又感受到了她带来的拉力,于是继续有气无力地迈出了步子。我在心中暗暗地想,不管她要去哪,只希望是个可以躺下或至少可以坐下的地方。在那之后,我只想闭上眼睛,忘记一切。
  哪怕再也想不起来也好。
  在和她一起从车站的扶梯前经过后,脚步停在了站内的一间小小的药妆店前。
 「来这里干嘛。」
  问了之后,她也只是笑而不答,进去买了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还有创可贴,接着又带我往其他地方走。这次抵达的是厕所,我心想上厕所不会自己去么,但她依然没有松手,一路把我拉到了盥洗台前。正在纳闷她要做什么时,她默默地给我洗起手来,用水流和她纤细的指头仔细摩挲着,借以清除伤口中的异物。细小的伤痕在清水的浸泡下,传来一缕缕电流般的痛楚。
 「你在干嘛。」
  再一次发问,却又一次只换来沉默,这家伙真是有够旁若无人的。
  只见她十分专注,仿佛乐在其中般摆弄着我的手。
 「………………………………」
  不知为何,当她的指尖从手指上缓缓划过时,脊背传来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洗完之后,她掏出手绢擦拭着我手上的水滴。布的质感令人很舒服。就这样,在摆脱了皮肉与鲜血后,即使是我的手指,似乎也变得稍稍好看了一点。
  她在细细检查之后,没有继续牵起我的手,就直接走出了厕所。我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停留在原地,望向了镜子,看到了一个头发蓬乱,身子瘦弱的女高中生。没有认真剪过的长发恣意披散在身后,末端变成了茶褐色。注视着自己倒影的那双眼睛看上去阴暗至极,就像是被拔掉了电源一般,似乎对一切都充满怨气。
  跟这个家伙,似乎很久没有对视过了。
  真的,不管怎么看,都找不到任何可爱之处。
  走出厕所时,那个女人就像相信我不会跑一样,就站在附近的柱子旁。不对,反正厕所只有一个出口,会再见面是理所当然的。
  我凝视了一下被洗干净的指尖,然后向那个女人走去。一靠近她,手就立刻又被牵了起来。这次不是为了带我走,而是为了观察。
  她稍稍弯下腰,将脸朝我的手靠了过来。
 「这又是在干嘛。」
 「要想讨女孩子欢心,这种细致的关怀是很重要的。」
  她将我的手细细擦拭一番后,涂上了某种很刺激伤口的东西。
 「以防万一,还要消消毒。」
  包装盒上可以看到「软膏」两个字,原来刚才是买了这个啊。
 「你想讨女孩子欢心么?」
 「那当然了。」
 「哦……」
  凭她的长相,哪怕不这么关怀备至,应该也不愁没人爱吧。
  会这么想,是因为我把人际交往看得太浅薄了么。
  消毒之后,伤口被贴上了创可贴。这么说来……我可能是第一次用创可贴。
  每一次受伤,都任凭其暴露在外。无论是怎样的伤痛,都可以用时间来掩埋。
  而这一次,则是掩埋得很快。
  我正低头看着贴满创可贴的手,却莫名觉得双眼变得沉重了许多。
  隐隐感到像是有东西要从眼中坠落,于是连忙抬起了头。
  抬起视线后,发现完成了治疗的她正在看我。
 「那个…………谢、谢谢。」
  这样说,不知是否合适。因为很少有人会做值得我感谢的事,所以十分难以判断。
  听到我有些笨拙的答谢,她稍稍睁大了眼睛。
 「是不是稍微喜欢上我了?」
 「才怪。」
  反驳的声音当中,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与力气。
  手也治好了,接下来就该带我去某些地方了吧。此时的我似乎稍稍恢复了冷静,于是渐渐地不安起来。与消沉的意识相反,心跳反而在不断加速。
  肯定是旅馆之类的地方吧,之前从来没去过,我穿校服也没问题吗?
  接着她带我来到了二楼,并朝与检票口相反的方向走去。经过一道明亮的自动门后,与人群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息顿时扑鼻而来。这些不断涌入鼻孔的气味,令略微恢复平静的腹部又活跃了起来。
 「………………………………」
 「这里是烤串店。」
  停住脚步后,面前是一块写着店名的气派招牌。
  之前明明都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在我没问时她却直接公布了答案。
  光是站在门口,就能闻到一阵阵葱香。
 「如果你想的话,咱们也可以去其他店哦。拉面怎么样?」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拉面店,门口写着蘸卤面之类的。无论看向周围哪家店,我都会有些胃疼。因为几乎没来过这种地方,所以通明的灯火着实令人眼晕。
 「哪里都行啦……不过,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为什么啊,都说了是约会嘛。」
  说罢,她就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进了烤串店。
  到头来还是没等我发表意见,不过这一点倒也无所谓。
 「该不会是让我在这里脱光吧?」
 「啊哈哈哈。」
  被她一笑置之了。但事后想想自己那荒唐的提问,被她笑话确实不冤枉。
  因为太难为情,直到被带到座位为止都没能抬起头。
  店内充斥着温暖的色彩,仿佛连脖子都受其感染变得暖和了起来。墙壁很低,可以看到车站外接踵摩肩的人群。反过来说,外面的人也可以将我们一览无遗。坐在餐桌旁,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便对周围展开了观察。店里坐了不少客人,但没有一个是穿着校服的。
  目之所及都是下班后的成年人,两名女性的组合都十分罕见。  
 「作为与女高中生的约会地点,这个选择可是别具一格啊。」
  她一边翻开菜单,一边欣喜地说。约会……究竟什么是约会呢?
  因为没有经验,所以此刻只觉得心神不宁,情不自禁地左顾右盼起来。既静不下心,又谈不上舒适,满脑子只觉得不可思议,搞不懂干嘛要约这个会。
  为什么?
  从刚刚开始,就只有满腹疑问。
 「为什么?」
  而将所有疑问综合起来,就汇集成了这么一句话。对此,她只是乐颠颠地回了一声「问了好多次啊」而已。
  那也难怪吧,此刻的我,正被至今为止从未出现在生活当中的东西团团包围,一切都来自于超乎想象与现实之外的地方。墙壁、天花板、味道与氛围,尤其眼前的这个女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无法理解的经历。
  再加上她表现得好像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一般,所以就更令我静不下心了。
 「因为……你不是说,要跟我……」
  由于难以启齿,额头附近像是浮现了一个黑色的乱线团。
 「因为饿着肚子做那种事,也不会快乐啊。」
 「……是么?」
  虽然她说得似乎习以为常,但毫无经验的我却只能满腹狐疑。首先,做那种事很快乐么?不对,应该确实是快乐的吧。正因可以获得精神上的欢愉,我和妈妈才能够获得临时的居所吧。原来如此,做那种事会快乐吗。
  但是,妈妈似乎活得并不怎么开心。
  这个女人搞不好是在骗我。
  我正要瞪过去,她却把展开的菜单挡在了我面前。
 「所以还是先开饭吧,你想吃什么?」
 「………………………………」
  还没来得及反抗,嘴里就已经冒出口水了。
  低头看了看缠满创可贴的手指,双眼又变得凝重起来。
  我深深坐稳了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灵魂都差一点因此而出窍。
 「我不要菜,只想多吃肉。」
 「明白啦~」
  于是她叫来店员,一口气点了很多东西,而我就在一旁迷迷糊糊地听着,其中有一半都从另一只耳朵冒了出来。与此同时,低下头想了想妈妈,想了想坐在这里的自己,最后也想了想坐在对面的这个女人。
  在等待食物上桌的期间,她一直都在笑嘻嘻地跟我搭话。
 「可以告诉我手机号码吗?」
 「我没手机啦。」
 「别这样嘛~」
  她不依不饶地继续着攻势,估计是以为我在防备她,或者在开玩笑吧。
 「真的没有。」
  我直视前方,严肃地说道。这一次,她似乎感觉到我确实没说谎了。
 「你真是令人惊讶啊。」
  听她的口吻,就像是在动物园看到了某种珍禽异兽一样。
  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了一部手机。
 「那就先把我的拿去吧,可以随便用哦。」
 「这……」
  我先是未加思索地接了过来,然后才被手机边缘的温度唤起了心中的困惑。
 「我有很多部手机,这是其中一部。本来就是为这种情况而准备的,所以不用客气啦。」
  这种情况,是指哪种情况啊。
  我盯着液晶画面,感觉额头几乎要冒出冷汗来。
  好像真的有点……搞不懂该怎么用。
 「那里面只登录了我一个人的号码哦。不过,你想往里加也没问题啦。」
 「……不,应该没那个机会。」
 「学校的朋友呢?」
 「你看我像是有朋友的样子么?」
  如果有,我早就去依靠朋友了,还会跟你这奇怪的女人走吗。
 「凭你这张脸蛋,无论男女都应该手到擒来才对啊。」
  这话听起来,跟我刚刚对她的感想差不多。但用在我身上,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就凭镜子里那张晦气的脸,究竟有谁会喜欢啊。
  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收下了手机。我把它放在手中来回摆弄,同时动起了歪脑筋。别人的手机……可不可以拿来做点坏事?比如偷钱花啦,或者擅自……不懂,啥想法都冒不出来。
  脑子不好使的人,连作恶的本事都没有。
  看来,无知真的只会限制一个人的可能性啊。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究竟要怎样,才能变得更聪明呢?
  不管在学校有多么刻苦学习,似乎也没能改变任何事。
 「怎么发起呆来了,是累了吗?」
  她就像是在给物品估价一样,毫不客气地审视着我的脸。
  倒也不是累了,主要还是——
 「只是心情非常难以形容,所以就想说,真搞不懂啊。」
 「搞不懂?」
 「搞不懂。可能是因为,从没被人温柔对待过吧。」
  所以无论如何,都搞不懂是什么赐予了我这种感情。
  腿和屁股像是飘在半空中,皮肤痒兮兮的。
 「这种感觉,就是温柔吗。」
  一看到她的微笑,整个人就变得更加坐立不安。
 「感想如何?」
 「……真不舒服。」
  与我认知当中的「其他人」完全不同,所以一点也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可能是因此,才让我有些胆怯吧。
  而明明被我恶言相向,她却是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是不是傻啊?
 「纯粹,而又极其干渴。」
 「哈?」
 「真令人兴奋呀。」
 「……哈?」
  看来她是真的很开心。
  不久后,她点的料理一盘接一盘地摆满了桌子。而且正如我要求的那样,全部都是鸡肉串,再加上每个盘子里都必然附带的卷心菜。被火烤过的盐散发着一阵阵诱人的香气。
 「……我真的没有钱哦。」
  在动手之前,姑且还是又提醒了一句。于是她微微一笑,伸手翻出了钱包。
  然后,将一万日元的钞票一张接一张地摆在了餐盘旁边。
  最后,将所有钞票递了过来。
 「什么意思?」
 「约会费。」
  我这辈子既没见过也没摸过的巨款,她却随随便便就掏了出来,而且摆放得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此举顿时令我大脑一片空白,而后皮肤都被偾张的血脉震得抽搐起来。
 「这些,全是你的了。」
  最后,连着摆放烤串的盘子一起,十分随意地推到了我面前。
  面对这幅童话中的欢迎会一般的光景,耳中的半规管就好像丧失了功能,令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好在鸡肉和盐的味道很快缓解了这一症状,脑内停摆的部分也恢复了运转。
  不仅请我吃饭,还直接给我钱。
  以此,来买下我。
  这不就完全是……什么交来着?总之,我终于逐渐认清了现实。但是,没想到竟然面不改色地拿出这么多钱……当时完全是自暴自弃的心态,所以根本没谈好价钱,也不知眼前的金额是否合适。虽然对我而言无疑是巨款,但就买下一个人而言,这笔钱究竟算多,还是算少?
  大概是发现我脸色不对,她又挂起了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这女的,绝对不是一般角色。
  心中冒出了近百个警告符号,每一个都闪着刺眼的红光,叫我注意危险。
  远远地,可以看到红色的信号灯。
  一旦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但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些钱就摆在面前,而且是给我的。
  反正就算拒绝这笔交易,我也根本无路可逃。
  远处的信号灯依然亮着。
  既然有信号灯,就意味着前方至少有路可走。
  红灯又如何,闯过去就好。
  钱有多么重要,我可是非常清楚。
  正因为没钱,所以领悟得痛入脊髓。
  所以,我——
 「我可不会还给你哦。」
  因为没有钱包,所以直接抓在了手里。
  握着万字大钞的感觉,就像是一拳一拳直接打在心里……令人非常不愉快。
  或许我所拥有的常识,正在提出抗议吧。
 「我会让你偿还的。」
  她硬气地如此宣称道。
 「用你的身体。」
 「………………………………好的。」
 「啊哈。」
  她那副极具侵略性的笑容,令我格外印象深刻。
 「早就想说一次这句台词了。」
  说完,她心满意足地收起了钱包,然后用手势催我赶紧开动。
 「比起这个,还是赶快吃吧,你不是饿了吗?」
 「……好的。」
  我上下摆了摆头。一边为把钞票塞到哪里而犯愁,一边偷偷瞄着那个女人。
 「吃完之后呢?」
 「嗯?嗯~吃完了还想再多聊聊天。你有时间吧?」
 「……只聊天而已么?」
 「只要你愿意开口就行。」
  真搞不懂……她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难道这一切对她而言,就跟给街上的小动物喂食毫无区别?
  人一旦失去余裕,就只能不断地堕落下去。
  但就算拥有余裕,也终究会被诸多缝隙扭曲心智,丧失理智吗。
 「有钱人真是难以理解。」
  听了我的感想,她一边收拾钱包,一边绽放了笑容。
  结果我就一直握着钱,用空出来的手抓起烤串,大快朵颐起来。每咬一口,那坚实的口感都令我大为感动。
  好久没吃到正经的食物了。此时的我就像一个被饿了大概十年的人,终于从痛苦中得到了解脱。
  她本人倒是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是想说我可以自己把这些都吃了吗?既然如此,我也就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向了下一串鸡肉。虽然不知是鸡的哪个部位,但嚼起来弹力十足,拥有着独特的风味,甚至可以让人体会到食肉行为带来的那种活生生的感觉,实在是棒极了。将肉吞入腹中后,连胃袋都在兴奋地颤抖。
  明明记不清迄今为止都是吃什么活下来的,这次却一下子吃到了鸡肉,仿佛连身体的轮廓都终于变得清晰可见了。或许是因为下颚不停在蠕动,令迷迷糊糊的大脑也明晰了许多。这一番变化,令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食物究竟有多重要。
  而就像是瞧准了我吃完第三根烤串的时机一般,始终没动筷子的她把手机掏了出来。
 「把联系人名称改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对一个花钱包养刚刚见面的女高中生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报上姓名。
  不仅如此,就连该不该把名字告诉她,都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稍稍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
  ……所谓的温柔,似乎也是一种卑鄙啊。
 「……海。」
 「海?那就是小海喽。」
  到头来,还是把真名说了出来。毕竟,如果她用别的名字叫我,我恐怕根本做不出反应。
  反正没有把姓氏也说出来,应该无所谓吧。再者说,就算她真的知道了我的全名,又能怎样呢。
  对我来说,需要向别人隐瞒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你呢?」
 「我嘛……陆中地生。」
 「……我该怎么称呼你?」
  虽然知道肯定不是真名,但还是问问看吧。
 「就叫地生,可以吗?」
  地生……念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往桌上一看,才发现发音跟「鸡肉」非常接近,不禁哑然失笑。
 「地生小姐。」
  我试着叫了一声,于是地生小姐十分满意地眯起了双眼。
 「哈。」
  于是,我也发出了一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干笑,然后抓起了下一根鸡肉串。
  虽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之,能活过今天就好。
  反正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像梦一般烟消云散。
  ……至少此时此刻的我,根本没有为下一次做过考虑。
  完全没有料到,这样的关系不仅持续了半年以上,而且愈发沉迷其中的人,反而是我自己。


  地生小姐是个拥有梦想的人。
  她使我明白,只要拥有钱,拥有余裕,拥有美貌,连这种事都可以做得到。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继续困在迄今为止的轨道上,就此断送人生。
  我想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要栖身于更为美好的时光。
  所以——


  所以,我现在究竟是在干嘛?
  根本没去学习,在凉快的房间里,满身大汗。
  稍事休息后,就像在反省一样,各种见不得人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
  ……犯罪了。
  从各种意义上,都犯下了罪孽。
  但与我躺在一起的地生小姐却是满面笑容,不掺一丝阴霾。
  她难道不怕吗?明明一旦被我背叛,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或许她后台真的硬到了不会被这点事击垮的程度,再加上我也根本做不出那种事。地生小姐展示给我的全部都是温柔,完全看不透她的心中所想。
  对这个人,我一无所知。
  丝滑的床单刺激着睡意,袒露的肩膀被冷气吹得异常舒适。周围都是在原本的生活中完全无法得到的体验,感觉身上随时长出根来都不奇怪。稍微一松懈,似乎就再也无法抽身逃离。
  这房间宽敞得有些多余,光是椅子就有四五张,对面还有另一个面积与寝室不相上下的空间,那里的沙发很长,简直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种需要。所有的东西,都超出了双人房的规模。
  浴室大到像是为了满足某些人想在这里游泳的需求,淋浴室有各自独立的两间,厕所里即使张开双臂都碰不到墙,窗帘外的夜景有如用星星堆砌而成的无数座闪烁着光芒的高塔。
  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地方」,而是与我的身份严重不相符的高级宾馆。地生小姐一边温柔地叮嘱「挺起胸膛来」一边牵着我来到了这里……接下来就一切照旧了。
  跟地生小姐出门,每次去的都是这种类型的宾馆。
  无论去哪里,我都从没支付过哪怕一分钱,也根本不可能付得起。这些地方对我而言几乎就是难以触及的另一个世界,甚至令我怀疑里面用的是不是不同的货币。
  一想到自己正身处昂贵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就不由得有点出神。
 「戳~」
  地生小姐正在逗弄我。
 「……我没睡着啦。」
  至于她在戳哪里,这里就略过不提了。浓郁的睡意几乎快要在眼睛下方化上一层浓妆。
  看了看趴在身边的地生小姐,发现她正把右臂塞进枕头下面,左手则是正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脸颊。
 「………………………………」
  第一次见面时,地生小姐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裙子,上半身……好像是一件棕色系的短上衣?因为我一直在埋着头走路,所以对别人下半身的衣着记忆得比较深。另外她脚上穿的是一双轻便的凉鞋,地点则是在电车站前。
  但之后一抬起脸,就看到了比裙子更加令人难忘的东西。
  遮住耳朵的中长发泛着淡淡的栗色,看不出是否染过。嘴唇不像我这般干燥,身上找不出伤痕,目光也不像我这般暗淡,全身上下都柔和又光彩照人,一口与微笑相得益彰的白垩色牙齿,似乎无论触摸哪里,都会令手指被光芒淹没。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用余光望着不远处的花店。让人情不自禁地为之驻足,受其吸引。
  说白了,是个大美女。
  这样的她,此刻没有穿裙子,没有穿凉鞋,也没有穿短上衣。
  如此人间尤物,此刻就赤身裸体地躺在我面前,仿佛这都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点,不禁头痛欲裂。
  与地生小姐相识,已经过了半年多一点。大多数的事情,都还没有习惯。
  顺便一提,那天的我后来跟妈妈汇合时,她抱着一大堆行李,然后跟我说「挨了两拳,但总算是逃出来喽」,而且不知为何,还是一副颇为神气的模样。或许这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韧劲和硬骨头,就是她的生存秘诀吧。
 「累了吗?」
  看来,我应该是一副困怏怏的样子吧。
 「当然累了。」
 「也是呀~」
  似乎是回想起了刚刚发生的事,地生小姐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
  于是,耳朵和脸颊传出了如同割伤一般的痛楚。而这种痛,则源自于过剩的热量。
  虽然每次跟地生小姐见面时都会带着学习用品,但真正用到的机会只有将近一半。
  其余的时候,我都被地生小姐摆弄得无法动弹。
 「因为与人接触,会令我很紧张。」
  在平日的生活里,触及他人的机会比想象的还要少。
  再加上,碰到的都是那样的位置——想到这里,指尖都有些麻酥酥的。
 「地生小姐是因为习惯了,所以才觉得无所谓吧。」
  明明并非有意,却有些话中带刺,令我差一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希望她一定一定,不要察觉。
 「其实我呀,心跳得也比小海想象的还厉害哦。」
  地生小姐一边眯缝着双眼,一边用双手抚摸我的肩膀。
 「平日里与我擦肩而过的女高中生们那藏在校服下面的胸部,与朋友嬉笑言欢的双唇,被裙子遮住的大腿内侧……啊,那一切如今就在这里……就在我双手当中……」
  她那满溢着欢欣的话语,却令我有些纠结。
  不得不为之纠结。
 「但我,不是与地生小姐擦肩而过的女高中生。」
  缓缓高涨的情绪,却在途中萎缩了下去。起初,地生小姐睁大双眼看向了我。真希望她就永远保持这样,不要拆穿我的心思。但很快地,她就笑了起来。
  不仅如此,她这次好像格外开心,连嘴都似乎张得比平时大。
 「啊,你吃醋了?刚刚是吃醋了吗?」
 「才没有。」
 「嘿嘿嘿,休想骗过我哦。」
  说罢,她试探般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旦像这样被她钳住手指,我就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这体温,似乎格外高涨啊。」
 「那是因为、地生小姐你……」
  退路上只有从正面将我逼入绝境的罪魁祸首,这根本称不上是退路。
 「因为我?」
  毫无败象的地生小姐显得极为从容,反观我自己,因为不知如此窘境还要持续多久,几乎就快要流出泪来。
 「因为……地生小姐的手比较热吧。」
  这根本算不上理由。
 「这也没说错。」
  没想到她立刻就同意了。诶,什么没说错?
 「因为我现在非常,非常开心嘛。」
  这一点即使她不说,光从那张笑容洋溢的脸就看得出来。
 「但明明自己的手很热,却依然感觉得到温度,就说明小海的身体也很热。」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挠着我的拇指指甲。
  呃……所以……刚刚说什么来着?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很难为情,但刚刚好像……哦,想起来了,是在说吃不吃醋来着吧。于是我一边默念会吃醋才怪,一边对着眼前这家伙瞪了过去,瞪了又瞪,然后又瞪。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什么都没有好转。
 「因为,对你来说只要是女高中生……无论谁都无所谓吧。」
  只是一想到她在碰我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不认识的女人……就……觉得不舒服罢了。话说得越多,就越令自己难堪。但地生小姐却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对我紧追不放。
 「遇到小海之后,我就没再跟其他女孩交往过了哦?」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令我差一点欢欣雀跃起来。唉,真想捶烂自己这颗不争气的心。
  这样的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
 「那就说明在我之前,有过很多人喽……」
  别说了,白痴。只要不出声,说不定就自然地开始聊别的了不是吗,到底在干嘛啊我。
 「那倒是,啊哈哈。」
  地生小姐丝毫不以为忤。那当然了,相遇之前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有关系,我也无法评判对错。
  因为我们很难称得上正经的交往关系,所以就连自己拥有怎样的权利……都搞不清楚。
 「至今为止,跟多少人像这样玩过?」
  我不认识的那个自己,仍在继续飞蛾扑火。
  而且,这句话只是个幌子而已。
  骗你的,实际上根本不是想知道人数。
  其实自己只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期待。对自己的如此措辞,我已经哑然失语。
  对此,如果她肯随口应付,那该有多好。
  但地生小姐却如同看透了一切那般,给出了不怀好意的回答。
  同时,还抚摸着我的脸。
 「你是想听我说,跟小海并不是玩玩而已吗?」
 「我要回家。」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做得出这一种反应。想彻底消失,而且是马上。
  于是,地生小姐摆出了一副慌张的模样,爬起身来抓住了我的肩膀。
 「已经没电车了哦。」
 「我走着回去!」
 「我错了,对不起嘛。再说你还光着身子呢。」
  地生小姐从容地安抚着为了挽回无谓的颜面而闹起脾气的我,整个人扑在我身上,并顺势吻了过来。彼此的额头与左眼撞到了一起,令我有些眼冒金星。趁此机会,地生小姐用娴熟的动作调整了脸的位置,将自己的一部分更深地潜入了我的身体。她的舌头简直像是一路深入地塞住了我的耳朵一般,让我失去了听觉。
  手腕与嘴唇都已被牢牢钳制,只好任由她的气息、感触与味道掩埋我的所有。
  不知该将力气用在身体的哪个部分,混乱的情绪与血液一同奔涌于体内,发出洪水般的轰鸣。这些踊跃与躁动,是我正在生存,正在感受的证明。
  我和地生小姐就这样重叠着。
  重叠着。
  重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我慌乱地拍打着地生小姐的后背,她才终于放缓了限制,粘着泡沫的舌头也撤出了我那被折腾了半天的嘴巴。平时从没注意过人的舌头,所以也无法判断地生小姐的那个部分是否比一般人更长。再说,我的大脑根本无法正常运转。
  就算想细细抱怨一番,身体也缺少足够的氧气。
 「太久了——」
 「因为觉得只要让你缺氧,你或许就老实下来了。」
  地生小姐明明也同样双颊泛红,抽动着肩膀,但脸上仍是那副轻松的笑容。而我也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气力,只好跟她一起躺在了床上。稍稍一低头,就看得到她那对袒露无遗的乳房。我下意识地想要盯着看,但很快就躲开了视线。到头来,还是只能与她四目相对。
  地生小姐像是怕我回去一样,始终紧握着我的手。
 「……我困了,所以明早再回去。」
  同时事不关己地想,估计今天也没法学习了。
  要是继续被她侵蚀下去,变成一个把课业彻底抛到脑后的白痴该怎么办?自己原本重视的一切,全都慢慢变得不再重要。
  这完全就是侵略,地生小姐是个侵略者。
  即使心里明白,却依然接受着这一切。
  我真是个叛徒。
  至于究竟背叛了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
  闭上嘴巴,口中都是别人唾液的味道。
  想到这里,心悸动不已。
  两人都缓过气来之后,地生小姐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她的掌心,散发着柔和的温度。
 「对不起啦,别哭嘛。」
 「我哪里哭了。」
  说完还有些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但确实没有流出眼泪。
  与此同时,还顺便捋起了沾满汗水的刘海。
 「不是玩玩而已啦,我是真的喜欢你。」
 「……对过去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吧?」
 「呜哇,一点也不相信我。」
  地生小姐装模作样地惊叹道。这让我不禁想戳一下她那标致的鼻尖。
 「有相信的部分,也有不相信的部分。」
  说来也很单纯,大概就是只相信我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但不相信她主动展现给我的吧。或许我这个人本来就很难对人产生信任。因为深知自己不是什么值得相信的人,所以无论别人说什么,在我脑内都会被预设为谎言。这样或许确实容易浪费掉很多东西,无奈秉性如此,实在难以改变。
 「唔,这样的话……」
  看她的样子,肯定正一本正经地思考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而这一猜想,毫不意外地变成了现实。
 「那我让你随便揉我的胸吧。」
  说着她灿然一笑,露出了亮闪闪的牙齿。
 「……你想什么呢。」
 「如果讨厌一个人,怎么会允许他摸自己的胸呢?」
  这话倒是没说错啦。该怎么形容呢?这人的脑子,果然有点搭错了线的嫌疑。
 「今天就算了。」
 「是么,已经摸够了对吧~」
  看到笑嘻嘻的地生小姐那有些泛红的脸颊,可以猜到自己的脸肯定比她更红一倍。
 「我想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那种是指哪种?」
 「不是靠什么东西来证明的,而是如果不自然而然感受到就……不对劲的,那种。」
  由于在各个方面都严重缺乏经验,导致根本无法给出思路清晰的解释。在一片茫然当中,试图画出一条从没有人画过的轮廓线,最终却以失败告终。
  反观地生小姐,明明在真正意义上拥有着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经验,对我说的话却似乎完全没有头绪,始终「嗯——……嗯……?」地低声沉吟,语调也充满疑惑地上扬着。
 「小海想要的那种喜欢,可真难理解啊。」
 「………………………………」
  我想要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而且说到底,我真的想要那种东西吗?
  其实我根本……不,我究竟是在装什么蒜啊。
  内心深处,正在对某个人寻找着借口,编织着谎言,佯装一无所知。
  实际上,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确实十分渴望拥有。
 「我明明是真的喜欢你嘛。想找到方法来表现自己的心意,可真是不容易啊。」
  说着,地生小姐略显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可说得太复杂的话,我也理解不上去。
 「我究竟是哪里得不到信任?」
 「也说不上是哪里……就是觉得地生小姐这样的人竟然会喜欢我,实在是难以置信。」
 「没这回事啦,小海这么可爱,光凭长相就足够有吸引力了。」
  说这句话时,她的话语立刻变得充满底气。鼻尖被她的气息掠过,令肩膀产生了微微的搐动。
 「而且啊,最初选中你就是因为长相。那也是当然的,毕竟除此之外还一无所知嘛。」
  她一边说,一边貌似十分怜惜地用手指轻触我的脸颊。在她做出的评价当中,我认为并非谎言的是她夸奖容貌的方式,以及对女高中生的爱意这两点。
 「……那现在,除了那个、脸之外……还有喜欢的地方吗。」
  我一边问,一边像胎儿般蜷起身体,藏起自己的脸。
 「会忍不住问出这种问题,就是你的可爱之处呀。」
  说着,她开始抚摸我的耳朵和头发。
  不管怎么听,都只是被她蒙混了过去而已。
  地生小姐是个好人,是个美女,散发着香气,聪明,温柔,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很平静,是个美女。能够列举出这么多优点,本来就是件值得怀疑的事。所以我总是会心里不安,暗自断定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与自己坦诚相向。
  她肯定只是在玩弄我,并且从中取乐。
  如果不这样想,我恐怕真的会难以扼制自己。
  收她的钱,然后……呃……做一些并不令人讨厌的事,还可以在凉快的房间里睡个好觉。如今的一切原本就来自于奇迹般的幸运,或许奢求更多原本就是一种错误。两人互换着彼此能够给予的东西,其中无需心灵上的交流。
  明明原本就是如此,可为什么,会日益涌现这种近似于焦躁的感情呢。
  不然干脆别再收钱了吧。那样一来,或许就能多一点交心的空间了。
  但是,我又确确实实很需要钱。
  金钱本身,也存在着让我安心的力量。
  如果我有什么万一,至少也该留下一点钱。
 「………………………………」
  明明不是我花钱供养她,为什么反而要害怕被她甩掉呢。
  真是蠢透了。
  再者说来,这家伙既然喜欢的是女高中生,那一旦不再是女高中生,肯定立刻就会被抛弃。
  终点早已确定,而且并不遥远。
  所以——
  ……不知不觉间,「所以」几乎成了我的口头语,总是被拿来不停重复。
  某种类似于「那又如何」的感觉一直持续着。
 「……请再、约我见面。」
  听起来像个无药可救的白痴,但毫无疑问,是我发自肺腑的话语。
  我没有供奉金钱,而是向地生小姐奉上了我的心。
  不让这种情感获得名字,或许就是我最后的自尊了吧。
 「求之不得。」
  说着,地生小姐抱紧了我。如同由美妙无比的芳香形成的海啸一般,地生小姐的气味与柔软,以及之前嘴硬地声称「今天已经够了」的胸部带来的感触,纷至沓来地将我吞没。
  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会头脑混乱,几乎要流出眼泪。
  这种时候我都会倔强地拼命忍耐,但这也不知能坚持到何时。
  每一次见面,心中的花田都会愈发宽广。如果踩到了那些花,我一定会在各种情感的爆发中哭起来。但是,眼看已经越来越没有空地可以落脚,令我几乎已经无法动弹。
  明明无法动弹,有个人却会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她总是在拉着我,想带我前往某个地方。
  地生小姐正用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不断为我带来幸福。


