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イズシロ]最強魔法師的隱遁計畫 3[台/繁]

最強魔法師的隱遁計畫 The Greatest Magicmaster's Retirement Plan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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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イズシロ
    插畫:ミユキルリア
    譯者:王仁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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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以艾莉絲的過去為中心,希望和絕望的激烈衝突!
    瘋狂科學家古鐸曼・巴馮格,和艾莉絲的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過往曾涉足非人道研究的他,打破長年的蟄伏,率領自己親手製造的人偶部隊──「洋娃娃」軍團,向亞爾斯及世界露出了獠牙!在學院陷入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和過去展開對峙的艾莉絲,將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奉命抹殺古鐸曼的亞爾斯和露姬,以及忒絲菲婭對摯友的惦念,究竟能否將艾莉絲從黑暗之中拯救出來?和潛伏於亞魯法的黑暗勢力開戰的時刻終於到來,書籍版的原創角色梅莉莎也將參與其中……發跡自「成為小說家吧」的超人氣學園奇幻小說,驚心動魄的第三集登場!




C O N T E N T S
    第10章 「不明所以的襲擊」
    第11章 「狂亂的箱庭」
    第12章 「來自過去的訪客」
    第13章 「淒慘」
    第14章 「悲哀的結局」
    第15章 「惡夢的終點」
    後記
第10章 「不明所以的襲擊」
  自前些日子的戶外教學活動結束後,季節很快就出現了推移變化。不過在學院裡見不到什麼明顯的季節變動,因為堪稱夏季代名詞的酷熱,在人類的生存區域裡並不存在。
  【巴比倫塔防護壁】的內側集結了無數人類智慧的結晶,甚至能夠做到天氣的操縱及與之相應的氣溫調整。覆蓋住整個生存區域的虛假天空具有數種天氣模式,全年維持在正負五度到十度之間的宜人氣溫,但它們全都只是模式化的人工影像。就連那片澄澈的天空,也只是某種鮮豔的色彩而已。但要說這片天空因此顯得很不自然,倒也並非如此。
  大多數的人類早已遺忘真正的天空是什麼模樣,並對這片人工製造的天空和環境習以為常。對僅知曉牆內世界的人們來說,「仿冒品」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頂替了真貨。諷刺的是,在這些技術的庇蔭之下,只要沒有外來的威脅打破平衡,人類甚至有可能達成半永久的安居樂業。
  然而,這同時也意味著一件事情:那就是人們對於外界的一切變得漠不關心。只要有辦法持續擊退魔物的威脅,這個狹小的世界或許有機會成為人類的永恆樂園。
  
  亞爾斯就讀的第二魔法學院剛進入暑假時期。雖說是假期時間,但這些以當上魔法師為目標的學生,都有著超乎常人的上進心。校園裡隨處可見學生身穿制服、勤於自主訓練的身影,根本就誤解了假期的目的。
  熱心向學的學生絡繹不絕地向教師請益,或是在訓練場上展開模擬戰,那模樣幾乎和平日的光景沒兩樣。
  當然,也有不少學生趁著這個機會回老家一趟。而那名熱心向學、沒事就上門請教,有時甚至讓亞爾斯感到不堪其擾的紅髮少女──忒絲菲婭・斐培爾,目前也回自己的老家去了,因此沒有在研究室露臉。或許是因為這樣,儘管只有一週左右的時間,亞爾斯卻有一種彷彿從前線退下的解放感。
  順帶一提,會熱心向學地向亞爾斯請教問題的,其實還有另一名少女。只是從不會大聲嚷嚷這一點來說,這名少女應付起來實在是輕鬆太多了。
  從結論上來說,忒絲菲婭和艾莉絲的確占用了亞爾斯不少時間。然而,儘管亞爾斯起初只覺得這是件麻煩差事,但他最近在教導兩人知識技術的過程裡,也逐漸感受到了樂趣,這一點也是不爭的事實。
  
    ◇ ◇ ◇
  
  自從進入假期以來,研究室裡就瀰漫著一股適合進行訓練的靜謐氛圍。忒絲菲婭返鄉缺席,以及露姬和艾莉絲不想吵醒在寢室入睡的亞爾斯的貼心,共同營造了這種寂靜的氣息。
  接下軍方任務的亞爾斯,剛在前一刻結束事前勘查工作,此刻終於能夠躺到床上休息。
  在一片寂靜的室內,艾莉絲一如往常地從魔力壓制展開今天的訓練。這根訓練棒具有和魔力互斥的性質,用來鍛鍊魔力操作技術的精微技巧,可說是再適合不過的道具。握住訓練棒的艾莉絲,似乎已經很習慣這根外表詭異的棍子,將她所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鑽研技術上。
  然而遺憾的是,和忒絲菲婭相同,艾莉絲也在這項訓練遇上了瓶頸。雖然說不上完全沒有成長,但已經沒有之前那種每天都有進步的感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只能說是龜速成長。
  感到有些看不下去的露姬,半是好奇地向原地踏步的艾莉絲問道:
  「艾莉絲同學,能請妳把那根棍子借我一下嗎?……老實說,軍方對於魔力控制的技術並不怎麼重視。因此在軍隊裡找不到類似亞爾斯大人所用的訓練棒器材。」
  艾莉絲大感意外地說道:
  「咦~我還以為軍隊的每位魔法師,都一定能做到這種事情呢。」
  「是啊。雖然多少會有熟練度上的差異,不過這基本上是理所當然的必備能力。畢竟做不到這種事情的人,無法在外界生存下去。因此有不少魔法師每天都會自主鍛鍊這項能力。妳們兩位想要掌握的技術,就是這種等級的技能。」
  魔力操作的技術,果然對現役魔法師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技能──重新認識到這一點的艾莉絲,一邊撓著臉頰,一邊將訓練棒遞給露姬。看來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掌握的能力,艾莉絲卻以為自己能夠立刻學會這項技術,也就是過度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這讓她感到相當羞恥。
  「光是握著這根棍子,確實就能夠感到些許互斥的力量。正是因為有這股互斥的感覺,才有辦法認識到:在魔力之中附加指向性的技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是因為握著訓練棒的手,也會滲出微量的魔力。若是能反過來對魔力賦予指向性,就能有意識地阻止魔力的洩漏。
  由於人在握住東西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出力,因此魔力也會跟著集中到手掌的部位。
  「沒錯沒錯,我好像隱約能明白自己的魔力是怎麼流動的。雖然只是感覺上而已。」
  「基本上應該就是妳感覺到的那樣子。妳們兩位之前也曾經一邊互捏對方,一邊進行魔力操作的訓練對吧?姑且不論用的是什麼方法,痛覺和精神狀況之類的個人感覺,確實會對魔力操作帶來明顯的影響。」
  接著,露姬將意識集中到訓練棒上並釋出魔力。只見從她手中流出的魔力,帶著明確的指向性,緩緩地朝著棍子前端流去。
  「的確是有那麼一點不容易……」
  露姬微微皺起眉頭。儘管流速緩慢,但露姬的魔力沒有像艾莉絲那樣中途夭折,而是確實地抵達了棍子的前端。與此同時,原本因為壓制和相斥的拉扯而起伏不定的魔力,也開始慢慢融入訓練棒表面,就這樣停止了晃動。
  「真不愧是小露姬呢!」
  艾莉絲有些缺乏緊張感地讚嘆道。
  露姬緩緩吁了口長氣,靜靜地解除了魔力。在露姬中斷集中力的那一瞬間,纏裹在訓練棒上的殘餘魔力陡然彈開,彷彿是要從棍子表面逃離一樣。
  「如果是亞爾斯大人的話,肯定能做到更完美的魔力賦予呢……」
  「欸,嗯……阿爾之前有示範給我們看過。」
  露姬有些引以為傲地咕噥了一句,艾莉絲聽了也跟著連連附和。畢竟在露姬的心目中,亞爾斯是她無比憧憬和敬重的對象,堪稱至高無上的存在。
  「總、總而言之,我大致搞清楚問題在哪裡了。艾莉絲同學……」
  「是!」
  接下來,露姬便略微指點了艾莉絲幾句。面對從平時的「小露姬」搖身一變為露姬教官,艾莉絲專心地側耳傾聽她的建議。不過,注意到露姬變得和自己親近不少的艾莉絲,臉上還是忍不住露出高興的表情。
  「魔力的壓制操作,其實也有一個適當的平衡點存在。或許妳可以試著先找出這樣的平衡點。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淺見,沒辦法像亞爾斯大人給的建議那樣管用。」
  「妳真的很給阿爾留面子呢……我的魔力確實總是在氣力放盡之後被彈開。因為我每次都是使出全力來操作呢~」
  「雖然每次都使出全力也沒有什麼問題,不過這項訓練的目的是學會如何駕馭魔力,也就是要掌握住有效運用魔力的訣竅。因此如果能拿捏好壓制互斥力量所需要的指向性,肯定會有些幫助。」
  艾莉絲從面帶微笑的露姬手裡接過訓練棒,迫不及待地試驗起和以往不同的做法。
  「真的耶!可是這樣子幾乎得使出全力來壓制才行。」
  「那只是因為妳還不夠熟練而已。」
  露姬突然對艾莉絲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艾莉絲見狀,也跟著笑臉盈盈地點頭表示同意。研究室裡逐漸透出一股融洽的氛圍。而身在其中的露姬,依舊不時用眼角頻頻確認時間。因為她覺得亞爾斯差不多也該起床了。
  露姬之所以會期盼亞爾斯趕緊醒來,並不是因為她對和艾莉絲共處的這段時間有什麼不滿。真正的原因恰好相反:她覺得亞爾斯若是也能加入這場談話,氣氛肯定會變得更加熱絡。
  然而,露姬其實沒必要為此著急──
  「真是糟糕透頂的清醒方式。」
  亞爾斯一邊撓著後腦勺的頭髮,一邊打開寢室的房門走了出來。而他那雙渾濁疲憊的眼睛,更是一目瞭然地表達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露姬只慢了半拍,便察覺到他所說的「糟糕透頂」是什麼意思。
  「搞什麼啊,到底是哪裡來的蠢貨。」
  亞爾斯懶洋洋地靠到窗邊,睥睨著窗外的動靜。露姬從他背後告知正確的探查結果。
  「總共有五名賊人。」
  「咦,賊人!?」
  這個陌生的詞彙,讓艾莉絲不禁叫出聲來。滿臉驚慌失措的她,似乎一時難以理解這個詞彙的意思,在嘴裡喃喃地反覆叨唸。也就是說……侵入者是人類囉?
  魔物是目前全世界人類的共同敵人。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沒有比人類之間的自相殘殺更無益的事情了。在軍方的情報操作下,那些偶爾出現的凶惡犯罪者,基本上不會出現在大眾的視野裡。將人們感到威脅、憎惡、警戒的對象盡數集中到魔物身上,以此將矛頭指向共同的敵人,更進一步地增強人類的團結──所有措施都是為了達成這樣的目的。而且從實務面來說,若是不得不將優秀的魔法師配置於國內以應對犯罪者,對國家而言也是一大損失。
  就在艾莉絲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期間,不遠處傳來連續的爆炸轟鳴聲,爆炸的衝擊波搖晃著建築物。
  「他們是覺得學院在放假期間警備就會變得薄弱嗎?真是一群蠢蛋。」
  雖說頭銜前面得加個「前」字,但這座學院可是有實力堪比無雙魔法師的理事長坐鎮,區區五名入侵者,對學院來說根本不成問題。畢竟學院裡還有其他原為高排名魔法師的教師。可是這些賊人的目的完全不明。他們究竟是盯上了某人的性命,還是只打算破壞學院的設施,又或者是抱持其他的特定目的?
  很快地,伴隨著尖銳響亮的警報聲,校內廣播傳達了有賊人闖入學院的訊息。廣播的主要內容是在警告學生切勿離開室內,直到威脅排除為止。
  只是在亞爾斯看來,這道通知似乎來得有些遲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要誇獎學院能迅速應對賊人入侵才對。
  在亞爾斯眼底下,可以看到一名賊人以驚人的速度,朝著研究大樓直奔而來。賊人身上披一件陳舊的黑色長袍,掩飾住整個身形;兜帽則是戴到幾乎遮蓋住眼睛的位置。相對於乾淨俐落的入侵手法,對方的打扮甚至給人一種粗糙隨便的感覺。
  當那道身影抵達建築物的入口一帶時,在此處嚴陣以待的教師,阻擋住了賊人的去路。
  「咦?」亞爾斯之所以會陡然抬起眼角,是因為他看到和賊人對峙的那名教師,居然老老實實地向對方發出警告。儘管教師的手裡牢牢地握著AWR,但他那種勸解的語調實在太過溫吞了。
  「笨蛋!那些廢話等你先制伏了對方再說。」
  亞爾斯的眼神像是在看待路邊的石頭一樣,慨嘆著教師的處置失當。
  「賊人分別朝著男生宿舍、女生宿舍,以及主校舍的方向過去了。還有一名賊人似乎繞到了主校舍後頭的樣子,應該是想要進行夾擊吧。我們該怎麼處理才好呢?」
  「嗯~哎,就交給理事長她老人家解決吧。畢竟廣播裡頭都要求學生別外出了。反正……」
  亞爾斯的話還沒有說完,事態就已經出現了變化。和教師對峙的賊人,從長袍的腰間拔出藏在底下的短劍型AWR,二話不說地直接施展了魔法。
  瞬間從劍尖冒出的光球,筆直地朝著教師飛過去。
  「……噢。」
  讓對方搶得先機的教師,在遲了一拍之後,也施展魔法隆起地面,瞬間構築起一道防護牆。那道在千鈞一髮之際冒出來的土牆,應該是來自土系統魔法的傑作。光球在碰觸到那道土牆之後,彷彿軟球般猛然膨脹起來,接著一口氣爆裂開來。
  也不曉得有多少魔力炸裂開來,爆炸的衝擊波輕而易舉地吹飛了土牆,躲在牆後的教師也受到了同樣的衝擊,被爆炸的餘波掀到研究大樓的牆上,就此喪失了行動能力。
  ──剛才的那一招,是光系統!
  亞爾斯目光如炬地俯視著這一幕,而擊敗教師的賊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抬起頭來看向亞爾斯的位置。兩人的視線瞬間交會──緊接著,賊人毫不猶豫地走進了研究大樓。
  「真麻煩吶……過來了喔。露姬,就交給妳解決了……但是別殺了對方,只要讓他喪失戰鬥能力就好了。我有些事情挺在意的。」
  「我明白了。」
  亞爾斯一邊靠到牆上,一邊向露姬發出指示。而這同時也是為了確認一件事情,那就是露姬的覺悟是否足以執行本次的任務。
  露姬似乎也領會到了這層意思,表情登時轉換成臨戰狀態。儘管如此,她表面上看起來依舊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只見她宛若準備接待來客的老練女僕,冷靜從容地凜然而立。
  亞爾斯的腦海驀地閃過一絲疑念。這麼說起來,那副黑色長袍的打扮……闖入學院的這群賊人,或許和昨晚在中層街區撞上的那些傢伙是同一夥人。不過,這件事情就留待之後確認。
  「艾莉絲……嗯,總之妳先站過來我這裡吧。」
  看到亞爾斯的揮手招呼,艾莉絲一邊頻頻看向門口,一邊老實地走了過去。她似乎覺得賊人隨時都會破門而入,為此感到相當不安的樣子。
  「小露姬一個人不要緊嗎?要、要不要我也去幫忙?」
  「不用,妳只要看著就好了。因為這對露姬來說,是一項必要的功課。」
  聽到亞爾斯這種說法,艾莉絲臉上浮現疑惑的神色,但她沒有將心中的不解問出口。因為背後緣由關係到不得洩漏的機密任務,亞爾斯也只能採用這種兜圈子的說法。不過艾莉絲似乎感到相當害怕,只是一臉不安地點了點頭。
  「哎,有什麼狀況的話我會立刻插手,妳就別擔心了。房門要是被對方打破,可就傷腦筋了,我們就來個請君入甕之計吧。」
  「嗯……」
  在亞爾斯指示之下,露姬刻意解除了房間門鎖,做好了引誘賊人進入房間的準備,接著便從腰間抽出飛刀型的AWR。
  雖說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不過這樣的應對方式,確實沒有違反校內廣播的警告。因為他們最起碼沒有跑到室外去。
  「來了!」
  站在一旁的艾莉絲咕嘟地嚥下一口口水,亞爾斯和露姬則是幾乎在同一時間,捕捉到闖入房間的賊人身影。賊人毫不在乎房門大開的不自然現象,逕直朝著亞爾斯散發出殺氣。亞爾斯泰然自若地承受這股殺氣,站在他身旁的露姬則是整個人向前一站,彷彿要阻擋賊人的殺氣一樣。
  「區區毛賊居然敢挑戰亞爾斯大人,不知死活也該有個限度。」
  「殺……殺掉、首……首席。逮……逮住。做、做成……素體?」
  賊人緩緩傾斜腦袋,並詭異地揚起嘴角,以一種不像人類的古怪語調,發出極度刺耳的嗓音。緊接著,他舉起短劍,像是嫌露姬礙事似地猛然衝了過來。因為他的動作莫名地像是機械,很難掌握他的出手時機。
  「原來是腦袋有問題的傢伙啊。這下我理解了。」
  露姬同樣毫無遲滯地用雙手各夾住四把飛刀應戰。
  因為這是一場實戰,露姬採取了平日訓練裡不會動用的手段。飛刀上流淌的電流,是通過「附魔強化」施加的強化效果,光是碰觸到電流,就會造成一定傷害。可是賊人完全沒有為此感到驚慌的樣子,逕自揮舞短劍直劈過來。
  金鐵交擊的尖銳聲響在兩人之間響起,露姬的飛刀表面迸發出一陣電流。那道電流就這樣沿著短劍鑽進賊人的身體。
  「──!!」
  然而,賊人的臉上卻完全看不到痛苦的神色。對方面不改色地在相抵的劍刃上持續施加力量,令人不禁懷疑他身上是否根本沒有神經存在。在這股瘋狂蠻橫的力量面前,露姬很快就陷入被逐漸壓制的劣勢之中。
  「唔……」
  出乎意料的是,主動打破這股平衡的是賊人一方。因為賊人瞬間減弱了自己的力道,拚命把對方短劍頂回去的露姬頓時姿勢走樣。抽離劍刃的賊人,順勢翻過短劍,朝著露姬的身體橫砍而去。捕捉到對手動作的露姬,迅速將上半身往後一仰。當然,這不僅僅是為了閃避這一劍而已。露姬沒有陷入被動之中,而是做好了迎擊敵人的預備動作。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迴避動作,雖然會讓身體姿勢失去平衡,但不致於出現巨大的破綻。
  露姬的腳掌劃過地板,發出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
  她奮力將整個身體轉了一圈,順著離心力的作用使出一記迴旋踢,命中了賊人拿著短劍的前。
  「──嘖!」
  雖說露姬的身形嬌小,但是這一擊的力道經過充分的計算。這記迴旋踢的威力要踢斷手臂應該綽綽有餘。可是賊人的手臂儘管挨了這麼一腳,卻連短劍都沒有脫手。雙方的手臂和腳掌就這樣抵在一起,陷入力量的對抗之中,但那也只是轉眼之間的事情。因為賊人最後僅憑著手臂的力量,就將露姬的這一腳頂開了,而且兜帽底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這是什麼鬼力氣。
  仔細一看,賊人的身形意外地纖細。那條痩弱的手臂究竟是從哪裡冒出這麼大的力氣?露姬一個跳躍,閃過迫近的凶刃,順勢在空中擲出了飛刀。飛刀準確無誤地貫穿了賊人的腳掌,將他整個人釘在地上。
  然而,在著地的同時用後空翻拉開距離的露姬,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飛刀確實刺穿了賊人的腳背。湧出的鮮血染紅了賊人的腳下,在地板上形成一灘血泊,可是對方臉上完全沒有露出痛苦的神色。更讓人感到驚駭的是,賊人居然沒有伸手將飛刀拔起來,而是一臉不耐地扭動著腳掌,給人一種宛如是要故意讓傷口惡化的感覺。
  面對這種超乎常軌的舉動,不僅是露姬,就連艾莉絲的背脊都竄起一股莫名恐懼。
  即使如此,這也不構成露姬停下攻勢的理由。
  搶在賊人硬是掙脫飛刀以前,露姬再次蹬向地板。察覺到露姬動向的賊人,就如剛才對付教師時那樣舉起了短劍,開始構築魔法。
  露姬似乎早已預料到對方會這麼做,只是輕輕揮舞了一下飛刀。從飛刀前端冒出的細微電流,立刻竄到了賊人腳下的兩把飛刀。
  在賊人的全身上下恣意遊走的電擊,強制取消了對方打算施展的魔法構築。
  露姬瞬間拔高速度,順著加速的勢頭,向賊人胸口送上一記凌厲的膝擊。有股骨頭遭到粉碎的手感。確信自己一擊得手的露姬,馬上和對方拉開距離,觀察這一擊的效果。原本釘在賊人腳背上的飛刀,因為猛烈的衝擊而鬆脫,他就這樣腳步踉蹌地撞上門口旁邊的牆壁。空氣從肺部逸出的賊人,只能發出幾不成聲的呻吟,接著便緩緩倒落在地板上,就此陷入沉默。露姬滿臉詫異地看著這一幕。儘管攻擊確實是奏效了,但是她有種自己好像是在和死人對打的奇妙感覺。
  不過,倒在地板上的賊人總算動也不動了。看到對方這副模樣,認為戰鬥終於分出勝負的露姬,朝亞爾斯那裡瞥了一眼。但就在她眼神移開的那一瞬間。
  「──殺、死。」
  伴隨著一道嘶啞的吼聲,死灰復燃的賊人以手扶地,再次散發出了殺氣。與此同時,也不曉得他是何時完成了詠唱,瞬間就發動了始終握在手裡的短劍上的魔法式。
  「──!!」
  露姬帶著大禍臨頭的表情轉過頭來,卻發現賊人的手臂前端已經像是被什麼東西壓扁了一樣,短劍也跟著從他手上掉了下來。這並不是因為賊人失去了戰意,而是因為他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持動作──手指扭向原本不該彎曲的方向,指骨也遭到粉碎的手掌,不可能繼續拿起東西。賊人的整隻手掌已經不成原形,看起來就像是垂掛在手腕底下的奇怪物體。
  然而,賊人絲毫不去理會自己手掌的慘狀,只想著用完好的另一隻手去撿起落地的短劍。就在賊人指尖微微一動的瞬間,一道巨大的力量再次將他整個人按到地板上。只聽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賊人的身體也發出了同樣的異音。一道只針對賊人倒臥身體的不自然壓力,持續壓迫著他的肉體。
  而當這道壓力達到最高點時,賊人口吐鮮血、翻起白眼,就這樣完全喪失了意識。
  「別大意了啊。」
  一道冷靜透徹的聲音響起。正是亞爾斯干涉了空間,並施加了名副其實的巨大壓力。他動用的是連重力都能夠支配的異能。由於這是空間干涉魔法──【重力峭壁《gravity cliff》】的一種應用型態,也就是用來手下留情的劣化版本,因此並不存在魔法名稱。話雖如此,單從原版魔法的難度來看,這項魔法的威力也完全足以匹敵高階魔法。
  「非常對不起。」
  露姬垂下視線,低下頭去,臉上滿是反省的愧疚神色。
  「無妨,在匆促上陣的情況下,算是做得很不錯了。」
  亞爾斯朝著賊人走去,在和露姬擦肩而過時,將手輕輕放到她的頭上慰勞了兩句。從結果上來說,亞爾斯給了賊人致命一擊。儘管只是局部性地壓制對方的動作,可是對方在正面承受那股壓迫之後,身體的重要骨骼很有可能已經因此粉碎。雖然手臂和雙腳的細微部分不在效果範圍內,但因為是局部性地施加壓力,所以關節部分會受到嚴重影響。即使僥倖存活下來,在接下來的人生裡大概也沒辦法正常行走了。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幅不怎麼想讓艾莉絲看到的光景。不過,或許是軍旅的經驗發揮了作用,露姬在這種時候的思考切換相當迅速。也可以說是她懂得隨機應變,非常清楚該以哪些事情為優先。
  「亞爾斯大人,這名賊人的行動實在相當不自然。特別是在痛覺和神經反射的部分,幾乎看不到任何反應……他是不具備正常的神經機能和痛覺嗎?」
  「是呢。極度的亢奮狀態確實有可能麻痺痛覺,但不至於連反射神經的機能都跟著失去作用,和這傢伙的情況有些不同。應該是打從一開始就將痛覺完全……不對,應該是連接收外部刺激的神經反應本身,都有一大部分被截斷了吧。這已經不是正常的人類了。」
  亞爾斯毫無防備地走到賊人身旁,扒下對方遮掩身分的簡陋長袍。賊人的年齡大概在二十歲上下,乍看之下是名平凡無奇的瘦弱女性。而這名臉頰凹陷、髮絲纏亂的女子,看起來之所以會有些蒼老,主要是因為她完全沒有打理自己的容貌。
  定睛一看,披在貼身衣物上頭的那件長袍儘管相當陳舊,卻是以抗魔法素材製成的樣子。
  亞爾斯仔細打量賊人的全身上下,接著緩緩將她的頭髮攏起來,赫然留意到她的後頸部位有些古怪。
  那裡的皮膚上面有一道像是舊傷的縫痕。縫合的手法相當草率,但無疑是手術的疤痕。
  「阿爾,她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艾莉絲從蹲著的亞爾斯背後探出頭來,彷彿在窺探似地問道。
  「不,我沒有殺了她。不過,她確實是已經沒辦法動了。」
  「……這、這樣子啊。」
  亞爾斯從艾莉絲的語氣裡感受到某種莫名的忌諱感,因此瞬間改成「我沒有殺了她」這種迂迴的說法,只是賊人其實已經奄奄一息,一旦情況惡化,很有可能連幾分鐘都撐不了。
  而艾莉絲本人也很清楚,即使確認了賊人還沒有死去,也依舊不會改變任何事實。儘管如此,陌生的對人戰鬥和直接面對瀕死敵人的狀況,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問出這個問題。
  艾莉絲蹲到賊人的腦袋旁邊,像是在窺視似地靜靜凝視她的臉孔。
  「她真的還沒有死吧?」
  然而,這種漫不經心地接近敵人的行為,顯然是不智之舉。
  「妳最好還是別一直盯著看。」
  「咦──!?」
  窺探著賊人臉孔的艾莉絲,驀地發出一聲近似尖叫的驚呼。因為賊人原本翻著白眼的眼睛,在滴溜溜地轉動一圈後,以黑眼珠對準了焦點,從正面回看盯著自己的艾莉絲。而那雙眼珠在捕捉到艾莉絲的下一秒鐘,立刻便游移了起來,渴求著別的東西。
  「嘖!」亞爾斯在咋了聲舌的同時,用力拉起了艾莉絲的手。
  艾莉絲幾乎整個人被亞爾斯抱到懷裡,而在兩人的旁邊,賊人啪噠啪噠地扭動著四肢,宛如詭異的四足動物展開爬行,並將上半身挺了起來。她就維持著這樣的前傾姿勢,朝著研究室的櫥櫃送上一擊,彷彿是要威嚇眾人似的。裝備著玻璃門的櫥櫃應聲倒塌,裡頭的實驗器材傾瀉而出,在房裡散落一地。文件資料和玻璃碎片漫天飛舞,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暫時轉移,賊人趁著這個機會,朝著個頭最矮小的露姬直衝而去,並且擺出了準備跳躍的姿勢。
  「露姬,快躲開!」
  沒等亞爾斯說完,露姬已經朝著一旁飛退而去。
  這個房間的窗戶就位於露姬身後。賊人一頭撞破窗戶,朝著屋外掉了下去。亞爾斯在制止露姬從後頭追上去後,直接來到窗邊俯視賊人掉下去的方向。對方並不是打算自殺。也不曉得她究竟是哪裡還藏著這種力氣,只見賊人一邊抓著研究大樓的壁面減緩掉落的速度,一邊直接用四肢抵消衝擊,在成功著地之後,便以驚人的速度朝著學院外頭逃離。和雙腳步行相比,她簡直像是打一開始就更加習慣四肢步行,速度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亞爾斯只能一邊嘆氣,一邊目送那道詭異的背影離去。
  「看來……真的不是什麼正常的傢伙啊。」
  亞爾斯喃喃說道,語調聽起來不像是感到懊悔,而是傻眼的成分更多一些。至於被他抱在懷裡的艾莉絲,臉上浮現的表情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驚訝不已,整個人都緊緊摟著亞爾斯。
  「不好意思啊,艾莉絲。」
  「咦,嗯,沒事的……我只是有點嚇到了而已。」
  艾莉絲像是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地說道,接著便逕自走向露姬所在的窗邊,兩人一起環顧著周遭的動靜。因為入侵學院的賊人,可不只一個而已。
  亞爾斯逮住這個機會──艾莉絲背向這裡的期間──從放置研究器材的層架上拿了一支小型試管,迅速地採集賊人留在地板上的血液。
  「亞爾斯大人,學院裡頭還有兩名賊人在活動,該怎麼處理才好?」
  「我有點評估錯誤了呢。面對那種對手,單憑教師他們可能會有點處理不來。不好意思,露姬,妳能去支援一下嗎?」
  「……我瞭解了。如果您這麼命令的話。」
  沒錯,亞爾斯的確是有那麼一點大意。雖然賊人侵入學院的手法確實相當俐落,但是如果單從施展魔法的本領來看,亞爾斯認為他們並不是多麼高明的魔法師。只是他唯一沒有料想到的是,這些傢伙居然像是打都打不死的蟑螂。因此在對人戰鬥裡頭,就算是老練的教師也很有可能陰溝裡翻船。一旦他們充分發揮超乎常識的耐久力,若無其事地從重傷之中站起身來,不管是多麼厲害的老手,都一定會遭到出其不意的反撲。
  看著踏上窗台準備動身的露姬,亞爾斯開口建議道:
  「這次只能選擇確實地把對方解決掉了。露姬,看妳是要瞄準心臟或頭部都好。如果不做到這種程度的話,大概阻止不了他們的行動……要領在於別把對方當成人類看待。」
  表情顯得有些苦惱的亞爾斯,儘管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把話說到最後。自從露姬成為自己的搭檔以來,他就一直擔憂著這一刻的到來。照理說來,應該是要由同樣熟悉對人戰鬥的他出面處理,可是當露姬今後遇上和亞爾斯一起對抗「人類」的場面時,這次的經驗肯定能夠派上用場,而且很有可能成為決定生死的分水嶺。
  而露姬應該有能力跨越這樣的難關。因為她身上潛藏著這種天賦。單憑方才那場性命相搏的洗禮,露姬便已經能夠立刻做出冷靜的判斷,代表她已經懂得如何從合理性中剔除感情。
  「我會謹記在心。」或許是察覺到了亞爾斯的內心想法,露姬抱著絕對不會重蹈覆轍的決心,語氣堅定地回答道。
  要讓敵人完全喪失行動能力,遠比直截了當地「殺死」對方來得困難。對現在的露姬來說,很有可能因此遭到敵人反噬。所以亞爾斯的這番建議,其實也是要露姬盡量保護好自己。
  然而,儘管露姬確實感受到了亞爾斯心中的猶豫,但她是帶著貫徹自身意志的覺悟做出回答。在露姬的心裡,對於要弄髒自己的手這件事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躊躇。沒錯,我絕對不會讓亞爾斯大人擔心的那種狀況出現──如此下定決心後,露姬便蹬著窗台離去。
  那道按照亞爾斯的命令、前去支援教師的背影,就這樣逐漸遠去。目送那道背影到最後一刻的亞爾斯嘆了口氣,似乎想要以此排遣心中的不安。
  暫時就先這樣子吧。
  「艾莉絲,妳去幫我把門鎖上。應該只要操作幾下就會明白了。剛才是故意沒鎖門引誘敵人進來,接下來大概沒有那個必要了。」
  看到艾莉絲一臉不安、彷彿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的模樣,亞爾斯向她這麼說道。艾莉絲不發一語地點了點頭,走向房間入口確認操控大門開闔的控制板。
  而在這段期間裡,亞爾斯將注意力放到剛才收起來的那支試管。這支裝著賊人血液的試管是一個可能的線索。
  沒錯,亞爾斯取得了他想要的東西。儘管賊人還有力氣逃跑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但亞爾斯其實也有打算故意放跑對方。因為從後頸部位的手術痕跡來看,賊人的肉體明顯被施加過一定程度的改造。儘管亞爾斯也考慮過完全癱瘓對手的行動能力,但是賊人的異常模樣讓他放棄了這個選項。在最糟糕的情況下,對方即使採取自爆之類的危險戰術,也一點都不奇怪。包含魔力的流動在內,那名賊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詭異氣息,就是令亞爾斯感到如此忌憚。
  此外,賊人的目的依舊不明。從他們頗為瘋狂的行為模式看來,對方的目的應該也相當脫離常軌,不能說完全沒有無差別殺人之類的可能性,總之無法掌握這些傢伙的確切動機。
  ──從其中一個人直奔這裡而來,再加上其他賊人前往的方向來看……這些傢伙似乎也跑去了理事長那裡,非要說的話就是集中在主校舍一帶。
  若是從總體上來看,應該可以認為他們盯上的目標,都是學院裡的高排名或高戰鬥力人員。
  若是如此,對方採取的行動就會變得不合邏輯。雖然這些傢伙能夠憑藉超乎常識的耐久力,達到出其不意的突襲效果,但就算撇除亞爾斯不說,也很難想像具有一定水平的高手,會輕易敗給這種程度的敵人。換句話說,賊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於是在飛蛾撲火。
  ──這樣一來,剩下的可能選項就是威力偵查或蒐集情報吧。
  如果考慮到這種可能性,那麼自己故意放跑對方的做法,從結果上來看也還算是可以接受。而從賊人的肉體受到改造這一點來說,亞爾斯也想避免亮出自己的全部底牌。因為對方有可能透過在身體裡面安裝鏡頭,或是魔法的情報蒐集技術等手段竊取情報。在展開作戰行動以前,他想要盡可能地減少不確定因素。
  而最令亞爾斯感到掛心的,還是賊人那一身的陳舊長袍打扮,以及各種刁鑽古怪的動作。昨天夜裡在中層街區和自己交手的可疑人士,不由分說地在亞爾斯的腦海中閃現。
  ──他們開始行動了是嗎?
  伴隨著這種近乎確信的直覺,亞爾斯在心中喃喃自語道。
  
    ◇ ◇ ◇
  
  向學院發動襲擊的賊人集團──亞爾斯並沒有等上太長時間,便大致掌握了他們的狀況。回到研究室的露姬帶來了這夥人的相關情報。
  離開研究室的露姬,最後並沒有和任何賊人交鋒。因為當她趕到現場時,所有賊人都已經逃之夭夭。
  學院方面之所以沒有捕獲半個賊人,對方的驚人韌性和俐落身手固然是原因之一,但主要還是因為希絲緹理事長很快就出面應對。希絲緹在襲擊理事長室的賊人身上察覺到不對勁後,立刻親自出馬指揮全局。
  受傷人員為教師兩名和學生十名,據說都只是輕傷而已。雖然沒能阻止賊人傷害學生一事,可能會讓人質疑教師的能力,但實情似乎是血氣方剛的學生不顧教師的攔阻,擅自跑到室外和敵人交戰所導致的結果。也就是說,這幾名學生是咎由自取,不該針對這一點指責教師保護不力。
  整場騷動能以學生的年輕不懂事收場,對學院方面來說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而這些學生之所以只有受到輕傷,似乎也是因為對學生不感興趣的賊人,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認真對付他們的關係。這樣的事實也從旁印證了亞爾斯的推測:賊人恐怕是帶著包含威力偵查在內的某種目的,將襲擊目標鎖定在學院的強者身上。
  總之,從結果來說,侵入學院的五名賊人,最後都順利地逃之夭夭。當然,目前已有大批魔法師出動追捕賊人,只是學院方面為了避免發生這樣的事態,本來就設有嚴密的防護設施和警備人員。而賊人卻闖過了重重關卡侵入學院,一旦提及追究責任的問題,誰會被推出來當這個倒楣鬼,可謂不言自明。
  事態平息下來之後,理事長親自以校內廣播通知暴徒已經離去的消息,此時露姬剛回到研究室沒有多久。亞爾斯、露姬及艾莉絲三人,便在研究室裡聽著這道廣播。廣播的內容省略了不少詳情,但理事長彷彿順口一提似的,特別點名亞爾斯過來理事長室一趟。
  和賊人交手的亞爾斯多少也預料到了這種發展,倒也沒有特別感到驚訝,但老實說還是感到一陣麻煩。而且他自己還有其他需要擔憂的事情……因此,他決定先把理事長的傳喚扔到腦海的角落,在重新確認房間的現狀之後,低聲咕噥了這麼一句:
  「我得先把房間恢復原狀才行啊。」
  環顧滿目瘡痍的房間,只見資料四處飛舞,燒瓶和試管的玻璃碎片撒得滿地都是。值得慶幸的是,重要的研究儀器倒是沒有遭到破壞。
  把別人的房間搞得一團亂後就跑了──這是亞爾斯對賊人最直接的感想。理事長傳喚自己過去,八成是要做變相的審訊調查,早知道最後會被理事長找過去,當初應該選擇在室外應戰就好,亞爾斯感到一陣後悔莫及。
  當然,這次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亞爾斯隔著衣服確認那個狹長的容器,確定那支試管有好好收在口袋裡,接著他再次忍不住嘆了口氣。
  「請、請交給我處理吧,亞爾斯大人。」
  「嗯,只是這種程度的話,馬上就能收拾好喔。」
  或許是察覺到了亞爾斯的想法,露姬怯生生地主動說道,艾莉絲更是幹勁十足地挽起袖子。露姬似乎認為房間會被搞得一片狼藉,全是因為自己沒能阻止賊人的行動,因此馬上便開始著手整理。只是選擇在室內開戰的亞爾斯本人,也和房間的這副慘狀脫不了關係,因此他也率先動手收拾起來。資料文件的重新歸檔,由平日就熟悉存放位置的露姬負責;包含玻璃碎片在內的地板打掃工作,則由艾莉絲處理。當然,那些不方便讓兩人看見的東西,亞爾斯早已妥善收納到其他地方,因此不會有任何問題。
  若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大概就是兩名少女的打掃技能,高超到連專業主婦見了都會自嘆弗如。身為房間主人的亞爾斯,甚至心虛地覺得自己待在這裡,反而會妨礙到兩名少女的打掃作業。當然他對於這一點也很有自知之明。畢竟要不是有露姬存在,這間研究室早就變成資料器材隨處堆放、連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的垃圾場。
  真的是轉眼間的工夫──彷彿變魔法似的,一片狼藉的室內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亞爾斯非常確定,原本亂七八糟的房間在無微不至的整理過後,甚至明顯變得比先前更加整潔亮麗。這肯定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除了亞爾斯本人沒有派上什麼用場,以致於覺得自己很沒用以外……
  「不好意思啊。」
  亞爾斯竭盡全力擠出了這麼一句感謝。這句話固然是在讚嘆兩名少女的高超技巧,但其中也夾雜了些許內疚之情,覺得自己在整個打掃作業裡沒能出到什麼力氣。因為亞爾斯最後唯一幫上忙的地方,就只有將木板釘上被打破的窗戶做應急處理而已。
  在那之後,眾人彷彿完成了某項艱鉅任務似的──雖然將打掃工作視為艱鉅任務的人,或許只有亞爾斯一個人──喝著露姬沏好的紅茶小歇片刻,整間研究室頓時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瀰漫著一如往常的靜謐氛圍。
  「亞爾斯大人,您不去理事長室一趟沒問題嗎?距離那道校內廣播的時間,已經過去將近一小時了耶。」
  「嗯~哎,沒關係吧。理事長那裡應該也有不少事後工作要處理,我們這裡也要收拾房間的慘狀嘛。理事長大概不會說什麼吧。」
  亞爾斯隨便找了個理由,想要就此搪塞過去……但事情可沒有這麼容易。
  「叮咚~」只聽房裡響起一道悠揚平緩的樂器聲。這道缺乏緊張感的提示音,昭示著又有新的校內廣播到來。
  『亞爾斯・雷金,聽到廣播後馬上到理事長室來。不然的話,你好不容易拿到的那些學分,就等著斷氣吧。』
  理事長以不耐的語氣親自播報的這段廣播,不知為何從中途開始,便混雜著「嗶哩嗶哩」的陣陣雜音。
  「喂!這算什麼啊!」
  亞爾斯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這根本已經超越濫用職權的層級。那名希絲緹魔女只需要用指尖輕輕一點,亞爾斯拿到的那些學分,肯定便會就此從成績單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等著斷氣……理事長是在暗示她會取消您的學分嗎?」
  「天底下沒有這種道理吧。」
  伴隨著今天最深的一次嘆息,亞爾斯眉頭深鎖地啜飮紅茶。而在喝完紅茶之後,他的心情之所以依舊沒有平靜下來,並不僅僅是因為學分被取消的危機而已。他能感覺到露姬和艾莉絲的視線都鎖定在自己身上,同時也大致想像得到兩名少女想要說什麼。
  「亞爾斯大人……」
  「阿爾……」
  「啊~我知道了啦,我去就是了。」
  亞爾斯將茶杯輕輕擱到桌上,像是被兩人視線催促似地站起身來。
  「唉~想到就覺得心煩。總而言之,我也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來,艾莉絲在做完自主訓練之後,最好由露姬護送妳回女生宿舍;露姬,能麻煩妳跑一趟嗎?」
  「瞭解。」「嗯,小露姬,拜託妳囉。」
  露姬華麗地無視艾莉絲的聲音,逕自朝著亞爾斯點頭答應。不,或許只是兩人的答覆恰巧撞在了一起而已。
  亞爾斯這種嫌麻煩的個性,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只是他這次會把護送的工作丟給露姬處理,主要是想盡快調查從賊人身上採集到的血液。
  ──元素應該是相當罕見的資質才對。
  此刻占據亞爾斯腦海的,是賊人所使用的魔法。光系統和闇系統一樣,都是被歸入「元素」這個特殊的二極系統。不同於其他以後天取得為前提的系統,一般認為元素系統是一種先天性的資質。
  賊人所施展出來的,就是這種特殊系統的魔法。而且這些傢伙的肉體還經過改造,散發出一股詭異的氣息……這件事情本身是否和本次的任務有關,現階段還不得而知,可是要把它當作無關事項扔到一旁,又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在前往理事長室的路上,儘管亞爾斯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沒能理出一個頭緒,當他回過神時,主校舍已經出現在視野裡。大概是先前那場襲擊的傑作,主校舍的外牆有好幾處崩落,到處都可以看到戰鬥留下的痕跡。
  來到熟悉的理事長室前的亞爾斯,瞬間躊躇了一下。畢竟裡頭不曉得會冒出什麼牛鬼蛇神。亞爾斯不曉得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的人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但就算裡頭等著的是毒蛇也沒有太大差別。無路可退的他,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亞爾斯甚至終於能夠明白,那些來到理事長室門前的普通學生,為何都會那麼忐忑不安。他在這裡留下了太多慘痛的回憶。那些品行不良的學生自然就更不用說了。
  然後……這次看起來沒有先來的訪客,應該吧。
  「我進去囉。」
  亞爾斯終於下定了決心。踏進理事長室之後,只見豪華的辦公桌前堆放著堆積如山的資料,而一張厭煩透頂的表情,就從那幾座小山之間露了出來。希絲緹理事長眉間擠出的皺紋,如實訴說著她心中的不悅及不耐。
  「太慢了!」
  「我這邊也有事情得處理啊。還有,用校內廣播找我過來,會惹來旁人的無謂注意,可不可以請您以後別這麼做呢?」
  「理事長的命令無論何時都是最優先事項。等你能做到隨傳隨到,我再考慮不用校內廣播找你吧。再說你這個人啊……」
  希絲緹立刻像是妙齡少女一樣,刻意賣萌地鼓起臉頰,滔滔不絕地發起牢騷;亞爾斯則是淡淡地朝著空中吐出一句「我會妥善處理」,聽起來根本毫無誠意可言。
  忍耐半晌之後,亞爾斯覺得這段開場白實在太過拖沓冗長,為了盡早將話題轉入正題,他選擇主動出擊。
  「那些東西是?」
  他指著辦公桌上小山般的資料問道。那幾座小山真的堆得相當高聳,是那種一旦崩塌散落,會讓人感到欲哭無淚的驚人數量。
  「是關於受害情形、賊人情報之類的報告書啦。這些還只是遭遇者提交的部分而已,接下來得把它們全部過目一遍並進行彙整,我看我今天大概是不用睡了吧!」
  希絲緹一邊語帶不滿地說著,一邊滿臉厭煩地用食指戳著文件堆。儘管她的動作像是想把麻煩事推到一旁,但是學院發生的事件必須進一步向高層報告,因此這些全都是逃不掉的事務作業。
  「所以,您找我過來是為了什麼?我醜話說在前頭,如果是要我幫忙寫報告書的話,我可不幹喔。」
  「哎~這樣啊~」
  希絲緹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沮喪。亞爾斯本人是很希望理事長找自己過來,就只是想找人幫忙製作報告書而已,可是希絲緹的沮喪反應顯得有些刻意,代表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如果真的就只是為了這件事,那我似乎是幫不上忙呢,我就先行告退了。」
  「別這麼說啦,你先坐下吧。」
  簡直是在雞同鴨講,但是這種強行把對方拉進自己步調的方式,就是理事長的慣用手法。亞爾斯已經很清楚,若是為此感到火大將會沒完沒了。理事長也站起身來,像是想把目光從占據視野的文件小山移開。接著,她逕直走到亞爾斯對面的沙發坐下,並且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彷彿昭示著接下來才是正題。
  「所以,那些傢伙是什麼來路?」
  「就算您這麼問我,我也不曉得啊。不就是一群小毛賊嗎?」
  聽到亞爾斯這番答非所問的回答,理事長柳眉微蹙地表達出她的不滿。可是亞爾斯如果不這麼岔開話題,八成又會被眼前的這位魔女牽著鼻子走。即使如此,理事長表面上依舊是一副笑咪咪的模樣,繼續說了下去。只是此刻在她的笑容裡,已經能夠明確感受到一股隱藏不住的壓力。
  「你可別跟我裝瘋賣傻喔?我可不認為他們只是『普通的小毛賊』。」
  「被您發現了啊。」
  亞爾斯這句睜眼說瞎話的回答,讓理事長的目光變得更加尖銳。現場的氣氛已經不容許插科打諢了。身為理事長的希絲緹,不得不擺出這樣的態度。
  「老實說,我也真的不曉得他們是什麼來路。理事長您對付的賊人,有施展出什麼魔法嗎?」
  「嗯,是貨真價實的光系統魔法。」
  「跑到我那裡的傢伙,用的也是光系統魔法。」
  如此看來,似乎可以認定所有賊人都是使用光系統魔法。也不曉得希絲緹是怎麼理解亞爾斯的這番沉吟,只聽她開口說道:
  「你可別瞞著我什麼事情喔。」
  「…………」
  在很快地瞥了亞爾斯一眼之後,希絲緹再次向他擺出一個「給我從實招來」的笑容。
  「他們可能是某種實驗體……從他們頸部的傷痕來看,似乎是曾施加一定程度的肉體改造。然後精神方面也被改造過了吧。」
  「所以當然不是普通的小毛賊囉?」
  「我認為他們應該是基於某種目的而展開行動。我目前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這些傢伙的襲擊路線是事先擬定好的。」
  學院方面對於無關機密的普通資訊,基本上採取完整公開的透明化做法。由於國民的同意是學院維持運作的基礎,因此學院設施或任職教師等相關資訊,就一定程度上來說,無論是誰都能輕易調查到。
  換句話說,只要是想向學院發動襲擊的有心人士,都能夠相對簡單地事先掌握設施位置等資訊。儘管如此,學院方面可是設有完善的警備系統,而且在正常情況下,幾乎不會有人膽大妄為到想要挑戰魔法師,畢竟他們可是每天都在苦心鑽研打倒魔物技術的專家。
  「所以他們的目的是?」
  「完全不曉得呢。這部分我就真的想不透了。」
  「……不過,這場襲擊居然動用了五名寶貴的元素魔法師。背後是某個組織指使的可能性很高呢。」
  「不好說呢。如果我們有辦法知道得這麼詳細,就能事先採取預防措施了。」
  事實上,將學院視作眼中釘的勢力還是存在的。抵制魔法師的組織和宗教團體確實存在。甚至還有邪教組織以「魔物是為了懲戒人類的傲慢而來的神明使者,是凌駕於人類的存在」這種思想招攬信徒。此外,由於魔物天生就具有自由操縱魔法的能力,因此在魔法的起源上似乎有著遠比人類密切的關係,這一點也成了這類思想的根據。
  儘管案例不多,但這些反魔法師組織、邪教,及惡魔崇拜者之類的勢力,過去確實也曾經發動恐怖攻擊。理事長應該多少也在懷疑是不是這群傢伙幹的。
  不過,亞爾斯認為這一連串的襲擊,應該和這些組織沒有關係。而他之所以會如此認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於直覺:昨天在市區和自己對上的那些傢伙,和這次的襲擊者大概是同一夥人。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和那些組織無關。」
  「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呢?」
  面對想要進一步試探自己的理事長,亞爾斯舉起手來,向她示意別再追問下去。
  「如果您想要知道更多詳情,請自己去找總督接洽。我能透露的部分就到這裡為止。」
  亞爾斯的這一席話,一方面是在暗示這項判斷和軍方的任務有關,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自己正在執行絕對機密的任務。而單憑和軍方有關這一點,理事長似乎便大致察覺到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那麼,我就此告辭了。」
  「嗯,辛苦你啦。」
  「理事長也請努力處理事後工作。這次的事件暴露出了警備和防盜系統存在著漏洞。有勞您費心了。」
  「你如果這麼想的話,就過來幫我的忙嘛。」
  「很遺憾的是,這並不是我的工作。」
  再繼續攪和下去,可就太不識趣了。這番唇槍舌劍要是不小心擦槍走火,可不是鬧著玩的。為了盡快逃離理事長室,亞爾斯立刻轉身走人。
  走出主校舍的亞爾斯,發現那些暑假期間仍留在校內的學生,紛紛從先前避難的校舍或宿舍來到屋外。在湊熱鬧心理的作用下,眾人指著賊人在戰鬥中留下的痕跡,嘖嘖稱奇地大聲嚷嚷了起來。
  亞爾斯隱約聽到他們提及有幾名教師被送到醫務室的事情。這些沒有和賊人直接面對面的學生,與其說是感到恐怖,好奇的成分似乎要更多一些。或許是過剩的自尊心作祟,甚至有幾個自以為瀟灑的學生,大言不慚地宣稱「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能如何如何」。但事實上賊人只是隨意應付了兩下,就讓好幾名逞匹夫之勇的學生鎩羽而歸。亞爾斯漫不經心地聽著學生徒具威勢的發言,逕自準備踏上歸途。
  就在這個時候──
  「亞爾斯學弟!」
  只見在學生群中,一名黑髮飄揚的女學生朝著自己揮手,輕輕推開身旁的人群走了過來。
  這名向亞爾斯恭敬行禮,並擺出端莊笑容的女學生,是二年級生費莉涅菈。
  儘管亞爾斯認為她沒必要這麼客氣,可是家教良好的費莉涅菈,大概會覺得只打聲招呼不夠禮貌吧。面對這恭敬過頭的問候,亞爾斯只能停下急著趕回研究室的腳步。
  「……是費莉啊。」
  因為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亞爾斯的音量放低了不少。
  「好久不見。」
  兩人確實是許久不見了。費莉涅菈雖然說過會去亞爾斯的研究室拜訪,但她截至目前為止都還沒來過。事實上,費莉涅菈本人曾經嘗試過好幾回,只是每次到了最後關頭都臨陣退縮,總是為了一點小事就放棄造訪的計畫。由於她不僅有宿舍長的事務需要處理,有時還要離開學院去幫忙父親工作,因此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的確是很難找到恰當的時機。
  儘管費莉涅菈還不是正式的軍人,但是每當有狀況發生時,維札斯特都會招呼她過來幫忙。由於當初是費莉涅菈自己主動請纓,因此也不能把責任全怪到父親頭上,只是她最近的出動頻率和任務的重要度,早就已經超出幫忙的範疇了。當然,費莉涅菈並沒有質疑這件事情,因為她很清楚自己身為貴族的立場。為了維持貴族的地位,自己必須成為優秀的魔法師,對軍隊和國家做出貢獻才行。
  「亞爾斯學弟,你那邊還好吧?」
  「妳是指哪件事情?」
  「你不是被理事長找過去了嗎?」
  「那件事情啊,沒什麼啦,就只是被盤問了一下而已。」
  「什麼──!!」
  亞爾斯突然有股錯覺,覺得費莉涅菈的一頭長髮,彷彿無視重力地倏然倒豎起來。與此同時,她臉上掛著的古典式微笑,似乎也微微抽搐了兩下。
  「區區的前無雙魔法師,怎麼會做出盤問這種不穩妥的舉動呢。理事長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費莉涅菈那微微上挑的眼梢,沒有逃過亞爾斯的眼睛。自己從她話裡感受到的那股火藥味,看來不是什麼錯覺。面對這種險惡的氛圍,亞爾斯一邊反省自己不該帶著發牢騷的心態,把整件事情渲染得太過嚴重,一邊語帶苦笑地訂正道:
  「沒有啦,理事長就只是問了我幾句話而已。」
  這場眼看就要釀成大禍的星星之火,似乎是成功撲滅了。
  「這、這樣子啊……可是亞爾斯學弟,你不覺得這樣的舉動對一名成熟女性來說,未免也太過踰矩了嗎?」
  只是看起來還餘火未熄的樣子。
  「算了啦,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嘛。」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先別說這個了,費莉妳怎麼會在這裡?」
  儘管頗為拙劣,但是為了阻止對方繼續糾結在這件事情上,亞爾斯還是生硬地試著轉換話題。
  「其實我和其中的一名賊人交手了。」
  「原來如此,所以旁邊的那些同學就抓著妳,要妳講給他們聽是吧?」
  「嗯……」
  費莉涅菈面露苦笑地同意道,聲音裡帶著一股倦意。遭到同學團團包圍的她,肯定也已經感到有些厭煩了吧。就在這個時候,自己恰巧從她眼前路過,於是費莉涅菈趁著打招呼的機會,巧妙地從人群中脫身──面帶微笑的亞爾斯是這麼解釋她的行動。然而對費莉涅菈本人來說,她其實只是單純想和亞爾斯搭話而已,而亞爾斯當然無從得知她的這番心思。
  亞爾斯很快就注意到,光是和費莉涅菈站著談話,周圍的視線便會自然而然地聚集過來。擔心再次引來無謂風波的他,決定先繼續邁開腳步再說。費莉涅菈似乎也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和亞爾斯並肩向前走去。
  「看妳的樣子,應該是沒受傷呢。真是再好不過了。」
  「……嗯!」
  費莉涅菈有些驚訝地停頓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無比開心的笑容。
  亞爾斯的這句話,純粹是在讚許費莉涅菈的實力,其中並沒有任何憐香惜玉的成分可言,不過這種理解上的落差,倒也無傷大雅。
  「妳對上的賊人有使用魔法嗎?」
  「嗯。我還真沒想到他們會採取這樣的行動。他們大概是已經自暴自棄起來了吧。」
  「……!妳知道他們的來路?」
  亞爾斯目光銳利地瞥了走在身旁的費莉涅菈一眼。
  接收到亞爾斯視線的費莉涅菈,瞬間訝異地瞪大了眼睛。費莉涅菈並不是感到害怕,而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消化對方那有些驚訝的反應。
  緊接著,預測到她表情變化的亞爾斯,立刻動用了魔法視覺,擴大了針對周遭的索敵範圍。在兩人的周圍似乎沒有第三者的氣息存在。
  機靈地意識到這種變化的費莉涅菈,隔了一拍之後才開口說話。費莉涅菈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在只差一點就能挨著肩膀的距離下,她將櫻唇湊近亞爾斯的耳邊低聲說道:
  「……難道你沒有從總督那裡聽說嗎?」
  「……哪件事情?」
  儘管感到有些愕然,費莉涅菈在接著說下去以前,還是不忘以苦笑來掩飾自己的困惑。
  「就是,那個……我也參與了這次的任務,主要是負責情報蒐集工作。」
  「原來是這樣子啊。」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不怎麼驚訝,但亞爾斯其實覺得費莉涅菈的決心很了不起。
  若是和情報蒐集及諜報任務有關的話,亞魯法在這方面的負責人就只會是那位人物。沒錯,費莉涅菈肯定是隸屬於她的父親──維札斯特麾下。因為還是學生身分的費莉涅菈,只有透過這樣的途徑才有可能參與軍方的任務。
  「是維札斯特爵士找妳幫忙的嗎?」
  「不,雖然我知道這樣有點強人所難,但是我自己主動拜託家父的。」
  維札斯特曾經有一段時期是亞爾斯的直屬上司,那是一支臨時編制的特殊部隊。而維札斯特目前擔任的職位,是諜報活動的最高負責人,因此那些交派給亞爾斯的祕密任務,基本上都是由他的部隊負責情蒐工作。
  ──那個大叔到底有多溺愛女兒啊?
  亞爾斯在內心吐槽不在場的前上司。費莉涅菈眼尖地注意到他的臉頰微微抽搐了兩下,於是開口問道:
  「那個,我們交付給你的情報,有什麼不完備的地方嗎……?」
  「沒、沒這回事,你們的情報蒐集工作做得非常好,只是……」
  就在亞爾斯準備繼續說下去時,費莉涅菈朝他綻放開燦爛的笑容,讓他不得不把即將出口的話語嚥了回去。
  「對了,妳剛才是說『沒想到他們會採取這樣的行動』對吧?」
  「嗯,這次的幾名賊人,毫無疑問是古鐸曼的實驗體。看來他們有一條能夠避開我們監視的密道,又或者說……」
  「實驗體並沒有全部集中在同一個位置,而是散布在各個地方,方便臨機應變採取行動吧。」
  「是的。只是這樣一來,要找出各個據點就是項困難的工作,在時間上也可能來不及。」
  「的確是呢。至少也得把主犯古鐸曼解決掉才行。另外,那傢伙的目的弄清楚了嗎?」
  「非常抱歉,我們沒能查清楚這一點……但是這次對學院發動的襲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太深的用意。本部方面的結論是,古鐸曼的研究已然完成,因此才會不在乎洩漏行蹤,明目張膽地做出這種展示火力的行動。」
  亞爾斯將手抵著下巴,略微沉吟了半晌。
  「費莉妳自己怎麼看?」
  「我也抱持相同意見。古鐸曼應該已經成功地透過後天方法,讓實驗體獲得元素的特質。先前那批賊人的表現,也足以印證這樣的推斷。而且古鐸曼聚集孤兒製造元素魔法師,再將他們出售給貴族的企圖,也已經通過資金的流向得到確認了。」
  某些貴族會將天生就擁有優秀素質的孩子,偷偷收為養子。這些禀賦不凡的孩子,不僅較有機會成為高排名的魔法師,同時也能以此守護貴族的家門榮譽。因為在魔法師的世界裡,父母的優異資質並不一定會遺傳給孩子,先前戶外教學裡的卡布索爾・迪貝爾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案例,
  「恐怕是有合作者存在吧。背後有合作者撐腰的古鐸曼,應該是打算進一步籌措擴張研究的資金,又或者是尋找其他資金門路。他準備進行交易的對象,是亞魯法以外的國家……今天的這場襲擊,或許就是為了跨越國境、吸引顧客而策劃的公開表演。」
  但是,亞爾斯覺得這樣的說法不太合理。古鐸曼如果只是想要透過非法交易籌措資金,以進一步推動元素魔法師的人工生成和後續研究,那他的行動就有好幾個說不通的地方。古鐸曼只需要繼續暗中研究,並在暗地裡和顧客展開交涉就行了,特地浮出水面成為軍方的目標,只能說是愚蠢透頂的舉動。若在找到國外的合作者之前便遭到軍方剿滅,完全是偷雞不著蝕把米。因此亞爾斯並不贊同這樣的推測。
  「我覺得事情未必如此。畢竟沒有人能知道別人的腦袋在想什麼。尤其是研究者這樣的人種,全都是腦袋少了幾根筋的傢伙。」
  這番同樣適用於說話者本人,也就是像回力鏢一樣倒打自己一把的發言,聽起來充滿了自嘲的味道。窮盡一生只為完成研究,追求理論的驗證和革新,這既是研究者的天性,也是無可逃脫的宿命。古鐸曼很有可能已經深深陷入某種偏執之中。
  「比較有可能的是,他的研究還沒有達到盡善盡美的地步。這才是研究者最常遇到的情形吶。不管怎麼樣,這一切都會在三天之後畫上句點。」
  走在亞爾斯身旁的費莉涅菈,微微收起下巴點了點頭。她的表情透露出了一股覺悟,宣示著自己在這三天的時間裡,將會殫精竭慮地為亞爾斯蒐集情報。
  「古鐸曼若是提前有了動作,能麻煩妳通知我一聲嗎?」
  「你如果希望如此的話,我就去跟家父這麼要求。」
  「哎……嗯,那就交給妳了。」
  本來是想說「誰來通知都無所謂」的亞爾斯,臨時改口這麼說道。他自己也覺得「交給妳了」這樣的說法,似乎有那麼一點迎合對方的感覺。而當亞爾斯不經意地思索著其中的理由時,理事長那張笑容不知為何彷彿出現在眼前,但他認為這肯定是自己的錯覺。那是一張妖豔類型的女性所擁有的蠱惑笑容。或許就是因為理事長的關係,亞爾斯才會開始對這種妖豔的笑容感到頭疼。費莉涅菈的類型和理事長明顯不同,可是單就身上的氛圍而言,兩人確實有著頗為相似的地方。
  不過,雖然亞爾斯剛才反射性地迎合了對方,但是貌似出自費莉涅菈之手的那些報告書,內容的確調查得相當詳盡。既然她的調查能力是無可挑剔的優秀,從結果上來說應該對大家都沒壞處。
  主校舍到研究大樓的距離原本就算不上遠,不知不覺間,研究大樓已經赫然出現在眼前。
  「怎麼樣?妳要順便上來坐坐嗎?」
  「非常感謝你的邀請……可是我接下來還得去家父那裡一趟。」
  費莉涅菈沮喪地垂下頭去,臉上滿是苦澀的笑容,彷彿籠罩著一層陰霾。
  「是關於這次的任務?」
  「嗯,應該就是任務的事情。」
  「那麼,妳如果去遲了,感覺我會被維札斯特爵士唸上一頓呢。」
  「怎麼會呢。家父如果這麼做的話,就會換成他被我唸上一頓了。」
  笑臉盈盈的費莉涅菈,就這樣華麗地帶過亞爾斯罕見的玩笑話。然而,她驀地將視線轉到一旁,微微噘起嘴唇嘟囔了一句「為什麼挑這種時候啊,真是的~」,向偏偏指定了時間的父親表達不滿。
  「怎麼了嗎?」
  「──!!沒事,那、那麼,亞爾斯學弟,雖然非常遺憾,但我就在這裡先行告退了。」
  「嗯,代我向維札斯特爵士問好。」
  就在亞爾斯於研究大樓前和費莉涅菈道別時,夕陽已經完全西斜,取而代之的是從另一側逐漸浮現的虛假月亮。
  露姬大概是按照自己所吩咐的,護送結束自主訓練的艾莉絲回宿舍去了,或許還順道去採買東西了也說不定。一股莫名的寂靜在空無一人的室內盤旋。對亞爾斯來說,這段日夜交替的時刻,是他在一天裡最靜不下心來的時候。
  此刻只有一人獨處固然是部分原因,但是亞爾斯感覺到外界的生活節奏果然已經深入自己的骨髓之中。魔物開始發揮出潛藏力量的這個時段……總是讓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彷彿是想要平息焦躁不安的心緒,亞爾斯將裝有賊人血液的試管送入檢查機。
  在分析結果出爐以前,為了打發無所事事的時間,亞爾斯移步走向廚房。然而,根本不熟悉廚房工作的他,立刻意識到自己就算想要動手泡紅茶,也不曉得茶葉和茶具擺在哪裡。因為廚房區域已經完全成了露姬的小天地。
  亞爾斯非常清楚,與其自己動手,露姬泡的紅茶肯定要來得美味許多。就在亞爾斯考慮等露姬回來再麻煩她時,他忽然注意到了一樣東西。在餐桌的角落,靜靜地擱著一只冒出熱氣的茶壺,簡直像是早已預料到他的行動般。
  不知為何,亞爾斯有些戰戰兢兢地打開壺蓋。一股撲鼻的芳香頓時從壺裡竄了出來,裡頭滿是茶香濃郁的液體。清亮的茶水透明見底,表面波光瀲灩地閃動著琥珀色的光澤。在打開壺蓋的同時,四溢而出的芳醇香味,彷彿瞬間盈滿了整間研究室。明明還沒有實際送進嘴裡,竄入鼻腔的香氣,已經讓舌頭感受到那股美味並且沁滿全身。
  「準確到這種程度的預判,完全是預知能力了吧。」忍不住如此吐槽的亞爾斯,覺得自己包括飮食喜好在內的日常生活節奏,似乎都已被露姬摸得一清二楚。他甚至很煞風景地開始思考,究竟什麼樣才能叫做「體貼入微」。無論如何,亞爾斯就在紅茶的清香籠罩之下,感激不盡地將那帶著晶瑩光輝的液體倒入茶杯。他在心中默默感謝體貼過頭的搭檔後,便往嘴裡送了一口。光是這樣一口,就讓他感到心情瞬間平靜了下來。
  亞爾斯有點認真考慮向露姬請教沖泡紅茶的方法,但是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沖泡出來的成品,會比眼前的這杯紅茶更加美味。
  就在他稍事休息的期間,送入檢查機的血液分析結果,也傳送到了書桌的終端裝置。亞爾斯就這樣端著茶杯和茶碟,慢條斯理地瀏覽起終端裝置的螢幕。在大致掌握內容之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推測無誤,聳了聳肩嘀咕道:
  「……雖然我原本就認為應該是這麼一回事。」
  亞爾斯擱下茶杯,滾動起龐大的魔力數據資料。在另一個新開啟的虛擬液晶螢幕上,也出現了同樣的資訊,頁面不停地向下捲動。亞爾斯比較著兩個畫面上的資訊。附帶一提,新開啟的頁面上,顯示的是艾莉絲的魔力資訊分析結果。
  在交互比對之後,亞爾斯在數據資料到達兩者的缺陷部分時,停止了畫面滾動。賊人的元素特質,果然也是通過後天獲得的樣子。賊人的數據資料裡帶有抹消的痕跡,原本的魔力因子彷彿是被塗抹掉一樣。而這樣的做法,就像是特地將資訊覆寫在上頭,以從既存的魔力資訊裡取得元素的特質。
  從亞爾斯的眼裡看來,這種操作方式完全是在胡搞,怎麼看都無法讓人能夠使用元素的光系統魔法。這樣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成果。元素的特質自不待言,就連魔法本身都有可能變得無法使用。然而現實就擺在眼前:賊人的確是施展了光系統魔法。
  唯獨這項疑問無法得到解答。不過,從血液裡得到的資訊,終究只能作為參考輔助之用。
  接著,亞爾斯開始著手搜尋他最在意的一個項目。在魔力裡有一種最為根源的資訊,專門用語稱之為【基礎字符】。魔力資訊會隨著經驗和記憶的積累,而逐漸變得緊密起來,因此魔力資訊會持續地發生變化。其組合方式千差萬別,足以達到天文數字的級別。但是,其中作為個人關鍵特徵的【基礎字符】,具有終其一生都不會發生變化的性質。因此那些通過魔力運作的個人認證系統,像是解除門鎖之類的功能,便是利用了【基礎字符】的這種性質。
  儘管不會出現完全相同的情形,不過魔力資訊裡確實存在著會遺傳的部分。父母的系統之所以特別容易反映在孩子身上,也是因為DNA裡有一生都不會變化的部分存在的關係。以魔法的六種基本系統來說,在孩子誕生的階段,便已經可以看到父母系統造成的一定影響和反映。只是在系統徹底確立以前,還是有機會通過經驗帶來後天的變化,大多數人都是隨著自律神經的發達,逐漸將自己的系統確定下來。
  元素之所以會被普遍認定為先天取得的特質,主要是因為有許多的案例證明,光系統的取得遠早於這種系統確立的過程。而【基礎字符】和元素之間的因果關係,是人們至今仍舊未能釐清的問題。
  因為【基礎字符】是由【佚失之咒《lost spell》】組合而成,而後者的文字種類有數千之多,要徹底分析這些連文句都稱不上的符號組合和堆砌,從理論上來說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透過【基礎字符】找出元素特質的發生法則和組合規則。這在魔法學的領域裡,堪稱最為困難的問題之一。
  更要命的是,【基礎字符】於魔力資訊中的位置會因人而異。因此縱使優秀如亞爾斯,也只能像這樣持續滾動畫面,重複枯燥乏味的搜尋工作。當然,他所撰寫的強大分析程式多少能提供一些幫助,但那終究也有極限存在,到頭來還是只能以毅力和耐心來決勝負。
  「──就是這個!」
  亞爾斯停下畫面的滾動,掃視著立體投影螢幕上的字串。不,螢幕上的字串已經全部進入他的視野,並且立刻就理解了內容──包括這些字串代表著什麼意義。
  「嘖。」當亞爾斯注意到時,他已經下意識地咋了咋舌。
  這就是古鐸曼的研究成果及其導致的結果。
  亞爾斯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快,彷彿是把心情這種抽象的東西,硬是扔進攬拌機打成一團爛泥。不過,若是從這項研究的出發點來看,起初肯定也是一項立意良好的研究計畫。
  倘若能通過後天方式製造優秀的魔法師,便可以期待他們成為一股擊退魔物的有效戰力。而這項研究之所以會將焦點集中於光系統,是因為光系統在和魔物的戰鬥裡,具有阻礙魔物再生的效果。
  古鐸曼的研究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和亞爾斯的目的及目標是一致的。然而,現實並沒有這麼簡單。正如身為研究者的亞爾斯所預料到的,揭開神祕面紗的古鐸曼研究,完全踰越了七國過去訂定的研究倫理規範。
  而且這項研究的存在,也會妨礙自己花費許多力氣培養起來的那兩名少女的成長。從這兩點上來說,亞爾斯都不能認同古鐸曼的研究。
  亞爾斯不會受到感情左右,在任務的執行上也不會因此受到影響。
  只是古鐸曼這個人的存在和他的研究成果,在亞爾斯看來完全是百弊而無一利。如果純粹從功利的角度來看,他的研究確實有可能成為拯救人類的一股力量。
  比起花上大把時間、將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培育成獨當一面的魔法師,古鐸曼的做法或許更加有效也說不一定。可是,古鐸曼所採用的手段及過程,存在著明顯的問題。
  因此亞爾斯才會感到一陣心情惡劣。他有著身為最強魔法師的自尊心。亞爾斯相當確信,自己傳授給兩名少女的智慧技術及陪伴訓練的那些時間,不可能輸給這種踰越倫理界線、令人深感不快的研究成果。
  無論如何,事態已經發展到亞爾斯無法抽身的地步。既然如此,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參與到最後一刻。
  「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露姬悄無聲息地開門走了進來,在發現亞爾斯的身影之後,立刻出聲告知他自己回來了。
  亞爾斯並不曉得露姬何時出門,因此也無從判斷她是不是真的回來晚了,不過露姬肯定是看到他先回來了才這麼說的吧。
  「歡迎回來。」
  露姬輕輕垂下眼眸,留下一句「我馬上就去準備晚餐」,便逕自走進了廚房。她似乎已經事先做好準備工作,很快就端上一盤細心調理的菜餚。
  平常會一起坐到餐桌上的露姬,似乎從亞爾斯的臉色察覺到不對勁,趕緊先把菜餚端上來再說。感受到這份貼心的亞爾斯為了轉換心情,儘管很不習慣,但還是試著主動尋找話題。他很罕見地覺得自己若是不開口說些什麼,整個人好像就要鬱悶起來了。
  「艾莉絲的訓練情形如何?」
  「似乎抓到了某種訣竅。」
  「這樣啊,露姬或許很有教人的天分呢。那真是太好了……」
  亞爾斯的聲音明顯沒有活力,聽起來就像是機械發出來的一樣。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對此感到疑惑的露姬開口問道,但她沒有停下料理的動作。露姬在這段無關緊要的對話裡聽出了不對勁。而她的語氣聽起來之所以輕描淡寫,同樣也是她一貫的體貼方式吧。
  面對這位心思聰敏的搭檔,亞爾斯不由得露出苦笑。儘管心裡忍不住嘀咕「真是瞞不過妳」,但他的嘴唇很快就漾出了微笑,嘴角也微微上揚起來。
  「沒有,沒什麼事情。」
  雖然這句話的語氣明顯帶著「有什麼事情」的味道,不過亞爾斯還是如此回答,也不在乎露姬聽出其中的意思。
  「這樣子啊。」
  因此即使亞爾斯口頭上表示沒事,露姬心中的擔憂也不會就此消失。但是,她知道此刻也只能如此,於是安靜地專注在烹調上。而在全神貫注的作業過程中,露姬的嘴唇也不知不覺地漾出笑意。
  很快地,露姬便將完成的第二道料理精心地擺進盤中。就在這時,亞爾斯書桌上的終端裝置,發出一道陌生的警報聲。那是有情報發送到終端裝置的通知聲,兩人的意識登時從日常模式切換到警戒狀態。
  「沒有特別的變化,是嗎?」
  停下用餐動作的亞爾斯,在確認訊息後咕噥了一聲。那是由費莉涅菈彙整的定期報告,來自直屬於總督的諜報部隊。這也是每次任務的慣例,由於這些情報直接關乎任務的成敗,因此在任務期間都會逐一發送到亞爾斯手邊。
  任務的指定日期是三天之後。雖然目前是預計當天早上才展開行動,但是如果目標出現什麼可疑動作,直接轉入執行階段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所以亞爾斯必須立刻確認這份定期報告。
  為了和露姬分享情報,他將送來的報告書從桌上的終端裝置,投放到書桌旁的大型螢幕上。
  「這是……目前仍未判明古鐸曼的後盾及金主是嗎?」
  「看起來是這樣子呢。」
  送到亞爾斯這裡來的報告書,出自維札斯特爵士率領的超級精銳部隊之手。如果連他們都無法取得進展,那就代表……
  「或許是相當不得了的傢伙吶。但是我們的時間有限,就算情報不夠周全,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總比讓古鐸曼逃掉來得強。」
  亞爾斯認為,縱使隱身幕後的是某股龐大的勢力,憑著維札斯特的高超本領,應該還是有辦法引蛇出洞,但對方搞不好早就已經乾脆地斷尾求生了。
  如果是這樣子的話,大概就很難掌握幕後黑手的真面目。人類的生存區域固然是有限範圍,但如果對方不在亞魯法境內,維札斯特的情報網也會有鞭長莫及之處。幕後黑手一旦躲進這些死角,就算是軍方也難以揪出對方的身分。
  「沒問題嗎?」
  「不好說呢。雖說不斬草除根就沒有意義,但是這部分就不是我們的任務了。只能交給軍方去傷腦筋。」
  然而,在學院遭到襲擊已成事實的現在,這項任務的性質和作戰範圍,非常有可能轉為大規模的行動。如果費莉涅菈所說的「實驗體」是賊人集團的成員,並且已經達到了這種實用化的程度,軍方就不得不考慮如何阻止實驗體逃走了。
  任務的目標是抹殺古鐸曼,同時銷毀所有研究數據。此外,透過實驗體賊人血液得出的分析資訊可以得知,實驗體本身就是這項研究的成果,亦即等同於研究數據的存在。而在數量方面,光是目前掌握到的就有五名以上……儘管還無法完全肯定,但昨天在市區遇上的傢伙如果也是實驗體的話,那至少就在八名以上。
  「唉,如果軍方要變更作戰計畫的話,希望能早點決定吶。」
  「的確是呢。」
  就在露姬隨聲附和的同時,餐桌上已擺滿了五彩繽紛的各色料理。
  「這份量不會太多了點?」
  「……!看來是稍微多了點呢。」
  或許是艾莉絲這幾天都住在研究室的關係,餐盤的數量明顯多了一人份。
  「不好意思,我立刻把它們撤下來。」
  露姬似乎也馬上意識到自己出錯的原因,有些難為情地想把餐盤端走。
  「不用啦,妳都特地煮了。這份量也不至於吃不完,就讓我好好品嚐吧。」
  亞爾斯瞥了露姬一眼,只見她輕輕咬著嘴唇,低著頭將餐盤擺回原來的位置。
  ──早知如此,真該讓艾莉絲再多住幾天呢。
  就在亞爾斯這般尋思的時候。
  「如、如果打從一開始就不讓艾莉絲同學住進來,我就不會犯下這種低級錯誤了!」
  露姬語氣激動地說道,彷彿是想藉此蒙混過去。看起來終於冷靜下來的她,老實地坐到座位上頭輕嘆一聲,默默不語地將料理送進口中。
  看著臉頰紅暈尚未完全消退的露姬,亞爾斯很樂觀地認為她心裡應該相當開心。
  最後多出來的一人份料理,也毫無困難地送進了胃袋。露姬的料理總是讓亞爾斯吃得齒頰留香,甚至有種美味到令人覺得不安的感覺。
  「承蒙款待。」
  「不成敬意。」
  露姬嫣然一笑,隨即開始張羅飯後小憩的飮料。
  ──再這樣下去,不找個時間運動不行啊。
  亞爾斯一面如此尋思,一面帶著愉快的心情,為風波不斷的一天畫上句點。
  
