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佳奈]春夏秋冬代行者 春之舞 上 [台/繁]

[晓佳奈]春夏秋冬代行者 春之舞 上 [台/繁]

製作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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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文學旅團×輕之國度錄入組
作者:曉佳奈
插畫:スオウ
譯者:蕪村
圖源:ito
扫圖:ito
錄入:虛空文學旅團錄入組
校對:虛空文學旅團校對組
修圖:虛空文學旅團修圖組
epub製作:虛空文學旅團ePub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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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於虛空文學旅團。

  简介

  「春天——已降臨於此地。」
  在只有冬季的世界裡,難忍孤獨的冬天削減自己的生命,創造了春天。
  後來為順應大地的心願,夏天與秋天隨之誕生,形成四季。
  季節轉換的重責落在人類之子身上,負責的人稱為「四季代行者」——
  此時,一名少女神正懷抱著使命感挺身而出。
  四季之神賜與她的季節為『春季』,母親授與她的名字是「雛菊」。
  她就是十年前消失在這個國家的春天。雛菊克服千辛萬苦,以現人神之姿重返世上。
  為應戰綁架自己,使自己長年來飽受屈辱的對手,她與隨從少女一同前進。
  她在內心深處,如同神話那般戀慕著冬天。
  由曉佳奈送上,負責將季節顯現於世的現人神們的故事,在此揭開序幕。

  


 



    目次
  
  第一章 春天代行者 花葉雛菊
  第二章 冬天代行者 寒椿狼星
  第三章 夏天代行者 葉櫻瑠璃
  第四章 秋天代行者 祝月撫子
  第五章 狼星與雛菊
  
  
  
  序章

  
  起初出現的是冬天。
  
  
  世上只有冬天這個季節,冬天難忍孤寂,於是削減生命,創造出新的季節。
  新的季節命名為春天。春天仰慕冬天這位老師,始終追逐著他的背影。
  冬天則以教導回應春天的敬愛,兩個季節和睦地輪流交替。
  
  
  然而,大地在中途發出了哀鳴,哀訴著沒有休息的時候。
  動物在孕育愛苗時便沉沉睡去,樹木正長出綠葉時又變得天寒地凍,這樣的話還不如只有難熬的嚴冬。
  正因為體會過春天的暖意,冬天的到來便顯得更加難以忍受。
  
  
  這個說法傷透了冬天的心,但他仍為實現大地的心願,繼續削減自己的生命來創造生命,那便是夏天與秋天。酷熱的夏天是對疏離自己的大地的哀嘆,生命逐漸死去的秋天是為了讓大地有再度接受自己的時間。
  大地接受這樣的安排,於是有了春夏秋冬的季節更迭。
  
  
  四季各自追逐彼此的背影,在世界繞行,藉此帶來了季節的變化。
  春天追逐著冬天,夏天與秋天跟隨其後。雖然只要回頭就是春天,但已不同於只有兩個季節的時候,春天與冬天的蜜月不復存在。
  冬天愛戀著春天,如同動物結成夫妻、比翼連枝般愛著春天。春天也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同樣愛著冬天。
  秋天與夏天注意到他們不為人知的情愫,因此為他們提出一個建議,那就是把自己的職責交付給住在大地上的生物。
  
  
  獲得他們力量的生物必須用一年的時間走遍大地,名為四季代行者。
  一開始,他們把這個任務交給牛,但牛的步行速度緩慢,那一整年只有冬天。
  接著,他們把任務交託給兔子,兔子卻在路上被狼吃掉而身亡。
  鳥兒出色地達成使命,只是隔年,牠便忘了這項任務。
  
  
  四季正苦惱著該如何是好,最後是人類主動請纓,自願成為四季的代行者,以祈求大地的豐饒與安寧。
  春夏秋冬因此把力量分給一部分的人類,冬天得到了永遠深愛春天的時間。
  四季代行者就此誕生在這世上。
  
  第一章 春天代行者 花葉雛菊

  
  
  少女模樣的春神眺望著窗外。
  
  
  世間罕見的黃水晶瞳孔裡,映照出陰天放晴後的碧空,以及皓白大地。
  世界正處於冬天。和煦的晨曦照耀著『大和』這個國家的每一寸土地。
  早晨輕柔擁抱著銀色雪花覆蓋的群山。
  「……」
  呼——她的雙唇吐露出感嘆的氣息。
  冬神帶來的這個季節相較起春天少了幾許色彩,但是很美。
  然而,冬天帶給人們的不是只有美麗的景緻。
  冬天是死亡的季節,食糧匱乏,日照減少,寒冷刺骨。
  不過若是沒有冬天,大地將無法休息,終將導致衰竭。
  季節是必然的存在。為大地上人們的人生增添色彩的季節並非自然發生,而是由現代的現人神施展神技,那就是所謂的四季。
  周而復始的每一天是基於多大的奇蹟與犧牲,無人知曉,人們無情地將這樣的恩惠融入在日常生活裡。
  希望明天不要到來的人也好。
  祈禱明天到來的人也罷。
  在神話時代與偉大神祇訂下契約的人們,將四季平等地帶給每一個人。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快要抵達了,雛菊大人。」
  
  
  名為雛菊的少女既熱切又依戀,著迷地望著銀白世界。
  車窗外的風景是失去色彩的雪景,看在這個世界的人們眼裡是枯燥的日常風景。這幾個月來,死寂的冬季籠罩了這個世界。
  這個人們不認為有什麼值得一看之處的日常景象,卻擄獲了她。不知她是對外面的世界感到新奇,還是喜歡象徵冬季的白雪。
  儘管不知道是哪一個原因,她的雙眼與內心都深深地受到吸引,甚至讓她無暇對這聲提醒做出反應。
  呼——她又吁了一口氣。
  「雛菊大人。」
  那人再次喚了一聲,語氣帶著責備之意。雛菊終於將注意力拉回現實,看向聲音的主人。
  這時,火車劇烈晃動了一下,雛菊的身體隨即像顆球似的彈了起來。
  纖細的手臂立刻支住她的身體,是一旁有如隨從的女孩子幫了她。
  「您沒事吧?」
  事發突然,隨從似乎也嚇了一跳,貓一般的瞳孔張得更開了。花唇、花瞼、花顏,那是位無可挑剔的美少女。黑髮猶如在夜裡綻放的櫻花,以市松紋樣的髮飾紮成高馬尾。髮絲由漆黑逐漸染上灰櫻色,繪出螺旋圖樣。確認雛菊沒有受傷後,她說了聲『失禮了』,接著放開手。西裝外套搭配具光澤感的深紅色領帶及桃色背心,七分長的袴則搭上綁帶長靴,可說是現代風格的侍女。腰間掛著的長刀與她凜然的美麗同樣引人注目。
  「……」
  雛菊主動抓住那隻鬆開的手,凝視著對方,不要離開我——不用出口便能充分理解的氛圍。
  隨從少女那對有如孔雀羽毛的修長睫毛眨啊眨的,似乎十分驚訝。
  「車身還會晃動,請小心。」
  接著,她的唇邊浮出微笑。猶如以敬愛回應對方的厚愛般緊緊握住那隻手。
  兩人的體溫緩慢交融在一起。
  叩咚、叩咚——沿海的地方鐵路火車輕柔晃動著兩位少女。
  「妳看……好、漂亮。」
  雛菊再次將視線投向窗外。
  「雛菊、喜歡、冬天。」
  雖然口齒不清,但有如透明糖果的嗓音。
  那種斷斷續續、獨具特色的說話方式,有些第一次聽見的人甚至會蹙起眉頭。
  「是嗎?我覺得春天比較漂亮。」
  回答的嗓音優美而且嘹亮。
  「……櫻、討厭、冬天嘛。」
  「非常討厭。」
  名為櫻的隨從說道,一臉想要咂舌的樣子。
  「我……痛恨冬天。」
  她的話裡散發著藏不住的怒氣。
  「這……」
  聽見櫻這麼說,雛菊垂下了柳眉。
  「都是、雛菊、害的……」
  「不是的,是冬天的錯,和您無關。」
  「不對……是雛菊、的錯……」
  櫻露出五味雜陳的神情,嘀咕著說『您沒有錯』。雛菊換個話題似的說了起來。
  「…………雛菊、從今天起、回到、崗位上……不知道之後、有沒有機會、遇見冬天、那位大人?」
  「四季廳已經發出『春天歸來』的消息,總有一天會見到面的吧。」
  「雛菊、什麼時候、可以和、冬天的……狼星、大人、道歉……?」
  「為什麼是您……?冬天來道歉的話我還能理解。」
  「……因為是、雛菊……的錯,狼星、大人、是……可是……」
  「您是花葉雛菊大人,是這個國家的春天代行者。」
  「是這樣、沒錯……狼星、大人、一定、很失望……雛菊想、道歉、讓他、失望了……」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您沒有錯,要我說幾次都行。」
  櫻哀傷地喃喃說道,把雛菊的手握得更緊了。雛菊也同樣緊緊回握。其他人無法理解兩人的對話,她們之間瀰漫著外人無法介入的緊密氣氛。雛菊像是感到不安,袴底下那雙穿著靴子的小腳啪噠啪噠地晃動。接著,她嘟嚷了起來。
  「……今天的儀式、會成功、嗎?」
  這句話聽得出她很沒有自信。櫻似乎察覺到她的心情,平靜且肯定地斷言:
  「會成功。一定會成功,我答應您。」
  她單手按住胸口,態度堅毅。這個回應聽得雛菊蹙起眉頭。
  「…………舉行、儀式的、是雛菊、喔?」
  雛菊的語氣像是譴責,又像在撒嬌,櫻露出了豔麗的笑容。
  
  
  「您……」
  櫻從黑髮間隙,直視著雛菊的黃水晶瞳孔。
  雛菊也承接了她的視線。
  「您答應過我,如果是為了留住我,您願意做任何事情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灌迷湯。
  雛菊聽見這句話,沒有發笑也沒有生氣,只是淡然而且天經地義似的回答她。
  「雛菊會做喔。為了不讓、妳離開,雛菊、什麼事情、都願意做,不管是、要讓春天、降臨,還是讓冰雪、融化。」
  被稱為春天代行者的少女,與她的少女隨從。
  「這可是您說的。」
  「沒錯……」
  身高和體型截然不同的兩位少女是主從關係。
  「那麼為了讓您能完成自己的職務……我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可以、不珍惜、生命。」
  兩位冠上春天花名的少女。
  「既然是您的命令,我會竭盡所能。」
  「一定要、做到。」
  「……是,遵命。」
  火車抵達車站後,有些奇妙的兩人一同起身,踏入雪白的大地。
  
  
  浮現於大海上的『大和』。
  
  
  此處在世界地圖上位處東方,人稱東洋之櫻。
  大和這個國家由大和列島等島嶼組成,由於島嶼排列的形狀有如櫻花盛放的樹枝,因此得名。大和列島由北至南分別是愛尼詩、帝州、衣世、創紫與龍宮這五大區域。
  
  
  愛尼詩自然資源豐富,大和國內的糧食自給幾乎全賴此地供應。這裡有遼闊的土地,如果問大和人,說到田園風光會聯想到哪裡,想必都是這個地方吧。
  
  
  帝州是大和首都——帝都的所在地,作為國際大都市而產業興盛。大和主要的機場位於帝州帝都,可說是國家的空中門戶。
  除了大和人,也有許多外國人居住於此,是國際色彩相當多元的土地。
  
  
  衣世以溫泉鄉著名,從以前就是繁盛的溫泉療養地。近代主要財源來自溫泉鄉的觀光業,是國內相當受歡迎的旅遊景點。
  
  
  創紫在大和的歷史當中,擁有多座知名的靈山與火山,也有許多歷史建築物。這塊土地大多給人古都的印象,實際上近代都市特有的觀光業與產業也均衡發展,且十分成功。
  
  
  最後是龍宮。位於大和最南端的島嶼,在動、植物方面有著與其他島嶼截然不同的生態系。海中有珊瑚,山上有稱為風守的樹林,為大和首屈一指的度假勝地,富有盛名,原本是一年四季都很溫暖的地方。
  主從兩位少女踏上的這片土地,即為大和最南端的龍宮。
  「龍宮町、的雪、也很大呢……雛菊、還以為、只有、機場……」
  如今的龍宮因為大雪失去度假勝地的特色,完全不見昔日的風光。
  「這裡、本來是、有如南國、溫暖、的地方吧……?」
  雛菊疑惑問道,櫻苦笑著回答:
  「……如今四季瓦解,其他季節的力量必然會變得強大。該說是失去平衡嗎……只有夏、秋、冬,實在避免不了這種情形……」
  雛菊忽而面露哀傷,垂下了頭。
  「…………對……不起。」
  「您不需放在心上。況且……我們來到這個地方,就是為了解決這個長期以來的現象。」
  「…………嗯。」
  「……雛菊大人,今後您還會在各地看見這樣的景色,請不要勉強自己觀看。畢竟雪會傷眼……最好別看太久。不如您看我吧,看我就好了,雪不是好東西。」
  櫻故意說得淘氣,但雛菊搖了搖頭。
  「……不要縱容、雛菊。就算、傷眼、雛菊還是、要看,這是雛菊的、工作。」
  「不行嗎?」
  「不、行。」
  黎明二十年二月十日。
  某位神祇與隨從造訪龍宮,這件事很快就在整座島上傳了開來。
  
  
  櫻打電話聯絡島上最大的公所,五分鐘後,公所職員開著自家車,甩尾抵達車站來接她們。臉色蒼白的職員載著兩位年輕女孩子到了公所,而可憐的公所負責人正在煩惱萬一這次的來訪發生問題,可以把責任推卸給誰。
  「四季代行者大人!那個……沒想到您今天會大駕光臨。每年都有代行者大人造訪本島,只是四季廳沒有事先通知,實在讓我們受寵若驚……原來是這樣……春天代行者雛菊大人希望能低調遊覽……不,我們……怎敢有怨言……只是您今天突然來訪,我們未能做好迎接的準備……不需要我們的協助?我明白了……我們會立刻發下入山許可證……」
  櫻對對方言下之意的『責任歸屬』感到不滿,於是打斷對方,結束這場對話。
  ——小嘍囉。
  她一臉厭煩地回到雛菊等待的房間。
  房間門前,不知道從哪裡聽到風聲,來到公所申辦文件或是需要諮詢的人們,紛紛為見雛菊一面聚集到這裡來。職員在房門前擋著,但是其中甚至有人試圖強行把門打開。這些人幾乎都是年長者,不過也有年輕人拿著手機,等著拍攝雛菊出現的身影。櫻急忙趕上前去。
  「雛菊大人!雛菊大人!」
  她擠開人潮,但遲遲無法抵達門前。
  「……別聚在這裡!沒什麼好看的!」
  櫻喝斥後,人群總算讓出一條路來。一走進簡樸的接待室,櫻大感動搖而前來守護的主人正抱著膝蓋,蜷縮在房間角落。
  「雛菊大人!您沒事吧!」
  那個樣子就像潮蟲一樣。
  雛菊在櫻走近並碰一下她的肩膀後,總算直起了上半身。
  「……櫻……有……不認識、的人、闖進來……」
  她大概是很害怕吧,臉色慘白,手也在發抖。
  「啊啊,雛菊大人……可憐的大人。您很害怕吧?您和對方握手或是拍照了嗎?」
  雛菊搖頭,似乎是公所職員中途保護了她。
  「……對不起。畢竟您的立場容易受到人們的關注……」
  雛菊聽見她這麼說,露出了深感疑惑的表情,接著不由分說地就往櫻的外套裡面鑽。
  「雛菊大人……您是想躲起來嗎?」
  「……雛菊想、待在、妳旁邊。」
  「我很高興您在身邊,只是這樣您不會難以行動嗎?」
  「……雛菊要在、妳身邊……」
  「雛菊大人……」
  櫻輕撫著主人發抖的背。
  ——本來她就容易引起注意了。
  櫻看著少女雛菊,她的主人擁有神仙一般的端整樣貌。
  她宛如佇立在海底,琥珀色的華麗長髮掀起陣陣波浪。每當身體一動,長髮便隨之輕盈擺動,彷彿水母跳舞般搖盪不已。她的模樣正像是童話故事裡的公主;純白色的花朵與長長的髮繩所製的花飾;右頰旁只紮了一束的辮子。這些構成『人』的要素,一個一個都清澈得令人目眩。如果藝術家精心打造出『春天的少女』,大概就會是這個樣子——她有著這樣的容貌。
  嬌小的身體穿著淡淡櫻色的袴搭配純白的和式上衣,以及高領的襯衣。衣服上有絲帶、布花與刺繡等各種大膽的裝飾,腰帶上繫著宛如大朵鮮花的蝴蝶結,腳上是不會過於華麗、使整體印象俐落的皮革短靴。傳統的大和民族服飾加入異國與現代風格,非常適合她。
  ——即使非本人所願,她也散發著魅力,我得要驅離接近她的那些蟲子。
  儘管負責主人服裝、特地將雛菊打扮得可愛亮眼的正是櫻,但她無視這件事,下定決心。
  「請放心,我已經請計程車在後門等,我們可以祕密地行動囉。我就在您身邊,會負責趕走那些惡徒。」
  「我們、可以、進山裡、了嗎……?」
  「對,雛菊大人,我強行取得許可了。」
  「……強行……強行、取得嗎?許可要、用搶的、嗎……?」
  櫻對難掩疑惑的雛菊苦笑。
  「是強行取得沒錯,因為我們這次是不請自來的嘛,對島上的人就有些過意不去之處。」
  「是雛菊、思慮、不周……對、不起……」
  櫻搖頭。為了讓主人的心情平靜下來而溫柔地訴說。
  「不,這點程度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雛菊大人,您只要思考自己該做的事情,我會除去您身邊所有的雜音,這就是我的職責。」
  
  
  從公所取得入山許可後,她們搭著計程車前往龍宮岳的山腳下。
  儘管計程車司機說他可以開進更深的山裡,但是櫻沒有答應。
  ——萬一他跟過來,把影片放上網路就糟了。
  她之所以不想把別人牽扯進來,姑且有其理由。
  神祕的兩人接下來要進行的是應當隱匿的行為,不能讓外人看見。車窗外是一片雪景,沒有任何多餘的色彩。
  沿著山路前進,會抵達島上觀光景點之一的龍宮神社,因此路上積雪都已經清除。
  ——走到目的地需要四十分鐘左右。
  櫻仔細看著手機上面的地圖。這趟旅程的大小事務都由她負責,因此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不過她心裡常充滿著些許的緊張與恐懼。
  ——不用擔心,目前沒出現什麼大問題,一切順利。
  她在內心暗自激勵自己,接著露出對主人專用的微笑,向雛菊說起話來。
  「雛菊大人,由我揹您到儀式場地好嗎?」
  她這話原本是出於一番好心,但是她的主人先是傻住,然後拒絕了她的好意。
  「不、不行。」
  「……您要自己走過去嗎?可是……」
  「嗯……雛菊要、完成、自己的、職務。」
  她可愛地點頭,櫻頓時感到失落,接著又驚慌地說道:
  「不,這次沒有四季廳提供協助,少了平常會準備的駕籠,因此就由我來替代駕籠……」
  「駕籠?」
  雛菊所感到疑惑的駕籠是載運人的用具,用木棒貫穿木製的箱子,從前後方抬起,有如古裝劇裡面會出現的傳統交通工具。
  雛菊聽了櫻解釋之後,詫異地睜大雙眼,強烈地表現出絕對不要的意思。
  「不……雛菊、自己走。駕籠、太丟人、了。」
  「……您害羞到說的話都像古人了。但……就算難為情,不會疲憊才是最重要的。沒有駕籠,因此由我來揹您,這不只是為了不讓您累著,外面很冷,揹在背上的話可以稍微……」
  「雛菊在、衣服下面、貼了、暖暖包……如果要、這麼說,櫻妳也、不可以、累到。妳要、保護雛菊吧?」
  「我當然會保護您。」
  「保護雛菊的人、也不可以、太累……對吧?」
  雛菊用白嫩的手指彈了下櫻的鼻子。櫻沉默了幾秒鐘,接著臉紅了起來。
  「……您是在為我著想嗎?」
  「當然,因為妳、對雛菊、來說、是很、重要的人……」
  「啊啊,雛菊大人……這句話……櫻擔當不起。」
  「不如由我來揹好了?」
  在她們展現出美麗的主從愛時,計程車司機多餘的發言插進了她們的對話。因為是在計程車內,司機這麼說並沒有不自然的地方,但是櫻像要將其射殺似的瞪向司機。
  「……不需要。別插嘴。下次要是敢再多話,小心我揍你一頓。」
  櫻對擾亂自己——尤其是自己與主人世界的人極為敏感。
  「咿……」
  在櫻的怒瞪下,計程車司機嚇得縮緊了身體。
  「對不起。只是……如果知道春天代行者大人來到此地,大家都會很樂意協助大人上山的……雖然已經除了雪,之後還會再下,走起路來恐怕會很危險喔……唉,要是有事先說一聲,我們至少會先把雪剷乾淨……」
  計程車司機相當堅持,而且語氣十分哀傷。櫻冷冷地說了聲『沒有那個必要』。
  「既然我們到這裡來了,那雪很快就會退去。手機還收得到訊號,因此等儀式結束後,我會再請貴公司派車過來,這樣可以嗎?」
  計程車司機露出笑容,接受了這個提議。他一再開心道謝,說著『我可以自豪地向妻小說我載到神了』。臨別時,與雛菊握手的司機遲遲不肯放開手,這次櫻委婉地移開他的手,再幫雛菊披上長披風,把圍巾打成蝴蝶結,她自己也穿戴大衣和圍巾,走出了車外。
  「工作時間到了,雛菊大人。」
  這句話彷彿帶著咚咚的音效,雛菊雙手握著拳開口說道:
  「是,雛菊、會完成、春天、代行者的、工作。」
  櫻也學起雛菊握緊拳頭。
  因為有個愛操心的隨從,雛菊此時身上穿了好幾層防寒衣物,變得胖嘟嘟的。
  「非常好的決心。」
  「是。」
  「不過……下次要舉行儀式時,最好還是先聯絡會前去打擾的地區……四季廳的職員現在肯定也為了知道我們的去向,忙著到處找人……」
  「……」
  原本幹勁十足的雛菊聽見這話,如同枯萎的花朵消沉了下去。
  ——糟糕,說錯話了。
  櫻連忙繼續解釋:「我能理解雛菊大人您想要祕密進行的心情,畢竟這是您回來後第一次舉行儀式,再說……」
  她稍微避開主人的視線,腦中浮現出不願意回憶的過去。
  「四季廳那些人興沖沖地提出召集共五百名相關人士,在眾人環視下舉行儀式的企劃時,最先動怒的就是我自己……結果與春季職員之間的關係僵到不能再僵……那個……對不起,希望不會妨礙到您今後的活動……」
  「……不,妳只是在、為雛菊、感到生氣,妳沒有、錯。」
  雛菊體諒自己的溫柔心意,櫻深受感動。
  「而且……代行者的儀式、需要保密,召集、五百個人、很奇怪……太、奇怪了……又不是、祭典……」
  「是,您說的對。由於睽違十年,四季廳的春季部門職員興奮過頭了吧。他們把儀式當成祭典,對我們來說可不一樣」。
  「對,不、一樣。」
  「這可是賭上性命舉行的祕密儀式。」
  「嗯。」
  ——最重要的,是雛菊大人需要帶著自信召喚出春天,尤其是這一次……
  櫻沒有把內心的懼怕表現在臉上,接著說道:
  「這條路直往前走,就是通往龍宮神社的登山步道。我會負責帶您到指定地點,請不用擔心。您可以在那裡舉行儀式。」
  「……嗯,櫻。」
  「什麼事?要我揹您嗎?」
  「不是、的。那個……是……人嗎?」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問句,櫻疑惑地往雛菊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在兩人如今所在位置稍遠處的雙岔路,有個小黃點在其中一條路上。
  「……?」
  櫻更仔細地看著那點。她視力一點五的雙眼,判別出那個小黃點正是人類。
  「……那個的確是人。」
  「是個、小孩子呢。」
  「是小孩子嗎?」
  「雛菊的、視力、有六。那是、小孩子,年紀大概是、小學生左右。」
  視力六點零實在是驚人的好眼力。
  「櫻,雛菊想……那孩子、該不會是、迷路了。」
  櫻正為了主人健朗的身體深受感動時,聽見這句話,馬上把注意力轉回現實層面的問題。
  「剛才山裡應該有響起警報,疏散人群……小孩子獨自在這裡實在很奇怪。」
  ——小孩父母到哪裡去了?也不怕小孩被山豬吃掉。
  這話一點也不誇張,龍宮岳是有野豬出沒的地點。
  深夜有火車輾斃山豬這類不幸的事件也時有耳聞。
  「……那個小孩需要保護。雛菊大人,您和人類接觸沒問題嗎?」
  「沒、問題、那是、小孩子……不、可怕。」
  這話聽起來像是小孩子以外的人都很可怕。櫻擔心地看著雛菊,但是她的主人直視著她,堅定地說:「雛菊想……保護、小孩子。」
  這句聽起來分外真切的話語,讓櫻用力點頭。
  「……是,當然要這麼做。如同您所願。」
  到頭來,櫻還是揹起了雛菊,小跑步在雪路上衝了過去。畢竟為了保護那個小孩子,必須盡快追上對方。雛菊儘管說不喜歡讓人揹,不過倒是發出了似乎樂在其中的歡呼。
  不久,櫻的眼裡映出穿著可愛的防寒衣物、戴著黃色毛線帽的小孩子走向山裡的身影。小孩子拖著雪橇,步伐堅定,彷彿非常清楚自己的目的地。
  櫻在走近的同時觀察起那個小孩子。就像雛菊所說,那個小孩子大約是小學生的年紀,個子矮小,萬一有綁架犯出現在後方,輕易就能把小孩抓走。
  「喂!前面那個人!站住!」
  遇到綁架犯,遭人擄走,受到危害,櫻對這三件事極為敏感。因此櫻的呼喚雖然是出於善意,但其中包含的親切完全沒有傳達出去。後面忽然冒出高大的女性揹著人並大喊大叫地跑向自己,令小孩子嚇得拔腿就逃。經過數分鐘的追逐之後,雙方才終於得以對話。
  
  
  「我要去掃雪。」
  
  
  雛菊與櫻上前去暸解狀況後,知道那個孩子是住在附近的小女孩。
  小女孩名叫薺,今年十二歲。
  「妳要……帶著雪橇、和鏟子、上山、掃雪嗎?」
  「要玩雪在家門口也可以玩,快回去。」
  陌生人用強硬的語氣對自己這樣說,薺露出困惑的眼神。
  ——如果她知道我們的身分,說不定會乖乖聽話。
  櫻決定把兩人的身分說出來。
  「…………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是姬鷹櫻,是四季代行者的護衛。這位是花葉雛菊大人,是這個國家的春天代行者。」
  她原本期待對方會感到驚訝,可是薺似乎不理解雛菊的身分地位有多高。
  薺臉納悶,眼神顯得愈來愈懷疑。
  「……櫻,小孩子、可能、很難理解、雛菊的、身分。」
  「是,您說的對……我正在反省……」
  櫻正思考該如何解釋時,雛菊主動彎下腰,配合薺的視線高度,笑容滿面地開始說話。櫻訝異地看著她們。
  「雛菊可以、叫春天來、喔。」
  彷彿可以將冰雪融化的溫柔嗓音,包覆了聽者緊繃的內心。
  「春天是什麼?」
  薺在極近距離看著雛菊,似乎因她的美貌怦然心動。
  薺這個太基本的疑問,問得雛菊忍不住睜大眼睛。
  「……妳、不知道、春天嗎……?」
  「不知道。」
  這個回答在雛菊心裡吹過一陣寒風,一旁聽見這話的櫻頓時難以冷靜。不過,雛菊馬上喃喃說著『這樣啊』,輕柔地說了起來。
  「春天、就是……」
  她向薺解釋道,像在說童話故事。
  「那是、其中一個、季節,雖然、這十年來、沒有春天,今年開始、就會有了。四季寫成、四個季節、對吧,現在有、三個,不過、其實是、四個。」
  「……大姊姊會把第四個的……春天叫來嗎?」
  「對唷,實際上、有春、夏、秋、冬。」
  「現在是冬天……冬天代行者大人叫來的季節。」
  「妳懂、很多呢,就是、這樣。」
  薺受到稱讚先是滿臉欣喜,接著又害羞了起來。
  「……學校上課有教,春天……春天……啊!」
  「妳、想起、春天、了嗎?」
  「對,不過……春天不是沒有了嗎?爸爸說因為沒有春天,龍宮變得和以前不一樣。這裡本來不會下這麼多雪,一年四季都很溫暖。」
  薺指向環繞著她們的這片雪景。雪地無邊無際,沒有盡頭。
  「……嗯。那是因為、雛菊之前、不在,沒辦法、把春天、帶給大和……可是雛菊、回來了喔……」
  「……妳真的是春天代行者大人嗎?」
  「對,雛菊是、這個國家的、春天代行者。」
  「唔……總覺得怪怪的,好像假的。」
  「唔。」
  「妳的說話方式好奇怪,斷斷續續的。為什麼妳要用這種方式說話?因為是冒牌貨嗎?」
  小孩子接踵而來的問題攻勢,問得雛菊招架不住。
  「喂,妳別太得寸進尺了……」
  櫻本來靜靜地在旁邊看,但是這些話實在讓她忍無可忍。櫻有許多事情都無法忍受。她基本上是個易怒的人,而會惹她生氣的事大多和春天的少女這位主人有關,其中她最厭惡的就是瞧不起主人特殊說話方式的人。
  「小妞,不管妳是不是能理解,這位大人正是四季的代行者,春天大人。接下來她將舉行睽違十年的儀式,妳打擾了我們讓春天顯現於世的工作,老實地從這裡離開吧。」
  冰冷的語氣自然而然地傾瀉而出。聽見櫻無情的這番話,薺畏縮地縮起了身體。
  「櫻。」
  「不把話說得這麼重,小孩子是聽不懂的,雛菊大人。」
  「別嚇、著她……唔,薺妹妹,雛菊真的是、春天、代行者,要把、春天帶來、龍宮、這個地方。接著積雪、會融化,春天、到來,冬天、結束,可能會、發生雪崩,因此、我們先請、大家離開了。所以呢……」
  「欸,拿出妳是神的證據來,然後我再考慮要不要聽妳的話。」
  櫻與雛菊聽見這話面面相覷。實在是難纏的小孩子。
  小孩子閃亮亮的大眼睛直視著她們,看來最快的方式就是讓她親眼見識,主從二人默默達成了共識。
  「好吧,薺妹妹,雛菊現在、就讓妳、見識……不過呢,雛菊必須先、訂正、一件事,雛菊不是、神。」
  這是很難定義的問題。不只在大和這個地方,在世界各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他們』是神,不對,不是神。『他們』是人,不對,不是人。
  「說起來算是現人神吧……雛菊大人。」
  「……唔,雛菊不認為、自己、是神,不是的,我們、四季代行者、不是神。」
  「不是嗎?四季代行者大人不是用魔法的力量帶來季節嗎?」
  「對,是這樣、沒錯。」
  「可是卻不是神……?」
  聽到這個問題,雛菊露出傷腦筋的微笑,接著從衣袖裡掏出一個小袋子。她從袋子裡拿出花的種子,握在掌心,像在為種子取暖。
  「我們有、神祕的、力量,不過、那只是、託付、給我們、的力量。」
  雛菊輕輕打開握住的掌心,過沒多久,就像蛋孵化出鳥兒,嬌小的綠芽從種子冒了出來。
  「這不是、我們自己、的力量,只是、雛菊能做到、這種事,除此之外,雛菊認為、自己只是個、普通人,和大家、都一樣。」
  嫩芽長出綠葉,開出花朵,最後綻放出一朵薔薇。
  即使找遍各地的山林,想必都找不到如此美麗的薔薇,那是創造出來的美。
  「四季、代行者、始於、春天,歷經、夏天,匯集於、秋天,為冬天、奉獻。」
  春天代行者雛菊喃喃說著,像在對受到薔薇吸引的薺說起故事。
  
  
  「可是呢,我們只是、代行者,掌管、春夏秋冬的、代行者。」
  
  
  如果問到春夏秋冬如何輪替,課本上的標準答案是這樣的——
  『春夏秋冬是由四季代行者輪流轉換季節。』
  每個國家各自有一套創世神話,唯有對於季節與日夜變化的說法如出一轍。春夏秋冬由獲得四季力量的四季代行者帶來;日夜是早晨與黃昏的射手把箭射向天空。即使已是能與遠方的人用電子器材對話、用演算法預測未來、用鉛彈相殺的這個時代,這樣的思想始終沒有改變。
  在神話時代『代行』四季工作的後裔們,人們統稱他們為四季代行者。
  翻山越嶺,直至世界的盡頭,把四季帶給每一個地方就是他們的工作。世上有春天代行者、夏天代行者、秋天代行者、冬天代行者等四位代行者,極東的這個國家甚至設立四季廳此一機構,使各項工作可以順利進行。
  過去四季代行者必須徒步走遍整座大陸,把季節帶給各地,後來馬車取代了馬,馬車再變成汽車,汽車又變成飛機。
  雖然交通方式變得現代化,不過做的事情從古時至今都沒有改變。
  為遵守盟約,他們長久以來輪流帶來四季。
  春天代行者讓花朵綻放後,夏天代行者召喚出使陽光顯得格外灼熱的綠色原野,數個月後,秋天代行者在同一個地方吸取生命力,使生命腐敗,鋪上紅葉與銀杏的氈毯,接著冬天代行者把秋天代行者渲染色彩的世界依序變成銀白雪地。
  這就是四季代行者。
  「四季代行者大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櫻不耐煩地回答了這個天真無邪的問題。
  「剛才不就說過,是為了把春天帶來這裡嗎?」
  「那就趕快讓龍宮變成春天啊。」
  「小鬼!還不是妳在拖延我們的時間!」櫻不自覺拉大了嗓門。
  「我有做錯什麼事嗎?」
  「妳現在就在做!妳這種小孩子一個人走在外面,應該要有年長者在旁邊保護或是指導!妳害得我們沒辦法離開!我們接下來要祭神,結果還得把時間浪費在妳身上!聽清楚了沒,還不好好反省!」
  「櫻,不要、那麼、凶。」
  櫻只對主人掛起笑容,說話時臉上卻冒出了青筋。
  「……雛菊大人,這種事得說清楚……喂,快離開龍宮岳。應該說,妳到底來這裡做什麼?」
  「……掃雪。」
  「什麼……?現在這個時期來山裡掃什麼雪?遍地都是雪啊?有人叫妳這麼做的嗎?」
  「沒有。」
  「所以是妳自願這麼做的嗎?天底下哪有這種蠢事,別說謊了。」
  「我沒有說謊。」
  櫻愈說愈氣,薺也對櫻愈來愈不滿,鼓起了臉頰。
  「我是自己想來的。」
  「如果妳喜歡掃雪,回家門前掃。聽好了……要不是妳,我們現在已經在舉行春天的儀式了。我們和妳的一秒鐘是不對等的,快回去妳爸媽身邊。」
  櫻說道,像抱著東西般把薺揣在腋下。薺原本個子就小,被身高將近一百七十公分的櫻抱在身側,看起來就像一個布偶。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亂踢亂打,簡直像在空中游泳。
  「嘖……這小妞是蝦子啊。」
  薺像蝦子一樣扭動身體抵抗,櫻的側腹被踢了一腳,於是鬆手放開她。她以華麗的姿勢落地,對著櫻吐了下舌頭,櫻氣得全身都在發抖。
  「死小鬼!真的是蝦子!」
  雛菊像是覺得她們的樣子很有趣,用和服的袖子遮住嘴角,微微顫抖。
  「雛菊大人!」
  「什、什麼事……呵呵。」
  「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笑!我們沒有無限的時間,原本預定要在日落前舉行儀式……!」
  「沒、沒有……雛菊很、認真,沒有在、笑。妳看,很認真。」
  「不,您剛才笑了吧?為什麼要說謊?雖然說很可愛沒關係……」
  櫻唉地嘆了口氣。
  ——我們得趕緊完成儀式才行……
  薺不知道什麼時候逃走了,緊緊抱住雛菊。
  「櫻……妳可以幫忙、把這孩子的、爸爸媽媽、找來嗎……?等待的、期間,雛菊會、陪著她。」
  「不行!沒有護衛陪著您怎麼可以。」
  「不要緊、的,只是、一下子、而已……而且、妳的腳程、很快。」
  「只有一下子也不能掉以輕心!您知道的吧!」
  櫻不由自主地發出哀叫,說完後又自己摀住了嘴。
  「……嗯,對不、起。」
  雛菊沒有表現出動搖,直接承受住她激動的情緒。
  「…………妳不用、再放在心上、囉…………?」
  旁人或許會覺得這只是一聲柔情的呼喚,卻撕開了櫻心裡的舊傷。
  ——她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呢?
  「……我會放在心上,一輩子都會記住。」
  她用掌心摀住了自己整張臉,不忍看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愈是坦然,愈是溫柔,櫻的內心就愈感到陣陣痛楚。
  ——如果這位大人的一舉手一投足……
  都可以視而不見的話。
  ——如果可以遮住自己的雙眼……
  就不用受傷了。
  ——只是我總忍不住看向她。
  心急地注視著她。
  絕對不能讓這位少女離開視線,她警惕著自己。
  櫻長時間以來將這件事銘記在心,雛菊不知道是否明白隨從內心的掙扎,發出了暖陽般溫情的嗓音。
  「嗯……可是、雛菊現在、和妳在一起,所以說、不會、有問題的……」
  將責罰與罪惡感帶來的那個人,不論何時總是對櫻特別溫柔。
  「……雛菊大人。」
  「什麼、事?」
  「我願意當您的棋子。」
  「妳、不是、棋子。」
  「那我就是刀,是您唯一可以信任的夥伴。」
  「……嗯。」
  「抱歉,是我一時疏忽。我是保護您的刀,必須協助您完成該做與想做的事。」
  不知是否成功轉換了心態,櫻恢復平時冷靜的氛圍。
  「雖然是特例,但我在保護您的同時也會保護那個小孩子。雛菊大人……是這麼希望的吧?」
  「可以嗎……?」
  雛菊凝視著櫻,雙眼像是直視著太陽。接下來她微微勾起嘴角,並且向薺露出了微笑。
  「謝、謝……!薺妹妹,櫻、答應了,雛菊可以、跟妳一起、去嗎?」
  「我一個人就行了。」
  「薺妹妹,妳出門、的時候、有告訴、家人嗎?」
  「……」
  「有雛菊和櫻、在的話,妳就有、藉口、可以告訴、家人了。」
  「……………………可以嗎?」
  「嗯,可以、喔……因為、薺妹妹、還小……」
  雛菊以糖果般的嬌甜嗓音說道,櫻偷瞥向她。
  ——她偶爾會表現出成熟的一面。
  在櫻的眼裡所見的雛菊是個更小的小孩子。
  所以她偶爾說出成熟的話來時,櫻總會嚇一跳。
  
  
  ——這麼說來,這位大人已經十六歲了。
  
  
  相遇當時,她的年紀更小。
  
  
  『■■大人,■■大人。』
  
  
  侍奉小主人的日子,每天都很開心。
  
  
  『櫻,謝謝妳陪在我身邊。』
  
  
  雀屏中選的榮耀,讓我不勝欣喜。
  
  
  『櫻也喜歡……■■大人喔……?』
  
  
  不管發生多麼討厭的事情,我都相信自己能努力下去。
  
  
  『櫻、櫻。』
  
  
  我相信自己能保護她不受任何傷害。
  
  
  『■■大人!■■大人!櫻!』
  
  
  我毫無根據地如此認為。
  
  
  『求求你們……不要殺了櫻,不要殺了■■大人……』
  
  
  如果能回到過去,我想殺死當時的自己。
  
  
  『櫻,快逃。』
  
  
  我想殺了自己。
  
  
  『快逃,妳要活下去。』
  
  
  都是因為妳,『雛菊大人』才會死。
  
  
  「櫻。」
  
  
  櫻聽見自己的名字,把意識從內心深處拉了回來。
  「……是,雛菊大人。」
  櫻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冷汗。寒風吹過汗水,冷卻了肌膚,不過這正是櫻現在需要的冷意。
  ——振作點,這次我得要當稱職的隨從。
  「喂,蝦子妹……」
  「我叫薺!」
  「薺,我們就把寶貴的時間分給妳,快把妳要上山掃雪的地方告訴我們,我們來幫妳……」
  櫻的本意是要幫忙,薺卻把臉甩開,躲到雛菊背後,而且又對她吐了吐舌頭。
  櫻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
  「雛菊大人,等這個蝦子妹辦完事情後,叫計程車來把她丟進車裡,我們再繼續進行儀式,就這麼做吧。」
  「嗯,就照、妳說的。」
  「欸~大嬸不要跟來。」
  「死小鬼,我才十九歲,在大和這裡跟妳一樣未成年。」
  「妳們、別吵了。」
  三名少女就這樣肩並肩,在路上行走。
  
  
  前方除了通往龍宮神社的山路,還有另一條路。
  原本雛菊她們要走上登山步道,只是薺選擇了另一條路,她們只得跟上去。枯木倒成一地,粉雪灑在倒地的樹上,是一條有些陰森的林徑。
  冬天上山的人少,只有招牌被雪埋住的停車場以及周圍的便道有鏟過雪,讓行人可以通行。
  「薺妹妹,快到、了嗎?」
  薺開心點頭,回答雛菊的問題。
  「就快到了。」
  然而下一瞬間,她緊閉起雙眼,面露痛苦表情。穿梭在山間嬉戲的寒風吹了過來,薺戴的毛線帽離開頭頂,眼看就要飛走了。
  「危險,小心點。」
  櫻反射性出手,按住了薺的頭與帽子。
  薺眨了眨眼,驚訝地向她道謝。
  「……大嬸,謝謝妳。」
  她大概是沒想到櫻會幫助自己吧。
  「……拜託別叫什麼大嬸,我叫姬鷹櫻。」
  「不然……櫻,謝謝妳。」
  薺第一次對櫻露出了笑容,兩人之間的氣氛稍微融洽了一點。
  「薺妹妹,妳那頂、帽子、很可愛、呢。」
  「……真的嗎?這是媽媽幫我選的帽子。」
  薺的心情更愉快了。
  「我也喜歡這頂帽子。」
  她活潑地走在雛菊與櫻的前面,偶爾回頭笑嘻嘻地摸著受到誇獎的帽子。雛菊看著她那副模樣,呵呵微笑了起來。
  「小孩子、真可愛,對吧,櫻。」
  「……有嗎?我覺得您比較可愛……雛菊大人,您會冷嗎?」
  「不會,雛菊不、要緊。」
  「山裡很冷,我擔心您感冒……」
  「雛菊很、暖和,因為妳、讓雛菊穿了、一堆衣服……倒是妳、穿得、很少……」
  「因為有事發生的時候,我必須要能立刻拔刀……」
  兩人聊天時,薺似乎是想加入她們的對話,放慢速度和兩人走在一起。
  「欸,雛菊!」
  「喂,注意妳的用詞,要叫雛菊大人。」
  氣氛好不容易變好了,因為雛菊至上主義的櫻這一句話,又瞬間瓦解。
  「櫻,真是、的……為什麼要、這麼說?」
  「可是……您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
  「這兩件事、沒有關係。妳要對、薺妹妹、好一點……不然、雛菊要、怒囉!」
  雛菊豎起食指,擺出『我生氣囉』的表情。
  「怒嗎……」
  一點也不可怕。
  「對,櫻,就是、怒。」
  櫻抵擋不住主人可愛的模樣,不中用地笑了起來。
  「雛菊大人……您那樣……請多說一點……」
  櫻的雙頰染上玫瑰色,顯得又羞又喜。
  「櫻,妳沒有、在反省、吧。」
  「我在反省了,所以請再多罵我幾句,如果頭可以微微歪著更好……」
  雛菊見櫻毫無反省之意,氣呼呼地罵著『受不了』。
  「薺妹妹,不用、理櫻。妳叫雛菊、有什麼、事?」
  薺本來也氣得鼓起了臉頰,但是因為雛菊這麼問她,於是她又說了下去。
  「雛菊大人為什麼要躲起來十年呢?」
  這句話彷彿為和樂的氣氛猛然帶來了寒風與槍林彈雨。
  「……咦?」
  這『奇妙的兩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為什麼這個國家會有不知道春天為何的小孩子?在這消失的十年之中,雛菊是怎麼活下來的?她天真地問起這件暗藏陰影的事情。
  「課本裡面沒說,不過大家都說是『神躲起來了』或是『神隱』。神為什麼會『神隱』呢?」
  面對這天真的疑問,雛菊溫柔的臉上露出了傷腦筋的神情。櫻沒讓主人開口,而是代為回答。
  「……雛菊大人也不想躲起來,那是不幸的意外。」
  「意外……?所以雛菊大人是因為意外受傷,在醫院住了十年嗎?」
  「我不會說出詳情,妳也沒有必要知道。妳又不是相關人士,我怎麼可能告訴妳。」
  「……有、有相關嘛。」
  「小孩子在胡說八道什麼……」
  因為櫻傻眼似的這麼說,薺又氣得鼓起臉頰。
  「當然有關係!我爸爸是在做觀光的工作。龍宮是南邊的島,可是冬天卻很長,又一直下雪,害他很煩惱!我家會那麼窮,都是季節害的!春天沒有了,當然跟我有關係啊!我連喜歡的東西都不能買了。」
  雛菊聽見她這番話,神情十分哀傷。
  「這……對不、起……」
  因自己犯下的罪受傷害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她的臉上充滿了罪惡感。
  「……妳很喜歡怪罪別人嗎?」
  連櫻也難受地垂下眉毛,薺見狀有些慌張了起來。
  「我……我沒有惡意……」
  「……薺妹妹,不要緊,雛菊知道、妳沒有、惡意。」
  「……我沒有……我沒有惡意嘛。」
  「……薺妹妹。」
  雛菊的神情更哀傷了,接著她搖搖頭甩去雜念,下一瞬間隨即恢復和藹的笑容。她就像要激勵難過的薺一般開朗地說:
  「……薺妹妹,這件事、本來、是祕密,雛菊只、跟妳、說。」
  「嗯?」
  「雛菊守信、守了、十年。」
  「……守信?」
  「雛菊呢……『忍辱負重,以待時機』,雛菊一直、信守著、這句話。」
  「……忍辱……?以待……?」
  薺看起來很納悶,似乎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雛菊對她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嗯,這句話、是雛菊……朋、朋友的、母親、說的……」
  櫻看著笑容滿面的雛菊。
  「……意思是、就算、現在失敗了,還是可以、等待重新、站起來戰鬥、的那一天。」
  擁有世上罕見的黃水晶瞳孔,春天的化身——這樣的她好好地活著站在那裡,所以櫻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因為有一段期間沒能看著她,櫻像是要彌補那段失去的時間,一直在她身邊盯著她。
  「这指的是玩遊戲還是運動比賽嗎?」
  「唔……不是……如果、現在無法、戰鬥……可以像、在冬天冬眠、的動物……努力、熬過去……」
  視線前方的春天少女神對所有人都很溫柔。
  「……不可以、放棄。」
  不過櫻知道,她的溫柔是從困境中培養出來的。
  「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冰雪會、融化,春天、會到來……」
  受過傷讓她變得溫柔,櫻知道她是這樣的人。
  ——她明明大可不必對每個人都溫柔。
  櫻不是個寬容的人,嫉妒雛菊對自己以外的人展現出來的溫柔。
  「要抱著、希望、活下去,奮戰的、日子;戰勝困難、的日子、一定會、到來……」
  ——只要對我溫柔就好了。
  她膚淺地這麼希望,那是無法實現的心願。
  「那位、朋友……的母親、希望雛菊、成為這樣的、人。要做到、很難……也有、人……做不到,但是,雛菊……雛菊喜歡、那個人,所以雛菊、很努力、信守、這句話……」
  在這世上,鮮少有人能完全理解雛菊這些話的意思。
  「……妳就這樣守了十年嗎?」
  雛菊聽到薺的問題,露出苦笑。
  「唔,不只是、這樣,雛菊還以、自己的方式、在戰鬥……」
  「……雖然聽不太懂,妳也很辛苦呢。」
  「嗯……很辛苦、嗎……不過,為了彌補、雛菊給、大和的人們、帶來的、麻煩,接下來雛菊、會更努力……妳要……看著雛菊、喔……」
  櫻似乎再也看不下去雛菊無力的微笑,決定結束這個話題。
  「好了……到此為止,反正就是有很深的隱情。」
  「為什麼妳要打斷我們?」
  薺的語氣像是不滿櫻擅自插話,櫻也跟著回嘴。
  「龍宮的觀光問題遲早會解決。說夠了吧,不要再打擾雛菊大人了。」
  「不要吼我!」
  「……我沒有吼人。」
  「妳的聲音那麼大,明明就在生氣。大人為什麼那麼愛亂吼……」
  薺氣得直跺腳。櫻終於發覺自己不小心對小孩子動了怒,於是總算克制起自己的語氣。她為自己的言行感到可恥,向薺道歉。
  「對不起……還有,我在大和這裡算未成年,不是大人。」
  「我最討厭大人了……」
  「就說我還未成年了,我十九歲喔。喂,別無視我的話。」
  「除了媽媽以外,全家人我都討厭……妳是大人,因為妳很壞心。」
  都被這麼說了,櫻只能高舉著雙手像在表示投降。她實在很不擅長討小孩子歡心。
  「……大人們……做了什麼、讓妳難過、的事嗎……?」
  雛菊耿耿於懷地問了之後,薺擺出有苦難言的表情。
  「他們都不理我……」
  「爸爸媽媽、他們、很忙嗎?」
  「嗯……可能吧……」
  薺的表情閃過一絲寂寞。為了甩開這樣的感覺,薺靈敏地移動小巧的雙腳,走在兩人前面。櫻看著小孩子走在雪中的背影,這麼心想……
  ——她的家庭狀況好像有點複雜。
  小孩子的話或許不能全部當真,不過整體來說形成了這樣的構圖——『漠不關心的父親』與『忙碌的母親』造就的孤獨女兒。
  所以就算獨自離家,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就這麼一路走到了這裡來。
  「……雛菊大人。」
  「怎麼、了?」
  「雖然說我根本不在乎那個小女孩……」
  「……」
  「……把她交還給父母時,最好跟他們說一下吧。畢竟她給我們添了麻煩,我們應該有發言的權利,得讓他們知道小女孩很寂寞。」
  「……雛菊明白、妳這種、個性喔。」
  「什麼意思?」
  「妳這種、個性、就叫暗……暗礁對吧。」
  雛菊自豪地露出「我懂很多吧?」的表情。
  「……我想您絕對是說錯了,雛菊大人。」
  櫻冷靜地反駁了回去。她腦中浮現出隱藏於海面下的礁石。
  「妳故作、冷漠,其實是、很溫柔很溫柔、的女孩子。」
  「才、才不是。」
  「妳是,雛菊沒有、說錯。溫柔的妳、提出的、建議,雛菊贊成。」
  櫻面紅耳赤,咕噥著「我才不是……」。
  「我只會對雛菊大人溫柔而已……言歸正傳……到時候請您要幫忙說話,因為我不是很友善的人……」
  「嗯……話說回、來,薺妹妹的、目的、是什麼?」
  「她說過要去掃雪。」
  「可是,掃雪、不需要、瞞著家人、吧……」
  櫻與雛菊走在薺的後面,竊竊私語了起來。
  