  跟地生小姐分别时,从不会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一句拜拜,一句再见,就算是分开了。
  所以每次都觉得,连有没有下次都无法保证。
 「………………………………」
  用客观冷静的目光观察自己,发现我确实很想见她。
  联系。
  这就是我如今希望得到的东西。
  或者说,希望看到的东西。
  我就算拥有那种东西,也会因为无知而难以分辨,因为无知,所以看不见。
  地生小姐与我相距遥远,而对于自己,我也不甚了解。
 「哎呀小海,竟然夜出昼归,真是不简单呀。」
 「……您好。」
  走到公寓门口,正巧遇到了星同学的妈妈。此时的她绑起了头发,跟在家里的形象区别很大。她貌似是我妈妈的朋友,但给人感觉利落又干脆,不知两个人怎么会合得来。另外她的头发与星同学不同,是很单纯的黑色。
 「跟高空相处得还好吗?」
  一开始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那是星同学的名字。
 「哦,嗯,还可以。」
  她是我必须好好相处的人吗。回想一下过去,就觉得反正肯定又会重蹈覆辙。但是这次,似乎又有些不一样。她是妈妈的朋友,还会像这样跟我搭话。我没有挨到飞踹,没有被无视,而且依然在这里。
 「相处不好也可以,但不要经常打架哦,不然就太吵了。」
  最后,星同学的妈妈「哈、哈、哈」地笑了两声就离开了……可刚走几步,又转过了身。
 「备用钥匙还在老地方,用完了记得放回去哦。」
 「好的。」
  这家人在各个方面都很随性,对我而言算是件好事。
 「还有,不要让你妈妈太担心哦。」
 「哦……」
  我那个妈妈,真的存在那种感情么。
  该怎么形容她呢,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太轻飘飘了。
  星同学。第一次知道名字时其实有点误会,原来她并不是「星高、空」而是「星、高空」。所以要么是星同学,要么是高空同学。「高空」这个名字念起来还有点外语的感觉,真有点不可思议。
  说到星同学,她似乎还在睡觉。可能是因为热,所以踢开了毛毯,正蜷缩在垫子的边缘处。我蹲下身,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翘向墙那边的屁股。
 「……真是不一样啊。」
  跟看着地生小姐的时候相比,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就仅仅是个屁股而已。我立刻失去了兴趣,坐在了房间的角落。后背靠墙,视线上仰,将意识集中于自己的呼吸。
  即使只是从车站到这里的距离,也还是挺累人的。尤其是回来时,因为没有什么闪闪发亮的事物在等待着我。旅游后的归程,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发呆的时候,脑中思考的依然是地生小姐。
  从她身上,我总能学到很多。
  比方说,我其实对周围的看法格外在意;
  比方说,只要被人善待,心就会变得脆弱而又透明;
  比方说,如果听到别人对自己说「喜欢」,即使到了第二天也会不断回忆起这个声音。
  其他虽然还有很多,不过大部分都是相当难以启齿的内容。但其中的每一件,或许都是因为对方是地生小姐才变得如此与众不同。就像毫无知识的人看到美术品也会觉得漂亮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可以自然而然地打动人心。或许地生小姐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举例来说,即使看着星同学,我也毫无感觉。
  她的发色有些明亮得过头,飘动起来就好像夕阳洒下的浪涛一般,有时看到了会觉得很漂亮。要说是染的,色泽又有些过于自然了,但星同学的妈妈又不是这样的发色,所以是遗传自爸爸?这么说来,她爸爸不在这儿么。
  那样的话,就跟我一样了。
  星同学的爸爸,莫非是外国人吗。
  虽然看上去别有隐情,不过,反正跟我无关。
  星同学这个人还不错,所以只要能像她妈妈说的那样好好相处,就不需要多余的情报,也不需要扯上更多关系。
  上学前的时间,就这样想想事情,睡睡觉,或者打打瞌睡,就打发过去了。
  然后,我换上了校服。对于这件东西,地生小姐似乎格外中意。
  不就是件衣服而已么——我捻起袖子心想。
 「……啊,对了。」
  我拿出地生小姐给的钱,跟之前的钱藏在了同一个地方。如果由星同学负责打扫的话,钱搞不好会被她发现,幸好我主动担下了这个责任。星同学虽然不像是会偷别人钱的那种人,但说不定会来问我这笔钱是从哪来的。
  不,她对我似乎没什么兴趣,所以也有可能不会在意。如果是那样,那可就太好了。
  我进行着乐观的想象,然后看了看时间。看样子,可能还是叫她起来比较好吧。
 「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我一边说一边摇晃着星同学的肩膀。星同学先是发出了「呃呃?」一声,听起来好像动物在叫,然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她睡眼惺忪地重复了一遍我话语最后的「迟到」二字,然后叫了一声「坏了」并动作粗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在被子上挣扎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脚想迈出门外,手却拼命想够到另一边的书包,结果把自己扭成了法棍面包的花纹一样的形状。我瞥了她一眼,心想这家伙身体真灵活啊,然后就走出了房间。反正路都记住了,没必要再跟她同行。
  心想留在这里也无事可做,还是快走比较好,但星同学在我前往大门口时走出了房间。她身体前屈,无精打采地半睁着眼睛,鼻子还在发出某种声音。我看着她,正寻思着这家伙在搞什么,她却把鼻子凑过来,在我手肘附近闻了闻,吓得我不由自主地缩回了胳膊。
 「果然,是花的味道。」
 「哦……这种情况也是会有的吧。」
  什么鬼情况啊。
  由于一时慌张,用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完全不合逻辑的话。花香什么的,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从地生小姐身上沾到的。星同学先是嗅啊嗅地品了一下味道,然后念了句「坏了」就跑向了盥洗室。我愣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后,模仿她说了一句「坏了」。
  因为是好闻的气味,所以一直以来都没进行过处置,但有了同居者,这样似乎确实不太妙。如果说是香水的味道,那她若问我为什么不天天喷,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为这种事而烦恼也挺麻烦的,要是「因为头顶长花了」这种理由能行得通就好了,可惜世界没有那么单纯。
  起居室里的妈妈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在早上起床的打算。但看她睡得很安稳,平安无事地迎接着早晨的模样,就觉得……怎么讲呢,汨汨涌上心头的这种感觉,不知该如何转化成言语。
  至少可以说那是一种并不阴暗,宛如和煦朝阳般的感觉。
 「我出门了。」
  对着她的后脑勺打了一声招呼后,我走出了公寓,同时思忖着该拿这香味怎么办。
  眼前是一条小巷,在巨大住宅楼的阴影下显得有些昏暗。在一路经过汽车修理厂、汽车专营店与二层楼的小小法式餐厅后,换上了校服的星同学急急忙忙地从身后追了上来,都不需要我停下脚步,她就已经来到了与我并排的位置。她像是把脚插进地面般踩了个急刹车,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那啥,看你走得挺急的,就觉得自己不快一点的话可能就赶不上了。」
 「哦,确实有可能。」
  虽然我走得匆忙不是因为这个。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并排走到了一起。星同学几乎是没什么时间打理,于是一边走一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在她的影响下,我也捻起了一撮自己的头发。之前还显得更加蓬乱来着,在收了地生小姐送的味道很好闻的发油,并每天抹一点在头上之后,就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原本末端的部分有点弯弯曲曲的,现在也整齐了不少。听说这件事后,地生小姐不知为何看上去很开心。
  她经常会抚摸我的头发,可能会高兴是因为摸起来的手感变好了吧。注意到这点之后,我也开始学着对头发稍作打理。接着在打算对其他部分也下功夫时,突然幡然醒悟并收回了想法。因为如果那么做,简直就像是想要讨她欢心一样。至少在几个月前,我还对那样的自己十分鄙夷来着。
  浑然不知在今后几个月里,自己竟然会从全身的细胞到脑子里的想法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跨越过街天桥后,路上开始出现前往同一所学校的女学生,基本都是一大群人,一边走路一边还有说有笑的。虽然彼此都一言不发,但我们也……说是成帮有点勉强,不过至少算结伙了。虽然从语文角度来讲有些奇怪,但也罢,无所谓了。
  不知道地生小姐住在哪里,她会不会一边偷看路过的女高中生,一边想一些下流邪恶的事呢。那个家伙,如果不是美女的话恐怕早就罪无可赦了。不对,就算是美女也同样罪无可赦才对。
  与她擦肩而过的女高中生们,恐怕完全想象不到身旁的漂亮大姐姐竟会以那种目光看待自己吧。虽然不是好事,但我对此很清楚。地生小姐那么个漂亮的大美女,却连各种各样的地方都被我看了个遍,这有时能够为我带来优越感。也不知自己是在对谁晒优越。再说,见识过的并不止我一个人,地生小姐曾经花钱买过的人也都一样。想到这一点,心里那些难以被消化的不悦与愤怒就会萌芽而出。这样的心态叫什么呢?虽然知道答案,但我不愿意说出口。
 「………………………………」
  假设现在,地生小姐把心思转移到了身边的星同学身上,我能够原谅眼前这个女生吗?会不会彻底将她视作自己的敌人?
 「诶,咋了?」
  可能是因为被我死死盯着看,星同学停下了摆弄头发的手,露出了有些尴尬的笑容。
 「没什么。」
  我立刻挪开视线,将那种想象咽回了肚子里。
  明明此时此刻,我只觉得她是个好人,可能会与我成为朋友而已。
  人真的好可怕。
  人心,真的好可怕。


 「那是……水池同学吧。」
  突然被人搭话,吓了我一跳。她所说的内容,则更是令我惊讶。
  明明还没开始跑,心脏就已经在彰显存在感了。
  体育课是和其他班一起上,今天的内容是在阴沉的天气下跑步。正在跑的那群女生里有个面熟的家伙,于是就无所事事地用视线尾随了一会儿。她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在操场上不紧不慢地跑着。不仅没人跟她肩并肩,甚至连前后方都似乎被隔出了一段距离。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她平时给我的印象造成的偏见么。
  而被刚刚那句话吓到的我,此时正坐在操场边旁观着这一幕。
  是A子、B美和C名这三个朋友。虽然这么说是玩笑,但其中两位叫英子和椎名,所以发音确实没差多少。第二位跟B虽然完全搭不上边,但因为她们三个总是在一起,所以只好委屈她来扮演B了。她叫佐藤,很难跟B产生什么瓜葛。
  我一边给人家乱点了一番绰号,一边静下心来。
  然后面向前方,手里捏着一把冷汗,琢磨该如何回答。
 「哦,原来她叫水池呀。」
  声音在脸颊内侧发生着空转。
  偷偷打探了一下旁边那三个人的眼神,其中说对了名字的椎名正一脸讶异。
 「你不认识她?」
 「呃,嗯,毕竟不是一个班……」
  话语的中断处就像被拍上岸边的鱼,不停地来回蹦跶。
  嗯——
  嗯嗯——
  嗯——
  ……好。
 「只是觉得明明个子小胸却很大,就多看了几眼。」
  虽然很明显是个差劲的蒙混手段,但在冒着冷汗的情况下就只能瞎掰到这种程度了。话说究竟有没有蒙混的必要都还不清楚,啊,但要是老实回答我们住在一起,她们可能也会觉得很奇怪吧。
 「确实。怎么,你喜欢大的?」
  英子轻易地接受了我的说辞,然后还问了个容易招致误会的问题。不仅如此,还挺了挺自己的胸以作自我主张,但她的量其实跟我没差多少。
 「她不是在卖么。」
  佐藤说得若无其事一般,我听了情不自禁地把头转了过去。
  可能是因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被气势压倒的佐藤连忙补充道:
 「只是有这么个传闻而已啦。」
 「哦~那我也听说过。」
  英子也如此附和了一句,然后一边发出「嚯~嚯~」的感叹,一边毫不客气地对远处的水池同学展开了观察。水池同学恐怕完全没有注意到视线,依然百无聊赖地摆动着双腿。
  传闻么……虽说我也隐约对此有所怀疑,可一旦连学校的同学都开始议论,分量就立刻重了许多。就好像原本只是谣言的事情突然得到了佐证,给人一种「果然如此啊~」的感觉。
 「虽然不知传闻有几分真假,但我夜里确实在车站见过她。」
  椎名也继续提供了有关水池同学的情报,对此我只能「是嘛~」地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那你又为什么会在那里啊。」
 「我是因为打工啦。」
  被英子一问,椎名有些不忿地回答道,意思是别把我混为一谈。
 「还有就是听说她没有家啦,生活得贫困潦倒啦,之类的。」
  佐藤所讲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基本没说错。从小学时代就跟水池同学同校的人肯定也是存在的,如果情报来自这种地方,那就没什么不自然的了。如果现在披露「她就住在我家哦~」的话,不知她们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恐怕至少会不动声色地离我远一点。
  虽说是朋友,但也只是站在不会彼此伤害的距离,互相喊话的程度罢了。
 「不过,人家长得好看嘛,这样的人总是会被指指点点。」
  听了椎名的话,英子笑了。
 「喔~所以没传出任何谣言的咱们几个就——」
 「哈哈哈哈。」
  只要笑一笑,就能糊弄掉各种事。
  其实我有时还是会引起议论的啦,主要是头发。
  不过,即使在外人看来,她果然也是个长相出众的人啊。
  后来轮到我们去跑步,大家都一脸嫌弃地站了起来。英子和佐藤先走了一步,只有椎名留在了身边,然后像说悄悄话一样凑到了我耳边。
 「我看见你跟水池一起上学了。」
  一根又细又长的针,不伴随任何痛苦地插进了太阳穴,又从另一侧飞了出去。
  我看了看措辞有些男孩子气的椎名,选择了有所保留地老实交代。
 「确实。」
 「有隐情吗?」
 「有一点。」
 「是嘛。」
  问完这些,椎名就离开了。她对于人际交往和嘴巴都把持得很严,懂得不动声色地关照他人,是个很不错的朋友。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开始反省自己的大意。都肩并着肩一起走进校门了,被别人看见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事先并不了解水池同学在校内的风评,但也还是太草率了。
  学校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喂~你也要一起跑哦~」
  听到椎名的呼唤声,我连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为了不被丢下,加快脚步向朋友们走了过去。途中与水池同学擦肩而过时,她正与其他同学隔开一段距离,一个人默默地迈着步子。
  凭我们的关系,在这种场合下确实无话可说。
  尤其在已经得知脚下处处凶险的情况下,就更要谨言慎行了。
  然而,我还是在走出几步后转过了头。
  不可否定,其中含有些许不可名状的期待。但发现水池同学没有回头,我也就立刻转回了视线。感觉就像是朝身后丢出了一截线头,结果却没有发生任何的接触或联系,于是伴随着飙升的体温,脚步也变得更快了。
  为了尽量不觉得丢脸,紧绷着面孔和肩膀,只顾朝前走。


  之前因为是在校外所以都没怎么在乎,今后是不是也注意一下比较好?
  放学后,一边把教科书塞进书包,一边继续着这个从上课时就在思考的问题。
  有关水池同学的传闻实在是问题太大,如果身边再多一个发色招摇的家伙,那就更有利于添油加醋地编故事了。若是比较看重保护自己,那就有必要错开上学时间了。可一旦顾虑到这个份上,怕麻烦的情绪就又占了上风。就算秘密真的被戳穿,会失去的也仅仅是朋友……不,这损失还真蛮大的。
  话虽如此,想象一下跟水池同学这样那样地商量对策的过程,就还是会感觉麻烦得要命。
  一旦跟水池同学提起,她很可能甩下一句「那我离远点好了」,从此也就渐行渐远了。
  不对,就算是疏远了……那又能怎样呢。
 「烦死了……我到底想怎样啊。」
  始终无法摆脱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自从认识那个家伙,就一直被这种感觉牵动着,耍弄着,不得安宁。
  如果没遇到她,我还可以继续安稳度日,相安无事地走出高中……然后呢?
  想离开城镇,想去往更远的地方——虽然漫不经心地如此期望着,但光是随随便便地活下去,就可以将其实现吗?而且就算真能离开,再接下来呢?
  贫瘠的想象勾勒不出一个明确的未来,我一如往常般回到了家中。
 「啊,欢迎。」
 「……我回来了。」
  刚一进屋,就跟正在门前打扫的水池同学碰了个正着。这就避无可避了。
  蹲在地上的水池同学正细心地用抹布擦拭地板,我则是低头凝视着她的头部,想要打探出那些流言蜚语的根源所在。但看了又看,除了挂着发丝的脖子很好看这种情报之外,根本啥都搞不懂。
  搞不懂,完全搞不懂。于是我一边脱鞋一边关上了大脑的开关,虽然对正在打扫的她不太好意思,但还是把脱掉的鞋摆在了旁边。水池同学对多出来的鞋毫不在乎,依然默默打扫着。
  这样确实帮了不少忙,可一旦习惯了现状,水池同学离开后或许就不太好受了。
  之前她说住一个月就会被赶出去,不知这次如何呢。
  彼此的母亲是朋友,又有出生活费,更重要的是我……开始觉得水池同学并没那么碍事了。既然如此,好像也没什么非赶走她们不可的理由。这样一来哪怕过了一个月,她们也还会继续赖在家里,而且是一直……一直?
  情况越来越难以置信了。
  起居室里,一个有如白色窗帘般的人影正在微微攒动,是水池同学的母亲,而且跟她女儿一样,正手持抹布专心致志地擦着地板。至今为止都没看出她有丝毫帮忙做家务的意图,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
  单薄的屁股对着这边,一边摇来摇去一边缓缓地后退,直到脚碰到一起,她才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
 「回来啦。」
 「嗯。」
  因为没怎么跟她交流过,有点掌握不好声音和语气的尺度。
 「女儿说我也稍稍帮忙打扫一下比较好。」
 「那就……多谢了?」
  接着她缓缓站了起来。光这一个动作,都令她有些颤颤巍巍。
 「高空的这个,不是染的呀。」
  说着,一脸亲昵地看着我的头发。
 「呃,哦,是啊。」
 「是随爸爸吗?」
 「大概是吧。」
  毕竟母亲只是一头黑发而已。顺便一提,我完全无法在脑内勾勒出父亲的长相。
  也不知从几岁开始,脑中就只剩下一个照片般的模糊印象。无论怎样拼命地回忆,那副光景依然无法形成影像。只不过,头发的颜色应该确实跟现在的我比较接近。仍记得自己从低处仰望父亲时,那有如金丝般的头发。
 「高中时的奈奈也是一头夸张的颜色,但你毫不逊色哦。」
 「奈奈……」
  哦,是说我母亲吧。
 「但是,真没想到奈奈也搬到这边来了。」
 「搬过来?」
 「嗯,这下我和奈奈都远离家乡了啊。」
 「啊……」
  这还是头一次听说。记忆中我应该从没搬过家,也就是说,是我出生前搬到这里的吗。
  对话中断在了这里,场面变得有些尴尬。但有这种感觉的似乎只有我,水池同学的母亲仍是一脸悠然的笑容。或许她是那种不太在意气氛的人吧,跟我母亲一样。
 「那我就……」
  我低头示意了一下,就打算离开。
 「高空。」
  被轻轻叫了一声名字,于是回过了头。明明声音很小,却听得格外清晰。
 「噫。」
  太近了。这样一看,她的容貌似乎跟水池同学没那么像。大概主要是由于她总是一副开朗的模样吧,而我认识的水池同学,面容与声音都像水面一般平静。
 「请一定要跟海和睦相处哦。由于我的缘故,她一直都没有朋友。」
  脸上笑眯眯的,说的话却令人颇为困扰。
 「但是……」
 「好。」
  你干嘛替我答应啊。
  看到她像小孩子一样点头的模样,我有些语塞。但是令嫒半夜三更上街游荡导致她在学校遭人议论——这种话实在有些开不了口。话说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啊。
  总觉得就算知道,这人也不会加以制止。
  那种强硬的态度,仿佛与她完全无缘。
 「嗯,我尽量吧。」
  我随口搪塞了一下,就逃回了屋里。虽然层次有别于水池同学,但这人也令我不太会应付。
  在屋里丢下书包,同时瘫软在了地上。
  学校的事,家里的事,都与水池同学建立起了紧密的联系。
  仅仅一个寄宿者,却逐渐占据着我生活的中心。