    ◇ ◇ ◇
  
  儘管昨天才剛發生過那種事情,亞爾斯、露姬和艾莉絲三人,還是準時造訪了學院內部的訓練場。雖然是好幾天前就已經預約好的場地,但是對深感最近運動不足的亞爾斯來說,也算是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
  現在還是早上時間,如果不是暑假期間的話,大概正好是上學的時段。不,如果是這個時間的話,或許會來不及趕上第一堂課。
  順帶一提,今天的目的是要測試亞爾斯為艾莉絲開發的「新魔法」。聽著亞爾斯說明今天訓練菜單的艾莉絲,儘管對魔法已經完成開發一事感到驚訝不已,但她的表情也隱隱流露出亢奮的神色。
  不過,要說這是全新的魔法,或許有誇大之嫌。亞爾斯實際上只是將其他系統的魔法構成略做加工,再將其編寫進光系統的魔法裡。
  作為這項新魔法基礎的,是風系統的中階魔法──【風鐮】。亞爾斯對系統部分以外的魔法式做了特別的修改,將它設計成適合光系統的艾莉絲使用的魔法。
  擔心事情不會那麼順利的艾莉絲,露出了有些不安的表情。然而,用來分隔出訓練區屏障,很快就自顧自地運作起來,將訓練場隔離成不同區塊。
  艾莉絲和露姬立刻就前往更衣室換上訓練服。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露姬始終面無表情,只有艾莉絲拉著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但是亞爾斯能夠從露姬的微妙表情變化,察覺到兩人的關係已經變得相當要好。
  「本來,應該是要直接把魔法式刻上去讓妳習慣比較好,但是我手邊沒有可以製作AWR的材料。所以這次只能採取按部就班的方法,把程序直接灌輸到妳的腦袋裡。喏,接好啦。」
  方法本身其實相當單純。亞爾斯露出壞心眼的表情,將兩張紙遞給了艾莉絲。其中一張兩面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魔法式,另外一張則很親切地給出了翻譯版本和補充事項。
  將目光移到那兩張紙上的艾莉絲,顯而易見地緊張了起來,臉上浮現僵硬的笑容。不過光看翻譯版本的解說文字,她感覺自己似乎也能馬上施展的樣子。艾莉絲的臉頰很罕見地因為興奮而漲紅起來。
  「謝謝你!阿爾!」
  「道謝就不必了,趕緊開始練習吧。我醜話說在前頭,這種程度的魔法,我可沒工夫陪妳耗上好幾天喔。」
  「是!」
  艾莉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接著馬上就往訓練場的角落移動,坐到地上聚精會神地開始研讀,和魔法式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露姬的話……嗯,這裡沒辦法做平常的那種探查訓練,我們就來試試別的項目吧。」
  「麻煩您了。」
  亞爾斯想到的訓練方法,是向閉上眼睛的露姬展開單方面攻擊,而讓她試著進行防禦。
  這個訓練方法的靈感,來自以前和露姬進行模擬戰的經驗。當時露姬立刻就察覺到了亞爾斯從背後發動的攻擊。與其說她是感知到了氣息,不如說是使用了探查魔法的關係。露姬的探查魔法,是將魔力像聲納一樣投射出去偵察周圍,甚至能夠從魔力的流動來感知目標的大致位置和姿勢。因此這個訓練方法的目的,是要讓露姬透過魔力聲納的連續投射,達到無需依賴視覺也能戰鬥的狀態。
  「如果連對方的動作都能夠準確探查,就能夠達成零死角的效果。」
  亞爾斯在遊戲用的皮球上賦予魔力,接著將皮球扔向露姬。閉上眼睛的露姬或是直接閃避,或是將皮球接住,以此來展開訓練。然而……
  「嗚……!?」
  在空中畫出拋物線的皮球,從上方穿過露姬準備接球的手,「咚」一聲直接命中她的腦袋。附帶一提,雖然皮球上賦予了魔力,但是並沒有為了攻擊而讓皮球硬化,或者附加破壞的能量,因此就算打中身體,也和普通的皮球沒什麼兩樣。
  「妳的魔力聲納的連續投射間隔太長,次數也太少了啦。妳別像平常那樣朝著廣範圍投射,而是縮小到十公尺左右的範圍,每秒投射個五十次左右如何?如果是這樣的話,魔力聲納的強度和精確度都不會有問題了吧?」
  「好的,我試試看。」
  露姬揉了好幾下額頭之後,撿起掉落的皮球,朝著亞爾斯扔了回去。
  很快地,露姬彷彿冥想般地關閉視覺、調整呼吸,將神經集中到聲納上。
  「噢?像這樣高頻率地連續投射,果然會有明顯的感受呢。」
  亞爾斯能夠隱約感受到,一股波波相連的魔力接觸到了皮膚。因為亞爾斯的感覺足夠敏銳,所以才能夠感受到這股魔力。除了和魔力的親和性以外,平日有無強烈地意識到自身的魔力,也會深刻地影響到這種感知魔力的能力。證據就是,儘管艾莉絲同樣身處範圍之內,可是全神貫注於新魔法訓練上的她,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股魔力。
  亞爾斯開始覺得有點意思,悄悄地拉近了和露姬的距離。他這次換成直線軌道,用力將皮球朝露姬丟了過去。當然,皮球的速度比剛才要快上許多。
  但是,皮球這次發出「啪」的清脆聲響,被露姬乾淨俐落地接住了。露姬立刻睜開眼睛,很快地看了手中一眼,臉上登時綻放出笑容。
  「亞爾斯大人!我做到了!」
  「感覺還不錯。魔力的消耗量如何?」
  「雖然不算太多……但是如果持續發動的話,大概只能維持三分鐘左右。」
  對普通的探查魔法師來說,要將魔力變換成細微波束狀的魔力聲納,並且以秒為單位進行複數的連續投射,可不是隨便就能做到的事情。光從露姬能夠立刻付諸實行這一點來看,她身為探查魔法師的素質實在令人訝異。
  「嗯,這樣的消耗量有點差強人意呢。總之,還是按照目前的要領,掌握住能感知反應的最低投射次數。也就是先確實地找出基準點的次數吧。」
  亞爾斯拋下用力點頭的露姬,就這樣拿著皮球,朝著似乎陷入苦戰的艾莉絲走去。
  「妳這邊的情形如何?」
  「不曉得哪裡出了問題,完全顯現不出來啊~」
  艾莉絲一邊哭訴,一邊目光焦急地看向亞爾斯。手中握著AWR的她,在重新掃視一遍紙張之後,再次以求助般的濕潤眼眸仰望著亞爾斯。
  「真拿妳沒辦法啊,我會在旁邊看著,妳再做一次給我瞧瞧。」
  「嗯、嗯……」
  話聲方落,亞爾斯便將手裡的皮球,朝著後方準備完畢的露姬扔過去。他在照看艾莉絲的同時,也沒有擱下對露姬的訓練。不過露姬接下來的課題,只剩下找出最適合自己的魔力聲納放射次數,因此亞爾斯只需扮演好丟球的角色即可。
  不過,因為他沒有太關注露姬那邊的情形,所以也不曉得她到底有沒有好好把球接住就是了。
  艾莉絲就在亞爾斯的面前,將魔力注入了AWR,逐一運行魔法的構築程序。鐫刻在刀刃上的魔法式發出光芒,艾莉絲氣勢十足地揮出薙刀。可是聚集在薙刀前端的魔力,並沒有成功將魔法構築出來,淪為空包彈的魔力,就這樣煙消霧散。從結果來說,艾莉絲只是毫無意義地將魔力釋放到了空中。
  「你看,施展不出來對吧?」
  看到艾莉絲一臉傻乎乎地這麼說道,亞爾斯的額角不由得青筋跳動,彷彿在說「妳到底在搞什麼東西啊」。他一眼就看出了魔法無法顯現的原因。這是學習方法上的問題。先前在幫忙做考前複習的時候,亞爾斯就已經發現,無論是艾莉絲還是忒絲菲婭,對於魔法式本身的理解都相當粗淺。兩名少女施展魔法的方法,是將魔法式全部死記硬背起來,然後整個腦海只想著打算發動的現象,所以在這種時候便會遇上問題。
  將魔法式硬背起來,確實能夠正確想像出魔法的現象,如果該項魔法又正好符合施術者的系統,的確有機會就此顯現出來。然而這樣的施展方法,完全無法對魔法進行細部調整。因為整項魔法的構成,幾乎全是模糊不清的想像。簡單來說就是虛有其表、內容空洞。
  現代的魔法師有著輕視細節的壞毛病,別說魔法的威力、形狀等各種微調的重要環節,就連各階段的程序也時常被直接跳過,學院的課程安排也反映出這種現象。研究魔法式的專門學問是「古代失語學」,而學院裡並沒有這方面的課程。換句話說,現代的魔法師之所以會有這種壞毛病,是因為他們沒有受過相關訓練,從未明確掌握構成魔法的各個程序。這是經常被人忽略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很難注意到的陷阱。
  幸好之前做考前複習的時候,艾莉絲和忒絲菲婭曾一起接受魔法式的相關知識惡補,姑且留下了一些印象。亞爾斯只需要提點幾句,大概就能馬上理解了吧。
  「妳仔細看一下魔法式,明明細節部分都明白寫在上面,我實在搞不懂妳為什麼會跳過不看。」
  那兩張紙就擺在艾莉絲前面的地上,亞爾斯指著其中一段文字說道:
  「妳完全沒能對魔法的形狀做出指定。不過,畢竟妳以前會用的魔法,全都是【反射《reflection》】這種直接作用在AWR上的類型,所以這可能也怪不了妳。」
  在低階魔法裡蔚為主流的【屬性箭】系魔法,是將魔力形塑成箭矢的形狀,因此對絕大多數的魔法師來說,即使是初出茅廬的新手,也已經懂得如何在腦海裡指定魔力的形狀。然而,受限於固有想像的結果,反而難以領會新的魔法。愈是從未見過、從未體驗過的陌生魔法,就愈是需要正確地按照程序來定義魔法的構成要件。
  「啊!原來如此~」
  艾莉絲一不小心就裝可愛地吐了吐舌頭。不過,她畢竟是名荳蔻年華的少女,所以這個動作倒也不致於像希絲緹理事長那樣,讓亞爾斯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不協調感。因此儘管亞爾斯覺得有些煩躁,但他決定假裝沒有看見。話雖如此,艾莉絲的性格就是會自然地做出這種動作,而這一點或許才是亞爾斯感到最難應付的地方。
  「我看妳從頭到尾,都沒弄清楚自己施展的是什麼樣的魔法吧?妳完全搞錯重點啦,只要魔法式有達到最低限度的精準要求,再加上足以啟動魔法式的魔力,魔法就能夠由此顯現出來,即使沒有想像的步驟也無所謂。」
  「嗯!」
  「好啦,這下問題解決了。妳要是再跟我說什麼『辦不到』的話,我可懶得理妳了。」
  露姬恰巧於此時將皮球扔了過來,亞爾斯看也沒看地伸手接住,隨即單憑手腕的力氣,像鐘擺似地把皮球甩回去給露姬。
  而艾莉絲則是重新展開訓練。她大概是在心中默念魔法的構成階段吧,只見魔力逐漸朝著AWR移動,刀刃上的魔法式出現了反應。
  「呼~我要出招囉,阿爾!」
  艾莉絲將薙刀略微旋轉揮舞起來,就這樣保持著離心力,以下段姿勢朝著上方撩起。
  「【殘陽伶刃】。」
  將光芒壓縮到極限的薙刀刀刃,施放出一道銳利的斬擊。新月狀的光芒掠過地面,直接撞上了牆壁。在一陣猛烈的衝擊聲響過後,斬擊波的魔力被訓練場的牆壁吸收,在壁面上形成了些許波紋,就這樣被牆壁吞沒。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喔!阿爾!」
  艾莉絲臉上帶著有些茫然的神情,確認著散去的斬擊波痕跡。在餘韻裡沉浸片刻之後,她的表情立刻轉換為興高采烈的模樣。一股難以遏抑的興奮之情,頓時讓她的整張臉笑了開來。只見她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喜悅的情緒,好像隨時就要手舞足蹈起來。這副坦率地表達出喜悅的模樣,和艾莉絲平常給人的感覺實在相當契合。
  「我眼睛沒瞎好嗎?我知道啦。」
  親眼確認到研究成果的亞爾斯,證明了自己的猜想果然沒有錯。和其他系統相比,光系統有一個相當特殊的地方,那就是魔力的消耗量。若是要施放炎魔法,就必須用魔力補足「燃燒」這種現象的各種必要元素,然而光系統是以存在於自然界的光能本身作為媒介,因此需要的魔力比其他系統要少上許多。這股力量的根源,一般認為來自太陽的能源。倘若是外界的太陽,應該能蒙受更多的恩惠,但就算是在僅有人造光源的地方,或多或少還是能減輕魔力的消耗。
  「恭喜你們成功開發出新魔法,亞爾斯大人、艾莉絲同學。」
  「謝謝妳,小露姬。」
  看到艾莉絲成功發動【殘陽伶刃】,露姬停下訓練的動作,帶著清朗的笑容送上讚美之詞。只是從語氣上聽起來,慰勞亞爾斯辛勞的成分似乎要來得更強一些。
  「沒什麼,這種程度的魔法,就算是別人也開發得出來。」
  「您太謙虛了。」
  「就是說啊,這可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耶。」
  雖然普通的魔法師聽了可能會覺得很刺耳,但在亞爾斯看來,這只是把既存的魔法挪用到光系統裡,然後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而已。凡是開發過魔法的人應該都很清楚,只要沒有嚴重的理論錯誤,並且願意付出相應的時間,新魔法總有成形的一天。不過,在不曉得箇中內情的兩名少女眼中看來,這仍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吧。
  對於學會自身系統裡的第三種魔法這件事情,艾莉絲似乎難以抑制興奮之情。她看起來甚至變得比剛才更加開心,整個人也因此話多了起來。
  「艾莉絲,妳就先反覆練習到能隨時使出這一招為止吧。說到底……」
  「只有在能做到各種細部調整之後,反覆練習才有意義──你是要說這個吧?」
  面帶微笑的艾莉絲預先猜到了亞爾斯的想法,對他說了一句「沒問題」後,用力握住了AWR。
  她似乎已經理解在迄今為止的魔力操作訓練裡,那些被特別重視的環節的真正意義。要是能練到瞬間施展出來就更好了──亞爾斯同樣不需要把這句話說出口,艾莉絲也能領會這層意思吧。
  「嗯。以攻擊性魔法來說,應該相當派得上用場了。至少用來對付魔物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我瞭解了!老師!」
  「沒錯。唯有達到完全掌控自如的程度,才能發揮出亞爾斯大人傑作的真正價值。」
  莫名自豪起來的露姬,以高高在上的語調說道。只是她方才被皮球打中的額頭,還殘留著些許紅色的痕跡。亞爾斯輕輕戳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道:
  「先別說別人了,魔力聲納最適當的每秒次數,妳已經找到了嗎?」
  妳應該沒空在艾莉絲面前逞威風吧?──亞爾斯的原意是想這麼吐槽對方,但露姬立刻回答道:
  「那是當然。每秒二十次左右就能充分掌握周遭動靜了。」
  「喚?妳可真敢說吶。那這次就用實戰的形式試試看吧。」
  「好的!麻煩您了。」
  中午小憩了片刻之後,三人就這樣沒有休息地一路訓練到天黑。
  最後,艾莉絲在【殘陽伶刃】的融會貫通上,取得了相當顯著的進展。照理說,魔法的習得不是一兩天就能看見成果的事情。但是威力足以媲美中高階水平的【殘陽伶刃】,在構成魔法的情報密度和發動難度上算是相對容易。因此,對已經學會【反射】的艾莉絲來說,接下來只需要通過熟能生巧和反覆練習的細微調整,大概就能夠完全習得這項魔法了。
  艾莉絲似乎很擅長在揮舞AWR的同時發動魔法,她在這方面的才能遠遠超越其他學生。另一方面,露姬的訓練也取得了相當的成果。雖然還有些許延遲的情形出現,但是只要累積經驗,在不遠的將來應該就能將探查魔法運用在戰鬥之中。
  順帶一提,當天的訓練所以告一段落,主要不是因為天色已晚的關係,而是因為亞爾斯的特許證接到了費莉涅菈的私人通訊。
  自己是從父親維札斯特那裡問到亞爾斯的登錄號碼──由於費莉涅菈不知為何只顧著拚命解釋這件事情,完全沒有要進入正題的意思,因此亞爾斯最後只能請她來研究室說明詳情。
  用特許證進行私人通訊是相當普遍的事情,可是也存在著容易遭到竊聽的缺點。亞爾斯的特許證施加了防止竊聽的通訊干擾措施,但這其實沒有多大的效果可言,因為通話方的特許證也需要經過相同處理才行。亞爾斯最後會請費莉涅菈來研究室說明詳情,其中也有部分是基於這個原因。
  
  因此在和費莉涅菈結束通訊之後,亞爾斯便和露姬她們一起走回研究大樓。
  艾莉絲在半路上就自己先回去了。而回到研究室的亞爾斯,赫然發現費莉涅菈已經佇立在門前。雖然從距離上來說,她從女生宿舍走過來應該更花時間才對。也不曉得是為什麼,費莉涅菈似乎很早就抵達研究室,只見她表情有些緊張地站在門前,彷彿銅像般動也不動。
  「抱歉,妳等很久了嗎?」
  聽到對方的招呼聲,費莉涅菈這才注意到亞爾斯回來了,神色有些慌張地說道:「啊,我也是剛剛才到而已……請你別放在心上。」接著向亞爾斯柔柔一笑,揮著手表示自己並未久候。而她的另一隻手上,則提著一個相當別緻的小紙袋,裡頭似乎裝著伴手禮。
  亞爾斯快手快腳地解除了門鎖,門扉隨即緩緩地開啟。
  「打擾了。」
  走在最後面的費莉涅菈,剛踏進房間,便不停地偷偷環顧室內。她那副兩眼放光的模樣,與其說是在打量四周,感覺更像是在瞻仰某種神聖的事物,甚至露出了深受感動的神色,儼然沉浸在莫大的喜悅之中。
  「有必要覺得那麼稀奇嗎?這裡應該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有趣東西。」
  「不、不會……沒有這種事情。該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非常開心。」
  「妳說的話可真奇怪吶。」
  羞赧一笑的費莉涅菈,在恭敬地行了一禮之後,便落落大方地走進室內。
  「對、對了,這個……只是一點薄禮。」
  費莉涅菈從紙袋裡取出遞過來的包裹,看起來是相當高級的茶點。
  「妳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因為亞爾斯認定對方是為了任務的事情而來,所以感到有點摸不著頭腦。但是──
  「當然是為了任務的事情。」
  費莉涅菈眨了眨眼,有些詫異地答道。亞爾斯勉強說服自己這也和任務有關係,一臉傻眼地將茶點交給了露姬。感覺他們兩人是在雞同鴨講。
  費莉涅菈時刻保持著貴族的禮節,凡事都講究枝微末節;亞爾斯則是奉行合理主義,只想快刀斬亂麻地盡快解決問題。而且費莉涅菈今天給人的感覺莫名地老實,這種不同於平日的氛圍,更讓談話的節奏變得相當奇怪。
  最後,露姬將泡好的紅茶和伴手禮的茶點擺到桌上,三人就這樣一起入座。雖然亞爾斯之前就已經這麼想了,不過光是這麼一個入座的動作,就足以看出費莉涅菈比學院裡的任何貴族千金,都要來得有貴族風範。
  「那麼,就讓我們進入正題吧。」
  聽到亞爾斯這麼說,費莉涅菈頓時斂起表情說道:
  「好的,高層的領導們已經確定,昨天襲擊學院的犯人就是古鐸曼的實驗體集團。從現在開始,為了方便起見,將以【洋娃娃】來稱呼實驗體集團。總指揮官貝利克總督,決定大幅轉換本次作戰的方針。今後一連串任務的目標,不再是抹殺古鐸曼個人,而是改為殲滅包含古鐸曼在內的洋娃娃軍團。」
  「這也是不得不的選擇呢。」
  襲擊者是在古鐸曼的指示下展開行動,這一點應該毫無疑義。而且古鐸曼很有可能掌握住了軍方的動向。如此大膽妄為的襲擊行動,代表著他已經沒有繼續潛伏躲藏的意思。
  「實驗體……洋娃娃軍團襲擊學院的目的,你們有什麼眉目了嗎?」
  坐在一旁的露姬敏銳地追問道。亞爾斯也相當在意這一點。
  「關於這一點,參謀本部已經得出了結論。他們依舊認為這是一種展示火力的表演,恐怕是要測試洋娃娃士兵的實戰性能。這應該是最有可能的目的。因為若是考慮到有支援者存在,古鐸曼只能通過實際的證據,向對方證明實驗體確實已經開發成功。直接和軍方槓上得冒著極高的風險,但是學院裡有著以加入軍隊為目標的學生,以及原本出身軍旅的教師,可說是最適合用來測試洋娃娃士兵實力的對手。」
  「理論上的確說得通……」
  「亞爾斯大人?」
  「你有什麼很擔心的地方是嗎?如果是亞爾斯學弟的建議,我想高層的領導們應該會很願意研究討論……」
  「嗯,我知道。可是時間太緊迫了……不,別在意我剛才說的那些話。」
  亞爾斯本人只是覺得有股莫名的不對勁,也說不出什麼確切的理由來。而且就算他真的提出這股疑慮,並且傳達給高層領導,事到如今大概也沒有時間準備了。
  但是,亞爾斯無論如何都無法釋懷。他總覺得自己好像看漏了什麼重點。
  「事實上,高層領導認為這場襲擊事件,對於本次任務的整體情勢並沒有太大影響。古鐸曼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察覺到我方動向,並且先發制人而已。不,如果從獲得情報的角度來看……雖然這樣說不太好聽,但是這場襲擊暴露出敵人的實力,因此我方反而獲益更多。只是我們應理事長要求展開的賊人追蹤任務,最後竟沒能逮著半個人……」
  「這也怪不了你們,那些傢伙的逃跑本領實在太難纏了。」
  亞爾斯將閃過腦海的違和感暫時擱到角落,催促著費莉涅菈繼續說下去。
  「所以具體的作戰計畫是怎麼樣?」
  「在後天的任務執行日裡,由治安部隊和軍方魔法師混編而成的部隊,將會共同組成包圍網。你們兩位的目標和原先一樣沒有變動。只是現在已經不是暗殺,而是直接採取殲滅手段。」
  「也就是要一個不漏地全部解決掉是嗎?」
  「我知道這樣對你們兩位的負擔很大,但是軍方光是為了湊齊三位數魔法師,好像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費莉涅菈不知為何變成傳令兵般的角色,滿臉歉然地垂下眼眸。
  「妳用不著道歉。每次都是這個樣子啦……總督只是做出他該做的決定,換成是我也會做出相同的判斷。如果是由維札斯特爵士指揮全局的話,就算有什麼萬一,應該也不會出現漏網之魚吧。」
  「我會把你的這番讚美轉達給家父。」
  「不,這種事情就別告訴他了。感覺會變得很麻煩。」
  費莉涅菈覺得很有趣地用手背掩著嘴巴,噗哧一聲地笑出聲來。「這玩笑可不好笑啊。」亞爾斯也跟著笑了起來,嘴角微揚地啜著紅茶。
  「露姬學妹也會一起執行本次的任務嗎?」
  「身為亞爾斯大人的搭檔,我當然會一同隨行。」
  面對露姬無比堅決的態度,費莉涅菈帶著親切的微笑表情看向她。
  「我們一起加油吧。」費莉涅菈隔著桌子,向露姬露出溫柔的笑容。
  雖然費莉涅菈表示要一起加油,但當天任務的主角是率領著露姬的亞爾斯,因此其他人可能沒有什麼出場的機會。
  在那之後,費莉涅菈和亞爾斯一面分享著詳細的情報,一面完成了最後的確認。在深入交談之後,亞爾斯深切感受到對方在諜報上的不凡能力。亞爾斯的疑問幾乎全都得到了解答,足見費莉涅菈在準備上有多麼詳盡周到。最後話題來到有些閒聊的階段。
  「我記得維札斯特爵士是風系統,費莉也是嗎?」
  「是的。家父傳授了我一些能在諜報活動裡用上的魔法。」
  原來如此──亞爾斯咕噥了一句。風系統裡有許多魔法,能用來進行一定範圍的索敵和情蒐。話雖如此,但這也不是說風系統的魔法師,就能被當成露姬那樣的探查魔法師並歸入其中。不過,風系統的魔法師具有相當廣泛的選擇,既可以作為主要戰力,也可以擔任輔助人員。因此的確可以把他們視為萬能型的角色。
  「妳以後的目標是,成為諜報專門部隊的領導者嗎?」
  「我是這麼希望的。因此,總有一天,也能夠助亞爾斯學弟一臂之力。」
  費莉涅菈的臉頰微微染上紅暈,露姬見狀,頓時發難。
  「亞爾斯大人已經有我這個搭檔了。因此還請費莉涅菈學姊專心從事課報活動就好了。」
  「哎呀,露姬學妹,過於相信自己的實力,可是兵家大忌喔。」
  費莉涅菈以有些居高臨下的態度,語調溫柔地勸解露姬,彷彿是名端莊優雅的大姊姊。在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之後,她以格外高雅的動作啜飮了一口紅茶。
  「我才沒有過於相信自己的實力!是必然如此!」
  儘管不太明白這股暗潮洶湧的氣氛是怎麼回事,但亞爾斯能夠感受到某種險惡的氛圍,將視線輪流移向兩名少女。可是最後依舊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只能繼續一口、兩口地將紅茶送進嘴裡。因為不斷啜飮紅茶的關係,亞爾斯的杯子很快就空空如也。他無可奈何地將茶杯擱回桌上,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這種事情根本沒什麼好爭論的。情報蒐集類的工作是費莉的強項;對付魔物則是露姬更勝一籌──事情就只是這樣而已。我不曉得妳們在爭執什麼,但是如果會影響到彼此合作的話,我會斷定有礙任務執行,把妳們兩個扔在一旁喔。」
  雖說是出面調停,可是亞爾斯的語氣相當冷淡。不過他的調解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兩名少女似乎意識到這樣下去會本末倒置,於是不約而同地將茶杯貼到嘴邊表示停戰,為這場毫無建設性的爭論畫上句點。
  「好啦,都已經這個時間了,費莉也該回宿舍去了吧?身為宿舍長的妳可不能打破門禁吧?」
  「真的呢,不知不覺都這麼晚了……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啊。」
  費莉涅菈像是在惋惜飛逝的時光,但同時也語帶歡欣地說道。儘管後半段的談話成了單純的閒聊,不過對費莉涅菈來說,這或許的確是一段開心的時光。如果是這樣的話也是好事一樁,這種消磨時間的方式或許也沒有什麼不好。因為亞爾斯在這場臨時的小型茶會裡,也幾乎沒有意識到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
  費莉涅菈有些依依不捨地站起身來,向沖泡紅茶的露姬表達謝意。
  「謝謝妳,露姬學妹,妳的紅茶真的非常好喝呢。作為回禮,下次換成在我的房間舉辦茶會如何?」
  只見費莉涅菈臉上浮現真誠的微笑。雖然露姬瞬間擺出警戒的態度,但就在她猶豫著該怎麼回答時,亞爾斯從背後戳了她一下。
  這是讓她們建立起友好關係的第一步──如此尋思的亞爾斯,對自身的問題視而不見,名副其實地從背後推了露姬一把。露姬總是像個悶葫蘆似的,習慣什麼事情都往自己心裡塞。單憑亞爾斯一個人,肯定無法消解她心裡的各種情緒。
  沒有辦法繼續躊躇下去的露姬,在亞爾斯的催促下開口說道:
  「亞爾斯大人如果也參加的話,還請務必讓我一起同行。」
  「不是這樣子的吧?這是針對妳的個人邀請耶。」
  亞爾斯傻眼地看著仍在埋頭苦思的露姬。他突然覺得好像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有時甚至讓人覺得愛管閒事的貝利克總督,或許也曾經感受到和自己同樣的心情。
  「露姬,這是我們的壞毛病。這種時候就該不客氣地接受別人的好意。」
  「是……那麼,費莉涅菈學姊,就有勞您了。」
  露姬深深地行了一禮,感覺有點太過小題大作。不過費莉涅菈還是以滿面的笑容回應露姬。
  「呵呵,就交給我吧。亞爾斯學弟要不要也一塊兒來呢?」
  「我就不用了。改天再說吧。」
  「好的,我會期待那一天的到來。那麼,我就此告辭了,亞爾斯學弟、露姬學妹。」
  「嗯,謝謝。」
  「如果想喝茶的話,隨時都歡迎學姊過來。啊,請您稍等一下。」
  露姬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道,隨即輕輕地走回了房裡,然後提著費莉涅菈用來裝伴手禮的高級紙袋回來。或許是很少犯糊塗的關係,費莉涅菈有些臉紅地向露姬道謝,從她手中接過了紙袋。
  她們這樣的身高差距,簡直就像是一對姊妹呢──亞爾斯看著兩名少女並立的身影,嘴角微揚地如此想道。當然,他若是把這句話說出口,很可能會惹來露姬的一陣抗議。
  在玄關口和兩人道別的費莉涅菈,行了一個深具貴族風範的鞠躬禮。她那烏黑亮麗的秀髮從肩頭滑落的模樣,可謂無比豔麗,牢牢地鎖住了觀者的視線。既不是露姬那種如夢似幻的清麗,也不是艾莉絲那種荳蔻年華的少女應有的可愛。
  附帶一提,同為貴族的另一名紅髮少女,完全無法和費莉涅菈相提並論。那名少女和優雅成熟的女性之美相距甚遠,而其外表和內心的落差,更讓她呈現出一種難以調和的矛盾狀態。但話說回來,這其實也是忒絲菲婭這名少女的魅力所在。
  「如果有什麼新的消息,就再麻煩妳通知了。」
  「請交給我吧。」
  費莉涅菈婉言謝絕了亞爾斯送自己回去的提議。她表示時間還不算太晚,讓亞爾斯特地奔波往返感覺會過意不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費莉涅菈在這麼說著的同時,臉上漾出了無比欣喜的笑容。
  
    ◇ ◇ ◇
  
  距離任務開始已經不到兩天的時間。本次任務的事前調查似乎做得相當周密,甚至可以說已經到盡善盡美的地步。
  但即使如此,也依然不曉得屆時會發生什麼狀況,這一點和外界沒有什麼不同。若要說有什麼令人擔憂的地方,大概就是古鐸曼的詭異行動,以及高階魔法師的人數不足吧。根據現有情報推測,實驗體在身體能力方面,足以匹敵三位數魔法師的水平。縱使是強大如亞爾斯,在同時遭遇如此大量對手的情況下,也很有可能出現漏網之魚。由於實驗體的數量至今仍無法確認,因此這也是一項不確定因素。單憑亞爾斯和露姬兩人,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有可能會應付不過來。
  而外頭的包圍網正是為此而存在。若是要保證萬無一失,亞爾斯是希望再增加兩名二位數魔法師,但是考慮到外界的任務和警備工作,即使提出請求大概也緩不濟急。正如費莉涅菈所言,目前的這道包圍網,似乎已是軍方盡了最大努力的成果。雖說這是一次殲滅作戰,但是擔心被市民察覺到行動的軍方,不能做出太過張揚的舉動。畢竟這種會交給亞爾斯處理的祕密任務,原本就帶有不太方便對外公開的性質。
  時間來到隔天的近午時分。在人類的生存區域裡,天氣同樣也是模擬出來的產物,基本上都處於天候良好的狀態。氣溫始終維持在不冷不熱的程度,確實是相當宜人的舒適環境──縱使這些全是出自人為之手的設定。
  今天的氣溫處於平均水平,和煦的徐風輕輕吹拂,天空更是萬里無雲到讓人覺得詭異的地步。然而此時此刻,卻有一名頭頂烏雲籠罩的少女,孤零零地佇立在亞爾斯的研究室裡,彷彿迷路的孩子一樣。
  「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啊?」
  亞爾斯這句毫不客氣的吐槽其實並不公平。畢竟這名少女接獲學院遇襲的緊急通報,完全是因為太過擔心摯友的安危,才特地提早幾天回到學院。不過忒絲菲婭選在這個時間點回來,確實讓亞爾斯感到有些頭疼。
  只見她穿著一件清涼的長版上衣,搭配上一條帶有蕾絲花邊的短褲,顯然在聽到學院發生的騷動以前,都在盡情享受假期的樣子。儘管個頭嬌小,忒絲菲婭卻毫不吝惜地展露出那雙筆直修長的美腿。愛用的AWR則是仔細地收進袋子帶在身旁,不過她今天的頭髮綁得比平常高一些,馬尾耷拉在腦袋上的模樣,有點像是小狗垂頭喪氣的耳朵。表情悶悶不樂的忒絲菲婭,整個人顯而易見地散發出一股疲憊感,和她一身陽光的打扮毫不相稱。她應該很清楚學院遇襲事件裡的負傷者沒有艾莉絲。看來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
  「菲婭,歡迎回來~」
  「艾莉絲,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忒絲菲婭似乎是一回到學院就直奔研究室,聽到艾莉絲的歡迎之語,臉上頓時漾起滿面的笑容。
  「不過,我這邊其實也是吃足了苦頭……啊啊,妳現在什麼也別問,只要抱緊我就好了。」
  從忒絲菲婭手中滑落的提包,和離開學院時相比明顯輕了不少。只見她擺出一張假惺惺的哭臉,緊緊抱住了艾莉絲。明明嘴巴上是說「不要問我」,臉上卻露出一副「快來問我」的表情,實在讓人看了啼笑皆非。艾莉絲則是「乖喔乖喔」地撫摸著她的腦袋,簡直像是在安慰沮喪的小狗。而那副異常熟練的模樣,似乎也如實反映出了兩名少女的長年交情。
  「妳要怎麼樣都好,但是別忘了把妳的行李帶走啊。」
  「我會拿回去的啦。那裡頭可是有內衣之類的各種東西,要是被你亂翻一通,那可多難為情啊。」
  將腦袋埋在艾莉絲胸前的忒絲菲婭,有些臉紅地胡言亂語起來。
  「誰會做那種事情啊!」
  「哎呀呀~畢竟阿爾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孩子嘛。」
  艾莉絲有些惡作劇地用食指抵著嘴唇說道。
  「我說妳們啊,所以才更需要注意別忘了把行李帶……」
  「好了,我要拿去扔掉囉。」
  露姬打斷亞爾斯的話語,不由分說地宣布道。
  「欸,那個是我的行李耶?」
  「拿去扔掉。」
  「可是,我也有可能不小心忘記帶走啊……」
  「好的,那我就不小心拿去扔掉。」
  露姬毫不猶豫地露出淡淡的笑容。面對這名鐵面無私的檢查官,忒絲菲婭的行李看來是無法突破盤查。
  「妳那樣不能叫不小心吧?從頭到尾就是想著要扔掉耶?」
  「裝在這裡頭的垃圾布料,會毒害亞爾斯大人的眼睛。能請妳把它帶回去嗎?」
  「好、好的。」
  身為最強魔法師的亞爾斯,險些被當成普通思春期少年的這場危機,就這樣戛然落幕了。不過從形式上來說,亞爾斯其實已經和露姬過著同居生活,因此從一般道德的角度來看,事到如今也談不上什麼毒害眼睛了。
  忒絲菲婭撿起掉落的提包,將它擺在自己能清楚看見的地方避難。
  「我這下可終於明白妳們是怎麼看我的了。也罷,反正到最後都是要丟掉的東西。」
  「不行!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愛的衣服耶。裡頭還有要給艾莉絲的伴手禮喔。」
  「菲婭妳也真是的,明明只是回趟老家而已,幹嘛還這麼費心。」
  「沒關係啦~我是覺得喜歡才買下來的。啊,我也準備了露姬的伴手禮喔。我覺得絕對會很適合妳,敬請拭目以待。」
  「…………」
  前一刻才說過那是該扔掉的垃圾布料的露姬,面對忒絲菲婭意想不到的貼心舉動,登時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整個人顯得不知所措。看起來是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超乎預期的狀況。
  「那、那我就別把它拿去扔掉好了。」
  滿臉焦躁的露姬,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話來。
  「嗯,謝謝妳。」
  忒絲菲婭語氣開朗地回答道,房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了起來。露姬的神情顯得有些尷尬,而在一旁看著她的亞爾斯,眼神裡似乎閃過一絲溫柔的目光。
  像這樣子的互動,肯定也是相當寶貴的吧,亞爾斯突然湧起這樣的念頭。儘管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但正因如此才讓人感到更加寶貴。若是能夠用語言表達的話,這種感覺肯定會出現某種變質吧。一旦用語言表達出來,或許就會變得陳腔濫調,反而無法察覺到這樣子的互動有多麼珍貴──最重要的是,在這種時候說出來未免也太煞風景了。
  「看來妳回老家一趟,也不完全是去度假的嘛。」
  亞爾斯揚起嘴角開玩笑地說道。
  「那當然囉!」
  忒絲菲婭立刻回應他的話語。艾莉絲自不用說,就連露姬的表情似乎也跟著放鬆了下來。這樣的你來我往,甚至讓亞爾斯有種莫名的懷念感。置身於這種氛圍之中的忒絲菲婭,也在不知不覺中掃去了些許臉上的陰霾。
  「我回老家可不是為了去度假的喔……魔力操作的訓練我當然一直都有在做。」
  忒絲菲婭抽出從提包裡冒出一截的訓練棒,一下子就擺好了架勢。
  魔力立刻開始覆蓋整支訓練棒的表面。儘管速度有些緩慢,但魔力始終沒有中斷,嚴絲合縫地貼住了表層,足以證明她已確實掌握技術並且相當安定。
  看起來的確是有在持續自主訓練──但是……
  ──真是個容易被人看透的丫頭吶。
  儘管如此,在魔力的流動裡還是殘留著些許不安定的感覺。亞爾斯察覺到這並不是因為她本領不足,而是心中的迷惘、不安和擔憂等幽微的情緒所致。魔力確實和心靈及情感有著緊密關係,只是像忒絲菲婭這樣表現得一目瞭然的情形也相當少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此表裡如一的魔力展現方式,的確很有忒絲菲婭的風格。
  儘管方才暫時忘卻了煩心之事,但忒絲菲婭的心裡肯定還掛念著什麼。而首先問起這件事情的人,果然是艾莉絲。
  「菲婭……話說,妳在老家遇上了什麼事情是嗎?妳的成績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難道是魔法的部分?」
  「那部分也沒有問題。我甚至還被母親稱讚了呢。」
  忒絲菲婭有些害羞地嘿嘿笑了起來,只是笑聲有點生硬。接著,她的視線忽然落到手中的訓練棒,低著頭將臉轉向亞爾斯說道:
  「我說阿爾……那個,欸。我在房間做自主訓練的時候,剛好被我母親撞見了。」
  忒絲菲婭在那副尷尬苦笑的表情深處,還藏著某種更深切的煩惱,艾莉絲一眼就看穿了這一點。恐怕忒絲菲婭本人並不太願意觸及這個部分。艾莉絲覺得不能隨便追問這件事情,於是決定暫時當作沒看見,將談話繼續進行下去。
  「如果是菲婭的母親,的確不可能搪塞過去呢。」
  「嗯?這樣會有什麼問題嗎?」
  就算被家人看到自己做訓練的樣子,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亞爾斯完全忘記了一件事情,而艾莉絲搶先指出了這一點。
  「阿爾,你自己不是說過嗎?那根訓練棒的素材使用了某種特殊魔物的外殼,是世界獨一無二的貴重品。」
  「──!原來是這樣啊。我記得妳母親是相當高明的魔法師……」
  「我母親隸屬於軍隊,時常前往外界,對魔法的關注和造詣都相當深厚。」
  「是呢~」
  那根訓練棒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東西,一流的魔法師只要拿到手上就會馬上知道。反過來說,單從外表來看就只是一根怪模怪樣的棍子而已。
  「然後,妳母親說了些什麼是嗎?」
  「唔、嗯……她問我在接受誰的指導……還有那個人是何方神聖……之類的吧。」
  「的確是會想這麼問呢。老實說,換做是我也會很感興趣。」
  忒絲菲婭別開視線,一臉尷尬地撓著臉頰。看著好友的這副模樣,艾莉絲似乎想像到她遭到母親猛烈逼問的那幅光景,不禁面帶苦笑地說道:
  「真是苦了妳呢。菲婭妳在母親面前根本抬不起頭呢。」
  「嗚嗚嗚……」
  「真是的,妳這人就只會盡給我增加麻煩。」
  忒絲菲婭低下頭去,乖乖接受這句語帶無奈的抱怨。儘管如此,為了保守祕密,她似乎也以自己的方式盡了最基本的努力。
  「阿爾你最討厭這種麻煩事情對吧?所以不管我母親怎麼逼問我,我都沒有供出你的名字喔。」
  「嗯,我的確會覺得很麻煩,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這邊也有過錯啦。」
  看到忒絲菲婭一臉無辜地仰望著自己,亞爾斯多少也反省起自己的思慮不周。在對兩名少女進行指導的同時,也需要考量到這方面的事情──亞爾斯有種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的感覺。
  「妳真的是很努力呢,菲婭。」
  聽到艾莉絲這麼說的紅髮少女,彷彿在說「我就知道妳懂我」似的,瞬間化身為柔弱的小動物,被好友馴服得服服貼貼。緊接著,忒絲菲婭再次有些內疚地望向亞爾斯說道:
  「阿爾,雖然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和排名告訴我母親,但是我看她那副樣子,應該是在盤算些什麼事情。這部分我就沒辦法了……」
  「沒關係啦。畢竟妳母親原本就是軍人,早晚都有可能發現這件事情。更別說這件事情和自己的女兒有關。她這樣也是很正常的反應吧。」
  天下父母心雖然是個老掉牙的說法,但這句話基本上應該沒有什麼錯誤。可是對於不曉得自己親生父母的亞爾斯來說,這純粹只是他的猜想。
  不過,如果養父母等同於親生父母,那麼能夠作為亞爾斯參考範本的,大概就是貝利克和維札斯特關懷他的方式了吧。儘管亞爾斯忽然想到了這些事情,但這對改善目前的狀況沒有任何幫助,因此他決定將思緒拉回現實。
  「好啦,既然吵死人的傢伙也回來了,妳們就趕緊把訓練做一做滾回宿舍去吧。我還得騰出一些時間做自己的研究。」
  忒絲菲婭很罕見地沒有對「吵死人」三個字發脾氣,只是輕輕舉起手來說道:
  「欸,那個……說是賠罪好像也有點奇怪,不過要不要我來幫忙呢?」
  「噢~妳是打算繼續給我增加麻煩嗎?話說回來,妳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覺得自己能夠幫忙我的研究啊?」
  「正如亞爾斯大人所言。」
  面對忒絲菲婭那簡直是在等人吐槽的愚勇之舉,露姬不可能坐視不管。不需要亞爾斯多說,他所從事的研究幾乎全是相當艱深的課題。否則,露姬應該早就當仁不讓地成了「搭檔兼助手」。
  不過,露姬這次決定不親自吐槽忒絲菲婭,而是將這個任務交給艾莉絲。
  「艾莉絲同學,請妳告訴她是怎麼回事吧。」
  「欸……唔、嗯。」
  儘管突然被點名,但是領會到對方意思的艾莉絲,替露姬說出了她想說的話:
  「菲婭,阿爾的研究,讓我學會了一項全新的魔法喔。因為是這種層級的研究,我想妳大概很難幫上什麼忙啦。」
  「……光有誠意也沒有用嗎?」
  「嗯~大概只會反過來扯後腿吧。」
  以前姑且不說,現在的艾莉絲已經目睹過好幾次亞爾斯的研究過程。放眼望去,整間研究室全是晦澀難解的字串,又或是複雜無比的魔法理論書籍……被這種驚人的景象給壓倒的艾莉絲,基本上都是嚇得立刻轉身就走。
  「真是遺憾……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叫我一聲吧。」
  「妳要是有這種閒工夫的話,還不如趕緊去把魔法鍛鍊得像樣一點。」
  「哎喲……我知道了啦。我馬上……馬上就會變強起來的。」
  忒絲菲婭像是在內心咀嚼過後才說出這句話來。在這句宛如是要說給自己聽的話語裡,再次流露出了不安的味道。彷彿是想要強行甩開這種灰暗的情緒,忒絲菲婭有些唐突地回到剛才的話題。
  「……對了!這不是很好嗎?艾莉絲。恭喜妳學會新的魔法!我之前看妳一直很煩惱呢。」
  忒絲菲婭拉著艾莉絲的手,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喜形於色。情不自禁地用起力來的她,將身材高䠷的艾莉絲搖晃得有些東倒西歪。
  「嗯、嗯,謝謝妳,菲婭。也要再次跟阿爾說聲謝謝。」
  「哎,不用在意啦。」
  就亞爾斯的角度來說,大概是「如果只是道謝的話,那我就收下吧」的感覺。因為他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所以甚至還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總而言之,這下妳明白了吧?我這裡沒有妳能幫忙的研究項目。」
  「話說回來,你的腦袋到底是什麼構造啊?不僅是魔法師,同時又是研究者,明明這兩者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兩個極端耶。」
  忒絲菲婭的這番認知,在魔法師的社群裡是相當普遍的見解。魔法師只需要扮演好實踐者的角色,作為後勤支援的魔法研究,就交給專門的學者傷腦筋。或許是過度奉行分工制度和追求合理性的關係,儘管魔法在今日已得到急劇發展,這套有些僵化的系統依然不改舊態,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才會出現像妳這樣淺薄無知之輩啊。好歹也把自己使用的魔法弄得更清楚一些吧。」
  「唔……」
  面對亞爾斯這番正論,忒絲菲婭瞬間語塞。但是她馬上就重振旗鼓,端正姿勢說道:
  「閣下所事之崇高研究,實令小女子感佩萬分。小女子不才,無緣得窺堪稱人類智慧結晶之魔法精髓,還望閣下不吝撥冗賜教。」
  和臉上略帶諷刺味道的笑容相反,忒絲菲婭拎起長版上衣的下襬,輕輕後退一步點頭致意的模樣,實在是相當謙恭有禮。這或許可以說是某種程度的「捧殺」吧。
  「…………」
  姑且不論背後的意圖,忒絲菲婭這副深具貴族風範的舉止,亞爾斯覺得自己還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因為他很清楚這女孩平常是什麼德性,所以也確實有種強烈的違和感。照理說,這樣的動作搭配上忒絲菲婭的姿容,應該足以讓人看得出神,亞爾斯卻完全無法產生這種感覺。
  「妳這樣就是淺薄無知的最佳寫照。就只會賣弄無聊的小聰明。」
  「唔唔……對、對了,行李裡頭也有要給阿爾的伴手禮!我等下就拿給你喔!」
  ──盡會耍一些莫名其妙的花招。
  總而言之,這女孩依舊是在賣弄小聰明。
  「冰系統本身的魔法種類可是相當豐富。等妳有辦法正經使出所有的冰魔法之後,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啊。」
  「瞭解!」
  忒絲菲婭撤下惡作劇的笑容,換上天真爛漫的笑臉答應道。
  「對了,既然都要回一趟宿舍了,那大家就一起吃午餐吧。我們一直窩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誰給妳一直窩在這裡啊!明明是個連飯也不會做的人,居然有臉說這種話。」
  忒絲菲婭像個犯錯的小朋友一樣,吐了吐舌頭,做出小小的反擊。在那之後,為了換上訓練用的服裝和吃午餐,她拉著艾莉絲一起回去女生宿舍。下午的行程是要針對艾莉絲的新魔法做細微調整,以進一步縮短魔法的構成時間,因此事先預約好了訓練場。不過因為預約時間的關係,中間還有一段空檔。
  而且忒絲菲婭之所以能一身輕便地跑來這裡,似乎是因為她把大部分的行李都從老家那裡寄送過來。算一算時間,那些行李差不多也快送到了。
  於是──當房裡只剩下亞爾斯和露姬兩人之後,整間研究室頓時籠罩在一股寂靜的氛圍中,彷彿陰晴不定的暴風雨終於離去了似地。
  「真的是有夠吵鬧的傢伙。」亞爾斯嘆著氣嘀咕道。但真要說起來,他其實並沒有感到那麼不愉快,這讓他覺得相當不可思議。不過,這樣的唇槍舌劍若是一直持續下去,終究是會出問題的吧。最後肯定會因為精神上的過度疲勞,導致腦袋跟不上狀況。
  無論如何,這段短暫的休息時間可說來得正好。就在亞爾斯尋思要不要麻煩露姬泡茶時,他突然注意到留在房間裡的那樣異物。
  「那丫頭……是聽不懂人話嗎?」
  明明才剛跟她說過記得把東西帶走,她馬上就把行李忘在這裡。搞不好忒絲菲婭真的是故意這麼做的。但不管怎麼說,那裡頭可是裝了她方才所說的「伴手禮」之類的東西。
  因此──
  「妳可別真的拿去扔了啊,露姬。」
  「我知道。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
  露姬微微噘起嘴唇,輕聲嘟囔了一句「真拿那個人沒辦法」,朝著那個裝著伴手禮的提包瞥了一眼──裡頭除了房間主人的那份以外,應該也包含了自己的那一份。
第11章 「狂亂的箱庭」
  在亞魯法境內,能以「自然」這個詞彙來稱呼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蔓延於中層街區(也被稱作「市民區」)和富裕街區之間的廣袤樹海。然而,那片樹海其實並不能算是名副其實的「自然」,而是某種似是而非的存在。諸多駭人罪行所遺留下來的痕跡,都以這片美麗壯闊的景色為掩護,隱藏在這片樹海之中。過往的人類在不得不縮減生存區域之後,一度將所有資源傾注於對抗魔物的魔法研究上。當時各國都在軍方的主導下,展開了各種慘無人道的研究。而亞魯法也同樣未能避免。這些堪稱「過去的汙點」的斷垣殘壁,就這樣直接被棄置在這片樹海裡。
  當然,儘管並非全部都是如此,但是其中絕大多數的研究一旦公諸於世,軍方都肯定免不了責任追究的問題。
  因為存在著這種背景,所以官方嚴禁一般人士離開公路進入樹海。在目前的國際法下,七國各別訂定了一套嚴謹的規則,以管理處置這些見不得人的負面遺產。
  這片白天綠意盎然的樹海,已到了夕陽西沉的時分,灑落在樹葉上的橘色霞光逐漸淡去。最後群樹彷彿被吞沒般融入黑暗之中,讓降臨在林中的黑影變得更加濃密。
  而在這片漆黑樹海的深處,能夠感受到微乎其微的人造物氣息。
  一座已經化為遺跡的研究設施,以蔥鬱茂密的樹木為掩蔽物,靜靜地佇立在那裡。那是一座飽經歲月摧殘的廢墟,原本應該為四層樓的建築,最上面的那一層已經完全崩毀,目前只勉強保持著一樓到三樓的構造。
  外牆表面到處都是崩塌的痕跡和突兀的大洞,淒涼地暴露出了內部的樣貌──即使如此,這棟建築物之所以還能免於倒塌的命運,大概要歸功於那些已經裸露出來的厚重鋼骨結構。而這股荒涼的氛圍,甚至還醞釀出遺棄廢墟所獨有的,一種蒼涼而夢幻的美感。
  除了被這一點吸引而來的廢墟探險者以外,這棟建築物感覺不會有任何人想要靠近。然而,正如其詭異的外表所示,建築物的深處其實潛藏著黑暗的祕密。
  在相當於從地面往下走三層樓的地底深處,其中的一個房間,可以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坐在好幾個螢幕前面的男子,用手指輕輕推了推有些骯髒的眼鏡。摻雜著銀絲的頭髮隨意地綁在腦後,身上則是穿著一件略顯骯髒的白衣。男子的手掌插在同樣滿布汙垢的口袋裡,一雙細長的眼睛,緊盯著其中一個不斷閃爍的螢幕畫面。
  古鐸曼・巴馮格。在過去諸多非人道的人體實驗曝光之後,不得不展開逃亡生活的他,最後得到了這個地方作為藏身之處。
  被古鐸曼注視著的畫面瞬間冒出雜訊,隔著螢幕的通話線路就這樣在他的面前接通。雖說是單方面的通訊,但在這幾年的歲月裡,會以這種方式和他聯絡的就只有一個人。
  「怎麼了?伊諾貝。」
  古鐸曼低聲詢問位於螢幕另一頭的合作者。他的嗓音極其沙啞,聽起來甚至有些刺耳。
  『軍方似乎會按照計畫,在明天執行作戰。你那邊沒有問題吧?』
  然而,被古鐸曼稱作「伊諾貝」的通話對象,並沒有出現在畫面中。浮現在畫面上的,只有和聲音同步出現的無機質文字,就像是字幕一樣。而且對方的聲音相當含糊不清,只能勉強推測應該是一名男性。事實上,就連「伊諾貝」這個名字,也只是古鐸曼為了方便稱呼而使用,很有可能是個假名而已。換句話說,古鐸曼對伊諾貝的真實身分,完全一無所知。
  『我可是為你提供了這麼多的援助,麻煩你一定要帶回成果啊。』
  「這不用你說我也很清楚。」
  當時遭到軍方追緝而無處可逃的古鐸曼,從伊諾貝那裡獲得了這個藏身之處,不僅得到研究資金的援助,甚至還提供初期的研究設備。光是這樣就已經非常足夠了,沒有必要再去追究更多的詳情。因為古鐸曼打從一開始,就只把伊諾貝視為「後援金主」的角色。對於遭到世界捨棄、同時也捨棄了世界的古鐸曼來說,此刻的他只懷抱著一個心願,那就是讓畢生夙願的這項研究開花結果。
  「我知道了。那麼我們就按照先前說好的,幾天之後,在【安地盧的山麓】那裡會合吧。」
  安地盧山脈位於亞魯法北邊跨越兩個國家的國境線上。伊諾貝和古鐸曼很早以前就已經敲定,兩人在事成之後將在此處碰頭。不過凡事都謹慎萬分的伊諾貝,似乎打算由代理人代為出面。
  作為提供落腳之處和支援元素因子分離化計畫的代價,伊諾貝向古鐸曼索求的是「這項研究的成果」。也就是藉由後天的元素取得和精神操作,創造出活生生的戰鬥人偶。而這同時也等於是要解開元素及其發生原理的謎團。
  對古鐸曼來說,在逃亡生活已接近山窮水盡之際,對方通過祕密管道所提出的這項提案,簡直可以說是黑暗中的一盞明燈。不過,當初約定的幾年時間即將到期,與此同時,研究也終於推展到稱得上實用階段的地步。至少可以說已經達到伊諾貝所要求的水平。即使如此,古鐸曼仍然無法感到滿意。
  為了讓實驗體能夠使用光系統魔法,就必須將優良的元素因子覆寫在魔力資訊上頭。到這個階段都還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經過這種加工的實驗體,實際上並沒有辦法施展出光系統魔法。其原因在於自我意識的存在。魔力資訊會隨著經驗的積累而逐步變化,因此會對元素的資質產生排斥作用,畢竟那只是像移植皮膚一樣覆寫上去的異物。作為應對的手段,古鐸曼用元素因子填滿了定義個人存在的魔力資訊,連作為骨幹的【基礎字符】也不放過,簡直像是要將其全數抹消一樣。結果證明,這種做法將導致實體驗的自我意識崩壞,對古鐸曼而言,這甚至可以說是預期之中的理想結果。因為這樣就能夠連帶地控制實驗體的腦波,製造出唯命是從的傀儡人偶。
  唯一的難處,在於用來進行覆寫的元素因子的詳細資訊。古鐸曼極度缺乏這方面的資料。無論採用什麼方法對因子本身進行複製,都只能得到粗劣的成品,比不上原版的力量。他在逃走之際來得及帶走的,就只有一小部分的資料和裝在試管裡的少量血液。那些被複製因子覆寫魔力資訊的實驗體,實際上只能施展出一種光系統的魔法而已。
  儘管如此,多虧伊諾貝以其知識儲備提供了大量數據,古鐸曼的研究才一口氣推進到實用化的階段。對實驗體的肉體和精神進行加工,將其改造成強化人類──雖說有些偏離原本設定的研究目標,但是作為研究成果完全綽綽有餘。
  古鐸曼的「實驗體」,或是舉目無親的孤兒,或是綁架而來的年輕男女。對於自己有能力製造出無懼刀劍加身、實力直逼三位數的魔法師,古鐸曼甚至有一種愉悅的感覺。
  而他正準備將這項研究推進到更高的層次。古鐸曼像是在對待什麼神聖至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本似乎隨時都會解體的古書,讓它朝著通過鏡頭和自己通話的伊諾貝說道:
  「就連我也不禁被這本書嚇了一跳呢。《費格爾四書》的原書和手抄本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難怪連手抄本都會被亞魯法官方禁止流通。如果第一部的內容就已經如此驚人,那剩下的部分豈不是更加……」
  『別去想那些多餘的事情。你只需要帶著成果回來就行了。只要你能做出成績,我們自然就會給你應有的好處,總有一天會讓你不必隔著螢幕或通過代理人,直接和我們會面並檢視《費格爾四書》的其餘內容。』
  「那真是太誘人了。放心吧,不管你們是什麼人,我都不會讓你們失望的。我會好好削減亞魯法的國力。畢竟他們可是很好心地幫忙準備了一堆祭品呢。」
  『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亞魯法可是有「現役首席」魔法師存在。』
  「亞爾斯・雷金……我這邊也剛確認到他的存在。不過就算是現役首席,也依舊是血肉之軀。在我的作品面前,個人的力量完全是螳臂擋車。」
  君臨於十萬名魔法師之上的頂點存在,居然會是這樣一名少年……就算是古鐸曼也完全料想不到。更別說這名少年不知為何,竟然會待在新手雲集的魔法學院裡,就算是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古鐸曼一開始還有點半信半疑,但是伊諾貝傳送過來的所有情報,全都表明這名少年確實就是現役排名第一的魔法師。
  彷彿是要印證這一點似的,派往市區進行測試的實驗體遇上了亞爾斯,並且帶回了戰鬥紀錄。雖然這完全是出自偶然的產物,不過古鐸曼也據此得出推估,只要投入三十名左右的實驗體,應該能游刃有餘地收拾對方。儘管他並沒有傻到把亞爾斯當成普通的小鬼看待,但是其中還是有根深蒂固的輕視心理。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我們想看到的研究成果,就只是實驗體究竟能否在實戰裡派上用場。』
  「若是按照逃走路線脫離,我要在四天之後才會抵達。」
  這項周密計畫的最後階段,就是在大肆展示實驗體戰力的同時,讓亞魯法陷入一片混亂,古鐸曼本人便能趁機不慌不忙地逃之夭夭。然而,伊諾貝透過畫面傳過來的含糊語聲,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抑揚頓挫。
  『無所謂,只要你能把研究成果帶回來就好。不過,魔法科學的研究者全是一群狂人,可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啊。那麼,在此預祝你奮戰到底,博士。』
  下次見面就是在【安地盧的山麓】了──在淡淡地留下這麼一句話之後,伊諾貝就此切斷通訊。
  若是讓古鐸曼來說的話,他認為伊諾貝才是更加脫離常軌的一方,比自己更配得上「狂人」這樣的稱呼。除了一直以來都被認定早已亡佚的原版《費格爾四書》以外,伊諾貝還為自己提供了強化人類的實驗器材,有時甚至幫忙準備實驗用的「小白鼠」。再加上──
  「居然還握有理應已經遭到銷毀的魔法式……呵呵,狂人是嗎……我看我們是彼此彼此吧。」
  即使如此,伊諾貝在行事上相當謹慎。他從來不曾透露關鍵的資訊,不讓古鐸曼掌握任何情報。不過從對方所提供的龐大資金和種種支援來看,不難想見這不可能出自伊諾貝一人之手,背後明顯存在著某個巨大的組織。古鐸曼當然曾經推測過「他們」的真實身分,但也只是想了一會兒而已。對於奔走於瘋狂的道路之上、全心追求著一個目標的他來說,這種細微末節不是什麼本質性的問題。然而,儘管古鐸曼沒有將自己的推測說出口,但頭腦優秀的他,其實已經大致猜到對方是什麼來路。
  作為過去的負面遺產,強化人類的相關實驗,在今日的七國裡是最被忌諱的研究項目之一。七國在過往的研究裡各有不同的強項,而其中有幾個國家特別著重於強化人類的相關研究。不過,這些都是古鐸曼透過侵入軍方的數據庫,才好不容易挖掘出來的情報。
  又或者是某些巴比倫塔防護壁曾多次被攻破,從而格外畏懼魔物威脅的國家。例如位於亞魯法北方的【巴魯梅斯】等國家,其麾下的無雙魔法師質量不甚精良。因此大概會希望藉由實驗體來盡快強化戰力,解決這個攸關國家存亡的問題。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伊諾貝身後是某種反魔法組織的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有些組織甚至將魔物視為比人類更高等的種族,將其作為崇拜的對象。邪神或惡魔的崇拜者們,早在人類中心的世界觀遭到推翻──也就是魔物出現──以前,便已經深深紮根在人類社會之中。伴隨著魔物的出現,這些找到具體信仰對象的團體,如今已變質為更加激進的暴力組織。而經常成為官方鎮壓對象的他們,會想出這種「以毒攻毒」的主意,感覺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無論如何,古鐸曼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銷毀此處的一切研究痕跡,並將數據帶去給伊諾貝。
  通訊中斷的畫面只剩一片雜訊,就在房間主人凝視著這個畫面的短暫期間,安裝在其周遭的幾個螢幕,仍在持續播放實驗體帶回的紀錄影像。
  古鐸曼的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亮的嗓音:
  「這是最後一個了。這孩子的傷勢特別嚴重,在回來的路上就已經斷氣了。」
  聲音的主人是一名身裹長袍、將兜帽戴到眼睛一帶的少女。從兜帽底下露出來的棕色髮絲看起來缺乏打理,帶著些微的捲度隨意披散在臉上。少女的容貌原本應該相當端正,但現在的她完全是一副面黃肌痩的模樣。只見她一臉悔恨地皺起眉頭,讓臉上的那道傷疤更顯淒涼。
  在只有螢幕亮光作為間接照明的一片昏暗中,少女的聲音雖然缺乏情感,卻能讓人確實地感受到靈魂的傷痛。
  她前去回收了古鐸曼投入作戰的那些實驗體,直到剛剛才通過個體標記,將逃跑到精疲力盡的其中一名實驗體成功回收。大概是在襲擊學院之際,遭到對方猛烈反擊吧。被少女用兩手抱在身前的那名實驗體,就在眼睛微睜的狀態下斷氣了,徹頭徹尾地化為一具無語的人偶。
  「辛苦妳啦,梅莉莎。雖然很遺憾,不過就把那孩子廢棄了吧。派出的五人裡,有三人被完全擊潰啊。算了,應該說他們已經很努力了吧。」
  古鐸曼徒具形式地慰勞了兩句,聲音聽起來沒有半點誠意。因為他的視線移動到斷氣的實驗體身上,真的就只是那麼一瞬間的事情。古鐸曼立刻像是失去興趣似地,將視線轉回畫面上播放的紀錄影像。老實說,他根本不在乎實驗體的死活。畢竟只是手邊的棋子少了幾枚而已。
  那名被稱作梅莉莎的少女,用她纖細的手臂毫不費力地抱著實驗體少女,聽到古鐸曼的這一席話,她悄悄地邁開了腳步。最後,那名死去的實驗體和其他同伴一樣,被仰面朝天地放在類似擔架的台座上。
    