  
  薺走的路愈來愈往深山裡去。
  沒有完全剷除積雪的小路出現陡峭的斜坡,車子恐怕很難開上去,老年人要走上去也恐怕很吃力。
  「雛菊大人,前面有坡道,請拉住我的手。」
  「嗯咻。」
  雛菊的袴底下穿著靴子,無奈受限於服裝,步伐無法跨得太大,她走得很慢。
  「快一點。」
  薺自顧自地往前走,雙方距離自然愈拉愈開。
  「薺!別走太快!」
  「是妳們太慢了。」
  薺像是已經走過這條路好幾次了,輕巧地爬上陡峭雪坡的模樣就像個小忍者,被拋在後面的春天主從二人只得爬坡追上去。
  沿著斜坡往上走一段路後,坡度逐漸變得平緩。
  ——總覺得有點怪。
  走上薺選擇的山路時,櫻就有這種感覺,這條路怎麼想都不是小孩子會去掃雪的地方。
  ——該不會她是騙子,我們上當了吧。
  她愈是這麼懷疑,闖進異次元的感覺就愈是揮之不去。但就算是這樣,她們也不可能在這時折返,把小女孩個人丟在這裡。
  ——萬一這是『匪徒』的手法……
  櫻看著薺嬌小的背影,確認刀的位置。
  ——如果是的話……
  這把以現代來說時代錯誤的武器,就是櫻唯一的夥伴。
  ——萬一真是如此,就只能動手了。
  她們一路注意著薺,跟著她往前走,最後抵達山頂一處開闊的地方。
  「哇……」
  雛菊驚呼出聲。白雪、光線與樹木交織成自然之美的結晶。
  雪花於空中閃耀著光芒,在陽光裡飄落的模樣美不勝收。
  雖然四周樹木環繞產生了壓迫感,但從頭頂遼闊的天空可以盡收太陽的恩賜。深藏在山中,靜謐而且隱密的地方,即使仙女下凡至此也不奇怪,大自然打造出了這片特別的空間。
  「……櫻。」
  然而,雛菊與櫻無法單純覺得這裡是個美妙的地方。
  「……雛菊大人……」
  意料之外的東西坐鎮在她們眼前。
  ——這是什麼情況?
  那東西不經意地帶給走到這裡的兩位少女陰森的印象,產生讓她們不自覺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害怕地靠攏在一起的效果。
  ——為什麼帶我們到這種地方來?
  帶路的當事人笑咪咪的,要她們過去。
  「……」
  櫻讓雛菊躲在自己背後,本能警告她保護雛菊。不過櫻還沒開口,雛菊就從她背後露出臉來問道:
  「……薺妹妹,妳在做、什麼?」
  在這樣的狀況下,她的語氣還是十分溫柔。
  那地方明顯有『問題』,但是她沒有責備,而是想要先把事情問清楚——她的語氣表達出這樣的意思。
  讓雛菊與櫻飽受驚嚇的罪魁禍首不明白她們的心情,薺笑容滿面的臉顯得很不解。
  「看不出來嗎?我要掃雪啊。」
  薺的興致很高昂。
  「雖然很累,終於到這個地方了。因為見到了,我會努力掃雪。」
  從薺所說的話聽起來,她似乎覺得自己現在做的是很普通的事情。
  然而,這句話纏著寒意,傳進雛菊與櫻的耳朵裡面。
  眼前的景色在正常當中孕育出微小的異常。她們雖然不想如此看待,又不能否定異常的存在。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也就算了,這樣她們就不會為了『異常』而感到恐懼。
  但是,她們實在按捺不住這樣的想法。雪堆等間隔地矗立,每當薺往下挖,藏在雪地之下的東西就愈清楚。
  陽光從樹枝間灑落,輝映著萬物。
  「……薺妹妹,可是……」
  某個確實已經損壞的東西顯露了出來。
  
  
  「可是,這裡是、墓地喔。」
  
  
  雛菊她們與薺之間,有一道阻止她們互相理解的屏障。
  不過,即使被點出異常的情形,薺也沒有表現出驚慌的樣子。
  不如說,這麼明顯的事用得著特地說出口嗎?她甚至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我知道啊。」
  「……妳知、道?」
  「對,我知道。」
  少女們的聲音在寂靜的山裡迴響,同時伴隨著沙沙的聲音。
  「跟妳們說喔~」
  沙沙的戳刺聲。薺在恐怕是某人的墳墓,她有如刀刺一般地把鏟子刺進去。毫不遲疑地往下刺。
  沙、沙。
  「媽媽在這下面睡覺喔。」
  沙、沙。
  「走過來這裡很累,可是……為了媽媽……」
  沙、沙,刺、刺,挖。
  沙、沙、沙、沙、沙、沙。
  「謝謝妳們幫我搬雪橇。」
  雪橇是為了搬運鏟除的積雪,鏟子是為了把雪鏟走。
  「如果媽媽會冷的話很可憐。」
  她說的確實是真話。
  她瞞著家人離家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所以我要來把雪清走。」
  薺喃喃說著,在積雪的墓前笑著的模樣,十分天真無邪。
  「……」
  櫻張開嘴,又閉了起來。她想說些什麼話,又說不出話來。
  雖然不是說場面話的時候,她也真的說不出話。一會兒過後,才總算開了口。
  「……妳是在這樣的大冬天掃墓嗎」?
  「……不是,我是在掃雪。我不是說過因為很冷嗎?」
  「…………喂,我再問一次,那是墳墓吧。」
  「對,是墳墓喔。」
  薺對答如流,打從一開始遇見她的時候就是這樣。儘管年幼,她總是可以明快地回應話語。她正是這麼個聰慧的小孩子,正因如此,才更加可怕。
  「……媽媽明明在墳墓底下……可是不是掃墓……?」
  「對。」
  薺驅使嬌小的身軀不斷鏟除著積雪。
  ——如果不是掃墓,這是在做什麼?
  大和這地方的掃墓,通常是在夏天來探望祖先的墳墓一趟,清理雜草之類的。櫻以為每個地方大概都是這麼做的,在祭祖的行為中,掃墓算是一種禮節。
  ——可是,薺說自己不是在掃墓。
  雙方的認知明顯有落差。
  ——說到底,一開始明明說清楚自己是來掃墓就好,可是她堅持這是『掃雪』。
  她們之間的認知存在巨大的歧異。
  ——她不曾明言死亡,就這樣來到此地。
  歧異成了一幅駭人的景象,映照在她眼前。
  ——難不成她不明白死亡是怎麼回事嗎?
  櫻盡可能讓語氣溫和一點,謹慎地開口。
  「喂……妳……妳知道……媽媽死了嗎?」
  「……」
  薺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點頭。櫻鬆了口氣,不過緊張感依然沒有消失。
  她的心情彷彿在交涉什麼重大案件。
  「……我再問妳一件事,是媽媽說會冷嗎?妳能聽見她的聲音嗎?」
  薺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搖搖頭,瞬間閃過『妳在說什麼傻話』的表情。
  「不然妳怎麼知道她會冷?」
  薺沒有回答這道質問,而是提出問題。
  「……妳睡午覺的時候,媽媽沒有幫妳蓋過被子嗎?」
  櫻愣住了。因為她沒有經歷過一般的家庭生活,很難從自己的經驗給予確切的答覆。她有些吞吞吐吐,接著才回答。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幫我蓋過被子,不過……」
  雖然自己沒有這樣的記憶,她明白薺話中的意思了。
  「我常幫雛菊大人蓋被子……」
  在櫻心中,把自己的上衣借給心愛的主人,比起說是職務,更該說是『自己想做的事』。只要雛菊開心,她隨時都願意這麼做。
  「因為我希望她可以保重身體。」
  ——我沒有其他珍重的人了。
  櫻說完後,有人輕柔地抓住她的手。那個人是雛菊。櫻心跳加速,握住抓著自己的那隻手。只要握住這位神的手,不論在什麼樣的狀況下都會產生勇氣。
  「那是因為喜歡她……覺得她冷,才幫她蓋被子的吧。」
  「對……我會對喜歡的人做這種事,可是這裡是墓地……墳墓裡……」
  ——墳墓底下的人無法說話,連有沒有靈魂也不知道。
  眼見櫻一臉無法理解的模樣,薺藏不住怒氣,大聲喊了回去:
  「我只是想做媽媽為我做過的事而已!」
  她咆哮著,像在發洩對全世界的不滿。
  「但是……妳不知道她會不會冷吧……?」
  薺堅決拒絕面對櫻的疑惑。櫻能理解她為什麼不願面對,只是臉上表現出不想理解的表情。
  「她一定會冷!就算她不會冷,我也想這麼做……不行嗎?」
  「不……這……」
  思念已經不在世上的人是禁忌嗎?
  「……妳一定是要說這種行為很奇怪、很不正常對吧……!大人都這樣說,所以我討厭大人……!」
  面對這個問題,有誰可以表示否認呢?
  薺痛恨否定她的想法、行動,以及她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懷念的『正確行為』。
  「『妳明明知道媽媽死了』……爸爸也這麼說。爸爸表現得已經不放在心上,就算我是小孩子,我也知道這樣做才是對的……」
  話裡逐漸混入淚聲,她吞咽口水,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
  她用手套擦了擦臉,但是眼淚很快又奪眶而出。
  「……這種事我也懂,我又不蠢。我不是笨蛋。」
  想必是家人買給她的手套上,沾上了她思念家人而流的眼淚。
  在此沒有人能止住她的眼淚;沒有能讓她止住淚水的家人。
  「……可是,從家裡就能看見這座山。」
  所以她泣訴著,希望即使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也好,有人能理解她內心的苦痛。
  「…………我家……離這座山很近……為什麼我家要蓋在那種地方呢?」
  這恐怕不是她第一次上山。
  櫻總算慢慢能接受這異常的景象。
  「早上起床拉開窗簾……就會看見媽媽在的地方。」
  薺過去都是瞞著父親偷偷到這裡來的吧。
  「龍宮岳。只要打開窗簾,不管怎麼樣都會看見,每天每天都會看見。」
  她走向山裡。為了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她走進山裡面。
  「我知道這麼做很蠢,可是我看見山……墳墓就在山裡……」
  這麼做有意義嗎?是不是沒有意義?她肯定自己也思考過。
  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其他人做得到,她做不到。
  「夏天很好。花很漂亮,媽媽不會寂寞。」
  她清除墳上的積雪,一鏟一鏟往下挖,專注而且仔細,真心誠意地鏟著。
  「秋天很好。紅葉可以當媽媽的被子。」
  她不是無法接受死亡,她知道墳墓底下是什麼東西。
  「……可是,冬天……」
  她知道媽媽已經不在了。
  「……我就會想,啊啊,媽媽不知道會不會冷……」
  停不下來。
  「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她一個人不知道會不會寂寞……」
  她停不下來。
  「我都會這麼想……因為就在我眼前……不管是上學的時候、回家的時候,還是在玄關迎接爸爸回來的時候,每次、每次、每次、每次……」
  至於原因,是因為媽媽還活在她心裡。
  
  
  「媽媽在山上,所以這麼做一點也不奇怪。」
  
  
  她存在著,她就在這裡,這種說法不是強詞奪理。
  不管別人怎麼說,薺心裡堅信不移,誰也改變不了。
  ——就算會變得一無所有,陷入孤獨也要這樣嗎?
  櫻把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她說不出口。
  「……」
  說不出口。自己也是這種人,有資格說別人嗎?她心裡浮現出這個疑問。
  ——那個時候大家都要我放棄,但我還是繼續找下去。
  櫻同樣也有過失去的經驗。
  她認為揶揄現在的薺,等於是否定過去的自己。
  ——那是種控制不住自己的病。
  為了某件事哀傷就如同喜愛某個人,大多數人會採取類似的行動。
  然而,兩者並非總是能一概而論。雖然看在櫻的眼裡覺得異樣,但也只是薺哀傷的方式碰巧是『為母親的墓地掃雪』罷了。
  那是她表達哀傷的方式,輪不到旁人來說嘴。
  到頭來,那就像發生在內心的一場戰爭。
  只要在家裡,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看向山,不分日夜,每次看著山時,她都會想『媽媽孤零零地在那裡』。
  所以她到母親的墳墓來掃雪。
  她覺得媽媽很冷,很可憐,這就是薺的哀傷方式。
  櫻想像起一個人看著山的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雛菊代替說不出話來的隨從開口。
  「雛菊、明白,薺妹妹只是、想為媽媽、這麼做、而已……對吧?」
  「嗯。」
  「把雪、掃掉後……說不定媽媽、會很開心……妳是、這麼想的、對吧……?」
  「……嗯!」
  「就算在、墳墓底下,要是、不覺得冷、一定……」
  「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薺朝默不吭聲的櫻投出詢問的視線,想知道她的想法。
  「櫻。」
  雛菊在背後喚著沉默不語的櫻。
  「雛菊大人……」
  雛菊不知何時把長披風與圍巾都脫了下來。雖然不知道現在氣溫幾度,不過脫掉外衣肯定相當寒冷。
  「……每個人、表達哀傷、的方式……都、不一樣……」
  她為什麼脫下外套,櫻馬上聯想到原因,內心忍不住驚慌。
  「不要、否定她……她是以、自己、的方式…………」
  櫻知道這位神明打算做什麼事,不禁心頭一緊。
  「她只是、想對媽媽說、自己、喜歡媽媽,就只是、這樣而已……」
  ——您總是在為別人著想。
  櫻看著主人下定決心的模樣,感覺胸口發燙。接著,她像是受到那股決心的催促,正面面對薺。
  「薺……我明白了……妳只是喜歡母親而已……」
  薺聽見櫻這麼說,總算停止表現出發怒的模樣。
  「對。」
  接著,她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又繼續用鏟子鏟雪。她默默鏟著雪,不要其他人的幫忙。
  「雛菊大人。」
  一旁的兩人彼此都明白該採取什麼行動。
  「是。」
  少女主從的視線交會,在只有兩人的世界對話。
  「……她不知道。您不在的這十年,薺活在不知道春天的世界裡。」
  「……嗯,是啊。」
  嬌小的背影鏟雪的模樣,狠狠刺著櫻的內心。
  「那個……那一定就是……」
  櫻思考著,思考可以為這個少女幫上什麼忙。
  「一定是……」
  如果幫她起鏟雪,或許可以滿足她一時的心願。之後她會回到父親身邊,然後……
  ——問題完全沒有解決。
  這麼做恐怕連安慰的效果也沒有,而且這也不是他人能插手的問題。
  不過,她們不想在此袖手旁觀。
  「這是需要我們的子民,雛菊大人。」
  為什麼我們這些帶來春天的人會存在這世上呢?
  『春天』會帶給人們什麼樣的效果,櫻認為有必要將這層意義傳達出去。
  「嗯……櫻。妳說的……對……雛菊也是、這麼、想的。」
  春神接著露出暖陽般的笑容說了起來。
  「真的、有人、需要雛菊……呢。櫻……現在有人、需要雛菊、對吧?」
  「是,當然……當然有……」
  櫻恭敬地接下雛菊的披風,從行囊裡面取出扇子,交給雛菊。
  「雛菊大人,請您讓櫻花盛放,喚來春天。」
  那是把作工精細的奢華扇子。儘管不是這個年紀的少女會拿的東西,拿在雛菊手裡卻十分合襯。
  啪唰,扇子打開後,傳出春天的香氣。
  「……代行者不能隨意使用能力……但是因幼小子民的哀傷感到憂愁,在此處舉行儀式……四季想必能夠諒解。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大人在此。雛菊大人……請您為龍宮帶來春天……」
  雛菊傾聽櫻的話,點了點頭。
  「請、放心。」
  糖果般甜美的容顏透露出一抹妖豔,她開口說:
  「雛菊將、在此、舉行春天、顯現儀式。」
  雛菊哆嗦了一下,接著下定決心,走向一片雪景的墓地。
  櫻屏氣凝神守望著。
  「薺、妹妹。」
  雛菊喚著用鏟子努力把雪鏟開的薺,薺的動作隨即停了下來。
  「雛菊、決定了,雛菊要、在這裡、呼喚、春天。」
  冒著白霧的視野裡,嬌小的薺凍得臉頰與鼻頭都紅通通的。
  薺的母親如果看見她這副模樣,肯定會很心疼。就像覺得墓地太冷而來鏟雪的女兒,母親一定也會惦記女兒的身體狀況。
  不過,薺的母親過世了。
  「春天來了、之後,雪就會、融化。這樣、媽媽就不會、冷……也不用、掃雪了。」
  媽媽沒辦法再說出對女兒的關心。
  「……真的嗎?」
  也無法再替她挑選帽子、圍巾和手套。
  「嗯……可是,妳要、保密喔。這件事、其實不能、讓人看見,但是呢……妳現在……需要、雛菊……妳需要、雛菊……所以……」
  留在世上的只有經歷喪失的薺。感傷無法解決現實狀況,能做的事情有限。這份慰藉將託付給一起邁向明天的人。
  「所以,雛菊要在、這裡、顯現春天。」
  雛菊露出最溫柔的微笑,決定將春天帶給這個女孩。
  
  
  櫻從背後抱起薺,離開墓地。
  儘管抱住薺是為了不讓她打擾儀式,不過薺這次沒有抵抗,表現得十分順從。她甚至一度抬頭看著櫻露出微笑。儘管和這個小女孩合不來,兩人此時總算相處得融洽了一點。櫻的語氣自然柔和了起來。
  「薺,聽好了……我簡單解釋一下雛菊大人接下來要做的事。」
  雛菊挑了個比較開闊的位置,謹慎地將腳下的雪地踏得更為嚴實,做出舉行儀式的範圍。
  「四季代行者為了代替四季把季節帶給大地,得到了某種能力。」
  整好地面後,接著是集中精神。她用腹部呼吸,吸氣,吐氣。
  「春天代行者的能力是生命促進,夏天代行者是生命使役,秋天代行者是生命腐敗,冬天代行者是生命凍結,他們各自擁有這些能力。春天的開花儀式有很多種……一開始見面時,雛菊大人讓妳見識到的只有花開,那還不能說是春天的顯現。」
  衣裳輕盈飄揚,她揮著扇子,像在確認身體動作能夠流暢。
  「首先是發聲的音聲術式。我們稱之為歌,也就是『四季歌』。春夏秋冬每位代行者都有各自傳承下來的歌。春天代行者唱頌春歌,能夠促進照耀到陽光的生命成長。接著是舞蹈術式。世界各地都有舉行舞蹈的儀式,自太古以來皆以此獻給賜與我們力量的四季。音聲術式加上舞蹈術式,可以把力量傳至相當廣大的範圍。」
  即使語言習慣不同,每個國家的人都會唱歌跳舞,而歌唱與舞蹈通常也是用以獻給神祇。
  四季代行者不需要任何行為就能行使從四季得來的力量,但是大範圍的季節顯現,則一定要遵循這種方式。
  櫻一口氣解釋了這麼多,在她懷裡的薺似乎連三分之一都無法理解。櫻低頭看去,碰上了一雙充滿疑惑的目光。
  「聽不懂。」
  「……」
  要怎麼解釋才能讓小孩子也聽得懂?
  「唔……」
  櫻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放棄了。
  「雛菊大人等一下要唱歌跳舞,然後春天就會來了。妳一定也看過春天的景色才對……雖然說妳可能沒有兩歲之前的記憶就是了……」
  「……我可能……和媽媽一起看過嗎?」
  「四季代行者在全國各地傳遞季節,妳在龍宮這裡,照理來說會比其他地方更早看見春天,因為春天就是從這裡開始。那是很美麗的季節。」
  薺興奮地頻頻點頭。
  
  
  「……終於要開始了。」
  綴飾著銀鈴與七彩長繩的扇子一揮,在雛菊面前展開。
  觀者為之著迷的媚眼瞥了一眼虛空,接著揮動扇子,蹬踏大地。
  鈴鐺叮鈴作響,雛菊的腳再度踏上大地時,氣氛已經改變。
  櫻也聽見了薺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白雪靄靄的墓地上,纏著春衣的少女祈禱似的跳著舞。
  飛舞的長袖劃破天空,祈禱傳至四季,讓力量具體呈現於形。
  ——眼睛,耳朵,肌膚,五種感官。
  原本就讓櫻心慌意亂的神。
  ——奪去了她所有感覺。
  眼前那祈求春天的模樣,實在太過優美。
  「隴月夜,劍不露鋒芒。」
  
  
  歌確實是歌。
  不只是單純的吟唱,還有明確的音色。
  扇子的繫繩徐緩地在空中飄盪。
  紅、桃、綠、藍,各色彩繩交錯在一起,纏繞雛菊舞動的身體,又接著飛散。
  「幽幽暗夜晃悠悠。」
  
  
  腳步輕盈,感覺不到身體重量的仙女之舞。
  確實有什麼東西附在雛菊的身上。
  猶如春天化身的少女,祈求著春天。
  將這個地方轉變為神域的某個東西,降在她身上。
  春風撲鼻而來。
  
  
  「愛戀藏心中,絢爛行春宴。」
  
  
  不知不覺中,腳下那層厚厚的積雪消失了。
  從雛菊舞著、唱著的地方,春天蔓延了開來。
  在雛菊踏足的大地上,每一次舞動,花草便隨之盛放。
  春天代行者的能力是促進生命力。
  
  
  「紫藤綴山野,蕓薹染大地。」
  
  
  言詞描述的現象就出現在這個地方。
  先前就連呼吸也會凍結的冷空氣散去了。
  此時此刻,春日的暖陽,令人心神雀躍的陽光照耀著這一帶。
  
  
  「花非永綻放,更顯其珍貴。冬日良人,吾如明月永隨於其後。」
  
  
  雛菊的目光流轉,跳躍似的隨處舞動。
  接著,四周迅速纏上綠葉的櫻花樹同時開花。
  此一景象正是櫻花爛漫,花鳥風月
  這就是這個世上的春天,一幅足以如此頌揚的風景完成了。
  ——成功了。
  在櫻花飛舞中,櫻感受著湧上心頭的感動。
  ——您做得很好喔,雛菊大人。
  其實櫻十分不安。兩人一路走來的路途既漫長又艱辛,她不只一次以為看不到這一天的到來。
  ——但是,您做到了。

  
  兩人險些放棄的瞬間數也數不清,甚至常與雛菊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她們沒有同伴,沒有人保護她們,所以少女兩人一起旅行。
  ——這是非常完美的春天顯現。
  想起走到這一步的困難與辛勞,櫻感覺心頭一緊。
  「薺,這個……這就是春天……怎麼樣,很美吧?」
  她原本期待薺會歡欣鼓舞,薺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
  「……櫻。」
  有如融雪的水珠滴在櫻的手背,少女的淚水落在抱住薺身體的手臂上。
  櫻這時候才發現——
  「我看過……」
  被授與春天的幼小子民在哭泣。人類的瞳孔原來竟可以生出如此美麗的寶石,斗大的淚珠讓人不禁產生這種想法。
  「我看過這個景象……」
  混雜泣訴的聲音。薺淚如雨下,奮力說著。
  「我……我和媽媽一起看過……」
  我怎麼會忘了這段回憶呢——從她的語氣裡聽得出來這樣的心情。
  「我看過那個粉紅色的花。」
  薺把手伸向在空中飄搖的櫻花花瓣,只可惜撲了個空。
  她又哭又笑。
  「我呼吸過這麼溫暖的空氣。」
  陽光照耀著出生不過十來年的亮麗秀髮與肌膚。
  她看向隨著融化的冰雪出現的暖陽,不禁發出嗚咽聲。
  薺母親的墳墓逐漸脫下雪衣。
  「這個……」
  她激動說著,腦中想起遙遠的記憶。
  那是她的人生中再也不會出現的場景。
  
  
  「這個……這個『春天』,我和媽媽一起看過。」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在薺的腦中已經模糊的昔日風景。
  也許那是造訪隨處可見的賞花景點時的記憶。
  『好多人喔,有地方坐嗎?』
  在還是嬰孩的她的視線裡,整個世界閃閃發亮。周圍有許多大人,但是每個人都不認識對方。到處擺著小攤子,四周充滿人們的歡笑聲,成群鳥兒在高空飛來飛去。晃動的視野裡,最常看見的是母親與父親。
  『嬰兒根本不知道賞花有什麼意義吧。』
  『這是種體驗,別說那麼掃興的話。對不對?小薺。』
  在薺心中,他們是每天和自己說話的人,是只要她心裡感到不安,就會用體溫與柔情語氣哄著自己的守護者。
  『來,小薺,過來這裡。』
  過沒多久,薺從嬰兒車落到母親的懷裡。眼前的遮蔽物消失,可以比剛才更清楚地看見許多人走在成排櫻花樹下的模樣。
  『妳看。』
  封閉的世界裡體驗不到的絢麗景色在眼前開展,平常出門都會鬧脾氣的薺在這一天也很興奮。
  她伸出小小的手,想要抓住櫻花花瓣。
  她的手撲了個空,但就算沒抓到花瓣,也還是一樣愉快。
  『你看,她開心成這個樣子。她想要花瓣,讓她自己抓吧。』
  媽媽說著,在漫天飛舞的櫻花花瓣裡,把薺高高舉了起來。薺的眼裡映照出藍天白雲與淡粉色的花瓣,有如夢境一般,美不勝收。
  『呵呵,你看,她笑了。』
  儘管不知道可以用什麼詞形容這種亢奮的情緒,但情感已深深刻印在她的心裡。好夢幻的景色,她興奮不已。眼前是豔麗的世界,充滿了希望,薺開心得不得了,發出了笑聲。然後爸爸接手,把她抱了過去。
  爸爸比媽媽更粗魯地把她舉高,散發甜美香氣的媽媽看著她的小臉蛋。
  『小薺。』
  媽媽叫著她的名字。
  『小薺妳看,春天來囉。』
  現已不在人世的聲音呼喚著薺的名字,告訴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春天。
  也許她這麼做,是想讓新生命記住這世上的一切吧。
  
  
  那時候,全家人的未來受到保障,理應不會遭受破壞。
  「薺,妳乖乖聽爸爸說。媽媽她……她回來了。她工作到一半就回來了。可是……她在回來的路上發生壞事,然後就……睡了。她睡了,以後都不會再醒過來了。不會再醒了。爸爸也沒有看見她,她就睡了。所以說以後……以後……」
  那時候,全家人的未來一片光明,明明理應不會遭受破壞。
  
  
  「……我看過春天。」
  
  
  薺說著,恍如身在夢中。
  「我看過……我和媽媽一起看過。」
  她的心情就像找到了藏起來的珠寶盒。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看過。」
  她喜不自勝,忍不住興奮地說了起來。
  「家裡一定有照片,我得叫爸爸找出來。」
  無法再與媽媽創造出共同的回憶,她本來覺得難過,沒想到還能有如此令人高興的事情。薺心想,這個發現太棒了。
  「櫻、櫻。」
  她抓住櫻的手臂搖晃著,但是櫻沒有馬上回答她。
  「……等一下」。
  櫻終於回應時,聲音在顫抖。
  「…………等我一下……為了像妳這樣的人們……雛菊大人如此努力……」
  那是強忍住不哭出來的聲音,薺聽見嚇了一跳。
  「她其實不想這麼做,不過還是很努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別人這麼努力……」
  這個大人居然會哭,薺很驚訝,不過她馬上就想通了。
  「如今,她的努力獲得了回報……好難受。」
  春天。
  「心裡好難受……」
  在春天這個季節——
  
  
  「春天來了,很高興看見妳這麼開心……」
  
  
  積雪會消融,冰凍的人心也會融化。
  「……嗯,我很開心。」
  薺感覺自己內心的冰霜已經徹底融解,對於一開始以為處不來的櫻也忽然感到親近。因此她懷抱著相遇迄今最平穩的心情接著說下去。
  「可是,真奇怪。我怎麼會忘記呢……小時候和媽媽……還有爸爸的重要回憶,我怎麼會不記得了……」
  薺的話有如祈禱,融入春天的景色裡。
  「我以後會不會又忘記現在記起來的事情……」
  薺希望可以把眼前的光景牢牢烙印在眼裡。
  櫻色,美麗的顏色,夢幻的顏色。彈珠和玩具戒指都沒有這樣的顏色。
  這個色彩肯定是只屬於春天的色彩。她看著看著不知為何深受感動,眼裡如大海溢滿了淚水,也許這也是春天的效果。
  「真想讓爸爸也……看見這個景色……」
  一眨眼,海水沿著臉頰滴落,流進唇裡,嚐起來很鹹,喉間響起嗚咽聲。接著,淚水又淌成汪洋,就這麼一次又一次反覆這個過程。
  哭泣為什麼會讓胸口這麼難受,彷彿雨淋溼了自己,也淋溼了內心。
  世上居然沒有一把雨傘,可以為人遮擋淚水。
  「櫻……」
  薺想要記住現在眼前的景色時,產生了一個念頭。
  「……我想成為春天代行者……」
  如今,她知道了有如朝陽為世界增添色彩的溫柔。
  「這樣的話就算在冬天,也可以讓媽媽的墓地不要再積雪。」
  空虛的寂寞在此時填補了起來。
  「爸爸一定也會誇獎我很厲害,願意注意我。」
  暖和又溫柔,雖然並非『長久』,卻會永遠陪伴在身邊。
  這就是春天的柔情,帶來了現在眼前發生的奇蹟。
  「我可以嗎……?」
  「…………沒辦法。一個國家只會誕生一位春天代行者。」
  面對這天真的提問,櫻果斷又有些過意不去地回答她。薺顯得很失望。
  「不過,妳要以自己為豪……」
  櫻又繼續說下去,像在鼓勵沮喪的薺。
  「雛菊大人為了妳,睽違十年讓春天降臨在大和。」
  這句話想必會化為優美的音色,一輩子留在薺的耳中。
  「妳要以自己為榮。即使現在覺得寂寞,妳也被世界所愛。」
  就算孤獨,福音確實存在,季節這無償的愛就在身邊。
  雛菊結束舞蹈,深深一鞠躬。
  
  
  「僅在此、聊表心意,春天、已順利、降臨此地。」
  
  
  春天在龍宮的顯現就此完成。
  
  
  春日明媚。
  夏日晴朗。
  秋日平和。
  冬日則是安靜地度過。
  
  
  「……雖然不是在指定地點,但這一帶的春天顯現已順利完成。恭喜您,雛菊大人。」
  
  
  起初出現的是冬天。
  世上只有冬天這個季節,冬天難忍孤寂,於是削減生命,創造出春天。
  
  
  「嗯……薺妹妹、也該、回家了。」
  
  
  春天仰慕冬天這位老師,始終追逐著他的背影。
  冬天喜愛春天的溫暖,並且教導春天。
  冬天與春天的交替在這之後永遠持續下去。
  這時,大地發出了哀鳴,哀訴著沒有休息的時候。
  
  
  「……希望薺可以健康長大。」
  動物在孕育愛苗時便沉沉睡去,樹木正長出綠葉時又變得天寒地凍,這樣的話還不如只有難熬的嚴冬。
  正因為體會過春天的暖意,冬天的到來便顯得更加難以忍受。
  冬天為實現大地的心願,繼續削減自己的生命,創造出了夏天與秋天。
  
  
  「……雛菊大人,我現在才注意到,直升機……那裡有直升機。那是……四季廳的直升機,大概是來抓我們的,要逃嗎?」
  
  
  酷熱的夏天是對疏離自己的大地的哀嘆。
  生命逐漸死去的秋天是為了讓大地有再度接受自己的時間。
  大地接受這樣的安排,於是有了春夏秋冬的季節更迭。
  
  
  「……春天、已經來了,而且、他們也、很可憐,就跟他們、走吧……?」
  
  
  四季各自追逐彼此的背影,在世界繞行,藉此帶來了季節的變化。
  春天追逐著冬天,夏天與秋天跟隨其後。
  雖然只要回頭就是春天,然而情形已不同於只有兩個季節的時候。
  
  
  「……是,雛菊大人。」
  
  
  春天與冬天的蜜月不復存在。
  冬天愛戀著春天,如同動物結成夫妻、比翼連枝般愛著春天。
  春天也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同樣愛著冬天。
  
  
  「……這次的儀式非常成功。雛菊大人,請拿出自信來,這次的儀式證明了您已經可以靠自己的意思顯現春天。」
  
  
  秋天與夏天注意到他們不為人知的情愫,因此為他們提出一個建議,那就是把自己的職責交付給住在大地上的生物。
  獲得他們力量的生物必須用一年的時間走遍大地,名為四季代行者。
  
  
  「…………那是、因為、櫻妳說、要把春天、帶給薺。」
  
  
  一開始,他們把這個任務交給牛,但牛的步行速度緩慢,那一整年只有冬天。
  接著,他們把任務交託給兔子,兔子卻在路上被狼吃掉而身亡。
  鳥兒出色地達成使命,只是隔年,牠便忘了這項任務。
  
  
  「雛菊是、為了、妳……」
  
  
  四季正苦惱著該如何是好,最後是人類主動請纓,自願成為四季的代行者,以祈求大地的豐饒與安寧。
  春夏秋冬因此把力量分給一部分的人類,冬天得到了永遠深愛春天的時間。
  四季代行者就此誕生在這世上。
  
  
  「為了、妳……雛菊很、努力……讓儀式、成功。」
  
  
  直升機逼近迎來春天的山腳,捲起強大的風壓。櫻保護著雛菊,眼神凶狠地瞪向對方。
  ——今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保護雛菊大人。
  「……您不後悔嗎,雛菊大人?」
  聽見這問題的春神露出了納悶的表情。
  
  
  「十年前,您遭到綁架,春天從此在這個國家消失。」
  
  
  櫻刻意用挑釁的語氣說:
  「如今您回來了,不論怎麼樣都會受到關注。那些不明所以的人恐怕會大放厥詞,自以為是地評論我們……」
  櫻咬住下唇,像在強忍痛楚,不過還是繼續說下去。
  「像是『好可憐』、『她心裡一定受傷了』或是『那種傷兵有用嗎?』、『她做得到嗎?』、『歹徒不知道對她做了什麼事』,他們會毫不客氣用言語這把利刃刺向我們。」
  這些話一字一句都傷害著她自己。
  「我們受到的傷害想必會更勝以往,您忍受得住嗎?」
  她痛苦地逼問雛菊,不過真要說起來,這算是櫻的『心願』。
  ——她受得了嗎?
  她向這位神祈禱,祈求她能和自己一起向命運奮戰。
  「……」
  面對櫻的問題,雛菊這位春天少女神毅然點頭。
  「嗯。雛菊、做得到,不管別人、怎麼說。」
  她點頭,堅定地看向自己的隨從。她沒有說謊,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您回答得這麼快……好嗎……」
  櫻像是把這理直氣壯的回答當成了愛的告白,感覺自己都要又哭又笑了。
  「沒、問題。」
  櫻的神也露出了微笑。那是個虛幻的笑。然而,她的話裡展現出無比的信任。
  「因為妳、會保護、雛菊。」
  堅信不移的目光有如朝陽一樣炫目。
  「我們不會、再分開、了。」
  對吧?櫻這麼回答她的問題。
  「是,雛菊大人。」
  
  
  櫻心想『我願意為這個人犧牲生命』。
  
  
  ——我的神。
  腦中鐘聲作響。她深信過去那些艱苦的曰子,都是為了今天這一天。
  自己對這位少女神的忠心沒有虛假,此時這個瞬間,她再次確認了這一點。
  ——無論健康或疾病。
  和義務感不同。
  ——無論開心或難過。
  也很難說是使命感。
  ——無論富有或貧窮。
  硬要說的話,應該說是命運。
  ——都會保護您,尊敬您。
  事實上,這是種信仰。
  ——會安慰您,幫助您。
  而自己信仰的對象正是神。
  ——只要一息尚存,我發誓會為您戰到最後一刻。
  當初沒能殉教,此時她有了挽回的機會。
  所以她什麼事情都願意做,因為這是種信仰。
  「雛菊大人……以後我保護不了您的時候,就是我喪命的時候。」
  ——我會背負著十年前沒能救出您的罪,慷慨赴義。
  
  
  「這就是我的幸福。」
  
  
  所謂的四季代行者,指的是自出生便擁有由春夏秋冬其中一個季節而來的超常異能的現人神。如果沒有他們的行旅,這個世界的四季無法輪替。
  不論是溪谷中的聚落、五光十色的大都市、荒廢的古戰場,還是只有一個人獨居的深山,
  季節都會平等地降臨在每一處、在每個人身上。
  這就是由崇高的四季親自授與異能,四季代行者獲得的能力。
  這個故事是四季代行者的故事,是神話的延續,是殺人的故事,是救贖的故事,是友情的故事,是春天的故事,是夏天的故事,是秋天的故事,是冬天的故事。
  也是隨處可見的愛情故事。
  同時,也是居住在有些異常世界的人們,所交織成的人生故事。
  故事終於自此開始。
  
  
  ——这是一场夢
  
  
  哈哈哈。
  
  
  ——我在作夢。喘不過氣來。
  
  
  哈哈哈哈。
  
  
  ——明明在夢裡,卻像無法呼吸一樣痛苦。
  
  
  無邊無際的雪地。晃動的視野。踉蹌的步伐
  
  
  『狼星!』
  
  
  ——凍蝶大喊。
  
  
  駭人的聲音無法平息內心的不安。
  
  
  ——讓人忍不住想停下奔跑的腳步
  
  
  『狼星!撐下去!快跑!』
  
  
  ——我知道。
  
  
  在夢裡,喉嚨不停咻咻作響。


  
  
  就算喉嚨毀了也要跑。
  
  
  「他們要殺我……!」
  
  
  ——就算肺撐不住了也要跑。
  
  
  不跑的話就死定了。
  
  
  『繞過去、繞過去,繞到前面去!冬天代行者是少年!殺了少年!』
  一群男人像在狩獵似的,緊追在他背後。
  他們可以輕易殺人,在這個地方,生命不具價值。
  ——我忘了什麼東西,不對,我忘了什麼人。
  一注意到這件事,他感到了心痛。這時,他想了起來。
  對了,是■■。
  『快跑!狼星!』
  ——我知道,要是不跑快一點,就會失去她。
  他看向凍蝶手上抱著的少女。
  他想確認,可是冰雪與凍人的寒意——自己所帶來的這一切都在阻礙他。
  ——我想看她的臉。
  儘管在夢裡,身體卻不聽使喚。
  恐懼拘束了他,除了奔跑,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我想看■■的臉。
  『……危險!』
  這時,響起了砰的槍聲。
  在此同時,他被撞飛了出去。視野天旋地轉,他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把■■大人……』
  他發現有人在保護自己,內心不禁動搖。
  遭撞飞的背部疼痛不已。
  『去!快走!』
  ——樱,妳不用保護我,不要這麽做。
  萝裡發生的事總是如出一轍,他作過上千次同樣的夢,每一次都一樣。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樱……!』
  被凍蝶抱在懷中的■■哭喊著。
  ——我快疯了。事情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久前,他們還在開心聊天。
  来路不明的那群人破壤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且是再也無法復原地破壞殆盡。
  他们這麽做有什麽樂趣可言?我們做錯了什麽事?
  太奇怪了,我們為什麽要受到這樣的傷害?
  啊啊,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没有人这样说?
  ——當初要是我死了就没事了。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說過這句話呢?