  正在吃完晚饭开始收拾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刚一进门,她就用以头抢地的势头,径直冲向了水池同学的母亲。
 「累死了,快治愈我。」
 「好哇,要膝枕吗?」
 「快给我!」
  我端详了一下母亲那四肢抽搐的鬼样子,然后回到了房间。
  水池同学趴在屋里学习的样子,已经成了一幅熟悉的画面。而看着这一幕并坐在地上,也俨然成了一套习以为常的动作。至于与水池同学之间的距离感,则是还在研讨中……或者说,尝试中?
  究竟以怎样的距离感一起生活,才适合目前的我与她呢。
 「脑子变聪明之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看她对学习热衷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程度,我不禁好奇起来。
  只见她一只手捻着书页,同时维持着紧锁的眉头「嗯……」地沉吟了一下。
 「感觉变聪明之后应该可以看清更多东西,到了那时候,或许就找得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哦……」
  听起来貌似挺深奥,但应该也只是表面如此吧。
 「星同学呢?」
 「我?」
  不知什么时候,她似乎发现并不是星高同学了。不过这很常见,我也并不介意。
 「就没有梦想之类的吗?」
 「梦想……梦想啊。」
  梦想明明不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总感觉随口应付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无论说出口,还是仅仅浮现在脑海里,甚至只是眺望着一个模糊的意象,都充满一种莫名的不确定感。
 「倒是有离开这个镇的想法。」
 「要独居么?」
  虽然不太一样,但那也是结果之一吧。
 「只是隐约觉得,不想一直这样过下去而已。怎么样,很有高中生的风格吧?」
  我一边说,一边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本来是打算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只要能看看她笑的样子就好,谁知水池同学却一本正经地肯定了我的答复。
 「你说的,我能理解一点。」
 「……哦?」
  考虑到水池同学的生活状态,她应该会更迫切地想要摆脱现状吧。
  但我们两个,似乎都不清楚自己应该为此做些什么。
  我正在思考该如何继续话题,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发现不是自己的之后,我的目光立刻锐利了起来。只见水池同学拿起了响动的手机,将视线投向了屏幕。
 「我要出门了。」
 「……外宿么?」
 「嗯。」
  短短回了一句,水池同学就做起了出门的准备。在她快步走出房间后,我抓住了自己的膝盖。
  就像明明很痒却不知该挠哪里一样,伸出指甲乱抓一气。
  真不爽。
  忽略过程与动机后,仅用这一句就可以表达此刻心里产生的感情。
  我对此,感到极为不爽。
  为了不将这种与愤怒极为相似的旋涡状不明情感宣泄到水池同学身上,我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不久后水池同学回到房间开始换衣服,这次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在提醒自己不要移开视线的同时,肩膀却随之变得愈发僵硬。
  这是什么状况啊。
  紧紧盯着水池同学的脊骨,眼球和脸颊渐渐泛起了某种莫名的温度,就像是要流出眼泪一般。
  明明很快就被衣服遮住了,我却仍不依不饶地用视线尾随其后。
  想到在这之后,除我之外的某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看个够。
  想到那个人看够以后,还可以做更多事。
  心脏就会产生一种令我不安的痛楚。
 「学习会么?」
  见她开始往包里塞教科书和文具,我阴阳怪气地问道。
  根本无所谓一点不介意只是问问而已——丝毫派不上用场的借口逐一闪过了脑海。
  于是,水池同学提起包并转过了头。
 「或许是吧。」
 「哦~」
  这算什么态度啊。本想装作漠不关心,但演技实在烂得可以,搞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可毕竟覆水难收,只好硬着头皮撑下去了。
  在此期间,她发出的声音仍在渐行渐远。
 「学习会……吗。」
  忽然听到这样一句低语,于是抬头一看——
 「…………………………啊……」
  她笑了。
  离开房间前,那一瞬间的侧脸,如镰刀般收割了我的意识。
  那恐怕,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
  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啊。
  就好像打从心底期盼着什么一样,毫无戾气的微笑。
  柔软,温和,如同拂面而过的轻风。
  我在沉静中,受到了冲击。
  仅此一眼,它就像是完全无视了我的肉体,直接化作了心灵的一部分。
  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笑容。
  与至今为止的她相去甚远,没留给我任何想象的余地。
  但又毫无疑问,只有水池海能够做到。
  是这位侵略者,从另一个方面向我发动的袭击。
 「……搞什么啊。」
  手臂无法再支撑头部,半个身子都瘫在了被子上。躺倒之后,发现眼睛就像完全没眨过一样干涩。
  连一个呵欠都完全打不出来。
  为何自己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呢?这种感情的波动究竟从何而来?
  明明无法感知,也可以察觉到体内无数细胞的跃动。在那份汹涌的情绪深处,某种东西正在渐渐萌芽,就好像要在名为自我的外壳上开出缝隙一般,不惜以剧烈的痛楚为代价破壳而出。
  身上的这种异状令人困惑不已,困倦感与心中的摇摆不定如火烧般明晰。这一症状始终不知该如何解决,但就像追寻着残影一般,方才看到的东西反复不断地在眼前浮现。
  每一次,我都会尝试着眯上双眼,抚摸面颊,或者埋下身子。
  为什么那副笑容,要离开这个房间呢。
  它不属于我。
  在我面前,她从未露出过任何笑容。
  她到底要去和谁见面?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本就变得难以自持的情绪,在各种疑问的包围下更是不得安宁。如果传闻是真的,很难想象她会带着如此纯粹的心情走出房间。尽管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至少可以肯定那样的经历无法给人带去心灵的富足。所以,大概,传闻并不属实。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就要在谜团里跌得更深了。
  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高中同学,究竟是要去往何处呢。
  就算将自己摆在她的立场上,也完全无法为她所瞩目的事物勾勒出轮廓。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水池海,我完全寻不出任何头绪。
  就像在泥淖中打滚一般,压着被子辗转反侧。
  此刻的她,又是一幅怎样的表情呢?
  无论翻多少个身,映入眼中的墙壁花纹变换多少次,都打消不掉这个念头。


 「想看看小海现在是怎样的表情吗?」
 「……我不想知道。」
 「一脸认真的,很俊俏哦。」
 「哦。」
  应该只是因为近视,眼神很凶而已吧。
  在车站汇合后,一如往常地被她牵着手带到了一家宾馆,然后就翻开教科书办起了学习会。还真是让星同学说中了。在上等的空气与氛围里,让略显粗糙的纸张摩擦着我的指尖。
 「因为上次没来得及学习,所以今天一次补回来比较好。」
 「……真是多谢关心了。」
  可以是可以啦,但说实话,有点浪费了我的一番准备。跟地生小姐见面前我会将情绪……什么情绪啊。说是觉悟……也不太对劲,怎么讲呢……反正就是那种东西,在坐电车时预先塞进脑子里。肩膀会绷得紧紧的,胃袋底部也会又硬又重。这一类东西,现在全都变成不可燃垃圾了。啊不对,学完了搞不好还会需要它们呢。
  地生小姐正坐在床边,手中拿着包了书皮的文库本。
  搭在耳朵上的头发,翘起来的腿,微微低垂的鼻尖,以及眼瞳的形状,都有如流体般蕴含着一种水到渠成的美感,看着就如同在欣赏瀑布。
  就像画里的人一样——我偷偷看了看她,然后又将视线投向了笔记本。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可以问地生小姐,但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多,于是不禁开始担心她会不会觉得无聊。明明除了她之外,哪怕近在身边的人我也不会为其考虑。
 「你在读什么书啊。」
  虽然就算问了,估计也完全不认识。
 「蓝色的神秘苍穹。」
 「哦——」
  果然不认识。
 「是个叫甲斐抄子的作者写的书,还挺有趣的。」
 「是么。」
  明明只能做出这种无聊的反应,干嘛非要问她呢。
  我偷偷打探了一下,发现地生小姐的双眼依然盯着书,对我看都没看一眼。趁还没对上视线,我赶紧重新朝向了前方。
 「小海不怎么看书吗?」
 「不是不怎么看,是完全不看。」
  这是真的,我从没看过任何一本书——如果不算国语教科书上的那些。
 「漫画呢?」
 「我不太懂那类东西。」
  因为小时候完全没机会接触,所以不知道该如何享受其中的乐趣。住在一起的成年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换一次我都会为了不惹祸上身而更加封闭自己,根本不会产生出去玩或找东西玩的想法。因此住在有窗户的房间时,我经常会仰望天空。
  一边仰着头一边将大脑放空,看到夜晚来临就会开心起来。
  因为只有睡觉,是最轻松的事。
 「……小海,你恨自己的妈妈吗?」
 「诶,为什么?」
 「因为身为家长,只给了你这样的生活方式。」
  平时一派温和,从不卸下表面伪装的地生小姐,此时却难得有些话中带刺。是生气了吗?对谁?为什么?不知她的愤怒指向何处,令我有些困惑不解。该不会是在为了我,而生妈妈的气吧?不,哪会有那么好的事,即使是我也没天真到那个地步。
 「我不恨,也不讨厌她。因为——」
 「因为?」
 「……不,没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中断了口中的话。
  因为如果没有我,妈妈应该还可以活得更轻松一点,寻找可依附的对象也能更容易些,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讲我也有……说是责任好像也不太对,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因为一时想不出好的说法,就随手翻了几页教科书,然后才突然想到可以用亏欠这个词。因为觉得有所亏欠,所以不应该讨厌她。
 「哦~」
  地生小姐这种简短的反应让人有点害怕。平时就参不透的心,此时就更难以揣摩了。也不知她是在笑,在生气还是什么都没想,很难从那平缓的语调中汲取出感情。如果能变得更聪明,比起学习英语单词我更想参透地生小姐的心情——如此期望,会不会有些为时已晚了?
  就这样,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去的我很喜欢自己以外的一切都静下来的感觉,因为外人只会给我带来危险,但是现在,至少跟地生小姐在一起时,寂静比较令我难以忍受。
  因为地生小姐很温柔。
  我希望可以一直享受这种温柔。
  除此之外,都令人讨厌。
  令人恐惧。
  如此这般,情绪如同雨或泪一般不断滴落,每一颗都源自真心,有着极高的盐分。
 「话说小海呀。」
 「嗯?」
 「内裤是什么颜色?」
  笔下的英语单词骤然中断,前后文都完全无法被读进大脑。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放下了自动铅笔,并回过头去。
 「这是在说什么?」
 「在说你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
  看来既没有听错,也不是某种比喻手法,根本是毫无遮掩。
  原本还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回答,但在地生小姐的凝视下,各种东西都化作了泡影。
 「……是、蓝色。」
  不对,好像应该是水蓝?明明是自己的事,却越来越没自信。
 「不错啊,快给我瞧瞧。」
  地生小姐合上书,就像想看魔术的小孩子一样兴奋,让我一时不知该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脑子。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呀,还有其他理由吗?」
  这家伙,分明就是个明摆着的聪明人,干嘛总是突然变成白痴啊。
 「你不是看过吗。」
 「今天的还没看过嘛。」
  说着说着,她甚至开始两眼冒光。至于自己能否违抗这种光芒,那自然是连探讨的余地都没有。
  我只好认了命地站起身来,事先做好的那些心理准备,看来有一大半都能派上用场了。
 「啊,只脱下面就行了。」
  我刚把手伸向衬衣,地生小姐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上面……不用脱么。」
 「嗯,只脱下面更好哦~」
  我已经懒得再问为什么了,反正地生小姐这些莫名的坚持,永远不是我能够理解的。我怀着一种看透了人生的心态,将手伸向了自己的短裤。
 「唉,我扮演的角色可真是邪恶啊,竟然用钱要挟人做违心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乐在其中地摇晃着腿。
  虽然从客观角度来看确实如此,但实际听她这么一讲——
  总觉得,很不喜欢。
  强烈的抗拒感,体现在了拳头与声音上。
 「跟钱无关。」
  言语当中渗透出的意志,从根本上否定着我们之间的关系。
 「钱虽然很重要,但我之所以听从地生小姐的请求并不仅仅是为了钱,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靠钱来指使我,更不是要讨地生小姐的欢心……呃,不对,虽然是会在意这个啦,但那是……我都在讲些啥啊。」
  说着说着,通红的耳根已经疼得有如火烧。所有话语都像是在打掩护一般围着中心思想转个不停,所以完全不得要领,彻底暴露了我的表达能力究竟有多么贫瘠。
  但地生小姐似乎还是体会到了我的本意,笑得格外欢喜。
 「喔~所以你愿意纯粹为了我而脱内裤吗。嗯,那确实更加令人开心。」
 「啊……呃……」
  自掘坟墓的我对此无力反驳,脖子渐渐失去了支撑力,汗水似乎也从皮肤下面渐渐渗了出来。只听「嗒」的一声,地生小姐利用床的弹力向我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防备,她就一把拉过我的手,就势吻了上来。
  难得的是这次她没有伸舌头,而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浅吻。
 「最喜欢小海了。」
  就像是被人用手掌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心脏一样,早已被解放的嘴巴有些喘不过气。
 「绝、对是骗我的。」
  尽管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顽强地抵抗着她的甜言蜜语。目的并非否定,而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我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拖进幸福当中呢。
 「你可真胆小呀。」
  这或许是相当精准的评价。对于我的表现,地生小姐只是笑了笑,然后就坐回了床上。紧接着,她一边「快啊快啊」地催促我,一边迫不及待般弹了弹身体。真有点开始后悔了。
  我闭上眼睛,脱下了穿在下半身的短裤,途中还卡在脚腕上害我身体前仰险些摔倒。见鬼,见鬼——难以形容的感情化作层云,几欲将我吞噬。
 「……满意了么。」
  我光着双腿,露着内裤站在了地生小姐面前。明明平时还有露得更多的情况,为什么这种半吊子的打扮反而更令人羞耻呢。或许因为只是站着而已,暴露无遗的下半身更是让人脸颊发烫。
  全裸的时候,根本无暇去做更多思考。
 「用手遮在前面很色,不遮也很色耶。」
 「……色的是你才对吧。」
 「嗯嗯。」
  地生小姐弯下腰,开始专心致志地凝视我的胯下。全身的冷汗顿时一起冒了出来,心里大喊住手。
  充血的耳朵膨胀得好像熟透了的果实,感觉沉甸甸的。
 「啊,这件我扒过。」
 「……能别说得跟见过一样轻巧么。」
  用词真是毫无遮掩。
 「原来如此啊~」
  也不知是看懂了什么,只见她重新坐回了床上,然后翻开了书。
 「我可以穿裤子了么。」
 「不行。」
  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就是一口回绝。那你好歹继续看啊,我都脱给你看了。不对不对,求你还是别看了——心中产生了毫无营养的矛盾情感。该不会让我就这么继续学习吧?
 「既然享受过了,我也该去洗澡喽。」
 「啥?」
  地生小姐放下了刚刚翻开的书,立刻就开始脱衣服。眼看她把手伸向自己的上衣,我连忙把脸别了过去。明明都看过她的裸体了,还害羞个什么劲啊,是因为房间太亮了么?
 「去浴室脱不就行了么。」
 「宾馆的气氛就是好啊,光是抬起头呼吸几口空气,都会让人兴奋起来。」
 「听人说话行么……」
  光是在门厅闲坐着,她都是一副雀跃不已的模样,看来是真的很喜欢这里。
 「要一起洗么?」
  她以食指为轴一圈圈地甩着内裤,对自己的裸体完全不加掩藏。地生小姐的这番模样,不断提升着我心中的水位。裸露的大腿与面颊的温度相差过大,令脊背涌起了一阵恶寒。
 「今天就、算了。」
 「是么,那我先去喽。」
 「嗯……」
  我呆立在原地,目送着她那标致的屁股。
  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一旦进去,可就不仅仅是洗个澡那么简单了。
 「啊啊,好烦……」
  她要求我做的事主动做的事温度湿度肌肤液滴水汽发丝嘴唇纷繁多样的记忆不断涌现令大脑处理不及。如同贴在最外层的表皮正在剥离一般,脸上处处传出疼痛的讯号。我脱力地坐下,紧按额头抵御头疼,然后眼看又要瘫倒,于是用爬行般不成体统的动作躺到了床上。
  想起有「赤裸裸」这么个词,感觉光看字面的话真是太符合此刻的状况了。至于更深层的含义,就不懂了。
  面颊僵硬,难以继续支撑眼皮,于是立刻闭上了双眼。四周一片漆黑,杂音显得颇为遥远。一阵流体般的触觉划过鼻尖,传出了充满善意的芳香。我好奇地微微撬开眼皮,发现是地生小姐脱掉并随意丢在床上的衣物,心想原来如此啊,然后立刻又趴在了床上。外衣、内衣……明明都不是地生小姐本人,可一旦盯太久还是会产生莫名的冲动。那是地生小姐穿了一整天的东西——大脑每次不听使唤地冒出这类想法,都会被我狠狠砸向床垫,但因为过于柔软,一点都不疼,所以也当然起不到任何效果。
  原来高级的物品,有时也会造成反效果啊。
  过了一阵子,地生小姐披着热腾腾的蒸汽走了出来,换上宾馆备好的浴袍,将浴巾缠在了头顶。我像跟她换岗一样爬下了床,被问了一句「困吗」,我回答「不啊,没事」搪塞了过去,然后坐回了斜向摆放的椅子上。
  在听到地生小姐翻书的声音时,意识才终于被重新摆回了课业面前,同时也终于重新想起刚刚翻开的是英语的教科书。跟差的科目相比,英语的分数算高的了……这不是废话么,跟低的比哪一科都是这样吧。我的意思是,应该还不算是学不好的科目。
  背单词并不是什么苦差事。会记,会写,就没问题,相当简单明了。
  不太理想的是数学,还有现代国语也只能算是一般。过去告诉地生小姐时,她笑着说自己也不擅长数学。这事究竟有什么可开心的,我直到现在都不明白。
 「话说,小海呀。」
 「……干嘛。」
  搭话的方式跟刚才一样,让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下次一起去买内衣吧。」
 「诶?」
  跟想象的不太一样。本以为她会让我把内裤也脱了,还防备了一下。结果是往身上穿的话题。
  不对,我现在也穿着啦。
 「为什么?」
 「想买给小海穿嘛。」
  然后给我看——她语气平和地补充道。我有些无语地转过头,发现她的视线一直放在书上。
 「因为发现你的内衣好像不多。」
 「这个嘛,嗯……」
  毕竟只要洗的时候还有得穿,就用不着更多了。
 「好期待啊。」
  明明还没答应要去,她似乎就已经把这事敲定了。也罢,反正我原本也不可能反对她,所以根本不需要回答。出于各种理由,她令我无法抗拒。
  因为很少跟地生小姐去宾馆以外的地方,所以总觉得、有种……这种时候的心情,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去表达。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踮起脚尖,用整个身体迎接强风却仍相信自己能迈动步子的心情吗?我可是完全想不到。肯定是因为经验不足吧。跟地生小姐在一起时,这样的情绪总是会一次次侵袭我的内心。
  而地生小姐本人,此时正像是遇到了有趣的事情一样晃动着肩膀。伴随着这样的动作,仍有些湿润的头发仿佛会吸收光线一般,闪动着柔润又美丽的光辉。由于实在找不到挪开视线的理由,就这样凝视——也可以说是看入迷——了一阵子后,终于被地生小姐发现了。
 「嗯?有事吗?」
 「不,没什么事啦……只是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话确实有一半是真实想法。听罢,地生小姐为了让我看到书脊而稍微转了一下身。
 「嗯,这人骂脏话的品味跟我蛮合得来。」
 「脏话……」
  跟我在一起的地生小姐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但在别的地方会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吗?因为从没听过她激动起来的声音,所以完全无法想象。
  但我想知道的,或许正是那样的地生小姐。
 「读书很有趣吗?」
 「遇到好书的时候,会非常开心。」
  说罢,地生小姐像是在窥探我的意图般歪了歪头。
 「小海连漫画之类的都不看么?」
 「从来不看。」
  大概是真的一次都没看过。因为担心随便碰别人家的书会挨骂,所以从来没试过。长此以往,不读书对我而言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经常看到别人读书的样子,就好奇是不是真那么有趣……不对,甚至没达到这个水准。」
  首先,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有趣,什么是无趣。开心是一种怎样的心情?看着别人的样子,隐隐约约能猜到他们是否开心。但这种时候大家基本都会笑,所以我认为,笑或许就等于开心吧。
  但是我不经常……或者说,基本不会笑。虽然不可能一整天盯着自己的脸,所以没法打包票。总之因为没怎么体验过开心,所以才无法正确判断心中的感情。
 「……我是这么想的。」
  听我阐明这些想法后,地生小姐夹上了书签。
 「嗯。」
  她先是游移了一下视线,然后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虽然洗过澡了,但也无所谓吧。」
  看了时间之后,地生小姐把浴巾丢在了床上,然后开始脱浴袍。此举惊得我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她的动作不仅突然,而且看上去格外用力,甚至有点将衣服掀飞的感觉。我连忙面朝前方,同时一边流汗一边颤动着脖颈,不断问自己真的非要面朝前方不可吗。
  伴随着身后那轻微的衣物摩擦声,我完全不过大脑地一页页翻动着教科书……会不会从根本上,我跟地生小姐并没什么区别?真想把脸朝着哪里撞上去,但又怕突然做那种事会害她担心,于是只好作罢。
 「我出去买点东西。」
 「咦,这时候吗?」
  应该只有便利店或居酒屋还开着吧。
  转身一看,发现地生小姐已经把衣服都穿好了,然后单手攥着钱包丢下一句「马上回来」就离开了房间。诶诶?这大胆的举动令我困惑不已。别丢下我啊。
  一旦这么宽敞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顿时开始感觉脊背发凉。之前蒙混过去的那种「我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徒有漂亮而已的夜景与我心中的清寂正在产生共鸣。我觉得无处容身,不由得站起来寻找与自己相称的位置,一边抱怨这里太大一边转悠了半天,最终选定了床与柜子之间的狭小空隙。我蹲在里面,把背靠在墙上,周遭带来的压迫感令我松了口气,这才稍稍冷静了一点。我已经过于适应狭窄的空间了。
 「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在一辈子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进入的地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就好像很快就会有人来让我滚出去,或投来「你在这里干嘛」的目光一样。虽然听起来好像被害妄想症,但至今为止都是被如此对待,所以对我而言,这才是理所应当。
  尤其是小时候,真的遭受着所有人的嫌弃。在我的记忆中只找得到这种事,而且,很多很多。一旦低下头,这些往事就会巨细无遗地开始浮现,所以尽管辛苦,我还是抬起了头。
  映入眼中的,是摆在柜子上的手机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提包。我一边侧目打量,一边感叹她实在是不小心,
  手机嘛,就算能拿到估计也什么都看不见,但提包……脑中闪现了许多不道德的想法。里面有今天要给我的钱……今天可以收钱吗?好像一直都只是在学习而已,而我作为代价卖给她的应该是……那个才对。
  我不禁在额头与刘海上乱抓一通。与地生小姐之间的事物,光是想想就令人如此难为情。
  她也确实是令人搞不懂。叫人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在宾馆学习吗?不对,倒是也脱给她看了。咦,光这一项好像就足够出格了,那就这么算了吧——我如此说服着自己。
  反正这种事已经很常见了,事到如今何必再斤斤计较。
  比起这个——我一边想,一边瞥着她的提包。
  如果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那至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吧。
  隐藏在层层谜团之下的,真实信息。
  比起所谓的将来,她的秘密已经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
  这种只要愿意就做得到的状况,令心中纠结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不行。」
  我按住右手,拼命地阻止自己。
  对于地生小姐,我想知道的事情堆积如山。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是我不想知道的。但偷偷翻她的包绝不是正确的选择,绝对不行。我扭过头,用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脸。
  拦住我的并非常识之类的东西,而是害怕地生小姐对我失望。
 「啊——完了,我废了。」
  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依存呢。
  因为漂亮?因为想要留在那种人身边吗?
  可能也有这样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
  因为她,需要着我。
  哪怕这仅仅是靠金钱来维系的关系。
 「……嗯?」
  说到地生小姐,好像,好像……总觉得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掉进鞋里的小石子一般,极其细微的异样感。
  但无论思考多久都无法勾勒成形,于是心想反正都不要紧,就放弃了继续追寻答案。
  话说,她突然跑出去,究竟要买什么啊。
 「该不会买内衣回来吧……」
  毕竟话题的走向是这样,难保她不会立刻买来逼我做换装人偶。
  但都这么晚了,哪里还能买到内衣啊。不过我对这地方比较陌生,只看得出比家那边更繁华一点,所以搞不好真的有那种专门店还在灯火通明地营业。我所知道的世界实在太狭窄了。过去还梦想着扩展自己的世界,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可现在与世界相比,我已经找到了更想了解的东西。唉,真是傻透了——想得越多,越是难以停止自嘲。
  希望她快点回来——像这样渴求着某个人的自己,看上去很愚蠢,又很新鲜。
  过了不久……
 「我回来啦~」
  她所言非虚,确实很快就回来了。因为刚刚胡思乱想了一大堆,所以有些心虚,没做出任何反应。于是地生小姐大步流星地凑了过来,我还在想这情境有些似曾相识,她就像刚才那样吻了上来。顿时,气息与热量都倏然脱离了身体。
 「这是罚你没有欢迎我。」
 「……有的时候,会怀疑地生小姐其实是宇宙人。」
 「比起这个,你干嘛坐在那种地方?」
  她一边问,一边伸手把我拉了起来。我回答「因为能静下心来」,她一听笑了笑,说「好像能明白一点」。原本以为她会说我奇怪,所以还蛮意外的。
  之后地生小姐把钱包朝着提包随便一丢,也没提塑料袋,把直接拿在手上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
 「什么啊那是。」
  是一本书,但看着不像小说。
 「漫画。一起来看吧。」
  那本书的封面色彩缤纷,与地生小姐的笑容相映成趣。
  因为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我只能在原地发愣,但被坐在床上的地生小姐伸手招呼了一下,只好凑了过去。接着她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示意我坐下。
 「啊。」
  坐下后才想起,自己下半身依然是一件内裤的状态。看着并拢的双腿,顿时觉得很难为情。
  早知道就应该趁她不在,好歹先把裤子穿上。
 「便利店一般只会卖最新的一卷,不过,应该够用了吧。」
  地生小姐买的漫画,是连我也听说过的名作。好像是……主角会伸长手臂那个。
  呃,还是腿来着?
 「漫画很好看哦,来学习如何看漫画吧。」
 「学习……」
  在她的催促下,我将视线移向了纸面,上面画着好多黑黑白白的线。
 「小海要接触更多好玩开心的事,做一个好孩子哦~」
  她的引导听起来格外温柔,就像在抚摸小孩子的头发一样。
 「呜、呃。」
  想发出的声音就像浮现在舌尖的砂糖那般,一颗接一颗地溶解消散。
  地生小姐那张满心欢喜地看着漫画书的侧脸,令我有些魂不守舍。
  诞生在心里的诸多情感,都像是在表达敬意一般井然有序,整整齐齐地流动着。
 「地生小姐。」
  不经意间,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怎么啦?」
  明明并非刻意,舌头却擅自描绘出了这个名字。仿佛仅靠这声呼唤,便想要获得满足。
  又仿佛无论怎样渴求,都永远无法知足。
  地生小姐正以温柔的微笑,等待我的话语。
 「那个……」
  其实并非有话要说,才呼唤她的名字。
  啊,不过确实,有一句必须讲给她听的话。
 「谢谢。」
  说出口时,没能直视她的脸。肯定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表情很怪异,所以不想被她看见吧。
  我埋着头,唯有「不客气」的回应声,听得十分清晰。
  于是,地生小姐就像个家庭教师一样,开始教我该如何读漫画。
 「首先,每一页从这个位置开始,然后按照左侧、斜侧的顺序读。」
 「哦……」
  我循着她的手指移动着视线,然后立刻就被绕晕了。
 「看、」
 「看?」
 「看起来完全是……一片混乱。」
  情报量太大,眼睛根本忙不过来。人物之外的文字时而变大,时而变小,有时在这边,有时又跑到那边,简直像是在做眼部运动。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读。」
 「……好的。」
  于是,地生小姐开始为我逐一朗读画面上的文章……或者叫台词?然后告诉我每个格子的先后顺序,仔细解释每个登场角色都处于怎样的立场。对于完全一无所知的我,地生小姐至少表面上没有表示嫌弃,而是耐心地进行着指导。
  就像是与自己距离适度的火炉,从背后送来款款暖流。
  那种感觉,带给人浅眠一般的舒心。
 「………………………………」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令夏季的烈性有所缓解的凉风,一尘不染的墙壁与天花板,柔软的床垫,清洁又手感极佳的床单,亮度适宜的灯光,星星闪烁得令人心痛的夜景,以及花香。
  不会将我拒之千里的,温和声音。
  …………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一定真的在做梦。
  因为听着地生小姐那如同朗读绘本一般的声音——
  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就像一个巨大的泡沫。
  始终没有破碎,微微地震颤着。
 「这是什么。」
  扑簌。扑簌。
  不断滚落的泪水,阻挠了我的视野。
 「小海。」
 「没什么。明明就没什么,却突然……」
  性急的泪水与心完全不在同一频度,令眼前变得愈发模糊。速度与量都极为惊人,让人担心眼中的水分是不是会被榨干。泪珠像雨点一样落个不停,在我的大腿上摔成了碎片。因为泪滴太大,坠落到皮肤上甚至有一点疼。
  这根本不合情理,我明明没这个打算。
  甚至没有想哭的感觉,却不知为何,泪水流淌得好像呼吸一般。
  隐隐感到,潜伏在背后的某种庞然大物正在逼近。
 「讨厌、烦死了、」
  我伸手想要擦拭,却被另一只朦朦胧胧的手抓住。那份柔软,我已十分熟悉。
 「在外面没办法哭对吧?所以,不如就在这里哭个痛快吧。」
 「……我才不呢。」
  我哭起来一定很丑,不想被她看见。
  但因为无法伸手阻止,所以根本无计可施。
  听到即使在哭泣中,地生小姐仍继续着朗读,泪水便也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搞不懂,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为什么会涌出这么多的泪水,为什么会积攒这么多的泪水,为什么地生小姐对我如此温柔。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
  这种东西,我不想要。
  有谁会稀罕啊。
  不需要。
  碍事。
  烦人的小鬼。
  我所得到的,已经超越地平线的边缘,达到了未知的领域。
  但是,地生小姐的声音却依然温柔得仿佛无际无边。
  那种温暖,令整个身体几乎都要为之融解。
  我想,她是打算以这种温柔为诱饵,让我一点一点沉溺其中吧。
  但是对我而言,这样的温柔已经超越了极点。
  因为我想要的温柔,唯有她能够给予。
  颤抖的身体与泪水,令我的全身心,都断了线般倾泻而下。
  始终不愿承认的心情,终于积重难返,溃然决堤。
  明知只会换来不幸。
  明知不会得到回应。
  但我还是,喜欢地生小姐。
  我想得到她的温柔,想得到她的爱,想得到她的爱想得到她的爱想得到她的爱得到她的爱得到她的爱得到她的爱得到她的爱得到她得到她得到她我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她。
  我喜欢她。
  喜欢她、喜欢她。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她的一切,我都想占有。
  感情被锻砺成灰,化做泪水,流淌得似乎看不到止境。
  但心中那一汪令人窒息的水源,却永远不会干涸。
 「……那个,虽然是在这种时候。」
 「嗯。」
  就算泪眼婆娑得几近失明,仍能够清晰感觉到一种东西。
  那就是寒冷。
 「我可以把裤子穿上了么。」
 「不行。」
  为什么啊。