  
  台座立刻自動開始掃描,將數據紀錄逐一傳送到古鐸曼盯著的畫面。等到數據讀取結束,古鐸曼終於再次看向斷氣的三名實驗體。只見他親自推著台座,一邊朝著設施的角落移動,一邊輕輕對著沉默無語的人偶們說道:
  「非常遺憾,我必須將你們廢棄了喔。一直拿不出什麼像樣成果可是不行的啊,你們這種表現沒辦法做為其他孩子的榜樣……這樣子是不公平的。不過你們放心吧,能代替你們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喔。」
  最後,古鐸曼以滿是皺紋的手,操作著安裝在牆邊的控制板。台座前面的地板頓時打開,突然形成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洞穴。緊接著,古鐸曼從設置在台座旁邊的兩顆按鈕裡,選擇亮起藍燈的一方按了下去。只聽台座發出些微的聲響,緩慢而確實地逐漸傾斜。很快地,三名實驗體的遺體,像是跌落似地掉進了昏暗的洞穴裡。
  古鐸曼就這樣結束了三名實驗體的處置,彷彿是在把玩膩的玩具扔掉一樣。從襲擊之中倖存下來的兩名實驗體,似乎毫不在意遭到廢棄的同伴,只是一直躺在台座上頭,用缺乏生氣的視線望著天花板。即使出現了眨眼的動作,恐怕也只是某種機械般的反應,眼神裡看不到一絲活力。
  順帶一提,最近這幾天被扔進簡易垃圾槽的實驗體,包含派出去警戒據點的哨兵在內,已經達到六名之多。
  不同於古鐸曼那副駕輕就熟的模樣,站在他身後的梅莉莎,在這一連串的作業結束以前,都只是安靜地將視線對著牆壁,不願把臉朝向正面。
  緊接著,古鐸曼的注意力轉到了蹲在房間角落的其他實驗體。那是前幾天從街上回來的其中一名實驗體。這名身披髒汙長袍的女性實驗體,一邊縮在兜帽底下顫抖,一邊不停地咬著指甲。只是在她十根纖指的指尖上,已經沒有任何指甲可供啃咬。
  古鐸曼冷冷地觀察著這一幕,在心裡尋思道:
  ──看來她是撐不下去了吧。
  他將頭搖了一下,輕聲細語地朝著實驗體說道:
  「我記得……妳是最早期誕生的那批孩子吧?」
  這些被剝奪感情的次級實驗體,凡事都需要有古鐸曼的指示才有辦法行動。此外,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的身體會出現類似戒斷症狀的現象,整個人開始止不住地哆嗦。而這種渾身發抖的現象,甚至一時半刻都停不下來。
  ──作為樣本,已經充分發揮作用了呢。差不多也快要三年了吧。
  古鐸曼緩緩移步,蹲在哆嗦著的實驗體面前說道:
  「努力到這一步,真是難為妳了呢。不過,失敗就是失敗。我如果只對妳有特別待遇,那對其他人就太不公平了。妳能明白嗎?」
  這番話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或許連古鐸曼的命令聲都已經無法傳達給她了吧。實驗體甚至無法保持沉默,不斷發出不成聲的痛苦呻吟。最後,古鐸曼使出全力抱起女子纖瘦的身軀,慢慢朝著方才的廢棄洞穴邁開腳步。
  就在這時,一道微弱的聲音驀地傳進古鐸曼的耳裡。那是在一旁看不過去的梅莉莎發出的哀鳴。
  「你在做什麼!快住手,那孩子還沒死啊!」
  「哎……她已經充分努力過了。接下來應該要讓她好好安眠囉。」
  「等一下!等一下啊!!」
  梅莉莎激動地叫了起來,但是等到她追上古鐸曼,並且無力地拉住對方的白衣下襬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啊、啊啊……怎麼可以……」
  古鐸曼只是朝著洞穴撣了撣手,彷彿完成了什麼費勁的工作似地。轉過身來的他,發現梅莉莎用手揪著自己的白衣,登時憤怒地吊起眼梢說道:
  「梅莉莎,妳這是打算做什麼?那孩子已經不是我們的家人了。身為長姊的妳,為什麼不明白這個道理?好了,妳打算杵在那裡到什麼時候?明明這裡還有一大堆妳所追求的東西啊!」
  古鐸曼面露怒色,惡狠狠地責問梅莉莎。緊接著他揚起手來,毫不留情地賞了梅莉莎的臉頰一巴掌。
  「──!!」
  閉上眼睛默默承受古鐸曼暴行的梅莉莎,整個人微微顫抖了起來。古鐸曼在盛怒之下甩出的這一巴掌,力道之強讓人不禁懷疑,他那痩弱的身軀究竟是哪裡藏著這種力氣。只是和肉體傷害相比,這記耳光造成更多的心靈傷害,在她的身體之中盤旋不已。
  「別讓我後悔當初保留妳感情的決定。我可不想把身為家族長姊的妳變成失敗作啊。」
  古鐸曼像是無可奈何似地,從白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台小巧的終端裝置。
  看到那台終端裝置的梅莉莎,登時瞪大了眼睛,緊抓著古鐸曼不放,彷彿連紅腫的臉頰都被她忘了。
  梅莉莎的眼神頓時蒙上化不開的陰霾,整個人的態度突然徹底改變,像是個無助的小女孩一樣,臉上浮現無比恐懼的神色。
  「不要、不要啊。住手,求求你住手……我什麼都願意做……唯獨這件事情絕對不要。自己變得不再像是自己……我再也承受不了這種事情了。」
  梅莉莎從顫抖的喉嚨裡,拚命吐出表示拒絕的話語,懇求對方的饒恕。她一邊拉著古鐸曼的白衣哀求,一邊尋找著逃離恐懼的方法……一個勁兒地請求對方大發慈悲。
  仰著頭沐浴在昏暗燈光下的古鐸曼,臉上籠罩著一層陰影,叫人看不清楚表情。可是,他突然像是同情起哀求的梅莉莎似地,整個人蹲下了身來。
  緊接著,眼角浮現皺紋、露出一個溫柔微笑的古鐸曼,一把抓住梅莉莎的頭髮,硬是將她的臉扳向自己。
  「唔啊啊啊──!!」
  「儘管身上擁有光系統的稀有資質,卻毫無魔法師素質可言的妳,可是在我的苦心栽培之下才能走到今天啊。」
  梅莉莎是當初被聚集到古鐸曼底下的孩子之一,亦即【元素因子分離化計畫】的實驗對象。但是她身上沒有能夠活用元素天賦的資質。並不是任何人在認真學習和潛心訓練之後,都能夠就此成為魔法師。在作為魔法師力量的基礎裡,存在著用來編織魔法的構成領域。然而有一定數量的人群,在先天上就無法活用這種人人皆有的構成領域。不過在一般的情況下,這些人也就只是無法成為魔法師而已,對於日常生活並不會有任何影響。儘管一生平凡無奇,但還是有機會在家人的包圍下,獲得微小而確實的幸福。
  可是,梅莉莎是舉目無親的孤兒。她沒有任何能夠稱作家人的對象,從未感受過何謂被家人環繞的溫暖。
  「妳真的是很可憐呢,梅莉莎。對了,妳好像相當依戀在設施裡認識的艾莉絲呢……不過,就是因為妳喜歡玩這種扮家家酒,艾莉絲才會離妳而去啊。畢竟即使父母雙亡,那孩子身上還是擁有足以仰仗的才能呢。沒錯,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梅莉莎,妳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因此只有這裡才是妳的容身之處。所以我才特地幫妳準備了妳摯愛的家人。」
  古鐸曼臉上浮現儼然慈父的微笑,驀地鬆開抓住梅莉莎頭髮的手。接著他好整以暇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梳子,漫不經心地開始梳理梅莉莎的一頭亂髮。有好幾根頭髮都卡在了梳子上頭,但古鐸曼對此毫不在意,像是覺得扯斷頭髮也無所謂,自顧自地移動手中的梳子。梅莉莎咬緊嘴唇,拚命讓自己不要因為疼痛而呻吟出聲──有好幾束頭髮承受不了如此蠻橫的力道,紛紛掉落在地,古鐸曼見狀,終於停下手來。
  「呼~總算是打理整齊了。」
  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將纏著頭髮的梳子直接收進了口袋。古鐸曼向下俯視的表情相當溫柔,但同時也流露出幾許瘋狂的殘虐感。接著他將身體前屈,伸出手指用力頂著梅莉莎的心臟,用曉以大義的口吻說道:
  「沒事的喔,梅莉莎,艾莉絲不是無時無刻都待在妳的身邊嗎?沒錯,正如字面意思所示,『她就在妳的心中』……妳好像是把艾莉絲當作家人的代替品,妳們兩人之間的羈絆,或許比血緣關係還要緊密。沒錯,命運真的很諷刺呢。沒想到那女孩的因子居然會和妳如此相契。」
  「……別這樣……」
  別再說下去了──梅莉莎之所以沒有繼續開口制止,或許正代表著她自己希望接受這樣的責罰。明明自己當初就是因為感到內疚,才選擇主動從艾莉絲身邊離開,梅莉莎至今卻依舊在尋找填補內心空洞的代替品。明明當初就是對如此卑鄙的自己感到可恥,才會選擇離開艾莉絲。沒錯,打從那時候開始,自己或許就沒有任何改變,也無法做出任何改變。
  「──!」
  梅莉莎忽然驚訝地倒抽一口涼氣,頓時哽住了喉嚨,但她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的視線彷彿被吸引過去似地,定格在古鐸曼身後的無數螢幕畫面之一。在那個螢幕畫面裡,出現了一名蜂蜜色頭髮的少女。
  ──艾莉絲!
  不會有錯。儘管和當年相比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但是那名少女和烙印在自己記憶裡的她沒有任何不同,有著一頭亮麗的秀髮和榛色的眼眸。那張純真無邪的笑臉,和她在那段艱辛時期也會不時展露的笑容如出一轍。真的就和那時候一模一樣……梅莉莎情不自禁地停下動作,愣愣地盯著艾莉絲的身影。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在艾莉絲目前的表情上,已經看不到過往傷痛所留下的陰影。此刻的梅莉莎,內心受到相當巨大的衝擊。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在這裡,重新和艾莉絲……那個艾莉絲・提列克搭上線。梅莉莎悄悄按捺住內心翻騰洶湧的思念。
  但是,自己不能讓古鐸曼察覺到這件事情。沒錯,梅莉莎就這樣將它和心中的某項計畫,一起隱藏了起來……
  梅莉莎依依不捨地將視線從畫面上移開。此時古鐸曼忽然走到她身旁,湊近她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梅莉莎動也不動,只是默默地聽著這段話。然而,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她的拳頭正在微微顫抖。
  古鐸曼一臉滿足地從梅莉莎的身旁離開,再次好整以暇地從口袋裡掏出那樣終端裝置。那個裝置的大小剛好能夠收在手掌裡,上頭有幾顆小小的按鈕。
  「好啦,我看妳差不多也反省夠了。那麼,是時候上床睡覺去囉。」
  「不要,拜託你住手!」
  古鐸曼不理會梅莉莎的尖叫聲,一臉輕鬆愉快地狠狠按下裝置的按鈕。伴隨著「咔嚓」聲,梅莉莎的意識深深陷落了,彷彿機器的電源被人切掉似地。她感覺自己逐漸墜入一片黑暗之中,取而代之的是,有某樣東西浮現到了心靈的表層。沒錯,某種不是自己的東西,逐漸占據了化為空殼的自己。這就是梅莉莎在這世上最恐懼的事情。她害怕在自己裡頭詢問自己「你是誰」這個問題。不曉得「我這個人」是否還有機會從黑暗之中浮起的恐懼,以及自己的身體在自己不曉得的期間展開行動的事實,甚至讓梅莉莎覺得自己的存在意義逐漸遭到了蠶食。
  
  最後,就在梅莉莎的身體失去力氣,眼神也失去一切光芒之後,古鐸曼以輕柔的聲音發出了幾個指示。於是梅莉莎的身體化為順從的人偶,就這樣聽從他的命令,機械般地動了起來。
  梅莉莎的身體穿過房間的隔板,朝著隔板後頭有眾多家人環繞的「家」走去。在走到指定位置之後,梅莉莎微微垂下臉龐,就此停止動作。
  沒錯,幾乎能塞滿整座廣大設施的無數實驗體,正成群結隊地排列在那個空間裡。這副井然有序的模樣,簡直像是擺滿了待機的戰鬥兵器的格納庫note.png。
   
     
        編註:停放飛機或機甲的倉庫。
     
   
  站在隊伍最前頭的梅莉莎和另外一人都保持著沉默。和梅莉莎站在一起的那名實驗體,左右的眼睛有著明顯不同的顏色。其中一隻眼睛應該是義眼,充滿了玻璃所獨有的人工透明感。儘管留著一頭短髮,但她的下巴線條有著女性特有的纖細感,而且隔著長袍也能夠看到胸部的隆起。
  為了確認梅莉莎有無確實歸位,古鐸曼慢慢從後頭跟了過來,在抵達實驗體所在的空間之後,他站到了那名實驗體的身旁。接著古鐸曼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想要表達親暱之意。於是那名擁有罕見雙色瞳的實驗體,緩緩睜開了眼睛。
  「妳清楚自己的任務吧?畢竟我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發動襲擊的。」
  聽到古鐸曼的問題,特殊實驗體──雙色瞳女子的嘴唇顫動了起來。
  「逃、逃脫……遞交。」
  聽到這個令人滿意的回答,古鐸曼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回到了本來的房間,望向眼前的無數螢幕。接著,他驀地緊盯住剛才也播放過的一段紀錄影像。只見古鐸曼的薄唇浮現笑意,眼鏡底下的暗沉眼眸流露出陶醉的神色,彷彿被什麼東西附身似的。
  「雖然我覺得就機率來說完全不科學,不過這樣的偶然倒也不壞呢……妳說對吧?艾莉絲。」
  
    ◇ ◇ ◇
  
  時間來到中午過後不久。忒絲菲婭拉著艾莉絲回去女生宿舍,因此兩人暫時離開了研究室。亞爾斯的研究室宛如祭典過後,微微飄散出一股寂寞淒涼的味道。儘管接下來的預定行程是進行訓練,但是忒絲菲婭和艾莉絲要吃完午餐才會回來,所以在此之前應該還有不少時間。
  然而,在兩名少女離開之後,露姬卻馬上走向廚房準備了四個茶杯。而這片刻的靜謐時光,也立刻就被不識趣的來訪者給打破。
  「請進。」
  耳尖地察覺到外頭動靜的亞爾斯,語氣無奈地催促來訪者入內。話音方落,通知有訪客到來的門鈴聲隨即在室內響起。在牢固的門扉緩緩開啟之後,只見來訪者站在門前,帶著一臉不高興的表情。
  「理事長,抱歉似乎讓您久等了。」
  這當然只是亞爾斯的玩笑話,不過理事長也若無其事地回應道:
  「哪裡哪裡,別這麼客氣……我說啊,拜託你不要在人家按門鈴以前,就搶先一步把門打開好嗎?你是想嚇死人啊?被你這樣子一搞,我特地動用魔法快馬加鞭地趕過來,豈不是像個笨蛋一樣了嗎?」
  明明自己是不請自來的客人,卻劈哩啪啦地抱怨起來。儘管亞爾斯感到有些厭煩,但還是虛應故事地做出回答。
  「那麼,您倒是說說我該怎麼做才好?」
  希絲緹相當刻意地清了清喉嚨,並且正了正自己的姿勢。接著她朝著空無一物的空中伸出食指,嘴裡發出同樣相當刻意的「叮~咚~」聲。亞爾斯實在很不想奉陪這場鬧劇,但他還是謹記迅速應對的原則,並付諸實行。結果就是──
  「……請進。」
  「打擾囉~」
  由於亞爾斯姑且算是配合了希絲緹的演出,因此她的不高興似乎多少得到緩解的樣子。希絲緹帶著容光煥發的表情,滿意地點了點頭之後,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說道:
  「你這裡根本就不像居所,而是完全的研究設施呢。有需要安裝那麼誇張的防盜門嗎?」
  「那是總督擅自安裝上去的東西。這個房間裡的機器還算挺值錢的,資料的部分更全部都是貴重資訊。採取嚴密的管理措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希絲緹一副「我不覺得這些東西有那麼值錢」的表情。或者該說,她其實並不理解這些東西的價值。如果是和魔法直接相關的學術著作之類的書籍,希絲緹過去也曾經讀過相當的數量,可是那些和魔法沒有直接關係的原始研究資料,就不是她有興趣涉獵的範圍。而收藏在這間研究室裡的大半資料,好像全是這種在研究方面有著極高價值的材料。
  光是這樣大致掃視一遍,就讓希絲緹覺得這裡很不像是魔法師的房間。如果非要說的話,還更有研究者房間的味道。以研究設施的標準來看,在設備方面甚至不遜於軍方的水準。
  可是在稍微環顧一遍室內之後,希絲緹似乎已經對此失去興趣。
  「我說理事長,您難道沒有正事要做嗎?」
  亞爾斯完全猜不透希絲緹特意來訪的目的,因此姑且向她確認一下,是否真的只是來找自己打發時間。
  「……你可真失禮呢。理事長來視察學生的房間,有什麼好奇怪的啊?」
  「不,這很奇怪吧。」
  亞爾斯在書桌上托起腮來,他已經開始有點懶得陪希絲緹繼續演下去。因為這裡雖然毋庸置疑是自己的主場,但亞爾斯已經隱約意識到,整個場面的主導權正逐漸落入希絲緹的手中。就在這時,露姬抓準時機端著兩杯紅茶過來。
  「謝謝妳,露姬。妳真的很懂得招待客人呢。」
  希絲緹親自從露姬手上接過她自己的那一杯後,沒有在餐桌上坐下,而是逕自朝著亞爾斯的書桌走了過去。
  「我話說在前頭:拜託您別在我這裡賴著不走喔。因為我今天接下來的行程,一樣是要去照看那兩個笨女孩。」
  亞爾斯指的當然是忒絲菲婭和艾莉絲的訓練。
  「我才沒閒工夫賴著不走好嗎!畢竟我們學校的學生,全是一些努力向學的好學生,即使在校外也是精力充沛地展開活動呢。」
  「如果大家都是努力向學的好學生,理事長您也能為此感到驕傲吧?要是能把這些好學生都聚集到學院來,並讓他們不斷成長茁壯的話,理事長您應該也能樂得清閒,過得更加『輕鬆自在』。真是羨慕您有這樣的好福氣呢。」
  聽到亞爾斯以牙還牙的譏刺話語,希絲緹嘴邊浮現淡淡的笑意,非常刻意地嘆了口氣。接著她啜了一口紅茶,直接在亞爾斯的書桌邊坐下,將視線落到堆積如山的資料上。對在軍中長大的亞爾斯來說,他不至於不識趣到指正對方的舉止有失莊重,只是他還是有點擔心,自己勉強整理出了一套秩序的資料小山,會不會不小心被希絲緹弄倒。
  「唉~你果然還記得是吧?」
  「誰叫您當年要向我那樣發牢騷呢。」
  發生在幾年前的「魔物大侵攻」,是露姬和亞爾斯都不陌生的一場浩劫──在這場威脅程度足以名列亞魯法史上前三的事件裡,兩人都參與了最前線的戰鬥任務。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呢。不管怎麼說,身處一定地位的人,就算想要過得輕鬆自在也是件難事啊。」
  「嗯……您所言極是。」
  「儘管如此,你還是沒有放棄挑戰不可能呢。你差不多也該察覺到事實了吧?最根源的問題在於……正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不可能做到耐樣的事情。」
  在「為了讓自己過得輕鬆」的名義下展開的各種研究。希絲緹過去所說的一句無心之語,成了亞爾斯開始這麼做的遠因。
  「當然。我開始從事研究已經過了五年,但是我第一年就察覺到這個事實了。」
  「即使如此,你還是沒有放棄研究呢。」
  「對研究者來說,正是因為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可能,所以才有去研究這件事情的價值。您拋給我的這項命題中的不可能性,似乎把我給徹底迷住了。作為一項研究的主題,可是無可挑剔的喔。」
  「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子呢。」
  希絲緹一臉傻眼地說道,重新以打量怪人的眼神看向亞爾斯。因為她立刻就將茶杯湊到嘴邊,所以無從確認起她的表情,但想來應該是漾出一抹和煦的微笑吧。
  就在這時,門鈴聲再次在研究室裡響起。新的來訪者站在敞開的門邊,等待主人的允許入內。附帶一提,亞爾斯之所以沒有把門關上,是考量到希絲緹的立場。
  「理事長,您老人家也在這裡啊?」
  「嗯,我正在等妳過來喔,費莉涅菈。」
  這樣一來,露姬準備的四個茶杯,便都交到了每個人的手裡。恐怕在理事長來到研究室的那個階段,露姬就已經用魔力探查過周圍,預測到再過不久還會有一名訪客到來。
  值得一提的是,從希絲緹剛才的台詞來看,她之所以刻意挑選這個時間點造訪,似乎是打算和接著到來的費莉涅菈會合,並且聽取對方的報告。
  然而,費莉涅菈好像很在意希絲緹這番意味深長的發言,用帶著疑問的視線看向亞爾斯。費莉涅菈當然是來向亞爾斯報告任務的相關資訊,但是因為這些情報帶有高度機密性,她不太願意在有第三者的情況下進行匯報,縱使對方是理事長也不例外。
  費莉涅菈從露姬手中接過紅茶,若無其事地等待亞爾斯的判斷和回答。
  但是,亞爾斯開門見山地以近乎確信的口吻說道:
  「原來如此。您特地找總督洽詢過了是嗎?理事長。」
  「當然囉。事關我校學生,身為理事長的我若沒有掌握全貌,可就怠忽職守了呢。」
  「所以說,理事長您也會參加作戰囉?」
  「很不巧地,本人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得處理。只是先前剛發生過學院遇襲的事件,所以我才想來弄個清楚。畢竟最能夠正確掌握狀況的,莫過於事件的當事人對吧?」
  儘管亞爾斯早已預料到希絲緹不會參加作戰,不過他還是根據自己的客觀判斷,姑且同意希絲緹列席聽取費莉涅菈的報告。既然她已經取得了總督的許可,那就更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雖然收到了亞爾斯的視線催促,費莉涅菈似乎還是感到有些躊躇。在向希絲緹說了一聲「失禮了」之後,費莉涅菈緩緩站起身來。她就這樣端著茶杯、踩著優雅的步伐來到亞爾斯身邊,而紅茶的表面連一絲晃動都沒有出現。她將紅茶和茶碟一起輕輕擱到桌上,上半身微傾地湊到亞爾斯耳邊說道:
  「……這樣子真的好嗎?理事長確實和軍方淵源深厚,但是她已經不是軍隊人員了,你沒有義務聽從她的指揮。她要是仗著這一點專斷獨行,一個不好可能會妨礙到作戰的進行……欸!?」
  費莉涅菈在訝異之下所呼出的氣息,從亞爾斯的耳邊拂過。伴隨著微微飄揚的秀髮,一股有別於紅茶的幽香綻放開來,是某種典雅輕柔的洗髮精香味。
  而讓費莉涅菈感到如此驚訝的,是亞爾斯方才的行動。儘管並不是猝不及防,但是亞爾斯將食指輕輕送到她豔麗的唇邊,彷彿是要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一樣。
  「沒有必要擔心這種事情,我可以保證沒有問題。要說理由的話,只要看理事長當年奉還『無雙』頭銜的原因就知道了……沒錯,『魔女只會為了亞魯法而行動』。」
  亞爾斯的這一席話,意外地提及了理事長的過去。不過最讓費莉涅菈大吃一驚的,似乎還是亞爾斯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的動作,只見她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過了幾秒之後,費莉涅菈看起來已恢復了些許冷靜。她那被亞爾斯手指抵著的嘴唇,畫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接著微微收回身子,再次開口說道:
  「我、我知道了……我方才的言行,可能確實過於僭越了呢。」
  費莉涅菈的臉頰染上了些許紅暈。
  「咳咳咳!失禮了。」
  露姬為自己打斷兩人的談話致歉,只是她清喉嚨的聲音實在相當刻意。那微微蹙起的眉間,明白昭示著她心裡的不高興。接著,她粗魯地將紅茶湊到嘴邊,以茶杯作為掩護,用眼神牽制著費莉涅菈。這是毋庸置疑的示威行動。因為露姬根本沒有真的將紅茶喝進去,只是讓嘴唇輕觸茶面而已。
  希絲緹像是覺得很有趣地露出壞笑說道:
  「呵呵,我看你的確是過得挺輕鬆自在的嘛,不對……應該說是挺辛苦的呢。不過,剛才的那一席話會讓我很困擾啊。多謝你幫我說話,雖然我不曉得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不過拜託你今後別再說給其他人聽囉。」
  「我知道了……所以就是這麼回事,費莉。既然總督都已經下達了許可,那這就不是我們能夠多嘴的事情。」
  當然,總督恐怕也是因為招架不住理事長的舌粲蓮花吧。儘管不曉得這是否才是「魔女」之名的真正由來,但是擔任這座學院理事長的希絲緹,可不是什麼擺著好看的花瓶。雖說前面得加個「前」字,不過最好認為希絲緹「無雙魔法師」的頭銜,至今仍能在政治外交領域上發揮極大的影響力。
  「好的,我瞭解了。那麼,我就直奔主題,為各位匯報現階段的狀況。」
  只見費莉涅菈的表情,陡然一變為堅毅的軍人臉孔,移動到了書桌前方;希絲緹倚在牆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露姬則是將茶杯擱在書桌邊上,坐到了亞爾斯的身旁。在停頓片刻之後,費莉涅菈語調平穩地歸納要點開始報告,房裡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
  根據費莉涅菈所做的事前報告,針對古鐸曼集團而布置的包圍網,存在著魔法師人員不足的問題。目前參與包圍網的魔法師,雖然在人數上好像勉強湊齊了,但是難以保證質量的問題。其中三位數以上的魔法師數量相當稀少,儘管形式上確實是組成了包圍網,可是一旦實際展開交戰,非常有可能敗給洋娃娃實驗體。目前隸屬於亞魯法的二位數魔法師,都處於無法從外界任務脫身的狀態。再加上其他魔法師也都分散到了各處支援。除了前兩天才遭受襲擊的學院以外,其他的許多重要設施,也都有軍方派遣的部隊負責警備任務。
  附帶一提,費莉涅菈在先前交手的實驗體身上,植入了追蹤用的魔力針,並且刻意放跑對手,因此已經由此鎖定了古鐸曼的藏身之處。
  「費莉,洋娃娃軍團的具體數量是?」
  「對不起。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確認了十七名……但是恐怕到了作戰當天,都難以確實掌握對方的總數。」
  似乎有太多未能釐清的部分,導致諜報部隊無法精確判定敵方戰力。而在前兩天的學院襲擊事件裡,敵人的行動方針相當草率,一副如果情況不對的話,直接把洋娃娃當作棄子也無所謂的態度。雖然這種做法等於是平白浪費了可用之兵,不過也能夠由此推測洋娃娃的數量相當充裕,敵方才會採取這樣的策略。
  「不過,既然已經找到敵人的老巢了,只要靠著強力的探查魔法,應該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對方的數量吧。」
  這是希絲緹所提出的看法。儘管表面上確實如此,但對方當然也會有因應之道。只要知道探查魔法的存在,便能夠採取一定程度的對抗手段。魔物姑且不說,在以人類為對手時,探查魔法往往會遭到對方反制。作為本次目標的古鐸曼雖然不是魔法師,但他可是憑著來路不明的資金和研究開發的本領,成功製造出洋娃娃軍團的人物。要說他沒有想到做好這方面的準備,未免也太說不過去了。
  「關於探查魔法的極限,維札斯特爵士應該知之甚詳。他們恐怕是已經用盡了所有方法,但是仍然無法掌握全貌吧。」
  緊接在亞爾斯的後頭,露姬也跟著點頭說道:
  「如果對方是在地下之類的密閉空間,施術者會難以捕捉到魔力聲納的探查反應。若是相隔一段距離的地方,那精密度還會進一步下降,而且對方也有可能採取反制手段,如此一來……就我個人的角度來看,感覺實在很難掌握住敵方的人數呢。」
  倚在牆上的希絲緹,將喝完的茶杯擱到一旁說道:
  「原來如此。我順便問一句:你認為敵方的人數要達到多少,才會為你的任務執行造成困難?」
  希絲緹很清楚亞爾斯為何要確認洋娃娃的總數,於是開口詢問他自認處理得來的數量上限。任務達成的難易度,將會成為決定勝敗的分水嶺。
  亞爾斯毫不猶豫地張開手掌說道:
  「大概……在五十名左右吧。」
  「哎呀,你這評估未免也太謙虛了吧?」
  「理事長您也和他們交手過吧?這群傢伙的肉體就算受到嚴重損傷,也依然能夠漫不在乎地繼續戰鬥。他們是一群無法以常識來看待的對手。既然無法確定藏身之處的內部情形,也不能直接用魔法朝裡頭轟進去。畢竟天曉得裡面有沒有被綁架過來、正在被培育成洋娃娃的無辜少年少女。不過……」
  亞爾斯說著說著,從可能的幾項行動方案裡,挑出最直截了當的選項。
  「如果能把洋娃娃軍團的指揮系統核心──也就是古鐸曼優先解決掉,人數上的差距就不會是問題。畢竟他們是一群只要領導者遭到消滅,便會化為烏合之眾的人偶。只是在那之後,洋娃娃軍團無從預測的行動,會是個棘手的問題呢。如果是追隨主人的腳步自爆,那還沒什麼好擔心的,可是如果在同一時間四散逃亡起來,單憑我和露姬兩人,再怎麼說還是會出現漏網之魚吧。接下來的發展就得視包圍網的戰力而定……感覺有點困難呢。」
  費莉涅菈從旁補充亞爾斯如此認為的理由。
  「目前包圍網總共匯集了五百名人員,但是幾乎都是四位數以下的魔法師,由於治安部隊也派遣了幾支部隊過來,因此其中還包含了非魔法師的人員。倘若洋娃娃士兵的人數超過五十名……確實令人相當擔心。」
  從綜合能力來看,亞爾斯認為每名洋娃娃士兵的戰鬥力,都足以匹敵三位數魔法師。如此一來,包圍網遭到突破,幾乎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儘管亞爾斯為此傷透了腦筋,但是為了決定採取何種戰術,他還是得先確認一下整支部隊的指揮系統。
  「所以,這支部隊是由誰負責指揮?」
  在參與人數超過五百名,外加對手也是複數敵人的情況下,若不是由見慣大風大浪的人物來擔任指揮官,整個包圍網很有可能立刻土崩瓦解。更別說這原本就是一張漏洞百出的包圍網,光是要發號施令都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包圍網的指揮官當然早已敲定,只是費莉涅菈的語氣卻有些吞吞吐吐。
  「那、那個……是由家父來擔任……」
  「是維札斯特爵士啊!雖然他很少擔任大隊規模的指揮官,不過看來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亞爾斯之所以如此信賴維札斯特,除了對方的性格相當可靠以外,他自己也親眼見識過對方的本事。目前專職於諜報活動的維札斯特,原本也是一位馳名外界的魔法師。過去一度是亞爾斯頂頭上司的他,也曾經以指揮官的身分取得了諸多戰果。
  另一方面,費莉涅菈則是偷偷地鬆了口氣。她當然非常清楚維札斯特如何評價亞爾斯,可是當兩者顛倒過來時,費莉涅菈不由得感到有些惴惴不安。身為女兒的她,自認對父親的實力瞭若指掌,但如果是從最強的現役首席眼裡看來的話……?她不禁如此擔心起來。
  或許這是只有身為血親之人才會有的憂慮,不過對費莉涅菈來說,這毋寧是父親的股價在她心中飆漲的瞬間。
  然而在現場的幾個人裡,有一個人不太認識本次的指揮官。
  「亞爾斯大人,我和維札斯特爵士只有過一面之緣,可是就我個人的印象來說,和指揮官這樣的角色相比,爵士更像是……」
  「只和他見過一次面的話,也難怪會有這種印象呢。維札斯特爵士是奠定亞魯法今日繁榮的功臣之一,和他同樣位列三巨頭的【魔女】希絲緹大人,應該比我更加清楚他是何許人物……」
  聽到亞爾斯嘴裡再次蹦出「魔女」這個詞彙,希絲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彷彿是在警告對方「你夠了喔」。雖然希絲緹本人好像不怎麼中意這個外號,但是在形容她這個人時,再也沒有比「魔女」這兩個字更加傳神的綽號了。
  「就我個人所知,維札斯特爵士在全盛時期,甚至被人譽為『存在本身就是災害級現象』的樣子。不過,在風系統的魔法師裡,他的資質確實是比較偏向諜報或指揮方面。因為維札斯特爵士有能力透過探查魔法,掌握住戰局的整體狀況。」
  換個簡單的方式來說,就是維札斯特有能力一手包辦露姬在戶外教學所做的指揮工作。光是如此就已經足以讓露姬感到瞠目結舌。
  「我自己也從他身上獲益良多呢。」
  「他居然厲害到能夠指導亞爾斯大人嗎!?」
  「就算是我,也不是打從一開始就什麼都會啊。」
  不過就維札斯特本人而言,他或許並不覺得自己有特意「指導」亞爾斯。
  而這些事情都是費莉涅菈聽說過的內容──因為父親以前就曾經跟她說過好幾遍。對費莉涅菈來說,維札斯特既是父親亦是恩師。因此在她的心目裡,父親的股價自然是再次直線飆升。
  然而,無論維札斯特的指揮本領再怎麼高明,這次和治安部隊的混編行動,反而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這支聚集了將近五百人的部隊,其具體組成在亞爾斯仔細詢問之下,發現三位數魔法師的人數不到四十人。從理論上來說,面對潛伏在地下的敵人時,應該是要縮小包圍網以增加縱深。維札斯特爵士在展開部隊時,大概會將實力卓越者配置在一定範圍內,並以三位數魔法師為核心,積極地因應狀況採取行動吧。
  「話說回來,費莉也會參加作戰嗎?」
  費莉涅菈嚴格來說並不是軍人,她的身分終究還是一名學生。若是更進一步地參與作戰行動,將會嚴重超出一介輔助人員的職責範疇。此外,身為父親的維札斯特,應該也很難同意愛女參加如此危險的任務。
  「我已向家父主動請纓,但非常遺憾的是,被他狠狠唸了一頓。家父說這是他們這些軍人的工作。」
  雖然我很清楚會是這種結局,但還是硬著頭皮向他開口了──費莉涅菈露出帶著這種意思的苦笑,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
  這的確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舉動。沒有父母會樂意將還是學生的愛女,派去執行必須以性命相搏的任務。更別說將學院的學生捲入軍事行動,很有可能連理事長都得負起連帶責任。即使費莉涅菈出身伴隨著責任、總有一天得投身軍旅的貴族,也依舊不改她此刻是一介學生的事實。任誰來看都會認為維札斯特的判斷是正確的。
  「……但是,家父最後有條件地同意了我參加。」
  「啥?」
  亞爾斯的聲音罕見地有點驚訝。
  「是什麼樣的條件?」
  露姬馬上代替亞爾斯這麼問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僵硬,臉上的冷淡神情比平常更加明顯,像是預料到了什麼。
  「只能跟在亞爾斯學弟身邊擔任輔助角色──這就是家父允許我參加作戰的條件。」
  費莉涅菈嫣然一笑,臉上漾起陽光般的笑容。這是和亞爾斯隔桌而立的她,今天所露出的最耀眼奪目的笑容,同時也散發出一股不容拒絕的氣息。
  頓時無言以對的亞爾斯,悄悄將視線從少女燦爛的笑容上移開,彷彿是想要逃避現實似的;坐在他身旁的露姬則是一臉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向亞爾斯。
  「哎呀呀~」
  只見希絲緹一臉愉快地笑了起來,隨即哼著小曲走向廚房,像是覺得這種時候就該來杯酒才對。在和露姬打了聲招呼之後,希絲緹自個兒泡起了紅茶,彷彿是想要以茶代酒的樣子。亞爾斯不去理會這個幸災樂禍的老太婆,將所有精力集中到解決眼前的問題上。
  ──維札斯特爵士究竟是在打什麼主意?
  如果是在後方提供支援,那風險還不算高,但是亞爾斯前往的根據地很有可能發生激戰。不過,費莉涅菈不僅擊退了襲擊學院的賊人,在那場混亂至極的戶外教學裡,她所帶領的小組直到最後都無人負傷,確實可以說是手腕高超。最重要的是,亞爾斯從她那張柔和卻帶著堅定意志的笑容察覺到,這件事情的決定權已經不在自己手中了。
  「……嗯,這樣也挺好的不是嗎?」
  亞爾斯好不容易從嘴裡擠出這麼一句話來。沒錯,費莉涅菈的同行並不會給自己增加負擔。畢竟原本就處於戰力不足的狀態,身為三位數魔法師的她能夠過來助陣,甚至可以說是幫了大忙。理論上只要有亞爾斯在場,應該就不會出現最糟的狀況,但是萬一不小心讓費莉涅菈負傷的話……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會被維札斯特怎麼修理。
  也不曉得費莉涅菈明不明白亞爾斯心中的這番糾結。
  「非常謝謝!」她立刻向亞爾斯鞠了個躬。對於凡事都彬彬有禮的費莉涅菈來說,如此雀躍的語調可說是相當稀罕,而這在露姬的耳裡聽來,無異於宣告世界末日來臨。只見她先是抬起手來在空中顫抖了幾下,隨即整個人垂頭喪氣了下去,臉上的表情完全是烏雲密布的狀態。
    
  
  從眼角注意到露姬消沉模樣的亞爾斯,雖然隱約能夠體會她的心情,但他還是決定先公事公辦地表明立場:
  「……不過,我可不想在戰場上當保姆。妳如果妨礙到我的行動,我會立刻要求妳回去的。」
  「那是當然的,請你不需要客氣。」
  費莉涅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語氣裡感受不到任何猶豫之情。方才那副喜形於色的模樣,就只出現了那麼一瞬間,此刻的表情已經散發出一股理智和冷靜的氣息,並沒有被喜悅沖昏頭。費莉涅菈非常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莽撞冒失的舉動和無謂的消極情緒一樣,都會讓自己在戰場上陷入危機,同時牽連到整支部隊的安危。
  或許是亞爾斯這種有些不講人情的態度,讓露姬感到心情暢快了一些。只見她投向費莉涅菈的視線已經恢復冷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似乎是把這想成是任務所需而勉強接受。亞爾斯在感到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開始思考剩下的些許疑慮。
  雖說對手是實驗體,但他們的外表幾乎是活生生的人類。因此在和實驗體展開交戰時,露姬和費莉涅菈真的有辦法痛下殺手嗎?就算亞爾斯能盡力掩護她們兩人,這項任務還是需要有一定的覺悟和意志。若是光就心理準備而言,以魔物為對手其實還要來得單純許多。
  維札斯特多半是打算讓愛女累積經驗,因此才以有條件的方式同意她參戰。無論如何,亞爾斯剛才那一席話,是想要提醒費莉涅菈至少要有辦法保護自己。話雖如此,作為亞爾斯前上司的維札斯特,既然以「只能輔助亞爾斯」的形式允許愛女參予作戰,不就等於是在暗示自己,「我女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死定了」嗎?
  那名超級疼愛女兒的彪形大漢的豪邁笑聲,頓時在亞爾斯的腦海裡響了起來。他心中的各種煩惱問題,也依舊沒有了結的跡象。
  
    ◇ ◇ ◇
  
  忒絲菲婭和艾莉絲離開女生宿舍的時間點,恰巧是在費莉涅菈和希絲緹從亞爾斯的研究室告退之後。那時忒絲菲婭已經收到從家裡寄來的行李,並且和艾莉絲一起在女生宿舍的食堂用完了午餐。
  為了迎接下午的訓練,兩名少女都換了制服才走出門去,只是和平日相比,她們今天的對話總有種隔閡感。雖然從旁人眼中看來兩人還是一如往常地要好,用餐期間也沒有出現太長的空白沉默。
  但是,主動開啟話題的人幾乎都是艾莉絲。她有些過度熱絡地不停詢問忒絲菲婭返家後的事情。甚至給人一種想要透過這種問話攻勢,拚命地從某些事情上轉開視線的感覺……事實上,艾莉絲的確是盡力不去想起某件事情。
  只有和她有著長年交情的忒絲菲婭,才能意識到這種不協調的感覺。艾莉絲以前也曾有幾次像現在這樣,流露出強顏歡笑的味道,並且變得莫名多話起來。而那幾乎都是在對話偶然觸及她的家人或過去之後,像是反作用力一樣發生的現象。每次遇到這種時候,艾莉絲總會想方設法地尋找開朗的話題,又或者營造出活潑的氣氛,反而在言行舉止上給人一種刻意生硬的感覺。這既是艾莉絲體貼談話對象的表現,同時也可能是她用來掩飾寂寞的方式。
  在學院的學生裡頭,有許多人在放假期間也不會回老家去。不過,他們基本上就只是自願選擇留在學校。然而對艾莉絲來說,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種選擇的餘地。艾莉絲在這世上已然舉目無親,只能憑藉父母留下的少許遺產來支付學費,是名副其實的無家可歸。
  每當到了暑假的季節,艾莉絲的言行舉止就會變得格外開朗活潑,處於情緒有些亢奮的狀態。而一旦有什麼東西挑動她的心弦,她的表情便會流露出些許寂寞的神色。
  艾莉絲以前去忒絲菲婭的老家──斐培爾家做客時,同樣也隱約和忒絲菲婭的家人保持一段距離。在那之後同樣的狀況發生了好幾回,終於連忒絲菲婭的母親都忍不住開口對她說:「妳就把這裡當自己家就好了」,但這似乎依舊未能填補她心中的那份孤獨感。
  面對這樣的艾莉絲,忒絲菲婭也盡可能地以開朗詼諧的語氣,將老家發生的各種趣事說給她聽。事實上,在老家發生的某個事件,也讓忒絲菲婭感到相當煩惱,但比起自己的事情,她更加在乎眼前好友的異狀。
  沒錯,艾莉絲內心的某個深處,或許仍被囚禁在過去之中……正因如此,忒絲菲婭才想要珍惜每個瞬間,努力在兩人之間營造開心的氛圍,並且積極地邁步向前。而這也是忒絲菲婭在和艾莉絲共同生活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做出的決定。無論是寶貴的學生時光也好,還是將來的日子也罷,她想要永遠、永遠……和這名無可替代的摯友,一起走在未來的道路上。
  可是面對眼前這種狀況,忒絲菲婭還是開始心生迷惘。因為無論她怎麼炒熱氣氛,艾莉絲的回答和表情裡,總是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忒絲菲婭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在心裡輾轉反側千百遍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地停下腳步。她重新面向一臉訝異地看了過來的艾莉絲,一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一邊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後開口說話。她那副模樣,就像是認清了不擅長旁敲側擊的自己,只能選擇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發問:
  「艾莉絲,那個……妳有什麼煩惱的事情嗎?妳如果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但是不要太勉強自己了。」
  「……嗯,我沒事的。謝謝妳,菲婭。」
  在瞬間的驚訝過後,艾莉絲意識到自己果然瞞不了忒絲菲婭,老實地承認了確實存在於心中的糾葛,同時也向察覺到這一點的好友暗中表示謝意。
  即使她感到心情多少輕鬆了一些,但是她還在猶豫是否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忒絲菲婭。畢竟即使真的說出來了,憂愁本身也不會就此消失。
  因此兩名少女就這樣陷入沉默之中,在廣闊的校園道路上繼續走了好一陣子。
  艾莉絲的心裡湧起一股近似焦躁的情緒,覺得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然而,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無法裝作不曾發生;已經完全失去的東西也無法失而復得。儘管如此,此刻的艾莉絲再次察覺到一件事實,那就是如今的自己依舊在尋找著這樣的方法。不,或許自己在無意識的深處,老早就已察覺到了這件事實。
  這種徒勞無功的努力,讓她心中產生一種類似自我矛盾的強烈糾結感。就像是未癒的傷疤一直在內心深處汩汩流出鮮血。
  而說起矛盾這兩個字,古鐸曼・巴馮格──這名讓艾莉絲的過去蒙上陰影的罪魁禍首,據說仍倖存於世。過去將艾莉絲從實驗設施拯救出來的那名軍人,告訴了她這件事情。他帶著無比悔恨的語氣和態度,告知艾莉絲幕後元凶逃跑的消息。儘管艾莉絲對古鐸曼懷抱的憤恨情感,被她下意識地封存進了記憶深處,但這份情感至今仍在控訴著不公平。因為那項計畫的間接影響,艾莉絲的父母慘遭橫死,她的人生也被摧殘得千瘡百孔。可是古鐸曼卻能不受責罰地繼續活在這個世上,這樣的不公平,真的能被允許嗎?
  但是,在艾莉絲的內心深處還留著另一個人的身影。或許她會知道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是什麼……這種近乎預感的想法,一直掛在艾莉絲的心上。那名少女總是為受傷孤獨的自己送上微笑,宛如姊姊般帶給自己溫暖。她當初為何會從自己面前離去?在那座設施裡最後一次和她見面時,她那副有些陰鬱的表情,是不是在向自己傳達某些訊息?
  艾莉絲不發一語、自顧自地思索著這些問題;而忒絲菲婭在拋出方才的話語之後,就只是默默無語地陪在艾莉絲身旁,彷彿是在等待她得出答案一樣。在這陽光燦爛的過午時分,人聲似乎也變得稀疏起來,兩名少女就這樣緩步朝著研究室走去。
  就在這時,艾莉絲突如其來地停下了腳步。兩人離研究大樓明明還有一小段距離,忒絲菲婭不禁疑惑地看向艾莉絲,卻發現好友的一雙榛色眼眸睜得老大。
  艾莉絲難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忒絲菲婭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將自己的視線移動到校園的某個角落。只見那裡有一名棕髮披肩的女性,正面帶微笑地看著這裡。因為逆光的關係,忒絲菲婭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但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有那麼一點像艾莉絲。
  「……梅……梅莉莎?」
  從艾莉絲的嘴唇吐出的那個名字,伴隨著復甦的鮮明記憶,逐漸濡濕了她的眼眶。艾莉絲的嘴巴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彷彿是在回應她的呼喚,女子的嘴裡也道出了「艾莉絲」三個字。那道聲音在艾莉絲的耳中聽來,簡直像是在溫柔地摩挲自己的耳朵。這道令人懷念的嗓音,撫慰了艾莉絲緊繃的神經,如同被柔軟的羽毛撫過一樣。
  站在一旁的忒絲菲婭,有些驚訝地看著艾莉絲的表情變化。在很快地瞥了那名女子一眼之後,她也隱約察覺到對方是艾莉絲過去的朋友,又或者是相當懷念的好友。原來艾莉絲也有這樣的老朋友啊──最初的訝異之情,很快就轉換為放下心來的感覺,忒絲菲婭悄悄地鬆了口氣。雖然她也有些許「原來我不是最特別的存在」的失落感,不過她很清楚這種情緒根本無關緊要。因此當她看到艾莉絲拭去不知不覺滑落的淚水時,不禁靜靜露出了微笑。沒錯,艾莉絲不是孤單一人。因為她確實擁有重要的人。
  紅髮少女在打從心底感到喜悅的同時,也有一種像是呼吸不過來的感覺。那並不是什麼討厭的感受,如果非要說的話,就像是全身浸浴在金色溫暖光芒裡的感覺。
  艾莉絲心裡的長久孤獨終於得到了撫慰。因此……自己現在該做的事情,可不是陪著重要的摯友一起哭泣而已。忒絲菲婭再次微微一笑,將手輕輕按到艾莉絲的背上,用力將呆立在原地的少女推向前去。
  「雖然我不是很清楚詳細情況,不過太好了呢,艾莉絲。妳趕緊過去吧。」
  「嗯、嗯……謝謝妳,菲婭。那是我以前的朋友。我這就過去了喔。」
  艾莉絲再次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阿爾那裡我會幫妳好好解釋的,妳就盡情地跟老朋友聊一聊吧。可以的話,晚點也把人家介紹給我認識。」
  「嗯、嗯……」
  儘管在艾莉絲的回答裡,隱隱帶著一股忽然湧現的不安情緒,不過那是「我該跟她說些什麼」這種令人開心的困惑,在意外重逢的喜悅面前,只是個不足掛齒的小問題。艾莉絲帶著興高采烈的表情跑了過去,彷彿是要填補這段漫長的別離時間。
  只見艾莉絲此刻的腳步無比輕快,方才的憂愁煩悶像是消失到了九霄雲外。
  忒絲菲婭靜靜目送艾莉絲逐漸遠去的背影。而位於她的視野邊緣、身披黑色長袍的那名女子,則是朝著忒絲菲婭輕輕點了點頭。
  
  「搞什麼啊,怎麼只有妳一個人?」
  不久之後,忒絲菲婭獨自一人造訪了亞爾斯的研究室。
  「嗯,艾莉絲有點事情。啊,我的伴手禮沒被你扔掉吧?」
  這傢伙果然是故意把行李忘在這裡的啊──儘管心裡這麼嘀咕,亞爾斯姑且還是道了聲謝,接著有些納悶地詢問艾莉絲是怎麼了。然而,忒絲菲婭在猶豫片刻之後,只是朝他露出了一個曖昧的微笑,彷彿在表示這是女孩子的祕密。那名女子之所以會特地造訪學院,理由肯定和艾莉絲的過去有關。而艾莉絲的反應也印證了這一點,如果是這樣的話,忒絲菲婭希望能保護好友的個人隱私。
  「也沒什麼啦,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喔。我猜艾莉絲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把事情辦完,今天的訓練菜單就做魔力操作吧?」
  「好吧,艾莉絲不在的話也沒辦法。在她回來以前,妳就照妳平常那樣練習吧。」
  忒絲菲婭在點頭回應之後,立刻將魔力注入和提包放在一起的訓練棒,展現自己的訓練成果。
  「看來是沒有偷懶的樣子吶。」
  「那是當然的囉!本小姐可不能一直把時間花在這種入門階段嘛。」
  雖然忒絲菲婭精神可嘉,但是魔力操作是一項無法速成的訓練,就連現役魔法師都必須持續不懈地投入,才有可能達到揮灑自如的地步。單憑在學院就讀的幾年時間,再怎麼樣也不可能精通這項技術的神髓。不過若是直接點破這一點,很可能會挫敗她難得的幹勁,因此亞爾斯決定保持沉默。
  儘管明天就是任務執行日,亞爾斯依舊維持著平日的節奏,做著和平常一樣的事情。雖然他並不認為忒絲菲婭能察覺到異狀,但是為了保持目前的日常生活,自己最好還是多加注意。不過,假如連忒絲菲婭都有辦法看穿亞爾斯的偽裝,那麼他不得不從機密任務抽身的日子或許也不遠了──儘管這是亞爾斯長久以來的心願。
  「露姬,既然剛好有這個機會,妳就幫忙照看一下這女孩的訓練如何?」
  在一旁做著探查能力提升訓練的露姬,正好在稍事休息。聽到亞爾斯的聲音,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同時睜開為了集中意志而閉上的眼睛。
  「妳之前給艾莉絲的那些建議相當管用。如果不順便告訴這傢伙一聲,那就不太公平囉?」
  即使聽起來有點像是在用激將法,但是真要說起來,亞爾斯其實是在為露姬著想。他希望避免露姬在探查的訓練上花費太多力氣,以致於影響到明天的任務。而露姬當然也領會到了他的這層用心。
  「我明白了。」
  「咦,露姬要來照看我的訓練嗎?」
  「我好像發掘出了露姬的意外才能呢。」
  「請您別拿我開玩笑了。」
  出聲抗議的露姬表情有些不滿,似乎是想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深具教官威嚴地走向忒絲菲婭,看起來倒也沒有那麼不願意的樣子。
  「不過,至少艾莉絲同學在聽了我的建議之後,確實是掌握了某些要訣的樣子。」
  「欸!艾莉絲居然在我回家的期間偷跑……?露姬,妳趕快教教我吧。」
  和好友齊心協力、攜手共同成長的藍圖似乎即將崩塌,忒絲菲婭不禁露出焦急的表情,臉頰抽搐地向露姬請求道。
  