第二章 冬天代行者 寒椿狼星


  
  「  」
  
  
  青年模樣的冬神從夢裡醒來,用剛睡醒的嘶啞嗓音喃喃說著什麼話。
  黑色高級轎車裡,他眺望著窗外,彷彿在看久違的友人,端正的臉龐露出凝重的表情。
  陰鬱的雙眼,薄薄的雙唇,烏羽色的黑髮有著符合年輕人的整潔。
  雖然臉上還殘留稚氣,但他看起來相當沉穩,想必是因為由內在散發出來的高貴氣質。不論是流盼的明眸,還是手放在車窗上的動作,每個舉止都格外高雅。他身上更是只有顯貴能穿著的名貴和服。紫黑色的長袍,黑底金繡的中衣,淺灰色的外褂,同色系的皮鞋,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為他量身訂做。青年本身就像一幅作品,再加上他散發出的氛圍,讓人不敢輕易靠近,隨便跟他搭話。
  黑色高級轎車裡安靜得像在舉行喪禮,但是因為他緩緩打開車窗,大自然的聲音隨之進入車內。鳥鳴聲。花草搖曳的風聲。
  令人忍不住想讚嘆,如夢般的景色就呈現在眼前。
  地點是創紫,日期是黎明二十年二月二十八日。
  
  
  自從春天代行者雛菊在龍宮召喚春天後,大約過了兩個星期。
  大和睽違十年再次出現春天,各地無不是歡欣鼓舞,到處都是賞花的人潮。高級轎車塞在賞花遊客的車陣中,打開窗戶後不只是大自然的聲音,還可以聽見各個電台的廣播聲。
  『——大和迎來睽違十年的春天,各國紛紛捎來賀詞。』
  『——由於春天突然到來,景氣熱絡,股市……』
  『——美國總統以友國的身分獻上祝賀,而世界各國的春天代行者也將賀禮送至四季廳,祝福大和的春天……』
  『——話說回來,大和的春天代行者這十年來到哪裡去了。我們請教了專家的意見。』
  青年閉上雙眼,吸了口春天的空氣,然後吐出來。
  這麼做之後,原本總是嚴肅的那張臉稍微顯得安詳了一點。
  就像可謂春天恩惠的現象,正發生在各個地方。
  「狼星,把車窗關起來。」
  這一聲呼喊,瞬間打斷了短暫的平靜。
  打擾他幸福的人,是坐在他身邊的隨從男子。
  如果要比喻的話,狼星這位冬神青年是冷豔清美,隨從則是優美絕俗。
  隨從的年紀大概將近三十歲。
  挑染著黑色的那頭銀髮宛如夜裡的雪地,墨鏡遮住了臉,但是藏不住他的魅力。身上的服裝遠遠看去是黑色外套搭配深灰色紋樣背心的三件式西裝,不過只要近看就會發現,那是和主人同樣黑底金絲的一套服裝。修長的身材完美襯托這套精緻的服飾,那副模樣想必不只是同性,而是所有人憧憬的對象吧。唯有掛在腰間的刀顯得格外突兀。乍看之下,他是個舉手投足都如同充滿魅力的管家的寡言男人。
  「萬一有人開槍怎麼辦?把車窗關好。」
  他一說話,便流露出更勝於母性的父性。
  「閉嘴,凍蝶。」
  另一方面,回嘴的主人就像個叛逆期的兒子。
  「……」
  名為凍蝶的隨從把身體往前傾,打算關上車窗,但是狼星用手肘輕輕撞開而打斷了他。凍蝶把下滑的墨鏡推回去,不耐煩地開口。
  「別太過分了。」
  即使在近距離被那雙細長的眼睛瞪視,遭到對方以美聲告誡似的勸阻,狼星依然毫不畏怯地瞪了回去。車子現在停住了,但他們此時的距離近到只要車子一動,感覺就會發生意外。
  「閃開,凍蝶。」
  「休想,狼星。」
  「……」
  「……」
  「這種地方不可能有人開槍,這裡只是個普通的坡道。」
  「就算是坡道,現在因為塞車,車子動彈不得。我要是想殺你的人,會樂得把這視為大好機會。」
  「射程範圍內找不到可以射擊的地方吧,難不成要爬到樹上嗎?」
  「如果有那個必要,激進派那些傢伙會派出長距離的狙擊手。在行動前,我們必須事先設想各種可能發生的情形。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特地編列經費,裝上特製的防彈玻璃?都是為了保護你。」
  「再稍微等一下,這對我來說是睽違十年的春天啊。」
  「全大和國民都是這樣吧……」
  「雛菊…………我能感覺到她回來了,所以再等我一會兒。」
  他在講一開始的那幾個字時,像在勉強自己說著不熟悉的詞彙,而且聲音小得就連坐在他身旁的凍蝶也很難聽清楚。凍蝶看見狼星這個樣子,嘆了口氣。
  「你總有一天會見到雛菊大人,因為有『四季會議』。」
  「……我知道。有收到回覆嗎?」
  「沒有。對方想必也不想跟我們見面吧,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們能活下來都是因為她……必須當面向她致謝救命之恩……不能只用書信。」
  「……」
  「你不想見她嗎?」
  「……我想見她。只是她不想見我吧。」
  狼星希望隨從否定自己的話,但是凍蝶的神情很凝重。
  「……不知道是雛菊大人的意思……還是隨從……櫻的意思,目前只能當她們不想見面。雖然說她們會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如果見面的話,恐怕會讓雛菊大人心煩意亂,而且對方也很有可能說不想看見我們的臉。」
  渺茫的期待落空,狼星不禁喪氣,接著他又不死心地再度開口。
  「……至少在四季會議一定會見到面,不管她要打要罵……還是會見到面。在那之前,我們要盡最大的誠意。在她們今後的行動上,必須盡量提供協助。知道了嗎,凍蝶?」
  「當然,我會竭盡所能。」
  「派過去的護衛有什麼回報嗎?那個……像是她們目前的狀況……」
  嘶啞的嗓音顯得有些落寞地問道,凍蝶本來想回答,猶豫了一下又閉上了嘴。
  「……」
  最後他還是決定開口,低沉的說話聲傳進狼星耳裡。
  「有是有。只是不是什麼好消息……」
  「……暗中保護她們這件事曝光了嗎?萬一讓櫻知道了,以她的個性說不定會生氣……」
  「不,她們還沒發現。不是這件事……根據護衛報告……她似乎變得跟遭綁架時不太一樣。」
  狼星的臉上隱約浮現出恐懼。
  「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受傷了嗎?還是身體有什麼障礙?」
  凍蝶盡可能謹慎挑選用詞。
  「不,都不是。以客觀的角度來說,她的外表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內在判若兩人……」
  狼星感覺內心一陣刺痛。
  ——慢著。
  他雖然想知道雛菊的情況,腦中卻不由自主喊停。
  「她看起來就像小孩子裝在大人的身體裡面。」
  ——等一下。
  因為事態遠比他想像的還要糟糕。
  「她的精神年齡很有可能停留在幼年,也許是PTSD的一種。我派去的是當時里中的倖存者,是看過我們交流狀況的人,因此情報相當可靠。」
  不成聲的哀鳴從狼星的唇邊流洩而出,他痛苦地緊閉上雙眼。
  ——我早有預感總有一天會聽見這種消息。
  他哀痛了一會兒,但是沒有選擇永久逃避現實。他馬上睜開眼,要凍蝶繼續報告。
  「還有什麼……」
  「……儘管不算口吃,但她說話的方式也斷斷續續的。」
  「……沒有、沒有什麼好消息嗎?」
  「好消息就是她在龍宮順利顯現了春天吧。」
  狼星苦悶的嘆息呼到了凍蝶的臉上。
  「……讓護衛繼續保護她們。稍微觀察一下情形再決定要不要前往接觸。」
  「收到。」
  狼星說著,嗓音像是被顏料抹上了罪惡感。
  「……這種事想也知道……」
  些許碎髮落在憂愁的眼眸前,那雙眼瞳微微溼潤。
  「春天歸來的前兆出現得很突然,且同一時間,春天就在龍宮顯現……實在太奇怪了。」
  「是啊……」
  「我們找了長達十年的時間,四季廳居然隱瞞我們她回來這件事,其中肯定出了什麼問題。如果她的心智停留在幼童,很有可能非自願地進行代行者工作。也許她懷抱著如履薄冰的心情……」
  「……櫻在雛菊大人身邊保護她,但是她們胡來的行為也傳進了我耳裡……能陪伴她們的只有立場相同的我們,狼星。」
  「……我也想這麼做,只是做不到的主因出在我自己身上,實在太可笑了……說不定換個人當冬天代行者,在她心中才是更友善的世界……如果她這麼希望,我願意馬上照辦……」
  「狼星……」
  凍蝶的手撫著狼星的臉頰,兩人的距離又更接近了。他朝狼星露出安慰的眼神,同為男性的主從二人散發出親密的氣氛——
  「呃!」
  剎那之後,凍蝶用頭猛撞狼星,狼星慘叫了出來。
  衝擊力道之大,甚至讓車內輕微地晃動起來。高級轎車的司機拉開與後座間的隔板,確認後座情形,看見忍著疼痛的狼星與把墨鏡戴好的凍蝶後,他判斷是常見狀況,又把隔板關上。
  「最後那句話絕對不能說!」
  狼星眼冒金星,以苦悶的聲音回應著突如其來的教育性指導。
  「這種話用嘴巴說啦!沒必要用頭撞我吧!?」
  狼星痛得快哭出來,而凍蝶始終面不改色。
  「當然有必要。因為對用嘴巴講,你都聽不進去,所以你不關車窗,而且還貶低自己。你是惹我難過的天才,我只能用頭腦溝通了。」
  「……頭腦用錯意思了吧……!喂,隨從不能換人嗎?」
  凍蝶氣得打算再來一記頭槌,狼星迅速抓住他的頭,兩人就這麼陷入了無聲的僵持。
  他們像兄弟打鬧了一會兒後,有人敲了下後座另一側的車門。狼星與凍蝶面面相覷,這時司機再次拉開隔板,開口說道:
  「是去查看塞車原因的四季廳石原小姐。」
  她是這趟旅程的其中一位同行者,隸屬於四季廳保全部警備課的女性職員。凍蝶打開車門後,外表有如電視主播的石原一臉緊張地站在那裡。
  「兩位長官,出事了。」
  「發生什麼事了?石原小姐,還會耗上很長時間嗎?」
  「不……凍蝶先生,如同您所擔心的,前方彎道確實發生了交通意外。懸崖那裡有輛小客車被迎面而來的卡車撞上,現在快要掉下去了。萬一欄杆斷掉就完了。」
  狼星重新坐好,聽著她的報告。
  「車裡有人嗎?」
  「似乎有一家人在車裡,人數不明,只聽得見小孩子的哭聲。後方車輛的人們雖然想做點什麼事把人救出來,只是沒有安全繩,他們也無能為力……」
  「……糟糕,地點太差了。可能已經有人聯絡國家治安機關,但是救援人員沒辦法馬上趕過來……我可以用放在車內的工具來幫忙,車裡大致備有為了因應緊急狀態時使用的工具,石原小姐妳帶狼星……」
  「我明白了。」
  凍蝶的話忽然停了下來,因為他聽見說出現在這句話的人打開車門的聲音。
  「…………狼星?」
  他才聽見聲音,人已經不在車內了。
  「……狼星!站住!石原小姐,快去阻止他!」
  「是、是!」
  凍蝶也連忙走到車外。由於陷在不知為何塞車的車陣裡,許多等得不耐煩的駕駛都走到外面來。他們或是抽煙,或是用手機向另一頭的人報告這起意外,各自用不同方式打發時間。其中有個奇裝異服的人在車陣間穿梭,自然引起了注目。
  「狼星!」
  在大和這個地方,鮮少會有年輕男子穿著民族服飾,再加上那是一身黑色與金色、極盡奢華的打扮。他看起來宛如一位劃破春日色彩的魔術師。在他背後,穿著西裝的男人與同樣穿著西裝的年輕女子一臉嚴肅地追著他,並聲嘶力竭地制止,使得他更加醒目。
  「狼星!別鬧了!」
  「狼星大人!拜託您別過去!您跑過去看熱鬧會讓我們很傷腦筋!」
  「我不是要看熱鬧。」
  凍蝶追上走在前面的狼星,抓住他的手,但是一道詭異的力道揮開了他。冰雪結晶在他接觸的地方迸裂消失,逃離束縛的狼星從原先的快步改為奔跑,逃得更快了。
  「狼星!可惡!你竟敢對身為同伴的我做出這種事情!而且穿和服居然還跑那麼快!」
  「凍蝶先生,狼星大人讓地面結冰了!我、我穿著高跟鞋很容易滑倒!」
  「是打算做陷阱嗎!狼星!狼星!」
  狼星在凍結的地面上滑行,像在溜冰一樣,從容不迫地回答他們。
  「才不是,這只是熱身而已。可以看見車子了,凍蝶、石原。」
  狼星忽然停住腳步,凍蝶與石原接連往他的背部撞了上去,呈現三明治的狀態。凍蝶正想抱怨,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
  「……太慘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翻覆的大貨車,把整條路完全堵住。
  貨車司機已經獲救,躺在路上接受照護。至於小客車方面,如同石原的報告,因為卡在護欄上勉強沒有掉下去。護欄扭曲成了U字型。可以持續聽見車裡小孩子的大哭聲。駕駛的臉被安全氣囊擋住,但是從一動也不動的模樣看來,恐怕是昏過去了,也有可能已經喪命。擋風玻璃碎裂,血濺得四處都是。
  ——救得了他們嗎?
  凍蝶沒有喪氣,但還是忍不住這麼想。小客車處在極度失衡的狀態,此時勉強沒有掉落懸崖,不過也只是時間的問題。
  ——要是隨便觸碰車身,恐怕會一起掉下去。
  車裡的人就算只是稍微動一下都很危險。
  塞在車陣裡的人們隔著一段距離,圍觀事故現場。
  至於忽然停步的狼星,他從和服袖子裡取出一把扇子。
  扇子一打開,周圍隨即竄出冷冽的空氣。
  「……狼星,難不成你打算出手嗎?」
  狼星聽見這問題點了個頭。凍蝶倒豎起劍眉,拿走扇子。
  「這麼做違反四季條例。」
  狼星粗魯地把扇子搶回來。
  「才不會吧。」
  「不,就是會……即使人民身陷悲慘的狀態,也不能將四季的力量……神力使用在季節顯現以外的場合,這是四季條例的第一條。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你不能草率行動。我……我會想辦法救出裡面的人,你先回車上。」
  「……喂,石原。」
  忽然被這麼叫喚,原本提心吊膽看著他們交談的石原一時驚嚇,打了個哆嗦。
  「是、是!」
  可憐的她捲入兩個男人劍拔弩張的氣氛,看起來顯然十分驚慌。
  「說出四季條例第二條。」
  對方甚至不甚有禮地下達命令。
  「……什麼?」
  「快說,石原!」
  「遵、遵遵、遵命!」
  石原對自己的記憶力有信心,雖然她一副十分疑惑的模樣,還是馬上背誦了出來。
  「四季條例第二條,四季代行者遇到危險時,可對他人使用神力……!」
  「不愧是石原。」
  狼星強而有力地拍了拍石原嬌小的背部,讓她的身體往前踉蹌了一下。
  「不不不、不敢當……」
  「凍蝶,你聽好了。我捲入因為交通事故塞車的車陣裡,而且我們在移動時必須警戒激進派的那些人……匪徒的攻擊對吧?」
  「……隨便打開車窗的人居然有臉講這種話,聽了實在很讓人生氣,不過你說的沒錯。我一直在規勸你,就是這個原因。」
  「塞車的狀況一時半刻解決不了。你看,倒下的大貨車完全封住了道路。而且我們也沒辦法折返,賞花遊客塞得車子動彈不得。萬一匪徒現在發動攻擊,我們無路可逃,況且一旦開戰,傷害將會波及無辜民眾,畢竟這一帶的車子都動不了。」
  凍蝶聽聞他這一番話,感覺頭痛了起來。
  ——實在是不受控的主人。
  他的主人擺出一副誰的話都不聽的表情。
  「雖然也可以把車子留在這裡,只是從這裡徒步下山實在不是好方法。這麼一來,果然還是有必要協助處理事故現場。我現在要做的事等於是把燒到身上的火撲滅,而且四季代行者基於條例規定,當自身處於危險狀況時,可對他人使用神力。所以我要拯救……不對,我要移動那輛車。車裡的人很礙事,因此也要移動。只要這麼做,接著趕來處理事故的人員也可以迅速展開行動。最後塞車的問題解決,我的安全就能及早……」
  「不用說了。」
  凍蝶把手放在狼星的唇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狼星發出了『唔』的一聲,就維持這樣的狀態狠瞪著凍蝶。凍蝶放開了手。
  「我是因為很重視你,所以才會那麼囉嗦。你懂嗎,狼星?」
  被他以嚴厲的嗓音這麼問,盛氣凌人的狼星也收起了高傲的態度。
  「……我懂。」
  你根本不懂——凍蝶嘆著氣說。
  「狼星,你不懂。你現在要做的事說不定會在未來對你造成危險,一旦你遇上危險,保護你的人也會有危險。我無所謂,因為我是你的隨從,可以為你犧牲區區性命,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可是,那不包括我以外的護衛。他們有戀人,也有家人。你是理解這一切也堅持要採取行動嗎?說真的,我絕對不會想這麼做。」
  「……」
  凍蝶的話準確刺進了狼星的良心。狼星從過去的經驗裡,深刻體會到自己的舉動會對周圍造成什麼影響。即使如此——
  「……抱歉,我一定要這麼做。」
  狼星的心意十分堅決。
  他指向前方的慘劇,指向發生在眼前的殘酷事實。
  「我眼前有等待幫助的生命。」
  在他們交談時,慘叫般的哭聲始終不絕於耳。
  「那輛車裡的小孩子,還有……也許是小孩的父母吧。車裡不知道有多少人,那些都是人命。
  這次換狼星強勢地對著凍蝶說:
  「如果我現在去救他們,他們就活得下去,如果是你,應該明白這個意思吧。」
  「……這種說法太狡猾了。」
  「你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是為了讓你清楚自己的立場。」
  「我懂。我也知道你所謂的危險性。」
  「既然這樣……」
  「我沒辦法救幾千、幾百人。我救不了。我沒有那個立場,也沒有想要成為那種人,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是因為有力量,就變得傲慢。」
  他挑釁似的看著凍蝶。
  「可是我救得了那家人對吧?他們現在就在那裡喔?」
  他的語氣沉重到不只是個充滿正義感的青年。
  「……」
  「你要棄他們不顧嗎……凍蝶?」
  那股聲色同時也在懇求凍蝶。
  凍蝶不知道嘆氣了幾次,接著朝石原露出五味雜陳的苦笑。
  「……石原小姐,之後我們會需要寫大量的報告……」
  這句話可說是同意了整個行動。石原臉色一亮,用力點頭。
  「沒問題,凍蝶先生!有小孩子在哭!」
  「說得好,石原,妳這個人有前途。」
  狼星又拍了一下石原的背,這次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狼星,這次是特例。既然決定了,我們要速戰速決。」
  「好,那麼我這就來分配工作。石原,妳先在旁邊待命。妳有護理師執照,我會把人救出來交給妳。凍蝶,能在冰上健步如飛的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就活用那副健壯的身體。」
  「遵命,狼星大人。」
  「……沒問題……不要使用舞蹈術式,只能用音聲術式……雖然想避人耳目……但旁邊這麼一大群人,我想是不可能了。」
  狼星在眼前揮開扇子,扇面上描繪著優美的冬天景色。
  「不能讓季節回到冬天,這會是非常精細的工作,為了提升神力必須吟唱,但要小聲。」
  凍蝶與石原分開人潮,讓出一條路來,前方是命懸一線的狀況。
  哭泣的小孩子似乎在後座,傳出了少女與少年的聲音。
  他們正在求救,而且反覆說著同一句話。
  「救救爸爸……救命……」
  他們不是在為自己求救,而是為了駕駛座上一動也不動的父親。他們想必也很害怕,只是更擔心沒有回應的父親。
  ——我一定要救他們出來。
  狼星先是深呼吸,接著把扇子指向車子,像在鎖定目標。人們屏氣凝神,注意著漆黑和服青年的每一個舉動。
  「六花劍揚,月色白。」
  
  
  腳邊出現薄薄的冰面。
  冰猶如波浪推向四周,往就要墜落的車子方向湧去。
  
  
  「雪月花夢長眠,慰病者。」
  
  
  冰面上長出了有形的物體。
  冰的藤蔓、灌木叢、雜草,幼小的嫩芽瞬間長成大樹。
  在具生命力的動作下,接連不停繁殖下去。
  先是護欄,接著是車子,植物纏上去後結了冰。
  藤蔓像是伸長手臂,把車子從車尾抬起來。
  險些墜下懸崖的車子慢慢被拉回了道路上。
  冰沒有顏色,看起來卻像一片綠野。
  
  
  「於秋殺,於春死。」
  
  
  冰的綠野。
  接著,冰綠野綻放出花朵。
  猶如春天的花兒在人們面前展露嬌顏,冰花華麗綻放。
  
  
  「忌者皆亡滅。」
  
  
  這些綻放的花朵全部都是春天的花。
  冬天代行者用冰繪出春天的景緻。
  其實他還有其他選擇吧,像是告知自己季節到來的冬天花朵。
  
  
  「嗟嘆盡成白。」
  
  
  然而,他繪出了春天的花朵。
  為了不破壞春天代行者染上櫻色的這片土地,他特地做出這種選擇。
  即使她現在不在這裡,即使她收不到這些花。
  只要狼星思念著雛菊,綻放出的冰花便依然有其意義。
  
  花梨。
  棣棠花。
  小蒼蘭。
  粉蝶花。
  紫玉蘭。
  紫花地丁。
  鬱金香。
  紫羅蘭。
  風信子。
  梅花。
  芍藥。
  萬年青。
  杜若。
  紫苑花。
  枸橘。
  桃花。
  金盞花。
  皋月杜鵑。
  杏。
  月桂樹。
  石楠花。
  鈴蘭。
  銀蓮花。
  大花四照花。
  虞美人。
  山茶花。
  紫丁香。
  薰衣草。
  紫藤。
  薔薇。
  櫻花。
  最後是『雛菊』。
  宛如童話故事般的風景。
  冰花盛放出一片花田。
  
  
  每個人都屏氣凝神地凝視,為冬天代行者的神技心蕩神馳。
  ——還真是煞費苦心啊。
  其中,只有凍蝶哀傷苦笑。他知道狼星為什麼打造出這片冰花田,而且用的還是春天的花。
  ——他是想要送給那位大人吧。
  正因為他心裡明白,眼前的光景看起來格外淒涼。
  「萬物歸於白,融於六花色。」
  狼星吟唱到這裡,準備已全部完成。他將手上的扇子啪的一聲闔了起來,在綠野與春花的冰裡,一路向前走去。他前進後,冰藤蔓也自然往後退去。
  「喂,還好嗎?」
  在強行冰封的車裡,孩子們吐出了濁白的呼吸。
  相較於對死亡的恐懼,眼前發生的魔法似乎更教人害怕,他們嚇到忘記了哭泣。狼星伸出手後,兩個孩子怕得縮緊了身體。
  狼星不禁心想,自己這張嚴肅的臉在這種時候實在是反效果。為了不讓他們害怕,他稍微提高音調,和孩子們說起話來。
  「沒事了,我現在就救你們出來。車子和地面都結冰了,不用怕摔下去,放心……凍蝶,可以拜託你嗎?」
  「沒問題。我來救駕駛出來。」
  凍蝶說著,用佩刀的刀鞘強行敲破車窗。
  刀鞘看起來比車窗更容易碎裂,不過它毫髮無傷。
  他把手伸進破碎的車窗,解開車門的鎖,接著硬是扯開車門。
  他做來完全不費力,就像在打開糖果盒。
  旁觀的石原顯得平心靜氣,但是其他圍觀群眾無不愣愣地張大了嘴巴。
  「……那位老兄是怎麼一回事?」
  「簡直不是人……」
  「這些冰又是從哪來的……難不成那個人是……四季的……」
  交談聲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凍蝶覺得難為情,重新戴好墨鏡。儘管打扮顯眼,但他並不想引人注目。
  「喂,把車窗打開。」
  狼星叫著愣住的小孩子。十歲左右的一對兄妹在車子裡面發抖,而且他們發抖不只是因為寒冷。叩叩,他敲著車窗,但是孩子們沒有主動開窗的意思。
  「……」
  一會兒過後,狼星把手放在車上。
  宛如呼應他的舉動,扭動的冰藤蔓橇開了後座車門。
  「我是來救你們的,已經沒事了。」
  這句話是為了讓孩子們放下心來,說話的狼星卻感到胸口疼痛。他沒有受傷,而是感覺到猶如短刀刺進心臟的心痛。
  ——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句話會傷到自己呢?他訝異地心想,不久後才想到原因。
  「……」
  ——啊啊,原來是這樣,我把那句話說出來了。
  那是狼星在人生中,想對某個特定人物說的一句話。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說出這話的日子一定會到來。他帶著這個念頭活下來,但從來都沒機會說出口。明明深深地藏在心底,如今他卻說出了這句話。
  ——我沒能對她說出口。
  因為說出這句話,他在內心哀戚地哭了出來。
  「……我來救你們了……」
  他意識到自己在活著的人生中,從來沒能把這話傳達給自己真正想說的對象。
  他意識到,其實自己真正想說這句話的對象是別人。
  ——笨蛋,現在別想這種事。
  心傷的同時,狼星覺得很丟臉。
  他為自己感到丟臉,強烈的羞恥心與罪惡感在心裡交互糾纏。
  ——現在最重要的是眼前這兩個孩子。厚顏無恥的傢伙。
  狼星知道自己患上的是什麼病。這個世界有個詞叫做『灰姑娘情結』,如果要為狼星這樣的狀態命名,可以稱之為『英雄情結』。
  他腦中不斷幻想著英雄救美的故事,想像自己救出囚禁在某處的愛人,安慰她『已經沒事了』,把她擁在懷裡。
  這只是幻想。懷抱英雄夢想本身並不是奇怪的行為,人們都會有這樣的憧憬。不過,狼星的問題在於他是認真的,不是當成一場遊戲。正因為如此,他也覺得自己蠢得要命。事實上,『從困境中救出自己重要的人』這場景只出現在他的腦中,現實更加痛苦而且殘酷,毫不留情地讓人深陷不幸。在人生中,英雄救美幾乎可說是奇蹟,這一點狼星也明白。
  ——雛菊,我要把妳……
  就是因為明白,他始終懷抱夢想。
  ——雛菊。
  夢想著救出十年前遭人擄走的那位春天代行者。
  
  
  那個時候,為什麼我沒有馬上殺了自己呢?
  
  
  『櫻,大家一定會得救。不用怕,我會保護你們。』
  
  
  這是救大家最簡單的方法。沒有人說出口,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狼星大人……』
  
  
  下定決心吧。如果不在這時候做出決定,不只我,每個人都會死。
  
  
  『感謝您陪我玩。』
  
  
  要死的話就是現在。只要現在死了,也許凍蝶、櫻和雛菊都能得救。
  
  
  『謝謝您送我的冰花。』
  
  
  快,做出冰劍來,把劍刺向喉間,劃開喉嚨。
  
  
  『謝謝您對我這麼溫柔,狼星大人。』
  
  
  只要這麼做,那些傢伙稱心如意,或許會願意離開。快動手。
  
  
  『我也一定會得救,所以說——』
  
  
  快死,現在就死。馬上死。去死、去死、去死,趕快去死。
  
  
  『所以說,狼星大人,您可以再陪我一起玩嗎?』
  
  
  我這麼心想,發抖的手動了起來。
  
  
  『您可以不要死,繼續活下去嗎?』
  
  
  初戀的女孩子用令人撕心裂肺的溫柔,保護了我。
  
  
  「……」
  狼星從瞬間的邂逅回過神來。
  那裡是充滿後悔的世界,與記憶回溯前完全沒有改變。
  ——啊啊,沒錯。
  不過,漫長的冬天已經結束,春天點綴著大地。
  ——現在是春天。她回來了。
  美不勝收的春天回來了。
  ——我得要做出符合春天的舉動。
  狼星露出了有氣無力的微笑。
  「沒事。不用再害怕了。」
  他露出笑容後,少女終於握住他的手。
  「……我不會讓你們喪命……」
  他同時把手伸向在後方伸長了手的少年。
  「不用害怕……沒有需要害怕的事情了。」
  小孩們紛紛鬆了口氣。
  然而,安心的狀態沒有維持多久,少年提出了一個疑問。
  「爸爸呢?」
  這些孩子剛才還哭喊著拜託人來救爸爸,會有這個疑問也是理所當然。
  「……」
  狼星沒有自信能給他們滿意的回答。凍蝶已經救出他們的父親,只是他失血相當嚴重。鑒於他目前連說話都有困難的狀態,狼星無法輕易回應。
  ——可是,我必須說些什麼話。
  狼星大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他會得救的』,但那只是心存希望的觀察罷了。
  他硬是嚥下倒流的胃酸,垂下了眼睛說:
  「……我不知道。」
  他誠實地這麼回答他們。
  「……救護車已經在路上,要看能多快抵達這裡。」
  「爸爸並不是……沒事嗎?」
  「……」
  看起來稍微年長一點的少女說:
  「大哥哥,你是冬天……冬天的神吧?」
  她似乎從眼前青年所做的事看出了他的身分。
  「你是神,卻沒辦法保證爸爸一定能得救嗎……?」
  這是狼星最不想讓人戳中的要害。
  「我只是代行者……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如果……我是神就好了……那麼我就可以像施展魔法一樣把你們救出來。但是——」
  此時,以人類之姿救出小孩子的狼星,能做到的事情有限。
  他只能盡自己的能力,行動盡可能迅速且確實。
  「……但是,我是人類。」
  狼星想,遭到質疑也無所謂。
  「我會以人類的身分負起責任保護你們。」
  不論別人如何批評,總比只會空談理念不行動來得好。
  「為了讓你們父親接受治療,道路已經淨空,也叫了人來保護你們。我已經聯絡各機關,現在這個時候所有行動都以你們優先,這些就是我能做到的事。為了幫助你們父親,我會盡我所能做所有能做的事,首先就是把你們救出來。」
  狼星發自內心說著。
  
  
  「讓我救你們,拜託。」
  
  
  發生在山頂的這起交通意外,由於忽然現身的冬天代行者出手相救,狀況很快就解決了。
  傷者全部獲救,後續處理十分明快。
  大貨車司機骨折,沒有生命危險。
  撞上護欄的那輛車裡的父親沒有恢復意識,雖然石原幫忙做了緊急處理,情況還是得等到了醫院才知道。狼星始終與小孩們手牽手,等待救援人員的到來。他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不曾離開孩子們半分。
  接著,救護車來了,小孩在分開時朝狼星輕輕揮了揮手,狼星也向他們揮了揮手。接下來是別人的工作範圍,自己已沒有能做的事了。
  「狼星,過來這裡。」
  「……」
  雖然拯救了三人的性命,無力感卻襲捲了狼星。
  「你要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我們收到四季廳的通知,接下來準備了另一輛車,搭來的車就留在原地,司機已經在等了。」
  「……為了不讓圍觀群眾拍到照片,我們從死角繞過去……雖然已經有幾個人拍到了……啊啊,又要寫報告了……」
  「石原小姐,我們得要振作起來……狼星,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
  從展開救援行動至今沒經過多少時間,但是狼星看起來疲憊不堪。
  那看來是無能為力的感覺。
  「凍蝶……我想提供那家人需要的東西,可以持續關注他們的狀況嗎?」
  「當然可以,我之後會再確認後續狀況。倒是他們的母親不在車裡很令人在意啊。如果沒有家屬可以照顧他們,我會派人過去,因為需要有人照顧小孩子。這樣的安排可以嗎?」
  「……好。」
  「你使用神力累了吧,可以在車裡睡一會兒。」
  「……嗯。」
  「想要什麼東西可以先說,我們會在路上準備。」
  「……」
  狼星始終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狼星。」
  凍蝶抓住狼星的手臂,強行拖著他往前走。他想要盡快離開這個地方,改變主人內心所想。而狼星只是任他拖行。
  ——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形,在春天亮麗的景色裡,狼星……不對,是我……感到無能為力。
  凍蝶忽然憶起了過去,那時候他以為自己面對的是世界末日。
  然而,此時自己依然過著日常生活,不論是自己還是身邊的人,沒有一個人的生命真的結束。
  ——只有我們活得像死了一樣。
  現實不會配合自己以相同的速度前進。凍蝶的腦中響起了說話聲。
  
  
  「凍蝶先生,您是騙人的吧。您不會拋棄我們吧。您不會拋棄……雛菊大人還有我吧……?拜託您說……說您是騙人的……您不是說您會把人救出來嗎……您不是這麼對我說過嗎……!」
  
  
  過往有時會像心血來潮般,快步接近並刺向自己後背。
  每當這種時候,過往絕不會挑錯人選,總是用他內心最無法忘懷的那個人刺向他。
  凍蝶想起佔據自己內心的女孩的懇求,垂下了雙眼。
  「……!」
  這時,手臂忽然被人用力拉扯,凍蝶於是轉過頭去。狼星走路時踢到小石頭,腳踉蹌了一下,這個樣子實在不像平常的他。
  「喂,狼星,沒事吧?」
  「……」
  「喂,聽得見我說話嗎?喂!」
  「……聽見了,你以為自己在跟誰說話,我當然沒事。」
  不管在誰耳裡,都聽得出來這句『沒事』不是真話。
  凍蝶更用力抓住了狼星的手臂。
  「……好痛。」
  「就是故意讓你痛的。」
  「為什麼?」
  「因為你真的覺得難受的時候,不會把『痛苦』和『難過』……說出口。」
  狼星忽而把視線轉開,遲疑的目光猶如迷路的孩子。
  「……我沒有這麼說的資格。我不能說這種話。」
  「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情感的資格。」
  「沒有。只有我沒有。」
  「……有。假如別人說沒有,就由我來替你說有。你可以直接把痛苦說出來。」
  「別太放任我了……」
  「這不是放任……我……」
  唯有這位青年,凍蝶想從苦痛中拯救他。
  即使自己無法得救,受盡眾人毀謗,他只希望這位冬之神能放下心中重擔。
  「你非常重要,我說過好幾次了吧。」
  救他不等於救自己,但凍蝶就是想這麼做。他的犧牲無欲到令人心痛的地步,然而狼星無法理解,露出了哀傷的神情。
  「這種話去跟櫻說。」
  這是最讓凍蝶悲痛的一句話。
  「……要是我說得出口,就不用這麼辛苦了。不過,現在這句話和櫻沒關係,需要的人是你。」
  「……囉嗦。不要再說了。」
  ——別這麼做。我……
  狼星不只一次動過離開這個男人的念頭。凍蝶是永遠站在自己這邊的夥伴,雖然這件事對狼星來說是種救贖,但他不想要救贖。
  「我就在你身邊,只是想盡量提醒你而已。」
  ——我需要的是制裁。我想要受到制裁。
  「狼星,不用擔心。」
  然而,他絕不會拋下狼星。對於為狼星獻上人生這件事,他沒有絲毫質疑。偶爾他會對狼星口出嚴厲之語,但是從來沒有拋下他。
  狼星希望他對這種愛人的方式抱持疑問,不過他完全沒有。
  ——我……
  狼星的眼頭發熱,喉間嗚咽作響。
  「總有一天,雛菊大人的事情也會有辦法解決……」
  他從這個男人身上得到的,只有不負責任地要他『不用擔心』的力量。
  男人對這樣的自己給予親暱與肯定。
  「既然沒辦法對自己說的話負起責任……就別說這種話……」
  讓狼星活到了現在。
  ——如果話語會讓人這麼高興,早知道我也跟那些小孩講了。
  
  
  『不用擔心,你們的爸爸一定能得救。』
  
  
  就算不負責任,一句話就能徹底改變他人的心情。
  他從這個男人身上學會這一點,卻怕得不敢說出口,事到如今他感到有些後悔。
  「我會負起責任,用一輩子保護你。」
  狼星用和服袖子拭去滴落的淚水,接著遷怒似的一揮袖子,往凍蝶打了過去。這個完美的男人——雖然只是狼星眼中的他——看了就惹人厭。
  「……別不分對象地調情。」
  只要是為了狼星,不論要當弄臣還是騎士,凍蝶都甘之如飴,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這麼說太難聽了。我有仔細挑選投入愛情的對象。」
  儘管並不順從,但最為傑出的隨從好整以暇地說。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聽我說,狼星,你是個人,別太接近『神』了。」
  「……我知道。」
  「對了……還有,那些冰花非常令人驚豔。你那麼做,是為了不破壞春天代行者大人……雛菊大人喚出來的春天吧?」
  狼星點了點頭,像個小孩子一樣。凍蝶覺得這位主人就像與自己年紀相差較遠的兄弟,感到無比憐愛,空下來的那隻手胡亂摸了摸他的頭髮。
  「那是幅宜人的春天景色,尤其那位大人最喜歡你做給她的冰花了……狼星,今天要大吃一頓,你喜歡吃什麼儘管說。」
  狼星哼著鼻子說『超市的壽司』,凍蝶笑道『太寒酸了吧』。
  「……我不要花枝,花枝給你……」
  「居然把自己不喜歡的食物推給我嗎?那我要吃你喜歡的鮭魚。」
  兩位主從輕輕地互擊了一拳,接著再度邁開步伐。
  任由凍蝶拉著行走時,狼星回頭看了一眼。冰花田在春日的陽光底下閃閃發亮,忽然間,他彷彿看見了那位少女的身影。
  那是狼星在這世上最重要之人的幻影。
  ——雛菊,妳無所不在。
  儘管她的長相與聲音都在記憶裡逐漸模糊。
  ——我墮入了情海,所以在哪裡都可以看見妳。
  儘管她始終鮮明地存在於自己心裡。
  ——我還是喜歡妳。妳恨我嗎?
  狼星思念起因為自己而遭到綁架的女孩子。
  
  
  後來,漫長的一天結束了。
  冬天代行者一行人在一天結束前,趕到了設定為目的地的住宿設施。
  凍蝶揹著在車裡沉沉睡去的狼星,完成了入住手續,睽違好幾個小時,他終於得以休息。
  「凍蝶先生,您在休息嗎?」
  「石原小姐,這裡有空位,可以坐這裡。」
  他們這次住宿包下了一整層樓,相關人員自然聚集到了設置在同一層樓的休憩室,那裡提供住宿者免費的飲料。
  因為還在工作時間,沒有人喝酒,大家享用著咖啡、紅茶以及飯店準備的點心,享受短暫的休憩時光。整層樓大約有二十名左右由四季廳派遣的黑衣保全,分別駐守在代行者的房門前、走廊、樓梯等各個地方,眾人皆輪流到這裡來休息。
  石原一手拿著咖啡,在單人沙發坐了下來。
  「狼星大人在休息了嗎?」
  凍蝶稍微讓她看了一眼戴在耳朵上面的耳機後笑了笑。桌上放了一杯綠茶。
  「他好像鼻塞,鼾聲很響。」
  代行者的房間裡面設置監視攝影機與收音麥克風,凍蝶用手機逐一確認。
  「……他在睡著的時候……哭了呢。今天看見很多衝擊場面……說不定他的心也累了。」
  「這些話拜託別跟他說。他平時表現得很堅毅,但是……心情放鬆下來或是睡覺的時候,就會出現各種負面症狀。」
  「聽說他在吃精神科的藥。」
  「對。妳剛派來這裡,以後就會看到了……他很常大叫。在惡夢中大叫著醒來是家常便飯,值夜班的時候要有心理準備……他會慘叫得像是有人死了。」
  「……慘叫嗎?」
  「對,像是『快逃』、『不要過去』這類的……最後幾乎都是……」
  凍蝶哀傷地說:
  「『雛菊』……他會發狂似的大叫春天代行者大人的名字。」
  「……」
  「……那時的狼星太可憐了。因為是惡夢,所以我會把他叫醒,但他每次醒來後都會嚴肅地問『雛菊沒事嗎?』……」
  「……現在春天代行者大人回來了吧……?」
  「是啊。最近只要他問『雛菊沒事嗎?』,我都會這麼回答他:『狼星,雛菊大人以春天代行者的身分回來了,她還活著。』」
  「……他有什麼反應?」
  「他好像還是沒有真實感,不怎麼相信我的話。畢竟他睡糊塗了……我會說好幾次……說到他終於相信是真的……這樣他才能放心地繼續睡……雛菊大人在他心裡……是無可比擬的人物。或許思念了對方十年,就會變成這個樣子。更何況……」
  凍蝶在說出口前,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在哀鳴,但是他刻意假裝沒聽見。
  就算是種自殘行為,他也認為應該說出真正的事實。
  
  
  「十年前,雛菊大人是為了保護我們,才會被人擄走的。」
  
  
  彷彿正視自己的罪,只是一種誠意的展現。
  穩重而且和藹的他臉上依然掛著笑容,眼裡卻沒有笑意。
  石原不知道如何應對,喝了口手裡的咖啡。
  「可是……你們也無計可施吧……」
  凍蝶搖頭。
  「怎麼會無計可施。六歲的小女孩在我們面前被擄走,現場還有我這個護衛在,我卻沒有保護好她。況且犯罪現場還是我們冬之里。」
  「……」
  「對方的目標是狼星,被擄走的卻是那位大人。她為了救我們,自願犧牲自己。至於她為什麼會那麼做……理由極為單純。」
  凍蝶的嗓音不同於平時的溫柔,散發出怒氣與恨意。
  「雛菊大人她……她喜歡狼星。」
  哀傷的是,他怨懟的對象是自己。
  「他們相識不到一個月,不過一眼就看得出來。狼星也喜歡她吧,他們之間培養出了小小的情愫。是神之間的孤獨戀愛。」
  凍蝶一直在生自己的氣。
  「……可是悲劇發生了,他們被迫做出選擇。一般來說會逃跑吧,畢竟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但是雛菊大人沒有逃。她為了讓狼星在絕境中活下去而獻出了自己。那可是個六歲的小女孩啊。」
  不論是哀嘆、憤怒還是其他情緒,發洩的對象都是他自己。
  「妳覺得那個時候我在做什麼,石原小姐……」
  他冷峻地質疑十年前那個沒能保護孩子們的自己。
  「我腹部中彈,意識模糊。真可笑,實在太丟臉了。我至少應該要在那個地方,在那片雪地上為保護那位大人送命。這麼一來,我身為護衛也算如願以償。我沒有做到,現在待在這裡。有時候還是很訝異自己怎麼沒有受到懲處。」
  「這……您言重了。」
  「不,我是說真的。狼星內心的傷,也是因為我沒有盡到保護他們的責任,所有事情……我都覺得對不起他們。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工作到粉身碎骨了。」
  凍蝶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這十年來,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擔任冬天代行者的護衛。正因為石原知道他工作量龐大,內心才難掩悲痛。
  他說自己為了狼星死不足惜,這句話是貨真價實的吧。
  或許他是想為了保護他人而死。
  石原為了改變凝重的氣氛,換了個話題。
  「在隨侍冬天代行者大人的四季廳職員中,會錄用我這個女生,是因為我有心理輔導員和護理師資格吧……為不辜負各位的期待,我會全力以赴。」
  「壓力不用那麼大。妳只要先跟同一個職場上的人打好關係就行了,妳要是和大家的關係不好,狼星也不會理妳。還有,我得澄清一件事,錄取妳跟性別沒有關係。只要是有能力的人,不管誰都行。我向四季廳的人事要求需要具備這些資格,再加上懂得武術,結果……符合條件的只有妳和一位六十來歲的男性。我們這裡常需要移動,工作繁重,自然就選了年紀較輕的妳,況且那位男性還有家室……」
  「啊,原來是這樣……」
  石原不好意思地聳了聳肩。凍蝶笑了出來,兩人之間因此稍微恢復了溫和的氣氛。
  「真抱歉,我被派到這裡之後,四周有很多聲音,一不小心就……」
  「他們是在嫉妒妳的高薪吧。這裡的薪水雖高,工作也很辛苦。」
  「報到前居然要寫遺書,這點我真的嚇到了。」
  「對,每年都要重寫一次,最好是把文件存起來,像我每次都交一樣的文件……」
  石原若無其事地稍微觀察了這整層樓。
  一想到這裡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樣在寫好遺書的狀態下工作,她就覺得很奇妙。又喝了一口咖啡後,石原再次發問。
  「……武裝衝突真的很常發生嗎……?」
  「……妳指的是?」
  「我指的是『匪徒』……我知道一般民眾之中也有人對四季有所不滿,認為他們有超常的能力,遇到災害的時候卻不使用……或是覺得應該把這種力量用在提升國內生產力,甚至是協助軍事實驗……諸如此類。但是我不清楚實際使用武力進行抗議活動的人數有多少……」
  「現在算是淡季,旺季在秋天。」
  凍蝶簡直像把自己的『敵人』形容成客人。
  「不過,別因為這樣就放鬆戒心……還是會發生像十年前在冬之里的那次襲擊。以年為單位來說……我想想,武裝衝突發生的次數可能兩隻手都不夠數。」
  衝突次數超乎石原的想像,她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
  「畢竟我們這裡是冬天,最討人厭的季節,因此遭襲次數也最多。秋天就很快活了,因為那裡不常遭受攻擊,戒備也很薄弱。」
  凍蝶開玩笑地問『妳會不會想申請轉調?』,石原回道『我沒這麼想過』並搖了搖頭。
  「至於妳擔心的武裝衝突……我得先提醒妳,對方的目標不會僅限於代行者的性命。有時候他們會故意挑起武裝衝突,逼代行者使出力量。」
  「……不加害於代行者嗎……?」
  「對,那不是他們的目的,也有些人是想要用以批評的題材。妳見識過狼星的力量了吧?就是有人想質問他『明明能用那份力量救自己人,卻對別人見死不救嗎?』。」
  「……就算他們這麼說……」
  「沒錯,就算他們這麼說,四季代行者也無能為力。」
  凍蝶的語氣裡明顯透露出憤慨。
  「四季代行者不是超級英雄,這件事不管說多少次,他們都聽不進去。同樣的狀況一再發生,使得代行者精神耗弱,所以我們必須保護代行者。今天說真的還是不要出手救人比較好,有人拍了照片,說不定還會登上新聞版面。」
  「……」
  「別擺出那種表情,石原小姐。這是場面話。我內心也很慶幸他們能夠得救。只是救了一個人,其他人難免會有意見,說什麼『那個時候明明就救了人』……我們畢竟不是國家治安機關,沒辦法每次都能幫助那些人……我們只不過是負責傳遞季節的人……然而匪徒認為這是錯誤的,不斷批評我們……」
  『真是難解的問題呢。』凍蝶聽見這句話後,也認同她的說法。『的確是很難。』他慢條斯理地確認手機,透過遠端攝影機看著沉睡中的狼星。他的呼吸與心跳全部都受到監測。看著他酣睡的模樣,凍蝶又說了起來。
  「儘管這類問題很複雜,但是在工作方面就很單純。我們要做的就是……保護四季代行者。與匪徒爆發衝突的時候,要擊潰對方,而且是徹底擊潰,就只是這樣而已。其他季節很平穩……但我們這裡不一樣。石原小姐……既然妳成為冬季管轄的職員,就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凍蝶最後用一如往常的溫柔嗓音,斬釘截鐵地說。
  「是……我明白。那個……凍蝶先生。」
  「什麼事?」
  石原戰戰兢兢地開口。
  「…………不需要安排狼星大人與春天代行者大人見面嗎……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聯絡四季廳的春季職員……」
  「……石原小姐妳真是細心,雖然我也想這麼做……」
  凍蝶重新戴好墨鏡,嘆了口氣。
  「有什麼問題嗎?」
  「……春天代行者大人在十年前遭人綁架,這次順利歸來,妳認為我們在這段期間展開了什麼樣的救援行動?」
  「報告裡面說是四季廳與國家治安機關,以及春之里、冬之里協力合作。」
  「啊……只看報告的話的確是這樣……實際上……」
  凍蝶腦中浮現出一位少女的身影。
  「雛菊大人遭人擄走後,春之里三個月就結束了搜査行動。我們冬之里與國家治安機關合作,在那之後又持續搜索五年的時間,但是……該行動也在第五年中止了。」
  「……什麼……」
  「當然,我們還是有繼續搜查,只是不再進行大規模的搜査行動。這種行為……看在仰慕雛菊大人的人眼裡,就像是放棄雛菊大人了吧。要翻遍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找尋一名少女,沒有動用人海戰術根本辦不到。」
  「確實是這樣……如果是自己的家人,我想我會直接向上級申訴。」
  「情況正是如此。有個人哭著拜託各機關繼續搜查,那個人就是當時十四歲的姬鷹櫻。她是春天的護衛,也是冬之里襲擊事件的受害者。」
  「……當時十四歲嗎……」
  「春之里結束搜索後,櫻搬到冬之里和我們一起生活,但是在冬天也結束大規模搜査行動後,她就失蹤了。她離開的時候把話說得很難聽……甚至咒我去死……櫻認為是冬天害得自己的主人被擄走,而停止搜索等於是見死不救……因為這樣,我不認為她會這麼快答應協助狼星與雛菊大人重修舊好。」
  「……」
  石原沉默不語,試圖理解這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凍蝶又操作起手機,畫面從狼星睡覺的影片,移到一般的相簿。
  相簿裡沒有最近的日期,都是些舊照片。
  相片記錄著發生悲劇前,那些歡樂的日子。
  十歲的狼星在冬之里堆雪人,六歲的雛菊從雪屋裡探出頭來。
  年幼的兩人充滿了稚氣,最後是滿臉燦爛笑容的黑髮少女。那是當時九歲的姬鷹櫻,透過螢幕向凍蝶露出的笑容十分耀眼奪目。
  「……姬鷹櫻……除了雛菊大人,我在這名少女面前最抬不起頭。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肯不肯為了主人幫忙說服雛菊大人。」
  凍蝶說著,像是為了切斷思緒,關上了手機畫面。
  接著,他喝起已經冷掉的綠茶。
  「……真的很難解呢……站在對方立場來想的話……」
  「對,不過……可以的話……就算只是微乎其微,我也希望所有人都能有更美好的未來。」
  「春天那邊的戒備沒有問題嗎?」
  「……聽說櫻不相信四季廳,也不相信國家治安機關,第一次的儀式只有她們兩個人私下進行。」
  「咦!絕對不能這麼做吧……為什麼……」
  「……深入瞭解後,是四季廳對各種情況的思慮不夠周到,所以也怪不得她們……春天管理部門的高層腐敗,似乎把代行者當成了物品或是吉祥物。四季會議實在很讓人擔心……明明還有再次遭受攻擊的可能……」
  「抱歉……」
  「不,這不是妳的錯。雖然都是四季廳職員,但你們分屬不同單位管轄。聽說在第二次儀式後,她們接受了人員配置安排。而且……為安全起見,冬天這裡也撥出預算,隨時監視她們……我亦打算找機會與櫻聯絡。」
  只是不知道她願不願意——他苦悶地說。凍蝶在工作方面會受到擺弄只有面對狼星的時候,除此之外,他非常地冷靜而且溫和,是十分優秀的人才。能讓這個男人如此心慌意亂,石原不禁好奇起這位春天護衛是何方神聖。
  「凍蝶先生……您因為精神疲勞好像都胃穿孔了……辛苦了……」
  「別這麼說,謝謝妳,有人聽我說這些話,我感覺心情輕鬆不少……我們回到戒備崗位吧。」
  凍蝶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這時有一片櫻花花瓣——不知道是不是附著在西裝的什麼地方——翩翩掉落在地上。他輕喃了聲『對不起』。
  那只是一片櫻花花瓣,不過那片花瓣讓他想起了一位女性。那個人哭泣的臉,大叫的聲音,氣到發狂的模樣,甚至連她跪地哀求的樣子,也浮現在凍蝶記憶的大海中。
  
  
  ——『拜託你們幫忙。』
  
  
  接到通知的時候,凍蝶總算出了院,自身所屬的機關『冬之里』連日以來都在調査春天代行者綁架案。
  留宿於冬之里的春天代行者自願代替冬天代行者成為人質,匪徒接受這個提議並把她帶走的『春天代行者綁架案』發生迄今,已經過了三個月的時間。
  春天代行者遭劫後,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冬之里為了洗刷汙名,動員全體進行捜索。
  凍蝶的主人狼星即使一次次地搞壞身體,也不斷觀看周邊監視攝影機的畫面。『還不到放棄的時候』,每個人都用這句話彼此激勵,那是段艱苦的日子。然而,代行者雛菊與她的隨從所屬的『春之里』在第三個月時,宣布他們不再進行搜查。
  這是一樁異常事態。『里』是代行者輩出並負責養育的機構。對他們而言,代行者是最重要的人物——事情本該如此,他們卻決定不再搜査。
  這種行為幾乎代表著『我們放棄花葉雛菊的生命了』。
  主導搜査人員的行動、負責搜索的機關放棄代行者此一通知,動搖了所有相關人員。
  ——如果有繼任的春天代行者誕生,這種做法還能理解。
  凍蝶聽見這個消息後,坐立不安,急忙趕往春之里。
  他想問清楚春之里如此決定的原因,而他最擔心的是同為代行者隨從的櫻。
  凍蝶想,她想必無法接受。
  不過,事態遠比凍蝶的想像更加惡劣。
  『……請不要放棄她!請開門!不要放棄搜查!』
  九歲的小孩子被里趕了出去,簡直猶如遭到棄養的家犬。
  『櫻……?』
  凍蝶一路轉乘飛機與公共交通工具,接著租車飛奔而來,看見在石牆環繞的春之里門前哭著搥打大門的少女時,他說不出話來。她手上綁著三角巾,事件發生後的傷勢讓人痛心。她用沒有受傷的另一隻手搥門。
  『……凍蝶先生……我……』
  櫻在看見凍蝶後,盈眶的淚水如泉湧流了下來,發出嗚咽的聲音。
  緊握的拳頭因為不斷搥門而皮開肉綻,滲出血來。
  『……我被除去了護衛的職務……這是我沒有盡到保護雛菊大人職守的懲罰……』
  『……什麼意思?』
  『……我被趕出春之里了……』
  『不,等等……哪有這種……』
  『我明白,是我的錯。我本來就該接受懲罰……他們要趕我走也沒關係……可是當務之急是必須找到雛菊大人……如果結束搜查……』
  『櫻,妳聽我說。這件事無論怎麼想都不是妳的錯,誰都知道守護年幼代行者之人的職責,比起護衛,更接近穩定代行者的精神。九歲的小孩子根本不可能擋得住匪徒的攻擊!該譴責的是其他大人,像是我……!』
  『可是,我是隨從……我是隨從啊……必須用性命保護雛菊大人的人……卻活了下來……我被趕出春之里,今後要從何找起才好……』
  『……這種做法太奇怪了!真要說起來,懲罰讓匪徒入侵的我們冬天還說得過去,為什麼是妳……!妳退後一點,喂,開門!來人把門打開!』
  『我在這裡一個小時了,沒有人替我開門。』
  『……不會吧。』
  他以照顧的名義,把櫻帶到冬之里。抵達里後,說出『承蒙各位照顧了』並低下頭的她分明才九歲,頭上卻交織著白髮。不知道她如今怎麼樣了。
  在場所有人都明白,她在這個世界無處可去,沒有後路可退了。
  儘管明白,但冬之里在五年後,同樣結束了大規模搜査行動。
  雖然形式上是改為小規模搜查,但此舉無異於要她空等死訊。
  
  
  所有人皆捨棄了她們兩個,好幾年來不曾在意她們的死活。
  
  
  遭到眾人遺棄的春天代行者與其隨從,如今回來了。
  重返人世的春天得到了不論花朵還是綠意,連風兒也展現出剛強之美的評價。
  堅毅不屈,不受人指使,只有兩個人活在這世上,宛如綻放的野花。
  這個春天在凍蝶看來實在過於眩目,他無法像狼星一樣恍惚地看著眼前的景色。
  太痛心了。
  
  沒有人期待她活下去的少女。
  所有人都要她等待死訊的少女。
  冠上春天花卉名字的兩人,持續為銀白世界染上春色。
  她們展現『我們在這裡』的訊息,這是向所有大人做出的仁慈的復仇。
  不管是要她去死的那些人——
  抑或是勸她等待死訊的那些人,她們皆送上春天。
  凍蝶一次也沒有期待過雛菊的死。
  他也不曾要櫻等待雛菊的死訊。
  但是他沒有盡到守護者的職責,沒有保護她們的人生。
  當時凍蝶十九歲,之後又過了十年。
  他同樣受到巨大的潮流翻弄,一路走到了這裡。
  而那三個人比自己更年幼。
  雛菊、櫻、狼星都是凍蝶守護的對象。
  他想保護他們。他要保護他們。他真正想做的是用這條命保護他們。
  ——但是我活了下來。
  十年前,他不只沒能保護三人,甚至還受到保護,失去了保護對象。
  五年前,有一天他甚至壓力大到衝出宅邸。
  如今,他只能用『不要緊』這句話,讓自己不至於心碎。
  他期望的世界在將來也不會成真,這個事實每一秒都在提醒他。
  今後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您怎麼了,凍蝶先生?」
  「沒事……」
  
  
  凍蝶轉換注意力,看向休憩室的窗戶。夜櫻正在窗外盛放。
  能夠讓他贖罪的『春天』終於來了。
  
  
  人生大概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能得到這樣的救贖了。凍蝶用嘶啞的嗓音喃喃說道。
  「櫻,妳還恨我嗎?」
  他無法丟下櫻花花瓣,於是把花瓣撿起來,放進胸前口袋。
  
  
  白色箱子裡面有個少女。
  
  
  『■■■■。』
  
  
  那是個冰冷而且安靜的鳥籠。
  她已經被關在裡面好幾年了。
  
  
  『■■■■。』
  
  
  擄走少女的人用另一個名字叫她,恐怕是打算奪走她的人生與姓名,讓她隸屬於他們。這個方法很成功,她的人格逐漸開始崩壞。
  
  
  『……我……』
  
  
  第一年,少女還抱著希望,相信會有人來救自己。
  
  
  『我。』
  
  
  第二年 她的記憶還很清晰,記得那些自己仰慕的人的臉。
  
  
  『我。』
  
  
  第三年,她開始懷疑。說不定另一個名字的自己才是正確的,過去的記憶是錯的。因為根本沒人來救自己。
  
  
  『雛、菊。』
  
  
  第四年,她發不出聲音來。自己的存在變得模糊,她說話時缺乏自信。自己真的在這裡嗎?有外面的世界嗎?這個自己是對的嗎?
  