  胃液如同海浪一般,在肚子里时退时涨。所幸,不是只涨不退。
  怀抱着难以断绝的不悦感,如同祈盼天明一般凝视着夜幕。
  即使喉渴难耐,也懒得动弹。
  茫茫然的心中,只希望可以早点结束。至于想要结束什么,则不甚明了。
  如同明明身在家中,却默默低吟着想要回家的心境。
  惶恐?不安?总之是某种泛着蓝色的阴冷感情。
  明知有所欠缺,却无法将其填补的焦躁感。
  这些情绪仅仅持续了一整夜,我的心就陷入了走投无路的闭塞。
  彻底干涸,几乎要发出摩擦音的四肢,突然颤抖了一下。
  黑暗里传出了小心翼翼的开门声。
  光线还没有射进屋内。
 「……欢迎。」
 「哇。」
  连受惊的模样都十分平淡。我裹着毛毯,挣扎着撑起了上半身。
  站在门口的水池同学双眼圆睁,好歹算是有了点被吓到的样子。是不是一直醒着,究竟睡了多久,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只不过不管是醒是睡,脑子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这一点着实令人不爽。
  从结果来讲,完全成了整宿没睡好,一直在等她回来的状况。
  究竟在搞什么鬼啊,无论我也好,她也罢。
 「今天起真早啊。」
 「因为太热。」
  借口倒是随口就说了出来。毕竟这间屋子确实越来越热,已经基本告别了清晨特有的那种舒爽。就像是上了电车后,坐在了跟夏天面对面的位置。
  水池同学像往常那样坐在角落后,先是舒了一口气,轻轻放下提包,然后像是烦恼着什么一般拄着下巴,同时闭上了眼睛。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在犯困。
  眼看目前的状况也不适合睡回笼觉,于是我跟水池同学一样坐起身,用不至于太明显的目光打量着她。只不过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着她,所以很难保证自己有掌握好那个分寸。
 「………………………………」
  并非出于好奇心……而是某种更为晦暗的感情,在散发着干燥的气息。
  真想立刻逼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而且今天,她又散发着同样的花香。
  这是从哪里沾上的味道啊,是地方,还是人?我简直想凑到她跟前,狠狠地诘问一番。但水池同学一定什么都不会回答,然后,与我拒不往来。
  光是想象一下,情绪就浑浊了起来。就像是自己的心里,渐渐多出了一堆不认识的建筑物。
  那究竟是开发,还是占领……目前的我,仍无法判断。
  这时水池同学缓缓睁开了眼睛,先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然后像是要抬手擦拭眼泪,却又想起了什么一样停止了动作,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一大早才回来,又一副困怏怏的模样,究竟是去哪里做了些什么呢。虽然很在意,但立刻如同碰壁般想起,彼此并不是可以问这种事的关系。
  反过来讲,要什么样的关系才可以问呢?
  沉默,令我难以忍受。明明不久之前,甚至都不愿看到她的脸……不对。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并没有不想看她的脸。
  毕竟,那张侧脸……想到这里,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肿了。」
 「啊?」
  水池同学很随意地转过了头。于是,我指了指眼睛的位置。
 「这里肿了。」
  她的眼角就像大哭了一场那样肿得厉害。被我这么一说,水池同学没有回答,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房间,然后外面传来了「呜哇,真的」的声音。看来,她是照镜子去了。
 「唔……」
  而我则是眼睛疼,可能是太干燥了。虽然没确认过,但从我脸上似乎也能明显看出睡眠不足的迹象。我重重地闭上了双眼,于是伴随着一种麻酥酥的疼痛,眼角渗出了几滴泪水。
  此时,回到屋里的水池同学抬起小小的手指,指了指脸的上半部分。
  这家伙,表情虽然僵硬,动作却总是蛮可爱的。
 「这个,知道怎么治好么?」
 「呃……之前似乎在哪里看过,说是用热毛巾和冷毛巾交换着敷在上面就行。」
 「你知道得真多。可以借用下毛巾么?」
  我回答可以,于是她立刻又走了出去。
  明明经历了让她哭成那样的事,可声音和态度当中都并无悲怆感。
  如果说开心的泪水能流淌到如此程度,真难想象究竟是发生了多么戏剧性的场面。
  在那之后,水池同学将折叠起来的毛巾盖在眼睛上,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可能是仗着她视线受阻,我对她的观察也肆无忌惮起来。不知是不是在外面洗了澡,在淡淡的朝阳中,她的皮肤看起来色泽红润。我不禁涌起了各种想象,大脑也随之愈发沉重。
  毛巾下露出的嘴唇正微微蠕动,也发出了些许声音。
  虽然听不清楚,但感觉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而且至少,不会是我的名字。
  我们虽然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还没有彼此称呼过,大概。
  仅凭视线或一声「你」,就足以完成交流。
  似乎仍然没有从「眼前这家伙」这一阶段脱离出来。
  从住在一起,还只经过了两周多一点,或许没有长到足以发生变化。但是,我却已经变了。对于这个占领了半个房间的家伙,我已经不再觉得碍眼,也不再感到厌烦。
  一切的一切,都要怪她那飒然如风的笑容。
 「要不要去散步?」
  摊在膝盖上的手指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抓来抓去。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起来。最近的我似乎总是这样,情绪时常被声音甩在身后。艰难地筑起在心中的三角形正在逐渐崩毁,我却完全无力阻止。
  水池同学就这样敷着毛巾移动头部,将脸转向了我所在的角度。
 「我么?」
 「你也来。」
  这是什么对话啊,感觉根本驴唇不对马嘴。
 「起得早时我都会去散步。」
  被难以成眠的酷暑侵扰时,确实会发生这种事。所以对于清晨的街景,我脑中只知道夏季的模样。只见水池同学在温暖的黑暗中微微张开了嘴,却久久不发一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说话呀,你快说话呀——我对此倍感焦躁,就好像脖子上有虫在爬。
 「好啊。」
  虽然简短又冷淡,但却是积极的答复。
  于是水池同学摘掉毛巾,什么都不带就走出了房间。我本想立刻跟上,但想了想又先从钱包里翻出一枚五百日元硬币,然后才追上去。
  起居室里,两个人的母亲正肩并肩睡在一起。估计散步回来时,母亲应该已经没影子了。为了不吵醒她们,我们从旁经过时都蹑手蹑脚。如此将注意力放在音量上,才发现水池同学比我发出的声音要更小,看来她已经习惯了在活动时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们走出公寓,并锁好了门。在把钥匙塞进口袋里时,发出了与五百日元硬币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水池同学走路时,似乎还在留意自己的眼角。我来到她身边,偷偷观察着她。
  究竟是谁用如此完美的笔触,为水池同学勾勒出了下颚的曲线呢。
  仅凭这张侧脸,她就轻而易举地踏碎了我布下的一道道屏障。
  走到大路后,没有爬上去学校时的过街天桥,而是选择了左转。前方那家挂着足部按摩招牌的店门前有一片绿化带,散步中的老人正在角落里休息,我们也依样在黑色的边缘处坐了下来。
  隔壁是一家超市,即使是那里也还没有开门,所以也不像往常那样门前停满自行车。平时都没注意到,停车场那里原来有一台自动贩卖机。
  我一边庆幸自己有所准备,一边握紧五百日元硬币,走过去买了两瓶茶,然后回到了水池同学身边。递过去一瓶后,她短短地回了一句「谢谢」。
  稍微喝了几口后,她面对着马路的方向又说了一次「谢谢」。
 「毕竟是我邀你出来的嘛。」
  融入清晨的小镇,让呼吸与水池海同步。路上已经有不少车在跑,泛着湛蓝的天色逐渐降临,某种与之相伴的清爽感充斥了早间的空气。虽是梅雨时节,湿度却低得有些罕见,所以还蛮舒适的。
 「遇到不好的事了吗?」
  在气氛的带动下,我开口问道。
  对此,水池同学歪了歪下巴,令手中的易拉罐也随之倾斜。
 「为什么?」
 「因为看你好像哭了嘛。」
  戴着温柔的假面具,拐弯抹角地试图打听出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不脱离「好人」的范围,拼命地伸着脖子。
 「嗯,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一边抚摸眼角,一边低下头,语焉不详地予以了否定。
 「是吗,那就」好。
  ——才怪。
  如果不是的话,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我唯一的目的,而根本不是出于关心。
  是应该死缠烂打地质问她发生了什么,做了什么才好吗?
  如果可能,我也想这么做。
  而那么做的后果,自然也可想而知——事情会变得无法收拾,落得鱼死网破。
  被她厌恶,遭到否定,形成沟壑。
  事到如今,这已是我最为恐惧的结果。
  我对此很清楚。
  ……明明很清楚,但是——
  明知道一旦冲到路上,就会被碾为齑粉。
  即使如此,心中仍存在着如果不冲出去,就会忍不住哭起来的另一个自己。
 「………………………………」
  我对水池海……嗯,确实,并不讨厌。
  明明并不讨厌,可一旦牵扯到她,自己却会变成一个讨厌的人。
  但倘若一味扮演好人,我一定会永远深陷在后悔当中。
  此刻我的心里,正放任这种矛盾继续描绘着一个扭曲的形状。
  即使如此,就这样忍耐了一阵子后,心也就慢慢地重新放晴了。
  清晨那种「即将迎来崭新开始」的氛围并未抛弃我,而是将阴郁的症结一一搅碎,并消解在了空气当中。
  而水池同学在偶尔喝上一口茶的同时,嘴角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我险些被那张侧脸撼动了另外一种情绪,于是决定克制一下自己的视线。
  明明只是出来走动了一下,却感觉像是抵达了某种目标。
  优美的景色会令人沉醉。
  但如此的大好心情,随着清晨的逝去,经过白天,抵达夜晚后,就又会变质为另外一种东西。
  坏事与坏心情,不可能永远持续。
  但恬淡的心境,也同样并不长久。
  这一点,我其实十分清楚。


  这一夜,同居者没有在看教科书,而是蜷腿坐在角落里读起了漫画。
 「真罕见啊。」
 「唔……嗯。」
  只见她正愁容满面地皱着眉头。娱乐时露出这种表情的人,还是头一次见到。
 「有趣吗?」
 「这个嘛,并没有,连故事都看不明白……因为不是从头看起的。」
 「什么情况啊。」
 「但能看出画功很厉害。能画出这种东西的人,真是厉害啊。」
  好厉害,太厉害了——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重复着最直白的赞赏——而且表情丝毫没变。
 「正常活着的人,是不会突然变得很会画画的吧,必须要从某一刻起开始做不寻常的事才行。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在我看来就很厉害。」
  见到水池同学坦率地夸奖某件事物时,就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她将「好厉害、好厉害」用在我身上的时候。
 「我也会做菜啊。」
  ……我究竟是在较什么劲啊。而且,还是跟素未谋面的大漫画家。
  顿时,背上冒出了一大片冷汗。
  起初,水池同学从书中抬起了视线,然后僵了一会儿。看那她小心翼翼的眼神,似乎正在艰难地揣度我的意图。真想收回这句话,但事到如今,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
 「你真厉害。」
 「谢啦。」
  不说就好了。
 「我睡了。」
  我露骨地岔开话题,选择了逃避。一头躺在了铺好的被子上,然后用后背挡住了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将双手用力扣在脸上,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如果此刻只有一个人,估计就要像虾一样满屋子翻来覆去了。即使是现在,我都可以感觉到腰间憋着一股巨大的能量,一旦忍不住就会害我摔得歪七扭八。
 「那我也睡。」
  不知是不是在关照我,水池同学先是关了灯,然后就躺下身来,发出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将房间一分为二,两个人都蜷着身子。如果竖着分倒是可以把身体伸直,但两个人也会贴得非常近。凭我们如今的关系,仍然会自发地回避那种状况。
  其实我倒是觉得就算贴近点,似乎也无所谓。
  ……「似乎也无所谓」这种说辞,便是我坦诚到了极限的真心。
 「晚安。」
 「……嗯。」
  我的回应,就好像掺杂了极重的浊音。
  就这样,声音静止到了令耳朵发痛的程度。明明应该听得到外面传出电视或母亲们的聊天声,可如今却什么都听不见。偶尔传来的,就只有水池同学微微移动的声响。
  看来,我似乎把所有的神经都用来感知水池海了。
  尽管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竟然给自己加装如此智障的功能,我究竟哪根筋不对劲啊。
  真的就…………到那种程度吗?我对水池海真就那么…………吗?
  我承认她很漂亮啦。也确实整天盯着她看,每看一眼都会涌出某种冲动。
  该不会,这就是世间所谓的一见……那个啥吧?
  不对不对,考虑一下人选好吗。
  就这个擅自住进来的家伙,占掉了我半个房间,谈过之后发现其实性格很认真,会帮忙做家务,还说我是朋友,说我很厉害,还很漂亮,皮肤很美,有胸,又漂亮。
  握在手里的纸屑被不由分说地塞进大脑,令我丧失了语言能力。
  纸屑上用我华丽的笔迹,写满了鲜红色的心灵呐喊。
  衡量好感的天秤早已报废,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凭什么啊,仅仅就凭那一副好皮囊吗。
  太开挂了吧,她那张脸。
  越是想,头就越来越痛。
  就在我像可达鸭一样抱着脑袋时,水池同学的声音忽然伴随着呼吸,一同飘进了耳朵。
  高度集中的精神,完美拾取了这段音频。
  这一次,听得无比清晰。
 『地生』。
  水池同学确实是这样低吟的。大脑很难立刻作出解读。地生。是地名?人名?咒语?既然达到了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地步,想必与她有着很深的纠葛。
  至于是否重要则不得而知。如果很重要,不是该藏在心灵的更深处么。
 「那是什么?」
  明明还在犹豫是否该问,嘴巴却又独断专行起来。
 「哪个?」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装蒜,而是真的很莫名其妙。看来她自己也没意识到。
 「你刚刚念叨的那个,像名字的东西。」
  被我这么一说,她就像是立刻反应了过来,然后「哈」地一声,发出了自嘲般的感叹。
 「我又犯了么,真像个白痴啊。」
  其实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转过身去。隔着一层后背,或许可以帮我掩饰心中的动摇。
  即使在黑暗当中,我也没有自信能在面对面说话时保持冷静。
 「……所以,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哦,是么。」
  也就是不想说喽,很好很好——顿时,腹中燃起了一股火。
  大脑在火苗的熏烤下无法成眠,太阳穴不断发出咚咚咚咚的敲击声却只能咬牙忍耐。这样绝对有害健康,不会有错。水池海怕不是一只恶魔,目的是破坏我健全的日常生活。
  但是,恶魔似乎必须充满魅力,不然没办法工作。这么一想,似乎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说啥呢我。
 「骗你的。」
  水池同学的话语,敲醒了我愈发混沌的双眼。
 「是我喜欢的人。」
  刹那间,产生了一种后脑勺正在发光般的错觉。
  一片黑暗中,漂浮着无数块拼图状的白色碎片。
  意识得到了迅速激活,就好像被强行打开了无数气孔,猛烈地喷发着蒸汽。
 「哦~」
  哦~个大头鬼啊。
 「原来你有喜欢的人啊。」
  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僵硬。
 「真没料到。」
  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颈筋里漏出来的一样。
 「我也感到意外。直到不久之前,都完全没意识到。」
 「男朋友吗?」
  我丝毫不留间隔,像是要将两句话叠在一起般追问道。
  明明是在发起攻势,步伐却极为拘谨,像是在保护自己般紧抱着膝头。
  为了无论听到怎样的答案都不被击碎,将自己想象为沉重的顽石。
  稍微过了一会儿,她才给出了答复。
 「是单相思。」
  脑袋像是被重重揍了一拳般安心了下来。这严重矛盾的感受,令我几欲呕吐。
 「什么样的人?」
 「……这话题,还要继续么?」
  她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感。其实我也不想问,但还是想问。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啊!当然是又想又不想啦!
 「夜里聊聊恋爱话题,不是挺像那么回事么。」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继续纠缠着。
 「哪回事?」
  于是,水池同学有些不自在地反问道。
  紧接着,陷入了一段沉默。
  再这么下去她肯定什么都不肯说了,还是主动问下去吧。
  真是冥顽不灵啊我。
 「单相思……是怎样的感觉?」
  对自己无语了,我真的是想问她这个吗?
  尽管是个不知是否存在答案的问题,但水池同学还是做出了回应。
 「这个嘛,就像快要脱落的牙。」
 「啥?」
 「明知道不碰比较好,但因为它在那里晃来晃去,让人无法不去介意,所以就会一直去碰……的感觉。」
 「……唔。」
  明明是个奇怪的比喻,却灵巧无比地钻进耳洞,并牢牢扎根在了心里。
  单相思,仿佛变成了我的一个老朋友。
 「可以睡了么?」
  言外之意是,也该问够了吧。
 「……晚安。」
  因为不知道接近到怎样的距离才合适,只好不情不愿地宣告中止。
  不对,或许即使继续说下去我也不会明白,也只会令心情变糟。
  但此刻的大脑已经过热,双目炯然,有种一生再也不可能睡着的错觉。
  所以只想像不停奔跑一般继续聊下去。一旦停下脚步,生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但就算不停跑下去,也不知该以何处作为目标。
  似乎一脚踩空,坠落深渊,就是能够选择的唯一下场。
  搞不懂。
  我没办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就像水池同学看到简单的料理也只会不停夸厉害一样,或许我也仍然过于无知。
  由于未曾经历,所以不知自己对水池海抱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所以只会觉得,这家伙搞什么鬼啊,我在搞什么鬼啊。
  心中的疑问之深,仿佛无论下沉多久,都永远无法触底。
 「……废掉了。」
  再这样下去——
  水池海的后面,就要添上一个「沼」了。





『两阵风』

  如今回忆起来。
  经过了一如往常的清晨与白昼,并迎来了那个夜晚。
  自信满满地以为前方的路都已被铺平为坦途,丝毫不注意脚下,结果被绊了个正着。
  在猛地摔向前方,身体浮在半空中时,我都在想些什么呢。
  ……如今回忆起来。
  可能是从这一天起,我与她,才真正迈出了脚步。


  休息日令我大为困扰。做完家里所有事情以后,顿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剩下的时间。
  平时都被夹在学校和家之间,一边抱怨没有闲暇时间一边诅咒这种忙碌,可一旦得到了时间,却又开始为如何打发而犯愁。想去买点东西,却心疼自己的钱包。想到什么地方逛逛,却被怠惰紧紧搂住了腰。
  不知我那些朋友在周末都会做些什么。心想要不然看看电视吧,但听着起居室传出某两个人欢快的交谈声,实在是不愿意加入进去。到头来,依然只能在自己房间里伸长双腿闲坐着。
  同龄人度过宝贵假日的样子其实就近在眼前,但这家伙还是跟平时一样在翻教科书而已。
  要不我也像她那样去学习?哈哈哈,别逗了。
  七月已经露出了头,温度和湿度仍在不断攀升。听着电风扇摆动的声音,意识如同渗出了水滴般不时摇曳。即将到来的是一如往常的夏日,但是,今年的状况不同。
  说不定,这将会是与某个人一起迎接的最后一个夏天。
  或许吧……不然的话,就不对劲了。
  明年夏天,水池同学还会在这里吗?
  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立刻予以否定了。
  真心已经肿胀发红,一碰就疼得要命,令人难以靠近。 
  回顾了一下自己与朋友的接触方式,心想高中生可能都是如此。每一个人都掩藏着自己真正的想法,圆滑地共存着。基本上,这才是与人和睦相处的法门。
  但所谓和睦相处,与自己想要达成的关系却并不一定一致。
  如果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人。
  真的有了那样的邂逅。
  我会将红肿的真心展现给对方,暴露出自己丑恶的一面吗。
 「………………………………」
  除了发呆以外,能做的事就只有看着水池同学而已。
  但要把时间全都花费在这上面,实在有些困难。
  至于能否做到,则姑且不论。
  我凝视着水池同学,并开口问道:
 「你觉得,休息日该做什么好?」
  被我突然这么一问,原本在查看手机的水池同学被惊得全身抖了一下。
  顺便一提,我是故意的。
  因为见她在看手机,才随口抛出一个话题。
 「做喜欢的事情不就行了么。」
 「没什么喜欢做的事。」
  如果是我,一定会想「别来聊这种没营养的天好吗」。而确实,我根本不在乎她会如何回答。
  只不过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不爽罢了。
  也或许,并不只是稍微一点,嗯。
 「那就休息。」
  迟疑了一下后,水池同学如同反刍一般,给出了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
 「……嗯。」
  也好,反正确实有那么点迷糊,或许稍微躺会儿真的能睡着。
  于是我摊开早上叠好的被子,坐在了毛毯上。
 「我睡了。」
  如此宣布后,就躺下身去,像幼虫一般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晚安。」
  稍迟一会儿,这声问候拂过了我的后脑勺。
 「……安。」
  暗暗地,在心中庆幸自己正背对着水池同学。


  正在为考试成绩烂得一塌糊涂而犯愁,突然想起今天是休息日,于是睁开了眼睛。好热——我张口抱怨,却没能发出声音。
  喉咙渴得冒烟,额头上挂着一层黏黏的汗珠。梦里的一身冷汗,是不是就源于现实中这闷热的天气呢。脑子晕晕的,记不清现在几点,以及睡前发生的事。
  就这么睁着眼睛,老老实实地继续睡了一会儿。
  直到意识终于恢复明晰,视线落在了水池同学的腰部附近。
 「………………………………」
  被衬衣盖着,稍稍有点弧度——仅此而已。
  却不知为何,看起来似乎毫无防备,满是破绽。
  宽松的衬衣下摆处,稍稍露出了一点短裤,以及含蓄的屁股。心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却一边躲在被子里看个不停,一边把舌头翘得几乎要碰到脸颊内侧。
  仅仅,看着而已。
  既然生活在同一个房间,当然会有这种目击的机会。
  只是由于无法直视,一直都深埋着头而已。
  仅仅是女生换衣服罢了,换成别人,我明明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也就是说在我眼里,水池海已经不是『别』人了吗?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人?
  飘飘然的大脑,找不出合适的字眼。
  她究竟会变成我的什么人呢。
 「啊,醒了。」
  水池同学用余光注意到了我。我若无其事地移动双眼,不让她察觉我刚刚的视线是指向何方,于是,发现自己正放肆地伸展着双腿。
 「抱歉,不小心过线了。」
  似乎是在翻身的时候,大幅侵占了水池同学的领地。水池同学先是在我脚上盯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句「没关系的」并很有礼貌地抓起脚丢了回来。很有礼貌?
 「越看你越像个好人了。」
  听了这话,水池同学稍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说,我吗?
 「我不能算好人啦。」
  她稍事思考后,不加修饰地如此否定道。看她一有空就翻教科书,可能本性相当一本正经?
 「再说这里本来就是星同学的房间。」
 「这倒也是。」
  说着,我爬起了身子。见状,水池同学将电风扇又调回了摆头模式。看来在我睡觉时,她有注意不让风吹到我这边。哦……好像是会太干燥对身体不好?虽然是些朦胧的知识,不知是否正确,但如果这是水池同学为我考虑而做出的举动,那就……怎么讲呢,果然是个好人嘛。想到这里,我不停抚摸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地为掩饰羞涩而低下了头。
  对话中断后,水池同学又拿起了手机。从昨天就一直是这样,时不时地,像是在等待联络一样拿起来检查一番,之后又默默地放下。
  就像是殷切盼望着被人约出去。
  这周她还一次都没有深夜外出过。对此,心中涌起的这股安心感是怎么回事呢。而紧随其后出现的焦虑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最近的我,体内就像是多出了一个从未使用过的内脏,对许多事都反应激烈。
  仿佛怀抱着某种不停燃烧的东西,无论睡多久都无法令其焚尽。
 「水池同学在学校都做些什么?」
  我一边看看表,想确认自己睡了多久,一边尝试将对话进行下去。
 「那是指什么?」
 「比如课间休息之类的。」
 「基本,都在发呆吧。」
 「是么……」
  眼看对话又要结束,我驱动大脑,完成了「休息、长时间、午休」的联想。
  午休……问问看吧。
 「下次,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对我而言,这就是拼尽全力的邀约了。
 「跟我吗?」
  水池同学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这声质疑,似乎也在向我暗示着那些围绕自己的流言蜚语。
  确实,这样做不会为我带来什么正面评价,或许也会让校园生活更加拘谨。
  我稍微反刍了一下那些有关水池海的传闻,然后做出了「那也无所谓」的决定。
 「嗯,跟你一起。」
  我再一次伸出了手。水池同学先是略低了一下头,然后,微微颔首道:
 「好啊。」
 「啊……」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将萌芽而出的喜悦缓缓地,静静地,吞入了心底。
  门牙的后方,溢出了令人有些痒兮兮的气息。
  情感与心跳,正步调一致地奔涌在全身的每个角落。
 「水池同学喜欢吃什么?」
 「肉。」
 「真直白啊。」
  就像是要展示给水池同学看一样,我露着牙齿,摆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又向水池同学走近了一步。
  希望可以像这样,把仍旧相隔遥远的距离,渐渐填补。
  远离她,又或是赶走她之类的想法,此时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已经将心意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我,还觉得一切都十分顺利。
  至少,在太阳依然升起的期间。
  然后,夜幕降临了。