  幾分鐘後,亞爾斯仔細凝神觀察起露姬的指導方式。因為他本人在這項訓練上從未遭遇挫折,所以許多地方都省略了說明,而這就成了盲點所在。露姬針對這些部分所做的詳細說明,在在讓他有股恍然大悟的感覺。
  ──在操作上找出自身魔力的均衡點,的確能提高不少效率。
  為了掌握住能夠隨機應變地根據目的,只釋放出最低限度魔力的技術,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減少魔力的浪費。因此有意識地調整魔力的全體釋出量,可說是相當合理的做法。透過訓練棒所做的一連串訓練,說穿了就是要讓人能夠收放自如地控制魔力。若是能夠在AWR上賦予毫無凝滞的魔力,不僅可以提高魔法的傳導效率,在將AWR作為兵器揮舞時,也能進一步提升威力和稱手程度。
  亞爾斯深切地體認到,自己實在不適合擔任指導別人的角色。仔細一想,他過往給自己設置的訓練課題,都和一般魔法師所做的訓練內容相距甚遠。因此他完全不明白普通魔法師會遇上的各種難關,以及跨越這些難關的方法。
  亞爾斯從懂事的時候開始,就已經身在前線,他是在「做不到的話就只有死路一條」的外界長大,因此他對「訓練」兩個字的理解,或許本來就和常人不同。即使如此,亞爾斯也絲毫不打算培育出平庸的魔法師,所以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兩人,也只能努力設法跟上他的腳步。
  看來在兩名少女成長為「派得上用場的傢伙」以前,還有許多超乎想像的困難等著亞爾斯克服。
  「啊~急死人啦!」
  忒絲菲婭的叫聲驀地劃破了寂靜。只見她剛才的集中力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突如其來地大叫之後,接著像是亂發脾氣似地,一口氣將魔力完全釋放了出來。看來她果然不適合這種細膩操作。說白了就是忒絲菲婭的魔力操作技巧實在相當笨拙。那股急性子的脾氣也是如此,她百分之百是那種不擅長做針線活的類型。
  她如果一直掌握不了最低限度的魔力操作技術,亞爾斯的確會很傷腦筋,不過現在或許是個休息的好時機。就算忒絲菲婭想拚命補回落後的進度,可是性格缺乏耐心的她,如果不定時停下來休息一下,最後肯定只會白忙一場。
  在亞爾斯下達休息指示之後,忒絲菲婭立刻緩緩解開襯衫的第一顆鈕釦,啪噠啪噠地揮著手搧風,像是想要把發燙的身體吹涼。儘管亞爾斯並沒有特別在意,不過若是真正的淑女,肯定不會做出如此邋遢的行為。
  「話說回來,艾莉絲同學今天不過來了嗎?」
  露姬將裝在玻璃杯而非茶杯的冰紅茶端了過來,一邊將忒絲菲婭的那杯遞給她,一邊如此開口問道。
  忒絲菲婭道著謝接過冰紅茶,沉吟片刻後回答道:
  「不好說呢……其實啊,好像是艾莉絲的老朋友跑來找她玩。」
  「噢?」
  露姬頗感意外;亞爾斯的表情則是有些不高興,像是在說「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好意思啦,阿爾。因為我看艾莉絲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才想幫她保密……不過,對方看起來是艾莉絲的老朋友,我希望讓她們好好獨處一會兒。畢竟艾莉絲最近好像一直在煩惱什麼的樣子。」
  「這樣啊。」
  露姬答應了一聲。對本性老實──說難聽點就是個性單純──的忒絲菲婭來說,要將這件事情藏在心裡,肯定也是個不小的心理負擔。裝滿冰紅茶的玻璃杯沁出了冰涼的水滴,彷彿反映了忒絲菲婭終於得到解放的心境。
  「哇~真舒服啊。」
  忒絲菲婭用玻璃杯磨蹭著臉頰,臉上浮現放鬆的表情。
  「話說回來,居然有人會選在這種時間點拜訪艾莉絲啊。」
  「嗯,是個看起來超級溫柔的漂亮女生……啊!你可別因為人家是個美女,就跑去湊熱鬧打擾她們喔!」
  「誰會做這種事情啊!我不管她是美女或什麼鬼的,明明前兩天才剛發生過那種事情,居然還放任外部人士進出,學院的警備意識也太薄弱了吧。算了,既然是這樣的話,我就不跟艾莉絲計較她今天偷懶的事吧。」
  話音方落,亞爾斯立刻像是想起什麼似地補充說道:
  「對了,我還沒有跟妳說過呢。在研究艾莉絲的光系統和體質的過程裡,我也從她口中聽說她的過去了;露姬也一樣。」
  「噢~艾莉絲也跟你們說了啊。那就沒問題了。雖然是很辛酸的過去,但她也一路努力到了今天。艾莉絲可是相當信任著你,你可要好好回應人家的期待喔!」
  「妳有沒有搞錯啊?該回應期待的人是妳們兩個好不好……妳放心吧,我對妳們兩個並沒有抱著什麼了不起的期待。」
  「哼~隨便你啦~」
  忒絲菲婭露出一口皓齒,竭盡全力裝出一副狂妄的模樣,只是她今天好像特別開心的樣子。
  
  休息結束之後,亞爾斯繼續埋首於研究之中,有效利用露姬接手指導忒絲菲婭後空出來的時間。這次的研究目的,是要為艾莉絲開發出更進一步的魔法。魔法的開發作業有好幾種做法,不過將魔法式──佚失之咒(lost spell)組合起來,是最為普遍的一種方式。
  只是想要在無數魔法式的繁瑣組合之中,揀選出有效且能正常運作的組合,就必須擁有深厚的知識基礎,才有辦法正確解讀成千上萬的文字符號。
  一道能夠引發某種特定現象的魔法式,說穿了其實就是既有魔法式的複合體。
  此外,今日的絕大多數魔法,其實是肇始於人類原本就在使用的日常生活魔法,在針對其結構進行詳細解讀之後,由此開枝散葉、衍生組合成今日的魔法體系。
  然而,亞爾斯準備要挑戰的,是開發出完全原創的魔法。在以此強化艾莉絲戰力的同時,對他本人來說也是一項值得投入的研究。
  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首先最重要的環節在於「認知」。對於魔法所引發現象的原因及結果,施術者能在多大程度上直接感知到其作為現象的實體(亦即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該項魔法的真理),將會對魔法發動的難易度和精緻度產生極大的影響。其他像是什麼樣的魔法最能有效達成預期目的,又或者相對於改變現象的能力及效果,魔力的消費是否足夠合理等問題,都是需要事先納入考量的重要項目。魔法師所累積的經驗,以及在實踐意義上的直覺和想像力,都會在這個環節充分發揮作用。
  這些需要通過想像和推測決定的項目,真要細數起來大概會超過一、兩百項。光是座標的指定方法和要素,就存在著無數種類的組合。
  若是以製作拼圖為例,首先要決定構成整體的魔法,也就是拼圖本身的圖案。接著就是在圖案的上面,正確地繪製出成千上萬的零片形狀,然後將零片從素材上逐一切割下來。
  如此一來,才算完成了魔法的基礎骨架。
  而接下來是更加困難的作業。
  即使每一個零片的形狀都已經確定下來,但是有好幾百種素材都能用來製作零片。若是無法應對千變萬化的狀況和施術者的精神狀態,魔法便無法成立。只要有其中一項要素出了差錯,所有的回路都會因此受到阻礙。
  尤其是那些被稱作「高階魔法」或「最高階魔法」的魔法,其構造都極為精巧,堪稱是由幾億種組合裡推導出來的唯一解答。要將如此繁複的魔法從無到有地組建起來,根本是只有神明才能辦到的奇蹟。
  因此,以基礎的佚失之咒為核心來開發原創魔法,是一項令人望而卻步的工程。若是想要開發從頭到尾都完全原創的中階以上魔法,需要耗費一整個研究小組數年的光陰,是毋庸置疑的大規模研究項目。附帶一提,如果是採用一般的「組合方式」開發新魔法,就會根據構成魔法式裡的既有組合和開發者獨有組合的比例,判定該項魔法是否屬於原創魔法。
  倘若既有組合的比例未超過百分之三十,就能夠被視為原創魔法。
  另外,在光系統魔法為數不多的現在,無論開發出何種光魔法,應該都會被納入原創魔法的範疇之中。而亞爾斯認為,艾莉絲欠缺的是攻擊性魔法。
  此刻的他,正在仔細調查開發新魔法的各種必要項目。而在敲定魔法所引發的現象這件事上,研究室的許多古籍都頗有助益。偉大的先賢偶爾會做出荒唐無稽且脫離常軌的研究,儘管構思相當粗糙,但是其中也有許多能夠通往寶貴智慧的傑作。姑且不論平庸的研究者能否察覺到這一點,至少對亞爾斯來說,他能夠憑藉自身的龐大知識量遍覽古籍,讓這些被人視為空談的沉睡寶藏重新煥發光芒,發掘出它們被埋沒的價值。而經由這種過程開發出來的魔法,全都是擔得起「原創」兩個字的全新魔法。
  進入極度集中狀態的亞爾斯,簡直像是把意識飄移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空間。然而,他忽然中斷了逐漸累積組合起來的新魔法構想,以及從中衍生而出的各種相關環節思考。
  原因在於……
  「亞爾斯大人!!」
  「我知道。真是一群學不乖的傢伙。」
  露姬像是警告似地高聲叫道。在亞爾斯回應她的數秒過後,一道響徹雲霄的警報聲,劃破了整座學院的空氣。揚聲器裡傳出的機械聲音,傳達著警戒等級【Ⅴ】級的訊息。
  由於學院各處都設有緊急避難所,因此揚聲器裡的聲音繼而呼籲學生前往避難。忒絲菲婭頓時不知所措地大叫起來。
  「咦,等一下……欸~這是怎麼回事啊!!」
  「吵死人啦。妳不也是接到緊急通報才跑回來的嗎?那妳就應該曉得吧?八成是前兩天的那批賊人啦,明明那時候三兩下就被打跑了,真是一群學不乖的傢伙。照這情勢來看,或許是打算來一雪前恥,但是搞不懂他們的真正目的吶。」
  「我才不管他們是賊人還什麼鬼的,一雪前恥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已經被打退一次的敵人還會找上門來啊?他們跟學院有仇嗎?」
  亞爾斯不理會陷入混亂的忒絲菲婭,一臉事不關己地將視線鎖定在虛擬液晶螢幕上。可是站在他身旁的露姬,此刻也和忒絲菲婭一樣,臉上明顯浮現不知所措的表情。因為她已經探查到了「那樣東西」。
  「亞爾斯大人,我們最好馬上準備迎擊……這、這是……!」
  根本無需動用到探查魔法的強烈存在感。就連陷入驚慌狀態的忒絲菲婭,也能切身感受到的龐大魔力量。在露姬所知的範圍內,這不可能是單一魔法師能夠辦到的事情。
  亞爾斯以魔法拓展視野進行確認,接著開口安撫兩人說道:
  「露姬,妳忘記這所學院有誰坐鎮了嗎?雖然她本人很謙虛地加上一個『前』字,但是如今的她依然是擔得起『無雙』稱號的人物。我不是很清楚其他學院的情形,不過第二魔法學院在七大魔法學院裡,可說是有著最堅不可摧的防禦能力。」
  聽到君臨無雙魔法師頂點的亞爾斯如此大力背書,露姬的不安情緒似乎多少緩和了一些。但即使如此,她心中還是有些擔憂。因為若是用級別來進行劃分,那道即將發動的魔法,無疑已超越最高階魔法的水平。
  那幾乎已是神話等級的魔法……一般說來,魔法的等級分為初階、中階、高階、最高階四種級別。雖然表面上就只有這四種級別,但是超越人類所能駕馭的領域、超出規格之外的魔法確實存在。即使是無雙魔法師也只能施展一到兩種而已,在魔法師的世界裡,這樣的魔法被稱作【極致級魔法】。在露姬所知的範圍內,此刻籠罩住整座學院並逐漸成形的那道魔法,正是有著如此壓倒性的存在感。
  有別於露姬的擔憂,這道在學院上空迅速成形的魔法,讓亞爾斯明確感受到了一股詭異的氣息。
  ──禁忌魔法……是嗎?
  挖掘著記憶的亞爾斯,在找出相符的魔法發動樣式的瞬間,下意識地咂了咂嘴。禁忌魔法必然伴隨著代價。為了發動規模如此浩大的魔法,對方究竟犧牲了多少祭品?
  ──而且還是遠距離魔法……如此說來,前兩天的襲擊就是為了事前勘查吧。
  若是想要從遠距離發動這種規模的魔法,作為發動中心的座標就必須極度精確才行。如果是這樣的話,前兩天的襲擊就只是一場偵察行動,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而做的預先準備。
  撇開人格問題不說,亞爾斯是真心相信理事長的實力。畢竟學院若是正面承受這種規模的魔法而慘遭毀滅,即使是希絲緹也難逃下台的命運。儘管如此,為了應對多少會出現的衝擊波,他還是輕輕將忒絲菲婭和露姬兩人攬到自己身旁。
  
    ◇ ◇ ◇
  
  且將時間稍微倒回一些。夕陽終於開始西斜,第二魔法學院理事長──希絲緹・涅庫索菲亞,一邊被時間追趕,一邊處理著案頭堆積如山的報告書和文件。這些資料主要是提交給政府高層的彙整報告書,不過裡頭也包含相關的災情報告。
  仍然帶著幾許午後酷熱的陽光,從拉上窗簾的窗戶透進室內,但是理事長室裡依然保持著涼爽的宜人室溫。然而室內卻看不到冷氣機之類的設備,從盈滿空間的魔力痕跡來看,這自然是希絲緹魔法的傑作。
  前兩天襲擊學院的那批賊人,在極短的時間裡掀起了入侵、交戰、撤退的一連串風波。整場騷動前後不超過十分鐘。對方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所引發的各種混亂,希絲緹卻得花上好幾十倍的心力來收拾善後,老實說真的讓她有種很不划算的感覺。
  「唉~拜託你們別再給我增加工作量了好嗎?」
  該說是寶刀未老嗎?希絲緹立刻就察覺到突如其來的異常狀況。她輕輕用手指揉了揉眉間,接著從容不迫地站起身來,迅速推開通往陽台的雙開落地門。外頭的強風一齊灌了進來,頓時將室內的東西吹得亂七八糟。
  希絲緹完全沒把這放在心上,逕自走上陽台,一邊聽著慢了幾拍的刺耳警報聲,一邊仰望頭頂的方向。只見一片龐大的紅色魔力光芒,籠罩住整座學院的上空,逐漸在半空中構築起一道巨大的魔法陣。這股驚人的魔力量,足以讓身在亞爾斯研究室的露姬感到一陣戰慄,然而在同一時間感知到這股魔力的希絲緹,只是浮現出一抹滿不在乎的微笑。
  「嘿,我還真是被人小看了呢。」
  像上次那樣少數幾人的入侵,的確是只能採取各個擊破的做法,但如果是針對整座學院的攻擊性魔法,情況自然另當別論。因為遇襲事件的關係,學院多少增加了一些警備人員,同時也有用來應對這種狀況的防衛裝置,而擔任其中核心人物的,正是理事長希絲緹本人。
  只見她靜靜地將手伸向一旁攤開手掌。原本擱置在室內牆邊的專用法杖,頓時自動飄浮了起來,接著像是滑翔似地劃過空中,來到了她的手裡。
  那把杖型AWR是以白色的奇特材質製成,儘管是某種金屬質地,卻不帶金屬特有的光澤感。其表面可以隱約看見類似木質的波紋,並且鐫刻著密密麻麻的魔法式。杖身的前端呈現尖銳突起的四角錐狀,而在銳角的頂點上頭,鑲嵌著一顆裴翠色的神祕寶石。
  希絲緹舉起法杖「咚」地敲了一下地面,一道清脆如鈴的聲音登時響遍周遭。她整個人立刻像是羽毛一樣飛舞起來,降落於理事長室所在的主校舍屋頂。
  「一直把王牌藏在手裡不打出來,也有點浪費了呢。」
  希絲緹之所以來到屋頂,是為了仔細觀察敵人魔法的構成及規模。儘管學院的腹地廣大,但是從主校舍的屋頂放眼望去,還是能勉強將其盡收眼底。毫不誇張地說,此刻浮現在半空中的那道魔法陣,巨大到足以涵蓋整座學院的腹地面積。
  希絲緹登時瞇起了眼睛,因為她也察覺到了那道魔法式是什麼樣的東西。在極度嚴酷的現役時代裡,她也曾經目睹過幾次類似的魔法,而它們同樣都散發著這種不祥的氛圍。
  ──居然會再次見到如此不祥的魔法,我這人也真是不走運啊。也罷,既然如此,我也沒必要繼續藏著壓箱寶了。
  緊接著,希絲緹突然放開了手中的法杖。杖型AWR立刻飄浮了起來,並且就此固定不動,彷彿被看不見的線縫在半空中。在接收到希絲緹的魔力之後,法杖表面的魔法式馬上散發出了光芒。鑲嵌在頂部的翡翠色寶石,也對逐漸成形的魔法產生了反應,宛如有雲朵在裡頭翻騰盤旋。
  為了更進一步地注入魔力,希絲緹將手罩在寶石的上方。
  周圍一帶的空氣瞬間震動了起來,地面也跟著轟隆作響。在希絲緹的視線彼端,一道巨大的黑影朝著天空延伸而去。
  魔力塔──這是一種類似水塔、用來供給魔力的巨大裝置。不,黑影不僅只有一道而已。仔細一看,原本不曉得藏在哪裡的無數魔力塔,正化為一根根的巨柱拔地衝天。這些巨柱所組成的行列,恰好構成一道環繞整座學院外圍的圓圈,而每一座魔力塔裡都明顯儲存了龐大的魔力。
  這幾百座埋進地底的尖塔,都是為了守護學院而存在。事實上,這些魔力塔裡所儲存的,全是希絲緹本人的魔力。而它們此刻全都得到了解放,整座學院的廣大腹地,逐漸籠罩在希絲緹的魔力之下。
  盤踞在學院上空的那道腥紅魔法陣,開始閃動了起來,彷彿是要和希絲緹的魔力叫陣似的。就在下一個瞬間,腥紅魔法陣朝著正下方的學院腹地,不由分說地噴射出破壞的光線。一道紅色的光柱,帶著宛如朱紅色迷你太陽的巨大能量,一口氣炸裂開來,空氣頓時沸騰起來,甚至擾動了籠罩住整個生存區域的巴比倫塔防護壁。那道有如神之鐵鎚直落而下的光柱,看起來馬上就要將整座學院夷為平地。
  然而,一道澄澈的魔力光芒,絲毫沒有落後於那道光柱,將整個主校舍的周遭包圍了起來,猶如一片從天而降的星空。緊接著,希絲緹輕聲宣讀魔法的名稱:
  「【無限王風《ligra litas》】。」
  那股力量立刻像是連鎖爆炸般擴散開來,一道摻雜著翡翠色的黃金之風,一口氣席捲包覆住整座學院。只見那道黃金之風在交疊重合之後,化為一堵對抗紅色破壞力量的障壁,將整座學院籠罩了起來。如夢似幻的強風漩渦不斷形成新的障壁,逐漸構築起無數道的防線,簡直像是在細膩地編織一張黃金地毯似的,修築出了一道滴水不漏、層層疊疊的高密度防護壁。
  就在下一個瞬間,紅色的破壞魔法挾帶著龐大熱能急襲而來,但是那道黃金色的障壁毫不畏懼地向前迎擊。將一切化為塵土的魔法和能夠守護一切的魔法,兩股力量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它們撕咬吞噬著對方,激起了一道道互相抵消的漩渦,驚人的衝擊聲甚至響徹了亞魯法全境。那道聽起來像是空氣在哭喊的尖銳聲響,宛如怪鳥所發出的臨終哀號──又或者是被作為祭品獻祭的亡者之魂的痛苦吶喊。
  那是一道足以引發耳鳴、並在耳邊徘徊不去的怪異聲響。
  幾道光束從魔法障壁綻裂的縫隙透了進來,像是劃破夜空的探照燈一般;上空一帶不時漾出令人為之目眩的光芒。
  希絲緹很清楚眼前的禁忌魔法是什麼來路。過去的人類在和魔物鏖戰的過程中,曾經創造並使用大量的禁忌魔法。而其中用來阻止大規模魔物侵攻的終極手段,就是被稱作【索祭祕法】的各種邪門歪道。那是將人類的生命作為媒介的禁忌術法,以此來發動單一魔法師不可能施展出來的極致級魔法。
  而此刻朝著學院施放的這道魔法,正是在【索祭祕法】的框架下開發出來、和普通魔法截然不同的光系統魔法。
  ──居然連【獻祭鎮魂曲《sense requiem》】這種東西都有……到底是從哪裡洩漏出去的啊?不過和當時相比,禁忌魔法以外的魔法也已經進化許多了啊。
  希絲緹一邊承受著頭頂激烈的紅色熱能放射,一邊泰然自若地在心中嘆了口氣。即使是障壁系的防禦魔法,也不可能永無止盡地抵擋威力如此強大的魔法。儘管表面上看起來旗鼓相當,可是希絲緹所構築的【無限王風《ligra litas》】表層,其實已經在逐漸融解消滅。即使攻守雙方乍看之下勢均力敵,但是盾牌被開出一個大洞似乎只是早晚的事情。
  然而──
  「守護學院可是理事長的職責。我還有一大堆工作得處理,早點把這件事情搞定吧。」
  希絲緹操作起在空中綻放光芒的法杖,將法杖牢牢地握在手裡。她的腳邊不知何時已浮現出一道魔法陣,站在魔法陣裡的她,輕輕揮舞了一下法杖。瀰漫在周圍的魔力光芒,登時轉化為黃金色,並且開始盤旋翻騰。接著便一面畫著螺旋,一面朝著上空有些變薄的障壁而去,宛若一支奔赴前線救援的生力軍。
  希絲緹似乎是打算在魔力耗盡以前,就這樣反覆不斷地對障壁進行修補。那些衰減的部分在得到補強之後,障壁的厚度看起來甚至比原先更加結實,如此一來,的確還有辦法承受好幾個小時的樣子。無比龐大的魔力注入【無限王風《ligra litas》】,包裹住整道障壁。
  直到方才為止,都還響遍整個障壁內部的轟隆聲響,此刻已經進不到希絲緹耳中。徐風般的黃金之風環繞在她的身側,讓她的耳邊只剩下清風吹拂的宜人聲音。
  而戰況也在此時出現了變化。那道來自上空的腥紅魔法陣、彷彿永無止盡的破壞性照射,微微顯露出衰退的跡象。希絲緹沒有放過這一瞬間的空隙,只見她將手腕高高舉向頭頂,宛如是在用雙手支撐看不見的天花板,並且開始更進一步的詠唱。接著她將所有的魔力,全都轉換成了編織障壁的魔法之力,一口氣朝著上空推了過去。原本圍繞在她身邊的黃金之風,同樣直接化為巨大的漩渦,筆直地朝著上空的腥紅魔法陣飛升而去。
  就在同一時間,黃金色障壁的厚度陡然暴增,把【獻祭鎮魂曲】的照射光柱頂了回去,並且很快就將它吞進炫目的黃金光芒之中。編織出【獻祭鎮魂曲】的那道魔法陣,已經無法維持足以和【無限王風】抗衡的威力,上頭逐漸出現龜裂的痕跡。最後,一道宛如惡鬼臨終哀號的嘶吼聲響徹周遭,【無限王風】畫出一道無比巨大的黃金螺旋,一鼓作氣地粉碎了腥紅的魔法陣。餘勢未消的黃金之風,在撞上高空的巴比倫塔防護壁之後,立刻如同枯萎的花朵般凋零下去,隨即在空中煙消霧散。就在腥紅魔法陣遭到完全消滅、黃金色旋風也緩緩減弱的同時,籠罩住整座學院的障壁,也從頂點處開始崩塌瓦解,逐漸消失無蹤。
  在那之後過了幾分鐘。學院的天空一片風平浪靜,簡直無法想像前一刻才發生過那樣的異常事件。巴比倫塔的障壁好像多少還是受到了影響,天空不時可以看見劈哩啪啦的雜訊,不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人工陽光,依舊靜靜地朝著地面照射而下。
  「累死人啦……我看我還是去找露姬喝杯茶,順便休息一下好了。」
  希絲緹的肌膚仍然吹彈可破,身段也依舊婀娜多姿,但似乎還是很難避免年齡帶來的疲勞問題。不過,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裝糊塗而已。
  真要說起來,儘管希絲緹克服了眼前的危機,但她要處理的工作變得更多了。因此像這樣稍微逃避一下現實,或許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更別說她才剛經歷一場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魔法大戰。
  無論如何,只要希絲緹還坐在理事長的位子上,第二魔法學院的防衛能力在七大學院裡,應該就能繼續穩居第一名寶座──因為她當年從第一線退下來的最大理由,就只是為了將席次讓渡給亞爾斯而已。由於無雙魔法師的席位有限,因此七大國為了維持政治上的對等地位,在當年有一項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各國都只能擁有一名無雙魔法師。
  儘管當時的亞魯法尚未成為七國之首,但是包含亞爾斯在內,麾下已經有兩名無雙魔法師(另一名當然就是希絲緹),再加上希絲緹在無雙魔法師裡是最年長的一位,所以她毅然決然地從第一線退了下來。只是現在的她依舊寶刀未老,即使說她的實力媲美普通的無雙魔法師,其實也一點都不為過。
  
  響徹整座學院的警報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確認事態得到控制的教職員工,開始和軍方的警備部隊一起指揮引導學生。
  希絲緹從主校舍的屋頂俯瞰著這一幕,心中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勁。雖然好不容易脫離了危機,但是從前兩天的襲擊事件以來,學院方面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狀態。包含應對措施在內,感覺一切都在某人的計畫之中。就連身為學院理事長的自己,也像是棋盤上的棋子一樣,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儘管對方從何處獲取大規模禁忌魔法一事也很令人在意,但是古鐸曼和洋娃娃軍團三番兩次地襲擊學院,實在執著到有些不可思議。
  古鐸曼恐怕已經察覺到軍方即將實施掃蕩作戰了。正因如此才更加令人難以理解。敵人既然有能力籌備執行這種等級的魔法,那麼以軍方本部或相關設施為目標,應該能收到更好的效果。此外,也不是說希絲緹想自賣自誇,但是她在第二魔法學院擔任理事長的事情,在亞魯法可說是人盡皆知。說得直白一點,敵人的行動完全不符合邏輯。第一次的襲擊姑且可以用威力偵查來解釋,但是為什麼會像是較勁似的特地發動第二次襲擊?
  ──是想透過襲擊學院和其他設施,來分散軍方原本就人手不足的警備部隊嗎?可是,我們這邊也已經考慮到這一點,做好了相關對策。
  事實上,自前兩天的襲擊事件以來,軍方便派遣了部分人員前來學院駐守。假設古鐸曼的企圖真是如此,那他就應該要向學院以外的地方下手才對。為何他不惜付出禁忌魔法這樣的巨大代價,也要再次襲擊已經因為先前騷動而加強防守的地方?
  這股揮之不去的違和感,讓希絲緹感到一陣焦慮,不由得輕輕咬起了指甲。
  「有種討厭的感覺呢。」
  希絲緹帶著這種甩不掉的感覺,從屋頂上輕輕跳了下來,落在陽台的欄杆上。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像【獻祭鎮魂曲】那樣的遠距離魔法,必須事先做好布置才有可能正確瞄準目標。想要做到那種程度的瞄準,就需要有相應的事前準備,以精確地指定座標位置。希絲緹在剛才的魔法大戰裡,能明確感受到對方做了這種準備。正因為她直接參與了那場攻防戰,所以才能掌握到這樣的事實。
  恐怕在洋娃娃士兵發動的首次襲擊裡,他們就已經透過某種方式在學院裡做了記號──大概是某種能發送特定座標訊號的東西。
  「真是一群令人傷腦筋的孩子呢。要是讓你們繼續跑來學院惡作劇,也是挺麻煩的,我還是來做個徹底的大掃除吧。」
  就在希絲緹舉起法杖、準備隨意揮舞兩下的時候──她在瀰漫整座學院的自身魔力裡,察覺到了少許類似雜訊的東西。是飄散在周圍一帶的魔力殘渣,還處於不安定的狀態嗎?
  不對,那毋庸置疑是某種異物的感覺。處於希絲緹支配之下的魔力,很快就將那股違和感的所在位置,正確無誤地傳達了過來。
  希絲緹微微一笑,臉上露出無畏的表情,像是在透視某處的牆壁似地瞇起了眼睛。
  「原來如此啊……」
  
    ◇ ◇ ◇
  
  希絲緹擊退禁忌魔法的高超手腕,讓對她抱持著些許不信任的露姬感到心服口服。
  那是連魔法大全都沒有記載的障壁魔法,其隱密性大概足以和國家機密相提並論。將自身的龐大魔力作為緊急狀況的預備手段,把它們事先儲存在學院裡,可不是什麼尋常人做得到的事情。為了確保這座學院的安全,「魔女」等於是將自己捆綁在這裡。只是她本人究竟是否希望如此,就連亞爾斯也無從得知。
  我們唯一能說的是,縱使是幅員如此遼闊的第二魔法學院,用來束縛一名前無雙魔法師的人生,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過於狹小了。
  無論如何,學院內部的秩序,正在逐漸恢復到平常的安定狀態……不,在亞爾斯的研究室裡,可以說馬上就陷入一陣騷亂。
  因為恢復冷靜的忒絲菲婭在回過神來之後,立刻就大叫了起來。
  「艾莉絲!艾莉絲她人還在外頭呀!」
  忒絲菲婭一想起這件事情,立刻一臉焦慮不安地從窗戶搜尋好友的身影。下一個瞬間,她突然像是靈光一閃地再次大喊道:
  「我說露姬!妳能不能用探查魔法找一下艾莉絲?」
  銀髮少女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非常遺憾,剛才那一場攻防戰所產生的大量魔力殘渣,目前還飄散在整個校園裡頭……」
  「沒什麼好擔心的吧?學院剛才發出了避難通知,而且也沒有什麼實質災情出現。」
  即使亞爾斯這麼說了,忒絲菲婭依舊無法抹去不安的神情。這兩名少女的羈絆之深,恐怕不是他能夠想像的吧。在外界出生入死、深知這個世界有多麼殘酷的亞爾斯,自然會和其他人保持一種距離感。因此反過來也可以說,忒絲菲婭和艾莉絲擁有亞爾斯所欠缺的東西。
  「啊~急死人啦。那我就自己下去找她吧。」
  聽到亞爾斯不懂得安慰人的笨拙話語,露姬不由得暗自苦笑起來。接著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就跑進了廚房,拿了一個水壺和裝有茶點的包裹,遞給忒絲菲婭說道:
  「雖然現在是這種狀況,但是請妳幫我把這些轉交給艾莉絲和她朋友享用。剛才那一場魔法大戰產生的熱度,似乎讓氣溫提升了不少,而且人在不安的情況下,體力的消耗會比平常劇烈。」
  從露姬的表情看不出她心底的真正想法,但或許是忒絲菲婭先前送給她的伴手禮,在此刻發揮了些許作用。至少這可以視為某種貼心的舉動。不過亞爾斯要是開口向露姬求證,肯定會當場遭到她嚴詞否認吧。
  「嗯,我會轉交給她們的。謝謝妳,露姬!」
  儘管慌慌張張,忒絲菲婭還是滿面笑容地向露姬道謝,將水壺和茶點接了過來。從水壺發出的「咔啦咔啦」聲響來看,裡頭應該裝進了碎冰塊。她幾乎是將身體從門縫之中鑽了出去,彷彿等不及入口的門扉完全開啟,就這樣衝出了研究室。
  「……話說回來,真虧這些傢伙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吶。好啦,顏面掃地的軍方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可是值得一看的好戲。總督也很久沒有氣到臉紅脖子粗了吧。」
  「亞爾斯大人,作戰的執行日就在明天。所以不管怎麼樣都會波及到您吧?」
  「唔……這就饒了我吧。」
  亞爾斯微微蹙起眉頭咕噥道。無論如何,任務的執行時間正在一點一點地接近。
  ──軍方如果在這個時間點上分出人手處理騷動,對我來說確實是挺麻煩的。表面上像是要襲擊未來的魔法師幼雛,但實際上果然只是佯攻作戰嗎?
  總而言之,再怎麼說,這次的禁忌魔法都不可能是古鐸曼一個人搞得出來的東西。這完全是在強大力量的支援下,才有可能做出的示威行動,也就是說古鐸曼背後的組織,同樣明確地露出了他們的獠牙──是直接槓上亞魯法整個國家的狂妄罪行。
  思及於此,亞爾斯驀然注意到一件事情。
  他也想到了希絲緹同樣產生的那個疑問。
  ──可是……敵人為什麼會如此執著於襲擊學院?禁忌魔法到頭來還是被希絲緹阻止了。除此之外,在雙方第一次交鋒的時候,我和費莉也參與了戰鬥,對方應該會留下希絲緹以外的學生也很難對付的印象。因此照理說來,第二次的襲擊目標將轉移到軍方設施之類的地方才對。
  亞爾斯怎麼樣也想不通這一點,一臉不解地陷入沉思之中。為此感到有些擔心的露姬,輕輕喊了他一聲,但是完全進入沉思狀態的亞爾斯,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察覺到這一點的露姬,決定在一旁靜候他得出結論。
  就在下一個瞬間,彷彿繃緊的絲線突然斷裂,所有的線索都連接了起來。亞爾斯有了一股半是確信的直覺,將意識拉回現實的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黃連一樣。
  「被擺了一道……我從前提開始就已經弄錯了。古鐸曼那傢伙的研究,根本就還沒有完成。」
  「──!!這、這是什麼意思?」
  事到如今,古鐸曼的研究是否完成,在露姬看來已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了。因為只要明天一到,無論如何都會執行殲滅作戰。然而,她這個小小的疑惑,立刻就被亞爾斯的聲音打斷了。
  「露姬,馬上發動探查魔法,去把艾莉絲找出來!就算有點勉強也要試著去做!」
  「是、是!」
  但是,結果當然可想而知。
  「不行!在如此高密度的魔力殘渣裡……魔力聲納會出現錯亂。」
  「我這裡也一樣。因為殘留魔力的影響,沒辦法汲取這一帶的情報。徹底被擺了一道啊。」
  亞爾斯懊惱地咋了咋舌。
  「忒絲菲婭大概也是白跑一趟了吧。前來學院找艾莉絲的那名女子,那傢伙非常可疑。我得馬上詢問警衛人員一聲……」
  「亞爾斯大人,您該不會是想說,艾莉絲同學是古鐸曼這次的目標吧?雖然我也略微聽到艾莉絲同學的過去,可是事到如今,古鐸曼為何還會向她出手?在過去的研究設施時期,古鐸曼應該已經從她身上獲取了充分的數據,至少那些實驗體看起來都有辦法使用光系統啊。」
  「不對。光系統因子的提取,本身是一件相當困難的工程。當時負責這個研究項目的古鐸曼,大概是注意到了艾莉絲的魔力資訊出現了缺陷。那些缺陷的部分,就是包含了【基礎字符】的元素因子核心。」
  「……」
  亞爾斯一邊操作著虛擬液晶螢幕,一邊解釋道,露姬則是神色嚴肅地側耳傾聽。
  「而發生缺陷的原因,就是因為直接從體內提取出了因子。儘管那只是一次偶發的事件,但是從結果上來說,古鐸曼成功地完成了實驗,同時也導致了艾莉絲的魔力資訊發生缺陷。正確來說,或許該說是資訊遭到了剝除才對。」
  然而,正因為那只是一次偶發的事件,古鐸曼在其他同為光系統的實驗對象身上,無法成功再現相同的結果。因此作為唯一成功案例的艾莉絲,才會讓古鐸曼如此窮追不捨。
  就在這時,室內突然跳出一道虛擬液晶螢幕,亞爾斯立刻用視線掃過上頭顯示的內容。
  「是警衛人員慢半拍的回覆。他們果然沒有允許符合忒絲菲婭描述的外部女性進入學院。」
  「那麼,艾莉絲同學……」
  「嗯,錯不了的。這兩次的襲擊全是為了這個目的。還真是一場超級華麗的障眼法吶。」
  亞爾斯覺得自己完全被人當成傻瓜。他馬上命令露姬跟費莉涅菈取得聯繫。
  「露姬,我們得提前執行任務了。妳幫我跟費莉說,雖然很抱歉,但是我們已經沒空慢條斯理地等到明天。還有麻煩妳簡略地跟她交換一下情報。」
  點頭答應的露姬,身手敏捷地接住了亞爾斯扔過來的特許證。在露姬聯絡費莉涅菈的期間,亞爾斯著手準備任務的行裝,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便已經整裝完畢。但是就在他換裝完成、回到房間的那一瞬間,他忍不住在心裡咋了咋舌,後悔著早知如此,直接從窗戶跳出去就好了。
  亞爾斯走進房間的時機實在很不湊巧,因為終於回到研究室的忒絲菲婭,正氣喘吁吁地站在入口那裡,和他直接打了個照面。只見她束著招牌髮型的紅髮已是一頭紊亂,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望向亞爾斯說道:
  「怎麼辦,艾莉絲她、艾莉絲她……我完全找不到她啊……!」
  然而就在下一秒鐘,看到亞爾斯那身裝束的忒絲菲婭,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和自己不在的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亞爾斯此刻穿在身上的,既非學生的制服,亦非居家的便服。那套威風凜凜的軍裝,展露出他身為軍人的另一張臉孔。
  「你這是要去哪裡?難道說,艾莉絲果然出了什麼事情……!」
  「……」
  忒絲菲婭原本就還算是腦筋靈光,在事關好友的情況下,腦袋更是全速運轉了起來。她似乎立刻就領會過來現在是什麼狀況。
  亞爾斯瞬間躊躇了一下。他沒有時間向忒絲菲婭解釋一切,而且任務本身又是機密事項。此刻的他分秒必爭。艾莉絲應該是在禁忌魔法發動的前後被擄走的。在露姬的探查魔法無法發揮作用的情況下,詳細的追蹤大概是不可能了。因此剩下來的選項就只有直搗黃龍,直接闖進古鐸曼的根據地了。他現在沒工夫哀嘆自己的糊塗大意,接下來該做的事情就只有救回艾莉絲而已。而這項任務必須迅速完成才行。
  露姬正在透過特許證和費莉涅菈通話,向她說明事情的原委。亞爾斯這次在現實中咋了聲舌,以嚴肅的眼神對著紅髮少女的眼睛說道:
  「嗯,沒錯,艾莉絲恐怕是被敵人擄走了。那些傢伙居然不惜動用禁忌魔法來當幌子……這是我的失誤。我一定會把艾莉絲帶回來的。」
  忒絲菲婭目不轉睛地迎向亞爾斯的視線。接著她倏地伸出手來,一把揪住了亞爾斯身上的長袍。那隻不願意讓亞爾斯就此離去的纖纖玉手,此刻傾注了忒絲菲婭全身的力氣。
  「你好好跟我解釋是怎麼回事。」
  亞爾斯很快地朝房裡瞥了一眼,露姬的通話似乎還沒有結束。
  「抱歉,我沒有辦法全部告訴妳。我只能說名為古鐸曼的男子,是這次事件的關鍵人物。擄走艾莉絲的幕後黑手也是這個混球。我現在正準備前往這傢伙的老巢。」
  「──你說的那個古鐸曼,我記得他是艾莉絲小時候的……」
  「妳連這個混球是誰都曉得啊?」
  「嗯,艾莉絲很久以前,就跟我說過她小時候的那些事情……」
  「那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既然妳對這件事情有這麼深入的瞭解,那這也算不上什麼機密了。只是我真的沒想到,古鐸曼會在這個時間點上向艾莉絲出手。」
  「可是,那個人為什麼要再次把艾莉絲擄走……啊!難、難道說,那名女性也是……?」
  「嗯,或許她的確是艾莉絲的老朋友,但是她很有可能和古鐸曼有什麼關聯。雖然軍方已經嚴加戒備,但還是完全被擺了一道。」
  在恢復冷靜思考之後,忒絲菲婭那雙原本因為驚訝而瞪大的眼睛,逐漸顯露出下定決心的神色。那是帶著覺悟的眼神。
  接下來會從她口中蹦出的話語,已經是昭然若揭。在亞爾斯眼中看來,那實在是有勇無謀到令人敬佩的行為。只有那些試圖在精神的支持之下,鼓起微不足道的力量以卵擊石的傻瓜,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亞爾斯冷冷地看著這一幕,接著微微張開右手,悄悄將力量送進手掌。他準備情況一有不對,就立刻讓忒絲菲婭昏迷過去。雖說是不公開的祕密任務,但畢竟是軍方的正式任務,他不可能帶著還是一介學生的忒絲菲婭同行。接下來的事情只能由亞爾斯處理。
  「我也要去!我要去救艾莉絲回來!」
  ──是呢,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
  亞爾斯在心中暗自說了句「沒辦法了呢」,同時狠下心腸,決定讓忒絲菲婭暫時昏睡一會兒。當她醒過來時,一切肯定都已經結束了吧。到時候不管她要怎麼痛罵或指責自己都沒有關係。然而……
  「可是,單憑我一個人的力量肯定不夠,光靠我一個人沒有辦法救出艾莉絲。所以……」
  忒絲菲婭放開緊握的長袍下襬,不多不少地向後退了一步。那條紅色的馬尾在亞爾斯的視野裡翻飛起來。只見忒絲菲婭深深彎下腰去,以連後頸都露出來的姿勢說道:
  「所以,我要拜託你一件事情:請你將你的力量借給我。」
  從忒絲菲婭嘴裡蹦出來的話語,並不是預期之中的「帶我一起去」。
  登時有些不知所措的亞爾斯,暫時放鬆了右手的力量。
  他得問清楚這句話的真正用意。
  「也就是說……妳是在請求我協助?」
  「只有總督才擁有請求無雙魔法師出動的權限,這一點我也非常清楚。即使如此,也還是請你通融一下……!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是我還是必須拜託你!」
  亞爾斯曾經在課堂的問答裡提及這一點,而忒絲菲婭沒有忘記這件事情。不僅如此,在明知這是違反規則的情況下,她還是拚了命地向自己提出請求。
  然而……在拋去所有的矯飾和偽裝之後,可以看到一股真正崇高的精神光輝。那股潛藏在她靈魂深處、無以名狀的力量──儘管無法化為言語表達出來,但此刻的亞爾斯,確實能在眼前的這名少女身上,窺見這股力量的片鱗半爪。
  無論如何,亞爾斯本人同樣抱著即使打破作戰程序,也要把艾莉絲救回來的打算,因此他也沒有立場指責忒絲菲婭的無理請求。
  「我說,妳真的清楚狀況嗎?即使是來自總督的請求,同樣也得支付報酬,調遣無雙魔法師的規則就是如此。而國家支付給無雙魔法師的報酬,可是一筆巨大的款項喔。」
  亞爾斯一時興起地這麼說道,但他並不是真的想向忒絲菲婭索取報酬。無雙魔法師擁有最高的薪資待遇,所以他在金錢方面沒有任何壓力。可是忒絲菲婭似乎信以為真,用力地咬緊嘴唇說道:
  「全、全部付清可能有點困難……可、可是我一定會想辦法付給你。」
  「妳不是其實是個窮學生嗎?」
  前來學院就讀的忒絲菲婭,實際上並沒有得到家裡的金錢援助,亞爾斯曾經在食堂聽她本人說過這件事情。事已至此,忒絲菲婭似乎放棄了說之以理,只是不顧一切地吐露出心中的情感。
    
  
  「如果能夠用來補貼報酬,我可以讓出我的AWR!拜託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情,我都願意去做!」
  姑且不論說服力,忒絲菲婭說她可以讓出AWR似乎是認真的。如果是以前的她,還真不一定能立刻就做出這樣的決定。儘管亞爾斯覺得她的話語內容已經沒有邏輯可言,但是少女的全力懇求卻帶有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隱隱撼動著自己冷眼旁觀的心靈。意識到這一點的亞爾斯,緊盯著一臉拚命的忒絲菲婭,想要釐清那股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而且……我和艾莉絲一直以來都在一起。從以前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一直、一直……我們早已決定要以魔法師的身分,一起走在未來的道路上!我想要幫助艾莉絲!如果艾莉絲因為她的過去而苦惱不已,我想要成為一股幫助她跨越這道難關的力量;如果艾莉絲至今仍然被束縛在過去之中,我想要成為一把幫助她斬斷過去的利刃。因為艾莉絲永遠都是我獨一無二的摯友。」
  和毫無邏輯可言的話語相反,那雙眼眸所散發出來的強烈光芒,看不到一絲陰霾。
  ──原來如此。
  未來,是嗎……忒絲菲婭恐怕是想也沒想地就說出了這個字眼。然而聽到這個詞彙的亞爾斯,卻像是虛脫似地嘆了口氣。忒絲菲婭耿直的程度,遠遠超乎亞爾斯的想像。那是亞爾斯所不具備的純粹和愚直,而且毋庸置疑是未來的其中一種可能性。
  此刻的亞爾斯,甚至覺得忒絲菲婭的這種反應很有意思──原本為了讓她昏迷過去而蓄勢待發的手掌,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一直維持著張開的狀態。
  即使如此,亞爾斯還是有些許猶豫。他的理性在警告自己:這是一場魯莽的賭博。未來的可能性,這類東西聽起來固然美妙,但這其實也可以說成是單純的直覺。他那性能過於優異的煞車理性,無法將這種曖昧不明的東西作為行動的優先準則。
  這個決斷肯定會在之後帶來巨大的影響。儘管亞爾斯不確定那將是莫大的好處,還是龐大的負面效應,但他直覺地如此感受到。另一方面,他也覺得如果是過去的自己,大概是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而猶豫不決,因此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就順著這種前所未有的明顯變化前進吧……此刻的亞爾斯想要嘗試這麼做。
  他之所以在剛才的對話裡提出報酬的事情,只是想要確認忒絲菲婭的覺悟而已。
  而忒絲菲婭姑且算是通過了這項測驗,即使如此……還是缺了那麼臨門一腳。單憑一時的感情動搖判斷事物,是一種愚不可及的行為。亞爾斯在外界所培養出來的敏銳感覺,肯定會在作戰期間對這項抉擇不斷提出質疑。就和心中存有迷惘一樣,會以雜音的形式表現出來。
  「……」
  無言的沉默持續了好半晌。亞爾斯已經不知道見識過多少次這個世界的殘酷無情,他那顆被現實浸透的心靈,已經變得太過抑鬱沉重。自己究竟還需要什麼東西,才能夠和自己的內心達成妥協呢?
  也不曉得忒絲菲婭是怎麼理解這段沉默的,只聽她慌慌張張地補充說明道:
  「有了,剛才提到的委託報酬,可不可以……等我出人頭地以後再付清啊?」
  「妳這是在搞笑嗎?」
  亞爾斯不由得苦笑起來。忒絲菲婭像是受到刺激似的,一臉焦急地又添上了這麼一句:
  「啊,那還有一個!雖然我不曉得這樣子能不能幫上忙……不過我多少認得和艾莉絲在一起的那名女性喔!」
  大概是連她本人都覺得根據太過薄弱,伴隨著愈來愈微弱的話語,忒絲菲婭偷偷抬頭窺視亞爾斯的表情,簡直就像是一隻挨罵的小狗似的。
  「那名女性和實驗體……和賊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呃,這個我不是很清楚……可是,她叫出了艾莉絲的名字。而且她還露出了笑容,只是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哀傷。」
  ──聽起來和我知道的洋娃娃士兵不一樣呢。她是古鐸曼的合作者嗎……?總而言之,既然那名女子不是古鐸曼本人,也不是洋娃娃士兵的話,那就和背後的組織有一定關係囉?或許會是一條意外重要的線索。
  亞爾斯在內心沉吟道,接著他意識到自己的推論實在有些牽強,不禁自顧自地苦笑了起來。因為他已經察覺到,自己說到底只是在顧慮一件事情:那名女性似乎是艾莉絲的老朋友。無論如何,亞爾斯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猶豫了。或許就先把骰子擲出去再說。如果是這樣的話,答案就是……
  「也罷,以妳的水平來說,這個理由算是很不錯了。的確是呢,妳如果曉得擄走艾莉絲的傢伙長什麼樣子,或許是能派上某些用場。不管怎麼樣,既然妳已經有這種程度的覺悟,那麼就算死了也別來找我抱怨啊。」
  「你、你的意思是……」
  忒絲菲婭的臉上頓時浮現喜色,亞爾斯朝她微微頷首,接著開口叮囑道:
  「嗯……妳既然要跟著一起過來,那就給我好好幹活。還有,雖然已經說過好幾遍了,不過妳要想辦法保護好自己。」
  「謝謝你,阿爾。還有露姬也是……我在這裡正式拜託你們了。」
  忒絲菲婭深深低下頭去,再次向兩人送上感謝的話語。
  「但是……」彷彿是要重新繃緊緩和下來的氛圍,亞爾斯回到了正題上頭。
  他還有一件非說不可的事情。因為接下來即將展開的戰鬥,和兩名少女所知的人類與魔物之戰,存在著根本上的差異。沒錯,這是人類與人類之間的戰鬥──互相廝殺。若是想要躍入這樣的漩渦之中,當然就必須強迫自己變得冷酷無情。
  「妳應該沒有親眼見過……雖說是實驗體,但對方的外表和人類沒有什麼兩樣。即使如此,妳還是能夠為了艾莉絲而揮舞那玩意兒嗎?妳真的能動手殺死敵人嗎?」
  聽到這番比想像中還要更沉重的話語,忒絲菲婭的肩膀瞬間顫抖了一下。亞爾斯所說的「那玩意兒」,是指既是魔法師的證明,同時也是魔法師驕傲的AWR。諷刺的是,忒絲菲婭的AWR正是一把刀──原本就是用來斬人的這種武器,有著純粹的殺戮道具所應有的外形。
  亞魯法在處理國內的犯罪問題時,都是採取情報封鎖的政策,其他各國也是如此。在整個國家都必須同心協力、共禦外敵的情況下,內部的無謂混亂和團結裂痕,只會讓人類難以應對魔物的威脅,即使有魔法師存在也無力回天,因此需要防止這種事情發生。正因為魔法師是寶貴的資源,所以必須隨時保留這份戰力來應對外界的威脅。在亞魯法境內,普通軍人或魔法師應付不來的嚴重犯罪或魔法相關犯罪,基本上都是由亞爾斯出面解決。這些犯罪案件都是在暗中祕密處理,就算在完成處置之後也不會曝光在世人面前。
  因此忒絲菲婭大概也在潛意識裡,排除了和人類對手交戰的可能性。然而,這個世界上既然存在著奉公守法的小市民,必然也就存在著令人唾棄的犯罪者,這說起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實。
  若是能夠不和這種事情扯上關係,自然是再好不過,但是在這次的行動裡,如果不去正視這樣的現實,恐怕很難奪回艾莉絲。此外,還需要考慮到的是,由於魔物這種共同敵人的存在,「我們同為人類」的同胞意識,得到了更進一步的強化。因此和洋娃娃軍團的戰鬥,有可能讓兩名少女的劍刃從此蒙上陰影,這一點也是亞爾斯擔憂的地方。不,忒絲菲婭恐怕根本還未能理解,將自己的刀刃指向人類的真正恐怖之處。
  因此當她在戰鬥中面臨生死關頭之際,很有可能就此命喪敵人之手。即使如此,倘若忒絲菲婭真的能夠毫不猶豫地行使力量,以此來保護艾莉絲和自己的話……
  「……我做得到,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雖然我沒有辦法保證我一定做得到,但是我沒有打算放過擄走艾莉絲的那些傢伙,而且如果是為了救出艾莉絲的話,我不會有任何猶豫!」
  「這樣啊……那麼,妳把這一點給我記牢了:只要敵人一息尚存,妳就保護不了任何東西。盡快拋開就算不弄髒自己的手,也能夠守護重要事物的天真想法。只要妳心裡留有絲毫這樣的念頭,妳手中所握的刀刃,早晚會反過來指向同伴……又或者是妳本人。」
  「沒問題,我一定會救出艾莉絲。在達成這個目的以前……我不會疏忽大意的。」
  忒絲菲婭在亞爾斯的眼眸深處,看到一股冷冽黑暗的神色,忍不住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麼一句回答。亞爾斯偶爾展露出來的這種冷靜透徹,肯定也是他用來貫徹冷酷無情的面具吧。忒絲菲婭忽然湧現出這樣的想法。
  「想要守護某個人,有時就等於要殺死另一個人。在這樣的戰鬥裡,妳需要殺死的不僅是敵人,有時還包括妳自己。」
  「……嗯。」
  亞爾斯的眼神光芒稍微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就在那個瞬間,忒絲菲婭和露姬彷彿都看到了他身上所背負的無盡哀傷。
  忒絲菲婭一臉老實地點了點頭,接著她忽然驚訝地瞇起眼睛。因為亞爾斯突然伸出手來,隨意摩挲了幾下她的紅髮。然後他立刻轉過身去,向露姬開口說道:
  「就是這麼回事,露姬。既然妳也參與其中,我可不接受抱怨喔。我們這邊會單獨展開行動。還有,幫我跟費莉說一聲,請她去協助軍方那邊的任務。」
  「我明白了……事情就是這樣囉,費莉涅菈學姊。」
  露姬恢復一度中斷的對話,在和對方繼續交換了幾項訊息之後,就此結束通話。她用雙手捧著作為通話工具的特許證,恭恭敬敬地還了回去,畢竟她不可能像亞爾斯那樣隨手就把特許證扔過去。
  「軍方好像也很重視這次的襲擊事件,打算提早實施作戰計畫。」
  「那可真是個好消息。就麻煩他們配合一下我們這邊的行動吧。反正就算有什麼問題,作為我的委託人的斐培爾家也會負起責任嘛。」
  「等一下!不是這樣子的吧!這、這是我個人提出的委託!!和我的老家沒關係吧?」
  「好啦,我們沒有什麼時間。露姬,妳馬上去做好準備。」
  在亞爾斯開口催促的期間,露姬就已經整裝完畢。不過她除了換上軍服以外,平常本來就處於完全武裝的狀態。忒絲菲婭也重新拿好了AWR,輕輕點了點頭。
  古鐸曼藏身之處的相關數據,亞爾斯早已牢牢記在腦子裡了。
  話說回來,對於自己剛才所採取的行動,亞爾斯本人有股難以釋懷的感覺。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就算得動用暴力讓忒絲菲婭昏迷過去,也絕對不會出現帶她一起前去的選項。所謂「彌補不足的力量」,只不過是弱者用來抱團取暖的藉口而已。如果新加入的成員確實能在隊伍裡發揮作用,那倒還可以理解;但是亞爾斯帶著忒絲菲婭一起前往現場的意義……老實說,就連他本人都還沒找到足以讓自己心服口服的理由。只是亞爾斯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僅僅是為了救出艾莉絲,而是他有一股預感,「在那之後」有什麼東西在等著自己。雖然忒絲菲婭是在偶然之下提及「未來」這個字眼,但是那裡確實存在著位居頂點的亞爾斯也未能得到的東西──也或許正是因為他位居頂點,才無法得到那樣東西。
  忒絲菲婭看著臉上浮現微笑的亞爾斯,突然語帶猶豫地開口問道:
  「……我說阿爾,你如果斷定我只是單純在無理取鬧,會怎麼處理啊?」
  忒絲菲婭在問這句話時微微別開了視線。她似乎終於明確意識到擅自介入軍方的任務,是一件多麼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亞爾斯漫不經心地將身上的長袍繫到脖頸位置,同時面無表情地答道:
  「肯定是讓妳暫時昏迷一陣子啊。明知對方是個礙手礙腳的小丫頭,卻還帶著她一起上戰場,只有傻瓜才會幹這種事情。要是有誰因為這樣而陣亡了,可全都成了我的責任啊。」
  忒絲菲婭忍不住咕嘟地吞了一口口水。她大概是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方才的魯莽舉動,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千鈞一髮。
  但是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好多想的了。因為自己是在理解這一切的基礎上,向亞爾斯提出了請求。我想要救出艾莉絲,沒有其他念頭能夠勝過這樣的動機和心願。因此無論要忍受什麼樣的恥辱、無論要冒著什麼樣的危險,我都一定要陪伴在那名少女的身邊──忒絲菲婭像是再次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只見忒絲菲婭的表情變得一臉嚴肅,此時亞爾斯突然朝她的腦袋敲了一下,接著露出一個無畏的笑容說道:
  「所以妳得給我好好派上用場啊。還有……妳是憑著妳自己的力量,推翻了我的事前判斷。雖然位子不大,但我還是讓妳搭上了這艘重要的船。哪怕妳只是出現一瞬間的膽怯,都會害這艘船和寶貴的機會一起沉下去。如果只有我的話也就算了,可是露姬和艾莉絲也都坐在這艘船上。妳可別讓這艘船輕易地就沉了啊。」
  「……嗯!」
  忒絲菲婭手按腰間的愛刀,用力地點頭答道,像是要把亞爾斯的這一席話深深銘刻在心中。
  能力愈強,責任愈大。亞爾斯迄今為止,都是以獨自一人執行任務的方式,來履行這份責任。不,或許該說他是放棄履行這樣的責任。
  亞爾斯並不認為自己有能力保護好每一個人。外界的無數次經驗,讓他深刻體認到了一項事實──那就是這樣的想法有多麼傲慢不遜。他甚至認為在許多情況下,自己根本沒有能力保護好眼前的同伴。在潛藏於世界深處的無盡殘酷的面前,像自己這樣的區區人類,只是猶如螻蟻一般的存在。他只是在不斷殲滅魔物的過程裡,自然而然地被人們譽為最強魔法師,並冠上現役首席的頭銜而已,他本人從不認為自己是無敵的存在。
  而這次的任務和過去的任務相比,有著根本不同的意義。這次純粹是為了守護某人而戰。不是為了獵殺某個目標,而是為了守護身邊之人的一場戰鬥。
  儘管目的相異,但是手段相同……然而,亞爾斯的心中有一股不確定的預感,覺得在這兩者之間存在著絕對的差異。
  ──也罷,至少身在近旁的妳們,就由我來守護吧。雖說是一段孽緣,不過也可以算是斬不斷的緣分了……沒錯,我才不管其他的傢伙會變得怎麼樣。
  亞爾斯像是個準備惡作劇的頑童,在下定決心的同時露出一抹壞笑,給自己訂下了一個目標。
  「好啦,武打場面就交給我負責,妳就專心在救出艾莉絲的事情上吧。露姬,麻煩妳幫忙照看她一下……要是回過神來時發現她已經掛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啊。」
  「喂!!」
  「我知道了。」
  露姬冷靜地點頭答道。雖說和忒絲菲婭相比是理所當然,不過露姬真的是十分可靠。當戰局陷入混亂的時候,她的探查魔法肯定能有效發揮作用。即使在魔力漫天飛舞的混戰裡,姑且不論整個戰場,要充分掌握特定局部空間的戰況,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不好意思,你們能稍微等我一下嗎?有樣東西一定能派上用場……」
  忒絲菲婭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直勾勾地看著亞爾斯,說她想要先繞去訓練場一趟。但是──
  「誰有那種閒工夫等妳啊?憑妳那種蝸牛速度,是要我們等到天荒地老嗎?」
  亞爾斯一不做二不休地一把抱起忒絲菲婭,直接從研究室的窗戶一躍而下,彷彿是覺得從大門走出去太浪費時間;露姬則是緊跟在兩人後頭。為了去拿忒絲菲婭所說的那樣東西,一行人快馬加鞭地朝著競技場趕去,轉眼間就抵達了目的地。忒絲菲婭急急忙忙地跑進訓練場裡頭。
  就在這段些許的空檔時間裡。
  「這樣子真的好嗎?亞爾斯大人。」
  「嗯,不要緊。這是我做出的決定。」
  面對露姬有些唐突的詢問,亞爾斯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他就這樣將視線望著遠方繼續說道:
  「不過,如果單從任務的角度來看,絕對是不該帶她一起去的呢。」
  「那麼……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呢?不停地殲滅魔物、不斷地殺死人類……或許是我已經厭倦這種事情了吧。」
  亞爾斯在喃喃道出這一席話時,臉上已經不是露姬見慣的那種虛無縹緲的神色。儘管他的表情變化依舊很不明顯,但是在他的眼神裡,卻不可思議地流露出些許感情的顏色,露姬還是頭一次看到。
  「那就好……」
  露姬開心地微笑起來,將視線轉向和亞爾斯相同的方位。她的這句呢喃被驀然吹起的微風蓋過,沒能傳進任何人的耳裡。儘管如此,露姬仍然像是終於卸下心中的一塊大石,胸口盈滿了一股安心喜悅的情緒。
  「妳剛才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也沒有。」
  等在他們前頭的,是一場毋庸置疑的艱鉅任務。即使如此,露姬嫣然一笑的歡顏,彷彿在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那之後,從訓練場回來的忒絲菲婭手裡,握著一把應該是為了艾莉絲準備的薙刀型AWR。那似乎是具有伸縮結構的最新款式,在收攏起來之後就是根稍長的棍子而已。
  「原來妳是去拿這東西啊。好啦,就讓我們去找那群愚蠢的烏鴉算帳吧,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搶走玩具。露姬,妳可別跟丟囉。至於妳嘛,是特等座位。」
  亞爾斯從忒絲菲婭手中接過收攏的薙刀,將它背著手拿在身後,接著微微彎下腰去。
  雖然忒絲菲婭瞬間猶豫了一下,但那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在分秒必爭的情況下,她已經顧不得難為情了。「拜託你了。」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忒絲菲婭為了不被甩落下去,用手臂摟緊亞爾斯的脖子,整個人緊貼到了他的身上。
第12章 「來自過去的訪客」
  且將時間倒回學院陷入混亂的不久之前。
  為了迎接下午的訓練,艾莉絲和忒絲菲婭一起簡單吃了個午餐之後,再次朝著研究室出發。
  外頭一片豔陽高照,雖說氣溫是透過人工進行調整,但接下來的日子大概會逐漸炎熱吧。
  最近這一陣子,艾莉絲不斷重複著想起過去的事情,導致心情變得有些鬱悶。因為這個關係,她其實也沒有什麼食慾。只要看到從探親之旅回來的忒絲菲婭,她的內心就無法平靜下來。
  自己也曾經擁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和慈愛的父母──這樣的事實讓艾莉絲隱隱感到哀傷,一股無處宣洩的憤恨,從心底的某個角落湧上心頭。儘管身體狀況一切正常,內心卻飽受折磨。
  然而,即使是在這樣的心靈煎熬之下,還是存在著些許的救贖。沒錯,存在於那段回憶之中的那名女性……艾莉絲依稀記得,那名宛如姊姊一般的少女,確實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旁。只是她沒有辦法清晰地回想出那名少女的面容。
  這種無可奈何的感覺,讓此刻的艾莉絲感到更加焦急,為什麼自己會沒辦法回想起來呢……而那名少女在臨別之際,所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呢?明明是不能忘記的事情,艾莉絲的記憶卻一片朦朧,無法從腦袋的抽屜裡順利翻揀出當時的紀錄。
  那是一張包裹住自己的溫暖笑臉。記憶中的那名少女,始終都對艾莉絲展顏微笑。此刻的艾莉絲只是茫然地踩著腳步前進,彷彿連走在一旁的忒絲菲婭都被她拋在腦後。
  每當艾莉絲試圖挖掘記憶,那名少女便會忽然哀傷地抿起笑著的嘴角,接著記憶就此中斷,有如播放到一半就被切斷的電影膠卷。到底為什麼會這個樣子?最近這幾天,艾莉絲無論醒著睡著,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記憶中的那名少女櫻唇微啟的模樣,帶著一股濃重的哀愁之色,甚至讓艾莉絲覺得她好像是在乞求自己的原諒。
  雖然她明明沒有做出對不起自己的事情,記憶中的少女卻會在笑容褪去的同時,突如其來地換上哀傷的眼神。她為什麼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艾莉絲完全不明白理由是什麼。因為她應該是拯救了自己的恩人啊。
  在那棟完全被白色填滿的設施裡,只有那名少女陪伴在艾莉絲身旁。
  艾莉絲的心靈之所以能勉強不被憎恨所束縛,也是因為有她存在的關係。正因如此,自己應該不可能會忘記她才對。
  過去的記憶占據了艾莉絲的腦海,伴隨著完全找不到出口的情感,將她拖入無底沼澤般的深淵之中。為了逃出這座無底的深淵……艾莉絲必須拚命回想起和那名少女有關的回憶,以及當時淡淡的幸福輪廓,替模糊不清的記憶修補殘缺的部分。
  艾莉絲忽然感覺到眼睛深處隱隱作痛,輕輕握起手來按在一邊的眼睛上面。自己明明有好好休息,但唯獨腦海裡的各種思緒沒有辦法止息。
  她猛然想起忒絲菲婭就在一旁,為了不讓好友擔心,立刻佯裝平靜地將手從臉上移開……接著,就在下一個瞬間。
  那簡直像是發生在夢境中的事情;幾乎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奇蹟一般。
  一名女性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艾莉絲難以置信地倒抽了一口氣。
  她尋覓已久的那道身影那名少女就站在那裡,宛如直接從記憶之中走了出來。只見那名少女朝著自己,露出和以前相同的恬靜微笑。
  不可能會看錯的棕色秀髮,以及閃著奇異光輝的眼眸。
  儘管對方的瀏海遮掩住了大半張臉孔,面容看起來也有些憔悴,但艾莉絲直覺地認定她就是記憶中的人物。那名少女並不是出於自己的幻想,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裡。證據在於,和記憶相比已經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的她,身上確實散發出一股成熟穩重的氣息。
  「……梅……梅莉莎?」
  艾莉絲之前搜索枯腸,都無法清晰回想起那名少女的樣貌。而在見到對方身影的那一瞬間,少女的名字輕而易舉地就從記憶裡浮現出來。出現於視野之中的現在,和塵封在記憶之中的過去,兩者就這樣結合在了一起。
  艾莉絲帶著確信說出這個名字。彷彿是要印證她的直覺般,對方也微微張唇,輕聲呼喚了艾莉絲的名字。
  聽到少女叫出自己名字的艾莉絲,頓時瞪大了眼睛,整個人愣在原地。原本攪成一團、無從區分的記憶碎片,立刻構築出了鮮明的光景,喚醒了過往的回憶。許許多多的辛酸痛苦,以及儘管遠遠比不上前者,但的確存在的開心歡笑。那是在無數的不幸之中,確實存在的微小幸福。這些令人懷念的記憶,就這樣化為帶著體溫的溫暖液體,濡濕了艾莉絲的眼眶。
  雖然艾莉絲很想立刻衝上前去,但是記憶中的少女不時展露的哀傷表情,驀然從她腦海裡閃過。而且就這麼衝過去也未免太唐突了──艾莉絲一時想不到自己該從何說起,又該如何說起。
  然而,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推了一下自己的後背。她瞬間就察覺到那隻手來自忒絲菲婭。好友的從旁鼓舞,成了一個明確的開端。在身後強而有力的支持之下,艾莉絲有些步履蹣跚地向前走去。而只要有辦法踏出第一步,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艾莉絲擦了擦眼睛,向好友道了聲謝後便奔跑起來。只見她腳步不停地筆直奔向梅莉莎,彷彿是意志在驅動著身體前進一般。
  艾莉絲只猶豫了片刻,便整個人飛撲抱了上去;梅莉莎牢牢地承接住她的擁抱,溫柔地摟住了她的肩膀。
  「……姊姊。」
  這句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不知為何讓梅莉莎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忽然之間,她摟住艾莉絲的雙手很不自然地緊了一下。
  艾莉絲以為對方是被「姊姊」的稱呼嚇到,有些害羞臉紅地重新喊出「梅莉莎」的名字。接著她再次抬頭望向梅莉莎的臉龐,發現對方帶著記憶中的恬靜微笑看著自己,方才的那股僵硬感彷彿是在騙人似的。
  「艾莉絲……我終於見到妳了。妳長大了呢。」
  「耶嘿嘿,才沒有這回事呢。梅莉莎才是變得超級漂亮了呢。看起來已經像是個大人了……」
  艾莉絲將身體和對方稍微分開,伸手輕撓臉頰說道:
  「因為妳在那個時候,真的就像是我的親姊姊一樣。」
  「呵呵,是呢……不過,真的是好久不見了,艾莉絲。」
  梅莉莎露出一個棉花般的溫柔微笑,憐愛地摩挲著艾莉絲的頭髮。為了不弄亂艾莉絲的髮型,她只是朝著同一個方向不停地反覆輕撫。
  「妳把妳朋友扔在一旁……沒關係嗎?」
  「嗯,沒事的。不過妳如果願意的話,我晚點想介紹妳們認識。她叫做菲婭……忒絲菲婭。她是個相當溫柔的人,是我非常重要的好朋友。」
  面對滿臉笑容的艾莉絲,梅莉莎也笑咪咪地答道:
  「好啊,有機會一定要介紹給我認識。」
  話聲方落,她的表情驀地凝重起來。
  「如果……有那個機會的話。」
  隨即輕聲補上了這麼一句。
  「梅莉莎?」
  「沒事,什麼事情也沒有。」
  艾莉絲微微歪起腦袋,梅莉莎則回以溫柔的笑容,兩人的對話就在這裡暫時打住。
  在那之後,兩名少女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來到主校舍前方的一片斜坡,並在長凳上坐下來。
  一路上,梅莉莎避重就輕地向艾莉絲說起分別後的經歷,以及這次前來學院的理由;而艾莉絲在聽她講述的過程裡,也簡單交代了一下自己的際遇。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整場談話變得有點像是單方面的獨白,主要是艾莉絲在負責說話。等到兩人在長凳上落座,情況更是變本加厲,完全成了艾莉絲的獨角戲。兩人分別之後的無數相遇邂逅,以及在此之間累積的時間經驗,不管艾莉絲說了多久,話題依舊源源不絕地湧現。非要說的話,或許是她希望梅莉莎能夠知道自己的一切事情。因為仔細一想便會發現,對艾莉絲而言,梅莉莎幾乎已經等同於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她將每一天的喜悅和思念,全都一股腦兒地向梅莉莎傾訴,像是孩子在向父母報告似的。梅莉莎則是和以前一樣,宛如親姊姊般地認真聆聽她的傾吐。在艾莉絲的心裡……沒錯,這些空白的歲月都是可以被填補起來的。
  一個人累積了多年的經驗際遇,當然不是短短幾個小時所能道盡。即使如此,艾莉絲還是拚命想要和對方分享濃縮後的經歷。在離開保護設施後沒多久,便遇上了摯友忒絲菲婭的事情,以及之後在學院裡和亞爾斯及露姬相遇的事情。當然她也省略了不少部分,特別是在提及亞爾斯的時候。
  「啊!!對不起,我怎麼只顧著自己說話……」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不知不覺中,整場對話只有艾莉絲一個人在說話。雖然她還有許多想要傾吐的話語,但還是連忙為自己的談話收尾。
  「不過,現在的我真的非常幸福喔。每天都過得相當快樂。」
  「這樣啊,太好了呢。艾莉絲……真的是太好了。」
  看到艾莉絲臉上不輸午後陽光的燦爛笑容,梅莉莎露出放心的神色,打從心底地反覆說著「太好了」。
  「我說梅莉莎,妳在那之後過得如何呢?雖然剛才有聽妳簡單提到……不過妳能不能仔細地再說一遍?」
  自從兩人在軍方的保護設施分別以來,已經過了多少歲月了呢?艾莉絲心裡有無數想問想說的事情。然而,梅莉莎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輕輕地將頭低了下去。因為梅莉莎的這個動作,艾莉絲注意到了一件事情。她意外地發現了。一陣微風吹亂了梅莉莎的頭髮,露出臉上那道隱隱約約的傷疤。為什麼自己之前都沒有察覺到呢?不,或許是明明察覺到了,卻刻意假裝沒有看見。
  梅莉莎很快就像是猛然回過神來一樣,露出一個有些生硬的笑容,彷彿是在顧慮艾莉絲的心情似的。在艾莉絲反覆播放的記憶畫面裡,浮現在梅莉莎哀傷臉龐上的,就是這樣一張笑容。自己和梅莉莎一度拉近的內心距離,似乎再度被瞬間拉開,讓艾莉絲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同時用力握緊了手掌。
  「……艾莉絲,妳好好聽清楚我接下來要說的話。」
  梅莉莎陡然換上嚴肅的表情,在長凳上轉過身來面對著艾莉絲。被她纖細的雙手握住的艾莉絲,一頭霧水地輕輕點了點頭。
  「聽好囉!艾莉絲,妳現在就去軍隊那裡尋求他們的保護。」
  「──!!為什麼?妳為什麼會突然說這種事情呀……梅莉莎?」
  梅莉莎的這一席話猶如某種不祥的預兆,頓時讓艾莉絲的表情充滿不安的神色。與此同時,或許是太陽遭到雲層遮蔽,午後的陽光驀地黯淡了下來。
  「古鐸曼・巴馮格……他還沒有放棄他的研究……」
  就在梅莉莎提起這個名字的瞬間,艾莉絲覺得裝載著黑暗記憶的箱子被打開了,原本封印在裡頭的辛酸過去全都竄了出來。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漸加快。
  「不要!?」
  艾莉絲顫抖著身體,發出一聲急促的尖叫,宛如在拒絕浮出水面的過去。她像個孩子一樣,想要用手摀住自己的耳朵,但是她那雙發著抖的手,仍然被梅莉莎的手給緊緊握住。從梅莉莎手上傳來的溫暖,不僅包覆住艾莉絲的雙手,甚至還包裹住她內心的傷痛。儘管只要用力一甩應該就能甩開,但是艾莉絲勉強克制住這股衝動。接著她看向梅莉莎,用哆嗦的嘴唇編織出話語:
  「我說,梅莉莎……拜託妳別說了。我們來聊一些更開心的事吧?……畢竟我們可是好幾年都沒見面了耶?」
  艾莉絲一個勁兒地尋找逃避現實的話語。自己好不容易見到了梅莉莎,終於有和她一訴衷腸的機會,但是梅莉莎卻想用這句話將自己拉回那個時候。究竟是為什麼……艾莉絲已經什麼都不明白了。
  然而,梅莉莎只是哀傷地搖了搖頭,隨即帶著悲痛的表情,從正面盯著艾莉絲的眼睛說道:
  「沒事的……我會讓這整件事情到此為止。一切都會就此結束。我會負責守護妳的……所以拜託妳,按照我的指示去做。趕快去軍方或其他能好好保護妳的地方躲起來……在那之後,我們又可以一起……」
  但是,梅莉莎沒能把這句話說到最後。她感覺腦袋裡忽然冒出一股雜訊,視野一點一點地模糊了起來。不知不覺中,她的臉色已是一片蒼白。當梅莉莎終於回過神來時,艾莉絲已經反過來握著她的手,一臉不安地窺探著她的表情。
  「妳不要緊吧?梅莉莎……?」
  無論梅莉莎願不願意,沙沙作響、滿是雜訊的意識,都讓她體認到了一件事實──她已經無法像艾莉絲那樣,再次回到有陽光存在的世界。對於那些被改造成實驗體的少年少女,梅莉莎只能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因為軟弱而袖手旁觀的自己,同樣也是加害者的一員。拋下他們而只讓自己得救,梅莉莎沒有辦法做出這樣的事情。因為只有一個方法,能夠拯救這些淪為沉默實驗體的無辜犧牲者……
  梅莉莎冒著冷汗搖了搖頭,準備告訴艾莉絲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她已經知道軍方將會在明天展開行動。正因如此,這樣一來……一切都會到此為止。就只差一點點而已。這場惡夢再過不久就會清醒過來,也非清醒過來不可。
  在和艾莉絲重逢並見到她笑容的那一刻,梅莉莎便已經如此確信。自己必須信守當年最後對她所說的那一句話。梅莉莎已經做好了讓一切重新來過的決心──為了讓自己站到一直走在前頭的艾莉絲身旁。
  也不曉得艾莉絲是怎麼理解梅莉莎的這副異樣,只聽她開口說道:
  「妳不會再丟下我一個人了吧?我們又能夠在一起了吧?只要想見面就能見到面對吧?」
  面對艾莉絲的苦苦哀求,梅莉莎很想要點頭答應。可是,現在還不行──梅莉莎硬下心腸,將自己該說的話說了出來。
  「嗯,沒問題的,我們隨時都能見面喔,很快就可以了。所以在那之前,妳就先躲到安全的地方……沒錯,妳就去拜託軍方吧。如果是當年軍方的那位叔叔,肯定能好好保護妳的。妳還記得那位叔叔的名字嗎?」
  聽到梅莉莎的問題,艾莉絲點了點頭。在她所認識的軍人裡,沒有人比那位叔叔更會照顧別人。那名男子因為憐憫孤苦無依的少女,而將原本不該悉數透露的事件原委,全都告訴了艾莉絲。她從未忘記過那位叔叔的恩情。彷彿是被梅莉莎不由分說的懇求所壓倒,艾莉絲表情嚴肅地用力點頭。一副她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梅莉莎便會就此遠去的樣子。
  「梅莉莎,我會照妳所說的去做。但是在這之前……我們能不能去找我剛才提到的阿爾商量一下?如果是阿爾的話……就算不清楚事情的原委,應該也能幫上梅莉莎的忙。不,他絕對能幫上妳的。」
  「這樣嗎?妳非常信任他呢。」
  「嗯,還有菲婭也是……就是剛才和我一起的那名紅髮女孩。她和小露姬肯定也會願意幫忙。所以……」
  然而,梅莉莎這次卻無言地搖了搖頭。
  「對不起,艾莉絲。」
  艾莉絲面露悲痛地說道:
  「求求妳,梅莉莎。只要一次就好,妳就試著和阿爾談談……求求妳了。」
  一股無可迴避的別離預感。艾莉絲深深低下頭去,用顫抖的喉嚨擠出話語,彷彿是想要抗拒這股預感。她的蜂蜜色秀髮落到了梅莉莎的手臂上,就這樣順勢將額頭貼到對方身上。
  梅莉莎緩緩吐出的一聲嘆息,讓時間的流動緩慢了下來。她突然抱住了艾莉絲的腦袋,像是要回應似地將臉龐湊到對方的肩頭上。
  「……艾莉絲,對不起。還有,謝謝妳。」
  聽到耳邊的溫柔呢喃,艾莉絲慢慢地抬起臉來。
  「妳、妳的意思是……!」
  「我知道了。可是我沒有太多時間,我其實是偷偷過來這裡的……大概馬上就會被人發現了。」
  「那我們就趕快一起過去找阿爾吧!梅莉莎!」
  艾莉絲猛然從長凳上站起身來,順勢拉住梅莉莎的手讓她也跟著起身。
  事情變得奇怪起來了呢──梅莉莎看著艾莉絲有些耀眼的側臉想道。
  自己明明只是來向她發出警告,打算跟她說一句「快逃」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自己應該就能立刻狠下心來,從艾莉絲的身邊離開。然而當自己真的面對艾莉絲時,這樣的決心卻不知為何遭到推翻。即使理智上非常清楚,無法抑制的感情卻滿溢而出……未能就此邁開腳步離去的雙腿,依依不捨地緊緊釘在地上。
  自己明明是在那座設施裡真正得到拯救的一方,此刻卻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實在令人感到痛苦萬分。而艾莉絲再次向梅莉莎伸出了援手。這讓她覺得自己總是依賴著對方的好意。
  那隻拉住自己的纖手是如此柔軟,又是如此有力。彷彿是在暗示著絕對不會再放梅莉莎離開。
  ──我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守護妳,卻反而再次被妳幫助了啊。這樣的我……
  就在這個時候──
  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響徹了學院的每一個角落。緊接著從廣播裡傳出了呼籲避難的指示,整個校園的空氣登時慌亂了起來。
  「──!!」
  這些訊息在在顯示,有某種危機正在逼近學院。而兩名少女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頭頂傾洩而下的無數光芒,毫無疑問是源自魔力的傑作。在兩人抬頭望去的天空彼端,有一道腥紅色的魔法陣正逐漸浮現。那道魔法陣的規模之巨大,遠超過兩人至今見過的任何魔法陣。面對這樣的異常事態,艾莉絲更加用力地拉住了梅莉莎的手。
  「梅莉莎,我們快去避難吧……!」
  然而,梅莉莎卻只是望著天空,動也不動地瞪大眼睛。
  「【獻祭鎮魂曲《sense requiem》】!!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梅莉莎曾經從古鐸曼口中聽說這是什麼樣的魔法。在看到艾莉絲的紀錄影像之後,古鐸曼一臉得意地告訴了梅莉莎這件事情。當軍方展開剿滅古鐸曼根據地的行動時,他打算用這股力量來反將一軍。而施展這項魔法的代價,則以敵方被俘的普通魔法師的心臟來支付。首先向軍方發動局部攻擊以摧毀包圍網,接著再趁著混亂襲擊學院,實現擄走艾莉絲的最終目的。
  沒錯,一度脫離古鐸曼控制的艾莉絲,正是完成他研究的最後一塊拼圖。我直到最近才察覺到這項事實呢──古鐸曼當時頗為愉悅地笑道。他甚至還引用了古人的話語,說什麼「那些通往真正未來的寶藏,都沉睡在過往失去的東西裡」。在那之後,梅莉莎的意識便被切換成了另一個人格……
  「他的目標應該不是學院才對啊!而且這個規模是怎麼回事……唔,到底有多少個孩子被他給犧牲了……」
  梅莉莎猶如囈語般地說道。她在浮現於上空的魔法陣裡,看到了和自己有著相同境遇的夥伴──實驗體的身影。【獻祭鎮魂曲】的發動不僅需要龐大魔力的支持,其中最為關鍵的媒介是,必須使用到魔力根源的器官──心臟。換句話說,那道魔法陣是建立在大量實驗體的犧牲之上,是由殘忍至極的魔法所創造出來的殲滅兵器。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
  艾莉絲朝著流下眼淚、茫然站在原地的梅莉莎叫道: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趕緊離開這裡!阿爾的研究室就在附近,我們快去那裡避難吧……!」
  在艾莉絲的牽引之下,梅莉莎跟著向前踏出了兩三步。但是就在下一個瞬間。
  艾莉絲感覺到梅莉莎被自己拉住的手,忽然變得沉重了起來,於是轉過身去查看。
  「…………梅莉莎?」
  原本不停從梅莉莎臉上滑落的淚水,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乾涸。此刻映照在她眼眸裡的,只有魔法光芒的反射。在那雙眼眸裡別說意志,就連靈魂都彷彿已經離體而去,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情感波動。
  艾莉絲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就發現梅莉莎原本一直被自己握著的手,此刻已經反過來牢牢握住了自己。
  「好痛!梅莉莎,妳是怎麼了?妳沒事吧!?」
  梅莉莎的臉龐驀地傾斜,將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眸朝向艾莉絲。早已乾涸的淚水在臉頰上留下兩道淚痕,宛如戴上了一張詭異的面具。
  「艾、莉絲……」
  梅莉莎的嘴角生硬地動了一下。可是同一時間在高空發生的激烈衝擊,蓋過了她所說出的話語。巨大的爆炸聲鋪天蓋地而來。
  兩股強大的魔法力量,開始上演你來我往的攻防戰。梅莉莎沒去理會艾莉絲嚇得縮成一團的反應,只是用不帶感情的雙眼將她的身影收入視野。在梅莉莎的眼眸裡,只剩下一種無盡黑暗的虛無之色。
  緊接著,一股衝擊傳遍艾莉絲全身。梅莉莎纏裹了魔力的拳頭,先是落在腹部,再來是頸後,就這樣奪走了她的意識。
  艾莉絲連悶哼都沒有發出一聲,整個人就這樣癱軟下去,意識也跟著朦朧了起來。在覆蓋住整片天空的黃金色光芒照耀下,艾莉絲只能用她逐漸縮小的視野凝視著梅莉莎。
  就在意識完全被黑暗吞沒的瞬間,艾莉絲不知為何,想起了自己直到最後都沒能問出口的問題。梅莉莎為什麼要從自己的面前消失……她在臨別之際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究竟是什麼?
  