  
  『雛菊。』
  
  
  第五年 她感覺人格正在分裂 害怕得開始反覆說著自己的名字。
  
  
  『雛菊。』
  
  
  第六年,受到的懲罰太可怕,她已經什麼事也做不了了。
  聽見的話漸漸破壞她的精神。不要再說已經沒有人在找我了。
  
  
  『雛、雛菊、不是■■■■。』
  
  
  第七年,活著是因為有人讓自己活著,她既不感到開心也不覺得傷心。
  她甚至不再思念外面的世界,只是心裡還是想相信。
  
  
  『……雛菊、不要。』
  
  
  第八年,綁匪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個建議其實是命令。儘管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八年前保護自己的那些人的臉模模糊糊地浮現在腦海,那是她唯一能得到慰藉的對象。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身體發出了哀號。陌生人暴打著少女的身體,把她壓在底下。
  
  
  『櫻、櫻、櫻啊啊啊啊啊啊啊!』
  
  
  心急下說出的名字不是神,而是一位從前的朋友。
  
  
  『狼星大人、狼星大人、狼星大人、狼星大人。』
  
  
  浮現在腦中的,是心愛的那張初戀少年的瞼。儘管她早就忘記了。
  
  
  『救我、誰來救我,快來人、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她大叫著,攻擊那些把自己關進烏籠的人,以及自己眼前的世界。
  那些大人在慘叫。她知道這麼做不對,可是她停不下來。
  在所有人安靜下來之前,花了一點時間。
  少女注意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走到戶外。銀白色的雪覆蓋了整個世界。非常寒冷。
  
  
  『……大家在、哪裡?』
  
  
  光著的腳每在雪地踏出一步,就踩出一個血色的腳印。
  
  
  『……雛菊想、回去。』
  
  
  之後,少女下山了。就算沒有人在找她,她還是想回去。
  
  
  『凍蝶、大哥。』
  
  
  她想回去。回到那個孩子受保護的地方。
  
  
  『櫻。』
  
  
  就算精神完全崩潰,內在成了另一個人,他們還會歡迎自己回來嗎?
  
  
  『狼星、大、人。』
  
  
  不知道是靈魂寄宿在肉體,還是肉體寄宿在靈魂。殺死自己算是犯罪行為嗎?
  
  
  『大家在、哪裡。』
  
  
  在這個充滿未知、不確定的世界裡,她只知道一件事。
  
  
  『雛菊在、這裡喔。』
  
  
  封閉的世界外頭,確實還有另一個世界。
  那孩子的頭腦沒有問題。啊啊,太好了。
  
  
  『雛菊在、這裡喔。』
  
  
  啊啊,太好了。回去吧,可以回去了。
  此時,徹底崩壞的少女雛菊正帶著如同自己遭遇的少女,讓春天綻放。
  
  第三章 夏天代行者 葉櫻瑠璃


 
  四季代行者各有各的故鄉。
  
  
  春天代行者是春之里。
  夏天代行者是夏之里。
  秋天代行者是秋之里。
  冬天代行者是冬之里。
  
  
  自古以來,獲得四季授與異能的後裔就居住在這些地方。
  在承襲血脈的這些人裡面,擁有異能者自然會覺醒。
  即使到昨天為止只是血脈相連的人,一旦現任代行者過世,這個身分就會變換到繼任者身上。在他們心中,就算離開了里,那裡依然是故鄉,但故鄉不一定都是孩子想要回去的地方。
  因此代行者在里以外的地方另有居所,這種情形並不罕見。
  
  
  夏天代行者的隱居處夏離宮,位於森林的深處。
  此處為人稱東洋之櫻的列島『大和』。
  大和的諸島之一為『衣世』,在衣世這個地方有片土地名為矢賀,在大和國內是名聞遐邇的觀光勝地。夏天時,矢賀山腰的溪谷有個瀑布名勝,吸引人們蜂擁而來。自然景觀豐富的山林裡,隨處是別具風情的古屋。
  如果是想要遠離人群、任綠意包圍的人,必然會愛上這個地方。這裡還有許多國內知名文豪住過的旅社,也有人是為了這個目的前來。
  「這座夏離宮是我們買下政府指定為文化資產的旅社所改建,每一代夏天代行者都會來到這裡隱居。」
  走在白雪靄靄的落葉松步道上,春天代行者雛菊與隨從櫻專心聽著眼前女性的講解。一呼氣,就有白煙冒了出來。雛菊她們帶來的春天櫻花前線從龍宮開始到創紫,再從創紫推進到衣世這個地方。接下來,她們也會在衣世這裡進行春天的顯現。
  儀式舉行地點通常是事先決定的指定場所,這次在管理代行者的四季廳推薦下,她們來到了夏天代行者持有的土地。
  「夏天代行者除了召喚季節,還有使役動物的神力,因此喜歡自然資源豐富的地方。」
  儘管還在冬天的統治下,不過豎起耳朵來可以聽見鳥鳴聲,雪地上散落著小動物的腳印。
  「建造這個地方,其實正是為了所謂的療癒效果。」
  她們馬不停蹄地移動,造訪夏天代行者的別墅,一棟純西式風格的建築物就矗立在雪中。
  「縱使不論療癒效果,矢賀這裡有可以提升神力的靈脈。春天代行者大人因為連日來的顯現,想必已經相當疲憊。您可以在這裡休息幾天,再前往帝州。」
  這麼微笑著說話的是一位充滿知性氣質的黑髮眼鏡美女,夏天代行者護衛。
  「停留期間,希望兩位能放鬆心情休息。」
  她的名字是葉櫻菖蒲,在聽說春天主從來了之後,主動前來迎接她們前往夏離宮,是位親和的女性。她的年紀約在二十歲左右,穿著灰色高級西裝的模樣還留有些許稚氣。
  「感謝您的好意。如果是這裡,媒體便無法輕易接近,這樣就可以讓我的主人好好休養身體了。」
  「您太客氣了。能為春天的兩位效勞,是我們的榮幸。神話裡提到,因為春天與冬天,夏天才得以誕生。不過,想要守護與我年紀相仿的女性重新振作是我個人的心願,而為此鞠躬盡瘁則是我身為護衛的尊嚴。」
  如月亮靜謐映照著周圍,這句話正適合用來形容菖蒲。就連基本上對雛菊以外的人都假意殷勤的櫻,這時的態度也很安分,菖蒲的真誠與和藹可見一斑。
  「謝謝、妳,葉櫻、小姐。」
  雛菊鞠躬道謝,菖蒲也跟著鞠躬,動作十分優雅。紮起的蓬鬆長髮清新搖曳,可愛的小白花裝飾其間,上面別著翡翠髮簪。她的肌膚如玉,大和美人這個詞正適合用來形容她。兩位女孩陶醉地看著她,不過她沒有留心,隨和地開口道:
  「請叫我『菖蒲』就行了。因為夏天代行者也姓『葉櫻』,怕會搞混。」
  菖蒲的話聽得雛菊一愣,櫻連忙解釋了起來。
 


  「對不起,我沒有先向您解釋。夏天的主從是一對姊妹。」
  「姊妹是……主從?」
  「對。其他季節大多是從各自的血親挑選較親近的人,或是基於體能優異這些理由……我們夏天大多是從親人裡面挑選。」
  「雛菊……和櫻、不是姊妹,可是就像、姊妹一樣,所以我們、的情形、相同……?」
  「雛菊大人……!我怎敢和您稱是姊妹……」
  「我們很、要好,雛菊以為、妳願意……妳不喜歡、這樣吧,對不起,櫻。」
  雛菊聽見櫻這麼說,顯得很失望。櫻趕緊為自己辯解。
  「別這麼說!我沒有不喜歡。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您的朋友,您的姊妹,最重要的是守護您的刀!與您同甘共苦!」
  「……櫻,妳有太多、職責……很辛苦……」
  櫻搖搖頭,直視著自己敬愛的主人說:
  「我是自願的!」
  櫻不在乎他人目光,慷慨激昂地握拳說著,模樣看來十分真摯。雛菊眨了下眼,羞澀地笑了起來。
  「真的……嗎?」
  「真的。」
  「呵呵……可以嗎……雛菊、太幸福、了。」
  「是!當然可以!」
  兩人羞怯的對話宛如一對剛交往的情侶,菖蒲掩著嘴,忍不住驚訝。
  「我早就聽說春天的兩位感情非常好,妳們真的相處得很融洽呢……」
  櫻難掩害羞,沒有否定她的話。
  「還、還過得去。菖蒲小姐與夏天代行者大人是姊妹,羈絆應該更緊密吧。」
  「羈絆啊……是啊,畢竟我們是家人。只不過……我們沒有像兩位那麼要好。」
  另一方面,菖蒲則是苦笑著否認。
  「實際上,家人很難相處,尤其主人是任性的妹妹時更辛苦……」
  「……任、性……?」
  雛菊納悶地反問,菖蒲則露出了傷腦筋的神情。
  「對……如果我們這位也能像雛菊大人這樣,被栽培成仁慈而且博愛的神,就沒這個問題了……」
  氣氛顯得不適合繼續追問下去。菖蒲結束這個話題,在前頭帶領她們前往夏離宮。雛菊與櫻跟在她背後,面面相覷,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終於進入夏離宮後,室內的空間比外觀看起來更加寬敞。
  入口大廳、共用客廳、幾間客房、遊樂間、讀書室與酒吧,設施種類豐富,看來留宿在這裡的期間不用怕無聊了。即使待在室內,也有足夠的空間到處走走。另外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屋裡到處都是小動物。
  「……有、小兔子。」
  「是兔子呢,雛菊大人。」
  「還有、小狗和、小貓。」
  「真是奇妙的組合。」
  「還有鳥……跟松鼠……」
  「這裡是樂園,雛菊大人。」
  雛菊與櫻開心得臉都紅了,興奮地交談。
  進入客廳後,各種動物紛紛湧上前來,似乎在歡迎她們。雖然也有些動物在圍欄裡面,但幾乎所有動物都在室內自由活動,或是倚著彼此的身體睡午覺,呈現出和樂融融的景象。
  雛菊也很高興,不過櫻的表情變化更加顯著。她的眉毛往下垂,雙唇自然浮現出笑意。不同於冷酷的外表,她似乎抗拒不了可愛的事物。
  菖蒲幫兩人搬運行李時開口。
  「呵呵,幸好妳們不討厭動物。」
  櫻的表情像在說『會有人討厭這麼可愛的生物嗎?』,並轉而詢問。
  「這是夏天代行者大人的力量嗎?」
  「對,這些是夏天代行者使役的動物……瑠璃的朋友。夏天代行者的能力是『生命使役』。每年夏天顯現的時候……她都會把受傷的動物撿回來,或是在留宿的地方交到動物朋友,這裡的動物就這樣不斷增加,真傷腦筋。」
  「小狗、和小貓、會說話……?」
  「對,只有瑠璃有這種能力,我的話……沒辦法和動物對話,但是從動作多少知道牠們在講什麼,這是向瑠璃學來的。」
  雛菊的雙眼閃閃發亮,羨慕地嘟嚷著『夏天代行者真好』。
  「其實也不全是好事,像是管理費就很驚人。」
  菖蒲笑說。櫻似乎想到了什麼事,有感而發地開口。
  「在現實問題上,恩格爾係數想必相當高吧……」
  季節顯現的旅程中,財務也是由護衛把關。兩人因為這『常有』的煩惱,忽然散發出惺惺相惜的氣氛。
  「對。因為有提撥預算,這方面沒有問題,只是其他經費分配到的額度就非常地少,每個月都為了費用調配傷透了腦筋……夏天代行者每一代都是這樣,所以沒有人抱怨,幸好這點夏之里也能理解。」
  「盡可能地……節省經費,最好是每個月都能存一筆錢,就可以用作代行者的治裝費了。」
  兩位隨從將春天少女神撇在一旁,討論得愈來愈熱烈。
  「我懂。我妹妹喜歡洋服,經費上比較省,只是她正值愛買衣服的年紀,如果買太多件,治裝費很快就見底了。那個……姬鷹小姐,和服的花費不會很高嗎?其他季節的大人也是穿和服,每次在會議上看見,我都覺得好像很昂貴……」
  「和服是魔境呢,可是……您看,這種極致的可愛感。」
  櫻抱住由自己精心打扮的雛菊肩膀,作為例子的主人只能愣在原地。菖蒲嗯嗯點頭,表示同意。
  「打扮起來這麼可愛,調配經費的辛苦都不算什麼了。」
  「為代行者打扮正是隨從展現實力的時候呢!」
  「正是!」
  「真好……和服。那孩子不肯穿不好活動的衣服……」
  「那個……雛菊、不穿和服、也沒關係喔……?西裝的話、呢?」
  「西裝?萬萬不可,別胡說了,雛菊大人。」
  「是啊,花葉大人。您穿洋服肯定也好看,不過絕對是和服更適合您。」
  雖然不清楚理由,但因為受到兩人連聲否定,雛菊心想自己只有和服可穿了,不禁感到失落。暢聊了一會兒服裝論後,她們終於不再站著聊天,決定先前往房間。
  「關於這裡的設施,夏離宮的警衛有常駐的幾位夏之里人員,以及四季廳的夏季職員輪流駐守,待會我再介紹給兩位認識。如果在設施內有任何疑問,都可以詢問他們或是來問我。」
  「好。那個……菖蒲、小姐。」
  「什麼事,花葉大人?」
  「可以摸、妳們的、這些、朋友……嗎?」
  菖蒲原本就對這位含蓄可愛的春天代行者有好感,她徵求許可的禮貌態度,讓菖蒲對她的好感更高了。
  「牠們都很親人,可以摸牠們沒問題。要是有動物拒絕讓妳們抱起來的話,就請停手。如果有動物主動來討抱,妳們可以直接抱起來。我們這裡有零食時間,如果一起來餵,也許能更輕易縮短與他們的距離……」
  「太棒了!雛菊大人,等一下來拍照吧,請讓我看看雛菊大人搭配兔子的最佳組合。」
  「……不行、喔,櫻。閃光燈會、刺傷、小動物的、眼睛。」
  「我不會開閃光燈,而且我會離得遠遠的。拜託請療癒我……」
  菖蒲瞇著眼睛看著兩人交談,接著向櫻開口道:
  「對了,四季廳的春季護衛職員是在外面待命對吧?我們可以準備房間。」
  「他們開露營車來,因此不必費心。他們同行時會與我們保持距離。」
  「……這樣啊。」
  四季廳是管理四季營運的獨立機構,獨立於四個里之外。里是產生代行者的機關,四季廳是負責代行者營運的機關,這麼解釋應該比較容易明白其中的區別。四季廳職員在代行者進行季節顯現或是長距離移動時,常負責擔任警備人員或是處理雜務。四季廳是因應四季代行者而有的機關,代行者周圍因此必然會簇擁一群西裝集團。四季廳主要的工作是四季的營運、過失發生時展開調查、後援、護衛與避難引導、與各政府機關協調等,除此以外只要是與季節相關的各種問題都是由四季廳處理,職務內容相當繁雜。四季廳職員沒有出現在進行春天顯現的雛菊她們身邊,可見兩人不願四季廳派人來協助,刻意遠離他們。
  ——春天那邊的情形也很複雜呢。
  菖蒲暗中看了出來,沒有說出口。
  「我們不用向夏季代行者大人打聲招呼嗎?」
  「嗯,那孩子現在臥病,等她能起來後會再介紹妳們認識。」
  三個人聊著,把行李搬進住宿的客房。
  她們到了一間像飯店一樣、床鋪整理得相當平整的房間。白色的櫥櫃,老式的椅子,古典風格裝潢相當能打動少女心。暖氣在她們抵達前就打開了,溫暖的房間可以感受到歡迎雛菊與櫻的氣氛。
  「櫻,這間房間、真不錯、呢!」
  雛菊與人接觸時不常表現出開心的樣子,櫻由衷慶幸起能住在這個地方。
  「兩位長途跋涉,想必累了吧。我現在就去準備茶點,廚房那裡為了春天的兩位做了蛋糕。」
  「菖蒲小姐,我來幫忙。雛菊大人,您可以在房間裡面等嗎?」
  「可、以。櫻妳也把、馬上要用到、的東西、先拿出來吧。」
  雛菊似乎很中意夏離宮,笑咪咪地整理起行李。她專心地整理了一會兒,一回過神來便感覺到了視線。
  「……」
  她朝感到異樣的地方看過去,發現原本在客廳的小白兔就坐在門沒關上的門口。
  「小、兔子。」
  雛菊輕輕揮手打著招呼,小白兔哼了哼鼻子作為回應。
  兔子確認雛菊看著自己後,馬上轉過身,扭著屁股消失在走廊上。
  「……」
  宛如愛麗絲夢遊仙境一般,雛菊追起了白兔。小白兔好像知道她會跟上來,在走廊上等著。
  「小兔、子,你好、啊。」
  她隔著一段距離打了招呼後,白兔又哼響了鼻子。接著繼續前進,像是要她跟著自己進入長長的走廊。
  「那裡有、什麼、嗎?」
  雖然乍看之下是奇幻又有點可怕的狀況,雛菊的態度十分嚴肅。
  ——這隻、小兔子、一定是、夏天、代行者大人、的使者。
  因為從菖蒲那裡聽說夏天代行者可以與動物溝通,雛菊認為這隻小白兔是基於某個目的來接近自己的。
  這個想法似乎沒錯,白兔抵達走廊盡頭的房間後,在門前停了下來。雖然有光線從走廊的窗戶透進來,但那扇門仍給人有些陰沉的感覺。
  「……」
  小白兔在雛菊腳邊嬉鬧,雛菊把小白兔抱起來摸了摸,獎勵牠幫忙帶路。接著,她鼓起勇氣,朝那扇門說話。
  「請、問——」
  平常不流利的說話方式因為緊張,聲音有點啞。
  「請問……您是、夏天、代行者、大人嗎?」
  沒人回應她的問題,但是門稍微打開了一點點。雛菊抱著的白兔從她手中跳了出去,鑽進門縫裡。
  ——是、夏天代行者大人、的味道。
  房間裡傳來新綠氣味。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這是夏天代行者獨特的氣味,雛菊也不知道,只是她的血脈這麼告訴她。
  「雛菊是、花葉、雛菊,感謝您……邀請我們、來這裡。」
  雖然說起話來斷斷續續,雛菊十分努力地說著。
  「請問……您找、雛菊……有什麼事、嗎……?」
  腦中浮現出這句話。如果櫻在場可能會說的話,她好不容易說了出來。這對怕生的雛菊來說,算是一大壯舉。
  「……」
  沉默依然持續。但房裡肯定有人在。
  雛菊擔心是不是自己的禮儀不夠周到。
  ——是因為、雛菊的說話、方式、很奇怪、嗎?
  雛菊緊抓住和服袖口,垂下了頭。
  乾脆離開好了——正當她這麼考慮的時候,房裡不久便傳出了聲音。
  「……姊姊回來了嗎?」
  那是道非常輕細的聲音,聽得出對方纖細的個性。雛菊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進去,只好杵在房間門口。她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其他代行者了。
  「唔……」
  「我是瑠璃,夏天代行者瑠璃。」
  瑠璃好像也沒有邀她進房的意思,兩人隔著門繼續對話。
  「雛菊是、雛菊……」
  「姊姊回來了嗎?」
  「菖蒲、小姐嗎?」
  「……對,她有說什麼有關我的事嗎?」
  「……」
  雛菊記得自己聽到的沒有什麼好話,因此她隔了一會兒才回應。
  「她說……妳身體、不舒服……在休息……」
  她選擇最安全的說詞,而且邊說邊冒出了手汗。
  ——平常雛菊、只和櫻、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體會到平時交談總是對方在配合自己。面對需要顧慮、而且還是用這種奇怪方式與自己接觸的對象,她只感到害怕。
  「……就這樣?」
  「……對。」
  「她沒有說為了我的事很傷腦筋嗎?」
  「……唔……她沒有、提到……」
  儘管被烙上了姊妹倆感情不好的印象,不過因為不適合在這種場合說,雛菊也就沒有說出口。她等著瑠璃繼續開口,過沒多久,瑠璃說起了話。
  「……姊姊果然不在乎我……」
  傳來的是冰冷的語氣。
  「呃,沒、沒有……」
  「今天她什麼都沒有先跟我說一聲,就自己走了……如果她告訴我,我至少也會一起去迎接春天代行者大人。」
  「菖蒲、小姐說、夏天代行者大人、身體、不適……」
  「才沒有。」
  「什麼?」
  「我很好,我只是生氣才不出去……為了讓她傷腦筋,我不要出去。」
  「……」
  雛菊這時才注意到自己成了她發洩情緒的對象。
  「姊姊如果不需要我,我就活不下去……每次都只有我……一個人在生悶氣……蠢斃了……那種隨從我才不要……」
  「……是嗎……」
  她似乎想要有人聽自己說話,也許因為她們都是四季代行者,立場相同。
  雛菊雖然覺得這話題不適合跟第一次見面、甚至還沒看到臉的人聊,她也沒有打算就這麼離開,因為此時她害怕的心稍微平靜了一點。
  她推測,這位夏天代行者也許覺得很孤獨吧。
  如果有其他可以依靠的對象,她就不會執著於同一個人。即使有一扇門板擋在兩人中間,雛菊也感覺得出來,而且這點她也能從自身經驗中察覺。
  「太狡猾了,我也……如果沒有被選為夏天代行者……也不用過只能依靠姊姊的生活,可以有別的人生。可是……我就是被選上了……所以她應該對我更體貼,把我擺在第一位保護我,妳不這麼覺得嗎?」
  雖然不清楚狀況,感覺得出她是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生氣。
  「……那個……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雛菊沒有附和對方,而是提出疑問。
  「妳那麼、喜歡姊姊,為什麼要、找她麻煩、呢?」
  說完後,門後面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妳姊姊、肯定很、困擾喔。」
  雛菊腦中,浮現出為了自己而活,冠上花名的那個女孩的笑容。
  那個總是喊著『雛菊大人』,仰慕自己的女孩。
  「因為……」過了一會兒後,嘶啞的聲音流瀉了出來。
  「因為……!因為……!我才是最難受的那個人啊……?」
  低喃的嗓音裡夾雜著哭聲,讓雛菊也傷心了起來。
  「那個……夏天代行者大人……不是在、找麻煩……雛菊、也是……」
  雛菊話才說到一半,走廊響起了腳步聲。
  「瑠璃,妳出房間了嗎?」
  菖蒲的身影出現了,櫻也隨後現身。她們想必是回房後發現雛菊不在房內,到處在找她吧。
  「……!」
  這時,門在雛菊面前猛地關上,雛菊一驚,當場跌坐在地。
  「雛菊大人!」
  「雛菊、雛菊沒、事。」
  雖然說跌坐在地,並沒有摔得很嚴重,雛菊連忙站了起來,並不好意思地笑著,覺得自己讓人見笑了,但是菖蒲看見她的模樣,臉上頓時浮現憤怒之情。
  「瑠璃!妳竟敢對花葉大人這麼沒禮貌!出來!」
  「那、那個,雛菊沒事。」
  「花葉大人您不是主動到這間房間來的吧?以瑠璃的個性,肯定是她派動物過去找您,我有說錯嗎?」
  「是、是這樣、沒錯……」
  「瑠璃!瑠璃!妳為什麼不出來!妳這樣是丟夏天代行者的臉!如果妳有話要說,就出來說!不要看苗頭不對就躲起來!」
  「菖、菖蒲、小姐……」
  雛菊被夾在門與菖蒲之間,顯得驚慌失措。
  「雛菊大人,您有沒有受傷?」
  「櫻,雛菊沒事!雛菊只是、打個招呼、而已,真的!」
  櫻看著雛菊拚命解釋的樣子,鬆了口氣地點點頭。
  「菖蒲小姐,我家主人沒有受傷,她們似乎真的只是兩位代行者互相打聲招呼而已。」
  「可是……!」
  「雛菊大人這麼說不會是為了包庇。瑠璃大人在八年前成為代行者,因此兩位大人是第一次見面,當然會想寒暄兩句。原本應該是我們也在場最好……」
  菖蒲欲言又止地瞪著那扇門,不過後來就重重嘆了口氣,不再訓斥瑠璃。三個人回到了雛菊的房間前。
  「很抱歉我沒有控制住脾氣……我以為就算春天代行者大人來了,那孩子也不會離開房間……我一方面驚訝,一方面也氣她那麼任性……」
  菖蒲道歉後,雛菊開口打圓場,要她別放在心上,但是菖蒲搖了搖頭。
  「我一開始該解釋清楚的……結果我隱瞞了家族的恥辱。」
  垂下肩膀、陰鬱地如此訴說的菖蒲,給人的感覺十分疲憊。
  「我的主人葉櫻瑠璃目前正在罷工,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個月……她像那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肯出來……」
  罷工這個詞讓原本就很困惑的春天主從二人更加混亂了。菖蒲掛上自嘲的笑容,繼續說下去。
  「我要結婚了,因此之後會辭去隨從的工作。就是為了這件事……身為主人的妹妹罷工至今……」
  春天代行者一行人造訪夏離宮的這趟旅程,就這樣伴隨著混亂展開了。
  
  
  菖蒲請她們好好休息後,雛菊與櫻在各自的房間整理行李,整理完又到了櫻的房間集合。
  「……」
  「……」
  兩人都受到了衝擊。
  「結婚。」
  「罷工……」
  她們不發一語,把抱枕抱在胸口,像是懷抱著茫然的不安。
  「唔……櫻妳有、結婚的……打算嗎?」
  率先表達出內心不安的是雛菊。
  「什麼!沒、沒有!我的心願是一輩子侍候雛菊大人!沒有結婚的計畫,也不想結婚!」
  櫻搖頭搖得像是頭快斷了,否定她的話。
  「可是、可是、可是呢……如果、對方是……是凍蝶大哥的話呢……?」
  雛菊宛如踩到了地雷,櫻頓時面無表情,語氣變得低啞。
  「什麼?為什麼要提到那個傢伙,您和那傢伙有聯絡嗎?」
  「櫻、櫻……妳、妳這樣、好可怕……因為……小時候,妳和凍蝶、大哥……」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已經丟進垃圾桶,在垃圾場焚化了。那只是我單相思,所以請不要再提起……雛菊大人,更重要的是您不會想罷工吧?如果您有什麼不滿,請立刻告訴我。」
  「沒、沒有……」
  「這樣啊,那就好。抱歉……我有點不放心。」
  「……因為雛菊……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嗎?」
  這句話拋出後,雛菊與櫻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櫻大概沒料到雛菊會說出這句話來吧。
  「不是……」
  櫻被雛菊盯到慌了手腳,不由自主地垂下雙眼,逃離心愛神祇的視線。
  「雛菊大人的確是有罷工前科……」
  她拚命動着腦筋,想找到委婉的說法,以免傷害到主人。
  「可是您和夏天那位大人的情形不一樣……」
  說完後,她瞥了雛菊一眼,只見雛菊半張著嘴愣住了。
  「前科……雛菊最近、才學到、這個詞……」
  雖然櫻說得婉轉,不過看來不該加上『前科』這個詞。
  「……對、對不起……雛菊是、罪人……」
  「對不起!對不起!您不是!您不是罪人!」
  「沒、關係……畢竟雛菊、有前科……」
  「雛菊大人,請您忘了這句話!過來人!您是過來人!我的語言能力不好!拜託您忘了!吃個點心好嗎?」
  「嗯……」
  雛菊搖頭,接著往櫻靠過去,拉起她的手。雛菊用雙手握住櫻的手,像在幫她暖手。
  「雛、雛菊大人……?」
  突然拉近的距離讓隨從心跳加速,雛菊輕聲訴說發自內心的話語。
  「櫻……對不起,雖然、雛菊是、罪人……」
  她似乎是指過去發生的種種事情。
  「為了櫻,雛菊會、讓自己、變好。」
  兩人之間發生的那些哀傷、快樂和辛苦的事。
  「雛菊會變、好人,所以……不要、抛棄、雛菊……」
  將這一切全部囊括並加以傾訴。
  「不要、拋棄雛菊,櫻,只要是、為了妳,雛菊、什麼事情、都會去做。」
  在這時的櫻眼裡,她看見了雛菊的背後閃耀著光芒。
  戶外的自然光照進屋內,灑落在雛菊的頭髮與肌膚上,映照得無比耀眼。
  安靜的房間裡只有她們兩個人,春神正在祈禱,像在懺悔室裡告解。
  她在那裡,向無力的人類祈求。
  她唯一的心願,只有祈求對方待在自己身邊。
  啊啊,這位大人永遠都這麼孤獨。
  櫻為了自己的可靠感到自豪,但同時也感到寂寞。
  這位神祇的行動迄今為止都一再觸動自己,但是此時她真的湧起了傷感的情緒。
  「我怎麼可能拋下您……雛菊大人。」
  這次換櫻空著的那隻手握住了雛菊的雙手。
  「……因為發生過那種事,我們現在才會在這裡。所有難關都要兩個人一起克服,不會輸給任何人——我們不是發過誓了嗎?」
  她的語氣十分溫暖而且真摯。
  「嗯……」
  因此雛菊也放鬆了下來。
  抵達的那一天她們各自分到了房間,只是到頭來,她們還是像對姊妹睡在同一張床上。
  
  
  隔天,兩人確認進行春天顯現的場所後,在那裡獻上歌舞。
  關於季節顯現,在舉行儀式的地方春天會立刻到來,不過周圍則是緩緩出現效果。
  雛菊的歌舞隨著次數增加,更增添了神祕色彩。
  「東來西去,見風花飛逝。」
  彷彿春天成了她本人,愛戀著冬天。
  「細雪,灰雪,色彩變幻,冬逝去。」
  四季歌有許多種類,詠唱情歌時,她的歌聲最為嘹亮。
  「淡雪,粉雪,花飛雪,東來西去。」
  櫻知道原因,注視著她的視線百感交集。
  「越過千山,越過萬里。」
  不同於輕易討厭冬天的櫻,她仁慈的主人絕不把理應存有的怨恨說出口,看起來甚至像是因為無法相見,變得更加思念對方。
  「縱然未能擁抱,春仍長隨其後。」
  即使雛菊思念的對象,就是她遭人綁架的原因。
  ——慈悲為懷有時也讓人傷腦筋。
  「僅在此、聊表心意,春天、已順利、降臨此地。」
  歌舞結束時,櫻一手拿著外套與毯子衝上前去,像是抱住對方似的包緊了雛菊。
  「辛苦了。待會還得走回去停車的地方,先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
  「好。」
  「我準備了熱焙茶和冰運動飲料,您要哪一個?」
  「雛菊要、熱茶。」
  櫻打開輕巧的折疊椅,讓雛菊坐在上面。她從行囊拿出可以保溫保冷的燜燒杯,輕輕遞給雛菊。
  接著,她拿出繫在登山包上的紅色油紙傘,站到坐在椅子上的雛菊身邊撐開。
  晴朗的冬日,雪山中紙傘下的少女主從二人,實在是如畫般的景象。
  「……櫻,妳不用、這麼做……」
  只有自己坐著似乎讓雛菊感受不太好,困擾地垂下了柳眉。
  「雛菊大人,這是您應當得到的禮遇。」
  「上山來、進行顯現、的工作,妳也、累了吧。」
  「我一點也不累。」
  「傘很重,不要、用了吧?」
  「我想找適合雛菊大人的傘,這把傘是經過一再精挑細選才選中的。作工非常優良,雖然是粗柄戶外傘,不過重量意外地輕喔,再說紫外線是肌膚大敵。」
  「不然、妳也一起、坐吧。」
  「椅子只有一張。」
  「妳坐、椅子,雛菊坐在、妳的大腿、上。」
  「什麼?」
  「雛菊坐在、妳的大腿上,這樣我們、就能一起坐了。」
  「……我無法拒絕。」
  這個邀請實在太有魅力,櫻不禁把隨從的身分拋在一邊答應了。櫻依然撐著傘,一張小椅子上坐著兩個女孩子,她們緊依著對方而坐,就像一對感情要好的姊妹。
  ——好幸福。
  這個地方十分幽靜,沒有多餘之物,如果硬要說的話,大概只有雪了吧。
  「雛菊大人,您不要一直盯著雪,眼睛會受傷。」
  「可是,雛菊、就是、會不自覺地、看。」
  如果沒有隨時在迷惑自己最心愛主人的遍地白雪,這一刻會更完美。
  「雛菊大人。」
  「嗯。」
  「……別看了,讓眼睛休息……」
  櫻的語氣像在鬧彆扭,用一隻手遮住雛菊的眼睛。即使明白這麼做沒有什麼意義,只有現在,只有這一刻,她希望主人只屬於自己。
  「對不、起。」
  聽見這聲道歉,櫻嘆了口氣。指尖感覺到雛菊搧動著睫毛,可能是從手指隙縫間在看雪吧。這位主人基本上非常乖巧,只是一旦有所堅持就不會退讓。櫻明知道這點,不禁覺得固執的自己實在很蠢。
  雛菊的視線沒有看向她——儘管這是她坐在自己腿上的緣故。
  而她始終看著雛菊。
  「……不知道、狼星、大人、好不好。」
  雛菊的黃水晶瞳孔直視著就要消失的積雪。
  那位代行者帶來的季節殘骸。
  「那種人誰管他,您不需要掛心。」
  櫻不自覺尖酸地說。
  「……雛菊只是、在想,不知道、他好嗎?」
  「他要是過得好才讓人生氣,希望他活在痛苦中。」
  「別這麼、說……櫻,雛菊呢……其實不恨、狼星、大人,也不恨、冬天……」
  「……」
  「因為那是、『我』以前、喜歡的人……現在也……忍不住、在意、而已……」
  雛菊的說法有點奇怪,但是櫻沒有感到疑惑,直接反問回去。
  「您是說那不是您自己的意思嗎……?」
  「……雛菊也、不明白……第一次、見到妳、的時候,雛菊知道、妳就是、櫻……只是,畢竟是、借來的……」
  雛菊說著,有些無所事事地擺動雙腳。
  「……感覺就像、闖進、陌生人的、家裡、住下來……」
  「可是那裡就是您的家啊。」
  「是沒錯,但是、感覺就是、不一樣……所以呢,雛菊非常……非常、感謝妳、願意對、『替代品』……的雛菊、這麼好。」
  主人奇怪的言行,聽得櫻滿臉難過。
  她忽然覺得坐在腿上的少女有些捉摸不定。
  ——別說這種話。
  這聲懇求沒有說出口,在腦中不斷迴響。
  
  
  『……妳可以、走了,雛菊會、自己、去死。』
  
  
  響遍腦海。
  「雛菊大人,醫生不是說過嗎?這是您延伸出來的人格。」
  櫻像是同時在說服自己,刻意說得十分堅定。如果自己在這時候不說得有自信點,主人有可能會崩潰,她絕不會表現出這種不安。
  「……嗯。」
  「您不是替代品,您同樣是花葉雛菊大人。」
  「…………」
  「就算您不這麼覺得,我也知道您就是雛菊大人。不過您不用回到過去那個樣子,我一樣很喜歡現在這個新的雛菊大人。我喜歡您……努力的模樣。」
  「……嗯。」
  兩人的對話原本可以漂亮地結束在這裡,但是雛菊將小巧的腦袋瓜輕輕倚在櫻的身上。
  「……那麼……」
  她把身體重量交給櫻,足見她對櫻的信任。一次次的心碎,一次次把碎片黏好,好不容易重新站起來的少女所寄予的信任,在櫻心中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取代。
  所以說,櫻絕不會背叛她。
  「雛菊可以……思念……狼星、大人嗎……?」
  不可以背叛。
  就算自己用來鼓勵她的那些話,演變成始料未及的請求。
  「雛菊呢……想讓他們、見面……為什麼、呢……自己變成了、別人,喜歡、狼星大人、的心情、卻似乎、沒有消失……」
  不管內心多麼浮躁,也不能背叛。
  「櫻……雛菊呢……想見、狼星、大人……想讓『那孩子』、和他、見面。」
  萬一這麼做,自己說不定連『現在的』雛菊都會失去。
  ——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櫻回想起坐在腿上的主人回來的當時,內心感受到的恐懼。
  
  
  黎明十八年,秋天。
  
  
  一位少女來到了春之里。
  
  
  群山環繞的春之里沒有記錄在大和的地圖上面。
  養育四季代行者的『里』分布在大和的各個地方。
  「春之里」、「夏之里」、「秋之里」、「冬之里」,所有地點都是受到保密的國家機密。
  其中,所有相關人士,皆認定自然景觀最豐富優美的就是「春之里」。
  里外面有座巨大的圍牆,用來隔絕外界的接觸。
  穿過圍牆後,可以看見一間間的茅草屋。里的入口處有一條大路,筆直通往鎮守的森林。走出森林後是一座小矮丘,長長的石階延伸至山丘上方,兩旁種植著季節花卉與樹木,一路上去後,就能抵達春之里的樞紐。
  那裡是祭祀『春天』,培育春天代行者的『社』,構造上分為服侍者生活的本殿,以及祭祀四季的拜殿。一座華麗的大和宅邸,建在寬闊的土地上。在這古樸的春之里,外來的訪客不安地站在社前面。
  若要以一句話來形容,這名女孩子很寒酸。
  看得見幾絲白髮的黒髮沒有整理,長到了腰間。而且也許是沒錢買衣服,季節都要接近秋天了,她卻只穿了件黑色薄襯衫搭配牛仔短褲。
  原本這裡不是這樣的女孩能進入的地方,不過她是受邀前來。車子不知道從哪裡把她載到這裡,她在山裡走了一陣子,終於來到這個地方。
  一會兒過後,身穿和服的女子從社本殿走出來。
  『里長在裡面等妳……妳有帶替換的衣物過來嗎?』
  女孩搖頭。真要說起來,她根本沒有帶什麼東西。雖然揹了背包,但裡面空空如也,只隨便地把刀塞進去。
  『……妳這副德性不能前往晉見。』
  『是你們叫我過來的。』
  『我們是請春天代行者的隨從過來……不是無家可歸、全身髒兮兮的旅行者。』
  『我只是來這裡聽你們有什麼話要說,不覺得有必要正裝出席。』
  女孩看見對方侮辱的眼神,不服輸地瞪了回去。
  
  
  『……我明白了。姬鷹櫻小姐,裡面請。』
  
  
  美輪美奐的大和屋宅簡直就像一座和式的城堡。
  不管走到哪,都可以看見美不勝收的大和庭園。
  櫻在本殿繞來繞去,終於走到接待室的房間。
  然而,叫她來的人沒有立即現身。她在中午過後抵達里,但是直到夕陽染紅了天色,她才見到找她來的那個人。
  『……為什麼要我等那麼久,老太婆……」
  櫻劈頭就這麼說。
  對方毫不畏懼她的先發制人,也應了回去。
  『注意妳的用詞,小女孩。』
  這位老婆婆是管理春之里的里長,年紀大約超過七十歲了。
  本殿一角的和室裡,兩個人跪坐著面對彼此。
  『姬鷹櫻……妳打著搜索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的名義……把自己賣給冬之里……在冬天拋棄妳後,淪落到人類社會,過著慘不忍睹的日子……妳這麼不知廉恥,我們非但沒有制裁,還迎接妳回來,妳就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嗎?』
  櫻聽見這番冷漠的話,不甘示弱地用鼻子哼笑。
  『……話不能這麼說。我出生在里,可是服侍的對象不是里。我的主人只有一個人。既然主人消失,我當然要去找她。你們早早就結束搜索雛菊大人的行動,和你們在一起也沒有幫助,至少冬天那裡還有利用價值。再說,你們不是迎接我回來,是找我回來,不是嗎?』
  『……妳講話變得很粗魯呢。』
  『如果九歲就被人拋棄,講話自然不會好聽到哪裡去。』
  『……我們想將妳培養成不管遇上什麼事都不會斷的刀,看來是失敗了。哪裡有利可圖就往哪裡去,對象是誰都無所謂,簡直是娼婦。』
  櫻沒有理會對方的中傷,只是冷笑著繼續說下去。
  『娼婦也沒關係,只要是為了主人,要我當強盜或是娼婦都行。所以呢,你們把連看都不想看一眼的人叫來這裡是為什麼?難不成是打算在這裡進行審判?』
  『……』
  『還是要交換情報?如果要重新展開搜査,我可以提供我這裡所有的情報。』
  『我們不會重新捜査……』
  櫻嘲笑著,似乎早就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
  『我想也是……畢竟你們賭雛菊大人會死嘛。』
  現場瞬間散發彷彿空氣出現龜裂的緊張感。
  原本就惡劣的氣氛變得更糟糕,她們兩個人都感受到了。
  里長張開嘴巴像是有話要說,然而櫻早一步阻止了她。
  『代行者只要生命沒有被奪走,或是季節顯現的神力沒有耗盡,就能行使春天。』
  ——這群陽奉陰違的傢伙。
  『一旦無法行使,下一任的春天會隨即出現。』
  ——還不知恥。
  『那位大人消失後過了八年,至今還沒有春天,可見雛菊大人還活著……』
  ——無恥、無恥、無恥!
  『你們卻巴不得雛菊大人趕快死!才會結束搜索……不知廉恥的人是你們!這群無賴!』
  櫻感覺腦子裡像是有一鍋滾燙的熱水在沸騰,她雖然坐著,卻怒罵到喘不過氣來。她因為壓力,得到了過度換氣症候群。
  『……!』
  按住嘴巴,深呼吸。為了不讓病情發作,她忍下了苦悶的情緒。
  ——說出來了。終於說出口了。
  櫻一直想用這項事實來訓斥他們。
  然而,說了之後也沒有感覺心情比較輕鬆,甚至也不覺得高興,只感受到空虛與無可言喻的哀傷。眼眶似乎要泛出淚水,她咬緊了唇。
  『……居然希望產生新的代行者……真虧你們敢有這種想法……!』
  說出最後那句話時,她只能擠出痛苦的聲音。
  里長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
  如果要歸咎責任,該認錯的明顯是春之里。
  依順序來說,按櫻的話可以這麼解釋。
  這個國家的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遭不明人士綁架,下落不明。
  四季代行者若本人死亡,或年屆高齡無法再使用神力,能力會轉移給其他人。轉移對象是從四季代行者此一制度開始的神話時代便延續下來的血脈的某個後裔,以超自然的方式選出。
  既然沒有出現繼任者,表示花葉雛菊遇擄後還活著。
  然而,春之里在相當早期就放棄了搜索。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有個一旦無法完成使命就遭人遺棄的女孩。
  『不管是現在,還是這一刻!你們見死不救,還真有臉……!』
  『……保存獲命為四季代行者的原始人類血脈……是里存在的最重要理由。』
  里長慢條斯理地說道,像是想安撫櫻的情緒。
  『……我們春之里的目的是順利把春天帶來這世上,如果代行者消失,當然需要找出繼任的代行者。我們無法對不會回來的人抱持希望或是付出金錢。她是被匪徒擄走的……誰都以為她早晚會喪命。』
  『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吹捧成神,失去用處就變垃圾嗎……』
  『……』
  『可是,你們猜錯了,她這八年以來都活著!我不該來的……我不知道你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光是和妳講話就覺得反胃……』
  『等一下……櫻,妳聽我說。』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們沒有要展開搜査,叫我來有什麼意義!嘲笑我嗎?』
  『不是的,聽我說,櫻。』
  櫻沉默地站了起來,里長見狀,試圖留住而抓住她的手臂。櫻猛力揮開,但又再次被她抓住。
  『……喂,要是妳仗著自己是老人家,以為我不敢動手……』
  『她歸來了!』
  櫻一時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
  『……什麼?』
  她無法呼吸。
  『……雛菊代行者回來了。大約半年前有人發現了她……這件事還沒有對外公布……』
  『……居然有這種事,可是……』
  櫻發出嘶啞的嗓音。聽見這麼驚人的消息時,她應該要馬上追問下去,或是感到頭暈目眩吧,但是實際上根本做不到。
  她發不出聲音,取而代之的是身體出現反應。指尖發抖,而且完全克制不住。她不覺得冷,牙齒卻在打顫。
  『可……可是……』
  終於擠出聲音時,傳出的是少女孱弱的嗓音。
  『半年前……?既然找到人了,為什麼不公布……也不聯絡我……』
  『我們不知道妳的去向……說到底,我們本來也打算換隨從……』
  得知更令人心痛的事實,櫻說不出話來。
  『……!』
  代行者遇襲時沒能盡責的隨從,本來就該調離崗位,但親耳聽見還是讓她大受打擊。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要叫我過來?
  櫻不認為這位里長會如此體貼,允許自己和過去沒保護好的主人會面。
  ——肯定有什麼隱情。
  櫻這麼判斷,並瞪向里長時,里長像是看穿櫻的心思,輕聲說了起來。
  『國家治安機關將花葉雛菊交給我們,我們努力協助她復原,但是她的狀態遲遲沒有起色……再這麼下去,恐怕她會無所作為就結束生命。因為那起綁架案……她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心靈崩壞……不對,是「接近神的狀態」。為了阻止這種事情發生,我們換了好幾次隨從,可惜都不順利……』
  聽見里長這麼解釋主人的現狀,櫻不禁臉色慘白。
  『她、她還有辦法講話嗎?』
  『……雖然退化到幼兒階段,還是有說話能力。若一直像這樣失去身為人類的平衡,她會太接近神……也就是說——』
  這些話又更加撼動了櫻的內心。
  『她會早逝。』
  確認櫻不會逃走之後,里長放開她的手,勸說道:
  『隨從的存在意義……比起保護代行者的人身安全,更重要的是保護其心靈,讓他們停留在人類世界。四季代行者……即使他們否認,他們依然是現人神……是異於我們的生物。一旦失去人心,自然會往神靠攏……萬一過去就回不來了。姬鷹櫻,妳……我其實不想要妳回來……可是,如果要救那位大人,只能靠妳了。』
  『……妳還……真……講得出……』
  櫻的腦中浮現出各種話來。
  