  本以为今夜一如往常,但那只是时光的流逝给我留下的印象。
  对水池同学,似乎就并非如此。
  就在我一派悠哉,不经意地看向身旁时——
  蜷腿坐在角落里的水池同学这次不仅仅在看手机,更是主动操作起来。只见她动作生疏地移动手指,似乎发送出了某种信息。她的神情格外严肃,原本昏暗的双眸蕴含着淡淡的光辉。
  她的脸上,是一副小孩子面对漂亮的东西发不出声音,被深深吸引的表情。
  而我的心,也因这幅光景而蒙上了阴影。
  因为,她绝不可能对我露出那种表情。
  永远都是那样淡漠,如海面一般平稳静谧,看起来毫无感触。
  明明仅是如此,哪怕仅是如此,却已牢牢钳住了我的心。
  若她肯向我展露那样一面,不知我会获得多么充盈的满足。
 「啊。」
  或许这一刻,水池同学那如同花朵绽放般的喜悦,便是其中一个分歧点吧。
  我的面容与心,被划过了一道斜线。
  没有痛楚,却感受得到喷涌而出的血流。
  那是收到回信的提示音。伴随着声音与画面,水池同学的欢喜之情正迅速膨胀。
 「我出门一趟。」
  说罢,水池同学如同重获新生一般,精神饱满地捧起了化妆道具。
  说不定……
  这一次,她是主动提出想和对方见面,然后出门的。
  这一推测,究竟刺激到了我的哪个部分呢?
  视线逐渐失去了焦点——因为紧张,因为焦躁,因为恐慌,因为嫉妒。
  连说话的声音,都随着天花板与墙壁,高速旋转着。
 「话说啊。」
  同样的话语,已经被用来呼唤她很多次,但指尖从未曾像这次一样用力。
  听到我如此大声,水池同学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抬头仰望着她那有些焦急地原地踏步的模样,我……
  我——
 「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吧。」
  用自己的心,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
  态度鲜明地,跨过了事前划好的领土分界线。
  午睡时不小心越界的脚,虽然正胆怯地瑟瑟发抖,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打算。
 「什么啊?」
  之所以问得如此含糊,是因为她也十分不解吧。
 「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予理会,进一步追问道。听罢,水池同学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去哪里,有必要告诉星同学吗?」
  没有。
  确实没有,可就算没有,我也要用其他理由来将她挽留。
  心情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动机,所以不再等我,擅自展开了行动。
 「好多人在说你的闲话。」
  对于比平时更纠缠不清的我,水池同学有些不耐烦地躲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
 「骗人,你绝对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我还急着要走呢。」
  她的声音愈发不悦,向耳朵发出了危险的讯号。
  但是,我却没能在此时埋下头去。
 「你在做不好的事,对吧。」
  我抬起头,凝视着水池同学。对此,她用咂嘴般的态度反呛道:
 「嗯,但这跟星同学没有关系。」
  我手撑地板,前倾着身体继续劝说道:
 「别再继续下去了,不会有好结果的,绝对。」
 「不用你说,我明白。」
 「如果明白早就住手了,你根本不明白!」
 「那个,这是干嘛,你到底想怎样?」
  烦躁令她加快了语速。啊,这是生气了,原来她也会生气啊——都这时候了,我却产生了这种莫名的感动。
  原来,遇到开心或不爽的事,她也懂得如何表现。
  可令人心酸的是,她对我表露的,就只有后者。
 「因为、很危险啊……我不希望你去,因为——」
  说出的话绕了一圈,又失去了下文。
  就在这期间,水池同学也很有可能气冲冲地离开。
  所以即使靠演戏,我也一定要唬住她,尽量拖延时间。
 「既然是朋友,当然会担心啊。」
  这个理由既浅薄,又假惺惺。什么朋友啊,比唱得还好听。
  我只是不想放她走罢了。
  一旦她走了,肯定就不再是我所认识的水池海了。
  如果总是要这样凭空想象到天亮,我的脑子总有一天会坏掉。
  不对,明明早就坏掉了!
  但大脑会坏掉,就说明我已经投入了到会毁掉自己的程度。
  水池同学仍面对着房门,暂时停止了动作。
  我现在是应该抓住她的肩膀,从身后抱紧她吗?
  但某人说过,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么,「那样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我一直寻找着这个答案。
 「星同学说的话,我也觉得很正确。」
  她披着夜幕,用冰冷的声音回答道。
 「那么,你所谓的正确,能让我得到什么呢?」
  这掷地有声的质疑,令我一时语塞。
  我能给予水池海的东西,就只有——
  十七岁这颗羞赧又偏执的心,拒绝直视答案。
  于是。
 「什么都得不到的话,我宁愿选择错误的一方。」
  说罢,水池同学拖着拉长的影子,抓起钱包,丢下化妆道具,快步离开了房间。
 「要出门吗?」
  仿佛可以看到她不顾那声轻佻的问候,肩膀扬起风声绝尘而去的模样。
 「是不是应该给她一对卜字拐啊~」
  回过神时,我也已经追到了屋外,跟躺在起居室的水池太太打了个照面。
  她正像个戏精一样摇摆着双臂。
 「等等嘛,把这个带去……哎呀,又出来一个。」
 「那个,您女儿……」
 「气势汹汹地冲出去了呐~好久没有被她无视了。」
  说着,水池太太蹦了起来。这么一看,下巴的线条也好肩膀也好,真的都格外纤细。
  细腻,又标致得让人连想摸一下都会犹豫再三,确实可以让人意识到她们的母女关系。
 「要追的话最好快点哦。没关系,你比她个子大嘛。」
 「诶……追……要追……么?」
  除此之外,确实想不到自己冲出房间的理由。明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在隔壁房间那么一闹,她应该都听见了吧。然后,却在这里一脸欢快地煽动着我,看上去毫无责任心。
 「如果都很着急的话~肯定是腿长的一方更有胜算嘛。」
  说完还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理论颇为满意。这人究竟怎么回事。
  她的态度似乎让我冷静了些,至少恢复到了可以发现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出门的程度。
 「快去吧,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哦。」
  她的口吻始终温和平缓,听起来与慌张或气愤完全无缘。
  既然她没有阻止自己的女儿,那么当然也不会阻止我。
 「那孩子忘了带手机,只要拿起来看一眼,应该就知道她要去哪里了。」
  说着,水池太太朝我房间里指了指。回头一看,她确实把手机放在——或者说,在刚才的冲突中扔在了被子上。
  但想到涉及隐私问题,又不由得有些迟疑。明明接下来就要做出跟踪的行径,却仍被善念束缚着手脚。
  就跟可以吃霸王餐,但不可以杀人差不多。
  虽然正确,但并非明智的判断。
  不对,椎名不是说了,是夜里在车站见到她的吗。
 「……不了,我大概知道她在哪。」
 「那追起来就容易多喽~」
  看来她已经认定我要去追了。所以,该怎么办呢?我如此扪心自问道。
  ……看来,已经决定了。
  我回到房间,没去管手机,只把钱包拿了起来。
 「家门就拜托您了。」
 「一路顺风~」
  语调和动作都软塌塌的,毫无可靠之处。
  我跑出公寓,大步流星地跳下楼梯,用力蹬踏着地面。
  这种心脏和手腕像是连接到了一起般剧烈地跃动并奔腾的感觉,不惜粉身碎骨般拼尽全力的感觉,已经被我遗忘了多久呢。不去思考前往车站的最短路线,放弃疑虑,将决定权全部交给了双脚和眼睛。
  将自己敲打、研磨至极限,锐利到几近消失的程度。
  这或许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全力以赴。
  即使前方的道路被墙壁压得愈发狭窄,被撞破手肘,擦断头发,也丝毫不肯停步。
  哪怕她正在大路上全速狂奔,我也一定能追上她。
  因为我始终都是走在同一条路上,活到了今天。


 「啊,忘带手机了……」
  坐上电车后,才发现握在手里的只有钱包。不对,也不能说是忘了,是在跟星同学发生矛盾之后慌了神,就只带钱包跑了出来……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回去了。
  我一边想,一边扭头看了看车厢内部。电车已经驶离车站,逐渐撕裂着平和的夜幕。
  这么一来,就算地生小姐遇到急事,或者突然嫌麻烦改了主意,我也无从得知了。会不会一直站在车站,傻傻地等待她出现呢?反正没别的事可做,或许真的会吧。
  明明是自己的事,想象起来却如同一个旁观者。
 「不对……不太准确啊……」
  并不是无事可做,而是想做的事只有这一件。
  谁让我太喜欢她了呢,啊~哈哈哈哈~哈。
  脸一点都没动,心里却笑得欢实。
  真是滑稽。
  朋友。
  很久很久,没有被人如此称呼了。
  从一个毫无金钱关系……似乎还关心着自己的人身边逃离。
  只为了去见一个花钱包养自己的人。
 「真的没救了。」
  我低下头,将视线投向了根本没有握在掌心的手机。手指正一边颤抖,一边缓缓弯曲着。
  第一次,主动提出要见她。
  这份心情,已经变得难以遏止。
  想要见到她、看到她、听到她、抚摸她、感受她,让一切感官都沉溺在那阵花香当中。
  就好像在梦中如此渴望着一般,连意识都变得朦胧起来。
  我将手贴在车窗上,仿佛要触摸夜色一般。
  夜的微凉,正用气息吹拂着我心中的胆怯。
 「………………………………」
  星同学说的那些话,似乎出乎意料地令我的心有些受挫。
  比起受伤,更近似于疲惫。
  至今为止的我,总是唯唯诺诺地,囫囵接受着别人说的话。既不加思考,也不在乎个中含义,对一切照单全收。但是在星同学试图对地生小姐出言否定时,我却像耍泼一般胡乱挥起了自己的手臂。
  为了不让外物介入,以及改变如今的自己。
  维持自我,真的好难啊。
  啊,不过,之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我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地生小姐的日子。当时我也是在否定某个人之后,一直不知所措地深深埋着头。之后认识了地生小姐,将各种事糊弄了过去,并在接下来的半年里获得了不小的拯救。
  但独自一人时,就会发现环绕在周遭的状况根本毫无变化。
  尽管我自己已经像是粉身碎骨一般,改变得面目全非。
  走下电车,爬上楼梯,向着检票口走去。车站里大部分是回家途中的上班族,而我则是在他们的归途当中逆流前进。大多数人都在满面的疲态中流露着些许的安心感,目光与面颊也令人感受到几分柔软。看来,回家确实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我不禁有些烦恼,不知自己回去时该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
  通过检票口后,立刻站在了附近的柱子旁边。几乎每一次,都是与地生小姐约在这里见面。虽然根据宾馆的位置,偶尔也会发生些许变动,但这次没带手机,所以就算发生那种情况,我也收不到地生小姐的通知。不知她会不会来呢?朦胧的意识不禁产生了某种毫无危机感的怯懦。
  只消一次心血来潮的厌倦,我们的关系恐怕就会迎来终结。
  把这种东西视为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的我,可能注定会变得不幸吧。
  因为没确认过时间,所以也不知等待了多久。
  只能感觉到,穿梭在站内的乘客似乎来来回回更换了两群。
  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我只是静静等待着,脑子里从未闪现过回去的念头。
 「抱歉哦,稍微晚了一点。」
  将我粉碎的女人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小步向我跑了过来。
  她的声音令耳际传出了被割裂般的痛楚,不过我依然能够泰然处之。
  抬起头时也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可饶是如此,还是无法错过发生在眼前的变化。
 「和服。」
  今天的地生小姐穿着一件……这是什么颜色?总之就是类似淡淡的青绿色的和服,头发也没有像平时那样披散,而是盘在了上方,还戴着奇怪的发饰,与往常的气氛截然不同。
  转瞬之间,我就忘了自己是在为什么而消沉。
 「啊,这身打扮?因为早些时候去日野家做客,没换衣服就过来了。」
 「日野?」
 「喔哟。」
  地生小姐连忙抬手遮住了嘴。看来她是很罕见地说漏了嘴,连忙强硬地改变了话题。
 「小海,你知道怎么脱和服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地生小姐的玩笑令我发出了几声干笑,不过声音的振动是出自另外的因素。
 「小海?」
 「如果你原本很忙的话,实在抱歉。」
  看到地生小姐……该说是庄重吗?总之打扮得很特殊,我有些惶恐地道了歉。毕竟,她今天原本并没有跟我见面的打算。
 「就算很忙,如果是为了见小海的话,我每一天都在所不辞哦~」
 「……哈哈。」
  哪怕是显而易见的场面话,也令我十分受用。我想,一定是因为此刻的情绪很消沉吧。
  所以,不会变得更加消沉。
  啊,但接下来就会轻松多了。
 「咦?今天好像……」
  说着,地生小姐凑过来细细观察起我的脸来。到头来,今天出门时还是没能做任何准备。
  甚至连衣服都是在房间里穿的那身,说不定光是站在一起,都会给她脸上抹黑。
  好不容易见了面,却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呃,都没好好化个妆,真的……对不起。」
 「我不是说这个啦。」
  接下来只要一起去宾馆,任由她随意摆弄,就可以不去想任何事情了。
 「好了,我们走吧。」
  所以,我——
 「才不要呐~」
 「哈?」
  不料,地生小姐抢先握住我的手,令我停下了脚步。她先是动作夸张地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说了声「好,走这边」才带着我迈出了步子。明明说了不要,脚步却显得格外匆忙。
 「地生小姐?」
 「忘了之前有没有说过,在对方自暴自弃的时候,就算上了床也兴奋不起来啦。」
  穿着和服的背影毫不迟疑地向前走,我则像风筝一般紧随其后。
  被她评价为自暴自弃的脑袋和视野,正无力地摇来摇去。
 「不过嘛,想办法让那样的女孩子提起兴致,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说着,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你跟我说也没用。
  然后,甚至还秀了一下攥紧的拳头。都说不关我事啦。
 「发生什么事了?」
 「诶?」
  面朝前方的地生小姐,将声音换回了平时那种平缓的腔调。
 「因为正常情况下,小海是不会主动提出要见面的嘛。」
 「………………………………」
  即使是地生小姐,对此也还是产生了些许误解。
  我恳求与她见面,是发生在情绪低落之前。所以,两者其实没什么关联。
  对她的情感,早已扰乱了我的日常生活。
  但此刻的我确实很消沉,而她也确实看穿了我的变化。
 「莫非,我很容易被看穿吗。」
 「换成别人就不一定喽,毕竟小海很老实。」
  说到这里,地生小姐颇为得意地露齿一笑。
 「但我毕竟近距离观察过小海的各种表情嘛。」
  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被她那罕见的言行深深吸引。再加上衣着与发型,今天的地生小姐给人感觉……很新鲜?新颖?这种从不同的一面体会到另一种感觉的现象,不知应该怎样形容。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了我的才疏学浅。
  不过她的台词虽然字面上看起来蛮正经,可冷静地想想观察地点与具体露出的表情,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仅是如此,堆积在体内的东西似乎就被释放了一部分。
 「太好了。」
  此时不知为何,地生小姐又笑了起来。
 「好什么?」
 「别问啦。比起这个,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打算去吃东西。明明不知道目的地,我却一直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只要最重要的部分还联系在一起,其他的一切就都无所谓。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所以最好清淡点。」
 「嗯,那就去前面那条路上的拉面馆吧。」
  没打算听就不要问啊。


  她在电车上,出神地凝望夜色。
  我则始终注视着她。
  追上去,发现她,乘上另一个车厢,然后继续追。
  这一切所作所为,绝对称不上正确。
  我和她一样,都在一步步前往错误的方向。
  就这样,等待许久后出现的人,与我想象的模样相差甚远。
  关于所谓的『地生』是个怎样的人,我曾做过诸多想象。本以为会冒出男朋友……或者有金钱往来的对象……这一类毫无掩饰余地的狐鼠之徒。假如真遇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虽然有可能就算冲出去也只会徒增混乱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束手旁观真的好吗等等这一类针对尚未谋面之人的忧虑纷纷涌入了大脑。
  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和服美女。
  甚至在美女二字前面,还可以冠上「大」或「超级」之类的名头,年龄看着比我们稍大一点。我跟她们隔了一段距离,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见和服美女抓住了水池同学的手,像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水池同学一开始似乎兴致不高,但走着走着就放松了不少,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躲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从面前走过。
  当初也正是同样的笑容,让我就此沉入了水池海的深渊。
  而当时与现在的她都在为何而笑,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得到了答案。没错,就是这个『地生』。
  她们是什么关系?肯定不是朋友。光从气氛,就可以如此断言。甚至有种两人之间的空气都被染上了色彩的错觉。当然,也可能只是精神过敏罢了。
  我喜欢的人。
  她所谓的喜欢,究竟是哪种含义呢。
  而且,喜欢也分种类的吗?
  明明已经被甩开距离,也失去了继续跟踪的意义,双脚和心却依然无法被阻止。
  真是不害臊啊,我这个人。即使是现在,双颊也热得发烫。
  但是,但是啊——「但是」一次次地冒出嘴巴,为见不得人的动机提供行动力。
  唾液的味道,逐渐增加了几分苦楚。
  要跟踪倒是简单,因为水池同学的眼里就只有那个和服美女。
  对其他的东西,仿佛是打从心底里毫不在意。
  两人离开车站并走下一个缓坡后,进入了一间拉面馆。看着她们的身影渐渐融入通明的灯火,我油然产生了一种不忿的情绪。
  什么意思啊,我做的晚饭满足不了你的胃口吗。
  对这一点我莫名介意。至于吗?嗯,当然至于。
  挂着黄色屋檐,位处大楼一层的拉面馆并不算大,如果跟进去,再怎么说也肯定会被发现。所以在她们开开心心用餐的时候,我不得不等候在外面。这种状况大概就叫凄惨吧。我搂住自己的上臂轻轻摩挲着,同时挪开了视线。
  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站在城市的夜色下。
  明明只见识过家乡的风景,却对此并不喜欢,希望有一天可以离开那里。
  而现在,仅凭一时冲动,我就迎来了那样的一天。
 「……什么嘛。」
  原来这么简单啊。
  白天明明热成那样,可一到夜里,那些热度就都不知躲哪儿去了。温度消退后,就只有湿度残留在夜雾般的空气里,混杂到呼吸当中。我一边用后脑勺磨蹭着墙壁,一边仰望着憧憬已久的天空。
 「………………………………」
  但天空,就只是天空而已。
  等待在梦想实现后的,并不一定是心中期许的情景。


  由于打扮得与拉面馆格格不入,一进门就受到了格外的注目。而地生小姐的一身花香,就更是与店内浓郁的味噌香气难以调和。更何况还穿着一身弄脏会很麻烦的衣服,又牵着一个小矮子。
  光看这个组合,就足够在脑内编出一肥皂剧了。
 「话说,咱们会不会显得很可疑啊。」
 「唔,是么?」
  坐下之后,地生小姐若无其事地翻开了菜单。尽管表面看上去被凝固的油污染得有些发黄,但她却一点都不在意。
 「要是被怀疑到,就说是姐妹好了。」
  说着地生小姐瞧了我一眼,并露出了微笑。姐妹……我跟地生小姐。
 「像吗?」
 「姐妹不一定非要长得像吧。」
 「……没有这一点的话,我们不就毫无关联了么。」
 「唔。」
  于是地生小姐游移了一下视线,不知是在想该点什么,还是其他事情。
 「那就说是恋人好啦。」
  被她如此随意地说出来,我也……很困扰。舌根有些发麻。
 「反正也不完全是说谎。」
 「……明明就满嘴谎话。」
  但比起姐妹,还是恋人更……我在对比些啥啊。
  最后,地生小姐点了两碗店里最有人气的味噌拉面。我隔着衣服摸了摸肚子,有点担心吃不完。指尖传来的充实感,让我想起了星同学。我跟星同学……跟她怎么了啊。
  因为很少……或者说是头一次跟同龄人一起住,所以有许多不适应之处。
  就这样用一只手联想着星同学,另一只手则一片温暖。
 「那个……手。」
  因为一直都被握着,所以就稍稍提醒了一下。于是,地生小姐将那只手举起,然后细细审视了一下。
 「这次没受伤啊。」
  她似乎这才放下心来,并松开了手。重获自由后,我也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短小的指尖上早已没有创可贴,伤口也几乎看不见了。
  指节间的纹路里,还残留着地生小姐的温度。
  我自然而然地,攥紧了拳头。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地生小姐凝视着我的脸,如此问道。
  反正就算保持沉默,她也能从我的脸上读懂一切,不如主动说出来吧。
  同时一厢情愿地想,或许她也是出于对我的担心,才答应见面。
 「遇到了不好的事……更具体地讲,跟人吵架了……大概。」
 「吵架?」
 「跟现在住的那一家的女儿……」
 「哦?」
  应该算吵架吧……或者说口角?好像都一样。星同学似乎是怀着善意……在为我而担心。也就是说,她是个好人。但不知为什么,我跟一个好人吵了架。过去跟坏人也吵过架,所以或许我其实是个蛮易怒的人。总之,基本上是我的错。
  回去之后,是不是应该道歉呢。
  虽然不知道该为什么而道歉。
  问地生小姐的话,她会告诉我答案吗。
  在我不着边际地烦恼的期间,地生小姐并没有向我搭话。抬头一看,她像是单纯在等拉面一样静静坐在那里,注意到我的视线,才缓缓转过了身。
 「怎么啦?」
 「不……也没什么。」
  从话题的走向来看,明明不该中断在这里才对。想象当中的问答并未发生,令我空荡荡的手腕感觉无处安放。而好像是对此有所预期一般,地生小姐开口说道:
 「虽然很感兴趣,但既然想要倾诉,就应该主动一点吧。」
  她摆出了一副「你想说的话我很愿意听哦」的态势。但面对她宽容地张开的双臂,我却很难坦率地扑入她的怀抱。她若是命令我开口,对我来说反而更轻松。在明知这一点的前提下,我还是认为地生小姐不会这么做,因为她并未向我索取这样的服从。从至今为止的交流中也感觉得到,她似乎总会有意地启发我的自主性……虽然觉得那并非出于教育意图就是了。
  到头来,我仍然丝毫无法参透她的心思。
  ……那也是当然了,毕竟她从没跟我讲过。
  而我,也是一样。
 「她说我不应该跟地生小姐见面。」
 「哦?」
  听了这话,她似乎很高兴般扬起了嘴角。
 「虽然对于我去了什么地方……她似乎误会得很深,但主要还是在劝我别做那种不洁身自好的事。」
 「也不能算误会吧。」
  地生小姐将小拇指贴在唇边,嘻嘻嘻地摇晃着肩膀。她可真是乐在其中啊。
 「而且确实很不洁嘛。」
 「这倒也是啦。」
  发生过金钱交易是不争的事实,而我也确实为此付出了自己的身体。
  但对我而言,一切早已不仅仅是如此。不知是从何时起,我的动机已经彻底改变。
  至于地生小姐,则似乎还是刚见面时的样子。
 「说得不错嘛,是女生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
 「跟我同龄。」
  至于上的是同一所学校这一点,我下意识地没有提起。虽然就算告诉她,应该也不会发生什么。
  整理着袖子的地生小姐,嘴边始终带着笑意。究竟是什么值得她如此开心?
 「原来你跟女孩子住在一起啊……开心吗?」
 「开心……不,没觉得。」
  会问这种事,或许说明她对我多多少少有些关心……或者嫉妒星同学……之类称我心意的想法开始绕着大脑横冲直撞。这怎么可能呢。
 「那就不要见面喽?」
  正在发白日梦的我,被她这句话一剑戳穿。
  就像被夹住了额头上的皮肤一般,我猛地抬起了头,只见地生小姐脸上仍是一副温柔的笑容。
 「因为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确实做了不好的事,可能小海也是因此才情绪低沉吧。」
  我努力克制,试图维持自己的表情。
  祈祷她不要察觉我内心的焦躁,哪怕一丝一毫。
  然后,稍稍撬动了舌头尖。
 「没有吧,反正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在做坏事了。」
 「但被人这样指指点点,还是很不愿意的吧?」
  或许是这样吧。那是一种与罪恶感并道而驰的,不安定的情绪。
  我没有在做坏事的同时,还对着别人挺胸抬头的胆量。
 「也没有。」
 「是吗~那咱们继续见面也没关系喽?」
  如此轻佻地敲定结论的地生小姐,之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幅开心的模样,是因为我的眼功能已经被设定成只有这一种模式了吗。
 「啊,好……」
  好好好,当然好,那太好了——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变成了一只摇着尾巴的狗,正扑在她脚上蹭来蹭去。
  若是见到变成狗的我,不知她会开心吗。
  说不定,反而会令她失去兴致。
 「但最好也能跟住在一起的女生和谐相处。听起来,她似乎是个好人。」
 「唔……嗯。」
  星同学。在对我动怒这一点上,跟过去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但是,发怒的理由却有着质的区别。
  还说自己是我的朋友。
  将一个擅自闯进来借宿的家伙,视为朋友。
  如今也没有再对我表现出嫌弃了,所以或许可以算是个超级大好人。
  而且看上去完全没有暗藏什么坏心思,尽管彼此之间话不多,但相处起来确实很舒服。
 「感觉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十分难得地,产生了这种久违的想法。
  可以让我不必怀疑是否好人的,恐怕也只有星同学而已了。
  地生小姐虽然也是好人……可以说,是个好人。
  但值得怀疑的部分,也着实不少。我是在持有怀疑的同时,全面地相信着她。
  这种矛盾,大概仍将继续侵扰我吧。
 「喔~」
  地生小姐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有点随意,或者说漫不经心,也是因为我希望如此吗。或许遇见并喜欢上她的过程,对我而言实在是过于理想,所以针对其他的事,我也逐渐因为得意忘形而做起了有利于自己的联想。
  盛着拉面的两个碗被整齐摆在了我们面前。身穿和服的地生小姐明明很难融入店内的情景,但坐在拉面前竟也不显得突兀。只因为是美女,就能够令大多数的环境为之臣服,让人感觉……怎么说呢,很不公平。
  拉面里飘着许多玉米粒,金黄的色泽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与味噌面汤混在一起的颜色,似乎与星同学的头发有些相似。
 「地生小姐为什么不会对我下命令呢?」
  明明很喜欢用诱导的手段,促使我主动去做她希望我做的事。
  如此拐弯抹角,难道不麻烦吗。
 「你想被命令吗?」
 「也不是那个意思啦,就是觉得……」
  以自己的立场,理应被那样对待。
  凝视着碗里升起的热气,地生小姐泛起了笑容。
 「那就命令命令你吧。」
 「是。」
 「拿起方便筷。」
 「是。」
  拿好了。地生小姐掰开方便筷,然后望向了拉面。
 「开动吧。」
 「……是、是……」
  下唇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虽然不懂为什么,但只要稍有松懈,搞不好就会哭出来。
  拉面的味道几乎一点都没能记得。
  但是,十分温暖。