  艾莉絲雙膝一軟,就此失去了意識。梅莉莎只憑著單手,就將她整個人輕而易舉地扛到肩上。避難工作似乎算是告一段落,希絲緹所支配的魔力已經瀰漫在整座學院之中。無論是學生還是教職員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高空展開的光芒,以及禁忌魔法和高階魔法的激烈碰撞吸引。
  因此那名扛著艾莉絲的賊人,即使大搖大擺地走在地面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到她的存在。
第13章 「淒慘」
  發現艾莉絲遭擄之後,三人立刻展開救援行動。
  亞爾斯抱著忒絲菲婭,朝著樹海內的古鐸曼根據地疾奔而去;為了不被亞爾斯甩落,忒絲菲婭將手臂繞過他的脖子,緊緊摟住了對方,露姬則是緊跟在兩人身後。
  一路上,忒絲菲婭將和艾莉絲接觸的那名女性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亞爾斯。其中也摻雜了以前從艾莉絲那裡聽來的部分,盡可能做到詳細周全。
  那名少女和年幼的艾莉絲一起共度在設施的時光。根據艾莉絲先前脫口而出的話語,她的名字應該是「梅莉莎」。在為了研究光系統而聚集過來的實驗對象裡,似乎也包含這名少女。
  艾莉絲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能和她重逢。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過去的辛酸往事,也逐漸被艾莉絲塞進內心的角落,連帶地也讓那名少女的記憶被封印起來。而亞爾斯的光系統研究,以及針對艾莉絲體質的調查,成為這段塵封記憶重新浮出水面的契機。
  那名少女──梅莉莎為何會在此時出現並擄走艾莉絲?亞爾斯根據忒絲菲婭提供的資訊,立刻斷定梅莉莎很有可能是洋娃娃軍團的一員,隸屬於古鐸曼的麾下。既然她曾經是那項研究的實驗對象,就代表她和古鐸曼在過去有接觸的機會。雖然不曉得她為什麼繼續留在古鐸曼身邊,但有可能是基於某種不得已的理由。
  跟在兩人身後的露姬也聽到談話的內容,她臉上依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亞爾斯非常清楚她不時悄悄咬緊嘴唇,為艾莉絲的孤獨感到同情。
  無論如何,事態時刻都在變化。圍繞著抹殺古鐸曼的任務和作戰的相關狀況,如今已經完全變了樣。根據露姬的報告,儘管她有在和費莉涅菈的通話裡,委託軍方配合亞爾斯的行動提前執行作戰,但還沒能取得肯定的答覆。畢竟茲事體大,已超出費莉涅菈能夠單獨決定的範圍。
  不久之後,收在亞爾斯胸前口袋的特許證,響起了有人來電的鈴聲。
  「幫我接一下。」
  亞爾斯用眼神催促被自己抱在懷裡的忒絲菲婭。
  「喂!這種速度要我怎麼接啊?」
  「妳如果沒辦法接的話,我就只能把妳扔下去自己接了。」
  「我知道了啦。」
  由於亞爾斯恰好為了閃避障礙物而縱身一躍,因此和地面接觸產生的顛簸頓時減緩了不少。忒絲菲婭趁機取出亞爾斯的特許證,用大拇指按了幾下,顯示出半透明的虛擬液晶螢幕。接著她將通話切換成只使用擴音功能的狀態,於是液晶螢幕上僅浮現出「通話中」的符號。忒絲菲婭隨即把特許證湊到亞爾斯的嘴邊。
  「費莉,情況如何?」
  『哪有人一接起來就這樣說話啊?亞爾斯,你這小子可真是不懂禮貌和客套啊。』
  「──!是維札斯特爵士啊。」
  我居然糊塗到忘記先確認通話對象──亞爾斯不禁苦笑起來。即使隔著通話器,對方豪邁粗獷卻口齒清晰的聲音,還是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話說你還是第一次犯下這種失誤吧?』
  「非常對不起。只是你們那邊的調查工作也做得不夠充足呢。身為學院學生的艾莉絲・提列克,其實曾經是古鐸曼的實驗對象。然後當時同為實驗對象的其中一人,似乎在潛入學院和艾莉絲接觸之後,便直接把她擄走了。而且明明前兩天才剛發生過那種事情,學院和軍方的警備人員,卻都沒能掌握到敵人的入侵。『梅莉莎』這個名字您有印象嗎?」
  『──!!那是古鐸曼的人體實驗惡行敗露之後,得到軍方保護的其中一人。她似乎是孤兒,所以詳細背景不是很清楚,不過她的本名是「梅莉莎・雷涅斯」。』
  「看來她至今仍未能從古鐸曼的魔掌逃離。此外,我個人認為古鐸曼的研究恐怕還沒有完成。我不曉得他事到如今還需要艾莉絲的原因是什麼,不過有可能是他之前都沒掌握到艾莉絲的行蹤,又或者是注意到了某種先前遺漏的因果關係吧。至少對現在的古鐸曼來說,艾莉絲肯定是某種必要的研究素材。」
  『他向學院施放的禁忌魔法,只是一場佯攻作戰嗎?雖說遭到綁架的是學院學生,但依舊屬於一般市民,我們會提高處理的優先順序。我們這邊雖然多少會有些延遲,但幸好已經做好事前準備,倒也不致於太過慌亂。』
  「非常謝謝您。另外,我還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你是要說那名叫做梅莉莎的女性,是怎麼入侵學院的對吧?』
  「嗯,警備人員完全沒有允許她進入學院的印象。學院的某個地方很有可能出現了大漏洞。另外還有一點就是,如果她是從根據地過來學院這裡,那麼她是如何突破你們的包圍的?」
  『我們早已對古鐸曼的根據地展開監視,單就監視這一點而言,應該是萬無一失……感覺他們也沒有其他的據點或同夥存在。這些傢伙該不會真的給我挖了一條地道吧?』
  聽到維札斯特半開玩笑的口吻,亞爾斯不禁蹙起眉頭說道:
  「如果真的存在祕密通道,這場作戰很有可能變成白忙一場啊。」
  儘管亞爾斯姑且吐了個槽,但維札斯特心裡應該已經有了一點頭緒。他只是基於情報還不夠確實之類的理由,不願提前告知亞爾斯可能出錯的預先判斷。亞爾斯自認相當瞭解這位前上司的性格。因為信任著維札斯特,所以他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問題。
  「還有,這次的作戰有可能演變成夜間戰鬥。」
  這是亞爾斯擔心的另外一件事情。
  雖說白天對於使用光系統的敵方更加有利,但是如果是魔法戰的話,軍方的魔法師並不會屈居下風。
  然而,一旦局勢演變成樹海內的夜間戰鬥,奇襲的威力便會大幅提升。面對身體能力高人一等的實驗體,普通魔法師很有可能完全不是對手。
  『你別擔心,我們也準備了足夠人手來應對這個問題,到時根本不會進入正面交鋒吧。就算有什麼意外狀況發生,這基本上也是一場殲滅戰。流程和順序都相當單純的。』
  「我知道了。」
  光是能弄清楚這些不安要素,就已經是一大收穫。殲滅戰……也就是說,要將實驗體一個不留地悉數消滅。亞爾斯的腦海裡,陡然想起了疑似艾莉絲舊友的那名女性。根據忒絲菲婭所提供的資訊,無法確定那名女性究竟是不是實驗體……或許有必要把這件事情確認清楚。
  無論如何,只要一想到艾莉絲的心情,亞爾斯也不禁有些鬱悶起來。
  『而且就算真的演變成夜間戰鬥,也不一定完全對敵方有利吧。』
  「您的意思是?」
  『你不是也很擅長夜間戰鬥嗎?』
  「只是稍微而已。」
  『哈!你也太謙虛了吧。』
  根據亞爾斯的經驗,如果維札斯特還有心情說笑,就代表這次的作戰幾乎是萬無一失。
  『目前包圍網已經完成了七成左右,再給我們三十分鐘就能搞定了。』
  「──!真不愧是您呢。」
  露姬聯繫費莉涅菈也不過是半小時前的事情,維札斯特卻能做出如此神速的調度,確實值得感到驚訝。
  『畢竟對手的行動相當古怪嘛。我只是想說可能會有這種狀況發生,於是提前做好了準備而已。』
  雖然維札斯特說得一派輕鬆,但他的應對速度的確相當驚人。
  『那麼,任務結束後見吧。』
  「任務結束後見……」
  這是亞爾斯過去還在維札斯特麾下時,每次出任務前的固定台詞。
  基本上就是用來代替常見的「預祝奮戰到底」,在祈求任務順利完成的同時,也期盼所有同伴都能從任務裡平安歸來。
  
  就在忒絲菲婭覺得兩人的通話告一段落,準備伸出手指關閉線路的時候。
  『……對了,亞爾斯,我女兒就拜託你了。』
  只有在這一句話裡,維札斯特才卸下了軍隊司令的面具,流露出身為人父的聲音。
  「容我暫時借用一下。」
  『嗯,你就幫我好好鍛鍊她吧。』
  事實上,亞爾斯已經委託費莉涅菈去處理另一件事情了。
  以這句話作為結束,兩人的通話就此中斷。
  「暫時……就先這樣子吧。」
  這下子任務若是因此失敗,主要責任就會落到亞爾斯的頭上。不難想像高層將會要求自己回歸軍隊,以負起本次失敗的責任。
  不久之後,離開中層街區的亞爾斯等人,來到人們稱之為「野地」的區域。此時夕陽已妖開始西沉。「野地」這個稱呼,不僅是用來形容此處的杳無人煙,同時也暗指過去在這裡進行的各種非人道實驗。
  「我們要加快速度了。露姬,從這裡開始就算被敵人發現也無所謂。」
  「我明白了。」
  雖然露姬的呼吸已經變得相當紊亂,但是亞爾斯沒有刻意點破這一點,逕自提高了速度。
  隨著逐漸接近目標樹海區域,一行人也逐步放緩速度,最後在目標地點的外頭停下了腳步。三人藏身在漆黑深邃的暗影之中,窺探周遭的動靜。前方的廢墟就是古鐸曼的根據地。亞爾斯已把附近一帶的地形全都記在腦子裡。先前的實地勘查就是在這種時候發揮作用。
  「看起來沒有戰鬥的痕跡。再怎麼說都不會這麼快就開打吧。」
  亞爾斯一口氣衝上前去,縮短了和方才確認到的那座廢墟的距離。
  在廢墟正面降落之後,亞爾斯將忒絲菲婭放了下來,露姬也跟著靜靜佇立在他身旁說道:
  「建築物裡頭空無一人。恐怕是隱藏在地下空間吧。」
  露姬的探查魔法在遇上地下室等空間時,效果會大打折扣。若是存在著能夠送入魔力聲納的通道,探查的精確度也會隨之提升,但就是因為裡頭沒有這樣的通道,才會連諜報部隊都難以掌握實驗體的總數。
  話雖如此,若以删除法來看,敵人肯定是如情報所說的潛伏在地下空間。這棟建築物已經十分老舊,而在它的原始設計圖裡,似乎並不存在地下樓層的空間。
  恐怕是古鐸曼對這棟建築物做了擴建,將它拓展為新的研究設施吧。不對,說起來這裡本來就是一座非法的研究所,或許一開始就隱藏著祕密的地下空間。
  三人踏進已經裸露出鋼骨結構的廢墟。地板上到處都是玻璃碎片,並且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由於現在沒有時間猶豫,因此亞爾斯並未選擇先前勘查時的入侵路線,而是保持警戒地從正面進入。
  亞爾斯走在前頭尋找通往地下的入口;忒絲菲婭和露姬則是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屏氣凝神地跟在他的身後。
  「原來在這裡啊。」
  亞爾斯很快就站到一堵牆壁前面,毫不猶豫地如此斷言道。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堵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普通牆壁。
  「那堵牆壁有什麼好奇怪的嗎?先別管那個了,還是趕快把樓梯找出來吧。」
  「妳是笨蛋嗎?對方如果那麼老實的話,這項任務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派給我了。」
  亞爾斯毫不客氣地駿斥忒絲菲婭的疑問。
  「原來如此,這是魔法呢。」
  露姬在碰觸牆壁之後,好像也立刻看穿了其中的機關。只是她的表情看起來頗為訝異──因為暫且不說實際情況如何,這堵牆壁摸起來的感覺,完全就是冰冷的牆壁觸感。
  「真的偽裝得非常巧妙呢。」
  亞爾斯也跟在露姬之後,將手掌按上了牆壁。如此精巧的程度,必須有相當的魔法技術作為支持。
  眼前魔法的複製效果,和亞爾斯用來延伸自身AWR──【宵霧】鎖鍊長度的《真實複寫》頗為相似。
  說是這麼說,但要創造出如此精密的複製品,可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如果要說其他的可能性,大概就是藉由能影響我方精神的闇系統魔法來操作認知,又或者是……
  亞爾斯將手掌繼續擱在牆面上,尋找著牆壁的正確座標位置。他在意識的深處裡,將資訊導入眼前的正方形空間。接著透過模擬的方式,讓座標位置和《真實複寫》重疊在一起。雖然這是一種暴力破解法,但如果是普通的魔法,只要能解除魔法的構成,應該就能讓它立刻回歸成魔力狀態。
  很快地,魔法所製造出來的那堵牆,像是竄出細微電流般產生龜裂,從縫隙裡流瀉出魔力的光芒。下個瞬間,彷彿是由全息投影note.png構成的牆壁表面,冒出了一大片雜訊,接著魔法之壁便宛如幽靈似地逐漸淡去。
   
     
        編註:照相技術的一種,可以投射出令人產生立體視覺的影像。
     
   
  「「────!!」」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光景,讓露姬和忒絲菲婭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看來那混球真的很懂得怎麼褻瀆生命。」
  只見那裡有一名坐在輪椅上的女性。她的身上穿著一襲拘束服般的白衣,雙手像是祈禱似地握在一起,整個人被固定在輪椅上。
  女子闔上的雙眼,對亞爾斯一行人的出現毫無反應。
  在製造出牆壁的魔法完全解除的同時,女子的脖子也失去了力氣,整顆腦袋就這樣突然垂了下去,反動力讓輪椅跟著搖晃了兩下。
  幾塊染紅的牆壁碎片,從女子合起的雙手裡掉落出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她的後頸部位有動過手術的痕跡。
  「是光系統魔法,大概是用這名女性的血液作為媒介吧。」
  「怎麼會!」
  亞爾斯輕輕伸出手去確認,發現女子的手臂內側插著一根細管。應該就是用這個來一點一點地抽取作為媒介的血液。
  「禁忌魔法嗎?」
  露姬語帶哀傷地說道,在她低頭看著女子的眼眸裡,流露出沉痛的神色。
  「這個人……死了嗎?」
  忒絲菲婭戰戰兢兢地問道。
  「還勉強……不對,沒錯,她死了。」
  亞爾斯之所以會在猶豫片刻後修正說法,是因為儘管女子一息尚存,但顯然已經回天乏術。她的身體原本就十分虛弱,又被抽取了相當數量的血液,從結果上來說大概是必死無疑了。
  被作為半永久魔法力量來源的女子,在魔法遭到解除的此刻,必須付出發動魔法的代價,這就是禁忌魔法的運作機制。
  只是古鐸曼為了隱藏入口,居然不惜犧牲一個人的性命,亞爾斯也不由得對女子感到同情。她若是能在未恢復意識的情況下離開人世,或許也算是一種聊勝於無的救贖。
  「不說這個了,趕快前進吧。」
  在前頭等著一行人的,是一條通往地下的單一通道。位置差不多是在有點偏離廢墟正下方的地方。三人最後來到一個相對開闊明亮的場所,頓時感到周圍的空氣有股濃烈的藥物味道。
  在這個十分廣闊的空間裡,到處都擺放著最新的研究器材。因為天花板相當高聳的關係,所以即使堆放著器材,整體氛圍更像是一座保管庫。而純白的照明燈光雖然很有研究設施的風格,但是總給人一種冰冷陰森的印象。
  「艾莉絲!!」
  就在前方牆壁映入眼簾的瞬間,另一幅光景也出現在了三人眼前。見到那幅光景的忒絲菲婭,登時忍不住大叫起來。
  在無數器材的盡頭位置,特地清出了一塊空無一物的空間,而艾莉絲就在那裡。兩名身穿黑衣的實驗體──洋娃娃士兵──從兩邊架住了艾莉絲,讓她微微垂著頭勉強保持站立姿勢。艾莉絲看起來已經昏迷過去,處於硬被旁人架著站起來,不允許她倒下去的狀態。
  忒絲菲婭的聲音似乎也沒有傳進她耳裡。
  除此之外,那裡還有另一個人的身影。在艾莉絲的身旁,有一名身穿白衣的削瘦男子。手裡拿著注射器的他剛好完成了作業,正從艾莉絲的身邊離開。
  即使從遠處望去,也可以看到那支注射器透著暗紅色的光澤,裡頭似乎裝滿了從艾莉絲身上抽取的血液。
  男子彷彿無視亞爾斯一行人的存在,輕輕舉起注射器照著燈光看了看。他一臉滿足地歪起嘴唇,隨即用手指「咚」地彈了一下注射器。臉上漾起得意笑容的男子,總算將隔著眼鏡的視線轉向亞爾斯等人。就在這一瞬間,即使是忒絲菲婭都明白了,這名渾身散發出瘋狂氣息的男子,正是古鐸曼・巴馮格本人。
  「你果然出現了啊,亞爾斯・雷金……軍方的走狗。」
  伴隨著令人莫名火大的聲音,古鐸曼瞇起眼睛盯著亞爾斯一行人。
  「艾莉絲!馬上把艾莉絲給我放了!!」
  在激情驅使之下,忒絲菲婭立刻拔刀出鞘,筆直地衝上前去。
  只見她穿過器材的叢林,距離艾莉絲僅剩一步之遙……面對這堪稱有勇無謀的突擊,古鐸曼臉上浮現一抹嘲諷的笑。亞爾斯早已料到忒絲菲婭的個性會做出這種突發舉動,作為開戰的信號也算正好合適,因此他只是神色自若地向露姬使了個眼色。
  「亞爾斯大人!陰影處還藏著四個人。」
  「果然是陷阱啊。那丫頭正好可以做誘餌呢,輪到我上場了。」
  忒絲菲婭朝著控制住艾莉絲的洋娃娃士兵高高躍起。就在她舉刀過頂的同一時間,隱藏在器材陰影裡的伏兵,從四面八方撲向毫無防備的忒絲菲婭。
  「──!!」
  下一個瞬間,一眨眼就竄到忒絲菲婭身旁的亞爾斯,伸手揪住她的領子把她拽倒在地上,讓忒絲菲婭躲過了這場奇襲。
  四名洋娃娃士兵倏然散開,分別搶占左右兩側。每個人手裡都拿著一把細長的劍。就在亞爾斯確認到這件事的同一時間,四人在沒有任何信號或眼神配合的情況下,一齊將手裡的武器攻向他。
  「──!!」
  亞爾斯的應對出現了片刻延遲。他從腰間拔出【宵霧】,在空中畫出一道圓形的弧線。在洋娃娃士兵的劍尖抵達前,鎖鍊便已經順著圓形的軌跡跟了過來。是的,亞爾斯起初並沒有打算用AWR來應戰。
  鎖鍊立刻陡然靜止在半空中,干涉空間並且固定座標。
  這是亞爾斯在剎那之間做出的臨機應變。他原本是打算施展魔法干涉地板,直接封鎖四名敵人的行動。可是他認出了這間研究室的牆面材質,於是在遲疑零點幾秒之後,決定切換使用的魔法。而這就導致了方才在應對上的些微延遲。
  雖然鎖環擋下了其中三把劍刃,但是因為應對延遲而產生的誤差,讓最後一把細劍穿過了鎖環的防線,微微劃破了亞爾斯的肩頭。
  「有意思。」
  在一旁隔岸觀火的古鐸曼,重新戴好眼鏡並嘟囔了這麼一句。眼前是一幅奇異的光景──鑲嵌在鎖環上的劍刃像是被牆壁擋住一樣,再也沒辦法往前移動半分。
  亞爾斯順勢揮舞短劍,朝著周圍橫砍一圈。這一劍深深劃開了其中三名洋娃娃士兵的腹部。
  泉湧而出的紅色鮮血,讓三人身上的黑色服裝顯得更加漆黑。儘管身受重傷,他們依舊若無其事地飛身後退,馬上拉開了距離,隨即若無其事地重新舉起脫離鎖環的細劍,再次將劍尖指向亞爾斯。
  亞爾斯用眼角餘光捕捉到露姬正在趕來,於是隨手舉起收攏成棍狀的艾莉絲用薙刀型AWR,朝著好不容易站起身來的忒絲菲婭扔過去。而當薙刀型AWR落到地上、在周圍響起一陣金屬碰撞聲的同時,亞爾斯已經飛身而起,朝著架住艾莉絲的洋娃娃士兵的胸膛,狠狠地送上一記膝擊。通過發出的聲音和傳回的觸感,他很確定對方的胸骨遭到粉碎。接著他一把抓住敵人仰起的腦袋,毫不留情地往地板砸了下去。
  與此同一時間,露姬也朝著另一側的洋娃娃士兵擲出飛刀,貫穿了對方的肩膀。趁著敵人鬆手放開艾莉絲身體的機會,露姬在空中做出一個迴旋,利用迴轉的作用力,將後腳跟直接砸在對方的天靈蓋上,瞬間就把他整個人打倒在地。
  艾莉絲的身體失去支撐,猶如斷線人偶般癱軟下去,但是露姬及時扶住了她。在隔了一拍之後,忒絲菲婭總算從目不暇給的連串攻防中回過神來。她立刻站起身來,撿起近旁亞爾斯扔過來的伸縮薙刀,朝艾莉絲那裡跑了過去。
  「艾莉絲!妳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菲婭?」
  似乎從漫長的昏厥中清醒過來的艾莉絲,眼中終於恢復了光芒,並且對上了焦點。
  「菲婭,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雖然艾莉絲的精神看起來還有些恍惚,不過身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傷。聲音聽起來之所以如此孱弱,大概是意識還一片朦朧的關係。
  「我是來救妳的啊。妳害我擔心死了!」
  「…………!!」
  艾莉絲似乎至此才終於注意到亞爾斯和露姬的存在。
  「阿爾,還有小露姬……?」
  她就這樣坐在地上,帶著仍然有些呆滞的眼神和摻雜著不安的表情,抬頭看向了亞爾斯。
  「看起來……是沒有受傷呢。大概是妳一直都處於昏迷狀態,沒有胡亂掙扎的關係吧。」
  「……嗯。」
  「雖然被人徹底擺了一道的我也沒資格說什麼,只是妳也太容易就被人綁走了吧?」
  看到亞爾斯的手從頭頂上落下,以為自己要挨打的艾莉絲,反射性地微微瑟縮起身子。然而,那隻手只是有些粗魯地擱到了她的頭上。
  「接下來就好好幫忙,當作將功贖罪吧。」
  亞爾斯這麼說完之後,向忒絲菲婭使了個眼色。忒絲菲婭點了點頭,操作薙刀的伸縮按鈕,讓它恢復成原本的長度。「鏘!」那一聲響,似乎讓艾莉絲的意識徹底清醒了過來。她從忒絲菲婭手中接過薙刀之後,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隨即站起身來。與此同時,昏迷前後的記憶也跟著清晰起來,艾莉絲特地換上莊重的表情,用力彎下腰去說道:
  「阿爾、小露姬,真的……很謝謝你們來救我。」
  「阿、阿爾……我也要跟你說對不起。」
  緊接著,忒絲菲婭也低下頭去道歉。因為她心裡非常清楚,剛才如果不是亞爾斯出手相救,自己肯定已經死在敵人劍下了。
  「哼,在跟人道歉以前,先記得道謝好嗎?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就只幫妳這麼一次而已啊。菲婭,妳可是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跟過來的。就算是當作累積經驗也好,接下來給我好好幹活啊。」
  「唔、嗯……謝謝。」
  忒絲菲婭露出一個摻雜苦笑的含糊笑容,輕輕點了點頭,可是她的臉上卻浮現出欣喜的神色。事實上,她──不,她們對於自己被亞爾斯視作「戰力」這件事情,感到有那麼一點開心。但這是只有兩名少女才知道的事情,是認可者和被認可者在認知上的差距。而在這段對答之後,露姬緩緩向亞爾斯開口問道:
  「亞爾斯大人,您的傷勢有沒有大礙?」
  「沒事的。」
  儘管亞爾斯挨了敵人一劍,但因為他及時做出閃避,所以只是被劃破了長袍的肩膀部位。可是露姬依舊向他投以擔憂的視線,原因在於她心裡有一個疑問:亞爾斯為何沒能閃開那種程度的攻擊?也就是她在擔心亞爾斯的身體是否出了什麼狀況。然而亞爾斯的下一句話,解答了他剛才為何會在應對上出現延遲。
  「這間研究室的牆面材質,是由和訓練場相似的材質進一步發展而來……具有吸收魔力的效果。」
  換句話說,能夠在這裡使用的魔法相當有限。這座設施的各個角落大概都動了不少手腳。其他各處也很有可能安裝了這種既能吸收魔力,同時還能緩衝其效果的機關。
  因為注入魔力的速度必須超越牆面的吸收速度,所以從魔力消耗的層面來說,魔法的施展次數也會受到限制。而像忒絲菲婭的《冰結》之類的魔法,可能連能否成功顯現都是問題。
  「外部的探查魔法之所以無法發揮作用,不僅僅是因為位於地下的關係,而是受到這種特殊材質的干擾。這混球的腦袋其實還挺靈光的嘛。」
  「那是當然的囉。研究總是伴隨著失敗,這裡原本就是設計成能夠承受魔力爆炸的結構。凡是元素以外的系統,都得消耗更多的魔力才能發動魔法。」
  一道刺耳的聲音,打斷了亞爾斯的話語。
  那道聲音的主人──古鐸曼雙手一灘,故作誇張地開口說道:
  「真不愧是被譽為最強的魔法師呢。讓我見識到了很有意思的技巧。居然有辦法瞬間看穿牆壁的構造,臨機應變地更換使用的魔法啊。」
  古鐸曼的語氣一開始帶著嘲諷的味道,但他很快就表情一變地轉為興奮的語調,將手指指向某個方向說道:
  「先不說這個了……能麻煩你把那個還給我嗎?我可還沒有用完啊。」
  古鐸曼的指尖指著的是艾莉絲。他的態度非常漫不經心,彷彿是在說什麼小狗嘴裡呵著的玩具一樣。
  而被他這麼指著的艾莉絲,肩膀猛地哆嗦了一下。
  「算了,這個份量也足夠目前所需了。」
  自言自語的古鐸曼,不知何時已將注射器裡的鮮紅血液注入試管,拎起試管晃了兩下。
  在他這種裝模作樣的舉止背後,不難看出古鐸曼的游刃有餘。然而,亞爾斯硬是打斷了這種鬧劇般的氛圍。
  「不好意思,我們沒時間陪你耍猴戲。你已經被軍方下達了抹殺令了。」
  「那可真是不巧,會死在這裡的可是你們喔。」
  古鐸曼像是挑語病似地糾正道,接著再次笑了起來。
  「亞爾斯大人,洋娃娃軍團的總數是……」
  隔了一拍之後,察覺到古鐸曼意思的露姬,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
  古鐸曼已經將試管擱到巨大的長桌上頭,快手快腳地按下照明的開關。
  只見周圍的燈光逐漸增強,隱藏隔間的牆壁也接二連三地遭到撤除。很快地,終於顯現出全貌的遼闊設施內部,每個角落都沐浴在燈光之下。
  「「──!!」」
  「一百,不對!一百五十……不對!是將近兩百名!」
  「……」
  數量完全超出事前預估的洋娃娃軍團,井然有序地列隊站立在那裡。
  三名少女都面露驚愕之色,亞爾斯則依舊一臉淡然。古鐸曼見狀,頗感掃興地皺起眉頭,像是要將眾人推落絕望深淵地緩緩說明道:
  「不多不少,正好兩百人喲,小姑娘。我這個人的個性啊,就是不管什麼事情,都喜歡湊到一個剛剛好的數字。無論軍方做了多少準備,都無法料想到這種程度的人數吧?亞爾斯・雷金,就算是君臨所有魔法師頂點的你,在這個魔法受到限制的環境裡,也不可能對付得了三十名以上的對手。你們的生存機率……是0%呢。」
  古鐸曼像是在強忍笑意般搖晃起身體。他確信自己的研究成果,已經完全超越最強魔法師的力量,這讓他湧起一種強者的優越感,以及身為研究者的自豪感。
  「這樣子啊。」
  相反地,亞爾斯只是不帶感情地回了這麼一句。古鐸曼的這種自豪感在他眼裡看來,已經和路邊的小石頭沒有什麼兩樣了。
  因為人體實驗的成果,打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空。亞爾斯最初注意到古鐸曼的研究時,本來還覺得即使這項研究走上了歪路,但只要運用得當,應該還是能從中挖掘出些許價值……然而此刻的他,只想嘲笑抱持如此膚淺想法的自己。
  亞爾斯沒有感到任何不安。他一定會保護好忒絲菲婭、艾莉絲,以及露姬。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事情讓他感到不放心,大概就是這座設施的外部狀況。
  在外頭待命的魔法師們,儘管人數眾多卻缺乏有效的戰鬥力,若是和這種數量的洋娃娃軍團正面交鋒,肯定會迎來全軍覆沒的命運。更別說此刻天色已晚,更有利於洋娃娃士兵發揮奇襲的優勢。
  亞爾斯低聲向露姬發出「幫我聯絡司令」的指示,但露姬立刻答覆他:
  「目前無法取得聯繫,好像是有通訊干擾的樣子。」
  包圍網可能也還沒布置完成。如此一來,唯一的選項就是在這裡削減洋娃娃軍團的數量了。
  「軍方不管集結了多少人手,都不可能是這些孩子的對手。就讓我好整以暇地展開逃亡吧。這個無法理解我的研究有多麼崇高的國家,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居然有臉說什麼『崇高』……」
  覺得聽不下去的艾莉絲,在口中複誦著這個詞彙。她拿著AWR的雙手,發出了「嘎嘰」的緊握聲響。
  「你的所作所為,根本不配稱作崇高的研究。你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身為研究者的私欲,給許多人帶來了不幸。像這樣的東西,我絕對不承認它是研究。」
  「艾莉絲……」
  古鐸曼原本有些得意的笑容垮了下來,撫著脖子冷冷地說道:
  「妳這個東西給我閉嘴。妳只不過是擁有我研究所需因子的容器而已。」
  「唔……!」
  古鐸曼對兒時的艾莉絲展露出的些許溫柔,如今已蕩然無存。而這或許才是這名科學狂人的本性。只見古鐸曼臉上浮現卑劣的笑容,「啪」地彈了一下手指。伴隨著這聲響指,一道人影從整齊排列的洋娃娃軍團裡竄了出來。
  「──!!梅莉莎!」
  那是艾莉絲一直渴望重逢的少女。梅莉莎沒有對艾莉絲的聲音產生任何反應,帶著空洞的眼神,宛如機器人般邁開腳步。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梅莉莎居然就這樣走到了古鐸曼的身旁,和他並肩而立。
  看到艾莉絲僵在原地不發一語的模樣,亞爾斯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被艾莉絲喚做「梅莉莎」的那名女性,腰間插著一對雙刀型的AWR。和其他的實驗體一樣,她的自我意識明顯已經消失,整個人的精神處於古鐸曼的控制之下。
  「梅莉莎、梅莉莎!!」
  「…………」
  艾莉絲悲痛的呼喊響徹整個室內,可是梅莉莎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古鐸曼像是要刻意刺激艾莉絲的神經一樣,用手指撩起梅莉莎的頭髮,輕輕撥到她的耳朵後面說道:
  「雖然是早期的缺陷品,但妳果然還是記得呢。我說艾莉絲啊,如果是由和妳交情甚篤的這丫頭來讓妳閉嘴,妳不覺得這也是一件美事嗎?梅莉莎真的是個命運悲慘的孩子。但是,即便是孤苦無依且遭到世人拋棄的這丫頭,也具備光系統的素質和這樣的運用之道,這個世界可真是充滿驚奇啊。」
  「妳對梅莉莎做了什麼!?」
  然而,梅莉莎依舊像是真正的機器一樣,沒有出現任何反應。如果是艾莉絲所認識的梅莉莎,絕對不可能和奪走一切的古鐸曼混在一起。畢竟她們可是因為這個男人而嚐盡辛酸苦楚,艾莉絲深信自己是和梅莉莎一起克服了那段艱辛歲月。
  「哈哈、哈哈哈,妳真的什麼都不明白啊。從旁人的眼裡看來,妳們兩個的交情簡直好到有點異常,就像是真正的姊妹一樣呢。」
  聽到古鐸曼的嘲笑聲,艾莉絲不禁捏緊了握著AWR的手。可是古鐸曼的下一句話,卻讓這股力量徹底從指間流走,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妳真是個樂天的孩子呢,艾莉絲。對梅莉莎來說,只要是能陪她玩『家人遊戲』的人,不管是誰都無所謂。真虧妳們能對毫無血緣關係的陌生人如此投入。老實說,我看了都覺得有點噁心呢。」
  古鐸曼露出厭惡的神色,彷彿是在對艾莉絲的這份感情嗤之以鼻。艾莉絲朝著這樣的古鐸曼大喊道:
  「你騙人!才沒有這種事情!梅莉莎一直都陪伴在我身邊!梅莉莎她、梅莉莎她是特別的存在……!」
  沒錯,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艾莉絲激動不已地吐露話語,彷彿是要傾洩出自己心中的所有思念。她那高亢激昂的語調,就像是要蓋過那些不願接受的言語。
  當艾莉絲聽到古鐸曼的那一席話時,伴隨著過去的陰暗記憶,又開始在她的胸口深處隱隱作痛起來。艾莉絲明明覺得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是梅莉莎在臨別之際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當年的她確實沒有聽清楚。這樣的不安化為一絲陰霾,落在她確信不疑的想法上,讓她的心產生了動搖。
  面對艾莉絲的負隅頑抗,古鐸曼再次得意洋洋、語帶嘲弄地說道:
  「不,我可沒有騙妳。就是因為這樣,梅莉莎才會主動回到我的身邊。畢竟她一心想要獲得家人嘛。到頭來,這丫頭即使脫離了我的控制,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容身之處。妳知道嗎?這丫頭原本就是那種非常依賴人的性格,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異常的執著。反過來說,就是她極端地害怕孤獨。艾莉絲,妳只不過是梅莉莎用來填補孤獨的替代品。我的確是在那座設施裡稍微擺弄了這丫頭的身體,但與之相對的,我也幫她準備了填補孤獨的玩偶。」
  「……怎麼可能。」
  「梅莉莎從我這裡溜走、偷偷跑去和妳見面的事情,其實也在我的計算之中。因為在我對這丫頭說明妳的重要性和我的企圖以前,特地讓她看到了有妳出現的影像畫面……這丫頭好像還以為我沒有發現這件事情呢。畢竟如果是這丫頭的話,妳應該會高高興興地跟著她過來吧。」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我這人可是很謹慎的。正因為梅莉莎身上還殘留著感情這種不穩定要素,所以我透過埋藏在她體內的裝置,隨時監控這丫頭的言行舉止,就連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沒錯,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喔。在妳們感人熱淚的重逢戲碼結束之後,我看準時機按下了這丫頭的『開關』。這也是為了不受任何人阻撓地將妳擄走。不曉得這一切的妳們,聊得可真是開心啊……果然感情這種東西是百害而無一利呢。這丫頭就是因為成了感情的俘虜,才會做出背叛我的舉動啊。」
  艾莉絲的精神似乎終於再也支撐不住,就連握住AWR都已經無法做到。掉落到她腳邊的薙刀,發出了一道沉重的金屬聲響,在整座設施裡迴蕩不已。
  「你這個人渣!」
  忒絲菲婭按捺著怒髮衝冠的怒火,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面對忒絲菲婭的懾人氣勢,古鐸曼轉向她的方向高聲嘲笑道:
  「哈!妳一個小丫頭能懂什麼。我可是將這些徒具資質卻無法發揮能力的魔法師缺陷品,一手拉拔成這種等級的戰力。他們既不會感受到疼痛,也不曉得恐懼為何物……和你們這些傢伙相比,肯定能更有效率地殲滅魔物吧。能為人類帶來如此偉大貢獻的研究,在這世上還能找到第二個嗎?」
  或許是憤怒已經到達了極限,忒絲菲婭沒有繼續開口說話,取而代之的是化為魔力奔流的沸騰怒火,就這樣直接從她身上流洩而出。
  而代替忒絲菲婭反駁古鐸曼的,是始終在一旁默默聽著的亞爾斯。
  「哼,連完成都說不上的研究,居然也好意思大吹特吹。我可不覺得人格崩壞的人偶有辦法贏過人類。事到如今你還執著於艾莉絲的理由,就是需要她那作為寶貴成功案例的因子資訊吧?」
  「你居然察覺到了啊。不是我自誇,但是那場作戰非常精彩吧?任誰都想像不到禁忌魔法只是一場佯攻作戰。話雖如此,在我原本的預期裡,那所令人討厭的學院應該要被轟掉一大半才對。算了,事到如今這已經無關緊要了。梅莉莎完美地達成了任務……呵呵。當她發現艾莉絲是被自己親手擄來的時候,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不過真要說起來,她已經不可能恢復自我了吧。」
  伴隨著一道細微的聲響,古鐸曼用腳踩爛了某樣東西。從他白衣口袋掉落出來的那樣終端裝置,可以操控梅莉莎的精神並喚回她的自我,只是在場的其他人都不可能曉得這件事。然而,亞爾斯看著古鐸曼的得意模樣,嘲諷地咧起嘴角說道:
  「雖然你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不過你能夠分離元素因子,純粹只是出於偶然吧?」
  艾莉絲的因子之所以會被完全剝離,並不是因為古鐸曼有意識地對其進行抽取。儘管這當然是某種機制所造成的結果,但基本上應該是以近乎意外事故的形式發生。因此無法重新再現相同結果的古鐸曼,才會事到如今還需要艾莉絲的存在。
  「而且你為了不讓其他實驗體認知到拒絕反應,甚至直接摧毀了他們的自我意識。」
  「哼,多虧這樣的關係,我才製造出了絕對服從命令的魔法師。」
  「不對,他們終究只是人偶而已。從神經系統遭到截斷這一點來看,他們也產生了拒絕反應對吧?」
  「…………!!」
  曾經和洋娃娃士兵反覆交手的露姬,想起敵人那種彷彿感覺不到疼痛的動作,開口向亞爾斯詢問道:
  「亞爾斯大人,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樣的做法原本就相當勉強。和魔法系統相關的魔力是由心臟負責生成,即使在因子上頭進行覆寫,也不可能改變這樣的事實。在身體內部始終並存著兩種相反系統的情況下,肉體怎麼可能不出現拒絕反應。」
  因為魔力從性質上來說,是根據「何種系統的資訊在體內占比較高」,來決定每個魔法師所擅長的系統。
  而對魔力進行強制覆寫,其實就等於是在強制轉換心臟生成出來的魔力。比方說,儘管原本心臟生成的是偏向炎系統的魔力,但從心臟送出的這些魔力,會被強制轉換為光系統的適性,因此不可能不對身體造成負擔。從頭到尾就是一套不安定且不協調的系統。
  「然而從結果上來看,實驗體卻能夠施展出光系統魔法……明明對魔力進行覆寫這種事情,會對肉體造成巨大的負擔。光是想到有多少生命淪為這項瘋狂實驗的犧牲者,就讓人噁心得想吐啊。」
  「這叫做必要的代價。偉大研究的完成,總是伴隨著莫大的犧牲。」
  古鐸曼大言不慚地冷哼道。
  「你那根本就不叫完成,而是不完全。正是因為無法抑制拒絕反應,所以你才會摧毀實驗體的神經和自我意識,製造出空殼般的人偶對吧?」
  「你說的沒錯。我截斷他們的痛覺並不是考量到戰鬥的事情,純粹只是製造元素魔法師的必要程序而已。為了不讓他們認知到拒絕反應,我透過單方面下達命令的方式來限制他們的思考。」
  「所以說……」
  亞爾斯知道艾莉絲在說這句話時,用力咬緊了嘴唇。
  「嗯,實驗體是極為短命的存在。一旦出現拒絕反應,他們便命不久矣。」
  古鐸曼輕描淡寫地說道。
  「怎麼會這樣!」
  艾莉絲捂著嘴巴,肩膀顫抖不已。想到梅莉莎淪為古鐸曼惡意的犧牲者,讓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起來。亞爾斯將手按在搖搖欲墜的艾莉絲肩上,開口向她確認道:
  「艾莉絲,我要跟妳確認一件事情:她──梅莉莎是和其他的洋娃娃士兵一樣,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自我意識嗎?」
  艾莉絲完全沒去多想亞爾斯為何要這麼問,立刻搖頭回答道:
  「不是,我們直到中途為止都還能正常對話,而且她也記得以前的事情。」
  即使只是暫時性的,但從擁有自我意識這一點來說,梅莉莎顯然和其他實驗體不同。因為她原本就是光系統的關係,所以很有可能由此避免了自我意識崩壞的命運。如果古鐸曼摧毀實驗體自我意識的目的,是為了讓他們能夠使用光系統魔法,那麼梅莉莎的自我意識或許還有挽救的機會。
  可是亞爾斯沒有特別把這件事情說出口。
  「無論如何,這些問題都會得到解決。艾莉絲,只要有妳存在,我的實驗便能夠昇華到下一個階段。」
  朝著艾莉絲伸出手去的古鐸曼,臉上滿是殘虐的扭曲笑容。
  「古鐸曼,就憑你是不可能的……不,任誰都無法做到這種事情。」
  亞爾斯冷靜透徹地斷言道。
  「沒這回事。已經有許多貴族前來向我洽詢實驗體的交易事宜……無論是誰都能夠平等地獲得力量。就算是沒有能力的那些傢伙,也能夠充分發揮他們的價值──親手創造出凌駕高階魔法師的兵器,可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快樂的事情嗎?亞爾斯・雷金?」
  這大概就是古鐸曼研究的中心思想吧。總而言之,亞爾斯對古鐸曼這名男子所抱持的疑惑,至此基本都得到了解答。他和古鐸曼已經無話可說,也沒有爭取時間的必要。兩人在見解上存在著難以言喻的決定性差異。
  亞爾斯低聲囑咐露姬、忒絲菲婭,以及艾莉絲三人,要她們把自己的眼睛閉上。在戰鬥的過程中聽到這種命令,三名少女免不了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在亞爾斯的再次催促下,三人最後還是乖乖聽話照做。
  「在我說可以之前,都絕對不能睜開眼睛啊。」
  亞爾斯鄭重叮囑過後,緩緩抬起一隻手臂,舉向自己的前方。一道混濁的漆黑魔力,久違地從亞爾斯身上四溢而出。那股魔力迅速成形,化為能夠輕易用肉眼確認到的存在。彷彿是由持有意志的煙霧凝縮而成的那樣東西,體積逐漸變得愈來愈大,就這樣在空中盤捲成了一團。而它那種無比怪異的蠕動方式,實在讓人很難將它和魔力聯想在一起。
  周圍的空氣和氛圍,驟然變得令人不寒而慄起來。三名少女儘管為此感到訝異,但她們都繃緊身體閉上眼睛。亞爾斯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要求三人閉上眼睛的命令固然相當異常,但是少女們此刻感受到的最大威脅,其實不是來自洋娃娃軍團,而是亞爾斯本人。
  「那、那是什麼東西……!」
  古鐸曼起初還顯得從容不迫,一副「就讓我看看你要怎麼垂死掙扎」的表情,但是他會立刻嚇得瞪大眼睛,其實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眼前的現象別說是古鐸曼,即使是老練的魔法師也無法理解。只見包圍在亞爾斯周遭的黑色魔力,正在他的身邊緩緩蠕動。那股宛如漆黑巨蛇的魔力,甚至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有某種惡魔般的詭異存在降臨到了這個世界。
  另一方面,在好不容易才呼喚出這股力量的操控者──亞爾斯的眼眸裡,只剩下一片乾枯的虛無,和猶如無盡深淵的黑暗。很快地,他的所有意識,彷彿都轉移到了蠢蠢欲動的魔力上頭……接著喃喃道出了它的名字:
  「接招吧,【暴食捕食者《gula eater》。】」
  只見那股漆黑的魔力,一口氣朝著洋娃娃軍團直奔而去。
  呈圓形的前端部位冒出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嘴,同時有更多魔力從那張巨嘴裡奔流而出,形成了新的巨嘴。為了滿足捕食的欲望,漆黑的魔力極盡貪婪地讓身體延展伸向獵物,開始恣意吞噬不幸的犧牲者。
  「──!!散開!」
  幾乎就在亞爾斯解放魔力的同一時間,古鐸曼如此大喊出聲,並且馬上命令身旁的梅莉莎保護自己。但那當然已經來不及了。
  為了閃避那張巨嘴的突擊,洋娃娃士兵向後飛退,但還是接二連三地被它吞噬了進去。
  那些碰觸到漆黑魔力本體的洋娃娃士兵,全都當場倒地。他們每個人都翻起白眼,就此動也不動,宛如靈魂已經離體而去。有好幾名遭到巨嘴襲擊的洋娃娃士兵,試圖飛到半空中逃跑,但那同樣是無謂的抵抗。從漆黑魔力蜿蜒曲折的身體上頭,冒出了好幾條黑色的觸鬚,像是樹枝一樣的伸向空中。洋娃娃士兵在觸碰到這些觸鬚之後,頓時力氣全失地從空中墜落,一頭栽到了地板上。即使僥倖逃離追擊的人,也沒有餘力做出反擊。
  「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啊!?」
  恐怕就連從頭到尾都目睹這一幕的古鐸曼,也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現象是怎麼回事。這股漆黑魔力的真面目,是亞爾斯所擁有的另一種異質魔力。具有自我意識的這股魔力,會主動吞食對手的魔力。魔法師光是碰觸到這股魔力,靈魂便會被它吞噬。由心臟生成出來的魔力,從某種層面上來說相當於生命力的來源。一個人的魔力若是在瞬間被悉數吞噬,導致體內沒有剩下半點魔力的話,自然是必死無疑。
  此外,從理論上來說,亞爾斯能夠將吸收過來的魔力轉為己用,不過他之所以選擇在此時動用這股力量,其實是基於別的理由。畢竟如果只是要追求同等程度的殲敵效果,別的魔法其實也能夠辦到。
  但是,一來是因為周圍能夠吸收普通魔力的壁面,不曉得會對魔法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二來是因為在地下空間使用威力太強的魔法,有可能導致天花板崩塌陷落。如果再加上其他理由的話,那就是對這些實驗犧牲者的最後慈悲,以及對三名少女的心理衝擊考量。大量的人體被炸得殘肢紛飛又或直接化為焦炭,飛濺的鮮血將周圍染成一片殷紅……這樣的收場方式未免太過慘不忍睹。即使是對敵人毫不留情的亞爾斯,也不太想讓前途有望的三名少女體驗這樣的場景。
  從結果上來看,動用【暴食捕食者】似乎是個成效頗佳的選擇。亞爾斯其實是第一次把這招用在人類身上,不過事情算是進行得相當順利。話雖如此,因為他難以判斷這樣的場面到底殘不殘忍,再加上這是連對自己人都不希望透露的祕密武器,所以他還是事先要求三名少女將眼睛閉上。
  「………就此長眠吧。」
  最後,在幾乎已經沒有活物存在的空間裡,撞上設施壁面的【暴食捕食者】綻裂開來。即使頭部已經四分五裂,漆黑的巨蛇仍舊渴求著更多的犧牲者。就在巨蛇即將大鬧起來之際,亞爾斯集中所有的精神,成功在最後一刻控制住了它。那股漆黑的魔力很快就像是腐朽了一樣,逐漸變淡消失。
  「結束了。可以睜開眼睛了。」
  「「「────!!」」」
  應聲睜開眼睛的三名少女,全都露出了同樣的表情。透過古鐸曼和亞爾斯的對話,三人勉強知道洋娃娃士兵剛才動了起來。但是在其後傳來的聲音裡,沒有任何激烈的打鬥聲響,只有人體「啪噠啪噠」地倒在地板上的聲音,宛若寂靜的終結之音。倒在地板上的洋娃娃士兵,身體表面看不到任何外傷,彷彿是吸入了瞬間奪走生命的毒氣一般。簡直像是有人以巧妙的手法,從這群有生命的人偶裡抽走了靈魂。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
  亞爾斯如果能夠回答忒絲菲婭的詫異提問,那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要求眾人閉上眼睛。
  相當清楚這一點的露姬,雖然和忒絲菲婭一樣想開口發問,但她最後克制住了衝動,靜靜地緘口不語。
  倒下的洋娃娃士兵大約在一百名上下,差不多接近一半的人數。
  「你……殺了他們嗎?」
  艾莉絲在倒抽一口涼氣之後,從亞爾斯的身後輕聲問道。她的語氣裡並沒有嫌惡或恐懼的味道,純粹是想確認事實的樣子。現場就只有古鐸曼和梅莉莎兩人毫髮無傷,因為亞爾斯設法將他們排除在【暴食捕食者】的目標之外。他之所以留下古鐸曼的性命,是為了讓艾莉絲直接面對面地清算過去……梅莉莎的倖存也不是因為她待在古鐸曼的身邊,而是因為她是艾莉絲舊友的關係,亞爾斯對於隨便奪走她的性命感到有些遲疑。再加上梅莉莎明顯不同於其他的洋娃娃士兵。沒錯,如果讓亞爾斯來說的話,除了還有能力和艾莉絲對話的梅莉莎以外,其他洋娃娃士兵都已經算不上人類,只是一具人肉傀儡而已。感情遭到剝奪的他們已經沒有恢復的希望,因此斷絕他們苟延殘喘的生命,是唯一能夠拯救這些靈魂的方法。亞爾斯過去在戰場上,就曾經這樣送走好幾位陷入腦死狀態,又或身受重傷、救治無望的魔法師。
  正因如此。
  「嗯,我殺了他們。」
  他沒有任何拐彎抹角,簡單明瞭地回答道。
  「……」
  艾莉絲沒有繼續追問這件事情。看到周遭的景象並未化為一片血海,艾莉絲似乎也領會到了亞爾斯為何會選用這種方法。
  「亞、亞爾斯・雷金……你究竟幹了什麼好事!」
  古鐸曼露出恐懼戰慄的表情,口沫橫飛地高聲叫罵道。那是一聲近似尖叫的怒吼,裡頭融合了對前所未見的攻擊所造成的恐懼,以及自身的絕對優勢在瞬間崩毀所帶來的動搖。
  「別說三十個,就算一百個也不是我的對手。」
  雖然亞爾斯表面上看起來若無其事,其實他在精神方面的疲勞相當可觀。
  事實上,亞爾斯當初就是為了駕馭【暴食捕食者】的力量,才會展開他個人獨創的那種魔力壓制訓練。這股具有捕食欲望的魔力凝結體,近似於一種魔法生命體,擁有原始的本能和自我意識。因此如果不對其加以控制,它會將擁有魔力的一切事物全部吞噬殆盡──就和魔物所做的事情一樣。
  為了控制這項猶如雙刃劍的魔法,亞爾斯投入了大量的心血進行鑽研,儘管如此,他目前也只能在一定時間內阻止它的失控。這不是那種一天能動用兩三次的祕密武器。此外,由於【暴食捕食者】擁有自我意識,因此一旦大量吸收魔力,會導致它的力量變得過強,別說將吸入的魔力提供給主人,甚至還會做出反抗的行為,就連亞爾斯都有可能應付不過來。此刻正在持續消化吸收進來的魔力,再將其從身體發散出去的亞爾斯,感到眼睛的深處隱隱作痛。正因為這樣的關係,吸收進來的魔力必須經過適度的吸收和釋出,也是這項魔法的限制之一。
  亞爾斯一邊用意志力克服席捲全身的疲勞感,一邊再次挑釁地揚起嘴角說道:
  「怎麼啦?人偶遊戲結束了是嗎?」
  「可惡!!」
  顯露出本性的古鐸曼,憤怒地咬著臼齒。
  由於古鐸曼的精神出現動搖,有將近六十名的洋娃娃士兵脫離了他的精密控制,隨著本能的衝動逃到外頭去了的樣子。留在現場的洋娃娃士兵則還有四十名上下,是古鐸曼好不容易才控制下來的部隊。
  ──數量還是很多啊。
  雖然外頭有五百名左右的魔法師在待命,但是聽說多數成員的實力都不怎麼靠得住。然而就算亞爾斯想立刻追上去,現場也還殘留著大量的洋娃娃士兵。
  如果只是一兩個的話倒還好說,四十名洋娃娃士兵這樣的數量,再怎麼說都不是露姬一個人應付得來的數量。
  「還沒完呢,只要有這麼多數量,我還是能宰了這些傢伙。」
  但那終究只是推測估算出來的數字。儘管亞爾斯已經證明他的計算純粹是紙上談兵,但古鐸曼依舊執迷不悟地抓著這點不放。
  「別讓這傢伙有機會使出魔法。」
  洋娃娃士兵對古鐸曼夾雜怒意的命令產生反應,像是機械般動了起來,轉向亞爾斯的方向。
  「殺……殺了……」「死死死死死……死吧?」「全部?這傢伙……把這傢……」
  這支散發出異常殺氣的軍團,讓忒絲菲婭和艾莉絲感到一陣畏懼,但那也只是片刻的事倩。
  「過來了!猶豫不決會害死同伴,妳們千萬別忘記這一點。」
  聽到亞爾斯的話語,兩名少女都下定決心地點了點頭,在AWR裡注入了魔力。相隔片刻之後,亞爾斯像是終於想到怎麼表達似地繼續說道:
  「還有,艾莉絲,不願捨棄任何東西的人,是守護不了任何事物的。這樣的做法必定會導致某種扭曲,妳要牢記這一點。到時需要為此付出代價的人,並不一定只有妳一個人而已。但即使如此,也不是說能夠守護一切的方法就不存在。所以妳不需要想著去追求正確答案。或許這樣有點殘酷,但是就由妳自己來選擇怎麼做吧……辦得到嗎?」
  面對亞爾斯近似訓誡的這一席話,艾莉絲點了點頭。打從戰鬥開始的那一刻起,妳就必須做好覺悟──她隱約能夠明白亞爾斯想要傳達的意思。出手救助梅莉莎這件事情,等於是讓同伴承擔巨大風險的行為。然而,即使將這一點納入考量,也應該還是要以艾莉絲的這份情感為優先。因此亞爾斯才會叫她自己做出選擇。也就是要她別去在意選擇的可能後果,而是下定決心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結果。
  「忒絲菲婭、艾莉絲,妳們兩個人一起應戰。絕對別給我單獨行動啊。」
  雖然這句話主要是在叮囑個性衝動的忒絲菲婭,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不讓兩人失去冷靜。
  事實上,兩名少女即使聯手出擊,頂多也只能對付一名敵人。就算動用了魔法,魔力也會受到特殊壁面的影響而弱化,而且敵人也不是那種能夠輕易命中的對手。
  「「是!!」」
  「露姬,妳別離她們兩個太遠喔。」
  「我明白了。」
  將陣型分散開來的洋娃娃軍團,每一個人都沒有多餘的動作。根據亞爾斯的猜想,古鐸曼並沒有控制他們的全部動作,只是給出了大致的基本方針,洋娃娃士兵本身擁有一定程度的自主行動能力。或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儘管他們的行動稱不上合作無間,但每一個人都能靈活掌握彼此的位置,不會出現誤傷友軍的情形。
  只是那樣的動作一看就知道不是源自經驗的積累。
  「別怪我無情啊。」
  亞爾斯之所以劈頭就來上這麼一句,是因為他這次沒辦法像剛才那樣,讓洋娃娃士兵溫柔地死去。
  只見亞爾斯的眼眸倏然失去光彩,僅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虛無。
  那是代表他的精神已經切換為戰鬥模式的信號。不過,這並不是說亞爾斯進入了狂亂的狀態。就只是冷靜的思維接管了一切,以絕對的合理性為基礎,思緒如電一般構思著最合適且最快速的殲敵方法。
  亞爾斯朝著湧向他的其中一人擲出【宵霧】。短劍直沒胸口,奔跑中的實驗體就這樣向前栽倒,在地上留下一片血泊。
  首先解決一個。
  亞爾斯扯動鎖鍊拔出劍刃,在握住的鎖鍊上注入魔力。
  他在空間裡固定了無數個座標點,並以《真實複寫》複製出了同等數量的【宵霧】。儘管有魔力吸收壁的影響,但是對亞爾斯這樣的絕頂高手來說,就只是需要的魔力消耗量增加了那麼一些而已。
  幾道微小的扭曲在亞爾斯的周圍湧現。也不曉得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由魔力塑造出的【宵霧】就這樣憑空浮現,顯露其獨特的黝黑劍尖。然後又有另一把浮現出來,緊接著又是另外一把……
  由魔力所複製出來的大量【宵霧】,和原版的差異只在於少了鎖鍊。這是併用空間干涉魔法的複合魔法──
  「【朧飛燕】。」
  飄浮在亞爾斯周圍的三十來把黑劍,各自對準目標,筆直發射了出去。
  或許是因為不具備足夠的自主行動能力,又或者是古鐸曼來不及發出指示,沒有半個洋娃娃士兵選擇直接閃避攻擊。為了抵擋筆直飛來的黑劍,他們每個人都舉起了AWR。然而,在勢如迅雷的黑劍面前,這些武器全都化為了碎片。
  胸口被徹底貫穿的洋娃娃士兵,就這樣停止了生命活動,遭到截斷的痛覺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作用。剩下的洋娃娃士兵絲毫沒去理會相繼倒地的同伴,只是前仆後繼地朝著亞爾斯湧了過去。
  「好厲害!」
  亞爾斯神乎其技的演出,讓忒絲菲婭忍不住出聲讚嘆;艾莉絲則是驚訝到嘴巴都合不起來;露姬更是如痴如醉地緊盯著他戰鬥的英姿。
  有一道人影突破了亞爾斯的防衛線,從他的視野邊緣冒了出來。
  只見那名洋娃娃士兵一個九十度轉彎,左右各持一把短劍,朝著亞爾斯撲了上來。直奔要害而來的凌厲劍刃,瞄準的是亞爾斯的頸部。對方的出招架勢相當獨特,兩把短劍都朝著內側揮舞,像是要把亞爾斯夾在中間一樣。就在寒光閃爍的那一瞬間,亞爾斯將上半身後仰,做出最低限度的迴避動作,敵人的兩把短劍就這樣掠過他的鼻尖。
  洋娃娃士兵的那兩把短劍,彷彿猛獸橫咬過來的大嘴般交叉在一起,在亞爾斯的眼前響起一陣金屬摩擦的聲音。但就在下一個瞬間,對方的手腕已被亞爾斯纏裹魔力的手刀擊碎。當然,亞爾斯也很清楚敵人不可能因為這樣就退縮。
  亞爾斯接著將短劍一轉,劃開了從左側攻過來的實驗體的頸動脈,朝他的腹部送上一腳。那名洋娃娃士兵的身體因為衝擊而彎成ㄑ字形,以驚人的速度飛了出去並撞上天花板。遭到撞擊的天花板嘩啦嘩啦地灑下碎片,隨著重力的作用落了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亞爾斯一腳掃倒從右側撲過來的實驗體,朝他的胸口送上一掌。對方就像是從彈射器發射出去一樣,筆直地飛了出去,跌進了洋娃娃士兵的人群之中。亞爾斯扯動【宵霧】的鎖鍊,將短劍投擲出去展開追擊,那名實驗體在和其他同伴撞在一起的同時,短劍也已深深刺進了他的胸口。
  但是剩下來的洋娃娃士兵,毫不關心那些在眼前遭到屠戮的同伴,再次同時朝著亞爾斯攻了過去。
  「【自動追擊《auto heights》】。」
  才剛收拾掉一名洋娃娃士兵的【宵霧】,突然震動了起來。只見【宵霧】在斷氣的敵人胸口開出一個洞來,接著便連同鎖鍊一起掉轉劍刃的方向,以猛烈的速度襲向朝著亞爾斯奔去的洋娃娃士兵。實驗體接二連三地從背後遭到【宵霧】貫穿,就像是撲向獵人的狼群,被獵犬從後頭收拾掉一樣。然而,其中有幾名洋娃娃士兵,似乎打從一開始就不是要襲擊亞爾斯,他們穿過殺戮地帶(killing zone)的兩側,跑到亞爾斯的背後去。
  「往妳們那裡去了。」
  亞爾斯一邊用【宵霧】解決敵人的漏網之魚,一邊頭也沒回地向艾莉絲和忒絲菲婭說道。
第14章 「悲哀的結局」
  逐漸逼近的兩名洋娃娃士兵,舉起了手裡的小太刀。展開迎擊的忒絲菲婭和艾莉絲,也已經做好了戰鬥的覺悟。可是……不,或許該說儘管如此。
  大多數洋娃娃士兵的年紀和她們相差無幾,看起來都是少年少女之類的年輕人。兩名少女的神色之所以會頗為猶豫,主要是缺乏實戰經驗的關係吧。若是撇除之前的戶外教學不說,她們兩人根本就還沒有上過戰場。在這樣的情況下,艾莉絲的視線有那麼一瞬間,憂心忡忡地望向了站在古鐸曼身旁的梅莉莎。
  「艾莉絲!」
  「嗯,沒問題。」
  兩名少女交換了個眼神,隨即一齊舉起了武器。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得意魔法【冰結】在魔力吸收壁的影響下,需要消耗大量的魔力才有可能成功發動,忒絲菲婭當機立斷地改為在愛刀表面包覆魔力。鐫刻在刀刃上的魔法式產生反應,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她將【冰結】的作用範圍固定在刀身上,將魔力轉化成了寒冰。接著在腦海裡明確地凝聚意念,描繪出最適用於這種場面的造型。
  結實、堅硬、銳利──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就是在活用魔力壓制訓練所學到的技巧。
  一層薄冰附著在刀刃上,巧妙地包覆住表面,形成了一道新的冰刃。這是名為【凍刃】的附魔強化(enchant)魔法。
  像這種類型的魔法,在其他系統裡也得到廣泛運用。像是炎系統的話就會將此稱之為【炎刃】。
  面對急襲而來的小太刀右斜斬,忒絲菲婭用凍刃格擋了下來,寒冰很快就蔓延到敵人的刀刃表面,在增加重量和破壞平衡的同時,也鈍化了對方的刀鋒。
  「──!」
  完全沒想到凍刃具有這種效果的忒絲菲婭,奮力將敵人頂開,暫時拉開了距離。
  「知、知道本小姐的厲害了吧!」
  雖然不太清楚她這番自吹自擂是要說給誰聽,不過既然這是訓練所帶來的成果,那麼應該就是要說給亞爾斯聽的吧。在交戰的同時不忘關心兩人狀況的亞爾斯,確實聽到了忒絲菲婭的這句話,但他自然是選擇充耳不聞。而艾莉絲當然也沒空關心這種事情。畢竟她正在迎擊另外一名洋娃娃士兵。
  和異常強大的韌性相比,敵人使用武器的技巧並不怎麼高明,因此在短兵相接的情況下,艾莉絲只要憑藉自身操縱薙刀的技巧,基本上便不會屈居下風。只是充分發揮出長兵器優勢的她,卻一直沒能拿下對方。雖然艾莉絲不斷在敵人身上劃出新的小傷口,但是她始終無法使出致勝的一擊。
  其中原因不言而喻。與其說是對手的生命力異常頑強,更主要是因為艾莉絲對「斬人」這件事情感到猶豫。她沒有辦法踏出那最後的一步。傷害擁有人類外形的存在所帶來的恐懼感和牴觸感,讓她拒絕做出這種事情。
  此刻的艾莉絲心裡,肯定是在祈求對方就此罷手。然而,對於不會感受到疼痛的敵人來說,這些輕傷根本不算什麼──只要對方還有一口氣在,大概就會不屈不撓地撲上前來。
  不久之後,敵人拉開距離,將小太刀舉到身前施展魔法。小太刀的前端浮現光球,並且冒出蒸氣,單是用看的就知道這是在壓縮光能。元素是比炎或冰等系統更加特殊的魔法,發動時不會伴隨燃燒或凍結之類的物理現象,再加上這裡的魔力吸收壁是以光為動力來源,因此不太會對元素魔法產生反應。古鐸曼在讓洋娃娃士兵施展光魔法時,大概也將這一點考量了進去。
  而對於身具光系統的艾莉絲來說,這一點也同樣適用於她。她一邊看著敵人發動魔法的光景,一邊輕輕做了個深呼吸以估算時機。
  下一個瞬間──光球離開了敵人小太刀的刀尖,朝著艾莉絲發射過去。與此同時,洋娃娃士兵也緊跟在光球後頭衝了過來──他的架勢完全捨棄了防禦,大有不惜玉石倶焚的態勢。艾莉絲用顫抖的嘴唇呢喃道:
  「【反射《reflection》】。」
  燦爛生輝的薙刀在承接住光球之後,將它以更快的速度反彈了回去。艾莉絲很清楚地看到,捨棄防禦、逼近身前的洋娃娃士兵瞪大了眼睛。她之所以用力咬住了臼齒,是因為她很容易就能想像出那殘酷的結果。而將此事付諸實行的不是別人──正是艾莉絲自己。
  光球在極近距離下反彈到洋娃娃士兵的胸口,登時炸裂開來,衝擊波瞬間席捲周遭。
  「咿呀!」
  受到近在咫尺的爆炸餘波影響,艾莉絲整個人被吹飛了出去。她立刻站起身來,將臉轉向敵人那裡
  「咳……咳。」
  那名依舊站得直挺挺的洋娃娃士兵,宛如時間靜止般停下了動作。對方從胸口到腹部一帶的衣服全都遭到炸飛,冒著黑煙的白皙肌膚已化為一片焦黑,空氣裡瀰漫著一股烤肉的味道。
  最後,只見紅色的液體從他口中滴落,整個人就這樣向前栽倒在地上。
  「騙人!」
  雖然這不是艾莉絲料想中的結果,但是敵人不僅捨棄了防禦,還在那種距離下直接承受了爆炸,顯然不可能全身而退。面對自己終究還是弄髒了手的事實,艾莉絲茫然失措地望著倒地不起的洋娃娃士兵。
  「艾莉絲!」
  被忒絲菲婭聲音喚回現實的她,發現另一名敵人的小太刀已經揮舞到了眼前。
  險些坐倒在地的艾莉絲,馬上將AWR打橫擋下了這一擊。
  因為這個姿勢使不出力氣,兵刃相抵的平衡立刻遭到打破,敵人的刀尖緩緩靠近艾莉絲的臉龐。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從對方武器上傳來的力道突然變輕了。只需要稍微出點力氣,就能夠輕易頂回去。
  理由在於──
  「哈、哈。」
  肩膀起伏喘著大氣的忒絲菲婭,此刻正站在艾莉絲的身旁。那名襲擊艾莉絲的洋娃娃士兵,已被忒絲菲婭用愛刀深深刺入心臟。刺穿胸膛的刀尖,帶著染上殷紅的刀身透背而出。
  「菲婭!」
  「妳沒事吧?艾莉絲。」
  「嗯……」
  身受致命重傷的洋娃娃士兵停止了動作,忒絲菲婭用力拽住愛刀,戰戰兢兢地將刀身拔了出來。那股令人不快的觸感,很快就被成功救下好友的安心感給蓋過。忒絲菲婭已經無暇理會沾滿鮮血的刀刃,逕自將空著的另一隻手伸向了艾莉絲。
  「謝謝。」
  艾莉絲一邊道謝,一邊站起身來。兩名少女背靠背地互相掩護,和敵人展開對峙。就在這時,一顆閃耀著光芒的小型魔法光球,從忒絲菲婭的視野死角衝了過來。
    