  
  ——『太遲了』、『都是你們害的』、『要死應該是妳去死』、『為什麼不早點叫我來』、『早知如此,當初為什麼趕我走』、『誰教你們拋棄她』、『你們根本不願意救她』。
  
  
  『……妳或許會予以否定,但我個人希望能為生還的那位大人盡份力。拜託妳救救雛菊大人。』
  
  
  ——『騙子』、『妳以為她很快就會死了吧』、『可是她沒有死』、『那位大人在你們放棄她之後,活了好幾年』、『我想現在就讓你們嘗嘗相同的滋味』、『她對你們來說只是工具』、『但是在我心中、在我心中——』。
  
  
  『我這就帶妳過去,她現在住在拜殿……』
  
  
  ——『在我心中,她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女孩子』。
  
  
  腦中的話語猶如一波波詛咒的浪潮,從未消失,但是櫻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怕自己一旦開口說話,會忍不住揍向眼前這位里長。不管再怎麼痛恨,她總歸是能讓自己與消失的主人聯繫起來的一個點。櫻明白自己這時候應該表現得安分點。她心知肚明,咬唇忍了下來。
  ——但是我絕不原諒她。
  她將復仇的念頭刻在心裡,默默跟著里長走在通往拜殿的路上。
  一抵達拜殿,里長就離開了。
  她表示自己不在場比較好,還說已經事先通知過有人會過來。
  『打擾了。』櫻如此宣告並進入室內。拜殿擺設四季春像的空間,有條延伸到深處的廊道。她接連拉開紙門往裡面走,彷彿闖進奇幻世界裡。
  這一路上經過的和室裡吊滿了乾燥花,而且愈往裡面走,光景愈是古怪。這些乾燥花似乎不限種類,滿天星、薔薇、薰衣草、千日紅與星辰花等各種花束裝飾在牆上。往上看的話,天花板也吊著花,置身在房間裡面,宛如身處花海。最後,她終於走到一間被花與草木淹沒的房間,此處甚至看不出和室的外型。她方才提心吊膽地進了好幾間房,到處都沒有看見人。這樣隔離起來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原因。
  她站在最後一間房門前,心想應該就是這裡了,視線不經意地落在腳邊。
  『……?』
  透過紙門的隙縫,輕風將花瓣送到櫻的腳邊。淡粉色的桃子形狀,是櫻花花瓣。
  ——她真的在裡面。
  現在的季節是秋天,紅葉與銀杏圍繞著整座里,不可能有櫻花綻放。櫻花花瓣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匪夷所思。
  ——這是春天代行者的力量。氣味不同。
  不同於秋天的氣味吸引著她,氣味虛幻,彷彿馬上會醒來的一場夢,是春天的香氣。櫻走上前去,把手放在紙門上。門拉開後,又有幾片櫻花花瓣飄了過來。
  花瓣輕盈飄落,一圈又一圈繞著,像在跳舞。
  一看見門後的世界,她瞬間驚嘆出聲。
  眼前的景象十分具衝擊性,只消一眼就足以征服人心,呈現出女王般的誘人力量。
  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作用,美得宛如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搖啊,搖啊,櫻花兒。
  落啊,落啊,櫻花兒。
  花香飄啊飄。
  春天來了,闔上眼,不知為誰妝點。
  為誰妝點,為誰妝點,春天來了,春來了。」
  
  
  身穿純白和服的少女坐在簷廊唱著歌,庭院裡長出一株約有成年男人高的小櫻花樹。代行者的力量是變弱了,但她仍確實顯現了春天。
  『來啊來啊……』
  少女唱到一半停了下來,朝櫻的方向轉過頭。她的眼裡似乎沒有把櫻認知為舊識,轉身便赤腳踩到庭院裡,身體明顯擺出了準備逃走的姿勢。
  『雛菊大人!』
  櫻慘叫似的大喊。
  『雛菊大人!我是櫻!我是……我是您的櫻啊!』
  少女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自己的主人就在眼前,櫻沒能保護的春神還活著。
  光是這個事實,就讓她痛苦得無法呼吸。
  『我是姬鷹櫻……!』
  ——吸氣,證明自己的身分。
  『對不起,沒有保護好您……!』
  ——妳的神就在眼前。
  『我一直……一直……』
  ——她就在眼前。
  『我一直在找您……!雛菊大人……!』
  櫻不知不覺屈膝倒地,泣不成聲。
  『……!』
  她其實是想正式地下跪,只是哭得全身無力,連手也沒有握住的力氣。
  『……嗚嗚……嗚……嗚、嗚嗚……』
  她只是一邊哭,一邊搥打著地板。她心想自己得跪好才行,努力挪動發抖的手,讓額頭貼在榻榻米上,只可惜馬上又倒了下去。
  『櫻。』
  機械人般的嗓音響了起來,櫻不自覺抬起頭。
  『……櫻……?』
  櫻的神無聲無息來到眼前,俯視著她。少女的指尖戰戰兢兢地撫摸著櫻流下滂沱淚水、表情渙散的臉、頭髮與雙唇。
  『妳……真的、是……櫻?』
  『雛、雛菊大人……』
  『妳的、頭髮、怎麼、了……?以前、妳是、漂亮的、黑髮,現在、變白、了。』
  『雛菊大人、雛菊大人、雛菊大人……!』
  櫻伸長了發抖的手。
  『……雛菊大人,我好想您……我一直、一直在找您。』
  她克制不了自己,抱住了雛菊的腳。
  『……』
  為了安撫抱住自己的櫻,雛菊摸了摸她的頭。
  她的聲調全走了音,維持奇怪的說話方式繼續說下去。
  『雛菊大人……!雛菊大人……』
  『櫻,妳在、找雛菊、嗎?』
  『我在找您……我一直在找您……』
  『一直、在、找雛菊……?』
  『一直……一直在找……!我沒有一天不在找您!……雛菊大人……』
  雛菊聽見她這麼說,原本恍如夢中的表情變得有些哀傷。
  『這樣啊……原來、妳在、找雛菊……對不起喔……』
  『別、別這麼說……我這個隨從沒能保護您,在此向您致上最深的歉意……如果您怒氣未消,不論什麼處罰……』
  『……雛菊不是、那個、意思。雛菊呢……』
  『是,雛菊大人。』
  櫻抱著不管什麼事都願意接受的想法,看著主人的臉。
  『已經、死了。』
  這句話出乎櫻的預料,有如冷雨打了下來。
  『……死、死了……是什麼意思?』
  『……原來的、雛菊、死了,現在的、雛菊、是另一個人。』
  『……雛菊大人?』
  咚——心臟發出不祥的響聲。
  櫻不由自主地揚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因為眼前的人長大後,出落得更加美麗。
  雖然散發出虛幻的氣氛,但這個人確實是自己的主人,不可能看錯。櫻仔細觀察,十分肯定她就是自己長年來找尋的春天代行者,況且櫻花的顯現就是最好的證據。
  『不同人……的意思是……雛菊大人,抱歉,我……無法理解……』
  『之前、那個、雛菊因為、忍耐、不下去,中途、消失了……現在這個、【雛菊】是、替代品,不是、妳找的、那個雛菊……』
  『……您的說話方式的確和以前很不一樣……可是……』
  『我們不是、同一個人,雖然雛菊、這麼告訴、大家……』
  『……』
  櫻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而且不是自己可以輕易想像出來的事。雛菊傷腦筋地垂下柳眉,看著櫻。
  她擺出的表情像在說『該怎麼安撫這個忽然跑出來、不知所措的少女』。
  櫻不自覺放開了抱住雛菊的手。
  『……對不起、喔。』
  缺乏溫度的嗓音又響了起來。
  『…………對不起、喔,櫻……所以說,妳可以、離開了。』
  聽見這委婉的拒絕,櫻感覺胸口一陣刺痛。
  『是、有人找妳、過來的、吧?雛菊之前、明明、說過……不用、這麼做。』
  或許這位大人的確和以前不一樣。
  『雛菊知道喔……知道大家、都在、等【那孩子】、喪命。』
  說話方式不同,表情也不一樣。
  『那麼、雛菊會讓、他們、如願,現在的、【雛菊】、早晚會死,不用管、雛菊。』
  彷彿是一名只有外貌相同,內在全然不同的少女在說話。
  『到時候,妳可以、服侍、下一位代行者。妳可以、走了,謝謝妳、過來。』
  櫻膽戰心驚,夢想中的重逢如今正演變成與想像完全迥異的事態。
  『……!』
  她眼前擺著一個選項,要她在這時候死心離去。
  聽從雛菊的話離開這裡,忘記春天代行者活下去。
  這個選項浮現在她的腦海。
  ——不要這樣說。
  內在的自己立即否決了這個選擇。
  ——不要這樣說。
  自己長久以來執著於一位少女,為了那個人而活。如今卻說因為少女平安活了下來,因為自己也不受歡迎,所以還有展開新的人生這個選擇。
  ——我不要這種人生。
  她大可順著對方的意思離開,反正自己現在才十來歲,人生還有很多機會可以重來。
  自己可以過一般人所度過、正確無誤的時光,機會就在眼前。說不定這是最後的機會。不管有沒有季節都無所謂,和我的人生沒有關係,只要這麼說就行了。不用理會十年前賭上性命救了自己的少女,反正對方也說不需要自己。
  ——那……
  命運低吟著。
  ——那又如何。
  命運低吟著,但是櫻不打算接受。
  ——那又如何,我不需要正確。
  她拒絕了一度想像起沒有雛菊的人生的自己。
  交很多雛菊以外的朋友,上學,談戀愛,結婚,或許生子,度過平凡且安穩的生活就好。
  ——囉嗦。
  面對低吟不止的命運。
  『不……』
  ——真的吵死了。
  櫻惡狠狠地唾罵著。
  ——吵死了,去死,快消失。
  她殺了腦中那個打算背叛主人的自己。
  她一再一再殺死那個自己。揍死。輾死。絞死。刺殺。囚殺。磔殺。射殺。毒殺。虐殺。殘殺。誅殺。扼殺。伏殺。宰殺。
  殺、殺,全部殺光,只留下忠心耿耿的那一個。
  『不,我能回去的只有一個地方。』
  現在的姬鷹櫻就是這樣形成的。
  ——雜音全部去死,廢話少說。
  主人還活著,她不需要自己,但那又怎麼樣。
  ——除了待在這位大人身邊的權利,我什麼都不需要。
  『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是您的僕人。您是我唯一的歸處。』
  那又怎麼樣——櫻再次把這句話刻在自己心裡。
  『請原諒在下長久以來沒有隨侍在您身邊,姬鷹櫻如今重返工作崗位。』
  她這麼說的時候,雛菊的眼神像是覺得難以置信。
  
  
  ——絕對不能失去雛菊大人的信任。
  
  
  櫻有種不安的感覺,彷彿有可怕的蟲子在自己的體內亂竄。
  她知道自己該順從主人的意思,滿足對方的心願。雛菊已經不在憎恨的深淵之中,但是櫻怎麼也擺脫不了痛苦的回憶。
  十九歲的少女背負著這樣的壓力太過沉重,本人甚至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被壓得無法動彈。
  「可是,是冬天害您被抓走……」
  為了轉移痛苦的心情,她說出了這句話。
  ——明知道不該這麼說,我還是說出來了。
  櫻知道雛菊不可能接受這種說法。
  「……不是、的,犯罪的、是、匪徒。」
  櫻用來逃離痛苦的方式,雛菊已經不需要了。
  「就算他們棄您不顧,害您的人生全毀……?」
  雛菊的人生遭受了殘酷的背叛,她卻能夠克服。
  櫻還做不到。說不定永遠不可能做到。
  「如果是其他人……不……沒有我們可以相信的人……」
  不對,不是做不到。
  「沒有、這回、事。」
  而是她不想做到。
  「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不想做到。如果不繼續憎恨下去,櫻將失去動力。
  
  
  「為什麼、妳要、這麼說呢?」
  雛菊不再倚在櫻身上,把身體轉了過去。兩人的視線終於交會,那是櫻想要的視線。主人看向自己的那對黃水晶的瞳孔,正流露出哀傷的波光。
  「把狼星、大人、和凍蝶、大哥、當成壞人,心情、就能輕鬆……了嗎?」
  ——神。
  「雛菊懂、妳的心情,雛菊以前、也是這樣,很痛苦。」
  ——我的神。
  「不過、呢,那只是、我們自己、想要、製造出、壞人、而已。」
  是如此天真與純潔。
  「是妳、教會了、雛菊、這件事。」
  ——您用那雙看透世界的眼神看待事物。
  「妳這麼、教雛菊,為什麼還、說出、這種話……?妳其實、知道吧……?那一天、他們兩個、想保護、我們……」
  ——深深傷害了我。
  「如果一定、要有壞人,妳會一直、這麼、痛苦。」
  雛菊的話語有如聖潔的祈禱。
  「……雖然、妳不用、改變,雛菊也、喜歡妳……」
  這樣的祈禱,為櫻指出了一條光輝且不感到痛苦的道路。
  「可是,雛菊不想、看到、妳痛苦。」
  然而,櫻不想放下憎恨。如果現在放下的話……
  「……雛菊大人。」
  自己肯定會變得脆弱。
  ——我找您找了好幾年。
  變得脆弱。
  ——春天放棄了,冬天放棄了,我依然繼續找。
  一旦變得脆弱,就無法成為刀。
  ——我需要憤怒。
  萬一無法成為刀,就無法保護最愛的少女。
  ——我需要憎恨,雛菊大人,您不知道吧。
  無法保護最愛的主人。
  ——您不知道吧。如果沒有憎恨……
  保護不了。
  ——有人會因此活不下去。
  保護不了的話,雛菊與櫻都難逃一死。
  「……」
  櫻吐了口氣,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緒。
  「我會努力照您所說的做。」
  「真的、嗎?」
  「對,我會努力……所以說……雛菊大人。」
  「什麼、事?」
  「可以請您再說一次喜歡我嗎?我想要有努力的動力。」
  櫻說出口後,不禁覺得這真是個愚蠢的心願。
  ——我知道,這種心願既愚蠢又膚淺。
  這種要求簡直就像討拍的小孩子。痛恨的對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主人的好感,因為討厭這個樣子,耍賴地說自己也要。明明她不是自己的母親,也不是情人。
  「說謊也無所謂……」
  主人與隨從。神與神。女與女。男與女。雙方的組成在各方面都不一樣,這樣的對抗實在很傻,這一點櫻也明白。狼星和雛菊的關係,根本不同於櫻和雛菊的關係。
  憎恨也好,束縛主人的內心,要她眼裡只有自己也好,都是愚蠢的行為。
  ——對不起。
  但她還是想要這個少女的愛。
  ——我把您當成了替代品。
  靠著負面情感活到現在的櫻,需要的正是雛菊。這個少女是她唯一的生存希望。
  ——您自己明明也很痛苦,對不起。
  所以她想要雛菊的視線,想要她的關心,而且祈求對方也能愛自己。
  「……為什麼、又說、這種話……雛菊不會、說謊……」
  儘管不用對抗,神已經對她相當慈愛,她還是很痛苦。
  「雛菊喜歡、櫻。」
  雛菊以真誠的聲音,說出了櫻想聽見的話。
  ——太好了。只要您喜歡我。
  「雛菊喜歡、妳,不管是、妳溫柔、還是生氣、的時候。」
  ——我就感覺自己得到了原諒。
  「雛菊喜歡、妳,很喜歡、妳。」
  ——這樣的要求就像在要免罪符。
  「不用、擔心,櫻。」
  只有雛菊,能為櫻從十年前就痛苦不堪的內心療傷。
  「……雛菊大人。」
  櫻決定假裝沒看見不合己意的現實。
  「雛菊大人,我也喜歡您。」
  再讓我憎恨一下這個世界。櫻放開紙傘,讓其落在地面,她抱住了面對自己的主人。置身雪地,像要抵抗反射兩人的光芒般抱住雛菊。雛菊任由她抱住,在她懷裡微笑說道『好痛喔』。櫻急忙放輕力道。
  「雛菊大人……」
  「沒關係,不用、擔心……」
  「是……」
  雛菊安撫似的說。不論櫻做出多麼失態的行為,雛菊也不會拋開她,這番心意透過言語傳到了櫻的心裡。
  ——對不起,雛菊大人。
  九歲的櫻能夠激勵自己活到今天,靠的全是早該放棄的情感、後悔與執著。
  ——對不起,如果我可以更普通地……
  她沒有這些情感就活不了,根本活不下去。
  ——如果我可以用更普通的心態喜歡您。
  這份『喜歡』是扭曲的心意,櫻也注意到了。
  「我希望一輩子都能在您身邊聽您說這句話,與您形影不離。」
  櫻的愛有點扭曲,但是比誰都堅定。
  「……嗯,要雛菊說、幾次都、可以,因為雛菊、喜歡妳……雛菊沒有、怪妳……謝謝妳、等雛菊……沒有、遺忘雛菊……雛菊、喜歡妳。」
  唯有抱持這樣的態度,她的人生才有動力。
  「是,我也喜歡您……我絕對會一輩子守護您……」
  

  所以說,無論是憎恨還是依靠她都需要,不能放手。
  「不用、擔心。」
  雛菊看穿了這一切,毫不吝惜地將話語和視線都給了櫻。
  「雛菊喜歡、櫻。」
  「……是。」
  「非常非常、喜歡。」
  「是,雛菊大人。」
  吟詠著愛的女孩,與乞求愛的女孩之間,存在的不是戀愛。
  「所以說,不用、擔心。」
  「……是,雛菊大人。」
  雖然不是戀愛,但是比戀愛更激烈,也比愛情更純真。
  「只要有您在,我什麼都不擔心。」
  儘管有些不尋常,兩人之間是正常的感情。
  
  
  雛菊大約說了五十次的『喜歡』時,櫻終於恢復了平常的笑容。
  
  
  在夏離宮停留了數日。
  進行春天顯現的雛菊等人按照原定計畫的時程,順利完成了在衣世的工作。
  兩人剛到訪的時候,這裡還是積著雪的冰冷風景,現在也慢慢變得暖和了 一點,冬天正要換上春衣。
  雛菊她們結束顯現後休養個幾天,就必須繼續前往帝州。
  「……雛菊大人,您還好嗎?」
  雛菊或許是因為連日來使用神力,精疲力盡,一回到房間就發燒了。
  「……嗯……只是有點、發燒。」
  主人從棉被裡面稍微露出臉來回答櫻,虛弱模樣讓櫻不禁心痛。前幾天顯現後,在雪地裡聊太久了。一想到說不定是這個原因,她就悲從中來。
  雛菊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馬上加上一句『和那一天沒關係喔』。
  「……總之先想辦法退燒再說,我去拿藥來。晚餐還是謝絕他們準備的餐點,我借用廚房來幫您備餐,煮粥好嗎?」
  「雛菊想要、加蛋,這種要求、會太任性、嗎……?
  「不管您有沒有發燒,都可以盡量向我提出任性要求。」
  櫻細心地幫雛菊調整額頭上退熱貼的位置,接著往廚房走過去。
  為了保護雛菊,她把這棟建築物的構造牢牢記在腦裡,直接走到了廚房。
  夏離宮在構造上屬於西式建築,每個房間都很寬敞。
  而且也許是為了招待客人,廚房擺了兩台冰箱。廚房裡沒看見半個負責的人,櫻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可以隨意打開冰箱。
  「有什麼事嗎,姬鷹小姐?」
  後面傳來說話聲,轉過頭去,只見菖蒲就在那裡。
  她似乎是出門回來了,身上穿著優雅千金小姐般的洋裝。
  「菖蒲小姐,請問可以使用冰箱裡的東西嗎……雛菊大人發燒了……我想要另外準備晚餐……」
  「那可真讓人擔心呢……當然行,廚房的所有物品都可以使用。廚子剛好出去採買了。」
  「感謝您的許可,那麼我就不客氣了。」
  櫻打開冰箱,俐落地拿出食材與調味料,菖蒲看著她的動作,顯得很有興趣。
  「……怎麼了嗎?」
  「沒想到妳會下廚呢……」
  「只是粥而已,誰都會煮。」
  「……說來真不好意思,我沒有煮過粥。」
  「什麼!」
  櫻不小心驚呼。
  「所有的事都是由身邊的人幫我打理。」
  基本上,代行者與隨從從幼年起,就為了季節顯現在各地奔波。因為有同行的大人準備伙食,自然沒有下廚機會。
  「我都要結婚了……這樣不好吧,總不能都讓對方下廚……至少在先生感冒的時候,可以煮個粥……」
  櫻不敢貿然附和這位親切的隨從,只是怯生生地邀她和自己一起煮粥。菖蒲開心地頻頻點頭,於是兩個女生親暱地站在廚房。雖然說是一起下廚,但不管再怎麼用心煮,粥畢竟只是粥,最後自然成了兩個人一起盯著鍋子的狀態。
  兩人靜靜看著鍋子一會兒,在沉默的時間愈來愈長時,櫻開了口。
  「……那個……我可以請問有關罷工的事嗎?」
  她早就想問這件事了。菖蒲垂下柳眉,疲弱地開口回應。
  「唉……實在讓人顏面無光,主人居然罷工……」
  「不,別這麼說……」
  「這件事其實很單純,妹妹從小就把我當成她的私人物品。」
  她的腦中像是浮現出兩人度過的那些日子,回憶一般地說了起來。
  「人們把代行者當成『神』,她連學校也沒去,在非常封閉的環境裡面長大……對隨從的依賴心因此變得很強烈。我結婚辭去隨從的工作,讓她感覺自己的玩具被搶走了……妳明明是屬於我的……她這麼認為。」
  櫻能理解那種感覺,只是那種感覺不僅限於代行者。
  ——這點我們不也一樣嗎?所以您不需要那麼煩惱。
  隨從們本身也相信自己是屬於『代行者的物品』。
  關係愈深厚,這種念頭就愈強烈,離開主人甚至會痛得心如刀割。即使姊妹不合,她不認為夏天的隨從就沒有這種感情。櫻觀察著菖蒲的模樣,繼續話題。
  「……不過,沒想到里會同意呢。畢竟隨從雖然也有保護代行者的用意,但最重要的是為了讓代行者『不過於接近神』……也就是讓代行者的精神穩定而存在的。」
  「這算是夏天特有的狀況。年幼時由家人照顧,長大後由伴侶陪伴終生。這是我們這裡的規矩,我這次結婚不是特例。」
  「這麼說來,夏天代行者大人也會結婚……?」
  這件事讓櫻受到了相當大的衝擊,但菖蒲只是若無其事地點頭。
  「雙方已經見過面了,明年起會由被選為妹妹……瑠璃丈夫的人擔任隨從。那是血統純正的名門後代,年紀稍微大了點,但是為人和善,非常有度量。瑠璃也不討厭對方,但……」
  「……瑠璃大人的……年紀是……」
  「十八歲,正是適合出嫁的時期。要是不讓她脫離姊姊,把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年紀愈大,見識愈廣,會更拒絕這種形式的婚姻。」
  「……」
  菖蒲娓娓道來的這件事,殘酷到令人難以置信。
  ——她是已經看開了嗎?
  櫻只在意主人,認為這種婚姻未免太過時了。侍奉四季的世界與外界的行事方式不同,櫻不禁想問『您也認同嗎?』,但是看見菖蒲不知何時握住了雙手後,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果然不這麼想。
  為季節奉獻生命的血脈,總需要為了世界犧牲。
  不只菖蒲如此,櫻和代行者也一樣,都有需要強迫自己妥協的事情。
  「……夏天這裡也慢慢有了改變,以前隨從不許結婚,代行者的結婚對象也受限。在我和瑠璃這一代……如果能稍微改善,後代也會比較輕鬆……」
  「真是偉大……」
  「……瑠璃應該也明白這是有建設性的想法,雖然明白,但無法接受吧。就算喜歡自己的人擔任隨從……在她心裡,還是希望隨從是從小就在一起的人……」
  「抱歉,我太多話了……真不好意思……因為我們都是隨從……不小心就……」
  「別這麼說。」
  「春天的各位就沒有這種煩惱了吧……」
  「我們這裡……」
  櫻不想讓家醜外揚,可是對方說了這麼多內部的事情,她覺得自己總不能什麼話都不說。
  吐露內心不安、道出心中的煩惱,都能讓心情輕鬆一點。
  「……老實說,我們這裡也發生過罷工。」
  「什麼!?」
  得到了不出所料的反應,櫻苦笑起來。
  「雛菊大人她……在遇劫歸來後,有一段時間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她不相信人,又有內心受到創傷後的壓力症候群,遇上了很多狀況……」
  啊啊——菖蒲哀號著。
  「情形和官方的公告不同嗎……那麼『春天歸來』是……」
  「正確來說是兩年前。她在讓人發現後,用兩年治療心傷……終於走到這一步。」
  安靜的廚房裡,一時間只有兩人的呼吸聲與鍋子咕嘟咕嘟作響的聲音。不久後,菖蒲先開口了。
  「……我姑且看過資料……但真的那麼可怕嗎……?」
  「……什麼意思?」
  「冬之里遭到攻擊,春天代行者被擄走的那起事件。」
  「……對,當時的情況的確很可怕。我是當事者,接受過偵訊……我反覆讀過那份事件概要的報告,都記在腦中了。」
  菖蒲看著櫻,於是櫻攪拌著鍋子,有如說故事的詩人講述起來。
  「冬之里襲擊事件發生在黎明十年二月一日。」
  她這麼起頭,彷彿吟唱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當時我們正為了『四季降臨』造訪冬之里。下午三點左右,反四季廳派的激進組織攻擊冬之里……從地下道入侵的組織成員朝冬之里的職員開槍,造成許多人輕重傷……」
  鍋子咕嘟咕嘟地響著。
  「注意到騷動的冬天代行者寒椿狼星……當時十歲,他的隨從寒月凍蝶十九歲,以及我的主人……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大人六歲,還有我……姬鷹櫻……當時九歲,從冬之里本殿出發避難……」
  彷彿連同這些危險字句也一起下鍋烹煮的聲音,像極了敲打記憶之門的敲門聲。
  就算只是描述當時的情形,說著就會不由自主回想起來。
  「我們四人離開冬之里後,在圍繞整座里的鎮守森林遭激進組織追上,展開抵抗……冬天隨從寒月凍蝶為保護雛菊大人……重傷……我也被槍擊中,身受重傷……」
  叩、叩,記憶的門敲打著。
  「如果不是雛菊大人當場顯現春天,叫出巨大櫻樹保護我們三個人,我們早就死了。」
  叩、叩、叩。
  「那位大人與激進組織交涉,表示願意交出自己,要求他們撤退……」
  叩、叩、叩、叩、叩。
  櫻的記憶之門受到一再敲打,遭到強行開啟。
  「根據交涉結果,他們擄走雛菊大人,我們得救了。」
  叩、叩、叩、叩、叩、叩。
  「之後……犯人致電國家治安機關。」
  叩、叩、叩、叩、叩、叩、叩。
  「要求限制四季代行者的能力以及擴大使用範圍。」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國家治安機關立即設立專案小組,與犯人隸屬的激進組織展開包括金錢在內的交涉。四季廳、國家治安機關與大和國政府拒絕對方要求……」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雖然重新交涉條件,但犯人自某天起便不再聯絡……」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後來完全失去對方消息,事件始終沒有解決。」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的主人花葉雛菊大人的存亡,只能由下一任春天代行者沒有誕生、春天沒有到來這種方式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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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想起来,過去都去死吧。
  ——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出了差錯。
  
  
  四季降臨指的是首次得到代行者力量的人,與冬天代行者共同生活一個月的儀式。
  與季節始祖的冬天一同度過蜜月,藉此體現神祇的生活。經過這樣的儀式後,就能正式成為代行者的一員。新任代行者在四季降臨結束後,就會展翅飛向世界。
  冬之里在遭受攻擊前,經過一再的模擬與訓練,只是真的發生狀況時,沒有一件事能按照計畫進行。
  犯人掌握了他們的避難路徑,車子也沒辦法開,好不容易逃出去時,眼前是無處可躲的鎮守森林。其他警備人力遭到截斷,保護代行者的只有九歲的我與凍蝶。
  ——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出了差錯。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沒有一件事情行得通。
  凍蝶為了保護雛菊大人,中了好幾槍。
  雙方經過一陣攻防後,狼星打造出一道冰牆想保護大家,只可惜在不穩定的狀態下製造出來的冰不夠堅固,馬上就裂開了。明明無論如何都要想盡辦法保護雛菊大人。
  ——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出了差錯。
  自己沒有超常的力量。如果有那樣的力量就好了。
  如果有那樣的力量,就能保護大家了。
  ——所有事情,每一件事情都出了差錯。
  這個想法說不定讓那位大人察覺到了。
  『凍蝶大哥,狼星大人和櫻就拜託您了。』
  那位大人當時六歲,雖然是聰明伶俐的孩子,但是只有六歲。
  『櫻,不用怕,一定能得救的……』
  她或許知道這起事件為什麼會發生,也知道交出什麼東西可以解決這件事情。不過,她只有六歲。
  『狼星大人……』
  她沒有把只是春天代行者隨從的我當成工具,而是把我當成朋友。
  『感謝您陪我玩。』
  她需要保護。我必須要保護她。我得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她。
  『謝謝您送我的冰花。』
  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是對的。
  『謝謝您對我這麼溫柔,狼星大人。』
  
  
  那一天,所有事情都走了調。
  
  
  回過神來,鍋子已經沸騰了起來,櫻連忙關火。
  「也就是說,雛菊大人保護了……姬鷹小姐與冬天的人們吧。」
  「對……」
  「在春天顯現能力還不穩定的幼年期,而且還是思緒混亂的緊急狀態中能有這樣的作為,實在令人欽佩……要是沒有強大的精神力……」
  櫻點頭表示同意。
  「她的確是不同凡響的人物。正是因為她,我現在才能活著,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櫻喃喃說著,像是回憶起了過去的景象。
  「櫻花花瓣紛飛,遮住了主人嬌小的背影……當時的光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雛菊大人那時候為了從匪徒手中保護我們,第一次顯現出春天。本來應該擇日舉行,受眾人祝福,長久持續下去的春天……」
  ——此時依然歷歷在目。
  「伴隨著歌聲,櫻花樹逐漸從地面長出來,擋住我們……淡粉色的花瓣與樹枝遮蔽我們的視野,我哭了起來。我死命拉開樹枝,可是沒有用。我聽見說話的聲音……那個……只有六歲的女孩子……」
  ——那瘋狂的美。
  「『我會跟你們走,不要再傷害其他人了』,我聽見了她請求對方的聲音……」
  ——那過於絕望的瞬間。
  「……那個時候的聲音、顏色,每一樣事物……我都忘不了。」
  看見事件當事人櫻淡然道來的模樣,菖蒲不禁感到同情。
  要是不像這樣抽離自己,恐怕連說起這件事都很痛苦。
  「很難受吧……」
  「……」
  櫻只是模稜兩可地微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對菖蒲來說,這件事絕非與自己毫無關係。十年前遇上攻擊的是雛菊與狼星,但是無法保證夏天代行者不會遇上相同的狀況。
  「那個……我有一個問題……」
  櫻問道『什麼問題?』,於是菖蒲接著說:
  「攻擊冬之里的匪徒是哪邊的人?」
  櫻不解菖蒲這問題的意思,露出納悶的表情。
  「哪邊……」
  「我是指匪徒的派系……這件事不能說和夏天沒有關係,如果可以當作參考……」
  「派系……喔,您是指改革派還是根絕派吧。」
  櫻點頭,終於明白菖蒲的意思。
  「對。將理念強加在四季代行者身上,進而加害他們的人統稱為『匪徒』,但是實際上這些人分成兩派。試圖把自古以來從四季得到的異能用於一己私欲、前來攻擊的那些人……質疑這樣的異能為什麼不能為人類使用,主要是為了抗議國家與四季廳行使武力,這就是俗稱的『改革派』……但其中也有認為人們不需要某個季節,拒絕特定季節的組織……也就是『根絕派』。事件發生後,對方有和政府交涉,因此應該是改革派,我這樣的理解正確嗎?」
  櫻沉吟著,思考了一會兒。
  「……這件事有點複雜。和政府進行人質交涉的是改革派,但是……攻擊冬之里的是根絕派。根據雛菊大人回來後的說法,他們內部似乎發生了鬥爭。那次恐怕是改革派與根絕派共同發起的恐怖攻擊,雖然後來雙方決裂……但攻擊血族居住的里,對這些匪徒來說具有重大意義,也是近年來規模最大的恐怖攻擊,這些事實都沒有改變。」
  菖蒲聽見她這麼說,內心又更沉重了。
  ——如果沒有發生那起恐怖攻擊,雛菊大人就不會失去十年的人生。
  十年。光就文字感覺不出重量,在當事人心中恐怕是永遠的地獄。
  如同兩人所說,匪徒宣揚的信念主要分成兩種。
  改革派的活動針對目前管理四季代行者的國營機關或是大和政府,根絕派則只是抱持『這個季節不該存在』的想法攻擊代行者。下一任代行者出現後,照樣會成為他們的目標。改革派的主張與時倶進,但是根絕派始終如一。他們的行動是基於代代傳承下來的怨恨與宗教思想,不可能改變。
  這世上的確有生命受到季節的左右。有時,村裡因為有病人而拒絕冬天的顯現,但是要求未能得到允許,家人最終失去了性命;有時,如果不是嚴重的夏季乾旱,就有生命能夠得救。長久以來的仇恨有如傳統般繼承下來,促使後世子孫對季節展開攻擊。
  「農民與有病人的村子,尤其拒絕冬天的顯現……恐怕是這樣,匪徒才會選擇在那裡發動攻擊。雛菊大人被擄,完全是受到牽連……」
  「雛菊大人在經過漫長的監禁生活後……心裡生了病……想必需要療養,也會拒絕春天的顯現,無法馬上展開工作。」
  「不只是這樣……」
  櫻從稍微降溫的鍋子裡,把粥盛進碗裡。
  在她的腦中,浮現出那幅可恨的故鄉風景。
  「春之里在雛菊大人遭擄三個月後,就結束捜查了。」
  嗓音裡聽得出明顯的憎恨。
  「……什麼……」
  菖蒲困惑地說。她單純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從而感到疑惑。
  「可是……可是,春天代行者大人不在的話,大和的春天就不會回來……可說是生養她的春之里,那麼早就結束搜索不是很奇怪嗎……?」
  櫻點頭,卻在點頭後冷冷地否定了她的話。
  「……對,不過現任代行者死了之後,新的代行者馬上就會出現不是嗎?」
  她說著,并被這番話所傷。最愛的主人居然受到這種待遇,自己也沒能夠把人救出來。不過經過多久,這些事都狠狠傷害著她。
  她的語氣變得冰冷,像是回想起自己遭受的對待。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子。」
  她歌唱似的,雲淡風輕地說。
  「這個幻想般的世界太系統化,我真的很討厭。」
  聲音降到了絕對零度。
  「功能差的機械馬上會有替代品出現,成為最適當的人選……位置自然讓給年輕又血統純正的人,而且是自動輪替。自古以來,四季代行者都是這樣誕生的。」
  她的眼裡,蘊藏著無比巨大的憎恨。
  「……」
  這個時候,菖蒲終於明白姬鷹櫻這名少女是如何形成的。她對代行者那可謂過度保護的奉獻,必定就是當時的經驗所造成。
  「資料移轉完畢後,舊的那個就丟進垃圾桶。以前我認識的冬天代行者把自己這樣的人說成是『家畜』,隨時可以準備好替代品,沒有自由,只是讓人飼養。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覺得這個小孩子真是冷淡……不過後來我發現,他會說出這種話,是因為他也經歷過讓他有這種感受的事。畢竟冬天也是很嚴格的里……就這樣,春之里的高層拋棄了雛菊大人,認為她遲早會死……等她死了之後,就可以發現異能,從自己的血族裡『選出』人選。血族受到管理,不管人在什麼地方,都不難找出來。他們賭上這個可能,因為這種方式比較輕鬆。」
  「怎麼……怎麼會這樣。」
  櫻此時道出的事實,已經足以讓菖蒲臉色發白。
  大概因為兩人身分相同,櫻才會把這件事說出來,菖蒲忍不住這麼想——
  『萬一自己遇上相同的狀況怎麼辦?』
  答案不明的問題懸在半空中,滯留在腦海裡。
  「您以為里不可能做出這種決定嗎?夏天也許不會,可是春天這麼做了。我受不了,不再寄望那個地方,決定一個人找比較實際。結果……八年來,我始終沒有找到那位大人,她一直被人囚禁,但是還活著。」
  「天啊……」
  遇見她們的時候,她們感情要好得就像一對摯友。
  尤其櫻對雛菊的仰慕表現得非常明顯。這樣的她失去主人,遭到所屬機關背叛,不難想像她度過了多麼絕望的歲月。
  「……」
  菖蒲不自覺用手搗住嘴。不論是粥裡冒出的熱氣,還是此時平和的日常生活,所有事情都讓她感到不確定。
  「姬鷹小姐,妳是怎麼再見到她的……?」
  「……我是又過了一陣子才見到她。雛菊大人拒絕他人接近,讓所有人束手無策,所以我遠離的里把我叫回去陪伴她。春之里有一段時間隱瞞雛菊大人的歸來,打算更換新的隨從,可惜事情進展沒那麼順利。這時雛菊大人出身的花葉家想辦法把我找回來。」
  「……束手無策是指……?」
  「雛菊大人知道所有事情。像是自己三個月就被拋棄了,以及長時間以來大家都放棄她,等她過世。國家治安機關的人想必是什麼問題都回答了吧。她從那時開始罷工,拒絕顯現春天。」
  櫻的腦中浮現出過去那個淚流不止、拒絕他人的雛菊。
  「知道大家都放棄自己,心裡當然會生病……」
  「是……可是,我個人認為一定要想辦法讓雛菊大人顯現春天。一個無法顯現春天的春天代行者,里不會要,所以通常都有遭人殺害的危險。我當然不希望雛菊大人勉強自己,希望她可以和普通人一樣度過餘生。然而,這個世界不會允許。四季代行者……本人雖然否認,他們畢竟是現人神,而且是這個世界的齒輪。如果無法發揮功能,里裡面的強硬派會要求換人。」
  櫻稍微提了一下雛菊在那段時間是什麼樣的狀態。
  送上的飯菜亂丟,洗澡時把自己抓得皮破血流,情緒暴躁,但是到了晚上又變了個人,靜靜啜泣,心靈完全崩潰。
  ——無法想像她那個樣子。
  菖蒲一再想像,但就是想像不出櫻口中那個『崩潰』的春天代行者。
  她只知道楚楚可憐、高雅嫻靜,在隨從身邊溫柔微笑的春天代行者。
  「花葉家聯合其他家族組成擁護派保護她,但是情況維持在危險的平衡。我不只一次向她解釋她的生命安全可能受到威脅,她都聽不進去……我有一段時間夾在雛菊大人與里的要求之間,所幸最後雛菊大人還是復工了。如今我們建立起來的關係,都是因為共同度過了當時的難關。」
  「……」
  菖蒲說不出話來。過沒多久,她嘟囔起來。
  「總覺得我們實在很蠢……我們姊妹不像春天的兩位被拆散……就算結婚後會分開……還是聯絡得到對方……」
  「我不覺得蠢……」
  「不,真的很蠢……其他人的狀況比我們更艱苦,我們卻只會抱怨寂寞或是哀傷……實在太蠢了……」
  櫻用不同於先前的溫柔語氣,開導起菖蒲。
  「菖蒲小姐,有句話……我想跟代行者正在罷工的您說……」
  「是……」
  「代行者需要隨從。沒有隨從的支持,他們撐不下去。」
  「……」
  「雖然說起來每個人都一樣……但我認為四季代行者在這方面表現得格外明顯。每個季節的內心都很纖細,對支持自己的人非常執著,也正因為執著,甚至願意不惜犧牲生命保護對方。」
  「……的確是這樣……」
  「他們是用心在顯現季節,所以一旦心靈崩潰,季節也會失衡。冬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雛菊大人消失後,大和的冬天陷入了酷寒。嚴冬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像是為了填補喪失的春天,甚至連南方的龍宮都積雪了。自己害春天在眼前消失的罪孽深重……所以……」
  菖蒲用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說:
  「……妳想告訴我的……是訓斥嗎……」
  櫻搖頭。
  「不是,我是希望您能夠理解。」
  「……理解?」
  「對。菖蒲小姐您說夏天代行者只是在鬧脾氣,但是其實不是那樣。您是她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才會那麼痛苦。不管是不是有喜歡的男人,一路以來支持她的人是您。她無法忍受您離開,內心就垮了下來。您把她的痛苦視為無理取鬧的話,這件事永遠都沒有辦法解決。」
  「……」
  春天的隨從像是把代行者的事情當成了自己的事,眼前的女生似乎深有感觸,短暫的沉默過後點了點頭。
  「……姬鷹小姐,謝謝妳。」
  接著,她露出了輕柔微笑。
  「有姬鷹小姐妳這樣的人……這麼理解代行者的人在,我感覺心情輕鬆了一點……」
  這句話聽起來很怪,櫻不禁納悶。
  「……是嗎?我倒覺得有點像在說教……」
  「沒有這回事。」
  「菖蒲小姐您以夏天隨從的立場這麼煩惱……說不定我這個春天隨從不該多嘴……」
  「不、不,這些話很重要……也許我一直想聽到的就是這種話。」
  菖蒲向櫻伸出手,不知道為什麼輕輕抓住她的衣襬。
  櫻這時候第一次仔細觀察起菖蒲的長相。
  菖蒲是個戴著眼鏡的清秀美人,要比喻的話就像月亮一樣,這是櫻的第一印象,但是現在的感覺有點不太一樣。眼鏡底下的瞳孔是淺褐色,肌膚雪白,可是散發著光芒,整體給人明亮的印象。
  「就算事情已經成了定局……」
  直視著櫻的菖蒲,環繞著太陽的輝煌。
  為什麼自己一開始會覺得她像月亮呢?
  眼前的女生露出的是如此光輝燦爛的笑容。
  「希望可以讓我繼續喜歡她……因為我最喜歡她了。」
  「……那個……」
  「姬鷹小姐?」
  「啊,沒有……沒事。」
  櫻沒有把古怪的感覺說出口,隨口敷衍了過去。
  聊完時,粥有點涼了,不過熱度正適合雛菊享用。
  