 「之前没吃晚饭,正好填饱了肚子。」
 「那真是太好了。」
  声音就像是被拖拽在身后一般沉重。过去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将食物剩下这种选择,如今仍旧如此。但这次确实太艰辛了,早知道稍微留点面汤就好了。
  走出拉面馆时,室外似乎比屋里更加闷热,让人很不畅快。
  很少有机会吃饱肚子。这种难得一遇的感觉,似乎很容易令人身心懈怠。
  此时,地生小姐似乎正看着这样的我。
 「有事吗?」
 「嗯,没什么啦。」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被人如此轻易地触碰,却又不会产生反感。自己的这副模样令人略感困惑,视线也不禁有些飘忽。
 「今天要住在外面吗?我不会对你做色色的事情啦,大概。」
 「这个大概实在让人信不过……但如果方便的话,就拜托了。」
  此时的我,实在没力气回家跟星同学继续吵架。
 「那就走吧。」
  说完,地生小姐收回了她的手。与夜晚不同的阴影,掠过我的脸颊并失去了踪迹。
  我们按原路返回,爬上来时经过的坡道,一起向车站那边走去。擦肩而过的人群,大多散发着年轻欢快的谈话声。声音在他们之间你来我往,伴随着夜色与灯光倾泻在我们身上,与广袤的夜空形成了一定温差,让我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到了这个时间,就会有很多刚听完课的学生。」
 「听课?」
 「因为附近有大学嘛。这一带原本就是大学城。」
 「哦……」
  白天的地生小姐,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员呢。
  有的时候,会在她身上发现一些大学生的感觉。虽然,我并不清楚大学生应该是什么感觉。
  并肩走在一起,会对她与我的高度差格外在意。虽然也要怪我比较矮,可即使如此她个子也太大了。若将视线横移过去,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好大。
  不对,我想说的是身高来着。
  果然有钱人的饮食条件比较好,所以养殖培育的成果也如此喜人。
 「啊,你在偷看胸。」
 「才没看。」
  地生小姐的火眼金睛果真令人咂舌。之前曾对此提出质疑,结果她回答『只是因为经常看着小海,所以才明白哦』。明知她是看我傻兮兮的所以趁机捉弄一番罢了,心中却还是羞赧不已。
 「光看就满足了吗?」
 「我~没~看。你没听见吗?」
 「没关系啦,来随意处置吧。这对胸啊,现在已经是属于小海的了。」
 「……如果我当真了,你打算怎么办。」
 「尽管当真吧。」
  面对她那笑嘻嘻的模样,我不禁感叹,自己真的敌不过她。
 「地生小姐出身于怎样的家庭?」
  平时,我从不会打听有关她的事。虽然想知道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但我还是千辛万苦地克制住了自己。至于地生小姐,也会极力避免问及我的身世。
  但今天,或许是她不同寻常的打扮刺激了我,于是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你猜是什么样?」
  不出所料,她以拿我取乐的方式岔开了话题。换做平时的我,可能会就此放弃,谈些其他的事情。
 「呃……啊……」
  我开始细细打量地生小姐的衣着。脚下的雪踏她穿起来也很好看。
 「墙上有挂轴。」
 「挂轴嘛……确实有,不过我房间里没有。」
 「还有,看起来很贵的壶。」
 「走廊里确实有看起来很贵的壶,那东西值多少钱呢?」
  见她掰着手指乐在其中的模样,不知为何,我的心头突然一凉。
  不过,那并非被开了洞一般的空虚感……而更像是敞开窗户,将清凉的空气迎入室内。
 「还有……想不到了。」
 「小海对有钱人的印象,还真是老土啊。」
 「谁让我不认识有钱人。」
  除了她以外。不过猜测归猜测,一问才知道她果然是个有钱人。
  只见地生小姐将手别到背后,迈着欢快的步伐说道:
 「还有地下避难所。」
 「……诶,真的?」
  听了这话,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此时地生小姐就像在开玩笑一样,露出了轻快的笑容。
  哇——我对此大为感慨。
  然后注意到另一件事,差一点又停下了脚步。
 「地下……什么?」
  听懂了地下,但后面的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英文外来语。谢……谢尔……贝壳?
  地下贝壳。化石么?化石的话,确实像是有钱人会玩的东西。虽然不太懂,但应该很贵。
  有钱人。家很大,绿化很充足,什么东西都有,家规很严格。
  想象力被限制在了这样的印象里。
 「出身富贵的话,如果家里人知道你在做这种事……不会很糟糕吗?」
  原本想说会不会挨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嗯~」
  地生小姐有些伤脑筋地低吟了一番。
 「总之,应该会挨打吧。」
 「挨打。」
  听了这个比想象中还要直白的结果,我吓得整个人差点蹦起来。
 「首先是肚子和脸,一边一拳。咚~咚~!」
  她用戏谑的口吻朝半空中挥拳,力道看上去颇具真实性。
  就好像任何形式的殴打,她都经历过。
  我开始想象——地生小姐的皮肤遭到扭曲,并伴随着各种色彩,雕刻出痛苦的形状。
  ……仅是如此,心中的躁动就几乎无法抑止。
 「如果遇到那种事,一定要在挨打之前逃走,求求你。」
 「……小海?」
  挥出的拳停在了半空中,地生小姐将目光投到了我的脸上。
  可能是因为语气过于恳切吧。但是,仅仅如此仍未抒尽我的胸臆。
 「无论你家里有怎样的情况和苦衷,我心里还是……不希望你挨打。」
  如此美丽,只需要看一眼就让人心中涌起暖流的事物却要被人糟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地生小姐之所以钟情于女高中生,或许从根源上讲也是出于类似的情感吧。
 「嗯……我会的,谢谢。」
 「别谢我……」
  我心中已无暇接受她的谢意。
  地生小姐稍稍弯曲膝盖,将视线降到与我相同的高度,然后像是在脸上画半圆一般咧开了嘴。就在我为这张宛如少年般的笑脸感到猝不及防时,她又伸手抱住了我。
 「嗯~嗯、嗯~」
  她一边发出颇为享受的声音,一边在我背上摸来摸去。因为体格相差太多,我整个人像是被她盖在了身下。在一贯的花香当中,还掺着一点刚刚吃过的拉面味。
  虽然很突然,但跟全身赤裸着抱在一起相比,还是要安逸得多。
  心里仍保留着些许空间,让我得以去介意周遭的目光,但我却偏偏闭上了双眼,打算将全身心沉溺在拥抱当中,直到地生小姐满意为止。
  这种心境,就如同漂浮在天空中一般。
  手腕每一次微微颤动,都会令一股暖意扩散到腹中。
  终于,心满意足的地生小姐放开了我。和服的衣摆发出的摩擦声,仍有些许残留在耳畔。
  经过站前那座较为冷清的停车场,走进了巨大的卡拉OK广告牌旁边的路。眼前又是另一条平缓的坡道,浮映在夜色里的灯光都铺洒在较高的位置。我跟着地生小姐,向高层建筑物比较多的方向走去。
  在建筑物增多,同时人迹逐渐减少的道路中途,看到了一段小小的阶梯。地生小姐走下了平缓的坡道,我也紧随而去后,发现是一座被较高的地势包围在中间的公园。入口旁边是一片聊胜于无的沙圃,更远处则有两座支架与围栏都被涂成黄色的秋千。中央有一座非常袖珍的滑梯,成年人的话甚至可以一脚从上面迈过去,看来是供幼儿玩耍用的。以上这些,就是所有的游戏设施了。
  最后就是在一颗比房屋还高的树木下方,摆放着一张腿很短的蓝色长椅。
  就是这样一座小小的公园。秋千对面有好多栋高级公寓,每一栋都探着一颗形状差不多的脑袋。地生小姐在沙圃前停下了脚步。
 「真令人怀念,原来还在啊。」
  说着她眯起了双眼,像是在追逐只有她本人看得到的某种事物。
  我站在旁边,抬头看着她这难得表露出的,貌似有些脆弱的一面。
 「你经常来吗?」
 「嗯?唔……」
  地生小姐像是有些头疼般支吾起来。啊,又是这样,跟刚才如出一辙。
  她不想被人得知任何东西。
  即使是对我……哪怕是对我。
  为什么啊——我不禁想如此大声质问。
 「或许对地生小姐而言,只是无所谓的,毫无意义的东西。」
  尖锐的情感,终于冲破了喉咙与口腔的束缚。
 「我是绝对、不会背叛地生小姐的。」
  哪怕她给予我的期待,完全没有达到可以构成背叛的程度。
 「所以,希望你可以再多……信任我、一点……」
  声音当中几乎要渗出水分,真是丢脸死了。再这么下去,夜幕都要被撕裂了。
  或许是明知如此,所以,轻轻地——
 「才不是毫无意义的东西呢。」
 「地生小……」
  地生小姐把手放到了我的胸部上。
  由于过于突然,我不禁发出了「噫」的惊呼声。
 「不就在这里嘛,不管去哪里都找不到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地生小姐……」
  一边抓着人家的胸,一边说着貌似很令人心动的台词。
  还有因为考虑到气氛才没明说,但她手指还在动。这指法,够进一趟派出所了。
  而且,这家伙怎么还笑得如此自然啊。
 「小海。」
 「那个……」
 「我啊。」
 「如果要说正经事,能先、放开我的胸么?」
 「唔……」
  究竟有什么可犹豫的啊?而且明明是一副伤脑筋的表情,可手指的动作却丝毫不肯停止。我时不时在心里大吼「别闹了」又或者将视线投向远处又或者暗自抱怨她不分场合,试图将意识抽离眼前的情况,但那手指却越来越无法置之不理。无论如何,都无法不被吸引注意力。
 「…………不是说,今天不做这种事么……」
  心脏就像被挪到了耳郭一样吵闹得很,呼吸也变得不再通畅,磕磕绊绊。
 「那既然有这个机会,就来聊聊胸部的话题吧。」
 「什么机会啊?」
 「跟身高相比,小海的胸却很大,我对此时常会暗自窃喜哦。」
 「……性骚扰,这完全是性骚扰。」
  个子一点都长不高的事情,我自己也比较介意。虽然从糟糕的饮食状况来看,会变成这样也毫不奇怪。至于胸部,则没怎么在意——直到现在为止。
 「好像又稍稍变大了一些。」
 「……这我哪知道。」
 「不愧是成长期。」
  她还笑嘻嘻的。为什么摆出一副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表情啊。
 「那个,差不多该松手了吧……拜托。」
  为什么非要为这种事求她不可啊。热量积攒过度,头痛也开始愈演愈烈。
  地生小姐像是终于满足了,伴随着像头发的光泽一般闪亮的笑容,她先是松开手,然后挥动了两下。
 「好啦,抱歉抱歉,但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
  除了胸之外什么都不记得。到了这时候,眼泪也终于都缩了回去。
 「你有说什么吗。」
 「有说小海很可爱嘛。」
 「那真是谢谢了。」
  绝对不是这个。到头来,似乎还是被她蒙混了过去。但目前的话题又让人不愿重提,也不知她是算计好了这一切,还是无心之举,总之我都赢不过她,只好认输了。
  从失败中虽然可以吸取教训,但却什么都得不到。
  我重振精神,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地生小姐,那个……我有话要说。」
  正在向前走的地生小姐将右脚停在了半空中,然后像陀螺一样转了个身。
 「说吧。」
 「不过,可能会花些时间。」
 「唔,那这样好了。」
  说着,地生小姐啪嗒啪嗒地走向了长椅,然后看都不看一眼,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将半个身子融入到了夜色当中。
 「那里不会很脏么。」
 「没事,衣服原本就是用来保护身体的嘛。」
  话虽然一点没错,但她那身衣服一看就价格不菲……对有钱人来说,这都无所谓么?有钱人,果然厉害——我心中绽放出了憧憬的光辉。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想起当初,她也曾毫无忌惮地抓住我脏兮兮的手。
  或许只是地生小姐比较不正常而已。
  我坐在了与她相隔一段距离的位置,于是地生小姐立刻蹭了过来。
 「……………………」
  我又离远了一点。只见地生小姐先是有些讶异地歪了歪头,然后又凑到了我旁边。就这么一进一退地重复了几次,我终于被逼到了长椅的最边缘,再也无处可逃。
  被她将死后,我有些自暴自弃地稍微笑了笑。
 「为什么要逃?」
 「这个……只是想看看你会追多久而已。」
  真的只是动了玩乐的心思。只有在她面前我才冒得出这种想法,所以有些时候,会想要好好发挥一下。这种纯粹又诱人的情感悸动,简直不像是我生活当中应有的产物。
  或许这才是地生小姐赐予的一切当中,我最不愿舍弃的一部分。
 「会追到天涯海角哦。」
 「真的?」
 「嗯。」
 「……骗人。」
  但是,是令人欣喜的谎言。或许是因为,其中毫无杂质吧。
  彼此的距离,令她和服的袖口几乎要覆盖住我的手。
  那阵逐渐将人笼罩的花香,令我的心提前一步找到了栖身之处。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和服美女话说到一半,就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水池同学……的胸。
  虽然隔着衣服,但行为却毫无遮拦。
  刚刚还在街上肆无忌惮地拥抱。
  对此,水池同学似乎也毫无抗拒之意。
  充其量只是欲拒还迎地忸怩一下,也没有大声呼救,根本任人摆布。
  让人不禁怀疑,她们是在搞什么。
  这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
  所以,她们是那种关系……哪种关系!?从贫瘠的知识当中蹦出的字眼,正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地画着8字。
  耳鸣越来越严重了。
  明明是夜里,眼前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意识也破碎不堪。
  无法正确地感知世界。
  这些恐怕都是心为了缓和痛苦,而进行的适当措施吧。


 「接下来要谈正经事。」
  我直视着地生小姐的眼睛,如此宣称道。地生小姐也同样牢牢注视着我。
 「请吧。」
 「真的是正经事哦。」
 「不用这样反复提醒啦,我平时似乎也没那么不着调吧?」
  确实算不上不着调,但总是会把话题带到色情的方向上去,所以我多强调了一次。
 「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说到这里,势头开始像纸飞机一样缓缓下坠。
 「你目前有在跟人交往吗,无论是男是女。」
  无法直视她的脸,问着问着,脑袋就开始慢慢下垂。
 「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用宣誓般的姿势举起了手掌。
  凝视着那齐整的指尖,却完全窥探不出答案。
 「如此坦率的态度,反而令人起疑。」
 「那你叫我怎样?」
  地生小姐眯起双眼,罕见地露出了哑然的神情。或许是由于发型也跟以往不同,看上去比平时更显成熟。这样的地生小姐也令我心脏的位置有些上移,真棒啊。
  不对,现在不是发痴的时候。
 「那我就信了哦,真的信了哦。」
 「不用谨慎成这样吧,我几乎没怎么跟小海说过谎哦。」
  特意用「几乎没怎么」来设下后路这一点,令彼此除了眼神之外都冷笑了起来。
 「顺便一提,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
 「真是乖孩子呀~」
  说着,她抚摸了一下我的掌心。也没问题啦,不过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摸头么。
  她的手指带来的温差,令我不禁起了寒颤。
 「那么,既然没有跟任何人交往……的话。」
 「嗯。」
  我的意图,是不是已经过于明显了呢?意识到这一点,脑袋就像是被揍了一拳般疼痛难耐。眼角跳个不停,皮肤和眼球也正迅速地失去水分。
  虽然,是我主动提出了这件事。
  但事到如今,却又突然觉得有些欠考虑,不知该不该说。
  可就像脚下打滑向前跌倒一般,途中没有回头路。
 「我想说的是,就算不收钱……呃……也、也想……跟你见面……之类的。」
  还没能说出完整的话。心里一急,句子就变得断断续续。
  地生小姐也睁大了眼睛,默默地凝视着我。
 「……之类的。」
 「嗯。」
  因为坐立不安,就把句尾重复了一遍。对此,地生小姐态度随意地应和着。
  她的等待,令我愈发难受。
  但如果不说出来,我或许永远……只能停滞于这种眼看就要变成某种诡异生物的状态。
  我看着地生小姐。
  渗出皮肤的汗水中,仿佛掺杂着血液。
 「我……我喜欢地生小姐。已经、喜欢上了你。」
  至今积累的一切,早已足够促成这种感情。
  对此,我不得不予以承认。
  否则的话,就会与意识产生严重的龃龉,最终被弃之不顾。
  扑通、扑通——心脏每一次迸裂,都令喉咙也为之紧缩。
  地生小姐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仿佛被近距离暴露在光芒中一般。
  躁动的心脏每每收缩到极致,都会带来对遭到拒绝的恐惧。
  宛如被暗影吞噬的月亮一般,逐渐失去光辉。
  但当它再次膨胀,血液涌过全身,夜幕又会像再次复苏般充满色彩。
  就像电流与火花一般,啪叽、啪叽地迸射着光辉。
 「是吗,喜欢我吗。」
 「……嗯。」
  听到她感慨颇深的话语,我只能深深埋下脑袋。耳朵因充血而肿胀,令我好想逃之夭夭。
  皮肤仿佛正承受着冬日的寒风,不断传出撕裂般的疼痛。
  地生小姐调整一下坐姿,将手放在了膝盖上。
  然后犹如仰望星空一样,抬起视线。
  她的双唇、刘海与说出的话语,都像是面对着斜上方。
 「我非常高兴。」
 「绝对在骗我。」
  心像青蛙一样蹦跶个不停,却被我牢牢按了下去。
 「真是的,你对人成见太深啦。」
  说着,她掐了掐我的脸,同时颇为不悦地挤弄着嘴唇和双眼。并非简单的玩笑,而是真的有些用力,为我带来了鲜明的痛楚。
  地生小姐的双瞳,正强而有力地凝视着我。
  虽然明白并非气愤,但很难形容其中蕴含的情感。这样的视线,我从未体验过。
  不知此时的她,是如何在看待我。
 「擅自笃定别人的内心,是很失礼的哦。」
  比起心脏,肩膀抢先搐动了一下。在那训诫的口吻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她的锋芒。
  肌肤与大脑顿时一片冷彻,仿佛忘记了梅雨过后的闷热。
  好可怕。遭到她的否定,竟会令人恐惧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
 「懂得乖乖道歉……嗯,是件好事,很重要哦。」
 「对不起。」
 「乖,冷静一下吧。」
  说着她搂过我的肩,用宽慰的力道轻拍我的后背。下巴贴在和服上,感觉硬硬的。
 「对不起。」
 「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多伤人啊。乖,如果心里乱得说不出其他话,就保持这样直到你平静下来吧。」
  被地生小姐抱在怀里,感觉极为温暖,仿佛要被融化一般。
  让人只想摆脱骨头,摆脱肉体,与夜色相融,更多地享受她的触摸。
  太狡猾了。
  总是立刻变得如此温柔,太狡猾了。
  这叫人如何不沉溺其中?
  我也太好哄了吧?
  但这也没办法啊。谁让她是个美女,又散发着花香,又很聪明,又温柔,又懂得关照别人,跟她在一起心里会很平静,胸又很大,又是个美女呢。
  不可能的,完全想不通要怎样才能不喜欢上她。
  稍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就寂寞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大脑就沉浸在这一类想法中,经历了一番天旋地转后,沉没的心终于不知何时浮出了海面,在游动中等待着下一场波涛。
 「冷静了没?」
 「……嗯。」
  但似乎也在另一个方面丧失了冷静。
 「因为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为什么?」
 「因为,脑子很笨。」
 「这件事,好像之前也聊过。」
  说着,地生小姐放开我的肩膀,并露出了笑容。哦,好像确实聊过。
 「好像最后发现小海的脑子并不笨,让我挺失望的。」
 「真是这样吗?」
  第一次见面时,我当然对她的一切都充满怀疑。当时的我,大概反而比现在聪明一点。现在的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脑子里除了地生小姐以外,完全装不下任何东西。
  在她的毒害下,仅仅一周不被约出来,竟然就已经不安到了呼吸困难的程度。
 「自信吗……」
  话题向后退了一步。地生小姐先是细细思索了一番,然后对我说:
 「只有通过胜利,才能建立自信哦。」
  比起单纯的鼓励,听起来似乎拥有更进一步的具体性。
 「没错,只有通过战胜某个对手才能获得。至于对手嘛,一开始哪怕是自己也没问题,因为战胜自己是很简单的嘛,难度要降到多低都可以。比如战胜不得不打扫卫生时嫌麻烦的心理,或者完全不偷懒地学习一个小时……哪怕从这些最琐碎的事情开始着手也好。做到某件事的成就感,会从自己的行动中渐渐抹除不安。」
  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看起来就像是家庭教师一般。饶舌一番后,地生小姐用自身坚持的理论做了总结:
 「但想要建立起决定性的自信,果然还是要战胜除自己之外的某个人才行。」
  她的声音并不温柔。听起来格外尖锐,像是在撕咬她自己的皮肤。
  从中,我感受到了原原本本的地生小姐。
  通过这番话语,我领悟到她正是这样活下来的,不禁有些欢喜。
  因为至今为止,她都不会向我揭露这些。
 「地生小姐有战胜过谁吗?」
 「嗯……小海吧。」
  但一转眼,就恢复成了随性又轻佻的模样。
  ……也罢,我输给了她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她的一切行为,大概都是在刻意引导我喜欢上她。
  最终她轻而易举地达成了企图,这也同时意味着,我败得一塌糊涂。
 「所以小海的意思是,想要跟我交往吗?」
 「呃……这个嘛,让我想想。」
  都到这份上了,干嘛还退缩啊。这不肯认命的倔脾气和青春期的脑回路,真的是有够欠揍。
 「怎么说呢……归根结底,应该确实是这个意思……吧?」
 「是嘛。」
  听到这里,她像是合上手中的书一样闭上了眼睛。
 「这种情况,确实发生过几次。」
  她将手摊在长椅上,伸直双腿说道。
 「因为真的喜欢上了我,所以想要跟我交往的女孩子。」
 「………………………………」
  所以我也只是其中之一么。而如今的地生小姐若是没有再跟她们联系,其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虽然不知道是地生小姐甩掉了她们,还是她们主动选择了离开,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貌似都是一样的。
 「其实如果有金钱往来,对我而言也是好事啦。」
 「为什么?」
  在我看来,如果可以不付钱,那肯定是不付更好吧。
 「因为可以毫不客气地触摸小海。」
  说着她咧嘴一笑,语气甚至堪称爽朗。
 「因为有『我付了钱』这样一个口实,才可以不经大脑地任意玩弄小海。一旦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恋爱关系,按理来说,就不能随随便便地揉胸了嘛。」
  不知她所谓的按理,究竟按的是什么理,但内容听起来似乎确实蛮合理的。
 「我、」
 「我?」
 「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常识。」
 「呵呵呵,至少在表面上,要装出有分寸的样子嘛。」
  在富贵人家生活,以及跟那些与我无缘的人来往时,这种分寸想必是不可或缺的吧。同时不禁好奇,我平时看到的地生小姐究竟是她的表面,还是内面?
  要是她平时也肯遵循常识就好了——可想到这里又发现,如果她真的有常识,当初就不会在车站里向我搭话了。
  所以,幸亏她不讲常识?
 「呃,这个,只要不乱摸不就好了?」
 「才不要,我非摸不可。」
  她就像是在宣布某种不可撼动的信念一般,举起右手抓向了天空。手指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钳住了虚空当中的胸部。
 「好不容易发现了获得幸福的方法,怎么可能随便放弃呢。」
  说完她还连连点头,为自己的发言大为感动。这人……我是真的喜欢她吗?看着那动作玄妙的指尖,我不禁如此扪心自问。
  嗯,喜欢。虽然已经到了没出息的地步,但真的喜欢。
 「那就、你想摸的话……呃……随便摸、也行……」
 「诶,摸啥?」
  你绝对是明知故问吧。所以我背过脸去,不肯回答。
  不是说了要聊正经事吗。跟她说话永远都是这样,这次明明事前都打好了预防针,却依然丝毫不见成效,始终处于不知该如何继续话题的迷失状态。呃,我们在说啥来着?
 「所以啊,就是交往的事……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就像是不会飞的小鸟拼命扑打着翅膀,话语毫无底气。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已经跟正式交往没区别了吗?」
  地生小姐凝视着我的脸,一脸疑惑地问道。
 「有吗?」
 「我感觉没什么区别吧。」
  虽然不明就里,但隐隐觉得「没什么」的部分其实大有区别。
  唯一明白的是,地生小姐对我的提议似乎不太赞同。
  所以,我算是被甩了吗?
 「……我这人,不习惯被人温柔对待。」
 「嗯。」
 「所以一直在想,说不定自己只是把温柔当成了好意……又或者说,爱?」
 「温柔确实是爱哦。」
  地生小姐如此断言道。然后,用哄小孩般的动作摸了摸我的头。
  今天似乎被摸了很多次,是因为我真的格外消沉吗。
  但因为周围很黑,所以她的抚摸令我十分安心。
  地生小姐将我变成了复杂的生物。时而困惑,时而安心,时而焦虑,时而嫉妒。
  或许恋爱,确实可以让人对头顶的世界更加敏感吧。
  感觉到她停止抚摸,我便抬起了面颊,发现地生小姐正牢牢盯着公园入口的方向。
  我也随着一起望了过去,但只看得到远处建筑物散发出的朦胧灯光。
 「有什么东西吗?」
 「不啊,没有。」
  我们分别收回了手和视线。略微停顿后,我又开口说道:
 「假如在悬崖……或者海上天上,哪里都无所谓。」
 「嗯。」
  对我突如其来的假设,她也不表示惊讶,只是淡淡地应和着。
 「如果遇到我们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下来的状况,地生小姐肯定会救自己的吧。」
  地生小姐像是稍事思考般挪开了视线,然后——
 「大概吧。」
  她没有说谎,这令我有些开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在表示赞同后,我继续说。
 「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应该会选择救地生小姐。」
  哪怕,自己会为此而死。
 「那是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嘛。」
 「不是的。」
  我摇了摇头,继续揭示理由。
 「因为没有地生小姐,我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所以觉得无论救谁,结果都一样。」
  这种暂时性的一厢情愿,会不会只令她觉得厌烦呢。
  即使如此,我依然选择了倾诉。将攥得太近,几乎要造成淤血的心绪和盘托出。
  刚刚的假设究竟有没有表达出我的意思,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搞不好只是让地生小姐意识到了我是个多么麻烦的女人而已。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与她对上了视线。
  看到她脸上依然是平常的笑容,我才松了一口气。
 「要交往嘛……倒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我也喜欢你。」
  骗人——差点脱口而出,但硬是咽了下去。地生小姐像是对此有所察觉般眯起了眼睛,令人有些恐惧。
  我的懦弱,令眼中的一切都看起来像是谎言。
  不经意地,想起了她刚刚教给我的,建立自信的方法。
  那么,我该战胜谁才好?
 「但就算正式交往,恐怕也什么都不会变哦?小海喜欢我,我也喜欢小海。见到面会很开心,会想对你色色,想买内衣给你穿,想摸你的头,想喂你吃好多好吃的东西。瞧啊,都跟现在一样。」
  地生小姐的话,有几乎一半都没能听进去。
  比起这个,我的意识都集中在了刚才的疑问上。
  我该战胜谁?
  要对什么取得胜利才好?
  问题的答案,往往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就算这样,也还是要执着于正式交往吗?」
  她如同郑重提醒一般,再一次问道。
  对此,我不作考虑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一边缓缓向前走去,一边彻彻底底,暴露着自己。
 「我的名字叫水池海,池塘的池,大海的海。亲人只有妈妈。在家乡的女子高中上二年级B班。右撇子,擅长的科目是英语,不擅长的是国语。喜欢的食物是肉,不喜欢的没有。洗澡时会先洗左臂,血型不知道。生日是一月七日,梦想是发大财,不喜欢的动物是人类。身高从高一起就几乎没变。喜欢的颜色是蓝色。没有家。没坐过飞机,也没坐过新干线。朋友……交到了一个,但不知明天会怎样。被喜欢的人摸头就会开心起来。被四处摸来摸去就会产生色色的感觉。会立刻喜欢上温柔对待自己的人。会每天都想见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所以也会不安,会嫉妒。希望她一直关注着我。哪怕被她伤害也愿意,被弄哭也愿意。看着我,触摸我,陪伴我,偶尔一时兴起地给予一点温柔,会令我格外欢喜。自从见面脑子就变得越来越蠢。脑子里除了她就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我恋爱了,我想这就是爱情。她最重要,她就是唯一。一想到她就忍不住要哭泣。被抱紧时也忍不住要哭泣。好幸福。我的幸福被雕刻成了她的形状。所以我只要失去某种东西,就会立刻想要与她见面。我的这位初恋之人,是一个用钱买下了我的大姐姐。」
  最后,我转过身,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心意。
  因为我发现,只要能战胜宣称「什么都不会变」的地生小姐就好。
  即使明白自己毫无胜算。
  可一旦下定决心,就产生了某种莫名的……可以说舒爽,也可以说透彻的心情。
  对于我掀起的言语之风,地生小姐在恢复平静之前都毫无反应,仿佛是在默默承受。
  不久后她离开长椅,走到了我的身边。
 「我是陆中地生。用金钱勾引迷茫女高中生的卑鄙成年人。」
  微笑着,只做出了如此回应。
  瞧吧,就是这样。无论我如何坦露心声,她都依然在掩饰自己。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但是——
 「是你的女朋友。」
  宛如用手指划过下巴一般,她的话语若无其事般拂过了我的身体。
  轻而易举地,赐予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海。」
  第一次,听到她认真呼唤我的名字。
  这种感觉,如同硕大的水滴,敲打在面颊和手背上。
  紧接着,雨势愈发强烈。
 「我爱你。」
  并非月亮或太阳。
  某种来历不明的光芒,笼罩了我的双眼。
  那满溢而出的光,令我看不清地生小姐的模样。
  光辉之中,隐约浮现了数以百计的警灯,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种话,很明显是谎言。
  一旦接受,总有一天会遭到背叛。
  等待在最后的,绝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
  这一切,我都明白。
  明白这一切的我牵起了她的手,将手指相扣,并稍稍踮起了脚尖。
  宛如雏鸟一般,接近了她所赐予的『爱』。
  直到彼此都失去声音之前,爱都在如此歌唱。