  
  「──!菲婭!」
  艾莉絲反射性地伸手推開忒絲菲婭,奮力將魔力注入AWR裡頭。
  AWR由左下往右上斜斬而出,表面的魔法式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殘陽伶刃】。」
  斜斬而去的斬擊波,拖曳著一道白色的光芒,斜斜劈開了那顆即將爆裂的光球,並且餘勢不消地剜進後方敵人的身體。光球當場炸裂開來,而在極近距離下承受爆炸衝擊的施術者,就這樣被吹飛到牆壁上。
  一陣沉重的聲響過後,洋娃娃士兵被斬擊波劈開的胸膛,流淌出了大量的鮮血。那股沉默意味著他的生命已然終結。
  「哈、哈……」
  依然高舉著薙刀的艾莉絲,無法將視線從倒在血泊之中的敵人身上轉開。
  就在難以抹滅的罪惡感和內疚感即將湧上心頭之際──
  「謝謝妳,艾莉絲。」
  因為這句話而回過神來的艾莉絲,這次反過來拉住了忒絲菲婭伸出的手,幫著她站起身來。
  「剛才那個就是新魔法吧~」
  忒絲菲婭一邊摸著屁股喊疼,一邊看向【殘陽伶刃】留下的痕跡。
  「真羨慕妳呢~」
  忒絲菲婭的這句嘟囔,頓時讓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下來。但這其實只是她強裝出來的勇敢。雖說是洋娃娃士兵,但她們還是奪走了他人的生命,所以不得不透過玩笑話來轉移注意力。
  「……菲婭,妳有受傷嗎……?」
  艾莉絲感覺得到自己的喉嚨在顫抖。回濺的鮮血濡濕了她的衣服,她為自己的罪孽感到恐懼。她所施展的魔法和手裡握著的凶器,全都是為了奪取生命而存在的道具。
  自己應該已經做好了覺悟。儘管如此,艾莉絲還是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這份力量實在太過可怕。艾莉絲深切地體認到,習得魔法這件事情,其實就等同於學會新的殺敵方法。
  「謝謝妳幫了我,艾莉絲。」
  「欸……!?」
  忒絲菲婭這句沒頭沒尾的道謝,讓滿頭霧水的艾莉絲不由自主地喊出聲來。
  但是,忒絲菲婭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清朗的微笑。明明她也感到相當害怕,卻硬是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而且艾莉絲也非常清楚,她方才的那句玩笑話是顧及到自己的心情而說的。
  艾莉絲確實是打倒了敵人,並且奪走了對方的性命。因為她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忒絲菲婭將會有性命之憂──好友將會遭遇和敵人一樣的命運。不管同樣的場景再發生多少次,艾莉絲的行動應該都不會有所改變。
  只要想到自己將會永遠失去摯友──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後悔和內疚,根本就算不了什麼。因此艾莉絲的心裡早已有了答案。
  「謝謝妳,菲婭。」
  兩名少女互相點了點頭,可是危機尚未解除。面對數量如此龐大的洋娃娃士兵,她們只是打倒了其中兩名而已。儘管兩人並未事先說好,但忒絲菲婭和艾莉絲都再次各自握緊了AWR,同時將視線轉向單槍匹馬對付大多數敵人的那名少年。
  
  另一方面,那名少年──亞爾斯也用眼角餘光關注著忒絲菲婭和艾莉絲的戰鬥。必須承認這是個令人開心的失算。畢竟她們兩人居然打倒了兩名敵人。
  兩名少女確實展現出了自己的成長。然而,還有更多的苦難等在她們的前方。陰鬱的戰鬥所造就的罪孽和陷阱,將會把她們兩人逐步逼入絕境。屆時為了從混沌的泥沼之中掙脫出來,兩名少女必須再次下定決心並做出覺悟。
  
    ◇ ◇ ◇
  
  在忒絲菲婭和艾莉絲的視線彼端──亞爾斯僅憑著一把【宵霧】,就和眾多敵人打得難分難解。儘管戰況極其激烈,但是看到亞爾斯那副所向披靡的模樣,兩名少女大概完全不會浮現上前幫忙的念頭。亞爾斯此刻拿在手中的武器,在長度方面已經超越了短劍的應有形制。那是從【宵霧】的劍尖延展而出的魔力之刃。他巧妙地操縱那把武器及鎖鍊,或是順勢架開,或是直接格擋,化解了敵人的所有攻擊,確實地壓制住了洋娃娃軍團。雙方的實力差距可謂一目瞭然。
  而在亞爾斯的身後,還可以見到露姬的身影。脫手擲出的凌厲飛刀,準確無誤地刺進敵人的胸膛。連魔物外殼都能貫穿的鋒利飛刀,輕而易舉地刺穿了洋娃娃士兵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削減著敵人的數量。對於讓露姬動手殺人這件事情,亞爾斯本來是很不樂意的。即使那是任務所需,他也不願意讓露姬蹚這樣的渾水。他始終認為這種弄髒手的事情,由他一個人來負責就好了。
  然而,從結果上來說,露姬以無可挑剔的形式證明了她的覺悟。亞爾斯也無法否認露姬的奮勇殺敵,確實給自己帶來了不少幫助。
  因此她們至少必須學會如何接受這樣的罪孽。因為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同樣也只剩下這個選項。
  在見識到三名少女各自的覺悟之後,亞爾斯也終於想開了。當然,他想開的不是自己雙手染血的事情。畢竟那種事情他很久以前就已經認清了。
  亞爾斯擔心的是,露姬、艾莉絲及忒絲菲婭三人,會不會因為這次的經歷,就此踏上和自己一樣的修羅之道,這樣的擔憂讓他的內心糾結不已。
  但是三名少女已經選擇了這條道路。亞爾斯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心中這麼告誡自己:若是在沒有性命之憂的情況下,她們依舊能夠面不改色地動手殺人……那這毫無疑問是自己的責任。
  在如此下定決心之後,亞爾斯的動作變得更加圓轉自如,堪稱無懈可擊。
  【宵霧】的每次揮動,都會確實地解決掉一名以上的洋娃娃士兵。等到目瞪口呆的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回過神來時,剩餘的洋娃娃士兵已經減少到了十名。
  這群殘兵將亞爾斯團團包圍,冷靜地從四面八方遞出滿載殺意的兵刃。亞爾斯巧妙地招架所有攻擊,接著──
  鎖鍊在不知不覺中劃過周遭,亞爾斯一個箭步竄出了包圍。他彷彿踩著舞步般,瞬間從所有人的視野中消失不見。就連忒絲菲婭和艾莉絲,也完全沒能看清他是在什麼時候竄出來的。只是當她們留意到時,鎖鍊已經遍布整個空間,像是要把混戰的區域圍起來似的。
  在鎖鍊完成包圍之後,亞爾斯隨手握住自劍鞘延展而出的鎖鍊。就在他注入魔力的同一時間,鎖鍊以無比驚人的速度遁入劍鞘。而位於鎖鍊前端的短劍,登時化為無情的殺戮者,確實地砍殺著失去目標的洋娃娃士兵的要害。脖子、心臟……在鎖鍊逐漸收攏進劍鞘的過程裡,短劍也不斷收割著敵人的生命,讓他們再也沒有重新站起來的機會。
  目睹這幅光景的人,肯定不會認為這是正確的行為,和正義兩個字更是搭不上邊。這場大屠殺的始作俑者宛如戴著面具一樣,臉上的表情始終波瀾不驚,這是正常人類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事情。亞爾斯始終沒有停下殺戮的動作,只是偶爾輕輕吁出一口氣來,彷彿奪取生命是這個世界天經地義的道理。
  忒絲菲婭沒有發現自己握著愛刀的手,在不知不覺中握得比平常還要用力許多。那或許是某種近似於憤怒的情感。而她另一隻手的手掌,則像是要揪住自己心臟似地緊緊按在胸前。那是她一直都能感覺到的,亞爾斯的另一張臉孔。
  亞爾斯的表情猶如不帶情感的人造之物,令人無從捉摸。無論是什麼樣的對手都被他視如草芥,沒有真正進入他的視野之中。他甚至比洋娃娃士兵更加缺乏人味,彷彿機器一樣冰冷漠然,一味重複著殺戮行為。
  為了平息不知不覺粗重起來的呼吸,忒絲菲婭用顫抖的喉嚨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即使如此,在她心底深處的那股紛擾,依舊不得安寧。
  就在這時,亞爾斯將視線移動到了一旁,宛如是要切換冷靜環顧戰況的攝影機視點。
  「露姬!」
  恰好擺平交戰對手的露姬,立刻對這聲呼喚做出反應,將飛刀朝著亞爾斯擲了過去。兩名敵人抓住亞爾斯同時解決複數對手後露出的空隙,從左右逼近過來。亞爾斯先是用【宵霧】收拾了其中一人,接著用手指夾住露姬投擲過來的飛刀,讓飛刀帶著原本就賦予在上頭的魔力,直接命中從另一側逼近的敵人眉間。
  兩人精妙絕倫的配合默契,堪稱「天衣無縫」的最佳寫照。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只能屏氣凝神地看著這一幕。即使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兩名少女肯定也沒有辦法做到和亞爾斯相同的動作。而且她們無論如何,也無法達到像剛才的亞爾斯那樣的境界,不帶一絲躊躇地奪走他人的生命。
  不過,假如自己能達到露姬那種身手,是不是多少也能幫上「他」的忙呢?──這樣的想法驀地浮上忒絲菲婭的心頭。
  「露姬,慢了零點一秒。」
  「不好意思,我會更加努力修行。」
  那種程度的身手,居然還被打槍?
  「哈哈……」
  忒絲菲婭只能「真是服了」地乾笑起來。不過,將方才銘刻在腦海裡的精妙動作當作新目標的她,總算勉強保持住了士氣和鬥志。
  
  在那之後過了幾分鐘……只見周圍一片屍山血海,無數屍體堆疊成一座又一座的小山,又或獨自倒臥在地。看到這幅淒慘情景還能夠不為所動的人,可能已經稱不上是人了。然而,亞爾斯只是將其視為自身行動的結果,冷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整個人始終處於波瀾不驚的狀態。
  他們是敵人──亞爾斯的心裡只存在著這樣一個念頭。
  朝著亞爾斯走近的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在見到他表情的瞬間停下了腳步。看到兩人的這種反應,亞爾斯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欠缺了某種感覺──又或者是他已經太習慣這種場景。不過,他並沒有沉浸在過度的感傷之中,這樣的想法在他腦海裡停留的時間,連一秒鐘都不到。
  將這個想法擱到一旁的亞爾斯,把臉轉到另一個方向。
  「為什麼……」
  位在亞爾斯視線彼端的古鐸曼,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焦躁不安,不如說是為了自己的估算有誤而感到驚愕沮喪。交戰過程中飛濺的鮮血,將他的整件白衣沾得到處都是。
  「就只是我太強了。」
  單是這樣一句尖酸的挖苦,就已經足以從根本上否定古鐸曼的研究。那是洋娃娃這種感情受到控制的人偶所無法到達的領域──亞爾斯親身證明了這個事實。
  用不著特地確認周遭也能知道,還殘留在現場的古鐸曼手下,就只剩下他本人和梅莉莎而已。
  「根據維札斯特司令的說法,這裡似乎有密道之類的東西存在,對於你沒有趁亂從密道逃跑這一點,我就稱讚一下你的勇氣可嘉吧。」
  不過就算真有通往外面的密道存在,古鐸曼的逃亡計畫也已經徹底擱淺。因為失控而跑到設施外頭的洋娃娃士兵,在六十對五百的情況下,終究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吧。古鐸曼或許也很清楚這些事實,只是他已經沒有在理會亞爾斯說什麼了。
  「我失敗了嗎……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我的研究可是得到某些人士的高度肯定。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的研究成果都是無可挑剔的。」
  這段不是說給任何人聽的獨白,空虛地飄蕩在變得一片寂靜的研究設施裡。
  「不對……你那樣連失敗都稱不上。打從你在活人身上劃下手術刀的那一刻起,你的所作所為,就已經和『研究』兩個字搆不上邊了。」
  「閉嘴!!」
  儘管古鐸曼為此憤怒地高聲咆哮,但是現狀已經不言自明地說明了一切。只見他任由瞬間湧上心頭的怒火驅使,伸出手來將案頭的資料全都掃了下去。在四散飛舞的資料之中,有一本古書也跟著滑落到了地上。看到那本古書極具特徵的封面,亞爾斯不禁睜大了眼睛。
  ──《費格爾四書》的其中一冊!?而且還是原書?這傢伙為什麼會有這本書!
  記載著魔法精髓和魔物祕密的諸多古老書籍,是這個世界的珍貴資產。其中最為古老的便是《費格爾四書》。在軍方提供的研究資料裡頭,也有《費格爾四書》的手抄本,可是就連亞爾斯手裡也沒有原書。更準確來說,《費格爾四書》的原書是否存在,一直是個令人懷疑的問題。雖然亞爾斯對《費格爾四書》頗有興趣,但他在此之前別說獲得,就連閱覽原書的機會也不曾有過。儘管缺乏可信度,不過有部分傳聞指出,《費格爾四書》原書所用的材料不是一般的普通紙張,因此直至今日也沒有腐朽地保留了下來。
  另一方面,亞爾斯方才看到的那本古書的厚重封面,其紅黑色的材質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成分,而且有呈蛛網狀的奇妙裂痕遍布其上。
  ──該不會真的是原書吧?
  沒錯,由於《費格爾四書》的名頭太過響亮,因此市面上充斥著原書的贗品,這也是它被人們稱作「奇書」的原因之一。因為就連亞爾斯都無緣得見原書,所以普通人根本無從判別真假。如果那本書是古鐸曼本人的收藏品,那麼就算是偽書也一點都不奇怪,很有可能只是基於狂熱的蒐集癖而購置的贗品。
  為了專心在任務上,亞爾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再次將視線轉回古鐸曼身上。
  在古鐸曼滿是血絲的眼睛裡,已經看不到強烈意志的光芒。
  「是呢,正如你所說的……從成果上來說實在是糟糕透頂。」
  垂頭喪氣的古鐸曼已經放棄了抵抗。縱使他擁有無比優秀的頭腦,但在洋娃娃軍團全軍覆沒的情況下,身為研究者且不具備魔法師技能的他,已經無法對亞爾斯等人構成威脅。在他沮喪頹唐的肩膀上,甚至飄散出一股徹底失敗之人獨有的愁雲慘霧之感。
  然而,在現場的所有人裡,其實並沒有人真正瞭解古鐸曼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在古鐸曼的內心深處,仍然有一團未熄的火焰。那既非憎惡,亦非怨恨,而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好奇心。那正是身為研究者──探求真理之人最後的存在意義,同時也是驅使他們前進的終極動力。
  「但是……就只是從成果上來說不及格而已。要斷言整個研究計畫完全沒有意義,顯然還言之過早。」
  古鐸曼推了推眼鏡調整視野,臉上掠過一種虛無縹緲的表情,看向亞爾斯說道:
  「你剛才說過,我的研究連完成都說不上是吧?我必須訂正你一點──所謂的『研究並未完成』並非既定事實,而是尚在發展之中,純粹只是還沒有完成而已。從這個層面上來看,你所說的確實沒錯。因此我決定進入研究的下一個階段。單憑人類意志薄弱的血肉之軀,果然是無法跨越任何難關啊。」
  打從兩人照面以來,古鐸曼或許還是第一次發出如此鏗鏘有力的聲音。
  「從這一刻開始,我的研究將提出新的課題。」
  側著身子的古鐸曼,將一隻手藏在了身後。而在他倏然揚起的那隻手上,握著一個直到剛才都還不存在的東西。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將握著那樣東西的手,用力按向了自己的胸口。
  「「「────────!!!」」」
  「你瘋了嗎……!?」
  古鐸曼削痩的手掌握著一支槍型的特殊注射器,注射器前端已經刺進了自己身穿白衣的胸口。注射器的槍身部分是一個容器,裡頭裝滿了如紫黑色血液般的黏稠液體。
  只聽到注射器發出「噗咻」的乾癟聲響,一口氣將紫黑色的液體注入古鐸曼的體內。
  「托艾莉絲小妹妹的福,我的研究得以成形了。」
  古鐸曼的眼神恢復了些許冷靜,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模樣,甚至給人一種和藹可親的感覺。在他此刻的神色裡,艾莉絲的確看到了過往在設施裡認識的那個古鐸曼。
  「亞爾斯大人──」
  「我知道,以垂死掙扎來說,是最糟糕的那一類啊。」
  雖然亞爾斯嘴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帶著憐憫的眼神瞥了古鐸曼一眼,或許是因為他在古鐸曼的身影裡,看到了同樣身為研究者的罪孽和悲哀。只是無論那種液體是什麼東西,朝著胸口──心臟注入液體,無異於自尋死路。古鐸曼若是能就此死去,確實能省下不少工夫,可是亞爾斯從對方的眼神感覺到,事情恐怕不會這麼簡單落幕。
  「嘎!!嘎哈哈哈……咕、嘎啊啊啊……」
  腳下踉蹌不聽使喚的古鐸曼,開始跌跌撞撞了起來,接著他彎下膝蓋,用力撕扯自己的胸膛。只見他的眼鏡掉落到地上,指甲深深撕裂了皮膚,變色的血液從傷口內側泉湧而出。
  古鐸曼踩著洋娃娃軍團倒地的屍體,額頭浮現出好幾道異常粗大的血管,臉色也變得有些發黑。
  「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面對如此詭譎的氣氛,忒絲菲婭會這樣驚叫也是情有可原。因為眼前有一名人類正在變成『其他的存在』。
  「…………」
  默默地看著這一幕的艾莉絲,眼裡並沒有流露出憎惡之色。因為她有一種可憐、淒慘……甚至是悲哀的感覺。古鐸曼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接著就此停止動作,蹲踞在地上的身體逐漸肥大化了起來。尤其是右手發生了極度異常的變化,已經完全看不出人類手臂的樣貌。
  承受不住身體膨脹的衣服被撐裂開來,古鐸曼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硬化,像是逐漸適應了新的身體。
  接著他勢如雷霆地抬起頭來,以綻放著異樣光芒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看向亞爾斯等人。
  「「「────!!」」」
  那雙染上金色的瞳孔變得狹長而豎直,簡直像是爬蟲類一樣。
  「這就是你所謂的成果嗎?」
  剛才那種液體的內容物是什麼?雖然不清楚全部的內容,但能夠確定裡頭的成分是艾莉絲的血液…………和魔物的血液。
  這是讓人徹底化為異形,完全顛覆自身存在的變化。是一名研究者最後走上的悲慘末路。正因如此,接下來的事情……就該交給同為研究者的亞爾斯來處理。
  「淪落為這樣的怪物,就是你長年研究的最終結果嗎?」
  古鐸曼是絕對配得上「鬼才」這個稱呼的人物。倘若他沒有走上邪路,或許能為人類做出真正意義上的貢獻,他的才能就是優秀到這種令人惋惜的地步。
  「這是……魔物!?」
  看到徹底變了個模樣的古鐸曼,忒絲菲婭不由自主地愕然出聲;艾莉絲只是緊咬著嘴唇;露姬則是不敢大意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古鐸曼染上墨綠色的身體,從外表上來看確實很像魔物。除了異常肥大化的手臂以外,全身上下都已經看不到過去的模樣,只有極少數部位還能隱約看出人類的痕跡。那副巨大的身軀足足有兩公尺高,銳利的爪子碰上地板,發出一陣金屬的聲響。
  「嘎嘎嘎嘎嘎、嘰咿!?」
  那張血盆大口宛如在嘲笑眾人一般,從喉嚨深處傳出一陣不穩定的聲音。等到粗壯的脖子緩緩變形,整個變身過程告一段落之後,古鐸曼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身體變化一樣,以沙啞的聲音開口說道:
  「失禮了,剛才稍微清了一下喉嚨。嗯,看來不僅是大腦沒有問題,聲帶和舌頭也能正常運作。這就是人類的進化嗎……感覺挺不壞的。」
  「──!!你還保留著意識是嗎?」
  亞爾斯在冷靜展開分析的同時,內心也感到驚愕不已。過去從未出現人類轉化為魔物的案例。而實現了這種史無前例變化的古鐸曼,居然還能保留和人類無異的理智!亞爾斯的腦海裡,驀地閃過一個想法。
  「原來如此,光系統啊。」
  古鐸曼毛骨悚然地笑了起來。雖然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極度沙啞,但是話語的內容展現出了毋庸置疑的智能。
  「正確解答。真不愧是博學多聞的亞爾斯・雷金。梅莉莎之所以能夠保留自我意識,本身的光系統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覆寫在她身上的是包含艾莉絲元素因子的資訊。而我的身體似乎也能順利適應,實在是再好不過呢。」
  話聲方落,古鐸曼從嘴裡噴出自體內沸騰湧現的蒸氣。
  「那又如何。就算保留著意識和智能,也依舊不改你是一頭怪物的事實。你和人類的共同之處,也就只有還保留著人型而已吧。」
  在各種魔物裡,模仿人類外型的魔物大多屬於高等級別。關於這些魔物的外型肖似人類的原因,可謂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趨同演化,也有人認為這是魔物的某種擬態變身能力,但是各種說法都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只是如果以這樣的基準來看,此刻的古鐸曼很有可能足以匹敵高等級別的魔物,又或者至少具有與其同等的能力。
  眼看一場惡戰無可避免,忒絲菲婭和艾莉絲都重新舉起了AWR,心中已經不再感到恐懼。畢竟兩人至少有在戶外教學裡和魔物對峙的經驗。
  然而,亞爾斯語氣嚴厲地阻止兩名少女的舉動。
  「妳們兩個別插手。」
  面對化身為怪物的古鐸曼,亞爾斯的內心已經和在外界戰鬥時一樣,沒有留下一絲的慈悲之情。沒錯,根據亞爾斯自身的判斷,眼前的古鐸曼已是高等級別的魔物。
  「等一下,我們也能幫上忙的啊……!」
  忒絲菲婭高聲抗議道;艾莉絲則是將自己的視線,投向佇立在古鐸曼身旁、完全變了個人似的梅莉莎。在主人已經變得面目全非的現在,梅莉莎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呢?可是她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眸,和其他洋娃娃士兵沒有什麼兩樣,就連她有沒有看向亞爾斯等人都無從判斷。
  在這種混沌的局勢之中,古鐸曼以那雙有著狹長瞳孔的眼睛,毫無懼色地盯著亞爾斯瞧。此刻的古鐸曼,正感受著體內勃發的龐大力量,不斷地從四肢百骸之中湧出。對身為研究者的古鐸曼來說,能親身體驗自己的研究成果,甚至讓他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愉悅感。
  「只要古鐸曼作為魔物的級別還沒弄清楚之前,就只能由我來應戰。露姬妳去──!!」
  亞爾斯的話還沒說完,便突如其來地止住了話語。他不記得自己曾轉開視線,可是古鐸曼的身影已經從他的眼前消失。
  忒絲菲婭、艾莉絲及露姬三人,更是感到驚駭不已。三名少女原本應該是望著亞爾斯的背影,那頭巨大的魔物卻赫然出現在視野之中,橫插在她們和亞爾斯之間──不對,「出現」這樣的說法並不準確,因為當她們注意到時,那頭魔物就已經「存在」於那裡了。
  古鐸曼的速度之快,已達到肉眼完全無法追蹤的地步。
  「──!!」
  當艾莉絲回過神來時,古鐸曼醜陋的臉孔已經近在眼前。那張窺探著艾莉絲的噁心臉孔,將令人聯想起蛇類或蜥蜴的金色眼睛湊到她的面前。
  「咦!?」
  在做出一個聞味道的動作之後,魔物一邊吐出黑色的蒸氣,一邊用那張血盆大口露出醜陋的笑容。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那副龐大的身軀猛然哆嗦了一下,金色的眼睛一陣目光閃動,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一樣。
  在那之後,魔物醜惡的臉孔突然從艾莉絲的眼前消失,取而代之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亞爾斯橫掃而來的【宵霧】劍尖。就在餘勢未消的劍尖即將劃開少女的臉龐時,黑色的刀身不偏不倚地在她的鼻尖前停住。
  當艾莉絲察覺到時,古鐸曼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從地板上殘留的那些爪痕來看,他應該是將巨大化的右手作為煞車使用。
  那頭魔物身上也流著艾莉絲的血液。因此作為源頭的艾莉絲的心臟和身體,或許極度地吸引著古鐸曼。
  「果然還是得殺了她才行,有種非常討人厭的感覺啊。」古鐸曼饒富興味地咧開血盆大口,用渾濁的聲音明確地如此說道。
  「妳沒事吧?艾莉絲。」
  「啊……嗯。」
  雖然沒有受傷,但艾莉絲握著薙刀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那副巨大的身軀再加上那樣的速度,她根本不可能有辦法和對方正面交鋒。
  「真是糟透了吶。」
  亞爾斯獨自咕噥道。從性質上來說,魔物的行動原理基本上極為簡單。可以說它們是遵循著本能在行動。然而眼前的古鐸曼,似乎是將人類特有的自制及智能,和魔物的本能及直覺雜揉在一起。即使魔物一方的要素正在逐漸增強,但是他的行動原理完全是飄忽不定,就連亞爾斯也難以預測他的下一步。
  「咕嘻嘻嘻────!!」
  古鐸曼瞇起金色眼睛打量的對象,已經不是亞爾斯,而是在他身後的艾莉絲。
  「明白了吧?這不是妳們對付得了的敵人,別過來礙手礙腳。妳們有這份心的話,不如想辦法自己解決那邊的問題……那混球好像想到了不怎麼有趣的餘興節目吶。」
  循著亞爾斯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古鐸曼伸出巨大的爪子,將佇立在一旁的梅莉莎身上的長袍扒了下來,以沙啞的聲音肅穆地下達命令。
  「夠了,反正我大致也掌握住這副身體了……梅莉莎,妳去給我把艾莉絲殺了。既然我的研究已經取得成功,那麼很遺憾地,妳最寶貝的艾莉絲就是不需要的存在了。就由妳自己來斬斷留戀吧。做得到嗎?」
  「殺死、艾莉絲……」
  梅莉莎以圓睜不動的空洞眼睛筆直盯著前方,緩緩轉動起脖子。接著她雙手交叉地從腰間拔出雙刀型的AWR,將刀尖慢慢指向了艾莉絲。
  「梅莉莎……!」
  艾莉絲的眼裡浮現出絕望的神色,可是梅莉莎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呼哈哈哈,妳們兩個就互相殺個痛快吧。好了,來好好樂一樂吧。」
  古鐸曼的笑聲在整座設施裡迴蕩不已。
  忒絲菲婭再次堅毅地站到艾莉絲身旁,舉起了自己的AWR,但是即使合她們兩人之力,恐怕也很難和梅莉莎抗衡。
  亞爾斯很快地瞥了她們一眼,隨即將視線持續鎖定在古鐸曼身上,並呼喚在場的另一名少女。
  「露姬,這傢伙交給我處理就好。」
  忒絲菲婭她們似乎已經揭開戰鬥的序幕。此刻傳來的金鐵交擊之聲,恐怕是來自忒絲菲婭的愛刀和梅莉莎的雙刀。
  「那邊的戰局需要妳去照顧。感覺光靠那兩個丫頭自己會頂不住。」
  「……!」
  聽到亞爾斯這一段話,露姬若有似無地輕輕嘆了口氣。
  這種掛念同伴安危的表現,是過去的亞爾斯不會有的舉動。雖然這或許只是一個前兆,但是露姬確實感受到了這樣的細微變化,同時也為此感到相當開心。既然如此,露姬就沒什麼好質疑自己被交派的這項任務。只要是亞爾斯所期望的事情,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想辦法實現,露姬早已做好了這樣的覺悟。
  「請交給我吧,但是,還請您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沒事的。我剛才不也說過了嗎?這傢伙看起來也期待和我一決勝負。我還是第一次和能說人話的魔物交手,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就讓我和這傢伙一對一吧。看在我們同樣都是研究者的份上,我就幫忙將他送上黃泉路吧。」
  聽到亞爾斯這麼說,露姬再次微微頷首。不管怎麼說,古鐸曼的速度實在太過驚人,即使是露姬也沒能看明白他方才的動作,這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自己就算從旁助陣,也很有可能只會扯亞爾斯的後腿。
  就算只能看到背影,露姬也非常清楚,亞爾斯此刻的意識全都集中到了古鐸曼身上。這代表著他對露姬的全心信任。因為對在外界執行任務的魔法師來說,將自己的背後託付給某人,幾乎等同於將自己的性命交付給了對方。
  ──既然亞爾斯大人都這麼說了,那就沒辦法了呢。就讓我全力以赴地守護她們兩人吧。
  沒錯,如果只是要守護艾莉絲和忒絲菲婭,那事情其實相當簡單。若是以此為優先目的,亞爾斯應該會在一開始就解決梅莉莎。他既然沒有選擇這樣做,就代表著『另一種意思』。特地帶著忒絲菲婭一起過來這裡;特地撥出時間去訓練場拿艾莉絲的AWR……儘管這些行動都不合常理,但是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都是亞爾斯預先做好的準備工作。
  正因如此,露姬也能完全領會亞爾斯的用意。亞爾斯交派給露姬的任務,是盡可能地從旁支援兩名少女,當她們看起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那道難關時,就由她充當那個弄髒手的人。儘管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露姬卻欣然接受了這項任務。因為露姬很清楚亞爾斯在外界時有多麼冷靜無情,所以他這次能做出這種乍看之下不合常理的選擇,她總覺得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露姬不發一語,重新握好了手中的飛刀。
  
    ◇ ◇ ◇
  
  「嘎────!!!!」
  「……!」
  另一頭的戰鬥開始得相當突然。古鐸曼奮力張開了那張血盆大口。只見他的嘴角咧到人類骨骼不可能達到的程度,在露出尖銳牙齒的同時,冷不防地就進入了發動攻擊的態勢。
  「該死!」
  亞爾斯發現那張大嘴的深處有淡淡的光芒,感覺到有一股魔力正在凝聚,於是他立刻伸出兩根手指向上一挑。
  他只憑著這麼一個動作,就完成了空間掌握魔法截至構成為止的一連串程序,對空間施加了作用。因為只追求速度的關係,魔法的威力變得相對低落,不過作為應急手段算是十分管用。一道無色透明的牆壁頓時出現在空間裡,亞爾斯隨即將其切割成一塊看不見的長方形,伴隨著手指上挑的動作,猛烈地朝著古鐸曼的下巴頂了上去。
  腦袋突然被撞得後仰的古鐸曼,嘴巴就這樣跟著朝向天花板。就在下一個瞬間──壓縮過後的龐大魔力化為光束,從口腔噴射而出。相當於地下三樓的天花板,輕而易舉地遭到光束貫穿,開出了一個直通地面的大洞。
  「……露姬!」
  「──!」
  露姬馬上反應過來亞爾斯呼喚自己的理由。就在下一秒鐘,亞爾斯扔過來的特許證已經在空中高高飛舞。露姬用手指攔下高速旋轉的飛行物體,順勢開啟特許證的線路,確認通訊功能是否能夠使用。
  「沒問題。因為剛才開出的那個大洞,能夠和外面取得聯繫了。」
  多虧古鐸曼幫忙開出一個直通地面的大洞,通訊干擾的效果也跟著減弱了。
  「很好,那麼妳幫我向維札斯特司令轉達:任務的達成時間可能會有些許延遲,理由在於有A級別的變異魔物出現。」
  「──!我明白了。」
  變身後的古鐸曼能否算得上是變異魔物,亞爾斯對此有那麼一點猶豫,不過因為古鐸曼再怎麼說都不是普通的魔物,所以也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本來所謂的「變異魔物」,是魔物通過互相吞食之類的方式,同化彼此的內在資訊後誕生的存在。變異魔物不僅在魔力上會明顯增長,而且大多具備獨特的個體性質,和某些特殊化的異能。由於這也可以稱作是魔物的一種進化,因此會和普通的魔物有所不同,無法用標準的教戰守則進行應對,需要採取臨機應變的戰鬥方式。從這層意義上來看,變異級別的魔物可說是魔法師的天敵,事實上和普通級別的魔物相比,它們的確是被視為更高一階的魔物。
  無論如何,這樣一來就少了一件需要擔心的事情。即使出現古鐸曼企圖逃亡之類的意外狀況,也能及時做好布局調整。然而,對方似乎沒打算給亞爾斯喘息的機會。殺手鐧完全落空的古鐸曼,用燃起怒火的眼神再次鎖定了亞爾斯。
  他的瞳孔尖銳地收縮成一條細線,猶如緊盯著獵物不放的猛獸。亞爾斯也重新架起了【宵霧】,彷彿是在說魔物的敵意可真是簡單明瞭。
  亞爾斯再次將意識集中於眼前的魔物。他的腦袋有種逐漸變得冰冷的感覺……那是他在極度冷靜的思考狀態下,瞬間找出殲滅魔物的最佳方法所導致的副產品。緊接著,亞爾斯不疾不徐地脫下長袍,將它扔到一旁,陡然拉近了和魔物的距離。雙方在速度方面,恐怕是不相上下。
  在這個時間點上,亞爾斯已深刻感受到古鐸曼的速度,遠遠凌駕於過去所遇見的任何魔物。
  因為他剛才沒想到古鐸曼的速度如此驚人,所以才會那樣的疏忽大意。但是現在既然已經清楚對手的速度,亞爾斯再也不會屈居下風了。
  古鐸曼沒有放過亞爾斯出招前的空隙,那副巨大的身軀以完全想像不到的速度,一口氣逼近過來。亞爾斯以魔力包覆【宵霧】,用魔力刀塑造出延伸的刀身,就這樣順勢揮舞了出去。這一劍被古鐸曼閃避過去之後,由於雙方的距離並未拉開,亞爾斯立刻繼續用【宵霧】發動攻勢。無論古鐸曼的動作再怎麼快,只要能緊緊咬住對方的動作,就沒有什麼值得畏懼的地方。使用【暴食捕食者】摧毀半數洋娃娃軍團所引發的頭痛,如今也已經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似乎有某種漆黑冰冷的東西從心底湧現而出。
  古鐸曼為了甩開身後緊追不捨的亞爾斯,突如其來地做了一個直角移動。看準對手速度降低的那一瞬間,亞爾斯將【宵霧】投擲了出去,但古鐸曼似乎早已預料到這一點,用右手彈開了這一擊。亞爾斯的臉上浮現些許驚訝的表情。這是有別於魔物本能防禦機制的預先判斷,就算是變異級別的魔物,也沒有幾個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
  「哼~你如果能乖乖像個怪物依循本能行動,我本來還可以讓你死得輕鬆點的。」
  就在亞爾斯嘀咕完這麼一句的同時,古鐸曼也再次發動了攻勢。
  古鐸曼肥大化的右手蘊藏著驚人的怪力,隨手一揮便足以將人類大小的東西擊飛出去。另一方面,和右手相比只有一半大小的左手,則是長出了近似刀刃的爪子。
  瞬間縮短雙方距離的古鐸曼,將巨大的右手往亞爾斯的頭上揮舞而下。亞爾斯用手臂抵住【宵霧】,接下了這一擊,但是傳遍全身的衝擊力,給亞爾斯的雙腳帶來了巨大的負荷。好不容易承受住這股衝擊力的他,立刻拖動抵在古鐸曼巨臂上面的【宵霧】劍身,想直接斬開對方的手臂。然而,古鐸曼的外皮果然有著相應的堅韌,別說斬斷手臂,就連皮膚部分也只是被稍微劃開而已。
  而古鐸曼依然沒有縮回手臂的意思──他甚至在手臂懸空的狀態下,直接從手掌中製造出一顆光球。露姬頓時驚訝地看了過來。
  因為古鐸曼這次的目標似乎不是亞爾斯,而是在另一頭和梅莉莎交戰的兩名少女。他大概是想透過這樣的卑劣手段,讓亞爾斯露出破綻和產生動搖。
  「你的對手是我才對吧!」
  亞爾斯攤開手掌,緊接著做出一個握拳的動作。只見他的手掌緩緩合了起來,彷彿在捏爛一顆看不見的蘋果。而古鐸曼即將施展出魔法的右手,也被強制閉合了起來,就像是和亞爾斯的握拳動作產生連動。儘管古鐸曼想要攤開手掌,卻有一股力量阻止他這麼做。亞爾斯就這樣透過空間掌握魔法,將重力集中於一點,向古鐸曼的手掌施加更大的壓力。
  在那之後,亞爾斯朝著魔物的腹部送上附加魔力的一腳,將他整個人踢飛到了後方。和敵人拉開距離之後,亞爾斯將手掌完全握攏了起來。而被亞爾斯踢飛出去的古鐸曼,也因為強大的壓力而被迫握攏手掌,但是堅韌的表皮讓他免於整個手掌被壓碎的命運。不過,亞爾斯還是達到了想要的結果──未能施放出去的光球直接在掌中炸開,宛如炮彈爆炸一樣,將古鐸曼的整隻右掌炸飛。
  而且因為他整個人處於被踢飛的凌空狀態,所以在爆炸衝擊力的加成下,古鐸曼的龐大身軀猛烈地撞到牆上。手腕以下部分全都消失的右手,頓時噴灑出一股黏稠的綠色血液。
  「亞爾斯大人!!」
  為了防備古鐸曼成功發射出光球的情況,露姬正準備去支援忒絲菲婭她們,但是朝亞爾斯的方向看了一眼的她,不禁焦急地喊出聲來。因為她發現亞爾斯的身上掛彩了。
  只見亞爾斯的肩膀流出了鮮血。因為他在把古鐸曼踢飛出去時,對方也趁機用爪子勾破了他的肩頭。正確來說那已經不能算是勾破,而是被爪子勾住背後用力硬扯,因此傷口比想像中的還要來得嚴重。
  然而,亞爾斯似乎沒把露姬的這聲呼喚放在心上。當他將思考模式切換到和魔物交戰的狀態時,直到敵人被完全殲滅以前,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打斷他的集中力。當然,這並不是說露姬的呼喊沒有傳進他的耳中,只是優先順序較低的事情會被擱到後頭處理。
  亞爾斯不發一語,朝著化為魔物的古鐸曼踏出一步,接著又是一步地縮短距離。就在兩人的距離拉近到咫尺之間時,古鐸曼奮力舉起負傷的右手,一口氣朝著亞爾斯砸了下去。
  「你連這種事情都辦得到啊?可真是愈來愈像怪物了吶。」
  就在下一個瞬間,亞爾斯感到一陣瞠目結舌。因為古鐸曼原本已經炸得稀爛的右手,在轉眼間就完成了再生,從手腕那裡長出了新的手掌。單是那隻右手,就具有相當於巨大鈍器的威力,只是如果僅止於此,倒也沒有什麼值得畏懼之處;但是假如重新長出手掌的右手上頭,附加了無比龐大的魔力,那情況就得另當別論了。作為魔力的完全良導體,魔物的身體有時甚至擁有凌駕AWR的性能。因此古鐸曼的手掌上若是纏裹著魔力,那可不是普通的拳頭能夠比擬的東西。
  亞爾斯立刻就和對方拉開距離,但是古鐸曼將更多魔力注入手掌,就這樣綻放出光系統魔法的獨特光芒。緊接著一股近似爆炸的衝擊力,將亞爾斯猛然吹飛到方才所在的位置。
  「真是太美妙了,原來魔法的原始威力如此強大。這的確不是人類的血肉之軀所能役使的力量呢。」
  「……我還以為你已經完全靠攏到怪物那邊去了,沒想到你還有辦法說話啊。」
  亞爾斯語帶譏刺地說道。不同於一般人所用的生活魔法,目前的普遍看法認為,魔法師所掌握的部分魔法原型,其實可以追溯到魔物的身上。說到底,AWR這種武器本來就是發想自魔物的身體構造,兩者在施展魔法時都扮演著相同的角色。換句話說,魔物與生倶有的身體,就是最適合用來構築魔法的一套系統。從這個層面上來看,魔法會成為人類對抗魔物的唯一手段,也是必然的結果;與此同時,這也意味著人類所施展的魔法威力,注定無法勝過魔物。
  