  
  那天晚上九點過後——
  白天吃完粥之後,雛菊一個人躺在床上,夜裡忽然醒了過來。
  「……」
  她伸手碰了碰額頭,燒退了不少。窗簾緊閉,房間裡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她想找時鐘但找不到,只聽見外面傳來下著小雨的聲音。
  ——得跟櫻、說,我燒、退了。
  懶洋洋的身體坐了起來,她正打算走出房間的時候,某處傳來咚的巨大聲響。她一開始以為是什麼東西爆炸了,聲音極為響亮。
  「雛菊大人!」
  「瑠璃!」
  一樓客廳同時響起女性高亢的嗓音。櫻與菖蒲衝上通往客房的樓梯,她們兩個主人的房間在同一層樓,正好是走廊的兩端。
  「菖蒲小姐!我去保護雛菊大人!」
  「好!我去保護瑠璃!」
  在樓上的走廊分道揚鑣後,她們各自趕向自己的主人身邊。櫻以破門而入的力道衝進房內,雛菊也飛奔了出來,趕到櫻的身邊。
  「櫻。」
  雛菊的嗓音十分不安,櫻安撫著她,好讓她冷靜下來。
  「不用擔心,我在這裡。」
  「嗯。」
  「聲音很大,是地震嗎?還是爆炸……」
  「不是、煙火……對吧。」
  「我沒聽說要舉辦那種活動,而且如果只是煙火,菖蒲小姐也用不著趕去保護瑠璃大人。」
  緊急時刻該如何行動,她們已經做過多次演練。雛菊躲到櫻的背後,櫻點頭,像在說這樣就行了。櫻把手放在掛在腰間的刀上,為以防萬一做好了拔刀的準備。
  「不能排除匪徒發動突襲的可能性……」
  說到這裡,她眼前忽然一黑。
  夏離宮裡,慘叫聲此起彼落。這棟建築物似乎停電了,可以聽見鳥、狗和貓的叫聲,以及衝上樓梯的聲音,感覺彷彿闖進了深夜裡的叢林。黑暗中,還可以聽到『汪、汪』有如狼嚎的狗吠聲。這些動物都是夏天代行者的眷族,說不定牠們是去確認主人的安危。
  「櫻!」
  黑夜裡傳來的嚎叫聲,讓雛菊愈來愈不安,緊抓住櫻的背。
  櫻在開口前先把手伸向後方,抓住雛菊的手。
  「不用擔心,雛菊大人……我一定會保護您。」
  「嗯……」
  她握了一下後馬上放開,觀察起周圍環境。
  窗戶外面,原本在夜晚點亮的街燈全熄了。夏離宮因為遠離其他別墅區,在通往大馬路前的這段路上設置了等距離的街燈。燈沒亮,可見不只是宅邸沒電,很有可能這一帶都停電了。
  她從上衣口袋掏出手機確認,手機上面顯示沒有訊號。
  「……剛才的聲響……您覺得是自然發生的嗎?」
  「治癒神力、的靈脈……感覺和、平常一樣,雛菊覺得、不是……如果發生、地震,不管是、多麼細小、的靈脈,也會出現、亂象。靈脈這麼、穩定,不可能、是地震,很奇怪……」
  「這樣啊……」
  ——依照這位大人所說的,人為災害的可能性很高。
  「我明白了。我會加強戒備。」
  「……好。」
  總之要先找到一起衝上樓的菖蒲,於是她們來到了走廊上。這時,櫻感覺到走廊後方有什麼東西在蠢動,氣息來自夏天代行者房間的相反方向。
  ——是動物嗎?
  夏離宮裡,小動物可以隨意行動。
  一開始她以為是那些動物,聽見呼吸聲後才得以判定是『人類』。
  而且是男人的呼吸聲。
  「所有人準備迎擊!有匪徒闖入!」
  櫻怒聲嘶吼。她之所以扯開嗓門叫喊,是為了通知夏離宮的其他人員。她大叫後,馬上聽見慘叫聲與槍聲從樓下以及別的方向傳了過來。入侵者不再隱藏行蹤,展開攻擊。蠢動的人影衝了過來。櫻的雙眼還沒來得及熟悉黑暗,也不知道對方持有什麼樣的武器。
  「可惡!」
  不過一定要保護好雛菊。
  櫻想盡辦法掌握與靠近過來的人影距離,先是揮動刀鞘,接著往上踢了一腳。這一踢幸運踢中對方的身體,一旦踢中,便能掌握雙方的距離。
  ——好硬。對方有武裝。
  她毫不畏怯,輪流以踢擊與刀鞘攻擊。刀鞘傳出擊中刀械的聲響,男人用刀子確實擋住了櫻的攻勢。對方的動作流暢,很有可能裝備了夜視鏡。對手的身高體重都明顯勝過櫻。她踢了好幾下,但只是阻擋了攻擊,根本沒有造成傷害。對方想必很快就會習慣自己的攻擊,屆時局勢顯然將變得更加不利。
  ——只能以頭部為目標了。
  為了擊倒對手,櫻轉身往對方的臉踢了下去,然而敵人像是早有準備,抓住了她的腳。一隻腳被人抓住,她的身體失去平衡。骨頭發出傾軋作響的聲音。對方似乎打算用握力粉碎她的骨頭,下一秒勢必會揮刀往她的腳砍下去。
  ——不能輸!
  雖然痛得慘叫了出來,但她還是利用對方固定住自己的一隻腳,將渾身的力氣都放在另一隻腳上,往對方的臉踢去。櫻這雜耍般的動作逼得敵人不得不放鬆力道。對方一放開她的腳,她就像被丟出去似的摔在地上,但是她握住了刀柄。先前她是刻意沒有拔刀出鞘。
  這畢竟是一把刀,一揮刀就會有人喪命。就算是四季代行者的護衛,也不能輕易奪去他人性命,禁止隨便拔刀。
  ——殺。
  然而,現在不是堅持這種事情的時候。不論敵人隸屬於哪個組織,不論他是什麼人,雛菊就在櫻的背後。
  ——殺。
  那個相信她、與她一起旅行、讓春天綻放的雛菊就在背後,一步也不能讓可疑的人靠近。
  ——在他殺了我們之前,殺了他!
  刀鞘因為落地的衝擊掉落,露出刀身。刀紋與色彩如同櫻花的刀身像是要她下定決心,在黑夜裡引誘著她。
  ——殺!
  櫻半是自動地揮出了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砍下去了!
  刀刃確實有砍到肉的感覺,男人嘶喊的慘叫聲十分刺耳。刀沒有砍斷腳,只是刺中腳部。她拔出刀時,男人又是一陣慘叫。溫熱的血潑濺在手上與臉上,很快就冷卻了。
  「……不想死就別過來!」
  櫻怒喊著,感覺到某人的生命正在消逝。
  她從丹田發出聲音說道:
  「…………不想死就不要過來……」
  後來的壓制并不難。
  男人按住腳仰倒在地上,於是她用刀柄猛打男人的額頭,讓他失去意識。
  「……呼……呼……」
  她氣喘吁吁,確認對方完全沉默下來後,連把臉上的血擦掉也忘了,轉過頭去。
  「雛菊大人!您沒事吧!」
  「……櫻!」
  雛菊喚著隨從的名字,趕了上去。這時,不同於雛菊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櫻用因為汗水變得溼滑的掌心重新握好刀,但是聲音的主人在中途停下了腳步。
  「我是夏離官管理人員,夏之里的青山!」
  櫻聽見女性的聲音報上的名號,立刻克制住打算揮刀的身體。
  當初造訪此地時,她記住了管理人員的名字、長相與聲音,在混亂的腦中找出了那個人。
  「春天代行者大人!兩位沒事嗎!」
  她似乎是來確認兩人的安危。黑暗中模糊的視野此時已適應了不少,可以判別出眼前的人物。
  「匪徒一名已經昏厥!恐怕還有其他人!」
  「一樓沒有敵人!外面還在交戰!我先保護兩位。匪徒是否已經綑綁?」
  「還沒!」
  「我這就過去妳們那裡!我身上有帶槍,不過我會舉起雙手走過去,讓妳們確認我不是匪徒的內應,這樣可以嗎?」
  夏離宮的管理人員一手拿著手機,用手機的燈光照亮腳邊,走了過來。這時,櫻才注意到自己沒有確認最有可能遭受攻擊的人物安危。她在打鬥中無暇分心,但是狗群是對著瑠璃的房間方向在吠叫。
  「菖蒲小姐!瑠璃大人!妳們沒事吧!」
  櫻留在原地,朝房間方向大喊。對方馬上有了回應。
  「我是菖蒲!我們沒事!抱歉沒能前往支援!房間裡面出現一名匪徒,已經解決了!」
  雖然看不見人影,菖蒲的聲音聽來沒事,櫻總算鬆了口氣。
  「太好了。因為動物們趕了過去,應該會幫忙……」
  「牠們可以充當守衛嗎?這裡只有可愛的小動物吧……」
  「只要瑠璃大人一聲令下,不管是小狗、鳥、小貓甚至是蟲子,都能有咬死人類大人的力量。夏天代行者的能力除了顯現,還有『生命使役』……只要成為那位大人的眷族,就能獲得強大的力量。」
  櫻想像小狗變身成凶猛的野獸,不禁毛骨悚然。
  難怪她可以飼養這麼多小動物。
  「原來是這樣。看來不用擔心她們……我們這裡沒事,那個匪徒被我砍中了腳,沒辦法行動,妳過去夏天代行者大人的房間察看。」
  「遵命。」
  櫻環顧起四周。客廳裡人們拿著手機慌忙地走來走去,也許是在確認周邊安全。那些人都是夏離宮的人。不久後,玄關傳來開門聲,和剛才那個人一樣報上名號,正是在外面監視的四季廳春季職員。
  一樓的人馬上圍上去確認來者身分,櫻則專注地觀察那裡的動向。
  「櫻。」
  「……」
  「櫻!」
  雛菊連叫了兩次櫻的名字,櫻嚇了一跳。
  「是。」
  「……櫻。」
  雛菊的語氣裡聽得出不安。
  「雛菊大人,不用擔心了。」
  「不是的,櫻,血……」
  經她這麼一說,櫻注意到有血從自己的額頭與下顎滴了下來。
  「啊啊,這應該是被濺到的血……」
  她話說到一半,雛菊不由分說地用和服袖子幫她擦了起來。
  「雛菊大人。」
  她想提醒說『那可是價值百萬的和服啊』,但是她感覺到雛菊的手在發抖,便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主人是擔心自己才這麼做,她不想出言指責。況且此時最害怕的就是這個女孩,櫻不想害她更提心吊膽。
  「……有受傷、嗎?」
  「我想是沒有,不過我現在腎上腺素飆高,其實不太清楚。」
  「腎、腎上腺、素?」
  「那是種會讓人興奮的激素,腎上腺素分泌後,受了傷也不會痛。啊,糟糕,我現在真的興奮過度,連話都說不好了。」
  「櫻、櫻。」
  雛菊撲上去抱住櫻,擠出聲音開口。
  「不要、受傷……」
  這句話聽得櫻心頭一緊,空下來的那隻手輕輕抱上了雛菊的背。
  「我沒事,雛菊大人。」
  雛菊搖頭,像在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
  「沒事、也不行。雛菊不要、妳受傷。妳在、發抖。」
  相較於自己所處的狀況,雛菊更害怕櫻的生命有危險。櫻體會到她的心情,輕輕笑了起來。雖然是勉強的笑,她還是笑了。
  「對,我在發抖。但是,雛菊大人您看見了吧?我和十年前不一樣了……和您分開的這段時間,我請教了很多人。為了在重逢後能夠保護您,我不停鍛鍊自己。那是段艱苦的日子,但是現在派上了用場。」
  「……嗯……可、是……」
  面對還有話要說的雛菊,櫻有些強硬地打斷。
  「拜託現在不要說……妳是女生,或是我們是朋友這種話。」
  主人的體貼是櫻活下去的動力,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她只想要暫時封存那樣的體貼。
  「如果您願意嘉許我的表現,我的努力就值得了。」
  櫻是為雛菊而活的『刀』,是她的護衛。
  十年前沒能拯救主人,此時是她終於能保護主人的場面。
  她不想把這個位置讓給其他人。
  只要是可以獻給這位神祇的東西,她都願意獻上。不論是她的青春與性命,即使是她自己也在所不惜。
  「雛菊大人……請您說『保護我』。」
  保護主人正是護衛的心願。
  「戰鬥說不定還會繼續,請給我努力下去的力量。」
  如果沒能盡保護之責,自己又有何用?這正是姬鷹櫻這名少女的堅持。
  「……」
  雛菊聽著,沒有說話。
  『雛菊不希望妳這麼做』、『萬一雛菊鼓勵妳,妳會不會更亂來』,她沒有把這些擔心的聲音說出口,但身上散發出這樣的氣息。
  「櫻……」
  然而,雛菊改變了想法,認為在這時讓專屬於自己的護衛、只為自己而活的『生命』如願以償,是主人的責任所在,所以她給予了嘉獎。
  「……謝謝、妳,妳很、厲害。妳……保護了、雛菊……」
  儘管發著抖,她還是說了出口。
  她其實不想要求重要的好友保護自己。
  說完後,她的眼裡流下了淚水。
  「感激不盡。」
  雛菊嗚咽著,櫻又更用力抱緊了她。
  她們交談時,在外面監視的四季廳春季職員拿著手電筒進到屋裡來。因為是熟面孔,櫻的警戒心沒有剛才那麼重。她指示對方把倒地的男人綑綁起來。
  「姬鷹小姐,我有事要報告。」
  四季廳春季職員小聲說道:
  「我們在外面沒能成功擋下匪徒,非常抱歉……那些逃脫的匪徒入侵宅邸,造成這樣的結果……」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有人傷亡嗎?」
  「我們這裡沒有。我們和冬之里的護衛合作,已經處理完畢了。」
  原本低頭抓住櫻的雛菊一聽見冬天,馬上抬起頭來。
  「……冬天那邊怎麼會……」
  櫻也驚訝地說。
  ——凍蝶。
  腦中浮現出過去追逐的那個龐大的背影,胸口一陣刺痛。
  「我們也是剛剛才知道他們在場。冬天主從……寒椿狼星大人與寒月凍蝶先生要求他們來保護兩位,已經確認對方身分了。」
  櫻輕易就想到了是誰派來的人。由於他們是春天代行者遇劫的主因,想必是打算暗中保護她們。冬天主從因此調派警備人員,監視春天的顯現之旅。
  「……嘖!」
  ——難道他們覺得我的實力不夠嗎?還是想要贖罪?
  櫻硬是按捺內心複雜的感情。如今事態危急,只要有幫助,最好都加以利用。
  「……知道了。既然有人手,就讓冬之里的人員繼續協助我們與夏天的戒備。」
  「遵命。」
  「我想看新聞報導。手機可以用嗎?」
  「手機沒有訊號,其他人的也一樣。電力完全連不上。姬鷹小姐,請您和雛菊大人先一起移動到客廳。我們已經規劃好避難路線,在確認安全前,請和大家一起待在寬敞的地方。」
  櫻點頭,帶著雛菊走到客廳。
  像是察覺到不安的氣氛,兔子、小貓和小狗聚集到了這裡。雛菊一隻隻溫柔地撫摸,櫻看見此景後,心情稍微平靜了一點,不過還是無法消除緊張感。過沒多久,菖蒲一手提著露營燈從二樓走了下來。
  由於大和美人的外表,她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個幽魂。
  「……」
  她看著聚集在客廳的人,確認起周圍狀況。
  黑暗中現身的那位烏黑長髮的美人,只要和人對上眼,馬上高姿態地轉開視線。燈光映照的臉龐看起來有些不悅。
  她默默觀察人們的時候,小動物迫不及待地紛紛聚集到她的腳邊。
  「……」
  也許是因為她的沉默和動物服從的模樣,櫻感覺她和平常不太一樣,有種與世隔絕的異樣氛圍。她還沒有把心裡的疑惑說出口,答案就出現了。
  她以為是菖蒲的那個人背後,出現長相如出一轍、只有服裝不同的女生。
  雛菊與櫻倒抽了一口氣。
  「瑠璃,我不是說了妳別先走嗎?」
  「……吵死了。」
  兩位清秀的眼鏡美人交談的模樣,讓在一旁看的人不由得混亂。
  「夏天、代行者、大人……?」
  雛菊這麼說之後,櫻終於搞清楚了。

  
  菖蒲只說是『妹妹』,是她自己誤解了。
  那的確是妹妹沒錯。
  穿著洋裝的那位雙胞胎『菖蒲』開口道:
  「鳥兒們在說似乎遇上了嚴重的破壞。」
  夏神嘟嚷著,像在說出預言。
  一會兒過後,夏離宮的管理人員拿來防災收音機,這才得以確認外界的消息。遠處的發電廠發生爆炸,爆炸原因不明,有人員受傷。發電廠只有部分功能毀損,但是放眼望去的景色一片漆黑,電力要恢復供應,恐怕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交通號誌好像也故障了,要離開這裡,還是在這裡守到早上……需要做出判斷。」
  菖蒲聽到櫻的話點頭,接著向瑠璃說道:
  「瑠璃,妳知道周圍的狀況嗎?」
  然而,瑠璃不滿地把頭撇開。
  「瑠璃……!這種時候不要再鬧脾氣了,快回答我!」
  菖蒲基本上個性沉穩,不過這時臉上慢慢有了怒意。
  「我沒有在鬧脾氣……!」
  「妳就是在鬧脾氣!而且已經鬧三個月了!」
  「因為……!」
  瑠璃全身都在發抖,硬擠出聲音說:
  「……誰教妳不跟我說……」
  「什麼……?」
  這聲回問似乎讓瑠璃更生氣了,她淚眼汪汪地怒罵了起來。
  「誰教妳不跟我說妳有男朋友!」
  瑠璃彷彿身受世上最悲慘的打擊,激動地揮舞手臂訴說。
  「……」
  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傻眼的表情。
  突如其來的停電。匪徒計畫性的攻擊。
  在這危急的狀況下,在這種時候,她說出來的話竟然是『誰教妳不跟我說妳有男朋友!』。
  「……那是現在該討論的話題嗎?」
  菖蒲聽見櫻這麼說,難為情地用雙手搗住臉。
  瑠璃忿忿不平,又繼續說下去。
  「這對我來說是很嚴重的問題!妳忽然說要結婚,我當然會生氣!」
  「……瑠璃!」
  「姊姊是我的隨從!再說,妳是什麼時候和男朋友見面的?為什麼要隱瞞我!我們是雙胞胎,怎麼可以有祕密!我什麼話都跟妳說了!」
  「……如果我告訴妳,妳肯定會阻止吧!不要再講下去了,現在不是談論這件事的時候!」
  「不然要等到什麼時候!」
  「當然是現在以外的時候!」
  姊妹倆吵得不可開交,櫻一下往左看一下又往右看。雛菊敞開雙手介入兩人之間,像是想出面調停。
  「不可以、吵架,要好好、相處。」
  ——雛菊大人真偉大。
  櫻為自己主人的行為深受感動。
  受到比自己年幼的春神提醒,瑠璃終於表現出難為情的模樣。
  「……對不起,真是丟臉……瑠璃,春天代行者一行人現在在我們這裡作客!妳的異能正是可以派上用場的時候,至少要掌握現狀!否則保護不了牠們!」
  菖蒲拍了下瑠璃的肩膀,瑠璃盤著手臂,悶悶不樂地開口。
  「……後援的匪徒沒有馬上展開攻擊的意思……不過,半徑一百公尺以內有車停了一個小時以上,最好小心一點,這些是棲息在附近的鳥兒說的。還有,現在路上發生了好幾起交通意外,最好別出去。」
  「您有、辦法、知道嗎……?」
  雛菊問道,看起來很驚訝。瑠璃只是稍微舉起手,就將客廳裡的鳥兒全部喚來自己身邊。
  「牠們會說話,是牠們告訴我的,因為我們是朋友。」
  瑠璃說道,身體散發出夏天的新綠氣味。
  
  
  「我們接近停止的車輛時,對方已經逃走了。如果有其他入侵者,我們會負責應付,各位請在裡面休息。」
  「……麻煩你們了。」
  櫻與四季廳春季職員在玄關交談後,關門上鎖。
  ——到頭來,我一個人還是應付不來。
  她輕嘆了口氣,心裡總是希望只憑自己就能夠保護主人。
  夏離宮裡的人最後沒有去避難,而是選擇原地待命。他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有意見認為在大規模停電、交通意外頻繁發生的深夜裡開車移動太過危險。
  他們也接受國家治安機關的判斷,由趕來的國家治安機關人員保護這一帶。即使要移動,大概也會等到早上,如此可不用擔心在黑夜裡遭受攻擊。所幸除了需要警戒入侵者,比較麻煩的只有沒有電燈與暖氣。至少不是處在有生命危險的狀況下,也算讓人鬆了口氣。
  「儲藏室裡應該還有蠟燭和提燈,我去拿過來。」
  「我來準備宵夜,早知道就先煮好白飯了……」
  「拿條溼毛巾來給姬鷹小姐,至少要讓她擦把臉。」
  菖蒲與夏離宮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作客的雛菊與櫻只能和動物們待在客廳裡。她們提議過要幫忙,只是能幫的忙有限。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想幫手也只會幫倒忙,於是兩人只好安分地等待。
  「……」
  櫻偷瞄與她們一起待著的那個女生。
  ——我在廚房遇到的的確是這一位。
  她整理起混亂的頭腦。到車站來接雛菊她們的是穿著西裝的清秀美人菖蒲,但是與她在廚房聊天的是穿著洋裝的菖蒲。
  「瑠璃大人。」
  櫻這麼一叫,瑠璃馬上抬起頭。
  「是,姬鷹小姐!有什麼事嗎?」
  櫻用幾秒鐘的時間,辨識眼前回答得活力十足的這個人。絲絹般的黑色長髮與戴眼鏡,這些都和菖蒲相同。不過,其他地方就不一樣了。苗條的身材穿著千金小姐般的A字洋裝,純白的布料點綴著蕾絲、小花與淺綠色蝴蝶結,是非常有夏天代行者風格的裝扮。部分頭髮紮了起來,可愛的髮夾裝飾在上面。也許是因為夏天代行者的資質,雖然是這樣的打扮,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冷。菖蒲給了她一件針織外套要她穿上,但她始終沒穿,只是披在肩上。
  ——不會有錯,這種一看就是『陽』的感覺。
  瑠璃微笑著,像是很開心有人找自己說話。櫻對她說道:
  「……上次在廚房見面的時候,您假裝自己是菖蒲小姐……」
  「……」
  「我說對了吧?」
  讓她這麼盯著,瑠璃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對不起,我沒有騙妳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春天的隨從是什麼樣的人……」
  先前的假象在這一瞬間全部瓦解,現在在眼前的是賭氣噘嘴的夏天代行者,葉櫻瑠璃。
  「沒有變裝……您是模仿菖蒲小姐的舉止嗎?」
  瑠璃若無其事地點了下頭。
  「我很擅長模仿她。我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常這麼做,正所謂熟能生巧。」
  「熟練這種事不好吧。」
  櫻這麼指責後,瑠璃嘿嘿笑了起來,看來她相當會演戲。
  「因為要是不這麼做,就沒有娛樂可言了嘛。代行者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有人監視,可是我都到這個年紀了,也會想去逛街什麼的……」
  櫻雖然同情,但就算不是自己的主人,她也覺得頭痛了起來。
  ——幸好我的主人是雛菊大人。
  她能夠體會菖蒲的辛勞。
  「妳們……在聊、什麼?」
  雛菊怯生生地在櫻背後問道。
  「我裝成菖蒲,耍了姬鷹小姐。春天代行者大人,我在這裡向妳們道歉,請原諒我。」
  「……」
  雛菊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櫻也用一副『搞不懂』的臉向她點頭。
  「……我很好奇春天的隨從是什麼樣的人……可是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不想讓人知道我出來了,所以我就假裝成菖蒲。本來想說如果是討人厭的傢伙,我就用菖蒲的樣子捉弄對方……」
  「什麼!」
  櫻正想抗議的時候,雛菊早一步開口。
  「櫻!是!好、孩子唷!」
  她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不只櫻,瑠璃也被她的話嚇到了。
  「雛、雛菊大人……我只有在您面前是好孩子……在外人面前沒那麼好……不過,我很高興。」
  「不,我也覺得妳是個很好的隨從。真羨慕……妳是春天代行者大人的騎士呢。」
  櫻得到主人與夏天代行者的讚賞,不知如何是好,整張臉都紅了起來。她打從內心慶幸現在一片漆黑。櫻雖然難為情,但瑠璃變得陰鬱的語氣沒有逃過她的耳朵。姊妹倆的想法沒有交集,吵架後也沒有和好的意思。在和雛菊她們聊天的時候,她的視線始終追逐著菖蒲。
  ——她的確很仰慕姊姊。
  但她的心情之強烈,並非菖蒲能夠承受。
  心情不斷滿溢出來,因為對方不接受而火冒三丈。雖然是非常自私的情感,考慮到瑠璃的生長環境,也無法與之一刀兩斷。
  ——代行者與隨從可說是唇齒相依。
  在人生途中失去無可取代的人,就算不是夏天代行者也會惹出事情。
  ——可是,這不是我該插手的事。
  她們是一家人,情況更加複雜,況且還遇上這種事情。
  櫻正苦惱該怎麼辦的時候,雛菊像是打定主意般說了起來。
  「……夏天代行者大人……方便、講幾句、話嗎?」
  「好,反正閒著也沒事做……」
  「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了。」
  「是……妳們還要把春天帶給帝州,何況還發生了這種事……」
  瑠璃說得有些遺憾。
  「……真討厭,我們也要回里……又要聽里那些人碎碎唸……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代行者似乎都對原本是故鄉的『里』抱有複雜的心情。瑠璃正失落時,雛菊又繼續說下去。
  「夏天代行者、大人,回到里、之後,打算繼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嗎?」
  「……不知道。」
  「您不和、菖蒲、小姐、和好嗎?」
  雛菊詢問的模樣實在太過嚴肅,瑠璃無法用嬉鬧的方式應對。
  瑠璃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回答不出來。她試圖轉過頭,逃離這個話題,但是雛菊馬上繼續說。
  「雛菊以前、也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面。」
  她又繼續說下去,像是希望瑠璃聽她說話。
  「櫻每天、都來敲門,就像菖蒲、小姐、那樣……」
  櫻忽然聽見自己的名字,趕緊坐直了身體。
  ——雛菊大人為什麼說這些話?
  內向的她會積極與瑠璃攀談,想必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傳達。櫻關注著話題的方向,產生了與剛才的戰鬥不同的緊張感。
  「……唔……這件事我聽姬鷹小姐稍微提過……」
  「我們是、代行者……不過也是、人類,遇到難受、的事情、都會想、逃避。」
  「……想逃。」
  「可是、呢,逃避和、拒絕、不一樣,逃避會、發生、不好的、事情。」
  這話彷彿預言。
  「雛菊很、清楚,所以放著、這樣的、夏天代行者、大人、離開,雛菊不、放心。」
  預知未來的賢人為了勸導受命運捉弄的年輕人,說出這樣的預言。
  ——雛菊大人。
  櫻終於明白主人要說的事情。
  ——您要說出那件事嗎?
  明白後,她更擔心了起來。
  ——您自己提起那件事,等於是在傷害自己。
  櫻的視野裡,幾支燭火在幽暗中照亮了兩個女生。
  雛菊的神情嚴肅,瑠璃則是愁眉苦臉,大概是覺得對方在說教吧。如果是平常的雛菊,不定看見那樣的表情就會打住了。
  不過,今天的花葉雛菊不一樣。
  「雛菊、就是這樣、傷害了櫻,受到應得、的懲罰。有一天,櫻沒有、再來敲門,雛菊、嚇到了,以為、終於連她也、不要雛菊、了。」
  這話的語氣聽來很空虛,彷彿迴響在冰雪世界,或是空蕩蕩的屋內。靜謐的房間裡,落寞的話語,在場所有人自然而然豎起了耳朵,停下手邊的動作。
  原本忙碌的菖蒲等人一臉詫異,舉著手電筒杵在原地。
  「……」
  「雛菊大人,那不是您的錯……」
  櫻插嘴,但是雛菊沒有理會她,只對著瑠璃繼續講下去。
  「雛菊在、回來後,不想履行、春天代行者、的職責。雛菊討厭、這個世界,夏天代行者、大人、沒有這種想法、嗎?為什麼、雛菊要把、春天、喚來這種、世界……而且今天還、遭到攻擊,真是、做不下去、了……」
  不論是這個問題本身,還是問題的答案,都是代行者的禁忌。
  掌控四季力量的神祇不該說這些話。
  「……嗯,我討厭……這種生活。」
  「雛菊想、也是……」
  然而,這也是只有她們兩人能講的話。
  生活、時間與將來,全部都必須用於季節的輪替。他們為此而活,責任重大,不允許逃避。
  「雛菊……遭到匪徒、攻擊後,里、不願意……救雛菊。他們棄雛菊、於不顧……雛菊覺得、很痛苦,所以拒絕、工作、來報復、他們,不讓春天、出現。」
  因為是出自四季代行者中遭遇最不幸的雛菊口中,一字一句的重量都不同於其他人。
  「……當然。我也會這麼做。」
  瑠璃點頭同意,雛菊卻搖著頭。
  「可是呢,這麼做、不對。召喚春天、是雛菊的、義務。」
  她結結巴巴地努力說著。
  「種米的人、耕田的人、種花的人……研究昆蟲的人、研究動物的人,還有以、觀光業維生、的人。春天來臨時,太陽、大地、天空,很多東西、會改變。季節變化、不只是為了、人類,和動物的生活、安寧,還有大地、的呼吸、都息息、相關……雛菊是……罪人。」
  她譴責著自己犯下的過失。
  「雛菊是、壞孩子,但是、只有、櫻……她沒有放棄、任性的雛菊。雛菊在被人、綁架的時候…………也只有、櫻在找、雛菊。再遇見、的時候,她的衣服、破破爛爛,看得出來、她找雛菊、找得多麼、辛苦。雛菊奪走了、櫻的人生,所以雛菊想……試著慢慢、相信她。」
  「……姬鷹小姐非常為代行者著想,是一位好隨從。」
  「嗯,但雛菊、不是。」
  「……」
  「……雛菊鬧彆扭、鬧得太久……不斷、拒絕,浪費了、櫻的努力。因為雛菊、不召喚春天,春之里、把櫻、趕了出去。」
  「雛菊大人……」
  櫻叫喚雛菊的名字,像在窺探她的臉色。雛菊看了櫻一眼,露出微笑,接著握住櫻的手,又說了起來。她們手牽著手,藉此就能心意相通。
  「全部都是、雛菊的錯,讓里以為、是櫻幫不上、忙。」
  雛菊的動作像在制止,因此櫻只能提心吊膽地聽下去。
  「沒用的人、其實是、雛菊,卻害櫻、負起了、責任。有人、告訴雛菊、會有新、隨從過來……雛菊才知道、自己有、多蠢。」
  這段經歷正可以讓現在的瑠璃感同身受。雛菊不是健談的人,個性內向,這樣的少女堅持要說下去,如果說是為了誰——
  「在這個、世界,很少有人、真的珍惜雛菊。雛菊害這樣、的人苦惱,真的、很蠢。」
  那就是為了耍性子反抗姊姊的瑠璃。
  「……」
  所以,自以為是的她難得安靜聽了下去。
  「雛菊太、蠢了,因為雛菊、做這種、蠢事,害得她、離開。雛菊覺得、很痛苦,所以、哭了。」
  雛菊垂下雙眼,像是回想起那段過去。
  「那時候、是冬天,天氣、很冷,冷得眼淚、都能結冰。」
  「……後來您怎麼做?」
  瑠璃小聲問著,像在講祕密,雛菊輕輕微笑著說。
  「只有、櫻……就算雛菊、討厭、這個世界,不相信、這個世界……她是雛菊、唯一相信的、人……雛菊相信她、一定、在哪裡等雛菊。」
  雛菊說著,宛如說故事的吟遊詩人。
  「里的人都、來阻止雛菊,不過雛菊、沒有、理他們,還是、繼續找。雛菊找得、很專心,連春天都、叫了出來。雛菊把拉住、雛菊雙腳的人、關在梅樹裡,雛菊用漫天的、櫻花花瓣,讓那些抓住雛菊、身體的人看不、清楚……簡直是、肆無忌憚。雛菊一心……只想、找到櫻,從里、衝了出去……」
  她說出的每一個音,都讓在場所有人腦中繪出了一幅畫。
  深受打擊的春天少女神哭泣著,找尋一位隨從。少女神拒絕為人類行使的奇蹟力量,只為了追上一位少女而使用。
  「然後呢……」
  她想必會喘不過氣來吧。由於過著封閉的生活,心臟和雙腳肯定會受不了突如其來的運動。
  但她還是繼續跑。她知道如果這時候不跑,一輩子都會後悔莫及。
  「離開里、之後,雛菊跑下、長長的石階,就在門後面、有聲音、傳了、過來……」
  接下來的故事也是屬於櫻的故事。
  「有個、女孩子、的哭聲。」
  雛菊的這些話,讓櫻想起了過去的光景。
  在她十九年的人生中,這段回憶格外鮮明,隨時都能回想起來。
  「啊啊,雛菊的櫻、在哭,不能、讓櫻再、哭下去。」
  ——當時飲泣的淚水鹹味。
  「這麼想、之後呢,其他事、對雛菊來說、都不重要了。」
  ——神抱在自己懷裡的那嬌小的身體。
  「接著雛菊、毫不遲疑地、在通往櫻的路上、鋪上了春天。」
  
  
  ——我隨時都能回想起來,那個冬日是多麼美麗。
  
  
  里的人硬是把櫻趕走的那一天,是天寒地凍的日子。
  春天代行者至今依然無法發揮力量,大和的冬天變得極為漫長。
  深山裡的春之里也不例外,寒冷凍結了萬物。
  唯一通往里的那條路上,門無情地上了鎖,推也推不動。
  他們擅自收拾她的行李,扔在門外,甚至動用十來個人把她架出去,像丟棄貓狗一樣將她丟在一邊,當時那些人冰冷的臉龐,依然牢牢烙印在她的腦中。
  『雛菊大人……』
  淚水不由自主湧了出來。她原本以為看到希望了。
  經過長時間的努力,終於贏得雛菊的信任。
  接下來就能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了,她正這麼想的時候——
  『雛菊、大人……』
  他們卻在這個時候,剝奪了她待在雛菊身邊的權利。
  『開門……快開門……』
  搥打門板的手滲出血來。她不停搥打,地上滴著血,門也染紅了。
  即使如此,她始終沒有停下來。
  『雛菊大人……』
  ——誰會在那座妖魔殿裡保護您。
  利權與私欲,那些只考慮眼前利益的春之里人們,都只把她當成『春天代行者雛菊』,而不是『歷劫歸來的花葉雛菊』。
  ——萬一她知道我不在,一定會哭。
  『開門、開門……快開門……』
  ——那位大人是個愛哭鬼,也是個膽小鬼。
  『開門……開門……』
  ——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溫柔。
  『……拜託你們開門,我什麼都不要。』
  ——不過,她崩潰了。
  『我只想在她身邊……開門……』
  ——再也無法復原。
  『……雛菊大人……』
  ——雖然她和以前不一樣。
  『……拜託你們開門……』
  ——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神。
  她聲嘶力竭地哭著,像個小孩子一樣。手失去知覺,接著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沒有人有幫忙開門的意思,但是她沒有離開,只是繼續哭喊。
  不曉得經過了多久時間,忽然間,冬天的寒空出現烏鴉響亮的叫聲。烏鴉在她頭上盤旋,像是有什麼消息要通知她。
  『……』
  在烏鴉之後,狐狸跑出樹林,她感覺到周圍開始出現異狀。
  『雛菊大人……!』
  春天的氣味傳了過來,氣溫忽然變得溫暖。
  門上面掛著的冰柱滴下水滴,速度又急又快。
  『……雛菊、大人……雛菊大人!』
  所以她搥打著,繼續搥打門板。
  『我在這裡!』
  必須向自己的主人證明自己的存在。
  『雛菊大人!我在這裡!雛菊大人!』
  她知道春天來了,雪花裡飄散著櫻花。叩咚叩咚,木屐聲響起。她知道春神沿著那條長長的石階,趕了過來。
  她在歌唱。她哭著在歌唱。
  
  
  朧月夜,劍不露鋒芒。
  
  
  幽幽暗夜晃悠悠。
  
  
  愛戀藏心中,絢爛行春宴。
  
  
  紫藤綴山野,蕓薹染大地。
  
  
  花非永綻放,更顯其珍貴。
  
  
  冬日良人,吾如明月永隨於其後。
  
  
  『雛菊大人!』
  她在最後大喊著,在門閂終於取下前,時間漫長得就像永恆。
  門打開後,出現一條通往隨從的春天小徑,她不自覺哭著笑了起來。
  ——這不是成功顯現出春天了嗎?
  只為了追上一位隨從,這位神祇輕易地當場召喚出原本抗拒的春天。
  『……雛菊大人……』
  ——沒錯,她就是這樣的人。
  這位少女神只要是為了幫助他人,總是會當機立斷地使出力量。
  為了心愛的人,讓花朵盛放。
  『櫻,不要、拋下、雛菊。』
  最愛的神不論頭髮還是髮飾都凌亂不堪,和自己一樣哭得很厲害。
  她想必找了很久吧,而且因為平常很少跑步,整個人氣喘吁吁。
  接著,雛菊像個小孩子嚎啕大哭,抱住了櫻。
  『不要、拋下雛菊,櫻妳要是、走了,雛菊振作、不起來。』
  她彷彿自己只能這麼做一般抱緊了櫻。櫻因為手上流血,猶豫著該不該抱上去。不過,猶豫只維持了一瞬間。相較於不想讓這位神祇沾滿血,更重要的是接受這份心意,櫻這麼心想,伸出手抱住了對方。兩人抱在一起後,彼此終於能夠呼吸。對雛菊與櫻來說,這個世界讓人喘不過氣來。
  『雛菊振作、不起、來。』
  要是沒有在一起,兩個人都會崩壞。
  『我也是。要是雛菊大人不在,我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這是對抗這個殘酷世界唯一的手段。
  『拜託妳、陪著、雛菊……雛菊什麼事情、都願意、做。』
  『請讓我陪在您身邊,我願意為您赴湯蹈火。我還沒有為您盡過力……』
  這是抵抗,抵抗那些攻擊自己的人。
  從那時候開始,雛菊與櫻就是兩人一體。
  『雛菊會、保護妳,雛菊會、保護妳。』
  『不,我保護您……就像您保護了九歲時的我……』
  『櫻……這個世界、好可怕……雛菊、不知道、該怎麼辦……就算、害怕……雛菊還、活著……還得繼續……活下去……雛菊該、怎麼辦……雛菊只知道、要和妳在、一起。』
  『雛菊大人……』
  『雛菊該怎麼、活下去……幫雛菊……只有妳、可以、幫雛菊……拜託妳……雛菊好、害怕……雛菊害怕、活著……』
  『我會保護您,我一定會保護您,讓您不用害怕……』
  
  
  這段冬日的回憶,她永生永世,難以難忘。
  
  
  「經過、這件事、後……雛菊改變、了。」
  大停電的夜裡,春神溫柔地對著年長的夏神說。
  櫻看著這樣的雛菊,視線變得模糊。
  ——笨蛋,不許哭。
  在跟薺一起看見春天的那個時候,視線也變得模糊,她發現自己其實是個愛哭鬼。
  她想要堅強,只是和這位神在一起,她實在不由得表現出少女的一面。
  ——就算哭了,也沒有人會保護我們,無法改變過去。
  兩人之間發生的事在心裡來來去去,刺激著淚腺。
  「雛菊改變、了之後,和櫻比之前、更要好了。雖然、沒辦法、說改就改…………如果、在夏天代行者大人、心裡……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是姊姊、的話……」
  她無比溫柔地說出最後那一句話。
  「就不要……欺負、她了……」
  瑠璃沒有再看著雛菊,她低著頭,滴滴答答流著淚水,輕輕點頭。她不停點頭,用袖子擦著臉。
  「這世上、有些人是、再也、見不到面……」
  為了將來不後悔莫及,對喜歡的人要溫柔點喔——雛菊最後說道。
  這一天所有人搬來棉被,在客廳席地而臥,瑠璃像個小孩子似的蜷縮著身體,睡在菖蒲身邊。
  
  
  大停電那一夜的隔天,春天代行者一行人離開夏離宮。
  電力還沒恢復,但可以靠人力指揮交通。雛菊等人最好及早離開這個區域——包括四季廳職員在內,眾人做出了這個決定。而且夏離宮的人在中午過後,也會移動到別的地方。雛菊她們準備一早離開時,鳥兒、貓狗與兔子等各種動物來到玄關,依依不捨地與她們道別。不用說,夏天代行者姊妹也在其中。
  「雛菊大人,我們要到四季會議才會再見面,請把妳的聯絡方式告訴我。」
  雙胞胎妹妹瑠璃握住雛菊的手,用力擺動著說。經過一個晚上,瑠璃與雛菊已經是互叫彼此名字的關係。
  「瑠璃、大人,雛菊不會、使用手機。」
  雛菊的身體也跟著晃動,好不容易說出回答。
  「咦,難不成是隨從的經濟虐待嗎?妳沒有手機嗎?」
  瑠璃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著櫻。
  「……真失禮!我沒有做出那種事情。我家主人不擅長輸入訊息……目前正在練習……我有幫她準備手機。」
  「哦,不然櫻小姐妳先把電話號碼給我,之後妳再告訴我雛菊大人的電話號碼。」
  「沒問題。」
  兩人侃侃而談,雛菊愣愣地看著她們。
  ——對了,她們兩個人、只相差、一歲。
  櫻沒有表現出愉快的樣子,但是雛菊很開心隨從交到了朋友。
  菖蒲心裡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她們彼此微笑著對上了視線。姊妹倆是雙胞胎,同是十八歲,長相也相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菖蒲看起來稍微年長一點,實在很奇妙。
  「花葉大人……祝您這趟旅途平安。下次見面就是四季會議了。我的任期是到今年為止,因此屆時也會出席,希望能再看見您精神煥發的模樣。」
  雛菊像是模仿菖蒲溫柔的笑容,也露出了輕柔的微笑。
  「是,菖蒲、小姐、與瑠璃、大人、也要保重。」
  端莊的女孩們笑容滿面,接著瑠璃與櫻似乎已經交換好電話號碼,從手邊的作業中抬起頭來。
  「好了。我不太會用表情符號,請不要過於期待。」
  「為什麼?妳沒有嗎?我送妳貼圖吧。」
  「不,不需要。真的不用,不要送我。」
  「這樣就行了。等雛菊大人學會用手機後,要跟我聯絡喔。」
  雛菊偏著頭,一副沒有自信的樣子。
  「……雛菊學得、會嗎……雛菊、有很多、方面停止、在六歲……」
  「很簡單啦,一定沒問題。」
  「現在在用、小學課本、學寫字的、人、也沒、問題嗎……?」
  「會不會用手機跟學歷沒有關係,再說代行者根本沒有學歷。櫻,妳要教雛菊大人怎麼用手機喔,對了,還有我在玩的遊戲!我們可以連線對戰!」
  「是嗎……啊,雛菊可以、玩遊戲!雛菊很會、按按鍵!」
  「真的嗎?」
  「雛菊大人非常擅長音樂節奏類的遊戲,之後我再把雛菊大人在玩的遊戲告訴您。」
  雖然還想再多聊一會兒,只可惜四季廳春季職員已經前來催促『時間差不多了』。
  由於昨天遭到襲擊,在抵達安全的住處前,雛菊與櫻選擇接受他們護送。四季廳冬季職員也在準備發動自己的車。
  「……雛菊大人,您在帝州結束後會到愛尼詩對吧?愛尼詩是冬之里所在地……您會與冬天代行者見面嗎……?」
  瑠璃在最後打定主意提起這個話題。
  她在假扮菖蒲時聽說了內幕,想必一直放在心上。
  「唔……可是、狼星、大人他……他沒有、捎信來……我們、應該、在四季會議上、才會見到、面……」
  「什麼!妳在十年前救了他,那個人居然連一封信都沒有嗎?」
  「……」
  雛菊沉默不語。櫻像是心頭一驚,但是沒有開口。
  「太差勁了。」
  「不、不是的……」
  「那就是沒禮貌。那個人既冷漠又可怕,我對他沒有好印象。」
  「沒這、種事……」
  「不只是十年前發生那件事,冬天那邊的搜索……也是五年就……」
  原本默不吭聲的櫻聽到這裡,變了臉色。
  「瑠璃大人,別說了……」
  雖然想聽狼星的壞話,但她想避開會讓雛菊哀傷的話題。
  幸而雛菊沒有感到不快。
  「……冬天、那邊、只是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搜査,還是有在、繼續捜索,這是後來、國家治安機關、的人、告訴、雛菊的……雛菊不恨、他們……」
  「哦…………原來雛菊大人您不討厭冬天代行者大人。」
  「嗯……」
  瑠璃盯著雛菊,像是想搞懂她的想法。
  「……難不成您想見他……?」
  「唔……」
  雛菊慌了。她用和服袖子遮住嘴巴,垂下了雙眼,睫毛不住抖動。
  「這……」
  春天妖精模樣的女孩顯得不知所措。
  代行者彼此有深交不是問題,但要是牽扯到感情,那就麻煩了。感情不只會妨礙公務,冬天與春天雙方的里必定都會干涉這段戀情,此時便能料想到會發生這種情形。
  隨便找個對象談戀愛比較簡單,生活也能過得更安穩。
  雛菊以春天代行者的身分回來了,只是把好感說出口,這行為本身並沒有意義,卻有影響力。
  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為這段戀情開心,她實在傷得太重了。
  雛菊認為不只是為了身邊的人,也是為了自己,最好捨棄這樣的情感。然而——
  「對……雛菊想、見他。」
  她輕聲說著,像在祈求原諒。
  這份感情不只是屬於理應已經消逝的『另一個雛菊』的愛戀。
  「……雛菊想、見他……很想……」
  雛菊痛苦地道出內心的哀愁。
  「很想……是『我』想、見他……」
  年幼的雛菊在以前墜入了情網,這份情感成了她十年來的精神支柱,因此不管別人再怎麼罵她愚蠢,《花葉雛菊》都想完成心願,沒有人可以限制她思念的心意。
  「櫻小姐……借一步講話。」
  「是,有什麼事嗎?」
  「……問題大了。這樣好嗎?這麼堅強的少女……配上那個陰沉的男人。」
  「陰沉……您是指狼星嗎?」
  「就是啊,寒椿狼星,那個陰沉暴風雪男。」
  因為他陰鬱又沉默寡言,全身散發著梅雨的氣氛,所以有了這樣的外號。
  「當然不好……只是……除非冬天代行者本人……不是禮貌性的問候,而是打電話或是親自來訪,表現出誠意來與我們聯絡,我不會讓他們見面。」
  雛菊聽見她這麼說,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就像隻失望的小狗。菖蒲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花葉大人……這只是我第三者的意見,冬天代行者大人想必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菖蒲、小姐……」
  「春天歸來得相當突然,再者您馬上就開始進行顯現,為了不妨礙您的旅程,他選擇在旁守護您。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場……我會先發電報,之後再找適當的時機見面。」
  雛菊滿心期待地看向櫻。櫻一臉不想說的樣子,回道:『我之前沒說,不過是有收到信件。他沒有任何表示,就只是打招呼而已。』雛菊喜形於色,菖蒲又更溫柔地開口。
  「他們不可能不關心您,派護衛過來就是最好的證據,因為一般不會把手下的護衛分派給其他季節。尤其冬天又特別容易遭到匪徒攻擊……如果不是意志堅決並且說服那些護衛,不可能做得到。」
  菖蒲的說法十分合理而且公正。雛菊不住點頭,打起了精神來。瑠璃顯然很不同意這樣的說詞,不過還是不甘不願地應和了聲『好吧』。
  「也罷,雛菊大人開心就好……不過如果遇上什麼討厭的事,要跟我說喔。櫻小姐也是一樣。萬一出了什麼問題,夏天會出力相助,我以代行者的名義在這裡保證。」
  到頭來,她似乎只是想說這些話。雛菊垂下柳眉微笑,櫻則彎下腰,向對方深深鞠躬。
  兩人坐上車後,瑠璃隔著車窗繼續和她們聊天。
  「妳們在離開這座山之前的這一路上,我會派鳥兒幫忙戒備,放心吧。」
  「謝、謝。」
  「還有一件事,雖然會多出一筆伙食費,只要春天的各位答應,之後我可以派經過我面試的看門犬過去。強悍的杜賓犬如何?」
  「我們會認真考慮。」
  「還有、還有!」
  因為遲遲無法道完別,菖蒲最後乾脆直接把瑠璃架走。
  「抱歉,瑠璃這邊我來應付,請出發吧。」
  「……我不要!我還想再聊……!」
  菖蒲似乎也學過武術,不管瑠璃再怎麼掙扎,她始終不為所動,只是用眼神示意兩人『快走』。櫻苦笑著點頭。
  「再、見!」
  因為雛菊揮手告別,瑠璃終於死心垂下了頭。
  「……四季會議上再見!」
  「嗯!到時、候見!」
  雛菊與瑠璃一再道著再見。
  她們不停互道再見,直到從夏離宮再也看不見車子。
  「……」
  兩姊妹在告別的人走了之後還是站在那裡,沒有離開的意思。
  菖蒲早就放開瑠璃,瑠璃卻輕輕抱住了菖蒲。
  她的手環抱住菖蒲的背,像在排解寂寞的心情。在這位夏天代行者心中,與嚴厲又溫柔的『春天』相遇,有很重要的意義。
  「我們好不容易才一起交到了朋友……」
  她說著,抱緊了菖蒲。
  「……妳不是最討厭姊姊了嗎?」
  菖蒲有些不懷好意地說。
  「……吵架說的話不算。」
  瑠璃鬧起了彆扭。
  「是嗎?我可是很認真地說的喔,說『希望妳可以祝福我』。」
  「我也想祝福妳的婚姻。」
  菖蒲這時總算也抱住了瑠璃。
  她輕拍著瑠璃的背,就像母親對待孩子,安撫哭泣的嬰兒那般。她的動作熟練,想必是經常這麼做。如出一轍的長相,相同的性別,但是妹妹雀屏中選為夏天代行者。為了協助她,菖蒲獻上了一切。
  「我很高興妳需要我,扶持妳就像是我的使命……」
  瑠璃低聲說道,像在抗議。
  「那麼至少再一陣子……」
  「可是呢,現在這樣不行。」
  「……」
  「姊姊不行嗎……?」
  「我很機靈,不會有問題。」
  「那我哪裡有問題了……」
  菖蒲原本想和以前一樣指出她的缺點,但她忽然回想起那位有如春日暖陽,溫柔地和自己說話的神。
  「我知道瑠璃的寂寞會愈來愈巨大。」
  她沒有猶如夏天一般,嚴峻地激勵與鞭笞對方。
  「隨著妳的成長,以後會有更多我使不上力的地方。」
  她祈禱著,選擇了能照亮對方的話語。
  「代行者需要背負龐大的壓力,很辛苦吧……」
  「……很辛苦。」
  「我想也是。我知道妳根本不想成為夏天代行者,而且我也能理解,因為我看著妳儘管不願,還是一路努力過來。可是……我恐怕填補不了妳的寂寞。我想,在得到不是家人、而是來自他人的肯定後,妳的心情才能輕鬆一點。世上也有這樣的孤獨,而妳的孤獨感又比其他人來得更深。」
  菖蒲指出的這一點,正好是瑠璃昨晚的體驗。人們可以從與自己過著不同人生的人,得到從家人之間無法獲得的收穫。
  「這種肯定……就叫做認同。」
  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該成為什麼樣的人。
  在得到另一種觀點後,又可以再次往那條路走去。
  至少菖蒲這麼認為。她從其他人那裡,得到了雙胞胎之間無法獲得的感情,所以有這樣的領悟。瑠璃輕聲發出哀號。
  「這麼難的事我不懂啦。」
  「騙人,我都知道喔。妳只是裝傻,實際上沒那麼蠢。」
  「……」
  瑠璃什麼話也沒說,因為她明白對方的意思。
  「不要再裝傻了,妳只要努力就能自立自強。」
  「……我不像姊姊……就算做得到,我還是小孩子。就算有喜歡的人,也還不想結婚……而且我想要朋友……更重要的是……」
  菖蒲的西裝襯衫肩膀處不知何時溼了一片。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永遠和姊姊在一起……我根本不在乎夏天,是姊姊說喜歡夏天的花……我才那麼做的……」
  瑠璃撲簌簌地流下了淚水。
  「我不是為了這個世界,是姊姊說要看夏天的景色……」
  「瑠璃,對不起……」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只有這樣我才有動力……」
  「瑠璃、瑠璃。」
  「妳有男朋友也沒關係,妳要結婚也沒關係……陪在我身邊……」
  「……瑠璃,對不起。」
  「不管明年還是後年,就算妳成了老太婆……我也要妳跟我說,妳想看夏天的風景……」
  最後那句話深深刺進了菖蒲的心裡。
  「……」
  ——簡直像為了讓鬧彆扭的小孩子振奮起來,她一直以來用的都是這套說法。
  『我想看夏天的風景。』
  『瑠璃,我要看夏天的景色。』
  『我喜歡瑠璃帶來的夏天。』
  她一再用這種魔法的話語激勵瑠璃,這對她們兩個人來說都是必要的儀式。如果不這麼做,瑠璃無法發揮『現人神』的功能。
  ——啊,四季的神啊。
  神明一定是選錯人了,至少菖蒲這麼認為。
  ——為什麼會選上妹妹呢?她根本不適合。
  「姊姊,我不要……我不想為了妳以外的人成為神……」
  ——這個女孩子愛撒嬌,沒有責任感又任性。
  「為什麼要改變呢?妳本來是只屬於我的姊姊啊。」
  ——她只是個喜歡『姊姊』的小孩子而已。
  「我想努力……可是……」
  ——如果沒有被選上,她可以過著更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是……是因為有姊姊在……」
  神選上的女孩子是特別的。
  「要是姊姊不在……」
  特別可憐,需要別人的保護。
  「我就沒有努力的意義了。」
  或許自己是想要贖罪。
  雖然長著相同的臉孔,但幸好自己沒有成為神。
  里的所有人都有成為下一任神祇的可能,但是被選上的是妹妹。
  如果沒有被選上,她必定會有截然不同的未來。
  ——她或許會加入里的樂團,她的歌喉很好。
  ——她或許會投入願意獻上一輩子的興趣。
  ——她喜歡和別人聊天,可以應用在很多工作上。
  然而,世界沒有給予她拒絕的權力。
  瑠璃沒有那樣的未來,而菖蒲在結婚辭去隨從的工作後,還有廣闊的未來。
  ——對不起,瑠璃。
  選擇成為隨從這條路,菖蒲當然也做出了不少犧牲。
  她可以說是將青春獻給了瑠璃,但是只要再忍耐一下,再忍耐一下,不再是夏神的隨從後,就能夠解脫,不用再繼續努力下去,可以開啟自己的人生。
  「瑠璃。」
  這下終於結束了,照理來說應該要感到開心。即使是家人,也不需要顧慮。
  ——真奇妙,在終於可以獲得自由的這一刻,為什麼……
  「今年是最後一年,這是里下的決定。明年起,妳就不用再把夏天送給我了。妳要堅強。」
  ——為什麼會這麼心亂如麻?
  「……如果不是妳就好了。」
  ——我想離開這個神。
  「如果我可以代替妳就好了。」
  ——我不喜歡妹妹。
  「如果不是妳就好了。」
  ——我討厭妹妹。
  「如果不是妳,我會……」
  ——可是,我愛妹妹。
  「……說不定我可以成為更溫柔的姊姊……」
  眼淚從菖蒲的一隻眼睛流了下來,這滴淚水無比真實。
  