  即使无法顺遂,令你伤痕累累,也请不要将我记恨。


  宛如忘记了黑暗一般,能够看到一切。
  能够听清一切。
  我不愿得知的事实,充满着整个世界。
  在两人重叠之前,那个女人似乎将目光投向了我。
  如同炫耀一般。
  如同昭告一般。
  又如同,享受着欢愉一般。


  恐怕,这就是我的初恋。
  而这份初恋,就开始于她与另一个女人拥吻的瞬间。







后记

  大家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也请多多关照!

  关于作品的内容,基本只要读过的人都懂。但真要解释的话,这是一部爱情喜剧。或者说,至今为止的作品也全都是爱情喜剧。全都是爱。爱满入间,爱满人间。
  如此这般,在几乎只是为了抖这个机灵而胡作非为了好一阵子后,终于收到了「你这算哪门子的爱情喜剧」这类抗议,所以还是容我撤回前言。看来人还是不该说谎的呀!但这次是真的写出了恋爱小说该有的样子,大概。
  这次从一开始就做好了3卷结束的打算。因为想尽量早点推出第2卷,所以我会为此加倍努力。之所以能够出版这样的作品,还不必为腰斩而担惊受怕,都是托了至今为止支持着我的朋友们的福。所以,容我再一次向各位表示感谢!正巧也刚过新年,所以,还是要体面一点的对吧。
  随着这一年慢慢过去,人也会逐渐染上污浊,下次后记可能就会变得相当随便了。
  这么说来,这本书里究竟哪位是主角呢?
  就连我都还不太清楚。


入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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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衣服要洗的话就整理一下,我拿去洗。」
  在她擦完窗户后,我对她的背影如此说道。于是,被阳光拉长的影子伸到了我旁边。
  休息日的早晨,眼前的风景始于一个非亲非故的女生仍在熟睡的脸,然后我们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开始协作,共同面对着家务与生活。对这样的现状,我也时而会如同突然被绊了一跤般产生疑问。反过来说,如果没被绊到脚,我甚至已经对此习惯到了不会觉得奇怪的地步。
  面对面站在一起时,就更加明显地意识到了身高的差距。她不仅个子小,连四肢和脸庞都十分娇小。
  唯一大的就只有——想到这里我差点情不自禁地将视线向下移动,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可以吗?」
 「呃,是啊。」
  好歹是住在一起,而且也算混得比较熟了。
  为什么每一句都说得像是在狡辩呢。
  是因为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直视她的脸吗。
 「那就拜托了。」
  说完她走进屋里,又过了一会儿,捧着一堆被团成团的衣服走了出来。
  其中,还理所当然般混着内衣。
  说无所谓,倒也无所谓啦。
 「也没那么脏啦。」
  见我稍稍僵直了一下,她大概产生了些许误解。
 「……大概。」
  对于她略显心虚的补充,我差一点被逗笑。
 「没事啦,就是因为脏才洗的嘛。」
 「也是啊。」
  在用通透的声音与态度完成对话后,她就去清理抹布了。
  跟她聊天可真是不容易啊,我心想。明明就住在一起,可我们从来没聊过太久。
  虽然可以正常谈话,她也没表现出反感,但就是太淡漠了。
  比起不苟言笑,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这便是我对她的印象。
  我把要洗的衣服收集起来,朝着洗衣机走去。这么多衣服集中到一起,平时不会注意到的气味也变得明显了。不知是衣服本身的味道,还是她身上的味道呢?
  气味明明无色无形,却拥有着鲜明的存在感。
  或许跟人心有些相似吧。
  她的心。
  哪怕接近,也无法判断其位置。
  就像这衣服上的气味一样。
 「……慢着慢着。」
  怎么细细品鉴起来了。
  我连忙扬起脸,直视前方。
  但是,气息依然残存。在我体内,留下了痕迹。
  她穿在身上的衣服——意识到这点,胳膊不禁抱得更用力了。之后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的同时,一低头瞄到了内衣的一角,于是手臂内侧又开始觉得痒兮兮的。怎么要输给这么一块布料啊,自己到底是怎么搞的。连一块布都赢不了,活着还有意义吗。加油,一定要赢啊。我一边鼓舞自己,一边大步朝前走。
  最初真的只把她当成碍事的存在,可后来一想,似乎又不至于。
  于是在开始正视她之后,我好像……怪怪的。
  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蹦出一些双眼无法处理的情报,让我很困扰。
  莫名地,产生了某种凝固的东西被融化,在变成奇怪的形状后又重新凝固起来的感觉。
  就在我哼哼唧唧地烦恼时,无意间发现自己拿起的衣服有些似曾相识。记得是上周,她夜里出门时穿的衣服。
 「………………………………」
  虽然不知她都做了什么。
  但莫名地,心里有些不痛快。
  搞定衣服回到屋里时,她正呆呆地凝视着什么画面都没有的电视屏幕。那毫无防备的侧脸,令我不由得被吸引了视线。她的表情一派自然,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那不设防的脸蛋看上去毫无杂质,让我联想到表面光滑的小石子。不对,真的是石子吗?并没有那么粗糙,但还有种细心打磨过的精致感,所以比起石子更像是……我在想些啥有的没的啊。
  这时,她的视线打断了我的思绪。明明不可能被她看透心里的想法,也不知我在紧张个什么劲。
 「不打开么?」
  我用视线示意了一下电视,于是她摆在膝盖上的手变得僵硬了一点。
 「过去打开之后……唔,不提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打开。」
  她收回了说到一半的话,然后梳理了一下头发,有些不习惯地拿起了遥控器。在找电源按钮时,她也用食指比划了半天,看起来似乎蛮吃力。都这年头了,竟然还有不熟悉遥控器的青少年。
  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她若是一直过着这种生活,那么其中都有着怎样的遭遇也就不言自明了。
  说不定,她远比外表看上去的还要不幸。
  所以……虽然并非出于同情——
  我打开冰箱,拿出了装着麦茶的瓶子,然后又抬起视线在旁边的柜子上寻找了一番,发现了剩下的小零食。我随便准备了两个人的麦茶和炸仙贝,然后走回去放了下来。见状,她立刻睁大了眼睛。真有那么值得惊讶么?我对此有些不可思议。她虽然拿起了盛着麦茶的杯子,但对炸仙贝则只是一直盯着而已。
 「咦,怎么了?」
  我坐下的同时如此问道。于是她终于抬起了头,格外谨慎地问:
 「这是给我的?」
 「呃……是啊?」
  她又看了几眼炸仙贝,然后又抬起了头。
 「大善人?」
  这盛赞也来得太轻松了吧。
 「这么说来,她们两个都不在啊。」
  吃早饭的时候还在家里,但开始干家务时,就双双不见了踪影。
 「她们说去约会,然后就出门了。」
  她一边撕开仙贝的袋子一边说。
 「约会么……」
  这打趣的说法,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但如果是我母亲,也说不定真是这么想的。
  虽然没有根据,但就是这么觉得。
 「那你呢,今天出门么?」
  拐弯抹角地,想要打探她今晚是不是也会不知跑到哪里去。
  问题过于单薄,甚至不知她能否听懂。
  问过之后,心里冒出了「别出去啊」的想法。这样的心机,令自己颇为动摇。
  一开始的时候,明明还盼她滚出去来着。
  遭到强行翻转的心,几乎就要被撕扯下来。
 「唔……不知道。」
  她的回答依然是那样冷淡,但同时还咬着仙贝,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那似乎柔和了几分的嘴角,十分罕见地吐出了进一步的话语。
 「在不知道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
  像背景音一样的电视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一些。
  她将油炸零食——
  而我则将她的答案,同时吞进了肚子里。
 「……那就、」
  好——没能说到最后的话语,在途中戛然而止。
  你不知道,就好。
  藏起了最后一个字,窥探着窗外的阳光,如同守望着梅雨时节的终焉。
  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一边喝茶一边想。
  一辈子?
  顿时,因此难为情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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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里。
  夜景确实很漂亮,只要没泡晕,或许可以永远看下去。
  但是——我一边想,一边左右游移着视线。
  今天被带到的宾馆浴室很圆。圆形的浴盆占据了浴室一半以上的空间,底部还会发出淡淡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犹如一块绿洲。坐在浴盆里,将肩膀以下浸泡在淡蓝色的水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融入在水流当中,令人极为舒适。
  从一个像银筒一样的东西里正咕嘟咕嘟地注入热水,促成水的流动与令人惬意的声音。从正面的长方形窗户,可以从比周围的大楼还要高得多的位置俯瞰城镇。正在泡澡与正身处很高的位置这两件事,在我心里有些难以重叠在一起,给人带来一种异样的不真实感。
  城市的灯火若隐若现,远处那沿海地区的模样,对我而言几乎就象征着未知的世界。
  呃,总而言之,风景确实是美,美得不胜收。
  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在浴盆里,有个跟我一起泡澡的人。
  而且当然,跟我一样全身赤裸。
  夜景嘛,固然漂亮。但旁边那被灯光照亮的水嫩肌肤,无处躲藏的胸部,修长的脖颈,红彤彤的耳朵,微张的嘴角,就如同一根根针,逐一刺痛着我微茫的神经。
  对于夜景的美我可以迅速地坦然接受,可回到这个人身上,我就会不禁质疑凭什么她可以美到这个程度。也就是说对我而言,她比世界还要美。简直难以置信。所以,还没来得及泡晕,我的脑子就已经有些天旋地转了。
  其实,我并不是因为看到美女的裸体而兴奋。真不是。
  毕竟,已经看习惯了。
  明明已经看习惯了,但如果不看,却又觉得可惜。
  就好像,有这个谁还看夜景啊。
  不对,什么叫可惜啊——我正想躲开视线,却不期然地跟她对上了眼。
  都怪我明明只打算瞥一眼,结果却看了半天。
  而她正如平时一样,用温柔的笑容迎接着我。
 「怎么啦~?」
 「没什么。」
 「啊,在看胸吗?」
 「没看。」
  因为不是只看胸,所以应该不算说谎——我暗自里如此嘀咕着。
  这时,一支泛着光辉的胳膊伸了过来。我无动于衷地心想,这下肯定是逃不掉了。
  本以为会像往常那样直接来玩我的胸,可做好心理准备后,她却用指尖温柔地梳弄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将我揽入了怀中。她也歪过头来,两人如同重叠着身体般靠在了一起。
  从发丝间的缝隙到头皮,彼此的体温相互交融,令心中躁动不已。
  沿指尖滑落的水滴,在耳中奏起了啪嗒啪嗒的坠落声。
 「唔~呼呼呼~」
  她笑得很开心,仿佛一朵温暖的云,从我们之间穿过一般。
 「……你怎么了?」
 「嗯?」
 「就没有……理由之类的吗?」
  由于脑子太蠢,连句话都说不明白。但她读懂了我的意图,给出了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
 「嗯~因为我想这样?」
  因为在侧面,所以看不到她的模样。只有声音,贴近得想是要被吸入体内一般。
 「我呀,想要遵从自己的心,一边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边活下去。」
  恐怕,只有富有余裕的人才会产生如此想法。
  她拥有的,都是我没有的东西。
  知性与品位,优雅与教养,金钱与时间,昂贵的衣服与高级的饰品。
  如此一个人,却像这样需要着我。
  我如沉溺一般漂在热水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上,已经没有了显眼的伤痕。
  就像被隐藏在光芒当中一样,看不到血污的手指。
  跟她在一起,一旦松懈就会误认自己的本质。
  就算现在身处很高的地方,到了明天,等待我的依然是匍匐在地的生活。
  如果习惯了这种高度,总有一天会追悔莫及。
  明明清楚这一点,却依然在她身边无法动弹。
  嘴唇像金鱼一样,呆兮兮地一张一合。
 「……我也是。」
  热水倾注进来的声音,令人十分惬意。
 「我现在,也想这样做。」
  俯视着镇上的灯光,我难得地,没有隐藏自己的真心。
  凑在一起的肩膀,有其中一方正欣喜地摇曳着。
  我被搂着头部,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像这样活着时,梦境、香气、温暖,都一圈圈地围绕在身边。
  对这过于理想的舒适感,我心中始终保持着不安。担心不知何时,自己就会突然被一把推开。
  明明怀抱着如此冰冷的不安,可每每触摸到周围的温暖,我都会欢喜得全身颤抖。
  渐渐地,眼前这片宛如逐渐降临的暗蓝色一般的情景,也变得比方才更为鲜明。
  我稍稍缩回脸庞,又稍稍挺起了后背。
  将夜的景致吸进了肺的最深处,于是似乎只有搔动着牙齿背后的那一丝气息,随之变得清凉了一些。
 「……夜晚啊。」
  紧绷着身体入睡时,始终无暇抬头仰望的景致。
 「真是美极了。」
 「嗯。」
  是她赐予我这样的心境,让我学会了感受夜晚。
  价值观被温和地涂抹成了另一种模样。
  我的幸福,化作了她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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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就真的要做那种事了。
  想到这一点,我再一次跨出了刚刚跨出的右脚,害自己险些跌倒。
前些日子包养了我的女人,今天约我来车站碰面。第一次见面时就只是吃了一顿饭,然后就直接解散了,简直像一场能把肚子填饱的美梦。但到头来,这次相遇果然并不是梦,那个与分别时一样挥手迎接着我的女人,毫无疑问地存在与现实当中。一派飘飘然的架势,显得很有余裕,让人捉摸不透的大美女。
  这个女人接下来就要跟我……为了硬是装作毫不在乎,我狠狠地瞪了过去,而对方则像是彻底看穿了我的想法一样,一脸轻松地牵起了我的手。我尽全力筑起的屏障,被她如风一般轻松越过。
 「那就由我来带路吧。」
  对她这毕恭毕敬的态度,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嗯啊好的之类的话。我的大脑实在过于贫瘠。在我讨厌自己的理由当中,这一点可谓是最大的关键。
  为了不再迈错脚,我低着脑袋跟了上去。
  随着脏兮兮的鞋子不断爬上台阶,噪音也随之增加,抬起头时,硕大的交通工具正巧停在了面前。
 「……电车。」
  亲眼见到电车,我不由得如此低语道。
 「今天要在外面留宿,你有通知家长吗?」
 「嗯。」
  走之前跟妈妈说了一声,结果她完全没有阻止我。我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人。
 「是么。」
  眼前的门开了,电车内的灯光洒出缕缕光芒,沾湿了我的手。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电车。而且想必,也是第一次远离出身之地。
  伴随着夜色,电车像是以小小的光明为目标般行驶着。车里的人比较少,但我不知道这算常态还是偶然。另外,我连这辆电车前往何处都完全不清楚。对经验与知识的缺乏,令我一点一点消沉了下来。
  而就像是为了填补我的缺憾一般,并肩坐在车上时,她始终都握着我的手。
  一点也不粘腻,而是光滑而又柔软,令人很是难为情。
  中指侧面如同生出了脉络,始终扑通扑通地发出微弱的颤动。
  这样的联系,令身体愈发沉重起来。
  与心因疲劳而停摆时的倦怠感有些相似,但又略有不同。
  这份重量,让我产生了不愿离开此地的想法。
  就这样被电车,紧接着又被那个女人引领着,最终抵达的是一家格调远超想象的高级宾馆。墙壁和地毯都看上去价值不菲,闪闪发亮,光是站在上面就让人不寒而栗。就算再怎么无知,也可以切身感受到这些物品有多么高档。
  台阶绕着圆圈向上延伸着。明明笔直的楼梯走起来更省力,为什么非要造成这样呢?
  那个女人在前台办手续时,叮嘱我坐在门厅的沙发上乖乖等候。在利用琥珀色的墙壁与灯光达成了色调统一的空间里,根本见不到头发蓬乱,衬衣松垮的家伙。如果认真找说不定会有,只是我实在没有抬起头的勇气。
  一旦跟人对上视线,或许就会接收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我就这样紧握双拳,浑身僵直了一会儿后,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对漂亮的脚。
  接着,声音从头顶洒了下来。
 「你怎么了?」
 「我跟这个地方根本不搭调,感觉好不舒服。」
  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感觉身体像是变成了一具空壳,好可怕。
 「嗯,或许吧。」
  听了这话,我不禁抬起了头。眼中的女人背负着又大又华丽的灯饰,看上去异常刺眼。
 「因为这里根本没有比你还漂亮的女孩子。」
  她毫不脸红地,如此断言道。
  这一刻,我才幡然领悟。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当然是因为她也在这里。
 「……这句话,你肯定对每个人都说过吧。」
 「在如此大庭广众下,还是头一次哦。」
  她一边牵起我的手,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原来如此……」
  如果是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那么不管对谁说多少次,都构不成谎话。
  既然如此,就当她是在夸奖我吧。
  我们忽视掉弯弯绕的楼梯,从下面经过,然后乘上了电梯。从电梯上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令我不禁有些怯步。而且接下来,我的身体竟然开始向上升,呜哇,妈耶。
  平时只能抬头仰望的建筑物,就这样轻易被甩到了脚底下。
 「你怕高吗?」
 「不知道,因为没去过。」
 「现在去过喽。」
  说着她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催我欣赏外面的景色。我就这样被她扶着,同时站在未知的视角,目不转睛地俯瞰着街道。陌生的城镇,无数的灯火。相互依偎的点点光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夜。想到自己正身处这黑夜当中,莫名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愫。
  就像飞在空中一般,不可思议。
  我脑子太笨,不知道这种情感叫什么名字。
  电梯门开启后,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地上铺着不会发出脚步声的地毯。此时此刻,我真的正走在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方。脚下就好像完全没有了知觉。只有被牵住的手,如同黑暗之中的灯火一般,始终不停摇曳。
 「哇……」
  其实看走廊的样子也多少猜得到,不过实际一看,室内的模样确实可谓是奢华。
  迎面洒来的是如同夕阳一般恬淡的光辉。门厅里也是这样,他们就这么喜欢这个颜色吗?屋里十分宽敞,以至于灯光几乎要照不到房屋边缘。巨大的沙发,油光锃亮的木桌,围绕在三个方向的窗户似乎可以容纳一两百栋高楼发出的灯光。
  床那边的墙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小巧的挂画。虽然完全不认识,但估计全都很贵。恐怕光是一张,就比我这一辈子都要值钱。
 「房间不错。」
  那个女人松开我的手,将物品放在了桌上。我也学她放下了我的小提包,在靠垫柔软得夸张的椅子边缘坐了下来。看到我这副样子,她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我也知道自己表现得很好笑啦。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是指……」
  我什么都不知道。诶?该怎么办才好?脱衣服么?一上来就脱?
  话说,你明明就知道该怎么办吧,别故意这么问,然后拿我的反应取乐行么。
 「去洗澡不?」
 「洗了比较……好、么?」
 「唔——」
  她走到我身边,把脸凑了过来。我本想逃,但因为被抓住了肩膀,所以无处遁形。就这样,她用鼻子贴着脖颈嗅起味道来。太近了——我发出了溃不成声的抗议。
  因为距离很近,对方的味道也飘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种类,但应该是某种花香。
 「去洗澡吧。」
 「嗯……」
  怎么,我有味道吗。从生活状态来讲,倒也可以理解啦。
 「你可以尽情放松哦。」
  她这样鼓励了我一句。可以不介意时间地去洗澡,真是久违……不对,好像真的是头一次。自从她带我出来,已经体验了许许多多的第一次。而想到最为关键的第一次,脑袋似乎产生了些许热度。
  回头一看,那个女人正在关窗帘。夜色的消失,令我有些舍不得。
 「好大。」
  走进浴室后,第一感想直接从嘴里冒了出来。盥洗室有必要造两个么?我为此略伤脑筋。淋浴器明明有两个,却要贴在一起用吗?这也令我不禁歪起了头。至于浴盆,则是大到独自一人不知该拿来做什么用的程度。所有的一切都太铺张了吧。
  有钱人的想法真是难以理解。
  总之自己还是先淋浴比较好。于是,我把手伸向了衬衣。
  在这种地方脱得精光的自己,真的有点无法想象。
 「话说我觉得啊。」
 「哇。」
  刚脱一半她突然跑进来,吓得我差点扭伤侧肋。
  她直接来到我身边,这次是抓起衬衣的袖子,然后把鼻子凑了过去。我因为被她揪着而感到有些局促,又不知道该拿脱到一半的衣服怎么办,只能站着干着急。没过一会儿她松开了衬衣,原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后,从盥洗室的柜子上拿了一个被叠好的东西,然后递给了我。
 「洗完澡把这个换上吧。」
 「哦。」
  我拿着这个软乎乎的东西,解开带子展平一看,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浴袍吧。
  她说完这件事后,马上就走了出去。哦,原来脏的不是我,而是衣服啊。还是说两者都脏?也罢,谁脏都无所谓了。既然她出了钱,我只要服从便好。
  也不知该怎么调整水温,直接拧开了花洒,于是头顶就洒下了热水。
  我伸手扶着墙,任由温暖的雨水拍打在身上。
  接下来,我就会被女人占有身体。
  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明明是当事者,却跟局外人一样向自己发问。
  淋浴的声音过于嘈杂,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只有心脏像是独占着答案一般,跳得愈发猛烈。
  一边淋浴一边把摆在旁边的护发素沐浴乳之类的东西抹遍全身,冲洗擦拭干净,最后穿上了那个女人交给我的浴袍。头一次穿上这种东西,由于十分贴合发热的身体,让人变得有些意识飘忽。说实话,很不自在。
  我一边伸手抚摸头发,一边用浴巾挡着脸回到了房间里。那个女人正堂堂正正地端坐在我刚才坐的椅子上摆弄着手机。
 「啊,真可爱。」
 「哦。」
  别随口乱夸啦,我心想。但是或许,那就是受欢迎的秘诀吧。
  接下来终于——想到这里,心中产生了一种全身撞到墙上一般的抵抗感。可那个女人先是收起了手机,然后丢下一句「那我也去洗」就走进了淋浴室。哦,好吧。于是我先目送了她,然后晃晃悠悠地向床走去。伸直双腿陷在床垫里时,身子下沉的势头甚至让我有些害怕,不由得挥动起四肢来。老天,差点被床淹死。
 「软……软塌塌的。」
  我重新坐好,伸手摸了摸。不仅柔软,手感也可谓极佳,给人以未曾体验的快感。
  真的可以吗,如此的奢华也是我配享受的吗?我战战兢兢地躺下来,然后将四肢伸展开来。
 「喔哇啊……」
  不由得发出了恶心的声音。
  身体获得的强烈解放感,甚至让人不禁感叹:原来这就是宇宙吗。
  或许也是因为刚洗完澡身体发热,感觉全身心似乎都在快速溶解。
  一旦闭上眼睛,就会产生自己与床合二为一的错觉。
  从身体中心传出的鼓动,就如同地脉一般,感觉格外舒展,格外宽广。
  心脏好痛。就像小小的石子一直在胸口内部弹来弹去,不断传来细微的痛楚。
  融合了亢奋与紧张的血液集中在胸膛,然后迸射四散,汨汨地流向了身体的各个角落。
  接下来,似乎就这样稍稍睡了一会儿。
  随着皮肤逐渐降温,我沉浸在惬意的浅眠当中。
  而后,缓缓地醒了过来。
  伴随着开门声,我睁开了眼、睛。
 「哈——!?」
  赤裸的身躯出现在了眼前,我不禁猛地跳了起来。浴巾虽然披在头上,但身体几乎是一丝不挂。她就这么关上了淋浴室的门,步履欢快地朝这边走来。
 「衣服,忘了穿。」
 「啊,真的耶~」
  她一副完全不知错在何处的样子,直接就爬到床上,手脚并用地凑了过来,摇啊摇,摇得好厉害,我在看哪里啊?干嘛看那里?虽然确实是在摇啦!赤身裸体的女人越来越近。
  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我或许不会慌到几乎摔下床的程度。但为什么眼前的这位,却比窗帘对面的光芒还要夺目呢?
  似乎,存在不同之处。
  就像伸手握住萌生在我脑中的圆形种子,用力将其碾碎一般。
  感觉一条条红色的线,正贴着皮肤不停攒动。
  在幻觉中,凝视血液的流动。
 「那么接下来,你也一起忘记穿衣服吧。」
 「哪、」
  哪国语啊这是。
 「真的可以吗?」
  最后,她装得像正经人一样,再次询问了我的打算。
  如果我说还是不愿意,她会放我回去吗?如果是她,应该会吧。
  但是,她似乎也笃定了我不会那样说。
  就算现在回去,我又能得到什么呢?没有,一无所有。
  一辈子,都去不了任何地方。
  所以,我——
 「……请你,买下我吧。」
  不如去恳求她吧。
  即使是错误的,但说不定,能够从中获得改变。
  她伸出尚未干透的手,抚过了我的面颊,我的后脖颈。随着两个人越靠越近,我猜测她大概要做那件事。可那阵刚刚出浴的热气,先是抚摸了我的脸颊。
  心越跳越快。
  脸已经靠近到了极限,我不禁闭上了眼睛。
  呼出的气体,被温柔地推了回来。
  双唇的内侧,感受到了痒痒的气息。
  于是,心也随之更加躁动难平。
  紧接着。
  产生了心动的感觉。
  与刚刚的鼓动不同,就好像另一颗心脏在做出响应。
  像是要剧烈地燃烧生命一般,敲响了钟声。