    ◇ ◇ ◇
  
  就在亞爾斯和古鐸曼激戰方酣之際,艾莉絲及忒絲菲婭也和梅莉莎展開了交鋒。不同於其他洋娃娃士兵,梅莉莎的動作儘管直來直往,卻有著無比驚人的速度。單就身體技能而言,甚至足以和露姬並駕齊驅。她的戰鬥能力遠超過洋娃娃士兵的平均水準,可能直逼二位數魔法師的程度。
  面對高速逼近的那道身影,艾莉絲整個人僵硬了起來。感覺只要稍微不注意,握著薙刀的手就會不小心鬆開武器。梅莉莎射向自己的視線宛如鋼鐵般冰冷,裡頭感受不到任何一點感情。眼前的這名女子,已經不是艾莉絲所認識的那個梅莉莎了。
  艾莉絲將AWR緊緊摟在胸前。即使雙刀的刀尖已經迫在眉睫,她也不打算揮舞這把凶器。
  這不是現實──彷彿在如此訴說的眼眸,淒楚地顫動不已。
  「梅莉莎。」
  她終於從胸中吐露出來的那個名字,和眼前女子的身影幾乎已經完全對不上。因為「梅莉莎」這個名字,是來自花語為「關懷」的「香蜂草(melissa)」。那是一種楚楚可憐的白色小花。
  然而,也不曉得梅莉莎是否明白艾莉絲的這番心思,只見她毫不留情地將雙刀揮向放棄抵抗的艾莉絲。
  就在艾莉絲覺得即將被砍中的那一瞬間,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金屬交擊之聲。
  「艾莉絲!振作點啊!」
  出現在她眼前的,是用刀背格擋住梅莉莎短刀的忒絲菲婭。而在分神呼喊艾莉絲的期間,忒絲菲婭也不忘奮力抵住手中的愛刀。即使如此,艾莉絲也依舊無法動彈。自己手裡拿著的武器,說穿了就是一種凶器。方才在對上洋娃娃士兵時,自己也是用這份力量奪走了他人的生命。艾莉絲實在沒有辦法朝著梅莉莎揮舞這把凶器。
  梅莉莎的力氣相當驚人,眼看忒絲菲婭即將頂不住了,梅莉莎卻在此時冷不防地撤回短刀。武器互相摩擦的聲音就此消去,她收回抵在忒絲菲婭愛刀上的短刀,同時將握在另一隻手上的短刀高高舉起。
  「──!!」
  忒絲菲婭立刻向後退了一步,但她隨即想起艾莉絲就在自己背後,頓時動作遲疑了起來。就在下一個瞬間,及時扭開身體的忒絲菲婭,被短刀的刀尖劃破了右肩的後方。
  「唔!?可惡!」
  傷口並不算深,還可以忍耐。若是連這點傷都忍不了,還談什麼保護艾莉絲──如此尋思的忒絲菲婭,儘管痛到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依舊硬是揮出了愛刀。
  梅莉莎輕而易舉地躲過這毫無章法的一擊,像是踩著舞步一樣向後退去。
  「菲婭!!」
  艾莉絲反射性地喊出好友的名字之後,立即陷入複雜的內心糾葛之中。無論是忒絲菲婭還是梅莉莎,對艾莉絲來說都是無可替代的存在。她一點都不想看到兩人互相傷害的這幅光景。艾莉絲帶著自責的眼神看向受傷的好友。
  「我沒事。艾莉絲,我能夠瞭解妳的心情……但是能夠拯救梅莉莎的人,就只有妳了啊!」
  忒絲菲婭重新握好愛刀,目不轉睛地盯著拉開距離的梅莉莎。梅莉莎幾乎就像是艾莉絲的親人一樣,即使是忒絲菲婭,也很不願意與她拔刀相向。可是對忒絲菲婭來說,艾莉絲是自己獨一無二的摯友。無論對方是什麼人物,她都不可能坐視好友遭到他人傷害。
  因此即使有些顫巍巍,忒絲菲婭還是將刀尖明確地指向了梅莉莎。
  自己的猶豫不決會害死艾莉絲。儘管還沒有辦法毫不猶豫地揮刀戰鬥,但此刻的忒絲菲婭徹底明白了亞爾斯的話是什麼意思。伴隨著一陣陣的悶痛,被劃破的背部提醒著生命的危機。忒絲菲婭感受著那股清晰的疼痛,下定新的決心,靜靜地舉刀過頂。
  她強行擠出鬥志,命令著自己的魔力。魔力登時化為順從的僕役,聽從她的意志將刀身纏裹了起來。森然凜冽的寒冰仿照刀刃的形狀,就這樣化為【凍刃】。
  看到這一幕的艾莉絲,重新體認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至今仍在耳邊縈繞的忒絲菲婭的話語:能夠拯救梅莉莎的人就只有自己。
  艾莉絲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將薙刀架在身前。沒錯,肯定還有什麼方法。總之,自己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和好友一同並肩作戰──儘管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希望,艾莉絲還是靜靜地站到了忒絲菲婭的身旁。
  「謝謝妳,菲婭。我絕對會拯救梅莉莎的。」
  「嗯,只要我們兩個聯手,肯定做得到的。」
  雖然表情相當僵硬,但忒絲菲婭為了幫艾莉絲打氣,硬是給了她一個微笑。
  艾莉絲強忍哀傷地看著完全變了個模樣的梅莉莎。此刻的梅莉莎正以雙手無力下垂的姿勢,搖搖晃晃地擺動著身體。
  ──來了嗎!?
  正如聚精會神的忒絲菲婭所預想的,梅莉莎展開了行動。但是她的速度比剛才要來得更加驚人,當兩名少女反應過來時,梅莉莎已經切進忒絲菲婭和艾莉絲的中間。她以雙手拖在身後的姿勢,順勢揮出了手中的雙刀。為了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這一擊,兩人分別用刀背和薙刀槍柄擋在身前,總算有驚無險地格擋了攻勢。然而,雙刀隨即用力朝著她們身上推擠過來。
  那道腕力是一股壓倒性的力量,完全不像是人類該有的力氣。
  艾莉絲在這一推之下,毫無抵抗之力地倒向後方;而忒絲菲婭的【凍刃】別說凍住對手的短刀,表層部分甚至還一點一點地被削了下來。應該是梅莉莎的雙刀也注入了魔力的關係。短刀最後猛然從刀背滑離出去,順勢劃破半空,直奔忒絲菲婭的身體而去。
  雖然姿勢已經完全走樣,忒絲菲婭還是立刻使出一記橫砍,試圖做出反擊。
  「──!!」
  然而,梅莉莎像是早已看穿似地彎下身來,閃過了忒絲菲婭的拚死一擊。迅速衝進忒絲菲婭懷裡的梅莉莎,在極近距離下盯著她的臉,眼裡不帶任何感情。就在忒絲菲婭感到冷汗從背上淌下的那一瞬間,梅莉莎換成反手握持的短刀已經襲向她的頸部,就像是沿著方才那一刀的軌道折返。
  只見畫著半圓的短刀再次揮舞而來。忒絲菲婭幾乎是憑著本能轉頭閃過這一刀,但還是有幾撮被割下來的紅髮散落到了半空中。而梅莉莎的攻勢不可能就此停止,她立刻轉過腰來,繼續用左手的短刀朝著忒絲菲婭的脖子攻去。
  忒絲菲婭直到此時都無法抽回剛才揮出的愛刀。在梅莉莎展開貼身肉搏的情況下,她根本找不到這種機會。高超的使刀技巧,加上連綿不斷的攻擊。在忒絲菲婭揮出一刀的期間,梅莉莎會以更高的出招速度猛攻過來。
  接下來的這一擊,忒絲菲婭似乎已經無法避開。最初勉強躲過第一擊而導致姿勢走樣,讓她的腳步一直沒辦法在地板上踩穩。
  雖然視野捕捉到了迫近的短刀,忒絲菲婭依舊將視線落在腳邊,硬是施展出了【冰結】魔法。因為吸收壁的影響,魔力的消耗相當可觀,但在奮力一搏之下總算是發動了魔法,梅莉莎的腳掌瞬間遭到凍結。忒絲菲婭勉強憑藉著這一招,成功阻止對方踏出攸關生死的最後一步。
  短刀從忒絲菲婭的下巴底下劃了過去,在隔了一拍之後,梅莉莎強行將腳掌從地板上剝離,朝她的腹部送上一腳。
  儘管疼痛難當,忒絲菲姬還是照著後空翻的要領,用單手按著地面拉開了距離。只見單膝跪下、用愛刀拄著身子的她,整張臉都因為痛楚而扭曲。她立刻伸手去摸脖子確認傷勢,但幸好只是劃破了表面的皮膚而已。
  忒絲菲婭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慌忙站起身來。
  梅莉莎則是漫不經心地檢視方才被【冰結】凍住的腳掌。
  而她的這份從容不迫,清楚地顯示出雙方的實力差距。梅莉莎一派輕鬆地重新握好雙刀。雙刀的刀身立即盈滿魔力,魔法式綻放出了光芒。她的雙唇詭異地蠕動起來,開始了咒文的詠唱。
  緊接著,梅莉莎的前方出現了一道多面體的障壁。那道障壁的形狀讓人聯想起艾莉絲擅長的【反射《reflection》】,但是【反射】的效果只會作用在刀身上,遠遠比不上這道障壁的規模。非要說的話,這個彷彿是由寶石切割而成的多面體,和【反射】的高階版本【漫反射《redirection》】所展開的障壁十分相似。這類魔法的主要作用在於反彈攻擊,所以搶在對手進攻之前使用根本沒有意義──式絲菲婭有一瞬間是這麼認為的。
  「──!」
  但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因為她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眼前的魔法並不是艾莉絲施展過的光魔法。沒錯,正因為同為光系統……所以梅莉莎也能夠使用光魔法。
  而且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梅莉莎居然揮舞雙刀,親手將那道障壁砍了個粉碎,障壁的破片宛若鏡子的玻璃碎片,灑滿了周圍的空間。
  忒絲菲婭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但這項魔法的構成程序並未因此中斷──直到下一秒鐘,她才本能地領悟過來:這其實正是這項魔法的完成型態。
  此刻飄浮在梅莉莎周圍的,是大小各異的光之碎片。那些碎片有如散彈一般,同時朝著忒絲菲婭發射而去。
  這些碎片的數量,一看就知道不可能全部擋下。即使如此,忒絲菲婭還是想用愛刀拄著身子站起來,她的臉孔立刻因為痛楚而扭曲,膝蓋也有些動搖不穩。雖然她想要閃過致命的攻擊,可是小腿肚卻不知在何時挨了短刀一擊。忒絲菲婭登時感到大事不妙,但那也只是片刻的工夫而已,龐大的光之碎片劃破空氣,猶如暴雨般迎面襲來。
  她立刻用手臂護住臉孔,只是光靠這樣的動作,終究不可能抵禦得了碎片所帶來的傷害。
  下一個瞬間。
  忒絲菲婭感覺到有人覆蓋在自己身上。
  那名人物就這樣抱著忒絲菲婭翻倒在地,從背後抱住她整個人庇護著她。
  光之碎片的豪雨宛如驟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忒絲菲婭移開護住臉孔的手臂,微微睜開了眼睛。雖然身上感覺得到細微的割傷疼痛,不過似乎至少避免了致命傷。
  她連忙向身旁看去,發現庇護自己的那名人物──艾莉絲,正露出一個放下心來的微笑。仍然護著忒絲菲婭的艾莉絲,只是說了一句「太好了」,並且安心地吁了口氣。
  然而,代替忒絲菲婭承受攻擊的她,背上插著好幾塊碎片。那些光之碎片很快就像煙霧般消失不見,可是怵目驚心的傷口,依然鮮明地殘留了下來。
  「艾莉絲!!」
  「我沒事,菲婭。這只是小傷……因為小露姬幫我擋下了大部分的攻擊。」
  佇立在兩名少女身前的,是手裡夾著飛刀型AWR的露姬。那道嬌小的背影,此刻看起來竟是如此可靠。
  但是,露姬的手臂忽然像是斷線似地垂了下來,飛刀也從她的手中滑落。凝聚在指尖的鮮血跟著滴落到地上,形成了參差不齊的斑點。
  「露姬!」「小露姬!」
  聽到兩名少女的呼喊聲,露姬將頭轉了過來。只見她臉上流著鮮血,露出一個近似苦笑的表情說道:
  「就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大概是被某人給感化了吧。」
  露姬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自嘲一樣,只是其中並沒有後悔的意味,如果非要說的話,訝異的成分可能還要更多一些。當然,從動機上來說,是因為亞爾斯命令自己支援兩名少女,但是現在仔細想來,自己的身體之所以會在那一瞬間動起來,完全是出於一時的衝動。
  儘管疼痛已是家常便飯,不過自己有多久沒受過這麼重的傷了呢?而且居然是傻到去當她們的肉盾……如果對象是亞爾斯的話,那還勉強解釋得過去。
  ──真是不可思議呢。
  露姬覺得亞爾斯肯定也是感受到了相同的東西。不過那是可以晚點再去問他的事情。沒錯,等到這次的任務結束之後。說起來在這次的任務裡,實在有太多預料之外的狀況……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這名紅髮少女一同隨行的關係。
  「看來有一隻手不能用了啊。話說回來,這項魔法可真是棘手呢,除了全部躲開以外,根本沒有其他的應對方法。」
  正如露姬所言,剛才的魔法從本質上來說是反射魔法。這項魔法在光系統裡屬於最高階魔法,若是試圖動用魔法和它進行對抗,很有可能會在碰撞之後全數反彈回來。
  「我想那應該是……【無窮鏡光片】。」
  艾莉絲輕聲告知這項魔法的名稱。對於自身魔法系統的相關知識,她有著相當程度的瞭解。
  「……光系統可真是討人厭呢。」
  露姬抱著暫時失去活動能力的左手,不怎麼高興地咕噥一句。
  「那麼很遺憾的,我已經不能算是有效戰力了,妳們還打算繼續下去嗎?」
  儘管露姬認為艾莉絲肯定不會選擇放棄,但她還是姑且一問。
  雖然她自稱已經不能算是有效戰力,不過那是指需要分心掩護兩名少女的情形。若是使出全力和梅莉莎對打,亞爾斯自不用說,露姬也有一定的勝算。
  「嗯,沒問題,就由我來處理吧,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所以小露姬,還有菲婭,謝謝妳們。」
  艾莉絲忍著疼痛站起身來。就在她準備走向無言佇立的梅莉莎時……
  「妳也太見外了吧。雖然我覺得自己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應該還是有我能做的事情吧?」
  忒絲菲婭一邊護著受傷的腳,一邊站到了艾莉絲的身旁。從她目前負傷的程度來看,實在很難算得上是有效的戰力。即使如此,她還是選擇陪在好友身旁,支持艾莉絲到最後一刻。
  露姬默默無言地望著兩名少女。正因為是她們兩人,所以才能有這樣的氛圍和對話。對於在殘酷的外界一路拚搏過來的露姬來說,兩人的身影看起來莫名地耀眼。她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某種早已遠去的理想。不,因為露姬實際上並不被允許擁有理想之類的東西,所以這樣的說法或許有些奇怪……只是假如露姬不是露姬,而是在不同的人生裡,又或不同的時空之中,或許她也有機會實現這樣的可能性吧。
  然而……除非發生了某種關鍵性的變化,否則忒絲菲婭和艾莉絲應該是沒有取勝的希望。露姬考慮著最糟糕的情形,隔著一段距離目送兩人的背影。
  
  強忍疼痛開始行動的兩名少女,立刻再次和梅莉莎展開交戰。只要稍有大意,便很可能在眨眼之間丟了性命。雙方的實力差距就是如此巨大。
  可是梅莉莎重新展開的這波攻勢,別說給兩人帶來致命傷,甚至意外地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感覺……有點不對勁。
  在露姬注視之下,這場戰鬥確實出現了某種異變。梅莉莎的動作逐漸變得遲鈍起來,在每個動作的細微之處,都出現了無法理解的延遲現象。隨著戰鬥的推移,這種反應上的延遲讓她露出了明顯的破綻。
  艾莉絲的槍術已然施展開來,薙刀高速揮舞的長距離攻擊,將梅莉莎逼得節節敗退。如今在艾莉絲的表情裡,已經不全是強忍痛苦的神情。艾莉絲和梅莉莎,彼此無從得知的空白期間。艾莉絲施展出渾身解數,彷彿要展露出在這段期間習得的所有力量。
  纏裹在薙刀上的魔力,綻放出凝練的強烈光芒。即使雙方同為光系統,艾莉絲的魔力光芒始終給人光明燦爛的印象。
  此刻她瞄準梅莉莎短刀而去的一擊,雖然沒能成功將武器從對方手中打落,不過在離心力的加成之下,梅莉莎持刀的那條手臂被遠遠彈開。因為這股衝擊而失去上半身平衡的梅莉莎,立刻就將另一把短刀揮向從背後逼近的紅髮少女。但想當然耳的,在姿勢走樣的情況下使出的這一記斬擊,已經沒有先前的那種凌厲無匹。
  忒絲菲婭冷靜地看準那把短刀,奮力揮刀迎了過去。她竭盡全力揮出的這一刀,這次沒有被對方格擋回來,反而是梅莉莎的短刀直接從手中彈飛了出去。
  就在這一瞬間,梅莉莎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
  「艾莉絲!」
  忒絲菲婭沒有錯過這個稍縱即逝的破綻,立刻急促地短呼一聲,向艾莉絲送去了信號。艾莉絲用力點了點頭,像是同意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迅速揚起薙刀,和梅莉莎對上了眼睛。
  忽然之間,艾莉絲一直緊緊抿著的嘴巴顫抖了起來。原本只需要順勢劈砍而下的薙刀,就這樣在半空中靜止不動。
  「我、我做不到啊……」
  令人詫異的是,艾莉絲居然聲音顫抖地如此說道,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沿著臉頰滑落。
  站在遠處關注戰局發展的露姬,眼神頓時銳利了起來。錯過這個機會無疑是一個嚴重的錯誤,而且會帶來致命的破綻。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反而是艾莉絲這一方變得毫無防備。
  就在露姬打算出手相助之際,戰局已經出現了新的變化。
  從走樣的姿勢恢復過來的梅莉莎,一挺起上半身,便將短刀高舉過頂……只是短刀的刀刃就這樣停止了動作。梅莉莎的眼睛依舊空洞無神……但是淚水從她的一隻眼眸裡溢了出來,而制止她手臂動作的似乎就是這道淚水。
  「……梅莉莎!?」
  「艾、莉絲……艾莉絲……」
  聽到艾莉絲語氣孱弱的詢問聲,梅莉莎生硬地開口說道。緊接著,她的表情也開始恢復了情感的波動。儘管臉上掛著淚水,卻還是逐漸展露出來的那張笑容……和艾莉絲過往記憶裡熟知的笑臉重疊了起來。
  就在下一個瞬間,從梅莉莎的嘴唇裡吐露出來的話語,讓艾莉絲的胸口猛然糾結成一團。
  「艾、莉絲……殺了、我吧。」
  梅莉莎一邊淡然微笑,一邊說出令人懷疑耳朵的話語。即使是在她說話的期間,握著短刀的手臂也依舊不停顫抖。有一股力量想要揮下短刀,而另一股力量在阻止這件事情。簡直像是有兩股意志在精神世界裡互相拉扯,彼此相持不下。
  梅莉莎的臉上流下了更多淚水。艾莉絲拒絕地搖了搖頭說道:
  「做不到啊……我做不到啊,梅莉莎。」
  梅莉莎瞳孔深處的光芒一陣明滅不定,變得黯淡了起來,接著她的手臂便毫無前兆地揮出了短刀。忒絲菲婭在千鈞一髮之際撲向艾莉絲,讓好友躲過了這一擊。
  「唔──!?」
  或許是在飛撲過去時被短刀砍中,忒絲菲婭感覺背後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她的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眼眸也撲簌簌地溢出淚水。那些滾燙的淚珠,就這樣落到被她壓在身子底下的艾莉絲臉上。
  「對不起,艾莉絲。我這個人啊,實在是相當任性……」
  忒絲菲婭沒有伸手抹掉溢出的淚水,而是直接站起身來轉向了梅莉莎。忒絲菲婭的手上,此刻正堅定地握著她的愛用AWR。
  「艾莉絲下不了手的話,就由我來動手。對以前的妳來說,梅莉莎或許確實是妳唯一的依靠。但是現在有我陪在妳身旁了。我也非常擔心妳的事情、非常珍惜妳的存在。妳如果沒辦法戰鬥的話,就由我來代替妳動手。因為我也是妳的朋友啊……」
  忒絲菲婭握住愛刀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即使是忒絲菲婭,也不願意隨便動手殺人。而如果對方是艾莉絲的重要朋友,自然更加下不了手。她是曾經和艾莉絲同甘共苦的夥伴。艾莉絲能夠一路走到今天,其中肯定也有部分是托了梅莉莎的福。儘管如此,忒絲菲婭還是選擇了和她兵刃相向。因為對忒絲菲婭來說,艾莉絲才是自己珍惜的那個人。
  儘管忒絲菲婭不斷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但是激動的情緒讓她的手不停顫抖,視野也跟著歪曲了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自己究竟是為了誰而哭泣?不對,不是這樣子的。自己所流下的眼淚其實就是艾莉絲的眼淚;同時肯定也是身為艾莉絲舊友的那名少女的眼淚。
  自己手裡所握著的東西,是沒有注入任何魔力的單純刀劍──也就是純粹的凶器。
  忒絲菲婭向前踏出一步,刻意將背影朝向艾莉絲,像是要遮擋坐倒在地上的好友視野──為了不讓她目睹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
  另一方面,艾莉絲則是以淚光閃動的眼眸望向好友。她之所以擠不出半句話來,是因為她的內心依然感到迷惘。她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對梅莉莎痛下殺手。光是想像這樣的行為,心裡就會湧起強烈的抗拒感,而那是無法通過道理或邏輯來解決的。然而,艾莉絲既無法狠下心來戰鬥,也無法乾脆地逃之夭夭。再這樣下去什麼也決定不了,還會弄髒好友的手……害好友弄髒她的手……
  「這樣子真的好嗎?」
  露姬的聲音驀地傳進她的耳裡。從稍遠處傳來的那道呢喃聲,悄悄滲進了艾莉絲的心裡。那是既沒有責難之情,也沒有憤慨之意的單純詢問,語氣極度平穩淡定。艾莉絲的肩膀猛然哆嗦了一下,緩緩地垂下頭去。
  看到她的這番反應,露姬用還能動的右手抽出了飛刀。既然艾莉絲將「那項職責」委託給了忒絲菲婭,那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不管由誰來殺死梅莉莎,結果都不會有任何區別。畢竟露姬也已經挺身保護過兩名少女,算是履行了亞爾斯託付給自己的任務。
  儘管不曉得是什麼原理,不過梅莉莎的意識正在逐漸恢復,但是露姬冷靜地認為這只是暫時的現象。若是錯過這個機會,很有可能會有人因此喪命。而且以忒絲菲婭目前的狀態來看,她能否真的痛下殺手還是個問題。因為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可不是掄起武器、卯足全力刺出去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艾莉絲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露姬的殺氣,只見她長長的睫毛濡濕一片,無力地轉過頭去。
  「正如亞爾斯大人所言……如果這就是妳的決定,那我也不會多加置喙。但是假如並非如此,那麼妳將『那項職責』委託給忒絲菲婭同學,難道不會感到後悔嗎?」
  露姬以平穩的語調繼續說道:
  「不管是我還是亞爾斯大人,在面臨需要抉擇的時候,同樣會思考什麼才是正確的解答。不,我想每個人都是這樣子吧。因為人只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反覆不斷地做出抉擇。但是亞爾斯大人肯定很清楚,所謂的正確解答其實並不存在。因此由艾莉絲同學自己做出抉擇,或許才是最正確的做法。這就是我個人的想法。」
  「小露姬……」
  露姬以溫柔的目光望向艾莉絲,只是在她的眼神深處摻雜著幾分苦澀。那並非對艾莉絲的猶豫不決感到不耐,而是露姬自身的有感而發。
  在一次又一次的後悔中所積累的經驗,讓露姬得以編織出這樣的話語。經歷失敗之人最終所能抵達的心境,就只有單方面的自我滿足而已。猶如光和影的關係一般,人生的每一次抉擇都必然伴隨著後悔。然而,不願做出任何抉擇的人,是不可能有機會獲得最完美的結果的。
  接著,艾莉絲將視線轉向了忒絲菲婭的背影。那道嬌弱而可靠的背影,即使披散著一頭紅髮且全身顫抖不已,也依舊拚命地想要保護自己,彷彿和梅莉莎的兒時身影重疊在一起。
  就在這時。
  艾莉絲忽然意識到了。自己想要像無比尊敬的姊姊那樣,成為一個堅強的存在;不是當一個只能被別人保護的人,而是成為能守護他人的存在。就如同梅莉莎拯救了自己一樣,這次輪到自己去拯救梅莉莎了。自己如果再繼續這樣窩囊下去,肯定會讓梅莉莎感到失望吧。
  「謝謝妳,小露姬。」
  艾莉絲抹了抹眼角,重新握緊薙刀站起身來。她腳步堅定地走近兩人,朝著紅髮少女的背影說道:
  「菲婭,我已經徹底下定決心了,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艾莉絲……」
  表情一掃先前陰霾的艾莉絲,用自己的手包住了忒絲菲婭哆嗦的手掌。在一聲長長的嘆息過後,忒絲菲婭緩緩垂下了愛刀。
  此刻的梅莉莎,依舊在奮力抗拒身不由己地動起來的身體。
  看到艾莉絲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梅莉莎臉上隱約浮現一抹安心的微笑。
  「我只能選擇這麼做了,對不起。」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艾莉絲用手背抹去眼淚,竭盡全力地擠出一個笑容。
  「嗯……拜託妳了,艾莉絲。」
  面對弱不禁風地還以微笑的梅莉莎,艾莉絲舉起薙刀和她相對而立。就在這時,梅莉莎似乎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的她,再也控制不了手臂,掄起鋒利的短刀朝艾莉絲劈了過去。
  然而,艾莉絲彷彿早已了然於心,將薙刀朝著短刀的軌道揮了過去,那隻白皙到有些病態的手臂,登時連同短刀一起彈飛了出去。
  緊接著,艾莉絲以行雲流水的步法,一口氣將薙刀舉過頭頂。接下來只需要向下一劈就結束了。梅莉莎的身體失去了所有力氣,她只是靜靜閉上眼睛,等待一切結束的那一刻到來。
  真想一直守在艾莉絲的身旁看著她的成長──就連潛藏在心底深處的這個願望,如今也緩緩沉入靜謐的睡眠之中。她希望艾莉絲不要回首過去,而是不斷朝著未來前進;別去在意終將逝去之人,而是將目光放在未來旅程的同伴上。因此當梅莉莎最後在朦朧的視野裡,見到艾莉絲身後的那名紅髮少女時,她的臉上也不由得漾出了微笑。
  但是迎面而來的那股衝擊,不是她預期的致命一擊,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溫柔擁抱。
  艾莉絲高舉過頂的薙刀,直接從她的手中滑落,她就這樣不顧一切地用力抱緊了梅莉莎。
  「欸!!」
  「──!!」
    
  
  艾莉絲的突發之舉,讓忒絲菲婭和露姬都忍不住驚訝地叫出聲來。面對這種完全出乎意料的行動,一時之間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反應。因為艾莉絲的這番舉動實在是不合常理,幾乎等同於放棄戰鬥的自我犧牲。
  不過,忒絲菲婭在嚇出一把冷汗的同時,也隱約覺得這的確就是艾莉絲會做的事情。
  
  可是這樣的選擇本身,是一場連美談都稱不上的豪賭。兩名少女連緩衝姿勢都沒能擺出來,就這樣在地上摔成一團。和本人訝異的表情相反,梅莉莎的手臂再次擅自凝聚力氣,短刀閃燥著森然寒光直襲而去,宛如在說這是個天賜良機。而艾莉絲彷彿毫不在意迫近的凶刃,逕自開口說道:
  「我只能想到這樣的方法。這樣一來我就不會感到後悔了。所以對不起喔,梅莉莎。」
  艾莉絲表情明朗地向梅莉莎說道。而從她身後逼近的短刀……突然像是放棄似地靜止下來,梅莉莎的手掌就這樣放開了凶刃,輕輕地擱到了艾莉絲的背上。
  「艾莉絲果然一點都沒變呢。」
  「──梅莉莎!妳沒事了?妳的意識恢復了嗎!?」
  「嗯,雖然還有點模糊不清,不過多虧了妳,總算是恢復過來了。」
  梅莉莎有些不自然地閉著半邊眼睛,帶著憔悴的面容看向艾莉絲。儘管她身上依舊有種隨時都會消失的感覺,但是瞳孔深處確實恢復了神采。
  露姬看到威脅暫時解除,立刻高喊出聲道:
  「亞爾斯大人!!」
  正和古鐸曼打得難分難解的亞爾斯,聞言馬上做出反應,視線不動地朝著露姬等人舉起一隻手來。一道魔法障壁瞬間編織成型,化為圓頂狀的遮罩,將四名少女包裹了進去。
  這樣一來,亞爾斯便能夠放開手腳戰鬥了。至少可以避免戰火波及到四名少女。
  另一方面,身處障壁之中的忒絲菲婭,像是癱軟似地一屁股坐了下來。看到她滿臉詫異地環顧四周的模樣,露姬得意地開口說道:
  「這是亞爾斯大人的魔法。」
  「…………哎~這是在搞什麼鬼啊?他要是會用這種障壁魔法,早點使出來不就得了……啊,原來是這樣啊……!」
  在一陣自問自答過後,臉色總算緩和下來的忒絲菲婭,朝著亞爾斯看去。雙方仍在持續上演激烈的攻防,而她的眼睛已經完全追不上交戰的速度。
  無論是艾莉絲還是梅莉莎,又或是露姬還是自己,所有人都平安活了下來。面對這樣的結局,忒絲菲婭微微揚起了嘴角,就此默默不語。
  
    ◇ ◇ ◇
  
  在和古鐸曼交戰的途中,亞爾斯的目光只有一次飄向身在魔法障壁中的艾莉絲等人。
  ──帶著那丫頭忒絲菲婭一起過來,似乎是正確的決定。
  化身為魔物的古鐸曼,無論在反射速度或是身體能力上,都足以和亞爾斯鬥得旗鼓相當。不過,那主要是因為亞爾斯刻意避免使用魔法,只和古鐸曼進行肉搏戰的關係。
  如果非要說的話,亞爾斯其實是在等待艾莉絲做出了斷。而他之所以在幾名少女的周圍張設魔法障壁,一方面是為了讓她們喘一口氣,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預防古鐸曼向她們出手。
  就如忒絲菲婭察覺到的,只要亞爾斯有那個意思,他隨時都可以將障壁架設起來。可是考慮到艾莉絲和梅莉莎的羈絆,以及忒絲菲婭對好友的惦念,決定觀察一下情形的亞爾斯,沒有選擇立刻這麼做。而他在接下來的戰鬥裡,等於是擺脫了這一道枷鎖。
  順帶一提,雖說雙方在肉體能力上幾乎不相上下,但是在耐久力上有著明確的差距。古鐸曼的身體──特別是他的那道外殼──極度堅硬,普通的打擊對他來說根本不痛不癢。而身為血肉之軀的亞爾斯,以方才被利爪撕裂的肩傷為首,全身上下都已經滲出了鮮血。由於雙方的傷害承受能力不可同日而語,一旦演變成長期戰,勢必對亞爾斯較為不利。
  亞爾斯鑽進古鐸曼肥大化的手臂底下,用【宵霧】對準關節部位,送上不曉得是第幾次的刺擊。可是不管試了幾次,都無法造成有效的傷害。他沒能完全閃過對方變形左手的尖爪,被銳利的爪子劃破肩頭,登時一片皮開肉綻。
  亞爾斯「嘖」地咋了咋舌,以刺進古鐸曼手臂的【宵霧】為軸心,整個人跳上了半空中。他以頭下腳上的姿勢,朝著對方的腦袋踢出一腳。然而,古鐸曼的堅硬身體完全文風不動,這一腳的衝擊力只讓他的腦袋稍微歪了一下。
  為了暫時拉開距離,亞爾斯拔出【宵霧】,踢著古鐸曼的身體飛退到了後方。
  古鐸曼緩緩轉正偏離的腦袋看向亞爾斯。瞳孔更進一步收縮的他,在完全鎖定目標之後,將視線微微轉向離亞爾斯有一段距離、身在魔法障壁之中的梅莉莎。
  「果然不該讓那個丫頭保留自我意識啊。不對,或許是艾莉絲的因子所導致的結果。呵呵,不管怎麼樣,這都是無法預料到的事情吧。」
  古鐸曼發出一陣宛如野獸低鳴的笑聲,接著用猛禽般的眼睛看向梅莉莎。他沒有使用異常粗壯的右手,而是舉起尚有一絲人類手臂樣貌的左手,覆蓋在自己的臉上說道: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我也很想再多擺弄她一會兒。雖然有那麼一點遺憾,不過就讓她發揮最後的作用吧……」
  古鐸曼說著說著,將魔力集中到了指尖,在空中描繪出一道幾何圖樣的魔法陣。他將手指插入腥紅魔法陣的中心,宣讀魔法的名稱:
  「向安息送上犧牲,令萬物還諸根源──【獻祭鎮魂曲《sense requiem》】。」
  話語方落,一道慘叫聲頓時響起,但不是來自嚴陣以待的亞爾斯所在的方向,而是來自魔法障壁所構成的遮罩裡頭。胸口浮現詭異光芒的梅莉莎,正哀嚎不已。超乎想像的劇痛,讓梅莉莎捂著自己的胸口痛苦翻騰。
  「啊啊啊啊────!!」
  「梅莉莎!梅莉莎!!」
  艾莉絲從一旁緊緊摟住了她,但是梅莉莎的狀況沒有絲毫好轉。洋娃娃士兵的非人力氣,讓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胸口的肌膚之中,再這樣下去肯定連血肉都會被撕扯下來。這份痛苦並非來自古鐸曼的禁忌魔法效果,而是魔法的代價,即使身在魔法障壁之中,也無法迴避這種無情的催討。若是在障壁裡演變成最糟糕的事態,甚至有可能波及艾莉絲他們。
  古鐸曼咧起嘴角,發出一聲嗤笑說道:
  「梅莉莎,妳就趕緊死一死,稍微報答一下我的恩情吧。雖說沒辦法達到襲擊學院時的那種規模,但也因此不需要精細的瞄準程序……只要動用這項禁忌魔法,我就能擊潰亞爾斯・雷金,證明我研究的價值!」
  「阿爾……救救她,救救梅莉莎啊!求求你,我什麼都願意做啊。」
  艾莉絲像個孩子似地嗚咽抽泣,不顧一切地懇求著亞爾斯。
  「…………」
  然而,亞爾斯只是沉默不語,沒有回應艾莉絲的話語。或者該說他沒有辦法回應。梅莉莎將雙眼筆直地望向亞爾斯,微微搖了搖頭。這是她的衷心願望。因為她理解一切,並且準備由自己來了結這一切,所以她希望亞爾斯不要插手。她的視線毫無保留地傳遞了這樣的訊息。
  事實上,亞爾斯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最笨拙的那種方法。那是他過去也做過許多次的事情,他只能透過結束一切來救贖對方。不同於露姬那一次的情形,【獻祭鎮魂曲】並不是透過外在的憑依物來發動,在第二次親眼目睹這項魔法的現在,亞爾斯已經弄清楚了這一點。
  作為禁忌魔法而遭世人畏懼的【獻祭鎮魂曲《sense requiem》】,是以心臟作為施展魔法的媒介。古鐸曼事先在梅莉莎的心臟上動了手腳。為的就是單憑啟動式便能立即構築魔法。
  而拯救梅莉莎的唯一方法,就是摘除她的心臟。但是這樣的做法,當然會讓她就此失去性命。正因為成為祭品之人無論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所以這項殘酷至極的魔法才會被人視為禁忌。
  「為什麼、為什麼……」
  在忒絲菲婭攙扶之下,宛如跌落絕望深淵的艾莉絲,臉龐因苦惱和淚水而扭曲。就在這時,梅莉莎驀地將手撫上她的臉頰說道:
  「別哭了,艾莉絲。即使強大如他,還是有無法辦到的事情。而且我必須遭到報應才行。所以艾莉絲,妳會原諒我吧?」
  艾莉絲疼惜地包裹住那隻撫上臉頰的素手說道:
  「妳別這麼說啊,妳一定會沒事的,我絕對會救妳的。」
  從遠處傳來的古鐸曼笑聲,響徹整個地下空間,彷彿是在引頸期待魔法的發動。梅莉莎的嘴角揚起一抹虛弱的笑容。而在她激烈起伏的胸膛上,已經浮現出和古鐸曼繪製的魔法陣相同的紋樣。
  梅莉莎勉力平息氣若游絲的沉重呼吸,擠出全身最後的力氣。接著她轉向古鐸曼那裡,語帶憐憫地嘲笑道:
  「古鐸曼,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我才不會死在你這種卑鄙小人的手裡……沒錯,這樣的結束方式,就不會讓任何人背負罪孽!」
  話聲方落,梅莉莎便將訝異的艾莉絲的手掌輕輕撥開,隨即揚起左手上的短刀──朝著自己的胸口深深刺了進去。
  整座設施似乎在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刻印在梅莉莎心臟的魔法式停止了運作,即將發動【獻祭鎮魂曲】的魔法陣,猶如崩毀的沙雕一樣,在空中化為四散飛舞的碎片,隨著古鐸曼的憤怒咆哮聲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亞爾斯只是不發一語地注視著這幅光景。
  當他接受梅莉莎的無言請求時,就已經多少預想到了這種結果。面對即將發動禁忌魔法的古鐸曼,他之所以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也是因為很清楚沒有這種必要。
  艾莉絲的悲痛呼喊,一次又一次地響徹整個地下空間。露姬微微低下了頭去;忒絲菲婭則是陪伴在艾莉絲的身旁,臉上浮現沉痛的表情。
  「為什麼?梅莉莎。為什麼啊……!妳從我眼前消失這種事情……我再也不想體驗第二次了啊……!」
  艾莉絲的眼中湧出止不住的淚水。她用力按住梅莉莎染成一片殷紅的胸口,拚命試圖阻止鮮血從插著短刀的傷口流出。然而事已至此,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徒勞。
  「謝謝妳,艾莉絲。能在人生的最後和妳重逢,真的是太好了。從今以後,妳要朝著前方不停邁進。不要回頭,也不要止步……妳能夠過得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光是能夠知道這一點……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任誰都能一眼看出梅莉莎馬上就要油盡燈枯,在她即將失去光芒的眼眸裡,恐怕已經看不見艾莉絲的身影。忽然之間,梅莉莎的手在空中彷徨了起來。只見她顫顫巍巍地拉住另一邊的忒絲菲婭,斷斷續續地編織著話語:
  「艾莉絲就麻煩妳照顧了,忒絲菲婭、小姐……艾莉絲、就麻煩妳了……」
  那道愈來愈微弱的聲音,在少女的心中迴蕩不已。忒絲菲婭竭盡全力,反覆點了好幾次頭。因為她的臉龐已經滿是淚水,彷彿隨時會放聲大哭起來。
  自己肯定再過一會兒就要斷氣了吧。認清這一點的梅莉莎,為了消磨踏上黃泉路前的些許時間,用孱弱的聲音要求艾莉絲說些什麼。
  艾莉絲就這樣強忍淚水,陪著梅莉莎說了一小會兒話。而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自然不可能將回憶和分別後的經歷交代清楚,整段話語的內容只能說是支離破碎。但是,梅莉莎卻露出了安詳的笑容,專心聽著艾莉絲的訴說,像是只要這樣便心滿意足的樣子。最後,眼看梅莉莎即將嚥氣之際,艾莉絲像是忽然想起似地問起那件事情:
  「我說,梅莉莎。我們最後在保護設施見面那一次,妳在離開之前對我說了什麼?」
  艾莉絲竭力佯裝平靜,向梅莉莎如此詢問道。為了不讓梅莉莎就此長眠不醒,如果老天允許的話,她希望這番對話能永遠持續下去……她等待著梅莉莎的回答。
  「…………我,還記得喔。我那時候是說:希望我們有一天能再次相遇。這個願望真的實現了呢。」
  梅莉莎似乎已經連變換表情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蠕動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宛若呢喃地將這段話送給最心愛的妹妹。
  ……只是梅莉莎在這最後的時刻撒了一個謊。這樣一來,自己那時候擅自訂下的任性約定,就此不存於世。事實上,她在臨別之際是這麼請求艾莉絲的:「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我還能再次聽到妳叫我姊姊。」這項懇求源自於她的軟弱。梅莉莎當初會親近艾莉絲,純粹只是害怕孤單一人,想要得到家人的陪伴。如今回頭看來,她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在那猶如地獄的每一天裡,得到拯救的人其實是梅莉莎。因此她希望當自己變得有能力守護艾莉絲時,能夠再一次聽到艾莉絲叫自己姊姊。
  不知不覺中,梅莉莎在過往的記憶裡,想起了和艾莉絲在一起的自己的身影。馳騁在如此微小幸福的記憶裡,已足以讓此刻的她感到心滿意足。整個世界逐漸暗沉下去的感覺也變得不再恐怖,甚至有一種此生無憾的感覺。
  梅莉莎已經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嘴唇、眼睛,甚至眉毛,全都動彈不得。就連從遠處傳來的那道令人眷戀的聲音,也逐漸變得細不可聞。
  「姊姊……姊姊。」
  ──啊,艾莉絲。我最喜歡的艾莉絲……謝謝妳。
  最後,一行清淚從梅莉莎闔起的眼瞼流下,沉默的時間就此降臨。艾莉絲緊緊握住的那雙手失去了一切力氣,彷彿在宣布它的主人已經悄然離世。
  
    ◇ ◇ ◇
  
  始終冷眼旁觀的古鐸曼,一邊嘆了口氣,一邊語帶不屑地咕噥道:
  「所謂『被自己養的狗咬了一口』,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呢。就算是缺陷品也該有個限度吧。這丫頭簡直就是我研究中的最大汙──」
  古鐸曼還沒來得及把「最大汙點」四個字說完,就突然感到背後一陣惡寒。他連忙一個轉身並順勢揮出一拳,但被亞爾斯用纏裹著魔力的單手擋了下來,彷彿有一道銅牆鐵壁橫亙在兩人之間。乍看弱不禁風的少年只用了一隻手臂,就輕易接下了比人類的腦袋還要巨大的拳頭。
  就在古鐸曼驚愕未定之際,亞爾斯的臉孔已經出現在他的眼前。隔著晃動的瀏海,那雙帶著一絲冰冷瘋狂的眼眸,正瞪大著眼睛盯著古鐸曼。
  「你可以去死了。」
  為了防備接下來的一擊,古鐸曼反射性地舉起手臂,並將魔力聚集了過去。但他根本還沒來得及發動魔法,龐大的身軀就已經瞬間遭到凍結。
  【霧結侵蝕《Mistelten》】──亞爾斯連魔法名稱都懶得再去宣讀。古鐸曼在認知到這項魔法的同時,整個人早已化為一座冰雕。
  當然,古鐸曼並不會被這種程度的攻擊打倒。他立刻從全身上下釋放出魔力,強行震碎了覆蓋在體表上的寒冰,前後時間不過一秒鐘而已。而從寒冰裡解放出來的他,在抬起視線的同時看到了那樣東西。古鐸曼臉上浮現驚愕的表情,下意識地脫口說道:
  「究、究竟誰才是怪物啊……!」
  在頭頂上燦爛生輝的球體,是魔法即將顯現的前兆。而站在稍遠之處的亞爾斯,已經張設起剛才包覆忒絲菲婭等人的魔法障壁,躲進裡頭避免魔法波及自己。
  「【煉獄《astral sun》】。」
  龐大兼且強大。被賦予幾近無限資訊量的球體,瞬間膨脹了好幾倍,並以沖天烈焰構築著它的外型。
  這是和炎系統初階魔法【燃燒】似同實異的魔法,能夠產生宛如迷你太陽般的超級高溫,在炎系統裡屬於最高階魔法。
  「嘎啊啊啊!!」
  急劇升溫的空間,讓亞爾斯張設的障壁立刻出現扭曲變形。從時間上來看,大概頂多只能再撐十幾秒左右。
  純白的壁面在熔解之後,染上了一片赤紅,亞爾斯的障壁也從結構本身開始崩壞。
  在感到室溫劇烈上升以前,亞爾斯先一步解除了魔法。在這種和密室沒兩樣的空間裡,一個弄不好可能會把所有人都燒死。
  伴隨著魔法的解除,跪倒在地的古鐸曼從黑煙之中現身。受到高溫加熱的表皮已經有一部分遭到碳化。以古鐸曼的腳下為中心點,整座設施的地板熔化了一大半,呈現出炙熱的橘紅色。
  古鐸曼之所以能倖免於難,大概是他將魔力緊急轉換為防禦魔法,並將其持續釋放到身體周遭的緣故吧。
  亞爾斯走到古鐸曼的身旁,面無表情地俯瞰著他,接著──
  「────!嘎啊啊啊!!」
  那條異形手臂還沒來得及揮舞而下,就已經被齊肩斬了下來。
  亞爾斯從正上方揮下的【宵霧】,以其漆黑的劍刃做出這樣的制裁。
  緊接著,古鐸曼原本打算用另一隻手朝敵人橫砍而去,但是就在他手臂微動的瞬間,手肘部位已經遭到亞爾斯施加重力,頓時宛如枯木般碎裂開來,無力地垂落下去。
  面對從根本上喪失了威脅能力的魔物,亞爾斯將手中揚起的短劍斜劈而下。
  一道墨綠色的血液噴了出來,古鐸曼搖搖晃晃地靠到牆上,倚著牆滑落到地板上。
  完全是一面倒的結局。可是亞爾斯並沒有將古鐸曼就地正法。
  露姬立刻向亞爾斯的方向跑去。
  「亞爾斯大人,您的傷勢……」
  「……!嗯,沒什麼要緊的。」
  亞爾斯看向惴惴不安、難以掩飾動搖的露姬,彷彿現在才注意到她似的。
  艾莉絲緩緩邁開腳步,走向倒臥在地的古鐸曼身旁。忒絲菲婭瞥了就此長眠的梅莉莎一眼,默默無語地凝視著艾莉絲的背影。
  古鐸曼的眼睛已經沒有留下半點人類的痕跡。然而,他的外殼彷彿腐壞了一般,開始慢慢地土崩瓦解。就像是纏裹在身上的那件異形外衣,自然而然地剝落了下來。
  雖然從嘴邊滴落的鮮血依舊維持綠色,但至少身體已經逐漸恢復成接近人類的樣貌,不再那麼像個異形怪物。而殘存下來的那隻手臂,肥大部分的組織也開始慢慢崩壞,變回接近人類手臂的外形。唯獨那雙黃金色的眼睛沒有恢復原狀。
  「嘿……看來是不行了呢。」
  奄奄一息的古鐸曼,倚在牆上呢喃著悔恨的話語。
  反正就算放著不管,他早晚也會一命嗚呼。亞爾斯以睥睨的眼神俯瞰著敗者的身影。
  「來了嗎?」
  亞爾斯的話聲方落,一名女子便從古鐸曼方才鑿開的天花板大洞那裡,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女子著地之後,原本紊亂飛舞的烏黑長髮,立刻柔順服貼地恢復原狀。
  「已經結束了是嗎?」
  「費莉,上面的情況如何?」
  「沒有任何問題。目前各處都已經展開洋娃娃軍團的殲滅戰,敵人的數量……只剩下少許而已。你要瞧瞧嗎?」
  能夠掌握包圍網內敵人總數的技術,應該也是維札斯特擅長的魔法之一。只是「瞧瞧」這樣的字眼,讓亞爾斯有些不解地歪起腦袋。費莉涅菈見狀,開口要求亞爾斯暫時別動,隨即走近到他面前。只見她面對著亞爾斯,將細長的蔥指伸進他耳邊的頭髮,像是要從左右捧住他的腦袋一樣。臉頰泛出些許紅暈的費莉涅菈,就這樣將臉蛋湊近,把自己的額頭貼到對方的額頭上。
  「【空間探查複寫《airmap link》】。」
  周遭地形的景象,登時浮現在亞爾斯的腦海之中,接著有大量的藍色和紅色光點細密地分布其上,並且開始閃動著光芒。
  紅色光點大概就是代表著洋娃娃士兵。
  「咦!!」驚愕地喊出聲來的人,不用說當然是露姬。
  「妳連這種事情也辦得到啊,真厲害呢,費莉。」
  「嗯!」
  費莉涅菈的臉上浮現無與倫比的喜悅之情。
  「不過……我怎麼沒見過司令使用這項魔法啊?」
  照理說來,費莉涅菈的魔法應該都是習自維札斯特。
  「欸……因為這項魔法必須額頭互貼才能施展……」
  費莉涅菈的臉頰染上一片櫻色,亞爾斯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
  必須和五十多歲的大叔互貼額頭,光是想像那幅畫面,亞爾斯就覺得倒足了胃口。
  萬一那個大叔也像此刻的費莉涅菈一樣頰染紅暈,肯定會害自己留下心理陰影。
  「這就……恕我敬謝不敏了。」
  「當然。」
  費莉涅菈似乎也想像到了兩人額頭互貼的畫面,斬釘截鐵地表示同意。
  
  在一片寂靜之中,艾莉絲再次靜靜俯視著瀕死的古鐸曼。這時從背後傳來一道冷徹的聲音:
  「再來就交給妳決定了。看是要委由軍方處置,還是要由妳自己動手都行。」
  對於這名男子的下場,亞爾斯已經沒有任何興趣了。
  古鐸曼虛弱地抬頭看向艾莉絲說道:
  「真、真是悲慘的結局啊,艾莉絲。梅莉莎可是將這裡的人偶當成妳的代替品,扮演著長姊的身分,把他們視為妹妹一樣備加呵護喔。和當年在研究設施裡那段時期沒有任何不同……」
  古鐸曼的語氣滿是嘲弄和輕蔑。咬緊牙關、強忍怒意的艾莉絲,則是始終不發一語。
  「殺了我吧,艾莉絲。如果我的死能夠消除妳心中的仇恨。我可是奪走了妳一切的男人。殺了我肯定會讓妳感到無比暢快吧。」
  古鐸曼彷彿是在刻意煽動對方的怒火。艾莉絲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臉龐。老實說,她心中不是沒有憎惡或怨恨的情緒。將她的人生和過去攪得一塌糊塗的元凶,正毫無抵抗之力地倒在自己面前,這毋庸置疑是復仇的最佳機會。可是艾莉絲愈是像這樣看著古鐸曼,心中的憎恨之情就變得愈是淡薄。而她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的理由。或許她應該要在更早以前就察覺到這件事情。
  「不管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不管你就算不惜犧牲孩子,也想要達成的目的是什麼,我們都絕對不是你的人偶。」
  艾莉絲語調淒婉地低聲說道。在為無可挽回的過去感到哀痛的同時,她不知為何也有一種同情古鐸曼的感覺。明明在自己周圍倒成一片的無數失魂人偶,已經證明了古鐸曼的所作所為有多麼殘忍邪惡。
  「不,你們就是人偶,你們所有人都只是一具人偶。艾莉絲,即使是妳的父母,也是為了幾個臭錢就把妳給賣了!他們每個人都一樣,只要搬出『為了人類的未來』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每對父母都會眉開眼笑地把孩子交出來換取巨款。」
  似乎陷入自暴自棄的古鐸曼,像是在挑釁艾莉絲一樣,變本加厲地謾罵起來。彷彿是要直接剜開她的心臟,硬是將憎惡的情感從裡頭拖出來。
  然而,艾莉絲的內心沒有出現一絲動搖。
  「你錯了。」
  艾莉絲語氣平穩地搖頭否定。接著她將手輕輕撫上胸口說道:
  「因為爸爸和媽媽每天都有來設施探望我啊。他們直到最後都無比珍惜著我……」
  回憶湧現心頭,兩行淚水從艾莉絲的眼睛滑落下來。在那閃耀的淚光裡,是不帶一絲陰霾的幸福之色。儘管無法原諒,但她已經選擇了原諒。因為艾莉絲終於明白,當年那名軍人向自己告知父母的死訊時,父母最後所採取的行動究竟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因為爸爸和媽媽他們啊,那時候可是為了我……買了一個好大的玩偶等著我回家。」
  儘管臉上浮現懷念的微笑,但淚水依舊不停地湧出艾莉絲的眼眶。
  覬覦巨款的強盜闖進家裡,奪走了父母的生命。在全身被刺得血肉模糊的情況下,殞命的父母依舊緊抱著最後留下的那個玩偶。為了迎接艾莉絲回來而特別買的這個玩偶,是他們唯獨不願放開的東西。明明只在乎國家發放的協助報酬的強盜犯,根本不可能去搶奪那種東西。
  雖然這是艾莉絲從那名軍人口中聽說的事情,但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想像出那個畫面。在這整起事件裡絕對不是只有悲傷而已,因為父母深切的愛意也在其中展露無遺。
  「它們一直延續了下來。無論是爸爸媽媽留給我的那些東西,還是連接著我和梅莉莎的那份思念。而且,如今的我,已經在許多事情和人物的幫助下得到拯救……所以我不想拋棄現在……不想拋棄伴隨著各種羈絆而來的未來。」
  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必要感到迷惘困惑。自己若是在這裡向古鐸曼送上最後一擊,肯定會辜負許多人的期望。梅莉莎就是為了避免這樣,才選擇自我了結生命──她不想讓任何人動手殺死自己,希望自己親手斬斷仇恨的連鎖。
  如果在這裡動手殺了古鐸曼,艾莉絲將會失去現在的安身立命之所。如今自己珍而重之的這些思念,代表著過去無數的積累和跨越。若要將這些思念全都拋棄,此刻的時光又是如此幸福珍貴。而且自己和梅莉莎的相遇,已經證明了一件事情。自己和梅莉莎的這段緣分及羈絆,絕對不是應該遭到全盤否定的事情。
  仔細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果然不全都只是辛酸的回憶。無論如何質疑,那都是一段永不褪色的記憶。梅莉莎當時到底是不是真心關切艾莉絲,以及她這麼做的動機之類的,都只是無關緊要的問題。因為歸根究柢,當時的艾莉絲所感受到的那股溫暖……才是一切的意義所在。
  而自己在過去和梅莉莎締結的這份羈絆,引導著自己來到熠熠生輝的現在,和忒絲菲婭、亞爾斯,以及露姬連接在了一起。艾莉絲無法接受自己為了復仇而玷汙如今的一切。她若是真的這麼做了,將會再也無法握住好友們的手,並且再也沒有臉去見深愛著自己的雙親。
  因此這就是艾莉絲所選擇的,她對於自身命運的回答。
  「別說蠢話了……所以妳到底想表達什麼?我可是玩弄了妳的過去,並將梅莉莎和無數實驗體當作人偶擺弄的男人,難道妳真的不憎恨我嗎?」
  感到瞠目結舌的古鐸曼奄奄一息地說道,聽起來彷彿是在苦苦哀求。面對艾莉絲弱不禁風卻耀眼無比的身影,他不禁這麼開口問道。儘管艾莉絲的情感矛盾糾結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是古鐸曼在她俯視自己的眼睛裡,卻看不到一絲理應存在的憎惡或憤怒之色。
  「嗯。如果梅莉莎是這麼希望的話……我可以原諒你。」
  艾莉絲用手背抹去淚水,小聲而堅定地說道:
  「所以……我不會再讓你繼續玷汙我的過去了!」
  在說完這麼一句之後,艾莉絲做了個深呼吸,隨即一臉神清氣爽地轉過頭來,方才那副淒楚的模樣簡直像是騙人似的。
  「這樣子真的好嗎?」
  聽到亞爾斯的問題,艾莉絲斂起表情點頭說道:
  「殺了他既不會有任何改變,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梅莉莎已經不可能回來了。所以我不想讓復仇這種事情,破壞現在和將來的人生……」
  「妳如果可以接受的話,我就不會多說什麼。」
  畢竟這世上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存在。既然這是艾莉絲自己得出的答案,那麼肯定不會有錯吧。她選擇不去玷汙自己未來的道路;選擇不讓曾經照耀自己的那些人蒙羞。從結果上來說,她或許確實能守護住許多重要的事物。
  亞爾斯之所以帶著忒絲菲婭一起過來,說到底或許是因為光靠他和露姬兩個人還不夠。能夠支持艾莉絲對未來做出選擇的羈絆,才是其中的關鍵要素。而在這一根根錯綜複雜、縱橫交織的命運之線裡,忒絲菲婭肯定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
  亞爾斯隱約感覺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抉擇。那是一種類似於掌握世界真理,又或如獲神諭般的預感。這種預感肯定不是從理性或邏輯推演而出,而是來自某種超越此兩者的境界吧。
  儘管不能用邏輯來解釋此事,讓亞爾斯有種隔靴搔癢之感,不過看到眼前的艾莉絲背影,他的心頭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喜悅。並非察覺到了亞爾斯的視線……但是艾莉絲驀地轉過頭來,朝著他開口說道:
  「而且啊……」
  只見她欲言又止地故作神祕,在做出一個惡作劇的表情之後,整個人倏然轉到亞爾斯的面前。搖曳著一頭蜂蜜色秀髮的少女,綻放出花朵般的笑容說道:
  「而且啊,阿爾一臉就是不希望我動手殺人的樣子嘛。」
  「我有露出那樣的表情嗎?」
  雖然亞爾斯的回答聽起來很冷淡,但是裡頭其實帶著驚訝的情緒,因為他是真心感到意外。
  「……有喔,就像這個樣子,看起來一臉哀傷的感覺。」
  艾莉絲再次咯咯地笑了起來,接著輕輕將手背到身後,彎下腰來抬眼窺探亞爾斯的臉龐。
  和她開朗的語調截然不同,艾莉絲很刻意地裝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是嗎?」意識到自己被對方捉弄的亞爾斯,微微瞇起了眼睛,冷靜地低聲說了這麼一句。
  「我才沒有擺出那麼難看的表情好不好!」
  就在下一個瞬間,他佯裝生氣地怒斥道。
  照這個樣子來看,艾莉絲肯定早晚能完全走出過去的陰影吧。而這樣的預感,讓亞爾斯的腳步再次不自覺地輕快了起來。當然,他本人大概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情吧。
  「居然說難看……阿爾真是不坦率啊。」
  艾莉絲笑臉盈盈地開心說道。接著她突然噘起嘴巴,補上這麼一句話:
  「……沒錯,阿爾實在太不瞭解自己了呢。」
  
    ◇ ◇ ◇
  
  場景切換到一間沒有窗戶的全白房間。勉強保住一命的古鐸曼,整個人被束縛在附有堅韌皮帶的床上,嘴裡兀自嘟囔道:
  「……我、我的確是輸給了你們這些傢伙……但是,我的研究並不會就此終結。因為我確實履行了和他的約定……唔……」
  他那無比驚人的生命力,或許是因為曾經一度化身為魔物的關係。軍方高層似乎是另有安排,而暫時停止了對古鐸曼的抹殺令,讓他保留一條性命。
  此處是設置在古鐸曼根據地附近的包圍戰相關設施。更準確來說,是在局勢基本得到控制之後,臨時作為傷兵救護所的其中一個房間……不過就這樣順勢兼作古鐸曼的簡易審訊室之用。
  雖然是將廢棄建築物臨時修補而成的產物,但是因為這裡原本就是實驗設施,所以從某種角度來看,或許也可以說是再理想不過的場所。
  站在亞爾斯身旁的,是護著自己左手的露姬。忒絲菲婭和艾莉絲都在隔壁房間做傷口的應急處理:露姬則是在做了最基本的應急處理之後,選擇留在這個房間。亞爾斯瞥了一眼憂心忡忡地望著自己的露姬,接著將視線移動到站在不遠處的費莉涅菈。雖說戰鬥已然告終,但還有不少後續事宜得處理……亞爾斯已經滿腦子只想回自己的研究室了。
  站在不遠處的費莉涅菈將特許證貼到耳邊,聽取來自外部的報告。
  半晌過後,結束通訊的她,靜靜地向亞爾斯轉達內容:
  「好像都結束了。總算把敵人全數殲滅了。」
  儘管古鐸曼老早就已經束手就擒,但還是有六十名左右的洋娃娃士兵,因為處於失控狀態而持續在外頭作戰。費莉涅菈所收到的,就是負隅頑抗的最後一名敵人,終於停止了活動的報告。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事情……就如你所預料的。好像是一名雙色瞳的洋娃娃士兵。我們已經逮住那名洋娃娃士兵,據說數據資料就埋藏在她的眼睛裡。」
  「怎麼可能──!!」
  聽到費莉涅菈這一席話,被固定在床上的古鐸曼反射性地叫出聲來。
  「果然是這樣啊。」亞爾斯說道。
  既然存在著後盾,古鐸曼就一定會考慮到保險措施,以確保研究成果能夠送達對方的手中。古鐸曼製造出來的二百名洋娃娃士兵,已經超越私人武裝的規模,完全達到軍隊的等級。因此在背後為他提供協助的,自然不可能是個人,也不會是單一組織,而是某種國家層級的存在,這下子線索頓時多了起來。
  魔法師數量在七國之中敬陪末座的【巴魯梅斯】,向來被認為是聯合戰線的一大弱點。因為魔法師的整體水平也差強人意,所以一直有不少聲音質疑該國的防衛能力,元首面臨解任危機的傳聞也甚囂塵上;而另一個國家【海德蘭吉】,則是只有一名排行第五的魔法師,二位數魔法師的人數和他國相比連一成都不到。古鐸曼以人為方式製造出光系統魔法師的研究,恰好能夠滿足以上兩個國家的需求。
  關於古鐸曼後盾的真實身分,原本應該只需要從他本人嘴裡問出來就好,但他似乎真的不曉得對方是什麼來頭。儘管這令人感到有些難以置信,不過亞爾斯很不想承認的是:自己確實能理解古鐸曼無視金主來路和資金來源,只在乎能否隨心所欲地做研究的心情。畢竟他原本就是從事瘋狂研究的男人,因此也不能以常理來揣度這個人。此外,金主方的接頭者行事非常小心謹慎,也是部分的原因。
  暫且不說這些事情。
  「所以,那個雙色瞳洋娃娃士兵,是在哪裡被逮著的?」
  「……是在學院那裡。好像是使用了簡易型的轉移門。」
  「原來如此,他們是在最一開始的襲擊裡,留下某種能從外頭傳送入侵的裝置吧。就算是簡易型的傳送門,設置起來也沒有那麼容易,真是一群意外勤快的傢伙吶。」
  「簡易型轉移門應該還沒有達到實用階段……他們是何時掌握這種技術的啊?」
  面對滿臉訝異的費莉涅菈,亞爾斯不疾不徐地說道:
  「這代表古鐸曼確實是個挺優秀的研究者。正如維札斯特司令所推測的,研究設施裡似乎有一條連接外界的密道,而那條密道的終點就是學院吧。」
  「可是把終點選定在學院,未免也太大膽了吧……」
  露姬有些愕然地出聲道。
  「沒錯,居然把終點設在前無雙魔法師的腳下,真虧古鐸曼敢這麼幹啊。雖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過真的是很大膽呢。」
  從結果上來說,古鐸曼太小看希絲緹的本領了。希絲緹在作為自己地盤的學院內部,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的魔力,從而打翻了古鐸曼的如意算盤。不過真要說起來,在梅莉莎和艾莉絲暗地接觸的那個時間點上,學院內部的警備系統存在漏洞已是昭然若揭。
  亞爾斯很快地瞥了古鐸曼一眼。
  「是嗎……我的計畫全都失敗了啊……」
  古鐸曼聲音沙啞地呢喃道。接著他靜靜閉上了眼睛,似乎就此失去了意識。
  「話說回來,這次真的搞得很慘啊。」
  在隔壁房間處理傷口的忒絲菲婭和艾莉絲自不用說,就連露姬的左手傷勢也頗為嚴重。
  雖然所有人都平安活了下來,但包括和古鐸曼交手的亞爾斯在內,每個人的身上都傷痕累累。
  「總而言之,我先去找維札斯特司令做這次的報告。費莉,治癒魔法師的聯繫就麻煩妳了。等到治療結束後,露姬妳就先帶他們三個人回學院去吧。」
  「可是,您在治癒魔法師抵達以前,就要去找維札斯特司令報告了對吧?那麼至少先做個止血處理也好。」
  「不對,該好好做止血處理的人不是我,而是妳喔,露姬。」
  儘管露姬感到相當驚訝,但在亞爾斯「我稍後也會好好接受治療」的說服下,只能不甘不願地點了點頭。亞爾斯撕下自己的長袍布料,幫忙露姬把手臂包紮起來。露姬的傷口只做了最基本的應急處理,而且即使是治癒魔法也無法補充流失的血液。而在亞爾斯幫忙包紮手臂的期間,露姬也用飛刀一口氣割下自己軍服的袖子,作為待會兒包紮亞爾斯傷口的布料。妳也用不著割自己的衣服呀──當亞爾斯浮現這個念頭時,已經來不及開口阻止了。
  「明明拿我的長袍來包紮就好了。」
  「不行,您可是和古鐸曼這個變異種直接交手喔!萬一有什麼奇怪的細菌跑進傷口可就不得了了。我的軍服沒有沾到汙血,就用我的來包紮吧。」
  「……露姬,馬上把綁在妳手臂上的那塊布換下來。」
  露姬頓時心虛地捂住嘴巴,接著頰染紅暈、吞吞吐吐地表示她用這塊布就可以了,亞爾斯當然不明白她在搞什麼鬼。
  而在亞爾斯的身後,費莉涅菈也興沖沖地割起自己的長袍。亞爾斯同樣覺得她這麼做很浪費,但終究沒能來得及開口阻止。儘管他很想用自己的長袍來處理自己的傷口,可是從露姬和費莉涅菈的神情來看,大概是不可能如願了。說起來如果醫療物資還有剩餘,那麼根本就不會有這種問題,只是包圍部隊的負傷人員比預期的多上許多,醫療物資幾乎消耗殆盡,僅存的少許物資也優先拿去救治忒絲菲婭和艾莉絲了。
  「亞爾斯學弟,請你也至少做個止血處理吧。」
  費莉涅菈嘆了口氣,手法熟練地包紮起亞爾斯的肩膀。或許是顧慮到露姬的感受,費莉涅菈姑且問了一句「這樣子可以嗎?」徵詢對方的同意。雖然露姬的臉上閃過了一絲不悅,但如果是為了亞爾斯好,她也不得不選擇退讓。
  「我明白了,就交給學姊處理吧……但是請您使用我的布料來包紮。還有就是……」
  說到這裡,露姬的表情變得無比險惡。
  「將那兩坨『贅肉』壓在亞爾斯大人的後腦勺上,難道也是治療的一環嗎!?您就老實承認自己居心不良吧!」
  「哎!」
  費莉涅菈在包紮亞爾斯肩膀的過程裡,不知不覺地將豐滿的胸部貼到了他身上,她連忙有些害羞地和他拉開距離解釋道:
  「對、對不起,亞爾斯學弟。這純粹是意外事故,我沒有其他用意……」
  「嗯,沒關係的。」
  「有關係!」露姬立刻出聲抗議道。
  受傷的小貓大概就是露姬現在這副模樣吧,只見她露出非常不高興的表情,喋喋不休地抱怨了起來。面對露姬這副感覺可以講到天荒地老的架勢,亞爾斯儘管感到一陣傻眼,但還是出聲打斷了她:
  「就到此為止吧。費莉不也說了那是意外事故嗎?她不是故意的啦。」
  「如果學姊是故意的,那可就完全成了痴女呢。」
  露姬若無其事地將矛頭轉向費莉涅菈;「我才不是痴女!」費莉涅菈則是一陣面紅耳赤,堅決地否認道。
  明明待會兒就要去找維札斯特做報告,但亞爾斯覺得原本該有的緊張感,一下子全都沒了。
  