  
  「瑠璃,對不起,我真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妳……」
  
  
  即使有人在世界的某處哭泣,季節依然照樣輪替。
  候鳥飛離了夏離宮的山林。
  
  
  春天顯現過後的群山之中,隨處可見櫻樹在雪中開花。
  
  第四章 秋天代行者 祝月撫子


  
  春天風光明媚的世界裡,小女孩模樣的秋神在玩耍。
  
  
  她的年紀約莫七、八歲。
  天使般的臉孔,透亮的白皙肌膚,胡桃色的捲髮,以及極致的藍形成天生的勿忘草色瞳孔。
  她身穿金絲雀花紋的和服,搭配點綴銀杏圖樣的黃褐色羽織外衣,頭上戴的古典貝雷帽上綴飾著富有玩心的蝴蝶結與飾品。秋色中用來畫龍點睛的藍色,想必是為了襯托她那對稀有的瞳孔。從那一身精心打扮,可見她多麼受到眾人疼愛。
  所有人見了都會用可愛來形容的這個女孩子,此時正在室內假裝到郊外用餐,也就是野餐。
  地點是創紫,這裡是秋天休憩所的秋離宮。
  玻璃天花板,白色牆壁,木紋地板,她人在一間優雅的陽光室內。
  戶外天色晴朗,本來是外出的好天氣,可是她特地在室內打開了野餐籃。這麼做想必是有什麼原因。
  既然不能外出,至少在可以看見戶外的地方體會氣氛也好,室內的氛圍隱約可以看出大人的用心。
  雖說把愛玩的小孩子關在室內很可憐,本人似乎樂在其中。她看來很擅長在受到管制的狀態下,在自己的世界發現樂趣。
  外出服是為了享受氣氛,地墊上面散落著後背包、玩具與布偶,看起來像玩過一輪後不想玩了。
  現在她正沉迷於繪畫,紅葉般的小手握住蠟筆,專心畫著櫻花花瓣。櫻花花瓣翩翩飛落,她把從陽光室看見的風景畫了下來。大和睽違十年再度迎來春天,這位神也是第一次看見春天的其中一個小孩子。稚氣的聲音『一片、兩片』地數著飄落的花瓣,模樣令人莞爾。看似保姆的女人在木桌上泡茶,笑望著這幅景象。這正是溫柔又暖和的春天一景。
  「龍膽、龍膽。」
  小女孩像是忽然想到什麼事情,往後轉頭,叫著某人的名字。
  在與陽光室的和平世界相隔一段距離的地方,站著一位佩刀的男子,他整個人彷彿融入在阻絕陽光的黑影裡。
  男人年約二十出頭,褐色肌膚,一雙眼白鮮明的三白眼,長相年輕凜然。不對稱的髮型是秋天的菊黃色,與日曬的肌膚相互映襯。結實的身體穿著灰色襯衫搭配黑色背心,打上榛子色的領巾,腳踩磨得光亮的皮鞋,整個人顯得氣宇軒昂。
  這個男人看起來對自己相當有自信,而他的外貌也的確具有說服力。
  「怎麼了,撫子?」
  乍看之下斯文瀟灑的男子,發出來的嗓音極為沉穩。一聽就知道是寵溺撫子的柔聲細語,在靜謐的陽光室裡溫柔地響了起來。
  「那叫做櫻花嗎?」
  「對,那是櫻花……字是這麼寫的……」
  名為『龍膽』的男子走上前去,拿起蠟筆,在筆記本全新的頁面上寫下文字。
  「字寫成『櫻花』,是在春天開的花。妳應該是第一次看見櫻花,很美吧。」
  「嗯,好漂亮……我的名字……撫子是秋天的花吧?」
  「對,龍膽也是。」
  「春天代行者大人的名字是……」
  「雛菊大人。」
  「我們的名字都是花的名字!」
  「……四族的血族大多是用季語命名,因此有很多花的名字。」
  「可是,夏天代行者大人不是花,冬天代行者大人也不是。」
  龍膽不懂主人的意思,面無表情地繼續聽下去。
  「我們的名字是同類!第一次有人和我一樣!」
  「有這麼值得高興嗎?」
  「有!」
  一會兒過後,神情嚴肅的龍膽微微笑了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
  撫子著迷地看著那慈愛的眼神,接著同樣回了個燦爛的笑容,并且向龍膽伸出雙手。龍膽不發一語,也伸出了手,抱起撫子。
  他們感情和睦得就像一對相差多歲的兄妹。
  「龍膽、龍膽。」
  「什麼事,撫子?」
  撫子因為讓人在耳邊叫著自己的名字,臉上帶著微笑,臉頰染上了薔薇色。
  「龍膽是我的王子喔。」
  「……大和的王朝統治時期早就結束囉。」
  興高采烈的撫子聽見這冷靜的回答,不滿地說『人家不是那個意思』。
  龍膽大概是故意裝傻。小主人的反應一如預料,讓他覺得有趣,不由自主笑了出來。
  「那是很帥氣的意思。」
  「我嗎?」
  「對啊,龍膽是我的王子嘛。」
  「真要說起來應該是騎士,小公主。」
  「我是公主?」
  「當然,我的秋天是我最重要的公主。」
  撫子聽了似乎心花怒放,把龍膽抱得更緊,甚至親了下他的臉頰。
  秋天的主從玩了一會兒騎士與公主的遊戲。
  「阿左美先生,警備部請您過去。」
  這時,保姆出聲告知。
  仔細一瞧,她的耳朵上戴著一副耳機麥克風。
  「……龍膽,你要走了嗎?」
  「不好意思,撫子,我馬上回來。」
  「你一秒鐘也不可以忘記我喔。」
  「好,我會每秒鐘都想著妳。雖然我離開了,這裡裝設了防彈玻璃,而且隨時都有人監視。警備部的護衛會過來替我保護妳,妳可以繼續享受下午的時光。」
  「我會留點心給你,今天是蘋果塔!」
  「謝謝妳,撫子。」
  「這裡就交給我們,阿左美先生。撫子大人,茶泡好了喔。」
  龍膽一背對撫子,先前的笑容隨即消失,壓低了嗓音說:
  「通知警備部,我要離開『妖精』過去了。」
  胸前口袋的小型麥克風傳來簡短的回應。龍膽回頭看了一眼撫子,接著從房間離開。
   https://i.noire.cc/image/62eda3b3280ef931ce9fddb0.i
  秋離宮乍看之下是現代風格的開放式建築物,內部裝潢卻大異其趣。
  陽光室全面裝設防彈玻璃,只要走出房間,就是水泥牆面的長廊。
  這裡每隔數公尺就設有一台監視攝影機,全部都由位於地下室的警備部監控。
  龍膽走出陽光室,到了地下室的警備部後,迎接他的是一位嬌小的白衣女子。女子比龍膽年長,大約二十來歲,染成金黃色的頭髮紮起了馬尾,白衣底下是一套紅色洋裝搭紅色鞋子,連鏡框也是紅色,一眼就能看出她喜歡什麼顏色。
  「啊,你來啦。四季會議的維安計畫完成了,等你確認過後就可以交出去。提交期限快到了,你現在就確認吧。」
  「好。」
  「阿左美,『妖精』的心情怎麼樣?」
  龍膽嘆了口氣,回答白衣女子的問句。
  「……沒有問題。帶去陽光室後,她的氣色好多了。」
  「那就好。我很擔心呢。」
  「她鬧脾氣的時候只要帶去曬太陽,讓她吃喜歡的零食,心情就會變好。喂……長月,不要在這裡吃咖哩,味道會沾到我的衣服。」
  龍膽不同於在陽光室裡的模樣,簡直是判若兩人。
  名為長月的女子對於他的轉變並沒有太驚訝,只是笑著回說『這不是咖哩,是咖哩烏龍麵』。
  在主人面前有如披上羊皮的溫柔男子,私底下則是頹廢且態度欠佳的男人,這就是阿左美龍膽。他是秋天代行者祝月撫子的隨從。
  秋天代行者的警備措施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警備人力有限,大部分的預算都分配在監視與GPS。『妖精』是他們護衛對象的代號。龍膽的其中一位同僚長月慢條斯理地打開旁邊的空氣清淨機,開口說道:
  「最近可以帶『妖精』去散步嗎?她還那麼小,居然沒辦法曬太陽……太可憐了。如果沒有發生發電廠爆炸案……夏離宮的攻擊事件……說不定現在可以帶她出去賞花……」
  龍膽點頭表示同意。長月提到的是前些日子在衣世發生的大停電。在衣世那片土地上,春天代行者一行人留宿在位於矢賀的夏離宮,而後夏離宮遭到了匪徒攻擊,這些事都已經由四季廳向秋天的相關人員報告了。
  「造成停電的爆炸如果也是匪徒引起,很有可能是對四季會議的警告。『我們隨時在盯著你們』……正好可以用來警惕春天那些人。長月,妳有聽說嗎?」
  「喔~你是指那件事吧,春天代行者大人與隨從逃避在群眾面前舉行儀式的計畫。」
  「……對,我都傻眼得說不出話來了。」
  「就是說啊~」
  『春天的隨從太愚蠢了。』
  『春季四季廳真是蠢斃了。』
  兩人異口同聲貶損他人,只是針對的是不同的對象。
  龍膽與長月面面相覷,露出了『你是認真的嗎?』的表情。
  「……」
  「……」
  率先引燃戰火的是龍膽。
  「喂,蠢的怎麼想是春天的隨從吧,是她沒有把代行者管好。」
  龍膽在旁邊的辦公椅粗魯地坐了下來,接著轉到與長月面對面的位置,盤著手臂高談闊論了起來。
  「代行者需要受到管理。那不是人,是重要文化資產,要讓他們乖乖聽話。」
  「代行者不是人?」
  「對。」
  「代行者是重要文化資產?」
  「沒錯。」
  「哎呀呀,用溺愛態度對待『妖精』的龍膽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龍膽神情凝重地面對她的嘻笑。
  「……撫子她……雖然也有任性的時候,還在容許範圍內。再說,身心的影響容易立即出現在身體上,神力的精準度也會因為身體狀況和心情好壞有巨大的變化。為了讓她能以萬全的狀態發揮功能,自然要格外用心。書本也需要注意潮溼與日曬,兩者是相同的情形。為了達到管理的目的,細心照顧是隨從的工作,我能讓代行者受我的掌控。」
  長月的嘴裡發出『嘖嘖嘖』的輕快的響聲。
  「是啊。代行者的情感變化會影響神力,實際上也有研究數據這麼顯示。換句話說,忤逆代行者心意的行為……要求代行者當偶像,在眾多觀眾面前唱歌跳舞,從照顧者的角度來看實在是很差勁的想法。況且對方還是遭綁架十年,歷劫歸來的受害者喔?」
  龍膽被刺中痛處,沒有反駁,只是揚起了劍眉。長月坐在辦公椅上,頗有律動感地晃動馬尾,歌唱似的說了起來。
  「那些人啊,要做什麼事,真的都是看心情。」
  關於這部分長月像是不吐不快,愈說愈起勁。
  「這麼說可能不好聽,但是他們就是容易受到情感左右。不管成年還是年老,實力高低,只要情緒一激動,就會做出驚人的事情。過去的四季代行者當中,百年前的冬天代行者為了保護里,打造出冰城來封城,最後甚至用冰巨兵擊退匪徒,真可怕……」
  龍膽似乎沒聽說過這件事,顯得十分訝異。
  「在四季之中,冬天在戰鬥方面特別強化,留下了許多這類的軼聞……其他季節追溯過往,也有不少傳奇故事。以當今來說,現在這一任春天代行者就是個好例子。在四季降臨還沒完成的新手狀態,她就喚出巨大的櫻樹,保護了自己的隨從與冬天主從,你不覺得正是『保護』的情感驅使她的嗎?」
  龍膽像是對受到說服的狀況感到不服,有些不快地說:
  「……她的確是很堅毅。」
  「笨蛋,堅毅哪做得到這種事。花葉雛菊大人……我記得是這個名字吧?她恐怕擁有歷代數一數二的實力,而且她做到那種事的時候年僅六歲,和我們的妖精年紀差不多,實在讓人佩服。」
  這段發言惹惱了龍膽。
  「……不要拿撫子來比較。」
  他認為服侍的對象遭到貶低,等於自己也被看扁。
  然而長月毫不介意,笑著說道:
  「不不,我沒有貶低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她才六歲就有這樣的力量。代行者的能力受到經驗影響,隨著年齡增長會變得愈強大,不知道她現在有多強了。實力愈強,失控的可能性也就愈高,所以隨從才會堅持拒絕那樣的安排吧。」
  她終於總結回一開始討論的話題。
  龍膽面不改色,心裡卻暗自理解對方的意思。他明白長月的主張。他推測春天的隨從是為討好代行者,沒有嚴加戒備便舉行儀式;長月的推測卻是隨從為了讓儀式能夠成功,排除所有會左右情感的不必要因素,在萬全的狀態下進行睽違十年顯現儀式。這兩種推論何者為真,不詢問當事人是不會知道的。
  「春天代行者雛菊大人……官方紀錄上面沒有提及她是怎麼逃離遭到監禁的場所,這件事你別說出去……」
  長月與龍膽的距離近到可以碰撞彼此的膝蓋,說起了悄悄話。
  「聽說她摧毀了匪徒的藏身處,你不覺得很強嗎?」
  龍膽聽見後,驚訝地停下了動作。
  「……」
  「你看起來超驚訝,厲害吧?我也嚇到了。」
  「……」
  「喂,你在想什麼?」
  一會兒過後,龍膽不解地嘀咕了起來。
  「既然能做到這種事,她不是早就能逃出來了嗎?」
  「……」
  長月愣愣地張大了嘴巴。她不只錯愕,還用紅色高跟鞋踢了下龍膽的辦公椅。龍膽就像遭到流放,一路流到了牆邊。
  「喂!」
  「你這個人啊,你是會向受暴力傷害的女性說出『妳怎麼不抵抗』的那種人吧?」
  這句話說得龍膽也不得不反駁。
  「我怎麼可能說出那種話!」
  「唉,我沒心情跟你講話了~」
  「喂,長月。」
  「哇啊,不要靠近我~沒有同理心的大爛人~」
  「可是我說得沒錯吧。如果是一般人的話還能理解,但是代行者有四季的力量,只要使出那種力量,隨時都能逃出來吧?」
  「……你最好多讀點書,培養感性。我待會兒把書借你,你需要學習人類處在特定環境時的心理學。她讓人綁架的時候才六歲,如果對方威脅『妳要是不聽話,我們會再攻擊冬之里』,她也不得不屈服吧。」
  「……」
  龍膽雖然想反駁,最後還是閉上了嘴。
  ——就算這樣,警覺心未免太鬆懈了,我們不會犯下那種失誤。
  儘管心裡這麼想,龍膽也知道最好別說出口。
  「不說了、不說了,來工作吧。你快點確認,有什麼疏漏的話要趕快告訴對方……畢竟這是絕對不能中止的儀式。」
  「好,我來看看。」
  龍膽坐在警備部的電腦桌前,瀏覽起文件。
  文件裡提到四季會議的概要,這是自古以來舉行的祈禱儀式。
  四季代行者每年聚集一次,向四季獻上祈禱。
  據傳季節必須經過這樣的儀式才能傳承下去,一旦放棄舉行儀式,那個國家就會失去四季施與的恩惠。
  ——好假。
  龍膽讀著,不禁有這樣的想法。
  ——春天代行者不在的時候,四季會議還是照樣舉行。這樣的話,今年秋天缺席也無所謂吧?
  他在心裡抱怨起自神話時代流傳下來的祭祀儀式。
  實際上,這十年來花葉雛菊都無法參加四季會議,但是四季代行者的異能沒有消失的氣息,只有生物的生態系產生變化的報告逐年增加。
  春天缺席的這段時間,季節轉變很不穩定,作物枯竭的現象日益嚴重。
  季節失衡的徵兆一度出現。如果那是因為春天不在,還有缺席四季會議,今年現場會出現什麼狀況非常值得一瞧。
  龍膽看完一遍後,在確認完畢的欄位做了個記號。
  「好了。」
  他叫喚在做其他工作的長月。先前她對龍膽表現出不悅,不過此時已經恢復平常的模樣。
  「好的,沒問題。這樣就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好……不過,今年的戒備比往年還要森嚴啊……」
  「因為春天與夏天遭到攻擊,我們這裡也需要提高警覺。」
  「我無所謂,只是……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萬一發生事情,還有我們在……」
  「不能掉以輕心。雖然秋天是較少成為匪徒攻擊目標的季節……但不保證我們這裡就不會遭受攻擊。好了,快回去吧。只要你不在,妖精馬上就不高興了。」
  龍膽雖然想再和大人多聊一會兒,而不是和小孩子,不過還是無奈地站了起來。他瞄了眼監視畫面,撫子在陽光室裡乖巧地畫畫。
  又要當小孩子保姆了。龍膽有些不耐煩地從地下室走上通往一樓的樓梯。他一邊上樓,一邊打呵欠。
  ——接下來是和家教的學習時間。
  現在是春天,是世界充滿和煦暖意的季節,埋在積雪底下的萬物正露出臉來。秋天代行者要等到夏天代行者的夏天顯現結束後,才會開始忙碌。
  不是自己負責的季節來臨時,每一天都很枯燥。
  ——學習完後是晚餐,接著洗澡,然後……
  這樣的日子無聊歸無聊,也是值得珍惜的日常生活。
  無聊的日常生活正是和平的證據,在遭逢天翻地覆的變故後更能深刻體會到這一點。
  ——不知道我能有多少自由時間。
  阿左美龍膽不是那麼認真的隨從,而且相較於其他隨從,他對代行者也沒有什麼要求。他只把隨從的職務視為一份工作。
  ——麻煩,唉,好麻煩。
  只是即使抱著這種心態,他也不希望日常生活受到破壞。
  
  
  「奇怪……?」
  
  
  走到最上面那階樓梯時,龍膽在一樓走廊窗戶注意到有東西飛了過來。他出聲時,一切都變了。
  他還來不及確認飛來物體的形狀,那東西就擊中了秋離宮。大和稱為導引飛行物——也就是廣義的飛彈,破壞了下午的和平時光。
  隨著秋離宮爆炸,龍膽的身體也因為衝擊力道撞上牆壁,直接摔到地下室。
  他可說是相當幸運。
  他宛如跌落地獄般地倒下後,地下室入口的防火閘門隨即啟動,關閉地下室。代行者們稱為『匪徒』的組織立即大舉入侵一樓,依靠監視器的保全系統不由分說地遭到破壞,警衛遭到武裝匪徒的暴力攻擊。他們從閘門前面直接走了過去,因此龍膽的生命沒有遭受威脅。
  所以說,他很幸運。尤其幸運的是,他在這段時間昏了過去,沒有看見發生了什麼事。
  飛彈擊中秋離宮後,陽光室的防彈玻璃支撐不住,碎片如大雨打向室內。秋天代行者祝月撫子嚇得動彈不得,只是任玻璃碎片打在身上。在場的保姆與護衛慘遭倒下的牆壁壓住,當場失去意識。
  匪徒發現撫子時,只看到滿身是血的屍體。
  血跡斑斑的嬌小人偶失去了生命,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為確認她的死活,軍隊裝扮的武裝匪徒往她走過去。其中一個壯漢為了量測脈搏,碰了她的手。
  匪徒一碰到她就像遭受電擊,全身顫抖了起來。
  所有人都看見撫子的身體微微發光。她早就沒有意識,是代行者的力量自動展現了出來。
  秋天代行者的特殊能力是『生命腐敗』,這是腐蝕樹木與大地,讓世界變換樣貌,好準備迎接冬天的必要能力。然而,撫子此時的行為有點不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撫子的手牢牢回握男人的手,不肯放開,男人慘叫得停不下來。
  她從碰觸自己的那個匪徒身上吸取生命力,循環回自己的身體。
  這正是秋天代行者具備的特殊能力。
  撫子沒有意識,但是她的身體正大量失血,瀕臨死亡,於是她的本能運用能力活化自己的身體。
  想要活下去的念頭充滿全身,吸收匪徒的生命力。撫子的身體顛覆現代醫學常識,迅速開始自我治療,傷口逐漸痊癒。
  玻璃碎片被身體視為『廢物』,一片片從傷口掉了出來。
  面對這奇妙的景象——說難聽點就是可怕的神力,即使是武裝的匪徒也不禁驚恐。撫子滿足地放開匪徒後,落得生命腐敗的男子緩緩失去意識,倒了下去。他需要救助,只是能不能得救還是個問題。
  男人的肌膚完全乾癟,舌頭無力地癱在從嘴巴外面,全身每個洞都在流血,簡直像代替了撫子承受疼痛。
  「……帶她回去。」
  其中一位武裝份子說,那是女人的聲音。
  「老大,可是……我們本來的計畫是殺了她……」
  匪徒當中最高大的那個人上前一步,這麼說道。
  「沒錯。我們本來沒有打算把人帶走,可是……你們看……」
  他們稱為老大的女匪徒在撫子面前跪了下來。
  「她這麼小……簡直……和那個女孩一樣……對吧,美上。」
  名為美上的匪徒聽見她這麼說,反應很不情願。
  「您又想被反咬一口嗎?老大。這種事情一次就夠了,四季代行者不是我們能駕馭的。」
  「話很難說,況且她還能治療……只要好好栽培,就能治療人們……這麼一來,有許多人命能因此得救。等她開始救人,瞭解我們在做正確事情的人一定會增加……!大家會知道錯的其實是四季廳……!」
  「老大,可是……!」
  「帶走。」
  身為匪徒首領的女人無視美上的話,把手伸向撫子。撫子像是已經得到了滿足,沒有將生命腐敗的神祕機制使用在抱起自己的女人身上。虛弱的嬌小身體躺在她臂彎裡,只是急促地呼吸。
  
  
  「撤退。」
  
  
  發動攻擊的一幫匪徒與來時一樣,如一陣風離開了現場。
  那些幸運關在地下室的秋離宮倖存者,因為系統失誤,緊急逃生門遭到關閉,大約一天過後才有人把他們救出來。
  由於設置在各處的灑水器啟動,沒有引發火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然而,秋離宮過去的原貌蕩然無存。原本小孩子跑來跑去、跑得龍膽心煩的秋離宮,如今已然半毀。
  以前追逐著那嬌小背影的走廊,此時染上了遭受攻擊的被害者血跡。
  以前握著那隻小手哄她入眠的寢室,此時埋在了瓦礫堆裡。
  看見小小的眼瞳耀眼奪目的那間陽光室中,她原本所在的地方留下了一灘血。血泊猶如燒焦痕跡,看了令人心痛。
  「……阿左美……妖精……撫子她……」
  一起獲救的長月看見那灘血,按捺不住地哭了出來。
  龍膽的心裡比起震驚,難以置信的感覺更加強烈。
  不可能發生這種事。
  他一直這麼認為。
  「騙人……」
  阿左美龍膽擔任秋天代行者隨從的時間只有一年,不論代行者還是隨從都是新人。年長的他會獲選為隨從,是因為在整個里裡面,他是武藝最高強的人。
  「……因為這裡有監視攝影機,而且……」
  自從他的先祖擔任代行者的隨從起,每一代大多都會接下這個職位,他算是出身自秋之里的名門。
  「根本沒有任何預兆。」
  頭一年,他是位十分盡忠職守的護衛。
  雖然私底下抱怨連連,不過他非常重視祝月撫子。他在撫子面前瞞騙似的表現出另一個自己,也是他重視對方的表現。真正的他并不喜歡小孩子。
  「……怎麼會……」
  但是,他要自己演。為了撫子,他扮演一位好隨從。他演得很成功,撫子不論何時都『龍膽、龍膽』地叫著,仰慕著他。他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他以為就算遇上危險,自己也應付得來。
  他有這樣的自信,實際上卻是如何?
  「撫子……」
  他連迎戰的機會也被剝奪,在他昏迷時,一切都結束了。
  「撫子。」
  現場只有嬌小的身體留下的血跡。
  「撫、子。」
  什麼都沒了。
  
  
  『……龍膽,你要走了嗎?』
  『不好意思,撫子,我馬上回來。』
  『你一秒鐘也不可以忘記我喔。』
  
  
  那裡什麼都沒了。
  
  
  空無一物,不論是自己該補償的對象,還是撫慰內心的人,什麼都沒有。
  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只有深深的無力感。
  
  
  ——我什麼事也做不到。
  ——我什麼事也做不到。
  ——我什麼事也做不到。
  
  
  然而,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心跳都正常地活動,認知外面的世界,而世界即使發生這樣的慘劇,也依然正常運轉。
  ——太奇怪了。
  為什麼在這麼殘酷的事情發生的時候,世界還能呼吸呢?
  
  
  「撫子。」
  不論龍膽如何呼喊,他的妖精再也没有回應。
  
  第五章 狼星與雛菊


  
  那一天是特別的日子。
  
  
  那一天,在五歲時成為春天代行者的雛菊大人,在冬之里第一次進行『春天顯現』。
  為了迎來這一天,雛菊大人經過了訓練。
  雖然只有六歲,她這位春天代行者的舉止得宜,冬之里的人也都對她十分恭敬。
  
  
  以前她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會表現得像個小孩子,但是自從為了四季降臨停留在冬之里後,情形就改變了。
  與同為代行者的■■■■大人以及其隨從■■先生一起度過的那段時間,在雛菊大人心中是很特別的時光。
  
  
  這不是好事,這後來成了那個人犧牲自己的原因。
  
  
  事件發生時,雛菊大人穿的是她中意的和服。那是件上面繪有大朵菊花的紅色和服,在雪白的冬之里十分耀眼。
  
  
  銀白世界的冬之里是在什麼時候染上了血紅,正確時間我已經記不得了。
  應該是在中午過後。
  
  
  巨大的爆炸聲後,傳來了慘叫聲。對,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槍聲。砰砰的破碎聲接著響了起來,然後有一群暴徒凶猛地闖進我們所在的房間。■■先生和我為了保護■■大人與雛菊大人,展開了攻防戰,並一路逃出冬之里。逃亡途中,■■先生腹部中彈,我也遭到了槍擊。■■先生盡力保護雛菊大人,但是我們簡直被逼上絕境,追兵已經逼近我們身邊了。
  
  
  這個時候,對,就是這個時候,春天來了。
  雛菊大人為了保護我們,讓春天來到了大地。
  
  
  黎明十年 「姬鷹櫻」調查筆錄
  
  
  春回大地的氣息柔和地籠罩整個冬離宮。
  在北方大地愛尼詩,離愛尼詩中心都市札宮約三個小時車程,有片名為不知火的地方。夏天時,薰衣草花田裡花繁似錦,是座綠意盎然的花都。這片土地上蓋了棟木屋風格的宅邸,那就是冬天代行者的離宮。
  冬離宮宛如隱藏在不知火的深山裡,外觀在樹林中更顯得別緻。這棟宅邸看似參考國外建築物,有常見的小木屋三倍大。歷任冬天代行者鍾愛的這間冬離宮,現任冬天代行者也正隱居於此。
  「……」
  平時也身穿漆黑和服的寒椿狼星,此時正看著自己的隨從寒月凍蝶講手機。他坐在老舊暖爐前的那張布面長椅,專心聽著談話內容。
  「……明白,感謝你的報告。」
  隨從凍蝶應和著通話對象,語氣有些嚴肅。
  此時,愛尼詩的季節正從冬天逐漸轉變為春天。
  換句話說,春天代行者一行人來到了冬天代行者的土地。
  愛尼詩幅員遼闊,必須在各地移動。地方新聞可見為了久違的春天歡欣鼓舞,彷彿用櫻花前線來追逐春天代行者的動向。
  狼星下定決心,考慮趁這個機會與春天主從會談,當場謝罪。她們說不定會拒絕,不過就算兩人不願意,他還是會繼續守望雛菊在這片土地顯現春天。
  「這樣啊……她哭了……很痛苦吧……」
  然而,事態出現變化,甚至連狼星這小小的心願也無法實現。
  繼夏離宮遭受攻擊,秋離宮遭到大規模破壞,秋天代行者也被擄走。匪徒接連發動攻擊,使得四季廳以及代行者周圍陷入緊急狀況。
  戒備比平常森嚴,移動也限制在最短距離,狀況實在難以允許冬天與春天進行交流。雛菊等人在春天顯現結束後,也會立即返回春之里所在的帝州。
  「你們繼續戒備,以雛菊大人與櫻為第一優先。對,行動的時候不用管春季四季廳,以她們兩個人的意思為優先。幸好有先派你們過去警戒……」
  凍蝶一手拿著手機,談話對象是調去保護春天主從的冬之里菁英護衛。
  夏離宮遇襲時,這項祕密行動被春天那邊發現了,但是因為四季廳春季職員的挽留,他們也就從隨行轉為擔任護衛。
  他此時詢問的,當然是春天那兩人的情形。
  「……所以幾天內就會結束了。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儘管使用經費,她們需要的東西也是……」
  凍蝶的語氣一點氣勢也沒有,聽得出來這件事讓他深感哀傷。
  ——只能祈禱可以平安結束了。
  一旦雛菊的精神狀態不佳,春天的顯現也不會順利,然而櫻花前線——也就是雛菊帶來的春天前線連日來不斷推進。
  原本在愛尼詩這麼廣大的島上繞行,會需要數個星期的旅程,旅途中也會穿插休息時間,但是目前看來她們正沒日沒夜地移動,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馬不停蹄地進行春天顯現。
  『我們豈會認輸。』彷彿能聽見她們這樣的聲音。
  ——她們這麼努力,我在這裡做什麼?
  狼星聽說夏離宮遇襲時,已經是雛菊她們移動到帝州之後的事了。
  狼星與凍蝶申請直接前往保護春天主從,只是冬之里的人、四季廳冬季職員與國家治安機關因為至今尚未掌握匪徒的動向,要他們別輕舉妄動,極力制止。
  狼星他們要是有任何行動,職員們也必須配合。
  各機關正急忙加強戒備之時,實在不想要更棘手的人物任意行動——這恐怕才是他們的心聲。也怪不得他們會有這樣的想法,和大人的理由無關,以在緊急狀況保護重要人物來說,是相當合理的處置。
  雛菊有生命危險,自己卻接到原地待命的命令,什麼事也做不了。狼星原本就為了這件事感到慚愧,這次是秋天代行者被擄走了。
  面對不只是攻擊,而是彷彿十年前綁架案重演的這場悲劇,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不可能保持平靜。她顯現春天時,肯定心懷恐懼。
  ——有我能幫上的忙嗎?
  這幾天來,他滿腦子都想著雛菊與櫻。
  她們現在是帶著多麼深的不安召喚春天,他實在擔心得不得了。
  ——我真希望自己是無所不能的神。
  狼星能做到的事,只有安分地待在冬離宮。
  旁人安慰他說等事態穩定下來,馬上帶他去春天那裡,他不得已,只好將自己關在冬離宮,內心充滿著無力感。
  「她們的旅程怎麼樣?」
  電話掛斷後,狼星馬上問起凍蝶。
  「臨時變更……似乎正以異常迅速的速度前進。」
  凍蝶揉著眉間的皺紋說。平時風度翩翩的他,這時似乎沒有力氣留心舉止,在狼星旁邊雙腳大開,粗魯地坐了下來。
  「她們從札宮開始移動,現在在箱島的港口。包括顯現儀式在內,移動花了八個小時……愛尼詩這裡實在太廣闊了。在箱島顯現結束後,今天還會再繼續移動。她們有時間睡覺嗎?……雖然年輕,但畢竟是女孩子……萬一弄壞身體……」
  在大和群島中,愛尼詩的土地面積算是相當遼闊。
  在帝州,運用交通運輸工具在大都市之間移動,大約需要一個小時,但是在愛尼詩這個地方,農村的人如果要去大都市,通常開車就要花上三個小時。從不知火這裡移動到同樣位於愛尼詩這片土地上的箱島,大概要五個小時。不管實際上發生什麼事,他都無法立刻趕到。
  「也許是國家治安機關提出的要求,要她們盡快完成春天的顯現,到容易監管的地方……」
  「恐怕是……」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凍蝶臉上寫滿了擔心。狼星非常能體會他的心情。
  ——他也很不好受。
  精神疲憊不堪的凍蝶,反而讓狼星能保持正常。但這樣也有這樣的痛苦。
  凍蝶和狼星一樣為了春天主從的歸來喜悅,祈禱她們這趟新的旅途能夠成功。等這趟旅程成功結束後,就能乞求她們的原諒,為長年來的惡夢畫下休止符。
  這個心願逐漸破碎,只能說命運實在過於狠心。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後,四季廳派遣的冬季職員石原進入了這間有暖爐的客廳。
  「請問兩位用過午餐了嗎?」
  兩人默默搖頭。
  「……我明白兩位的心情,但是不吃飯不行。健康管理也在我的工作範圍內,要叫外送嗎?」
  「那妳吃了嗎?」
  「還沒……」
  在警戒狀態下擔任護衛的石原也顯得精疲力盡,最後是凍蝶拿出手機道『點容易消化的烏龍麵好了』,查起當地外送的店家。
  狼星睡前通常會服用安眠藥,但是這天晚上也許是因為心力交瘁,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春夜裡,狼星作了夢。
  
  
  那是場彷彿回憶過去景象的夢境。
  
  
  冬之里難得出現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對於看慣飄雪陰天的雪國居民來說,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晴朗。
  雖然沒下雪,但刺骨裡的天寒地凍降臨在冬之里。夢裡的狼星愣愣地望著天空時,隨從凍蝶催他趕快吃早餐,之後要到外面迎接不久就要抵達的春天代行者。在嚴寒中,冬之里的人非常早就在里的大門前等待。
  他讓凍蝶牽著手,向前走去。所有人表面上都對狼星畢恭畢敬,但終究還是把他當成小孩子,閒聊并沒有因此停下來。
  『這話說來不好聽,不過前任死得還真是時候。』
  『修行期間要一年,幸好前任是在顯現結束後過世。』
  『對啊,剛好不會讓春天出缺。』
  『不過……那個謠言是真的嗎?』
  『天曉得,我只希望這一位可以比前任活得久。』
  濁白的呼吸如陣陣煙霧,飄散在四處。
  ——又把我們當成工具。
  狼星不耐煩地啐了一聲。凍蝶看見後,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似乎想藉此鼓勵他。
  ——他們完全沒有悼念亡逝代行者的意思嗎?
  春天代行者將春天帶給大和全境後,有如責任已盡,放下了生命。接任的代行者依慣例完成一年的修行後,接著要在冬之里與狼星共度一個月左右。因為四季的更迭不會有空窗期,也就出現了『幸好是在顯現結束後過世』這樣的意見。輪替的四季只要缺少其中一個,大和人民的生活甚至是各行各業都會遭殃。狼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不想理解。
  ——聽說她的小孩子還小,想必留下了很深的遺憾。
  前任春天代行者與狼星沒有很熟,但他對同胞的悼念之情,比在場所有大人更加強烈。
  ——雪柳大人真是可憐。
  過世的是三十來歲的女性,外貌非常符合紅顏薄命這個形容。
  聽見訃聞時,狼星忍不住想,她的生命就如同散發出來的氣氛一樣虛幻。不久後,下一任春天代行者就任的消息傳到了他耳裡。他接下來就是要與這位新任春天現人神見面,藉由與季節始祖冬天共度的方式重現神話,進行『四季降臨』的儀式。
  話說回來,這并不是那麼隆重的儀式。因為同時也是讓四季代行者之間互相交流的活動,等接到人後,就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和陌生人相處一個月而已。
  ——聽說下一任代行者的年紀和我相近。
  狼星看向冬之里那些保護自己的人。他們多是壯年男子,而且全是威武的彪形大漢,當年十九歲的凍蝶算是年輕一辈。
  『凍蝶。』
  狼星小聲呼喚。凍蝶立刻彎下腰,把耳朵湊過去。
  『我問你……春天代行者幾歲?』
  『狼星……你沒仔細聽嗎?對方今年六歲。』
  『小孩子啊。』
  『你不也是小孩子。』
  這話聽得狼星不禁惱怒。他從五歲就成為冬天代行者,現在十歲,心裡覺得六歲的四季代行者如同過去的自己。他早已是大人的心情了。
  『這是你第一次和年紀相近的小孩子一起生活吧?希望你們相處得來。』
  凍蝶微笑著說道,狼星卻笑不出來。
  『對方是女孩子吧。』
  『是啊。』
  『……相處得來嗎……』
  冬之里以男系家庭居多,女性非常少。狼星習慣生活在周圍是年長男性的環境裡,對於有異物要進入這樣的生活,產生了抗拒感。
  『聽好了,狼星。春天那位大人也不是自願來的。不是能不能處得來,是你要和對方好好相處,你得表現得親切點。』
  『為什麼……那她不要來就好啦。』
  『……這是儀式,她沒有拒絕的權利。再說,她是離開自己成長的地方,被拋到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你是始祖的冬天,沒有經歷過四季降臨,不過你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一想,在陌生人家裡住一個月,心情肯定會很沉重吧。』
  『……的確是……光想像就痛苦得要命。』
  雖然提醒的語氣讓狼星有些不快,但凍蝶的比喻簡單易懂,於是狼星也坦率地表示同意。
  『況且,你們說不定會成為一輩子的好友……』
  凍蝶接著說出口的話,聽得狼星有點混亂。
  『什麼意思……我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朋友啊。』
  從來沒有過的東西得到也麻煩,這是狼星最單純的想法。沒有朋友的自覺已經傷害不了狼星,但是凍蝶有些受傷。
  『……我不算嗎?』
  『因為……你是保護我的人又是隨從……就像哥哥一樣……』
  『……也是,這麼說也有道理。就是因為這樣……代行者的……能和你分享相同立場的痛苦與哀傷的人,這個國家包括你在內,只有四個。』
  『沒有也無所謂。反正之前也沒有。』
  『……我明白了。我不會勉強你,不過至少別擺臭臉,那樣太沒禮貌了。』
  『我天生就是這張臉,你從我出生看到現在也知道吧。』
  凍蝶想懲戒每一句話都回嘴的狼星,捏住了他的鼻子。狼星馬上往凍蝶的小腿踢了一腳,接著凍蝶擰住狼星的臉頰,狼星再用戴著手套的手往凍蝶腰間揍了一拳。冬天主從照慣例用肢體語言對話時,門外傳來車子停下的聲音。門閂取了下來。
  『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大人與隨從姬鷹櫻小姐駕到。』
  慎重的宣告後,門終於打開了。不可思議的是,每一任春天代行者身上都散發出芬芳的花香味。門一打開的瞬間,春天的芳香就滿溢四周,光看一眼就讓人不禁讚嘆。
  ——這位就是新的春天。
  那也許可以說是刺激感官的神性吧。即使狼星認識其他位代行者,還是被對方的氣氛震懾得不知所措。圍繞著神祕色彩的應該是六歲少女,但是眼前有兩個女孩。她們的髮色不同,各自是黑曜石與琥珀色。
  她們兩位都十分嬌美,不過他憑著直覺知道春天化身是琥珀髮色的女孩。即使未經介紹,對方似乎也認出狼星是冬天代行者。不知道為什麼,夢裡的她整張臉都是黑的,看不清楚。
  但是,他還記得那種受到注視的感覺。
  
  
  『冬天代行者大人,今得以拜見尊顏,不勝欣喜……』
  
  
  狼星這時候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做心蕩神迷。她就像妖精一樣可愛,但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的春天。
  他不知為何冒出這個想法。他不知道理由,自己對前任春天代行者也沒有產生這樣的心情,卻覺得佇立在雪中的那個人從頭到腳都是屬於自己的春天。這種感覺來自血液,這麼形容或許比較正確。這件事如果說出去,想必所有人都會認為是一見鍾情,但是狼星覺得不太一樣。
  ——我一直在等她。
  他感到這是命中註定,自己恐怕從出生起,就在等待這個女孩出現在自己面前。
  『代行者雛菊來自春之里,將在此叨擾一個月。我與隨從櫻初來乍到,還請多包涵。』
  這話聽起來就像個要過門的新娘。
  狼星凝視著雛菊,一動也不動。兩位可憐的少女來到陌生的土地,以為自己犯了錯,不安地看著彼此。
  『狼星,打招呼啊。狼星。』
  凍蝶一再叫著他的名字,一會兒過後,狼星終於回禮。
  花葉雛菊這時理應露出了微笑,但他照樣看不見她的臉。
  夢中的她不知何時化成櫻花花瓣消失了。
  
  
  場景忽然轉變,出現冬之里的道場,看不見雛菊的臉。
  
  
  狼星打造出了一把冰劍。自古以來,冬天代行者為迎戰匪徒,以製造冰武器當作基本的神力訓練。這時大概是在觀摩練習狀況吧。
  櫻與凍蝶舉著竹刀,正要練劍。
  『把寒月流教給春天適合嗎……』
  『收不同里的人為弟子,會違反規矩嗎?』
  『不是,沒有那種規矩。我很歡迎熱心學習的弟子,只是……不知道會不會觸怒春之里……而且這畢竟是凶殘的劍術,教給女孩子究竟好不好,這點也……』
  櫻看著猶豫不決的凍蝶,眼裡沒有一絲陰影。
  『我學習劍術是為了保護雛菊大人,春之里的大人沒有道理動怒。再說,女生不適合學習劍術,這種想法已經落伍了。不過,我不想為凍蝶先生的立場帶來麻煩……可以私下教我嗎?我會用眼睛記住,不會給您添麻煩。』
  『……不……我想收妳為弟子,只是教給春天好嗎……』
  『凍蝶先生,討論又回到原點了。』
  新成立的師徒關係,看來是弟子比師父強勢。
  櫻這位徒弟幾乎是在求對方教導,和凍蝶非常合得來,體貼的他喜歡照顧別人。另一方面,雛菊只是乖巧地看著兩人練習。狼星不自覺地看著似乎閒來無事的她,偶爾雛菊也會看向狼星,兩人的視線就這麼碰上了。狼星心慌意亂,馬上把臉轉開。
  『狼星,你陪一下雛菊大人。』
  凍蝶揮著竹刀,敏銳地說。他們是主人,對方是客人,這個要求說起來非常合理。
  不過,狼星不知道該怎麼和女生交談,臉色顯得很不情願。無可奈何的他往坐在道場地板上的雛菊走過去,開口搭話。
  『……不冷嗎?』
  對住在愛尼詩的狼星來說,氣溫和平常差不多,只是外頭是零度以下,雛菊似乎很冷。
  雛菊搖頭,像是覺得自己不能讓人操心。狼星搔了搔頭,撿起自己脫下來放在地板的羽織外套,遞了過去。
  『嗯。』
  『唔……』
  雛菊沒有馬上接過去,於是狼星一本正經地把握住羽織的拳頭往前伸出。
  『借女孩子之前先把灰塵拍乾淨!』
  背後傳來凍蝶的提醒,狼星馬上回嘴說『吵死了!』。
  『快穿上去,凍蝶太囉嗦了。』
  『是。不好意思。』
  雛菊聽話地接過羽織,連忙穿了上去。外套穿在她身上有點大,把她整個身體都包住了。
  『妳好小一隻喔。』
  『不好意思。』
  『為什麼要道歉?既然妳是春天代行者,可以想辦法讓自己暖和一點吧?』
  『我得到的指導是除了練習,不能這麼做……』
  『那就來練習啊。』
  『……您、您說的是。可是,我很難做到……只讓這裡出現春天……而且還不到顯現的日子……』
  『哦,原來春天沒辦法做到那麼精細啊。』
  『……對不起。』
  狼星心裡想著『不要再道歉啦』,但又覺得要是說出口,雛菊肯定會繼續道歉。
  『喂,我們不需要留在這裡看他們練習。很無聊吧。要去別的地方嗎?』
  『我想看櫻努力的樣子……如果不會打擾各位……』
  『……當然不會。』
  對話就到這裡結束了。狼星像是已經盡到自己的義務,轉身離開,接著就受到凍蝶與櫻咄咄逼人的視線攻擊。
  『凍蝶先生,身為隨從,我實在不能視而不見……就算對方是狼星大人。』
  『慢著,櫻,再給狼星一點時間。他是第一次和年紀相近的女孩子講話……真難為情……請原諒他。』
  ——這群失禮的傢伙。
  不過,兩位隨從很快就打成一片,主人之間這麼合不來可不行。
  這一點年幼的狼星也明白。凍蝶嘮叨著要他『溫柔點』、『好好相處』,他不得已,只再次面對雛菊。
  雛菊嚇得發抖,看起來很害怕,也許自己不該站著以俯視角度跟她講話。狼星這麼心想,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只是一時間想不到要說什麼。氣溫的話題已經聊過了,他本來就不是能言善道的男生。
  『……』
  他打算出賣自己人,講凍蝶壞話,這個時候,雛菊先開了口。
  『狼星大人。』
  她緊抓著和服袖子,整個人顯得坐立不安。接著,她拿出勇氣來,繼續說下去。
  『請問……冬天代行者大人的能力可以製作出任何東西嗎?』
  雛菊緊張得聲音都啞了,臉也很紅。
  狼星一開始沒搞懂她的意思,一會兒過後才明白她指的是冰劍。她第一次見識,想必是覺得稀奇吧。狼星有些得意。
  『劍、弓和槍都能馬上做出來。』
  『花朵和星星也可以嗎……?』
  『……什麼?』
  這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問得狼星傻住了。他沒想過要做出花來,不對,整個冬之里都沒想過。說起來,他在進行這個練習時,根本沒有製造武器以外的想法。
  『我沒做過……妳想要嗎?』
  『沒、沒有。對不起……我說了蠢話,請原諒我。』
  雛菊連忙深深低頭道歉,接著沉默又再度降臨在兩人之間。
  ——這樣不是顯得我很冷漠嗎?
  凍蝶和櫻又在盯著這裡,眼前的狀況很有可能受到他們責備。
  再說,面對『做得到嗎?』這個問題,他不想回答做不到。這無關冬天代行者的尊嚴,而是寒椿狼星個人的堅持。狼星輕輕地拉了拉雛菊的和服,雛菊垂下柳眉看著他。明明都鼓起勇氣搭話了——她正為自己的失敗懊悔。狼星刻意自信十足說了起來。
  『我做得出來,妳等一下。』
  雖然說得很有把握,但他并沒有馬上就成功。經過不斷地嘗試,他好不容易做出一朵花來,接著把花交給雛菊。送花給少女這個行為讓他覺得渾身不自在,但是他非常自豪。雛菊戰戰兢兢地接過那朵不是很美觀的花。
  『這是花梨的花,宅邸的庭院裡面有,每年都會開。其他的……我不是很熟,妳就收下吧。』
  狼星這麼說之後,雛菊像是深受感動。
  『好冰……好漂亮。』
  雛菊似乎喜不自勝,甚至拿去給正在練劍的櫻看。接著,她開心得像個拿到玩具的小孩子般又跑回來,自己也緩慢地使出春天的異能。
  『這種精細的技巧,春天也……稍微能做到。』
  她從藏在和服袖子裡的袋子拿出花的種子,握在手中。這時,彷彿花朵在她手裡綻放,一朵花冒出了嫩芽。
  『這是雛菊。』
  雛菊有些羞澀地說。
  『這花和我的名字一樣……請收下……如果您不要……』
  那是真正的花,而且是春天代行者在眼前讓花盛開,狼星的雙眼閃閃發亮。
  『好厲害、好厲害喔!』
  『沒、沒有的事,狼星大人比較厲害。』
  『沒有,妳比較厲害……原來可以做到這種事啊。我只會讓東西凍結,沒辦法像妳這樣。』
  『……』
  『怎麼了?』
  『上一任代行者……春天的……代行者沒有這麼做過嗎……』
  『我們會在會議上交談,但是沒有展現過彼此的異能。畢竟除了我以外,他們都是大人了。』
  『這樣啊……』
  『所以說妳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人,謝謝妳,雛菊。』
  狼星這時候第一次叫雛菊的名字。雛菊當時的確露出了微笑。
  『是,狼星大人。』
  