  我的心便是从这一刻起,渐渐被搅得七零八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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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回到家时没有上锁的房门,至今仍未习惯。
  作为我们这种母亲在外工作的单亲家庭,锁着门才是常态。可现在,稍微拧一下把手,门就开了。比起觉得省事,戒心还是更胜一筹。
  住在一起的家伙并不值得全盘信任,毕竟根本不认识。对母亲来说或许是老熟人和老熟人的女儿,但对我而言,则完全是陌生人。
  门口多了不少鞋子,连脱鞋都没那么轻松了。我将鞋子摆好,走进起居室时,发现那家伙正睡在跟平时不一样的地方,而平时不怎么见得到的人也在她身边。
  比我早一步从学校回来的她,此时躺在窗边,连校服都没换,正舒缓匀称地呼吸着,真不知是什么状况。而她的母亲就坐在身旁,像是守着自己的女儿一样。那纤细的侧脸,不知为何让人想起鹤的喙。
 「哎呀,欢迎回来。」
  她的母亲扬起脸来,用明快的语调对我说。比起明快,可能更像是软绵绵?
 「……您好。」
  因为没怎么说过话,所以掌握不好距离感。第一感想是,原来她今天在啊。
  四个人生活在这间公寓里可谓是相当局促,但之所以还勉强可以保证空气的流动,有一部分也是托了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的福。早上基本都在角落里熟睡,回来时也基本都出了门,直到入夜才晃晃悠悠地回来,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然后吃了剩下的晚饭,洗个澡,就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在上班的样子。我妈也真是抓了个难伺候的家伙回来。
  总之,因为是这么一个人,所以极少看到她们母女同时出现。
  两人交谈的样子,就更是罕见了。
 「回来时就看到她在睡了。」
  她笑着看了看自己的女儿。那个家伙瘫软着胳膊,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昨天也是夜里出门早上才回来,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睡眠不足吧。
  某种原因。
  脑子里冒出的都是些不洁的理由。
 「她是头一次遇到能在这种地方睡觉的环境,一定是觉得很舒适吧。」
  多谢了——她也不知是对谁轻声道了一声谢。这个人明明看起来很容易亲近,但却又像是眼中没有容下任何人……感觉怪怪的。声音和态度都滑溜溜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难以捉摸吧。
 「……那个。」
 「嗯。」
 「她会困是因为,夜里不知去了哪里。」
  针对这件事,我拐弯抹角地试图打探她身为母亲的看法。
  但她只说了一句「哦,好像是」而已,看上去根本不甚在意。在我的认知当中,这反应与正常的母亲相去甚远。不知是不是猜到了我的想法,她又露出了平和的笑容。
 「因为我是个不成器的人,所以无论说什么,恐怕都只会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啊……嗯。」
  这话令人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见她伸手想要抚摸女儿,却又缩了回去。
 「所以我一点都不会阻拦她。她比我聪明得多,所以一定……比我强。」
  唯有句尾的部分,可以感觉到硬度。就像是挥来挥去的指尖,突然抓到了某种东西一般。
  那坚硬的质感也倏然滑落,表露出了如同纸艺品般的纤细。
 「所以比起我,还是请你多跟这孩子聊聊吧。」
 「哦……」
 「嗯嗯。」
  我明明只是随声应和,她却表现得十分开心,让我有些尴尬。
 「那我要出门了哦~」
 「诶。」
  我看了看窗外,心想这时候出去吗?可她像是该说的都说完了一样站起身来,连包都不拿,也不换衣服,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家门。虽然女儿也时常让人看不透在想什么,但其实主要是因为她不善言谈而已。至于这位母亲,就算开口说话也依然搞不懂她的想法。在我的人生当中,完全没遇到过与之类似的大人。
  她究竟什么情况啊。
  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该被分类到废人那一边。
  真不知她跟我那个雷厉风行的母亲怎么会合得来。
 「……唔。」
  剩下来的,就只有这位睡得毫无防备的同龄校友了。从脚下的状态来看,应该是在脱袜子时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那放射状披散的头发,以及像是在求救一般伸向前方的右臂,绝妙地构成了一幅颇具危机感的画面。如果有第三者目击到这一幕,肯定以为她遭到了我的毒手。
  一副与安逸无缘的姿势,但呼吸却十分平缓。
  与夕阳的背景完美契合在了一起。
  哪怕她现在真的是一具尸体,我也肯定会觉得很美吧。
  我不由得产生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想。
  柔和地闭起的眼角,微微张开的双唇,让我在懵懂之中,不停,被吸引过去。
 「………………………………」
  我也脱掉了袜子。
  然后,缓缓躺倒在她身边。
  垂在地板上的金发,在夕阳下散发着赤铜的色泽。
  在毫无苏醒迹象的她身边,我眯起了双眼。
  眼中,浮现出了数不清的她。
  许许多多,在深夜的同一间屋子里难以得见的事物。
  我没办法无视她。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她都已然是世界的一部分。
  她总是这样。
  无论在家里相处时,在学校偶尔瞥见时,还是在放学路上露出背影时。
  不管出现在哪里,都与世界比肩共存。
  虽然我们并非这般亲近,但只要装作睡着了,应该就没有问题。
  尽管不懂所谓的问题,是怎样一种含义。
  还有待在她身边的借口,也完全不知该如何理解。
  所以即使在她稍稍蠕动时吓得闭上了眼睛,也都怪罪在黄昏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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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而言之,发生了各种事。但所谓的各种,实在不值得逐一细分与列举。总之由于那几乎要成为脚镣的种种,我今天不得不独自解决晚餐。
  钱倒是不成问题,但因为几乎没在外面吃过饭,所以对店铺有些敬而远之。在热闹的店门口张望一番,然后就一步步地越退越远。虽然两手空空,但现在没人会来拉着我向前走。
 「……白痴么。」
  又不是小孩子,这点事情都不能一个人搞定么。
  一边这样想,一边独自漫步在夜色渐深的城镇,途中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那里的招牌是亮眼的红色与黄色,令我不禁受到了吸引。走斜线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从外面打探了一下,但没看到攒动的人头。
  看样子这家中华料理店蛮闲的,就选这里吧。
 「哦,正好来客人了!」
  刚一进门,就被人用听着不像是在迎客的腔调来了个下马威。我被这声音镇住,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一个中年女性,跟一个看着很年轻的人迎了过来。
 「欢迎嘞~」
  听着像露天摊的吆喝声一样。
  ……是这样没错吧?露天摊这种东西。
  仔细一想,明明没亲眼见过,究竟是哪来的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呢。
  中年这位看上去体格强健,发音比较独特,可能是外国人吧。另一个人穿着中国的服装……是叫旗袍么?一头黑发,看上去似乎同龄或者小我一岁……虽然我自己矮得一点都不像年长者。她可能是有点介意露出来的部分,所以一直揪着旗袍的下摆。
 「就用她练习接待客人吧。」
 「诶诶……」
  被店长模样的人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旗袍女明显表现出了抗拒的情绪。而店长似乎不愿多谈,推了推她那毫无斗志地蜷缩着的后背,就回后厨去了。
 「拿出点热乎劲儿来。」
  在这最后一句命令下,旗袍女不情不愿地来到了我面前。
  明明是一身鲜艳的蓝色,表情却相当晦气。
 「请坐。」
  她最低限度地蠕动着嘴唇,眼中看不出对我抱有的丝毫感情。
 「哦……嗯。」
  虽然没资格说人家,但这态度确实蛮差的。
  因为座位全都空着,就选了最靠近入口的位置。旗袍女放下了菜单,然后就缩到了墙边。起初还觉得她好像正被店长批评,不知要不要紧,但立刻转念觉得我又帮不了她什么,就翻起了菜单。这个鱼翅的价格未免有点夸张吧,真有人会点吗。
  我一抬视线,旗袍女就心领神会地走了过来。在我点了炒饭后,她先是小声向我确认了一遍,然后立刻就躲进了后厨。在里面似乎又交谈了起来,只见旗袍女站在了墙边的位置。
 「我都看见喽。」
  从厨房传出了洪亮的声音。虽然客人确实只有我而已啦,但这样真的好吗。
  旗袍女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又重新向我走了过来。所以,到头来还是躲不掉么。干嘛非要拿我练习啊?虽然客观上是因为没有其他客人,但这么一看,我或许真的选错了地方。
  旗袍女又是有些弯着腰地俯视着我,然后脸和声音都有些抽搐地说:
 「欢迎、光临~」
  我都已经进来了,说这个有点晚吧?
 「笑起来,笑起来~」
  店长像围观群众一样大声指导。或许是很难为情吧,她一直紧绷双唇并拽着旗袍的下摆。似乎隐约听到一句「让人穿这种东西……」的低声抱怨。虽然稍微理解了状况,但这好像跟我无关吧?怎么,如果毫无改善的话难道要一直继续下去?
  还有虽然无关紧要,从拿托盘的样子来看,她好像是左撇子。
 「……那个。」
 「您想点别的吗~」
  她用生硬的语气提出了无理的要求。这家店难道每张一次嘴就要多点一道菜吗。
  一直站在身边实在有点碍事,又很难无视,说实话,挺烦人的。
 「……我是不太懂啦。」
  我如此开了个头。
 「就算不笑,那个啥,只要能把话说清楚,应该就够了吧。」
  反正她这张脸也没那么适合露出笑容。不过,这只是个人感想而已。
 「你说话时,感觉意识里没有个明确的对象。只要改掉这一点……就,行了吧。」
  那种对他人毫无兴趣的态度,光从眼神就看得出来。
  不在乎的话,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但在这种场合下,还是该把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会比较好吧。
 「还有后背,就,伸直点。」
 「说得好呀~」
  从远处传来了赞同的吆喝声。旗袍女先是向那阵声音转过了头,然后凝固了一会儿,并再一次望向了我。
  按照刚刚说的那样,稍稍挺直了腰板,眼睛的形状也发生了改变。
  将视线收缩起来,凝视着我。
  像这样四目相对,才终于让人注意到了她端庄的容貌。
  这么漂亮的女生,绝对不想让那个人见到——我暗地里这样想,然后叹了口气。
  最近的我,总是会立刻冒出愚蠢的念头。
  而对此无从察觉的旗袍女,用自然而响亮的声音向我问道:
 「请问您要点什么?」
  不是都点完了么?
  我一边在心里这样想,一边点了点头。

 「真是家莫名其妙的店。」
  大概,今后不会再来了吧。
  不过头一次见到穿旗袍的人,也算是一次不错的经验了……吧?
  因为吃太饱,脑子也有些运转不灵,在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隐约看到,一个几乎被淹没在对面的灯火当中的身影,正远远地向我挥着手。
  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啊,妈妈。」
  明明没联系过,却随便走走就碰到了她。这种事其实蛮常见的。可能因为是母女,所以无意之间总会前往差不多的方向吧。
 「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了,就来接你喽。」
 「哦?」
  这次还真够快的。只见妈妈面朝前方,一脸笑嘻嘻的表情。
  她这副笑容,让人感觉非常靠不住。
 「这次一定是个好地方哦。」
 「唔……」
  她还是头一次像这样介绍将要寄宿的地方,这让我稍微产生了一点兴趣。
  虽然不知该靠什么让心态积极起来,但是——
 「但愿如此吧。」
  只要不必在意他人目光,能够自由地活着的时间稍稍多一点就好。
  于是,我和妈妈像往常那样,为了获取住所而迈出了脚步。
  而她所谓的「一定」究竟是否正确,则是不久之后才能得知的事情了。





安达与岛村联动网络掌篇


 「啊,是学姐。」
  感觉有声音擦过头发,于是转过了身,
 「大概。」
  为啥看到我转过头的样子,反而没了自信啊。
  放学的路上,遇到了初中时代的学妹。她比我小一岁,所以现在应该上高一了吧。身上穿的是另一所学校的校服,在这附近的话,随便走走就经常能看到。像这样仔细一瞧,领结似乎稍大一些。
  在当年加入篮球社的新生当中,这家伙是看上去脾气最臭的一个。
  而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正是因此,我才到现在都记得她。
 「好久不见了。」
 「是啊,呵呵呵呵。」
  学妹随口笑了笑。估计是在路上遇见所以开口打了声招呼,但又没什么可聊的所以正在犯愁吧。从那尬笑的表情上,就能察觉到她的想法。
  而我也是差不多的感觉。明明对话几乎没有开始,却已经在躲避视线了。过街天桥,貌似被丢弃在立柱阴影下的自行车,仍些许残留着午前阴郁气息的蓝天。
  温吞的空气钻进校服的缝隙,抚摸着锁骨。
  我一边躲避这种骚扰,一边看了看学妹。学妹也同时正抬头看着我。
 「学姐在街上,依然是那么引人注目啊。」
 「是啊,拜此所赐,都没法干坏事。」
 「尤其在白天,就更是亮闪闪的了。」
  聊着聊着,有点好奇这家伙怎么变得如此圆润。这不是说外表,而是指性格。在我的记忆当中,她运球的声音比谁都响亮,是个锋芒极强的家伙。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心怀不满,眼神锐利,声音和态度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直至今日,我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退出社团后就没见过她,到现在该有差不多一年了。那张仍留有初中生气息的脸变得柔和了许多,与之相衬的发色也发生了极大改变。我现在才注意到。
 「你染发了啊。」
  我一边指着自己的头,一边用目光示意着她的头发。她先是「哦哦」了一声,然后捻起了自己的头发。
 「一时兴趣就……啊,我可完全没有致敬学姐的意思哦。」
  她的否认听起来十分真挚,其中毫无难为情的成分。
 「也没关系啦。」
 「倒不如说,我是刚刚才想起学姐的。」
  我笑了笑,心想果然本质的部分还是一样的。仍是不容他人亲近的秉性,只是对外的表现方式有所变化而已。
 「你好像稍微成熟一点了啊。」
 「咦,是吗?」
  她一边注意着头发的左右分界处,用手梳弄着,一边摆出一副颇为得意的笑脸。她这副样子,把我也逗笑了。
  没错,她确实变得柔和了。
  笑容可以吸引更多笑容,这是一件好事。
 「出什么事了吗?」
 「你是指什么?」
  学妹有些不明就里。
 「因为看你气氛不太一样了,就好奇是不是在高中发生了什么。」
  比如相遇,或者环境。基本上,靠自己去引起变化的可能性并不大。
  无论好坏,人都是依靠与他人的联系,来维系自己的生存。
  聊着聊着,一个与学妹身穿相同校服的女生走了过去。一头黑发,有一点点驼背。对她那一瞬间展露的冷峻侧脸,我产生了一种或许会残留在印象当中的预感。而学妹则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对擦肩而过的女生连看都不看一眼。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啦。」
 「哦?」
 「日子实在是太一成不变,都快无聊死了。放暑假真是帮了我大忙。」
  学妹唉声叹气地如此抱怨道。这让我想起,这家伙确实挺三分钟热度的。社团的训练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然后被顾问嫌弃,几乎没得到什么参加比赛的机会。如果讨厌一个人就死活不肯给人家传球,结果经常跟人吵架引起事端……如此罗列下来,还真是个蛮过分的家伙。如果说什么都没发生的话,那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此悠哉的家伙呢?
  总是剑拔弩张,感到疲倦了吗?
 「暑假之后嘛……又会怎样呢,也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
  面对着眼前的暑假,踮起脚尖,窥探着墙壁的另一侧。
  学妹如刚才的我那样望向马路,就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一辆车经过,让她的金发在扬起的风中摇曳。那收敛了笑容的侧脸,仿佛正诠释着那丧失了些许热度的心境……原来如此,所以才明明几乎记不住别人,却偏偏对她如此印象深刻啊。
  肯定换成另一个人,也会对她另眼相看。
  只是那个人,目前似乎还没出现。
 「嗯,如果有就好了。」
  我也只能说到这份上了。
  因为我并不是她的『那个人』。
 「是呀……」
  在学妹毫无情绪的回答声中,有个女生从对面走来,经过了我们身边。意识还没作出决定,眼睛就已经不听使唤地跟了过去。她穿着与我一样的校服,个子矮小,对我完全不屑一顾。
 「………………………………」
  我差点发出「哼」之类态度过于鲜明的声音。
  可能是见我看得那么用力,学妹有些好奇地问道:
 「朋友吗?」
 「这个嘛,嗯……就嗯……的感觉。」
  因为太难解释,只好含糊其辞。哪怕想要形容,恐怕也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就算存在客观上的表达方式,但要我从表面之外的地方寻找相应词语的话,那一定相当困难。
 「哦,原来如此。」
  见学妹正连连点头,我不禁有点赌气。
 「什么原来如此啊。」
 「就是原来如此。」
  她回答得极为随意,怎么看都像是什么都没搞懂。
  随后率先走远的,是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急事的学妹。
 「那么,就在这里道别吧。」
 「嗯。」
  用这样的方式收尾,真的很符合我认识的那名学妹的行事风格。
  而且,我也隐隐觉得彼此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充其量,也就只能身为局外人,为她的将来祈祷一下罢了。
  经过麻婆豆腐专卖店,走进住宅区的街道后,发现她正站在拐角处,看到我的身影才朝家的方向走去,看起来就像是在等我一样。我心想这可真是件稀罕事,就快步追了上去。于是她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道出了其中的理由。
 「拿钥匙开门太麻烦,就等等你。」
 「哦,原来如此……好啦好啦。」
  所以等的不是我,而是钥匙么。也罢,如果她真没什么理由就在等我,我反而觉得不舒服。对,不舒服,我说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所以现在,我的心情不是很愉快。
 「朋友么?」
  这个问题实在太短,我想了想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学妹。」
 「哦。」
  明明根本不感兴趣,却还是随口问问,她这人总是这幅样子。我其实对她也没啥兴趣,只是在身边的时候偶尔,没错,偶尔目光会被吸过去罢了。这次也是一样,因为她摇晃着那颗小脑袋,就随便看了一眼,结果却对上了视线。
  彼此的身高差,令她的目光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斜线。
  被她死死盯了一会儿,我正想问这是干嘛——
 「还是这个金色更漂亮。」
  她的口吻格外恬淡,格外平坦。
  连脸色都毫无变化,她说完就把头转向了前方。
  对于她在我这边掀起的波涛,根本毫不在意。
  看来这句话并无任何深意。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家伙。
  站在眼前,将心中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说出口。
  明明是极为直白的称赞,可仅凭如此,脸颊和手指根部就产生了麻痹感。
  这家伙,是个美女。甚至无需表示认同,就令人坦率地觉得,她是个美女。
  就像两颗行星彼此接近一般,她将脸、声音、意识,都瞬间贴近到了我面前。
  最近这种事时常发生,所以我——
  我这颗行星的表面,已是一片惊涛骇浪的惨状。
  那颗星星就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又毫不迟疑地消失在远处,从不回眸。
  而我甚至无暇修整支离破碎的大地,只能连忙追赶在其后。

  而这,就是如此一段故事。
  两颗星星接近到遍体鳞伤,即将崩毁的距离,却仍在不计后果地试图继续靠近。
  在某种遍布宇宙的引力当中,发生的一段夏日的故事。





安达与岛村联动网络掌篇-不安定的完美


  心想应该差不多了,就找各种理由逃离了大人们的聚会。父母也明白我的脾气,并没抱怨什么。对另外那家人来说,我就更是一个在不在场都无所谓的存在了。
  只要露个面,我的任务就算结束了。哥哥们肯把家里的担子都承担起来,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唉,真累人啊。我松开被梳理整齐的头发,立刻连紧绷的空气都舒缓了许多。
  庭院依然年年都是这幅样子,蝉鸣聒噪到无法忽视的程度。明明夜色正在降临,却仍维持着白天的势头,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分了好几拨轮流在叫。树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打理起来也麻烦得要命。
  我走进空气燥热的院子里,正活动着僵硬的肩膀和腰,却感觉附近有人的气息和脚步声。
  回头一看,有个身披花香的女人正笑嘻嘻地站在我身边。
  是过来打招呼的那家人里,显得最不耐烦的那个。在会面中,也能隐隐感觉到她对这种场面毫无兴致,因为我也是一样。但与我不同的是,即使心里这样想,她也从头到尾都没有收敛笑容。看来,她也是从里面溜出来的。
  她先是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兴致盎然地端详起我的脸来。
  彼此的身高相差悬殊。乳量也是。
 「你干嘛。」
 「女高中生?」
  她带着柔和的笑容,像是事关重大般问道。
  ……是个美女,而且是我身边不存在的类型。
 「是啊。」
 「嗯嗯。」
  这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你也蛮可爱的嘛,家住哪儿?」
 「就住这儿啦。」
 「啊哈哈哈~」
  于是她发出了畅快的笑声。或者说,一举一动都收放自如,伴随着舒适感。永藤经常说我家充满这样的空气,或许就接近于这种感觉吧。
  只见这个爽朗的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了手机,然后睁大了眼睛。
 「真罕见啊……」
  收起手机时,她脸上挂着欢快又舒缓的微笑,是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好啊——看唇形,她似乎正暗暗地如此低语。
 「那么,恕我告辞了。」
 「哦……」
  说罢她施了一礼,就步履轻快地走开了。
 「嗯……怎么说呢。」
  虽然漂亮,但却很可疑。一副无懈可击,八面玲珑的样貌,所以反而让人产生戒心。
  之所以会警惕假装无瑕的人,或许是因为,有瑕才是人类最自然的姿态吧。
 「大小姐。」
  紧接着,传来了另一个呼唤我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来自与我熟识的帮佣。
 「都说了别叫我大小姐啦。」
 「因为您不喜欢,我才叫的。」
  说罢,她呵呵呵地笑了笑。
 「你真是恶趣味啊。算了,什么事?」
 「您的朋友来了。」
 「啊?哦哦懂了懂了,那家伙真是从不会打招呼啊。」
  而且太阳都下山了才来,明显是打算今晚赖着不走了吧。
  我跟帮佣一起经过庭院,在去大门的途中遇到了永藤。
  背着好大一个包的永藤一看到我,就隔着眼镜片露出了笑容。
 「喔~穿和服的日野耶~」
 「你这家伙。」
 「散发的日野也好棒呀~」
 「哪里棒了。」
  能别跟理所当然一样在院子里转悠么。
 「刚刚也遇到一个穿和服的人。」
 「那是我家的客人啦。」
 「她问我是不是女高中生,我说是肉店的女儿,她听了特别高兴。」
 「你们都什么跟什么啊。」
  这对话内容令我不禁哑然。永藤似乎以为我是在提问,就回答说:
 「是你完美无瑕的永藤哦~」
 「确实确实。」
  明明从头到脚都完美无暇,但她身上却一点都不会散发可疑的气息。
  如果永藤真的安定下来,那才令人不舒服呢。这么一想,我终于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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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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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春日 平民
这是什么恋爱喜剧啊kora!😨😨😨

6 个月前 0 回復

E1ghthdawn 騎士
马萨卡!被编辑劝诱的人是你吗!etto,入间!

1 年前 0 回復

神之诅咒 騎士
一眼fly

2 年前 0 回復

jerryzhu 平民
新锐百合作家!入间人间!新锐百合翻译!flankoi!

2 年前 0 回復

轻音宝宝 王爵
扭曲的7爱

2 年前 0 回復

Kotonoha. 騎士
11 

2 年前 0 回復

沉默,继而无语 王爵
感谢大佬

2 年前 1 回復

Akibawara 平民
新锐百合作家入间人间

2 年前 0 回復

亿次元 伯爵
期待

2 年前 0 回復

mark20hk 王爵
入間人間的作品真的特別
跟不同的插畫師合作,有不同的惑覺!
而且百合真的不錯!
謝謝了分享!

2 年前 0 回復

emt520 勳爵
入间人间已经是百合作家了罢

2 年前 0 回復

mikuqaq 騎士
三卷完结的话,很有可能以单恋无果收尾。。。

2 年前 0 回復

  • 瓶装雪人 子爵 : 看完第二卷表示,极大可能在一起

    2 年前 回復

boki本ki 平民
总感觉画风很像来自多彩世界的明天?

2 年前 0 回復

遥书墨 子爵
入间人间终于意识到女生的那种细腻的心理活动会让故事更加的扭曲吗?!!!

2 年前 0 回復

dyamicety 伯爵
根據我對於入間的了解,這對是肯定不會成的

2 年前 3 回復

  • 百合骑士(雾 騎士 : 那种事情不要啊

    2 年前 回復

Jokill 子爵
入间老贼属于写百合写上头了是吧,不过我喜欢⌓‿⌓

2 年前 0 回復

白夜rain 侯爵
感谢大佬翻译!请问这本书有e嘛

2 年前 0 回復

静云儿 皇帝
kk

2 年前 0 回復

AshesWings 平民
既然女主也是jk,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地生小姐: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2 年前 2 回復

  • Adhara 勳爵 : 什么大预言家

    2 年前 回復

addkar 平民
百合是吧

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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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ankoi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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