    ◇ ◇ ◇
  
  在費莉涅菈的帶領下,亞爾斯前往維札斯特所在的司令室。因為先前一直待在地下空間的關係,所以沒能注意到,不過外頭的天色似乎早已是漆黑一片。不同於千變萬化的外界空氣,人工仿造的夜間空氣和月光,完全無法打動亞爾斯的心靈。
  若是沒有這次的作戰任務,這片樹海或許也會被一股陰森的寂靜所籠罩。但是此刻到處都能感覺到人類的氣息,四周星星點點地亮著蓋過月光的燈火。
  走了一會兒之後,目的地冷不防地出現在兩人面前。那座設施簡陋的程度令人傻眼,實在很難想像這就是司令室,但是反過來也可以說,這就是維札斯特獨有的粗獷作風。因為所謂的「司令室」,就只是孤零零地佇立在群樹之間的巨大帳篷。和這頂帳篷相比,剛才的救護室甚至還要像樣一些。不過由於周遭施加了迷彩魔法,因此除非仔細查看,否則很難察覺到它的存在。
  雖說維札斯特的魔法適合用來掌握情報,但仍然屬於施術者需要親臨現場的那種類型。不過,由於維札斯特的魔法足以涵蓋數公里的範圍,因此在以人類為對手的大規模作戰裡,甚至有無人能比他更加勝任指揮官一職的說法。
  曾經立下無數功績的維札斯特,在貴族裡也是最為有力的家族。
  當亞爾斯走進宛若野戰營房的帳篷時,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維札斯特胸前的勳章。有條不紊地排列在左胸的那堆勳章,亞爾斯只有在正式場合上看維札斯特戴過。維札斯特完全是「質樸剛毅」這四個字的最佳寫照,天生就和華麗事物無緣的他,向來不喜歡這種過於鋪張的裝飾。
  根據亞爾斯的推測,維札斯特之所以會戴上這些勳章,應該是因為不熟悉外界的治安部隊也參與了本次作戰。說白一點就是在下馬威,好讓不同崗位的人員聽從自己的指揮。
  此刻身在帳內的三個人,以亞爾斯的正面是維札斯特,費莉涅菈則夾在兩人之間的方式站立。「我把人帶過來了。」費莉涅菈嚴守公私分際,恭敬地向維札斯特報告道。
  「噢噢~你來了啊,真是好久不見了呢。」
  神色威嚴地坐在椅子上的維札斯特,以豪邁粗擴的聲音說道。雖然時至今日,維札斯特是以情蒐能力和探查魔法而名聞天下,但是那副健壯結實的體格,一目瞭然地說明了他其實是個武打型角色。儘管年齡已來到五十歲後半,卻擁有一身發達的肌肉,是名霸氣絲毫不見衰退的實力派人物。
  年輕時期作為二位數魔法師的他,在外界的表現相當活躍,亞爾斯以前也常聽他講起這些豐功偉業。
  事實上,知曉這名豪氣干雲的男子在現役時期是什麼模樣的人,在聽說他現在的專精領域是細膩的情報蒐集和探查魔法時,全都忍不住啞然失笑。由於維札斯特的性格爽快且討人喜歡,因此為了對他的人品和實力表達敬意,有部分人在稱呼他的名字時都加上了敬稱。不過,那些令他聲名鵲起的彪炳功績,也使得他個人的名號比貴族的家名更加響亮,這一點也給人相當的好感。
  而這個摻雜了敬稱的通稱,就是「維札斯特爵士」。只是會當著維札斯特的面這麼稱呼他的人,其實也就只有亞爾斯和總督而已。
  維札斯特那一頭夾雜著灰色的短髮,打從和亞爾斯第一次見面以來,就沒有任何改變。兩人的初次見面,是亞爾斯配屬到維札斯特麾下時的事情,而他當時的年齡是令人震驚的十歲。
  雖然在那之後大約過了六年的時間,不過兩人並沒有真的久到好幾年都沒見面。儘管他們確實沒有直接見面,但是亞爾斯被派去執行祕密任務時,基本上都是由維札斯特的部隊負責諜報活動,因此也可以說兩人有著間接的頻繁互動。
  「維札斯特爵士還是老樣子呢。」
  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而是亞爾斯的真心話。光是從維札斯特派兵布陣的速度之快,就足以看出他的本領和外表一樣,沒有任何衰退的跡象。本次包圍部隊的損傷情況,應該也控制在最低範圍內。
  「不好意思啊,我真沒想到古鐸曼能聚集數量如此龐大的軍隊。這是我們的失誤。」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姑且不說人數,將禁忌魔法作為幌子的隱蔽工作,實在是超乎想像之外。實際上,根本沒有應對的方法吧。」
  「但還是得找出對策才行呢。」
  這名男子不會讓失敗只是失敗。縱使對手是禁忌魔法,感覺他也依舊能找出某種解決之道。
  「話說回來,貝利克那傢伙真不夠意思,我居然不曉得你跑去學院就讀了。」
  聽到維札斯特的這番埋怨,亞爾斯也只能苦笑以對。
  能夠直呼貝利克總督名字的人,大概也只有維札斯特一個人而已。貝利克和維札斯特是長年的老交情。不同於熱愛現場工作、從而在外界任務中大放異采的維札斯特,具備優秀政治能力和多次指揮功績的貝利克,是經過多次的晉升才達到今日的地位。
  儘管維札斯特因年歲漸增而退出第一線,可是他至今仍不願自現役引退,而這似乎就是他坐上現在這個位置的原因。雖然維札斯特原本就是擅長探查的魔法師,但是性格剛毅的他天生就不適合坐辦公桌。因此他很有可能早已做好只要遇上緊急狀況,自己隨時都可以奔赴第一線支援的心理準備。
  「不過,你也真是不容易呢。」
  「……一言難盡吶。」
  維札斯特大概多少從費莉涅菈口中聽說了原委。
  「你這次的任務要是搞砸了……話說也不可能有這種事情吧。」
  「不,這次可真是千鈞一髮。」
  「哈哈哈……是一次很好的經驗呢。」
  維札斯特語帶促狹地說道,同時豪爽地笑了起來。
  「話說回來,我都差點要認不出你來了啊。」
  「是嗎?我的外表沒有任何改變啊。」
  因為兩人並不是真的好幾年沒見面,所以維札斯特的這番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當然,亞爾斯也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變化。
  「你變得挺有人味了。」
  「……!!」
  這樣算是在誇獎我嗎?感到難以釋懷的亞爾斯會一時語塞,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看到你好像過得挺開心的,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當初從貝利克那裡聽說你申請退役的事情時,可是嚇了一大跳呢。」
  「讓您擔心了。不過,我要申請退役的事情是認真的。」
  就在這時,維札斯特忽然換了一副表情,板起軍人的臉孔正色說道:
  「我並沒有感到擔心。因為這無關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而是你是這一邊的人的問題。」
  「…………」
  亞爾斯立刻就領會到對方話裡的意思。空氣頓時沉重了起來。這股氛圍是維札斯特個人獨有的壓力,與其說是用威勢來懾服對方,更像是隨時都能看穿對方在打馬虎眼。而他的這句話,確實在某種程度上道破了亞爾斯的本質。
  「軍方單純只是需要我的力量而已吧。畢竟就算只是S級別的魔物進犯,也會給如今的亞魯法帶來巨大災情。」
  亞爾斯在隔了一拍之後,語帶譏刺地做出回應,但是這番直來直往的話語,反而讓緊張的空氣緩和了下來。像這種程度的脣槍舌劍,是他和維札斯特談話時的家常便飯。
  「還是老樣子地口無遮攔呢。」
  「彼此彼此。」
  維札斯特揚起臉頰,露齒一笑說道:
  「關於這次的事情,我不會追究你的任何責任。只要結果好,一切都好。不然的話,連我的飯碗都有危險吶。貝利克那裡就由我去解釋吧。」
  維札斯特一肩承擔所有責任。不過身為總督得力心腹的他,大概也不會被追究責任吧。他刻意用半開玩笑的語調,向亞爾斯暗中傳達這個訊息。
  「非常感謝您。只是我自己有事情得去找一趟總督。」
  「怎麼?你『又』幹了什麼好事了嗎?」
  亞爾斯沒去理會維札斯特的無端找碴。
  「是我個人的私事。」
  維札斯特聞言,頓時一臉無趣地托起腮幫子。過了一會兒之後,一直默默不語的費莉涅菈忽然開口說話。因為話題遲遲沒有進展,所以她感到有些焦急了起來。
  「司令,差不多該進入正題了……」
  聽到那種刻意客氣的稱呼方式,亞爾斯不禁佩服起費莉涅菈的公私分明。不過,儘管她和維札斯特是父女關係,但在容貌和氣質上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就算費莉涅菈此時用「父親」來稱呼維札斯特,可能也會讓人完全反應不過來他們兩人的關係。
  「說的也是呢。亞爾斯,多虧有你向費莉涅菈發出的那些指示,讓地面的戰局得以處於優勢。正如你事前所擔憂的,那名原本會將數據帶走的洋娃娃士兵,也在被希絲緹逮住之後移送到我們這裡來了。總算成功阻止了古鐸曼的研究洩漏到外頭去……雖然阻止是阻止了。」
  這段短暫的停頓,大概是維札斯特為此感到頭疼的意思。
  「但是軍方的高層領導,對這項研究很有興趣吶。包含襲擊學院一事在內,整件事情鬧得有點大了。」
  「您的意思是……」
  亞爾斯不禁懷疑,維札斯特所說的「興趣」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在暗示高層領導「參與」了這整件事情。畢竟古鐸曼後盾的真實身分,就連維札斯特也沒能掌握。因此亞爾斯懷疑,亞魯法的高層領導有可能涉入本次的事件。而維札斯特似乎眼尖地注意到了他的這份疑念。
  「不,我調查過了,上頭的大人物是清白的。然後呢,若是從你的角度來看……你對這項研究有什麼看法?」
  維札斯特的話是可以信任的,高層領導應該只是單純地對這項研究有興趣。不管怎麼說,光是從足以匹敵三位數魔法師的身體能力,以及能夠使用光系統魔法這兩點來看,洋娃娃士兵無疑是執行外界任務的最佳人選。然而,亞爾斯還是猶豫了起來。將這項研究視為毫無價值而全數捨棄,確實會令人覺得可惜,而且它應該也有助於光系統根源的研究,但是──
  「我建議最好將它完全銷毀。這項研究太過危險,也太過誘惑人了。」
  亞爾斯並不認為時至今日,作為國家根基的軍方還會涉足禁忌魔法或非人道實驗,可是這項研究確實具有蠱惑人心的吸引力。
  「我明白了。費莉涅菈!」
  維札斯特二話不說地回應道。因為他本人也相當看重亞爾斯的研究和見識。費莉涅菈沒有詢問任何問題,只是婷婷嫋嫋地施了個禮,便從帳篷裡退了出去。她是前去執行維札斯特沒有明說的命令:徹底銷毀研究的相關資料。
  古鐸曼特地準備了一名雙色瞳的洋娃娃士兵,用來將研究資料遞送到支援者手中;而維札斯特通過這名洋娃娃士兵,取得了這項研究的相關資料──清楚知道其中來龍去脈的人,恐怕就只有剛才在場的這三人。已經不是軍方直屬人員的希絲緹,在察覺維札斯特的心思和審時度勢之後,應該也不會將此事洩漏出去。
  亞爾斯則是頗感意外,沒想到維札斯特居然連這種事情都交給費莉涅菈處理。
  不過,由於在貝利克給出的任務目標裡,也包含了研究數據的銷毀,因此這樣做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貝利克大概是很擔心這些東西洩漏到外部去,無論如何,這份研究數據都是一種會蠱惑人心的劇毒。而考量到古鐸曼罪行的嚴重性,他本人應該也早晚會遭到處決。
  「那麼接下來,我自己有幾件事情想要拜託您。」
  「嗯?你是要說沒等現場人員做出判斷,就擅自提前執行任務的事情嗎?這種程度的小事,打從一開始就沒人把它當成什麼問題。畢竟在學院第二次遭遇襲擊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朝著這個方向規劃行動。」
  然而,依舊一臉嚴肅表情的亞爾斯,卻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是關於我之前跟您提過的那名女性──梅莉莎的事情,還請您將她妥為安葬。」
  「那是當然。雖然無法公諸於世,但是我會好好負起責任的。」
  沒料到是這種事情的維札斯特,感到有那麼一點掃興,但他立刻正襟危坐地再次重申道。不過,自己認識亞爾斯這麼久以來,還是第一次從他那裡收到這樣的請求……「我覺得這小子變得有人味了起來,果然不是錯覺啊。」維札斯特自言自語地說道。
  「還有就是……」
  「喂喂喂,你可別給我追加一堆有的沒有的啊。」
  「不,我是要說關於古鐸曼幕後黑手的事情。」
  維札斯特罕見地露出苦澀的表情,搖了搖頭說道:
  「半點蛛絲馬跡都沒能找到。這次完全是因為迫於時間壓力,才會毅然決然地執行作戰。」
  「就連您也沒能查到什麼嗎?」
  「嗯,有種揮之不去的可疑味道。」
  「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您聽說過《費格爾四書》嗎?」
  維札斯特追溯記憶似地苦思片刻後,終於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而和這本書連結在一起的不祥意象,讓他忍不住皺起眉頭說道:
  「你是在說那本預言書嗎?據說在作為貴重研究資料的同時,其內容真偽和所載理論的合理性,還需要等待時間來驗證……聽說即使是手抄本也被視為機密資料看待,你指的是這本書嗎?」
  「嗯,但是單從手抄本的內容來看,我愈來愈覺得這本書不是什麼預言書。而古鐸曼的手裡,就有一本很像是《費格爾四書》的東西。我一開始也以為那肯定是好事之徒杜撰出來的偽書。」
  「……!」
  「可是,面對古鐸曼成功轉化為魔物的事實,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這整件事情。從現今的魔法技術體系來看,《費格爾四書》的內容簡直就是在天馬行空。因為手抄本裡有許多刻意說得含糊不清的地方,所以也有不少人嘲笑說這本書只是在故弄玄虛,但這應該也是因為它超脫既有魔法體系的關係。」
  在理應荒唐無稽的奇書裡,那些讓它被冠上奇書之名的空論,如今看來是確有其事。古鐸曼的魔物化就是其中的一個端倪。很難想像他手邊的那本《費格爾四書》只是純粹的偶然。
  「假設古鐸曼手上的那本的確是原書,我實在想不出他是從哪裡弄來的。」
  「原書到底還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更別說各國都將其視為最重要的機密文書,雖然我很不願意往這個方向去想……但應該是有不得了的大人物牽涉其中。不過,你為什麼會知道那本書是原書?」
  亞爾斯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在,而且聲音不會傳進別人耳裡後,這才開口說道:
  「《費格爾四書》雖然是書籍,實際上似乎不是由紙張製成的。只是我也沒有見過實物,所以無法斷言這個說法是不是真的。還有就是……那本書的字體感覺相當與眾不同。不過在那種狀況下,我也顧不得回收那本書就是了。」
  假如古鐸曼是借助原書的力量來推動研究,那手抄本和原書的內容就很有可能存在著極大的出入。亞爾斯個人認為手抄本有遭到故意竄改。當然,將這點宣之於口或許會變成自找麻煩。
  「也罷。姑且不論是真是假,就由我們這邊儘速回收吧。」
  「因為我用了威力有點強大的魔法,所以那本書有可能已經被燒毀了。」
  維札斯特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取出自己的通訊終端裝置向部下發出命令,隨即結束通訊。只見他吁了口長氣,彷彿在說業務上的聯絡事宜終於告一段落。而他這樣的動作,或許是想要轉換現場那股風雨欲來的氛圍。
  「話說回來……」
  維札斯特突然開口說道,而且還先瞥了一眼方才費莉涅菈離開的出入口。
  「你覺得費莉涅菈這丫頭如何?」
  他突如其來地拋出這麼一個問題。亞爾斯被維札斯特這麼一問,頓時想起他允許費莉涅菈參與本次任務的條件,就是專心擔任自己的輔助人員。所以他想問的是愛女在本次作戰中的表現吧。
  「素質非常優秀,而且鍛鍊得相當紮實。應該也有前往外界戰鬥的經驗了吧?」
  「當然囉。我可是把我的所有一切都灌輸給這丫頭了。」
  維札斯特臉上自豪的表情,已經不是一名軍人,而純粹是一個父親。儘管對女兒寵愛有加,但也不忘嚴厲督促,維札斯特就是這樣將費莉涅菈拉拔長大的吧。
  「雖然沒有機會看到她戰鬥的模樣,不過探查能力在現階段已是不可多得的重寶呢。」
  「嗯,她在這方面的才能比我更勝一籌。」
  「您這是準備引退了嗎?」
  「別說傻話了,我可是打算一路幹到進棺材。」
  維札斯特斬釘截鐵地做出反駁,用力哼了哼鼻子,整個人深深靠到椅背上。
  「我在和這丫頭同樣年齡的時候,可是遠遠比不上她啊。」
  正因如此,維札斯特才會對如此年輕便取得三位數排名的愛女,感到無比的自豪驕傲。事實上這方面的話題,亞爾斯已經聽他說過好幾次了。維札斯特喜歡炫耀女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令嬡在學院裡的成績出類拔萃,人望也相當深厚的樣子。未來可以說是一片康莊大道吧。」
  然而,維札斯特卻沒有立刻搭腔。
  只見他臉上浮現苦澀的煩惱表情,眉間堆起皺紋說道:
  「不是這樣的啊……亞爾斯,這丫頭就交給你了。」
  「啥?」
  聽到如此出其不意的話語,亞爾斯只能反射性地發出一聲像是反問的聲音。
  而他心裡真正想說的是:這是什麼神展開啊。
  「我不是很明白您這句話的意思……」
  「貴族是一種很不方便的身分吶,男性倒還好說,但女性往往會被逼著盡早嫁人。不,我也很清楚我早晚得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
  維札斯特已經一把年紀,女兒卻正值荳蔻年華。在貴族裡算是相當晚婚的他,即使身為男性,也很難避免旁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吧。
  「我記得您以前說過,您對貴族的地位並沒有任何執著。」
  「我當然一點都不覺得捨不得──假如只有我一個人的話。但是如果那丫頭要前往外界並加入軍隊的話,我就不能這麼做了。」
  凡是被稱為貴族的名門望族,都蒙受相當的恩惠。無論地位高低,所有貴族在軍方或國家運作的事務上,都享有一定的發言權。除此之外,貴族還擁有在巴比倫塔附近興建房舍之類的特權。而在軍隊裡,在兩人階級相同的情況下,貴族血統更加精純的那一方,也會被視為擁有更高的地位。
  貴族甚至被允許雇用魔法師作為私人武力。不過像久遠以前那樣,有被分封到領地的老式貴族,現在已經不多見了。
  維札斯特之所以會誇口要一路幹到進棺材,也是為了費莉涅菈打算。他是想在軍隊內部鞏固地盤,為愛女打點好未來的道路吧。只要考慮到愛女的將來,他就無法捨棄貴族的地位。
  「但是,我可不打算把女兒交給平凡無奇的尋常魔法師。」
  因此亞爾斯就這麼被選中了。這名少年不但是自己有一定認識的人物,而且還是現役魔法師裡的最強存在,維札斯特會把腦筋動到他身上,或許也是必然的結果。
  「你還在我麾下做事時,我就已經在煩惱這件事情,如果是現在的你,我可以同意把女兒交給你。」
  不知為何,這門親事就像是已經講定了一樣,但暫且撇開這一點不說,維札斯特所說的「當時」,可是在亞爾斯還只有十歲左右的事情。一想到他居然從那個時期就開始盤算這種事情,即使是亞爾斯也不禁感到一陣傻眼。
  若是從貴族的立場出發,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不,亞爾斯還是無法理解。
  「維札斯特爵士,我個人並沒有結婚的打算。」
  「────!!你對費莉涅菈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
  一股氣勢洶洶、甚至稱得上是殺氣的壓力,頓時朝著亞爾斯而去。
  「她可是和我老婆一樣的絕世美女啊!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才說出把女兒交給你這句話嗎?」
  關於絕世美女這一點,並不僅僅是維札斯特對愛女的自賣自誇。亞爾斯也承認費莉涅菈是一名美豔絕倫的女性,有著無比精緻的五官和穠纖合度的完美身材。再加上她在舉手投足間散發的婀娜端莊,學院裡幾乎是三天兩頭,就有男學生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的傳聞出現。
  面對氣沖沖地站起身來的維札斯特,亞爾斯只是面無懼色地望著對方。他並不是對費莉涅菈有什麼不滿意,而是結婚對他來說完全是有弊無利。自己不是什麼正常的普通人物。像這種每個人都會在心中描繪,並且理應追尋的常見夢想和未來藍圖,對亞爾斯來說是不存在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身上有許多需要保密的事情。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維札斯特爵士未能得知的事情。」
  「…………!!」
  因此他才會對婚姻一事感到躊躇不前。在亞爾斯看來,只要自己身上背負著這種異能,並且未能解開其中的謎團,那麼結婚之類的事情幾乎確定和自己無緣──甚至可以說是不被允許。
  真要說起來,清楚自己狀況的總督也不會同意這種事情。
  「貝利克是嗎?」
  儘管是需要保密的事項,但是如果不說出理由,大概不可能說服得了維札斯特吧。
  亞爾斯只要有那個意思,基本上應該不會遭到費莉涅菈拒絕。換句話說,一切全看他的意願……正因如此,他才沒辦法點頭同意。
  他不能把不確定因素就這樣擱著不管。畢竟這股擁有自我意識的異質魔力,本身和魔物的性質十分相似。
  「而且您如果無視令嬡的意見擅自決定,可是會惹來她的反感喔。」
  「關於這一點的話,你用不著擔心。」
  維札斯特撫著下巴,直截了當地說道。
  儘管亞爾斯對這句話的涵義無法置若罔聞,但他意識到維札斯特似乎已經心有定見,只好接受現實地暫時中斷這個話題:
  「暫且讓我保留答案吧,畢竟這不是什麼簡單的問題。」
  只有像亞爾斯這樣的人,才有資格使用「暫且保留」這樣的說法。早婚並不是僅限貴族才有的情形,而且不單單只是一種風行的潮流而已。
  只要是排名前段的魔法師,早晚都會被旁人逼著結婚。而這對首席魔法師來說,更像是一種心照不宣、近似義務的默契。在世人的主流看法裡,結婚是擁有力量之人理應履行的職責。
  因此定下婚約這樣的事情,在現代就成了理所當然的風俗習慣。
  即使如此,現代社會也並未認同一夫多妻的做法。雖說經歷了人口的急劇減少,但是人類並不樂見人口毫無節制地增長。
  不過,由於國家規劃了許多育兒補助措施,因此情婦之類的第二名妻子也的確存在,政府當局對此則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父母的魔法才能很難遺傳給下一代,但兩者也不是真的毫無關聯,這一點在幾十年前的研究裡便已經獲得證實。
  所以前段排名的魔法師會成為熱門的結婚對象,說起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而這就順勢演變成了高階魔法師被催促成婚的潮流。
  說得極端一點,就是要他們留下子嗣。
  若是宣稱自己一生不婚,將會惹來周圍人的白眼──這日子實在不好過啊。
  「你或許是太過年輕所以還不明白,但是你的力量應該要留傳給後世。」
  亞爾斯難以贊同這樣的說法。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想法只是過度期待。就算有研究證實魔法的才能可以遺傳,但是魔力資訊體的遺傳可說是微乎其微。根本無法保證孩子能夠成為一位數魔法師。」
  「不,這一點我也非常清楚。」
  但還是不由自主地對這件事情抱有期待嗎?
  正因為維札斯特深知亞爾斯立下的那些功績,奠定了亞魯法今日的基礎,所以他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
  「我自己也沒打算奉行不婚主義啦。」
  亞爾斯略帶苦笑地給出一個模糊的回答。
  不可否認這個回答相當取巧。因為亞爾斯並不認為現代的魔法知識,有辦法解開自己的異質魔力之謎。
  「反正你也還年輕。貝利克會把你送進學院就讀,其實也是在打這種主意。」
  這話能在我面前說嗎?──雖然亞爾斯心裡是這麼想,但他並沒把這句話說出口。
  「那麼,我們就先訂個婚約如何?」
  「不,我覺得這樣反而會給你們添麻煩。」
  「嘖!!算了,我看你過陣子就會改變心意了吧。」
  亞爾斯對此同樣只能苦笑以對。索卡連托家是亞魯法國內最為有力的貴族,基本上應該無人會拒絕維札斯特主動提出的親事。
  雖然也不是因為如此,不過這的確是個令人欣喜的提議。儘管亞爾斯是被強迫中獎的一方,但是有女性主動向自己表達好感,不啻為男性的一種榮譽。
  然而,亞爾斯對於這方面的事情,頂多只有表面知識的理解而已。從壞的層面來說就是過於老成。沒有度過正常童年時代的亞爾斯,已經不能用不諳世故來形容,而是凡事皆以理性為優先準則。
  這名窮究魔法奧祕的少年,在愛情或戀愛之類的事情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門外漢。
  「我就等著看那丫頭怎麼收服你吧。」
  「『收服』這個詞,聽起來挺危險的呢。」
  維札斯特聞言,先是瞪大了眼睛,接著立刻大笑說道:
  「怎麼可能不危險啊,我自己實際上也是被那丫頭的母親給攻陷了。她身上可是流著她母親的血,你就做好心理準備吧。」
  「那麼,我會以固若金湯的要塞嚴陣以待的。」
  「如果那座要塞只是個紙糊的道具,那可就幫了我大忙囉。」
  維札斯特突然露出想起什麼來的表情,接著像是慈父般地微笑起來。
  「話說回來,你接下來也有得忙囉。」
  「有什麼事情嗎?」
  「差不多也是這時期了吧。」
  亞爾斯在腦海裡翻查行事曆,試圖找出最近有什麼活動,但他這個人原本就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
  「您指的是哪件事情啊?」
  「【七國親善魔法大會】。」
  「那項活動和我沒有半點關係吧。」
  「不,貝利克可是一心打算派你去參加喔。」
  設置於七國的魔法學院,每年都會召開一次這樣的大會。由於活動宗旨是讓學生較量平日所學的魔法,因此表面上雖然說是親善賽,但各國其實常常藉此機會偵察彼此虛實,具有強烈的政治作戰味道。當然,展示自國在魔法師的培育上傾注了多大的心力,這種炫耀國力的意味也是存在的。
  而像這種學生之間的魔法競賽,亞爾斯當然從沒想過自己有必要參加。
  「總督到底是在想什麼啊?」
  「別這麼說嘛,亞魯法在七國之中可是立下最大功績的國家。作為其中關鍵人物的你若是不出場參賽,貝利克也很難辦啊。」
  「你們以為我會奉陪這樣的鬧劇嗎……別開玩笑了,我要直接去找總督抗議。」
  「就算說這項活動關係到國家威望也一點不為過。你去找貝利克抱怨大概也沒用喔。」
  亞爾斯打從心底發出一聲嘆息,滿臉不悅地撫著脖子。
  「你如果出場參賽的話,那些尋找乘龍快婿的傢伙,肯定會蜂擁而至吧。」
  若是能在大會上創下佳績,無論男女都會成為未來的明日之星。
  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那些前來觀賽的家長來賓,或許都將這場大會當成挑選兒女對象的絕佳良機。
  維札斯特臉上露出一反常態的壞心眼笑容。
  「所以你如果先和那丫頭訂下婚約,就能輕易避免這種麻煩的無妄之災喔。」
  「所以我只要不出場參賽不就沒事了嗎?而且掉到我頭上的麻煩事,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
  「哼,你這小子真是有夠不可愛。」
  這句語帶諷刺的挖苦,大概也是多少猜想到亞爾斯會這麼回答。維札斯特並沒有其他用意,純粹只是順著對方的話頭回嘴而已。
  「照您這麼說的話,令嬡也會成為各方爭奪的重點對象吧?」
  「別說蠢話了,我可沒有老眼昏花到以為這種程度的大會,能夠找出值得我把女兒托付給他的人。」
  雖然常聽人說起所謂的「傻瓜父母」,但亞爾斯覺得維札斯特已經病入膏肓,正因如此,要他徹底放棄訂下婚約的事情大概是很難了。
  「而且無論何時都尊重女兒的想法,可是索卡連托家的教育方針!」
  剛邁入老年的司令官一臉泰然自若,隱隱然散發出一股絕不退讓的覺悟。
  這段對話剛結束沒多久,費莉涅菈便回到了司令室來。也不曉得她是不是看準了時機才進來,費莉涅菈的目光感覺變得更加柔和。
  「爸……司令,一切都已處理完畢。」
  費莉涅菈的罕見口誤,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亞爾斯並未對此多加思考,只是將它當作偶爾也會出現的失誤。
  「辛苦妳了,還有關於其他的洋娃娃士兵,我這邊可處理不來啊。」
  裝著大部分研究資料的數據檔案已經成功銷毀,但是倒臥在外頭的百來名洋娃娃士兵,可沒有辦法這樣簡單處理。而這些洋娃娃士兵的存在本身,就等於是古鐸曼的研究成果。
  因為費莉涅菈的歸來,談話再次回到了事後處理的話題上。
  「應該不要緊吧。從洋娃娃士兵的身上,應該只能得出無關緊要的觀察結果。說到底,這原本就是一項尚未完成的研究。在不確定因素過多的情況下,國家當局也不會主動投入研究吧。」
  「嗯,我就算在這裡窮操心也沒什麼用處,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
  軍方對這項研究產生興趣這種事情,應該要打從一開始就設法避免,但是事已至此,再說這些也無濟於事了。只要能阻止研究數據被有心人士扣押起來,避免最糟的情況出現也就足夠了。
  因為身居高位頤指氣使的那些傢伙,基本上不可能會親自來到現場,所以處在第一線的維札斯特等人,正好可以趁機反過來掌握主導權。
  「好啦,接下來就是我的工作了。亞爾斯,你可以先回去囉。費莉涅菈的工作也結束了,就麻煩你護送她一趟吧。」
  雖然無法確定這個大叔是否早有預謀,但費莉涅菈的這座靠山可真是不得了吶──亞爾斯在心裡聳了聳肩。自己現在如果去找人算命,肯定會得出一個女難之相的結果。
  即使過於疑神疑鬼地將這項要求視為精心設計的陷阱,亞爾斯也不是不能護送費莉涅菈一趟。其實真要說起來,「護送」這個詞其實用得不太準確……因為單純只是同樣要回學院而已。
  「你的任務就到此結束,後續的詳細報告,我會再發送給你。」
  「瞭解。」
  維札斯特以充滿軍人威嚴的宏亮聲音說道。
  亞爾斯規規矩矩地答應一聲,隨即轉身準備離去,背後卻傳來了一陣揶揄的聲音。
  「亞爾斯,你可要小心『護送之狼』啊。咦?……像這種時候應該要反過來說呢,當心別成了『送上門的狼』啊!」note.png
   
     
        譯註:「護送之狼」是日語的慣用語,指男性在深夜護送女性回家時,從護花使者搖身一變為大野狼的情形;而由此衍生出的「送上門的狼」,則是指女性主動製造機會、引誘男性對自己出手的情形。
     
   
  「…………」
  「爸爸!!」
  費莉涅菈滿臉通紅,氣呼呼地瞪向說著老頭笑話的父親。她連忙拉起亞爾斯的手,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本部。
  亞爾斯就這樣默默無語地任由她拉著自己,迅速地朝著中層街區的轉移門《圓陣港埠》而去。
  外頭的漆黑天色變得更加昏沉黑暗。現在應該已經是第二天的深夜時分。儘管如此,沐浴在斜射月光之下的綠葉,還是散發出不同於白日的光芒。
  縱使是仿造之物的不祥森林,在這個時刻也籠罩於如夢似幻的帷幕之中。
  「對、對不起。」
  等到費莉涅菈滾燙的臉頰終於冷卻下來時,被兩人拋在後頭的作戰本部,已經完全融入夜色之中不見蹤影。意識到自己還拉著亞爾斯的她,立刻鬆開手來、放慢腳步說道:
  「那個,很抱歉家父說了些有的沒的。」
  費莉涅菈的神情舉止和平時判若兩人,猛然低下頭來道歉。
  「不會,我沒有放在心上。維札斯特爵士向來很關照我,我們已經是不會介意那種玩笑話的老交情了。只是貴族的風俗習慣什麼的,我還是有點難以理解就是了。」
  亞爾斯微微一笑,閉上一隻眼睛說道。
  「呃,那個……」
  他立刻察覺到對方吞吞吐吐的理由。
  「嗯,妳也有聽到沒錯吧?」
  是的,亞爾斯和維札斯特的那段對話,費莉涅菈從途中就開始偷聽了。說是偷聽可能有點太過誇張,事實上就只是她回來的時候,兩人正好進入有些敏感的話題,在一番猶豫不決之後,就此錯過走進帳篷的時機。而且因為談話的內容和自己有關,所以儘管心裡知道這樣不好,但她還是忍不住留了下來。再加上和亞爾斯結婚的相關話題,維札斯特以前也提過好幾次。
  「你有發現我在外頭是嗎!?」
  費莉涅菈低垂的臉龐,因為羞恥而再次逐漸染上紅暈。在月光沐浴之下,那副嬌羞的模樣似乎更增幾分妖豔的味道。
  維札斯特大概也察覺到女兒就在外頭側耳傾聽,因此他才非常故意地直接拋出這個尖銳的問題。
  「嗯,坦白說是這樣沒錯。」
  「當然,我也很清楚這件事情對你來說太過突然。但是家父他是覺得,這種事情最好愈早確定愈好……」
  「嗯,維札斯特爵士感覺就是會這麼說呢。」
  「給你帶來困擾了吧……?」
  費莉涅菈於心不安地說道,聲音中帶著一股誠惶誠恐的味道,聽起來像是在表達歉意。
  「不,反正這也是早晚躲不過的事情,剛好可以趁這個機會想一想。」
  沒錯,因為將來恐怕不會再遇上這樣的機會了。
  聽到亞爾斯這麼說,費莉涅菈稍稍放下心來,接著她開口訂正道:
  「那個……這件事情並不是家父一廂情願而已。」
  從維札斯特的口吻來看,亞爾斯也多少猜想到是這麼一回事。可是亞爾斯打從投身軍旅以來,都從未因為男女之事而失了分寸。畢竟當時身邊全是成年人的他,還只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若是真有這樣的經驗,反而會成為嚴重的問題。因此面對滿臉通紅的費莉涅菈,亞爾斯完全不曉得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感覺很噁心對吧?就只是時常從家父那裡聽到你的事跡,然後和你見過幾次面而已……我便就此對你抱有愛慕之情。」
  「……這樣有什麼不對的嗎?」
  亞爾斯不可能明白何謂戀愛的情感,因為他甚至連普通的基準是什麼都不曉得。此刻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學院裡的男學生若是聽到費莉涅菈方才的告白,肯定會因為震驚過度而昏厥倒地。
  費莉涅菈大概完全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會給出如此未經世事的回答。她先是訝異地瞪大眼睛,接著逐漸恢復成原本的柔和微笑。
  「那麼,我們就把這當成很尋常的事情囉?」
  「…………」
  完全恢復冷靜的費莉涅菈,彷彿隨時都會笑出聲來的樣子。
  被這麼反問的亞爾斯,見到費莉涅菈臉上浮現的笑容,總覺得自己好像有哪裡被小看了,不過從費莉涅菈恢復平常的態度來看,這樣的發展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就按照家父所說的……試著收服你也沒關係囉?」
  費莉涅菈在說出「收服」兩個字時顯得有些羞赧,或許是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並沒有那麼積極,這個詞彙其實並不像她會說的話。
  「妳就儘管試試看吧。」
  當然,亞爾斯也會像先前所說的那樣,以固若金湯的要塞嚴陣以待。在解決自己身上所背負的問題以前,他是真的不想涉足男女之事,並不是在不識好歹地拒絕人家。
    
  
  亞爾斯身上有太多費莉涅菈不曉得的祕密。正是因為深信自己絕對不會被攻陷,所以他才會叫對方儘管放馬過來。
  穿過雜木林、來到通往中層街區和富裕街區的道路後,費莉涅菈接二連三地向亞爾斯拋出問題。像是喜歡哪些食物、有什麼興趣、週末怎麼度過、哪些時候會感到精神放鬆……或許是因為熟知亞爾斯有大半人生都在戰場上度過,除了上面的這些事情以外,費莉涅菈也問了任務上的辛勞和功績。
  亞爾斯從中途開始,就已經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但還是老老實實地一一回答。因為除了需要保密的事項以外,他確實沒有什麼需要特別隱瞞的事情。
  抵達圓陣港埠所在的中層街區後,兩人朝著轉移門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
  「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女性?」
  事實上,費莉涅菈是在心中輾轉反側了無數次,才終於下定決心問出這個問題。
  亞爾斯陷入一陣沉思,沒有立刻作答。兩人就這樣走進轉移門,指定好轉移的目的地,一道魔法陣頓時浮現在腳邊,開始複製全身的魔力資訊。
  而就在轉移即將開始的前一刻──
  「能幹的女性。」
  「……!!」
  雖然中間隔了很長一段空白,但這其實不是什麼深思熟慮過後的回答,就只是從僅有的知識裡得出的答案。
  亞爾斯的視線固定在正前方,沒有特別去確認對方聽到這句話後的反應。
  不過在微光之中,可以看到費莉涅菈的臉頰悄悄紅了起來,嘴角也畫出了一道弧線。除非自己主動踏進那座城堡,否則不可能有機會擄獲他的心。
  除非自己堅持不懈地叩門造訪,否則那座城堡的大門永遠不會有敞開的一天。
  費莉涅菈並不曉得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除非自己主動出擊,否則什麼事情也改變不了。
  就算借助父親的力量和亞爾斯結合,這世上也沒有比沒有愛的婚姻更加令人痛苦的事情。更進一步來說,只要費莉涅菈懷抱的這份感情沒有消退,強迫她和根本不愛的男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是天底下最殘酷的事。而這在貴族的世界裡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事實上,不僅限於亞魯法國內,整個貴族社會有無數的求婚者都想迎娶費莉涅菈。值得慶幸的是,父親維札斯特並不是那種囿於陳規舊習的人物。
  那麼費莉涅菈應該要做的事情,或許意外地單純也說不定。只要心中這盞思念的燈火未熄,自己就該將易逝的愛慕之情,一點一點地轉化為永恆不變的愛情……在朦朧的幻月之下,少女有些恍惚地這麼想著。
第15章 「惡夢的終點」
  古鐸曼所引發的一連串事件,迎來了暫時的結束。之所以說是「暫時」,是因為這次交派給亞爾斯的任務,並不是以單一目標的暗殺,而是以幾乎殲滅整支軍團的形式落幕。因此有些部分就算是軍方也難以遮掩,後續發展距離真正的完全終結還相當遙遠。整起事件的餘波主要表現為來路不明的謠言,留下了一個長長的尾巴。不過這些謠言所造成的影響,基本上就只是軍隊內部人員在私下耳語的程度而已。
  說起來身為軍人的魔法師,通常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外界的事務上。這樣的傾向不僅限於亞魯法,而是普遍存在於各國之中,因為只要人類存在著魔物這種天敵,凝聚國內同仇敵愾的意識便極為重要,以此作為一項國家政策也卓有效益。
  由於這樣的關係,那些非關外界的內部犯罪或類似事件,多半會盡量避免曝光,私下在內部加以解決。軍隊魔法師有時也會參與這類事件的處理,因此更進一步地強化了這種傾向。而在事件餘波僅止於謠言的程度,且只有軍隊內部人員在談論的情況下,洋娃娃士兵這項非人道研究的產物,很快就連同名字一起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之中。
  
  軍方本部的所在位置,是最為接近外界的區域。
  而本部裡有一個房間,是連在此處值勤的魔法師都無法輕易進入的區塊。儘管軍方本部也設有拘禁犯罪者的監獄,但是只有那些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外公開的特殊人物,才會被收押在這個房間裡。不,說是「幽禁」或許會更加準確一些。
  躺臥在樸素床鋪上的那名人物,身上插著好幾根醫療用的管線,而在管線上方則是層層疊疊的拘束器具,將他的身體牢牢地固定了起來。
  從沒有採光用窗戶這一點可以看出,這裡是位於地下的隔離牢房。室內是正方形的簡單格局,搭配上單調死板的白色牆壁,房間四周則擺放著醫療器具。在這一片冰冷蕭索的景色之中,那張床鋪正好占據在房間的中央位置。而那名男子──古鐸曼・巴馮格,則是被五花大綁在床鋪上,猶如死去般沉睡不醒。
  說到底,就算他真的清醒了過來,可能也根本用不著這些拘束器具。因為古鐸曼已經喪失神志,所有的心智能力都沉入了意識的深處。此刻的他別說剩下的那條手臂,就連腳趾和眼球都幾乎是動也不動。
  即使有人想要走進這間昏暗的房間,古鐸曼大概也對此漠不關心吧。或許他根本無法認知到這件事情。他那一度化為魔物的身體,已經恢復到接近人形,但是整個人變得極度衰弱。此刻的古鐸曼純粹是因為魔物化的不可解現象,而被作為貴重的樣本延續生命保存下來。別說書寫文字,就連簡單的意思溝通或會話都不可能做到,但這反而讓軍方選擇留他一命靜觀其變,說起來也真是命運的諷刺。
  明明不是監視人員的巡房時間,房間的門卻驀地緩緩被人打開。即使在一片昏暗之中,也依稀可見筆挺的軍隊制服。只聽異常響亮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一道黑影倏地落在古鐸曼的臉孔上──那名入侵者將上半身湊近床沿,彷彿是在窺探這具苟延殘喘的可憐人偶。
  「你好啊,博士。」
  異常高昂的聲調及過於刻意的抑揚頓挫,和隔離牢房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緊接著,那名人物放下一頭深棕色的頭髮,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但是在她窺探古鐸曼臉孔的時候,身上的服裝其實已經突然變了個模樣。此刻的她,身穿一件類似檢查服的白色薄衣,腰間佩帶著一對雙刀。也不曉得她是在什麼時候完成換裝的,而且房間裡明明沒有看到任何預備的衣物。
  宛若耳語的聲音再次響起。下一個瞬間,異變驟起。理應已經喪失神智、淪為廢人的古鐸曼,猛然用力睜開眼睛。儘管他還是沒能把頭抬起來,但是眼珠子忙碌地轉個不停,尋找著強行將他拽出夢中世界的那名人物。很快地,那雙再次睜大到極限的眼睛,捕捉到了站在床沿對自己露出微笑的那名女性。
  古鐸曼微微掙扎著身子,從喉嚨深處發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女子像是在炫耀似的,將一本古書亮到他的眼前。那是奇書──《費格爾四書》的其中一冊。
  接著「她」再次笑了起來。不,似乎笑了起來,才是正確的表達方式。那既非心繫某人的憐愛眼神,亦非失去自我的空洞目光,浮現在女子臉上的那張笑容,只能用「毛骨悚然」四個字來形容。簡直就像是不曉得「笑」這個概念的人,在試著勉強模仿這個動作一樣。也就是說,即使女子皮笑肉不笑地擠出了一個笑容,也無法讓人感受到任何真心的成分。裡頭不僅沒有笑容應有的歡欣愉悅,反而還帶著諷刺嘲弄的負面意味,宛如戴上一張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
  古鐸曼直到剛才為止都動也不動的嘴唇,突然哆嗦了起來。只見他虛弱地蠕動著嘴唇,像是想要努力吐出某個名字。
  他朝著那名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女子,不停發出不曉得是在尖叫還是怒吼的聲音。
  女子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猶如在聆聽一首搖籃曲。
  一陣金屬的摩擦聲自她的腰間響起,她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反握著一把短刀。但是被五花大綁的古鐸曼,沒有將視線轉到那把短刀上,而是依舊緊盯著女子的臉孔不放。他的嘴裡仍在發出不成聲的呢喃,宛若沙啞的囈語。
  下一個瞬間,女子毫無躊躇,甚至像是能感受到恨意地猛力一刺,短刀頓時沒入古鐸曼的胸口,釘在他的胸膛上頭。女子重複了無數次相同的動作,彷彿要在對方的胸口剜出一個洞來,全身動彈不得的古鐸曼,就這樣隨著她的動作激烈搖晃。從他口中發出的那些聲音,已經不曉得是痛苦的呻吟還是吐血的聲響,但無論如何都已經不是人類的話語。
  這些聲音甚至沒能在昏暗的室內擴散開來,便已無力地消散在空中──就這樣漸漸消失不見。
  女子淫靡地伸出舌頭,將飛濺到嘴邊的鮮血舔舐乾淨,臉上邪佞的笑容愈發扭曲了起來。
後記
  衷心感謝各位購買、閱讀《最強魔法師的隱遁計畫》第三集的讀者。
  本卷的內容是延續第二集裡亞爾斯的祕密任務,並以艾莉絲的不幸過去為故事的主軸。假如要筆者給本集取一個副標題的話,大概就是諸如「洋娃娃戲曲」之類的吧。不過,因為本部作品並沒有副標題這種東西,所以這其實是個無關的話題……
  好的,開場白就到此為止。
  雖然有些匆促,但這次同樣因為篇幅的關係,只能長話短說。就讓我們趕緊進入謝辭的部分。
  責任編輯先生這次同樣給予了許多寶貴意見,真的非常感謝您。負責插圖的ミユキルリア老師,感謝您總是繪製出如斯美妙的插圖。您這次為新角色梅莉莎所做的設計,依舊精彩絕倫,筆者已經感謝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此外,筆者也要感謝參與本書製作的設計師及印刷公司,謝謝你們製作出如此精良的成品。最後則是向拿起本書的各位讀者朋友,致上最深的謝意。
  另外,うおぬまゆう老師繪製的漫畫版《最強魔法師的隱遁計畫》,預計在本書發售的同一時間,於「Comic Fire」網站上開始連載,還請各位務必多多支持。note.png
   
     
        編註:此為日本出版情形。
     
   
  那麼,我想在不遠的將來,我們便會在第四集裡再次相會。今後也請各位多多關照本系列。

「暴風雨前的寧靜」
    特典小冊子
    「沉默的表達方式」
  在學院的廣大腹地裡,除了作為教學用途的校舍以外,還設置了各種研究設施。在此任教的教職人員,不僅要負責傳授學生知識,同時也要忙於自身的研究課題。由於學院的硬體設備相當充足,因此甚至有不少教職人員是衝著這一點而來。最近新建的研究大樓也是如此,正如其名所示,能在研究大樓占有一席之地的教職人員,大多是剛到任且具有研究者身分的新進教師。
  而獨占了整個研究大樓最頂層的亞爾斯,同樣也是兼具研究者身分和資質的人物。
  此刻的亞爾斯正沉浸在研究之中。也不曉得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埋首伏案,專注到只有在拿取研究資料時才會站起身來,其餘時間幾乎是動也不動。
  在這三天的期間裡,露姬究竟看了多少次時鐘呢?她表情裡的那股不安神色,隨著看向時鐘的次數變得愈加濃厚。露姬並不是真的閒到無事可做。亞爾斯的研究工作是出於個人喜好,正因為他終於從前線退了下來,所以才能像這樣廢寢忘食地埋首於研究之中。
  ──可是……他已經整整三天都是這副模樣了。
  雖然飲食方面的管理是露姬的任務,但是她不曉得自己該不該連睡眠問題都插手干預。對於有大半人生都被軍隊束縛的亞爾斯來說,只有此刻才是真正得到了寶貴的自由時間。他那副專心致志到宛如著魔的身影,彷彿是要追回過往失去的那些時間。露姬看著他的那副狂熱模樣,最後還是沒能從口中說出自己的擔憂。
  在大量開啟的虛擬液晶螢幕上頭,羅列著晦澀難解的文字,但是露姬並不明白這些內容具有什麼樣的重要性。
  雖然她剛才趁著亞爾斯小憩片刻的機會,端了杯紅茶過去想勸他多少上床躺一會兒……可是到頭來還是就這樣低著頭,沒能說出半句話來。
  因為露姬覺得這樣的行為太過僭越,自己應該要避免做出打斷亞爾斯集中力的舉動。
  這幾天都在重複著這種內心糾葛的露姬,臉上逐漸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霾。她當初在聽說亞爾斯退役的事情時,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感到鬆了一口氣──這下子他終於能得到解放了。因此,面對好不容易能夠自由支配時間的亞爾斯,露姬一直很苦惱該不該打擾他的寶貴時間。
  亞爾斯平時還得抽空照看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兩人。在他所剩無幾的這些時間裡,肯定連一秒鐘都浪費不得。
  他就連晚餐也是在書桌前解決,整個人的視線一直緊盯著虛擬液晶螢幕不放。
  即使露姬跟亞爾斯說自己先去洗澡了,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明明是該為他感到高興的事情……
  洗完澡出來的露姬,即使朝著亞爾斯看過去,對方也依舊維持著微微前傾的姿勢,連視線都沒和她對上。
  若是將這樣的心情說出口,露姬肯定會感到自責不已吧。阻止亞爾斯的研究工作,是和她的願望背道而馳的行為。自己不能妨礙亞爾斯追求想做的事情;自己想讓亞爾斯去做想做的事情…………但是……
  儘管露姬的心中如此千迴百轉,埋首於研究之中的亞爾斯,依舊沒有出現任何反應。無論是露姬從他身旁走過也好,還是幫忙添上新的紅茶也罷。
  因此露姬就這樣頂著濕透的頭髮,一臉不安地湊近亞爾斯的身後。然而,她終究沒能開得了口。
  即使如此,露姬那緩緩舉起的手指,還是小心翼翼地碰上了亞爾斯的背部。指尖有那麼一瞬間傳來了他的微微反應,但也就僅止於此而已。最後,露姬的手指靈巧地滑動起來,隔著衣服在亞爾斯的背上寫了一行字。
  「請您去休息吧。」
  寫完這行字的手指,就這樣無力地滑落下去。露姬原本並沒有打算這麼做。儘管理性上選擇了噤口不語,手臂卻自顧自地動了起來,這種頭腦和身體的衝突表現,讓露姬感到一陣不知所措。不過,由於姑且是將想法傳達了出去,因此她的心情多少變得輕鬆了一些。
  露姬就這樣站在原地低下頭去。因為她理性上很清楚自己做了多餘的事情……
  聽到眼前的椅子發出嘎吱的聲響,露姬立刻閉上了眼睛。
  「抱歉讓妳擔心了。」
  受過相關訓練的亞爾斯,能夠通宵達旦地展開活動,在有必要的情況下,他可以通過集中力來抑制理應湧現的睡意。如果只是幾天而已的話,在行動上完全沒有問題。當然,這並不代表著沒有任何後遺症。因為被壓抑的睡意會轉化為明顯的身體異狀,相應的負面影響都會累積在肉體之中。
  亞爾斯用露姬披在肩上的毛巾,溫柔地擦拭著她的頭髮,滿臉疲憊地苦笑起來。
  「那麼,就請您立刻去休息吧。」
  「哎,呃……我再一下就可以結束了……」
  「不、行、喔。」
  露姬帶著一掃陰霾的微笑,斬釘截鐵地駁回了亞爾斯的遁詞。
  
    「吾家有女初長成」
  「真虧他們能寄這麼一大堆過來吶。」
  在古風盎然的書齋裡,維札斯特一邊撫著今早剛剃過的下巴,一邊將手肘倚在書桌上,以有些傻眼的表情向費莉涅菈說道。
  「怎麼了嗎?爸爸。」
  「費莉,這些又全都是寄給妳的。」
  「所以是相親對象的資料囉?」
  或許是貴族的慣例做法,這些寄過來的相親對象資料,全都煞有介事地書寫在羊皮紙上。而在以庶民派作風著稱的維札斯特眼裡看來,就連那豪華的外皮封套都讓他感到相當礙眼。
  「爸爸,如果您必須為了家族利益進行政治聯姻,那麼我……」
  「別開玩笑了,費莉。與其要我犧牲女兒的幸福,倒不如直接奉還貴族的地位。反正我們家是從我這一代開始才晉升為貴族,沒有什麼需要視若珍寶的悠久歷史。」
  聽到維札斯特這番毫不客氣的回應,費莉涅菈噗哧一笑地說道:
  「我就知道爸爸會這麼說。」
  「喂,不可以捉弄父母啊。」
  「對不起嘛,爸爸。可是,您就這樣把東西退回去沒問題嗎?」
  「擅自寄東西過來的人,就算被對方擅自退回去,也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吧!還是說妳對這些東西有興趣?妳如果有意願的話,我是無所謂啦……不過是『這樣的傢伙』喔?」
  維札斯特用手指抽掉外皮封套,將裡頭的羊皮紙攤開。出現在羊皮紙上照片的那名男性,是維札斯特最不中意的那種類型──男子那白淨文弱的外型,彷彿是在溫室裡頭長大。年齡也比費莉涅菈要大上一輪。而擁有三位數排名的這名男子,在一般的標準裡已足以躋身菁英之林。
  「雖然不曉得這位男士是什麼樣的人物,但我的確是沒有什麼興趣呢。」
  真要說起來,在費莉涅菈的腦海裡,根本就沒有浮現「從這堆資料裡挑選相親對象」的念頭。
  「我想也是吶。我也不喜歡這種傢伙。只是啊……」
  維札斯特闔起相親資料,隨手將它扔回一大疊的羊皮紙堆上,接著繼續說道:
  「妳當初會進入學院就讀,為的就是在日後投身軍旅吧?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畢竟妳不像我這個老爸,是個精明能幹的女兒。雖然沒必要拘泥於結婚對象的爵位高低,但說實在的,妳如果要投身軍旅的話,還是儘量找個門當戶對的對象,評價和待遇都會好上許多。」
  在魔法師的世界裡,有著極為普遍的早婚風氣,不過索卡連托家在教育方針上並不會逼迫子女成婚。然而,就連身為男性的維札斯特,也曾經因為遲遲不婚而被人從背後指指點點,並且被父母和親戚叨念,說什麼這在貴族社會裡是很丟臉的事情。雖說他本人完全沒把這些批評放在心上,但那主要是因為他的性格大膽無畏,能夠貫徹自己選擇的道路。可是如果換做宣蔻年華的愛女,情況就得另當別論了。
  「話雖如此,但是您也對我這麼說過喔──在我找到真正喜歡的對象以前,沒有必要急著結婚。」
  「那是當然的囉。只是不管是妳再怎麼喜歡的對象,如果對方是那種需要由妳來守護他的軟腳蝦,那就有一點……」
  「這部分我會妥善處理的。」
  維札斯特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依舊擔心愛女未來的他,忍不住繼續追問道:
  「話說回來,費莉,所、所以妳至少已經有個意中人了吧?」
  他那戰戰兢兢的詢問聲,說到後面變得愈來愈小聲。縱使是豪爽如維札斯特,果然也還是不太想從女兒口中聽到這種事情的答案。若是從父親的立場來說就更是如此,畢竟費莉涅菈可是他的掌上明珠。
  「您覺得呢?」
  那張巧笑倩兮的臉孔究竟是像誰呢?面對費莉涅菈散發出來的那股妖豔氣息,就連維札斯特都無法貿然闖入。
  「唉~總而言之,這事就交給妳自己決定,我不會再多說什麼了。不過,如果是像亞爾斯那種水平的魔法師,我應該能二話不說地把妳許配給對方……唔,只是那小子也是個很難搞的傢伙啊。」
  就在維札斯特說出這個名字的下一瞬間,費莉涅菈的身體出現了些微的反應。只見她微微睜著柔情似水的眼眸,端整的表情很罕見地因為嬌羞而出現破綻。
  「您是說……亞爾斯學弟是嗎?」
  「學弟……?」
  看到費莉涅菈急忙捂住嘴巴的模樣,維札斯特一臉嚴肅地沉思起來。
  「嗯?所以……果然是這麼一回事囉?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子啊……是這樣子沒錯吧?費莉。」
  「爸、爸爸!您這是打算逼我親口全部說出來嗎!?」
  「抱歉、抱歉。這麼說起來,亞爾斯目前是在第二魔法學院就讀吶。不過,告訴我這件事情的正是妳本人呢。因為妳在跟我說這件事情時的態度有點古怪,所以我一直有些在意,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
  儘管外表看起來粗枝大葉,但維札斯特不愧是一軍之將,在他敏銳的洞察力面前,費莉涅菈只能面紅耳赤低下頭去。
  「無論如何,我這下子是明白妳的心意了。這樣子啊……是亞爾斯啊。那小子的性格非常難搞,可是相當不好對付喔。不過,或許正因為這樣,作為妳的丈夫再合適不過了。」
  「哎喲~隨您怎麼說吧。」
  對一路看著亞爾斯長大的維札斯特來說,儘管已經活到這把歲數,還是忍不住感慨萬千了起來。若是費莉涅莅真能和亞爾斯共結連理,那將會是一件多麼令他開心的事情啊。
  ──但是,普通方法對那小子可不管用。看來為了女兒的幸福,我也得鼎力相助才行。
  既是豪邁不羈的猛將,同時也是一女之父的這名男子,一邊尋思著這些事情,一邊再次撫弄起自己的下巴。
  
    「來自伴手禮的平凡善意」
  「鏘~鏘~」
  這裡是亞爾斯的研究室。滿臉燦爛笑容的紅髮少女──忒絲菲婭・斐培爾,正在得意地展示自己暑假返家期間買回來的伴手禮。只見她擺出裝模作樣的表情,彷彿在說「要正式開始囉」,隨即掏出了一件男用夾克。她那裝得鼓脹的提包裡頭,恐怕全都塞滿了伴手禮吧。也不曉得她究竟買了多少東西,在掏出剛才的那件夾克之後,整個提包的鼓脹程度完全沒有減少的跡象。
  「…………」
  在場的男性就只有一個人。忒絲菲婭笑容滿面地朝著亞爾斯逼近。
  「好啦,阿爾……你就穿上去看看吧。」
  儘管完全是強迫中獎的模式,但是亞爾斯也不至於無禮到會對伴手禮挑三揀四。心裡感到有些煩躁的他,求助似地將視線轉向露姬。然而──
  「亞爾斯大人,這件夾克肯定會很適合您的。」
  露姬卻鼻息粗重地如此說道。緊接著,臉頰染上一片櫻色的銀髮少女,不疾不徐地走進了亞爾斯的寢室。片刻之後,從寢室裡走出來的露姬,手裡拿著一件襯衫。
  「這件應該可以搭在裡面。」
  那件時尚雅致的襯衫,就連亞爾斯也是第一次看到。也不曉得露姬是從哪裡買來的,只見她在忒絲菲婭身旁將那件襯衫攤了開來;忒絲菲婭則是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在兩名少女的這番互動裡,存在著不關心穿著打扮的亞爾斯所難以理解的堅持。忒絲菲婭和露姬在亞爾斯的穿搭問題上,似乎因為站在同一陣線而達成了一致。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卻陷入任人宰割的窘境,亞爾斯只能嘆氣投降。當他意興闌珊地換好衣服之後,忒絲菲婭立刻語帶興奮地說道:「果然穿起來很適合你呢!」露姬也滿臉通紅地漾出笑容說道:「嗯,真的非常適合您呢,亞爾斯大人。」
  就在這場宛若換裝遊戲的騷動方興未艾之際,艾莉絲也換上了同樣是伴手禮的洋裝,站在穿衣鏡前害羞地擺弄姿勢。在攬鏡自照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有些難受地將手指伸進胸口,稍稍拉了拉那一帶的布料。
  「菲婭~這件洋裝穿起來,胸部有一點……」
  艾莉絲的話還沒有說完,忒絲菲婭便已經帶著一陣威嚇的低吼聲,眼神凶惡地瞪向了她。被忒絲菲婭的威勢所壓倒的艾莉絲,不由自主地把話吞了回去。
  「……沒、沒事,什麼事情也沒有。嗯,謝謝妳喔,菲婭。」
  擺明是在迎合現場氛圍的這一席話,聽起來無比孱弱。
  「真的是超越規格的成長速度呢……」
  忒絲菲婭忍不住有些嫉妒地嘟囔道,因為音量極其細微,所以大概只有露姬有聽到她的這句話。
  對亞爾斯來說,他只希望這一場風波能快點平息。
  調整好心情的忒絲菲婭把艾莉絲叫了過來,湊到她耳旁說了幾句之後,稍微移動了一下視線,不懷好意地露出微笑。那道意味深長的視線,準確無誤地鎖定住了露姬。
  完全不曉得大禍即將臨頭的露姬,正在亞爾斯的周圍轉來轉去,像是要從各個角度將他的服裝深深地烙印在眼裡。她的那副模樣猶如對新鮮事物深感興趣的小貓,開心到連走路都像是踩著節奏一樣。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悄悄靠近了露姬。而她之所以會察覺到忒絲菲婭的可疑笑容,是因為她在直至方才都還共同奮戰的同志眼中,看到了一種背叛的味道。緊接著,忒絲菲婭動作輕柔地將雙手放到她的纖肩上。
  「那麼,再來就輪到露姬囉。」
  「咦!?呃,妳只要有這份心意就夠了,伴手禮就不用了……」
  「唷呵呵,不行喲,小露姬。這可是菲婭特地買來的伴手禮,妳得好好穿上才行啊。」
  艾莉絲以大姊姊的口吻搬出大道理來,彷彿理所當然地引導現場的氣氛。而忒絲菲婭的手指則是不安分地動了起來,牢牢揪住了露姬的衣服。
  「好啦,把手舉高~」
  「等一下!咿呀!我就不用了啦~」
  「甚好甚好、美哉美哉。」
  「喂!妳是在摸什麼地方!!不行,再往上拉就要被看見了!亞、亞爾斯大人~!」
  或許是因為知道對方是出於善意,露姬的抵抗並不怎麼激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她,將濕潤的眼眸望向剛才被當成換裝人偶的亞爾斯,彷彿是想要向他求救一樣。然而──
  「…………機會難得,妳就接受人家的一片好意吧。」
  「亞、亞爾斯大人!?」
  「那麼,阿爾,寢室就借我們用一下囉。」
  「別把房間弄亂了啊。」
  「瞭解!」
  忒絲菲婭和艾莉絲帶著未見減少的鼓脹提包,一人一邊地抱住了露姬的手臂。整個人被架起來的露姬,只有腳尖能勉強搆到地板,已經完全沒有反抗兩人的手段。她就這樣被兩人硬拖著帶進寢室裡頭──然而,她直到最後都還在用眼神向亞爾斯求救。
  在那之後,隔著房門傳出來的一連串乒乓聲響,頓時讓整間研究室熱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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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

10000
1296169 侯爵
和男主差距过大 就看着好蠢

1 年前 0 回復

kqlk 王爵
我雖然很想說些什麼但是突然之間忘了我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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