  
  然而,夢中的她在露出微笑前,便化成櫻花花瓣消失了。
  
  
  夢境接連變換場景。
  四季降臨的一個月期間,共度時光的情景出現又消失。
  他做了雪兔送給雛菊,他們在凍蝶的看顧下玩了雪橇,他與櫻在劍術練習時對戰,度過了平凡無奇的日子。這些事對其他同齡的小孩子來說也許稀鬆平常,在狼星心中卻十分貴重。說到當時的代行者,秋天代行者與夏天代行者跟現在的代行者非同一位神,是由年邁的老者擔任。
  季節之間的交流原本就不熱絡,尤其世代不同,隔閡更深。雛菊是第一位與他同世代的神。
  
  
  『狼星大人……我原本以為您是個更可怕的人。』
  有一次,雛菊嘟囔著。那時候總是他們兩人一起行動,凍蝶與櫻在後面守護他們。在沒有遊樂場所的嚴寒地帶,小孩子外出散步只是想呼吸外面的空氣。
  漫步在里周圍的鎮守森林,發現形狀不錯的木棍就帶回去,這儼然成了他們的日常活動。
  『我可怕嗎?眼神……有人說我的眼神很凶……』
  『不,不是的。我只是這麼以為,其實您很溫柔。冬天的各位都很溫柔……』
  『沒有這回事,也是有討人厭的傢伙。』
  『可是,凍蝶大哥也是很溫柔的人……』
  雛菊回頭看了一眼,櫻與凍蝶馬上停止閒聊,朝她揮手。保護過度的隨從們不管主人們做出什麼舉動,都會立即反應。雛菊也輕輕朝他們揮手。他們過了一段安穩而且寧靜的時間,一開始相處時根本難以想像能夠如此。
  『他只有對妳們溫柔,對我很囉嗦。』
  或許是因為習慣和調皮又口氣差的狼星相處,雛菊與櫻這些女孩子對凍蝶來說很新奇,他就像哥哥寵愛妹妹一樣疼愛她們。
  ——我能明白那種心情。
  狼星側眼看著雛菊,雖然還是看不見她的臉,只要看著她,心裡就有股暖意,臉上自然而然浮現出笑容。
  ——看來我也只是個凡人。
  他沒有想像過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不過他也喜愛雛菊。
  起先遙遠的距離如今縮短許多,他很高興能有她在身邊聊天。
  『春天那裡很嚴格嗎?』
  他單純只是想轉回剛才的話題,但是雛菊一瞬間臉色僵硬。狼星顯得很詫異,心想這該不會是雛菊忌諱的話題。
  『難不成……他們做了妳不想說的事嗎?』
  他不自覺握住雛菊的手。
  『……没、沒有。』
  狼星湧起了保護她的心情。
  『如果有人欺負妳,妳告訴我,我去訓斥春之里。』
  『真的沒事。』
  雛菊一手緊抓住和服袖子說。
  『…………只是,因為我是……妾的孩子……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是櫻……所以……這裡……很……』
  這時,狼星後悔起自己其實并非凡人。
  『妾是什麼意思?』
  『……您、您不用知道。』
  雛菊說完,又化成櫻花花瓣消失了。
  
  
  夢境繼續前進,這次和剛才的場景沒有相隔多久。狼星從走廊窺看著廚房裡面,只見櫻與凍蝶正在幫蔬菜削皮。
  『……果然……我就覺得她的長相和前任有些神似。』
  他們似乎正在聊陰鬱的話題。
  『聽說這種事以前沒有發生過,一般不會像這樣繼承下去。』
  『因為她的血統純正吧。』
  『……我不知道。所以說,請不要在雛菊大人面前提到春之里和前任的話題……雖然說是她本人提起的,可以當成他們投合的證據……』
  『這樣啊……我明白了。』
  狼星只是想到冰箱那裡拿果汁給雛菊,但是他就像影子縫死在地上,沒辦法進去裡面。
  
  
  『……可是,沒想到過世的前任會是雛菊大人的母親……』
  
  
  不能進去。心臟發出砰咚的可怕聲響。
  『姓氏不同是……有什麼隱情嗎?我記得前任是雪柳紅梅大人……』
  『雛菊大人本來的名字是雪柳雛菊大人,由於確認了身分,便也改了名字。花葉在春之里是名門,里長也是花葉家的人,算起來是雛菊大人的祖母。現任當家已婚也有了子嗣,可是……紅梅大人與花葉家現任當家……發展出……不倫的關係……懷了雛菊大人……』
  狼星感覺腦海深處逐漸變得冰冷,『鏗』的響起了凍結的聲音。
  ——那個時候……
  內心也像是站在大雪中,漸漸冰凍。
  ——她要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卻沒有聽她說。
  這時,狼星終於知道『妾』是什麼意思。
  不論是問雛菊和春之里相關事情時,她答得支支吾吾的理由,還是她用『溫柔』來形容狼星與凍蝶平凡生活的意思,他全都明白了。正因為如此——
  『所以他們將雛菊大人當成庶出的子女……』
  他頭暈目眩,差點站不穩。六歲成為代行者的雛菊,經過一年的修行來到冬之里。
  這麼算來,她在五歲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
  『……是這樣沒錯,只是紅梅大人在生下雛菊大人前是位活躍的代行者,因此所有人對她敬而遠之……處境非常尴尬……』
  前任是生下自己這個私生子的母親。而不知是何種因緣際會,代行者的能力直接傳給了女兒雛菊接任。代行者的傳承與血緣沒有關係,只是當時五歲的雛菊被判斷是最適任的人選。
  『也是……儘管因為她肩負國家的立場,沒有人敢公然批評……』
  『對,聽說有人罵她把代行者的臉都丟光了。花葉夫人怒不可遏……言行似乎十分惡毒……』
  『沒有人責怪父親嗎……』
  『有是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遇到這種事情,女人受到的抨擊總是比男人嚴厲……』
  『紅梅大人為了保護雛菊大人不受欺負,自己不常接近那個家。所以……她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雖然有留下遺書,內容主要是把雛菊大人託付給花葉當家,所以雛菊大人的姓氏才會從雪柳改成花葉。』
  『等一下……留下遺書的意思是……』
  母親大概想像不到吧。
  『…………對,據說她是自殺的。』
  她肯定以為自己死了就能解決問題,遺憾的是事與願違。
  她恐怕想都想不到,自己的女兒竟會成為代行者。
  『她過世後,雛菊大人……由誰照顧……』
  『我家,我們是雪柳與花葉兩家的遠親……因為那兩家人沒有人願意出面……』
  『所以就是這樣和妳有了交集。』
  『不是。我是到大宅院子偷桃子的時候,認識了雛菊大人,所以算是巧遇,後來才知道我們之間有這樣的淵源。』
  『……』
  『……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
  凍蝶與櫻接著轉移到別的話題,但是狼星切換不過來。
  ——雛菊現在呢?
  留在世上的女兒依然過著艱苦的生活。假如沒有成為春天代行者,說不定她能在某個地方默默開始新的人生,也許她可以在不會聽見自己母親壞話與謠言的土地上,當個普通的女孩子。
  然而,神是殘酷的,命運對活下來的少女并不體貼。
  ——她不會和她的母親一樣嗎?
  因為立場的關係受到的尊崇只是表面而已,就像冬之里的大人把狼星當成工具一樣。她回答不出狼星的問題。他們管不住別人的嘴,人們也不會瞬間變得善良。使春之里蒙羞的女人生下的女兒,同樣獲得了代行者異能,這樣的特殊人物必定會受到孤立與疏離,即使是狼星這位外人也察覺得到。
  ——為什麼?
  狼星想找人問個清楚。
  明知沒有人會回答他,他還是想問。遇見不合理的事情,人們總是有這個疑問。
  ——神,為什麼?
  這問題沒有答案,於是狼星拿著空杯子折返回去。
  轉身,只見雛菊就在那裡。
  『雛菊。』
  滴答,眼淚落在地板上。狼星看見後伸出手,雛菊則往後退了一步。然而,狼星又前進步,抓住她的手,想盡快把她帶到別的地方去。
  哪裡都好,只要是可以讓她盡情哭泣,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
  儘管不知道世上有沒有這樣的地方,他還是想去。
  他們奔逃似的跑著,不知不覺中,雛菊化成櫻花花瓣消失了。
  場景變換,櫻花花瓣染白了畫面。
  
  
  這場夢似乎漸入高潮,這次的景色不在室內,而是戶外。
  
  
  狼星拚命在冬之里四周的鎮守森林中奔跑,他的惡夢總是在經歷這個場面後迎向結局。那是十年前可怕的慘劇。
  狼星在銀白世界裡跑得喘不過氣來,回頭望去,只見凍蝶抱著雛菊狂奔,櫻跟在他們後面。在更後面的地方,樹林間可以看見那些窮追不捨的人。他用發抖的手打造出冰牆,擋住那些人的去路,但是這麼做了幾次之後,意識愈來愈模糊,無法呼吸。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狼星!』
  喉嚨像是要溢出血來,呼吸困難。因為無法呼吸,腳步變得踉蹌,很難跑得動。他不只一次想要停下腳步。
  『狼星!撐下去!快跑!』
  凍蝶怒吼似的說。
  『狼星大人……!』
  雛菊的臉龐泫然欲泣,叫著他的名字。狼星也想哭,腦中有個聲音大叫著『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繞過去、繞過去,繞到前面去!冬天代行者是少年!殺了少年!』
  因為這句話,狼星得知那些匪徒的目標是自己。
  包括狼星在內的四個人,現在正死命逃離闖進里的非法入侵者。
  ——是試圖摧毀冬天的根絕派嗎?
  因為那些人不是要活捉,而是要殺死他,可見不是想得到冬天代行者異能的那一派。他們是把特定季節視為『禍害』,認為必須加以剷除的激進份子。
  他們沒有提到雛菊,也許是消息不夠充分,說不定匪徒還不知道春天代行者是個小女孩。雛菊要在與狼星度過的四季降臨儀式後,才會以春天代行者的身分在世界上活動。
  換句話說,敵人很有可能沒有盯上雛菊。他們不該一起逃走。因為宅邸裡忽然響起槍聲,匪徒闖入,他們為了保護她,才帶著她一起走。
  ——都是我害的。
  狼星望著夢中的景色。凍蝶一邊逃命一邊保護小孩子,身體在滴血。鮮血染上白雪的景象,狼星看著覺得十分奇妙。被他當成哥哥仰慕的凍蝶會流血,是因為與想要取狼星性命的匪徒交戰;他們四個人會寸步難行,是因為積雪;喉嚨會痛得像是遭到撕扯,是因為寒冷。然而,冰雪與寒冷都是狼星帶來的,雛菊會哭,也是因為捲入暗殺狼星的現場。
  『……危險!』
  這次換成櫻為了保護狼星遭受槍擊,這也是狼星的錯。
  『把雛菊大人……!』
  全部都是狼星的錯。
  『去!快走!』
  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錯,對,所有事情,簡直到了奇妙的地步。
  『櫻……!』
  
  
  狼星害得這一切事情發生,因為他是被選上成為冬神的男孩。
  狼星的上一任代行者,以及再上一任代行者,始終無止盡地陷在這種對戰裡。在文明沒有現在進步的時代,一般認為病人撐不過冬天的話就會喪命,因此在四季當中,冬天代行者尤其受到厭惡。
  人們不認為冬天代行者帶來的是奇蹟,總是把他們當成災厄,朝他們丟石頭或是用箭射殺他們。所以在四季代行者裡面,冬天的替換率最高,因為他們正如字面上的意義遭到獵殺。
  至今,在一旦到了冬天就與世隔絕、生活困難的偏遠地帶,冬天還是不受歡迎。也有些地方承襲自古以來的習俗,找他們麻煩。人類沒有那麼容易成為和平主義者,思想不會改變,信念會永久傳承下去。
  ——可是,那是我的錯嗎?
  其實那是冬天的錯,不是『寒椿狼星』的錯。
  ——不過,現在的情形是我的錯。
  然而,因為『寒椿狼星』是『冬天代行者』,才會引發眼前的事態。
  ——只要我不在,問題就能解決了嗎?
  至少那些匪徒可能會感到滿意,進而撤退。狀況迫使狼星做出決定。
  這不是十歲少年該做的決定,但在立場上,他必須這麼做。
  諷刺的是,神為了愛,將工作交給人類,行使季節的人類卻總是為了愛不知所措。
  ——我能做到什麼事?
  他問自己。潛藏在心裡的另一個自己做出了明確的回答。
  ——吸引匪徒的注意力,或是滿足他們。
  要怎麼做?狼星又問。他再次馬上得到了答案。
  ——死。
  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其他方法。
  屏除情感得到的這個結論,就和外面的空氣一樣冰冷。
  ——如果用自己這條命求他們放過其他人,說不定那些人會讓雛菊他們離開。
  唯一指望的凍蝶身受重傷,剩下三個小孩子,他們之中遲早有人會被抓到。狼星希望那個人是自己,他會接受這是命運的安排,但萬一被抓到的是自己以外的人……
  ——雛菊與櫻。
  他不允許自己連累她們。
  除了發誓會用生命保護自己的凍蝶,他不能把她們也一起拖進棺材裡。
  ——只有我死能解決問題。
  他願意賭上這個可能性,匪徒照理來說也不打算久留。
  ——只能一死了。
  既然要這麼做,決定必須迅速,行動必須果決。
  狼星看向凍蝶,看向櫻,然後看向雛菊。夢裡的雛菊照樣看不見長相,但是狼星知道她在哭泣。
  她害怕得淚如雨下,恐懼與寒冷讓她全身發抖。
  ——雛菊。
  狼星心裡湧起無以言喻的心情,他想要保護她。
  這個女孩總是被迫捲入某些事情,而且都是因為本人無能為力的理由。
  ——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雛菊……
  而她總是不安地受到現實擺布。
  ——要保護好她。
  這樣的情感不能再說只是出於同情。
  一開始的確是同情。因為可憐她的成長過程與境遇,激起了保護欲。不過如果只是這樣,他不會在現在這個時候選擇犧牲自己的生命。
  ——雛菊。
  他們一起在冬天玩耍,他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雛菊。
  他們分享著只有神能懂的煩惱,她的痛苦成了自己的痛苦。
  只要她笑,冷漠的自己也會跟著笑出來。他覺得很快樂。這個冬天恐怕是狼星還相當短暫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雛菊、雛菊。
  如果在他的人生中,可以有一次救人的機會。
  ——雛菊,我想保護妳。
  他會選擇這位少女。
  ——我想保護妳。
  
  
  狼星這個時候,墮入了情網。
  
  
  並非因為他是冬天代行者,他是以寒椿狼星的身分愛上了花葉雛菊。
  『凍蝶!保護好櫻!』
  夢裡的狼星在這時候,製造出了他當時的能力所能做出的最巨大冰牆。
  從背後逼近的匪徒們發出驚慌失措的呼喊聲。打造出冰牆的狼星後方,隔著一段距離依序是櫻、凍蝶與雛菊。為了保護所有人,冰牆必須有足夠的高度與強度,術者需要有高超的技巧。
  忽然間,雛菊掙開凍蝶抱住她的手,往櫻跑過去。
  凍蝶來不及阻止,他強忍著槍傷的劇痛,咬著牙趕上前去。
  『雛菊大人!我來揹櫻。抱歉……您可以自己走嗎?』
  『可以!』
  狼星看著他們同心協力,在緊張中稍微放鬆了一點。
  ——這樣就行了,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冰牆此時依然在承受槍擊,遲早會碎裂。
  ——集中注意力,保持硬度。
  狼星的手在發抖,但是他的指尖迸出神力的藍光,散發出冷氣。這個動作他做過無數次,就算怕得發慌也做得到。
  ——要做出能瞬間結束一切的物體。
  他做過許多把劍,那些都是為了用來戰鬥,劍身較長。
  現在不需要那種武器,最好是做把短劍,可以用雙手握住,一口氣貫穿心臟的長度。太短也不行,刺不進心臟。他想要的是好拿易使的劍。
  ——我得做出能確實殺死自己的劍。
  『狼星,你在做什麼!快走!小孩子用冰劍不可能打得贏對方!』
  凍蝶看著狼星大喊,他以為狼星想展開近身戰。
  他正打算勸說狼星不要應戰,快點逃走,但是看見狼星臉上的表情,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狼星臉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他自己也覺得笑得這麼難看很丟臉,但他依然掛著這抹勉強的笑容開口說道:
  『凍蝶,我在這裡下令你們離開。』
  他以主人的身分,命令隨從。
  『……狼星?』
  凍蝶的語氣錯愕。
  『你懂我的意思吧?』
  狼星叮囑似的說。
  『慢著!』
  凍蝶懂他的意思,但是不想理解。他面臨了取捨的選擇。
  光憑十九歲青年的一己之力,實在無法保護三個小孩子。
  『你有辦法保護兩個女孩子吧?』
  如果要取捨,該犧牲的是自身的陣營。
  既然要犧牲,就要犧牲能有替代品的人。只要這麼做,世界就能達到協調。
  『狼星,等一下……!』
  而最適合的對象,正是他含辛茹苦養育的十歲少年。
  他的主人自己最明白這個道理。
  『我會在最後試著捲起暴風雪,也許沒辦法完全遮蓋血跡,可是拜託你,拜託你想辦法帶她們逃走。我會求他們饒過你們的性命。只有這個方法了。』
  『這是什麼蠢話!不要再說了,快趁現在逃走!』
  這時候的狼星在發抖,雖然他的表情是驚恐的小孩子,舉止卻是位君王。
  『別讓我再說一次,凍蝶。這是命令,快帶雛菊與櫻逃走。我不逃,我會死在這裡。只要這麼做,他們就會滿意了。』
  狼星這麼告知後,在凍蝶怒喊的同時,雛菊也大叫了起來。
  『狼星!!』
  『不可以……!』
  雛菊發出了宛如慘叫、撕裂世界的喊叫聲。
  『不行,絕對不可以!』
  這時,雛菊在夢中總是模糊的臉龐,終於能清楚看見表情。
  ——雛菊。
  猶如雲霧散去,映出的那張臉正是春天的化身。
  惹人憐愛又虛幻。
  『狼星大人。』
  堅強得彷彿綻放在原野的花朵。雛菊那對稀有的黃水晶瞳孔迸出光芒。
  『不要放棄!不可以那麼做,我們要逃離開這裡,活下去!』
  雛菊繼續說著,發出有如機械壞掉的聲音。
  接著,雛菊撫摸受傷倒在地上的櫻,輕輕摸她。
  『櫻,沒事的。我們一定會得救……』
  凍蝶與櫻全愣住了。
  他們不知道這位春天代行者有什麼根據能說出這種話來。
  『雛菊,妳……』
  剎那間,子彈掠過耳邊。冰牆碎裂了。猶如鏡子破裂,冰的碎片從背後灑在狼星身上。他必須再一次集中精神,重新打造出冰牆。
  ——不能再等久一點嗎!
  他們三個人還沒逃走,自己還沒有說服他們。自己必須快點了斷生命,但是雛菊說話像變了個人。她那個樣子簡直是受強迫症逼迫的人。
  『凍蝶大哥,櫻就拜託您了!』
  雛菊應該要留在原地,卻往狼星衝了過去。
  狼星按捺住想吼回去的心情,再次製出冰牆。他必須保護眼前的女孩不會中彈,沒有時間猶豫。高度夠高,寬度也夠寬,呈U字型圍繞住大家。萬一匪徒注意到這一點,繞到後面來就完了。
  雛菊衝向狼星時,力道過猛,直接撞上他的胸膛。狼星用一手抱住她。
  他腦中一隅不禁想道,自己都快死了還抱著女孩子,這種感覺真奇怪。
  狼星正努力阻擋試圖貫穿冰牆的子彈,在他懷裡,雛菊奮不顧身地開口。
  『所有人都不許死……!狼星大人、凍蝶大哥和櫻,還有冬之里的人,大家都不可以死。這種事絕對不能發生……!』
  此時,雛菊的表情更像是要送死的人。
  『雛菊,別說了……!這件事和妳沒有關係……』
  『有關係!』
  『沒有關係!』
  『有!狼星大人是我……是我重視的人……!』
  『……!』
  『您還會和我一起玩吧?您之前說過……!』
  『對不起……我做不到了……妳要和下一任的冬天代行者好好相處。』
  狼星說得冷淡,然而雛菊堅決不願意接受。
  『別說得那麼簡單……我只要狼星大人……不是狼星大人的話……而且……您不知道死了之後是什麼情形吧?』
  『什麼……?』
  ——死後的情形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
  狼星想,她究竟在說什麼。
  雛菊泣訴著,滿月般的瞳孔落下斗大的淚珠。
  她提出了詭異的問題,問正打算送死的人知不知道死後的情形。
  『狼星大人……我的母親和您一樣,以為死了就能解決事情……』
  ——啊啊,別說了。
  『因為她做了大家無法原諒的事,所有人都視她為眼中釘。』
  ——我不想聽。
  『大家一直對她說,這個世界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我。』
  ——我已經打定主意,不要再說了。
  『所以母親想解決這種狀況,以為既然大家嫌棄自己,自己消失就沒事了,以為這麼做可以稍微改善女兒的生活。她這麼希望……』
  ——不要動搖我的意志。
  『可是,她真的這麼做之後,里的人還是一樣討厭我……!總是有人傷害我,就算順了他們的意,能撫慰我的也只有對死者的思念……!』
  ——我決定了,我下定決心了。
  『傷害我們的那些人,在您死後只會笑得更開心!他們會笑您活該……!就算您讓他們稱心如意!他們也只會罵您是白痴!我都知道……!』
  ——所以說,拜託不要再講了。
  『……我……我都知道……我看過太多這樣的人了……!』
  這句話因為出自仍活在世上飽受折磨的雛菊口中,更刺痛了狼星的內心。
  此時,狼星正打算讓雛菊再受一次相同的痛苦。
  『……可是,只有這個辦法能保護你們!』
  『還有其他方法!』
  『沒有!所有人遲早都會被他們抓住!』
  『有!我們逃……!如果無法應戰,就算丟臉……我們還可以選擇逃走!因為……狼星大人……』
  ——我已經決定要死了。
  『狼星大人……』
  ——我決定了,不要阻擾我。
  『您其實并不想死吧!?』
  雛菊的黃水晶瞳孔、聲音,她整個人都在撼動狼星的決心。
  她在這緊急時刻訴說,純真的言語有如一把利劍。
  ——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妳這是假好心,什麼時候死是我的自由——他心裡有許多想說的話。
  ——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說?
  『……不然該怎麼辦……』
  決心變得軟弱,他氣自己,汪汪的淚水不輸給雛菊。
  呼吸困難,按捺不住眼淚。
  ——啊啊,對了。
  他會哭,是因為他想要保護的女孩子說對了。
  『不然妳要我怎麼辦!!』
  他怒吼著,像癲癇發作似的。
  ——我不想死。我現在只是覺得痛苦,并不是真的想死。
  『我也不想死啊!可是我更不能忍受你們喪命!』
  ——如果可以變得輕鬆,我還想再活下去。
  『我忍受不了!與其所有人都喪命,不如只有我一個人死!』
  ——但是,我想不到其他方法。
  狼星想,最重要的是我想救妳。
  這時,背後的冰牆傳來了碎裂聲。
  到此為止了。一旦冰牆破碎,所有人都會被打成蜂窩。
  ——雛菊!
  狼星的神色驚怯,打算更用力抱緊雛菊。
  他一心只想保護雛菊,雛菊卻揮開了他的手。
  她態度抗拒,鬆開狼星的手臂,反過來粗魯地抓住他。她用盡全身力氣,讓狼星的身體與自己的位置反轉過來,并且立刻用雙手把狼星推出去。
  狼星重心不穩,倒在柔軟的雪地上。背對裂開冰牆這道最後防線的人,成了雛菊。她不曉得是動怒,還是精神錯亂了。狼星不明白她的意圖。
  狼星愣愣地盯著雛菊。
  『狼星大人,大家一起逃吧……這麼做不是認輸,大家一起……逃、逃、逃。』
  冰層碎裂時,雛菊從和服袖子取出一個小袋子。她抓起一把種子,像是朝狼星拋了過去。
  
  
  『忍辱負重,以待時機。』
  
  
  這時候的雛菊,或許真的是神。
  她看起來實在不像六歲的女孩子。
  【忍辱負重,以待時機。】因為她在這種狀況下說出這句話,牽制對方。
  這個女孩子要狼星等待再戰的時刻來臨。
  正是這個時候,雛菊腳邊忽然長出樹來,形成巨大的陰影。
  雛菊站在那裡的模樣,比起少女,更像位少女神。
  黑影很快吞沒了狼星等人。接受春天代行者的意念,得到超常力量的各種植物迅速生長,彷彿要扯裂現場所有人的臉頰或是身體。
  植物成長的氣勢就像在發動攻擊。
  『雛菊……』
  如果可以隨意使喚植物,就能讓植物像這樣成為吞噬萬物的怪物嗎?
  沒有吟誦也沒有舞蹈,只是靠情感的發洩就做到了這些事情。
  她這個樣子就像失去了控制。
  從地面長出的樹木急速生長,樹幹像蛇一樣蜿蜒,包圍住狼星他們,有如把他們關在牢裡。樹枝與樹葉逐漸填滿與外界之間的隙縫,接著樹枝長出花苞,花苞綻放出花朵。以神力顯現出來的櫻樹林把雛菊想保護的人關在裡面,彷彿成了一座櫻樹要塞。
  狼星一時間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
  狼星看向後方,流著鮮血、意識模糊的櫻在哭喊。
  凍蝶掌握了狀況,他像要抵抗那般折斷身邊的樹枝,但是樹枝馬上又長了出來。
  狼星等人的視野裡只有美麗的櫻色,就算使用重型武器,也很難馬上攻破這座綠意盎然、繁花錦簇的樹木要塞。
  而在這座要塞裡已經看不見可怕的景象,觸目所及只有美不勝收的櫻花。
  代行者花葉雛菊抱著『保護』的心情,打造出春之要塞。那裡不再有雛菊的身影,打造出這一切的術者在要塞之外,只聽得見聲音。
  『拜託你們……不要殺櫻,不要殺狼星大人……』
  沉痛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要再對凍蝶大哥開槍了。』
  她只用一瞬間,就完成了這浩大的場面。
  神力的使用不知道造成了多大的身體負擔,她現在想必是氣喘吁吁。
  ——等一下,雛菊。
  狼星無聲揮起依然握在手中的冰製小刀。
  刀揮動,身體動作使得沿著臉頰流下的淚水也跟著飛濺。
  『……唔……嗚!』
  傳進耳裡的聲音讓他忍不住焦躁,一再揮刀,砍削著樹木。一刀、一刀、又一刀。
  每揮動一次,眼淚就隨之飛散。
  ——等一下,等我。
  然而,樹木遭到砍削的地方又長出新的枝枒,開出花朵。關在這座花的孤城裡,狼星他們可說是被保護得非常安全。術者倒下的話,浩瀚神力打造出的這座要塞也會輕易瓦解,但是雛菊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不要,不要這麼做,等一下。
  雛菊生澀地開口,努力說服匪徒。
  發生這麼大的騷動,國家治安機關很快就會趕到了。
  你們必須逃走,最好在襲擊冬之里成功後就收手。
  我可以成為人質,讓你們順利撤退。
  我跟你們走,而且我不會抵抗。你們也知道就算殺了冬天代行者,還會再有繼任者出現。
  今天這樣就夠了,這一定會成為留存在歷史的事件。
  我勸你們接受這個協議。萬一在這裡被捕,你們做的事情就沒有意義了,這場襲擊也會以失敗告終。
  現在的話,你們只要劫持我,所有人都能成功逃離這個地方。
  所以不要再傷害任何人了。她這麼訴說。
  『雛菊大人,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櫻在樹牢裡大叫。叫聲似乎傳進了雛菊耳裡,她鼓勵著做出回應。
  『櫻,大家一定會得救。不用怕,我會保護你們。』
  她就在旁邊,卻看不見她的身影。
  『不要,不要這樣,我來當人質!由我來!』
  看不見她的人。儘管她就在那裡。
  『對不起……不能由妳來當人質。櫻,我離開後,妳要努力找人來救我……冬之里倖存的人一定會來找我……』
  『不要啊——!雛菊大人、雛菊大人!』
  觸碰不到她,雖然聽得見她的聲音。
  『您不需要跟他們走!不可以!雛菊大人,您不要管我們了,快逃……!』
  淚水模糊了狼星的視野。
  眼淚滴滴答答的不斷往下落,比櫻花花瓣飛落的速度還要快。冰刀從手裡滑落,化成冰雪結晶後消失。手腳使不上力,迅速湧出的哀傷與絕望奪走了一切。
  ——為什麼?
  這時,他腦中浮現出對這個世界的質疑。
  ——為什麼?
  他問著命運,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幾次發問。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他不知道。
  自己這個人為什麼會帶給人們如此巨大的不幸,他不知道。
  不對,他就算知道,也不想理解。
  『凍蝶大哥……我……累了……撐不下去了……』
  在這個世界呱呱墜地,呼吸,開始走路。
  『櫻就交給您了,拜託您照顧她。』
  接著有了使命,從此為了使命而活。
  『你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在年幼時,所有事情便已成了定局,無法拒絕,只能被迫接受。
  盡心盡力的配合,迎來的卻是這種厄運降臨他的人生。
  ——為什麼?
  反覆的提問沒有意義,而且徒增哀傷,無法解決現場發生的狀況。不過,當時十歲的狼星對接踵而來的困境束手無策,只能流下滂沱的淚水。
  『雛菊……』
  櫻花太擋路了,樹木也是。
  『雛菊,我……』
  他雖然喜歡她盛放的花,現在只想全部將之凍結。
  『不要這麼做,拜託妳。』
  狼星哭著,抓住保護自己的櫻樹。
  
  
  『雛菊,不要走,不要……我、我喜歡妳。』
  
  
  他抓著樹痛哭。
  ——為什麼?
  沒有回答的問題無意義地盤旋在腦中。
  狼星希望心臟與眼球能立刻停止動作,太煩人了,這些都很礙事。
  『我喜歡妳……』
  他現在只想要比眼淚更有用的東西。
  『……我喜歡妳,就像冬神喜歡春神。』
  他想要能夠改變這一切的奇蹟。
  『所以說,不要走。我不想要妳走,我不要妳走。』
  沒有能夠解決眼前事態的方法嗎?
  ——神啊。
  
  狼星在心中呼喊著這偉大的名號。
  ——神啊。
  遺憾的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神啊。
  現人神狼星不知是向哪一位神祈禱。
  ——哪一位神。
  是冬神嗎?然而,祂的恩寵帶來了眼前的事態。
  ——哪一位神。
  狼星找不到救兵。
  ——拜託哪一位神來救救我們。
  根本沒有冬天代行者可以祈禱的對象。
  『狼星大人……』
  初戀的女孩子叫著他的名字,他喉嚨發出了嗚咽聲,嚥下的淚水很鹹。
  『等一下。妳聽得見吧。拜託妳……我說了……我喜歡妳……』
  『……我很高興……狼星大人……』
  雛菊的語氣聽起來真的很喜悅。
  『拜託妳等一下……』
  那樣的語氣狠狠刺進狼星的內心,讓他想要直接一死了之。
  『狼星大人。』
  『等一下,不要走。』
  『………………狼星大人,這個冬天我過得很開心,感謝您陪我玩。』
  為什麼會變成這種狀況?
  『雛菊,妳聽我說。聽好了,我剛才打算自殺,這樣問題就能解決了。』
  哪裡做錯了?
  『謝謝您送我的冰花。』
  『等一下,我現在就死。』
  是誰的錯?
  『謝謝您對我這麼溫柔,狼星大人。』
  『我現在就殺了自己,我馬上就這麼做,這樣妳就不用跟他們走了。』
  也許自己的出生就是個錯。
  『我也一定會得救,所以說——』
  ——啊啊,如果要經歷這種痛苦。
  『您可以再陪我一起玩嗎?』
  ——要是我沒有出生就好了。
  『等一下,由我來交涉……』
  沒有祈禱對象的狼星祈禱著。
  『我、我、我會死在他們面前……妳告訴他們,我現在就殺了自己。』
  他向這位春天少女神祈禱。
  『拜託妳。對不起,雛菊……我做了蠢事。』
  他不知道其他可以祈禱的對象,此時此刻只有她了。
  『要是我早點做出決定……拜託妳,不要走。他們不知道會怎麼對待妳,他們不知道會對妳做出什麼事情來。』
  他像是受到懲罰,自己想保護的、愛上的、讓其遠離的人,都是她。
  『不要、不要……不要這麼做,雛菊……我……』
  可以向櫻樹另一頭那個初戀女孩子說的話有限。
  所以,他希望至少能稍微傳達自己的心意。
  『我說我喜歡妳……我喜歡妳。』
  他祈禱似的說著喜歡,要她別走。
  『狼星大人……』
  雛菊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男性匪徒正在和她談話。
  他們似乎是打算離開,答應了她的條件。
  遠處傳來警笛聲,國家治安機關出動了。結束了。他們帶走了她,雪地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狼星大人、狼星大人!我一定會回答您的心意!』
  雛菊被他們帶走時大喊的聲音傳進耳裡。
  『所以說,狼星大人……』
  夢境總是與現實在相同的地方結束。
  一次又一次的惡夢從來沒有變過。
  狼星一再作著這場夢,宛如一種處罰。
  
  
  『您可以不要死,繼續活下去嗎?』
  
  
  夢裡,女孩子用撕心裂肺的溫柔保護著他。
  
  
  夢醒後,總是只留下無能為力的自己。
  
  
  「……!」
  狼星被人搖著身體從夢裡醒來,確認起現實狀況。
  他伸手摸臉,那不再是十歲時的小手,臉也是成人的骨架。
  不過,那張臉上和孩提時一樣流著眼淚。
  「狼星,怎麼了,又作惡夢了嗎?」
  床鋪旁,依然是凍蝶在那裡。讓狼星從惡夢中醒來的人似乎是他。他大概是從監視器看見狼星在哀號,來叫醒他的吧。
  十年來,他一直在這麼做。
  他背負著沒能保護孩子們的罪惡感,贖罪般地消磨自己的人生。十年前他十九歲,如今二十九歲,依然在保護狼星,有如詛咒。
  那樣的溫柔時而惱人,時而也成了傷害狼星的原因。
  「……凍蝶。」
  狼星現在二十歲了。長大後,他明白十九歲的凍蝶背負著多麼沉重的負擔活了下來。黑夜裡,床鋪旁唯一一盞燈照著凍蝶,他彷彿就是光芒,一直溫柔照亮狼星黑暗的人生。
  「沒事了,狼星。春天回來了。」
  正因為有他在,狼星才能鼓起勇氣。
  ——我不要再過這種日子了。
  這時候,狼星終於有了這樣的念頭。
  也許可以說,所有事情都到達了極限。
  不論是眼前的狀況、過去還是未來。不論是淚水沾溼的臉龐、發抖的手、不得不服用的藥,還是受制於人的日子。所有事情都讓他厭惡,他討厭這樣的人生。
  ——去死。
  現在是最慘的,命運很殘酷。
  未來是絕望的,他只想要拋棄過去。
  現在這冬神的人生根本不值得留戀。
  這是誰的錯?像挑毛病一樣找出犯人,已經讓人厭倦。
  不知道出現過幾次的尋死念頭在腹內咬破肉體,從頭到腳支配著全身。自己死了最好,腦中總是隱約有想死的心願,不過……
  ——不是現在。
  他不想敗給『想死』的念頭。
  反正遲早都會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唯有死亡是真正的平等。也許是死在匪徒手上,也許是病死,目前機率最高的是自我了斷。
  ——可是,不是現在,我該做的事還沒做。
  此時,狼星活著。
  ——春天回來了,我得要採取行動。
  這條命是別人給的,必須用來做好事,不能羞辱了這條命。
  希望能看見自己這剛強模樣的那個人回來了。
  ——站起來。
  他初戀的人說過,要他『忍辱負重,以待時機』。
  ——我忍辱偷生夠久了,時機就是現在。
  她讓自己活下來,不是為了輸,而是為了贏。
  現在正是挑戰命運的時刻,復仇的時候到了。
  他想厲聲控訴折磨自己這些人的事物,狠狠地豎起中指,說:『猖厥的傢伙,這次輪到我們了。』
  「凍蝶,如果我要做傻事,你會跟我一起嗎?」
  這話究竟指的是什麼事,有什麼要求,他說得簡短,語意模糊不清,但是,狼星的隨從并未因此表現出納悶,也沒有多加思考,若無其事地點頭答應。
  「你想做什麼事,我都奉陪。」
  或許凍蝶也在等待這一刻的來臨,等待主人振作起來的這個瞬間。
  他極其自然地回問要從什麼事情做起,狼星心想,果然該把這個男人一起帶進自己的棺材。
  翌日,狼星與春天代行者護衛姬鷹櫻取得了聯絡。
  
  
  經由冬之里的護衛,他透過電話,相隔五年再次和櫻說到話。
  「櫻,聽得見嗎?」
  他有好幾年沒聽見對方的聲音了,不過他們曾經一起生活,後來分開了。
  分別後依然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孩,發出了驚訝的呼吸聲。
  『狼星……』
  被她痛罵叛徒的記憶猶新,最後一次見面是冬之里里長決定中止大規模搜查的時候。她哭著罵道『我那麼相信你們』,那張臉不只留在凍蝶心裡,也刻在狼星的腦中。他懇求櫻給他時間,他會繼續抗議,只是隔天櫻就消失了。
  『有什麼事……』
  光是她會接起電話,就算是奇蹟了吧。
  「抱歉沒有經過正式手續,忽然跟妳聯絡。本來我是想安排謝罪的場合,當面和妳們談話,可惜狀況不允許,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
  因為緊張,拿著手機的手不自覺僵硬。
  「……雛菊也在那裡吧?」
  他一直想聽她們的聲音。
  『……』
  「我知道。妳覺得如果要談話,不該用這種方式。如果妳不想跟我說話,只聽我說也可以。我有些話要說。」
  他想表達歉意,道歉自己沒有幫上忙。
  「關於那起綁架案,春天那裡想必也聽說了吧?……很遺憾發生這種事……我在四季降臨儀式時,和秋天代行者一起生活了一個月,她是個黏人……而且真的還很小的女孩子。她怕孤單,開口閉口都是隨從的名字。」
  我沒有想過放棄妳們。就算搜査規模縮小,我個人沒有死心,依然持續進行調查。
  「……聽說雛菊為了這件事非常心痛。」
  在這廣大的世界裡,要翻遍每一個角落找一個女孩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他明白櫻大失所望,所以她沒有接受說服,離開了冬之里。
  「……我也覺得她很可憐,只是……老實說,我一開始不打算行動,因為雛菊被擄走的時候,上一任的秋天與夏天只是袖手旁觀。」
  不過,如果她們能原諒自己——
  『……當然,我也沒有幫忙的義務。』
  如果她們能原諒自己。
  「對。而且,也有人要妳們低調點對吧?畢竟我們是棋子,受到控管的棋子不能擅自行動。這次的慘劇雖然非常遺憾,但也只能以不幸收場……這是最輕鬆的……」
  『……』
  「可是……」
  如果她們能原諒自己。
  「我……那個時候想要有人幫忙。」
  我會在這時候挺身而出。
  「我希望全世界都能幫我救出雛菊。」
  即使一再受到挫折,也會站出來。
  不想輸。
  這時候絕對不能默不吭聲。
  「她是我喜歡的女孩子,結果我害她被匪徒抓走。我落得什麼下場都無所謂,拜託大家救她……我心裡這麼想。秋天那裡現在肯定也是相同的狀況。如果見死不救,等於是捨棄過去的自己,妳不這麼認為嗎?」
  『……』
  「……或許妳不會立刻有那種感覺……」
  『……我問你。』
  「什麼事?」
  『你還喜歡雛菊大人嗎?』
  狼星心想,居然是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坦率地做出了回應。
  「喜歡。」
  他二話不說這麼回答。
  電話那頭陷入漫長的沉默,他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後,櫻又說了起來。
  『雛菊大人在被綁架之後變了個人,你心中的雛菊大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這樣你還有辦法說自己喜歡她嗎?』
  這話是在測試他。
  「可以。」
  不過,狼星照樣答得果決。
  「我喜歡的是過著花葉雛菊人生的女孩,就算樣貌還是其他方面改變,我還是喜歡她。」
  『她完全變了個人,說話方式和氛圍都不一樣。』
  「無所謂。」
  『真的不一樣,你一定會嚇到。』
  「這樣啊,我沒問題。」
  『你根本沒見到她……你不知道……她變成什麼樣子……』
  「……我沒辦法阻止妳這麼想,可是我喜歡她的心情一直沒變是事實。」
  『……』
  櫻不曉得是感到滿意,還是不想繼續說下去,接著問他『你打算幫秋天嗎?』。
  「我想幫他們。我……雖然剛才說他們十年前沒有幫忙,可是那和秋天代行者……和撫子沒有關係。現任的夏天代行者也是。要十年前還沒就任的代行者為自己所屬的地方負起責任……這種做法和匪徒沒有兩樣。我是冬天代行者,但我本人是寒椿狼星。我想以狼星的身分,救七歲的撫子……妳……妳和雛菊……有什麼想法?不管是以個人還是代行者護衛的立場,我想聽妳的意見。」
  『……我沒有個人立場,我這一生都奉獻給雛菊大人。我只有……一個意見。』
  櫻說完後,又沉默了一會兒。
  她似乎是在猶豫該不該告訴狼星。
  沉默中,狼星隱約聽見了少女的聲音。
  ——雛菊?
  十年來都沒有聽過聲音的女孩,在電話另一頭說著什麼話。
  ——聲音,我想聽她的聲音。
  櫻回以寵溺的溫柔嗓音,像在哄她入睡,接著移動到別的地方。
  「雛菊說什麼?」
  狼星緊張得語氣生硬,櫻回道『我走開了』。
  雛菊似乎是累得睡著了。櫻解釋是因為說話聲吵醒了她,自己已經走到房間外面。狼星難掩焦躁,著急地說:
  「妳有說妳在跟我講電話嗎?」
  『沒有,我怎麼可能說。她要是知道你打電話來,會亂了心緒。』
  「……」
  『至於你剛才的問題……本來我想裝作不知道秋天那裡發生什麼事,可惜行不通……這是我的個人意見……雛菊大人現在的狀態非常不穩定,都是匪徒一連串的攻擊害的……和秋天代行者也有關係。她疲憊不堪,卻睡得斷斷續續,像剛才那樣很容易醒來,身體狀況也不好……而且……』
  櫻最後那句話說得支支吾吾。
  『她哭著說,撫子大人好可憐。』
  狼星這時終於察覺,櫻說話的鼻音很重。
  說不定她一開始的鼻音就這麼重。
  狼星原先以為是因為疲倦,看來那是哭過後的聲音。
  ——櫻。
  在無法安穩入眠的狀況下,這個女孩子於一旁守護終於歸來的主人,心裡該有多麼不安?她身邊沒有可以依靠的大人。
  然而,櫻始終沒有談到自己,話裡只有雛菊。找尋雛菊下落的那段期間,她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嘗過多少辛酸,現在又是多麼憂心,她絕口不提。真正想哭的是她自己,但是她沒有這麼做。
  『她說,撫子現在肯定也在哭泣,她想安慰她不用害怕,和這件事沒有關係的雛菊大人這麼說,而且還哭了。』
  她是個高傲的女孩。只要是為了朋友,為了自己的春天,她願意扼殺自己的情感,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這樣的女孩正瀕臨崩潰。
  『……她今天也是哭得累了才睡著。我實在看不下去,太悲哀了……我以為她終於能振作起來……這個樣子簡直和十年前一樣。只有立場不同,相同的事情又發生一次……我必須剷除折磨那位大人的所有事物,制裁讓她哭泣的人,驅離傷害她的人。惹哭我的主人等於褻瀆四季的神,身為侍者……身為那位大人的朋友,我不能冷眼旁觀。所以……我想盡一份力。日子拖得愈久,搜索會愈困難。』
  「……我完全同意。」
  『你們能行動嗎?』
  「可以。我們冬天……不對,我和凍蝶決定協助秋天的搜索。不管四季廳或是里有什麼意見,我們都會自行採取行動。」
  『你要我們也跟著行動嗎?』
  「不,我是來詢問妳們的意願,沒有要求妳們實際行動,我只是先來告知一聲而已。我希望妳們待在安全的地方,由我們來行動……所以說,妳們可以稍微放心一點……」
  『愚蠢,只有冬天行動有什麼用。』
  「……」
  『狼星,你做事慢吞吞的,而且通常都會落後好幾步,實在是不像有凍蝶在身邊服侍的慢郎中。』
  被人如此大肆嘲諷,狼星無言以對。
  『再加上性格扭曲、氣氛陰暗,隨時都像在參加葬禮的神情,我實在不是很想允許你愛慕我家主人。』
  「喂,妳有需要說得這麼過分嗎……?」
  『我最氣的,是你把我當成受了傷的小女孩。』
  櫻的語氣和剛才有點不一樣。
  「……我……」
  她的語氣冷漠,嗓音嘶啞。
  『身為雛菊大人隨從的我,怎麼可能忍受屈辱,默不吭聲。』
  她的一字一句都流露出堅強。
  『你太慢了。我們春天已經做好行動的打算,也得到了夏天代行者葉櫻瑠璃大人的同意協助,春天與夏天會共同合作,聯手救出秋天。』
  意料之外的名字聽得狼星不禁驚訝。因為每年一次的四季會議,狼星一定會見到葉櫻瑠璃,他也認識她,只是幾乎沒有來往。
  「妳說夏天……妳們說服了那對老在吵架,吵吵鬧鬧的葉櫻姊妹?」
  『……我對你的認知不予置評,不過就是她們。』
  「妳們做了什麼交易……不對,妳們簽了什麼協定嗎?」
  『我們沒有簽那種東西,如果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朋友協定了。』
  櫻用鼻子哼哼地向狼星哼笑。狼星不解這話是什麼意思,又更加混亂了。
  「以時間來說,妳們才剛見過面而已吧!」
  他大呼小叫地說,話裡有些許嫉妒的意思。
  因為說到狼星的朋友,至今也只有雛菊和櫻而已。
  『女生一旦敞開心胸,可是很團結的。雛菊大人的人品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就這點來說,你就比不上了。瑠璃大人也說冬天代行者鬱悶又陰沉。』
  「……不要在背後說我壞話。」
  『這不是壞話,是事實。你就是像這樣一個人糾結,動作才會那麼慢。你還在猶豫的時候,我已經在行動了。』
  「……」
  狼星心裡想著『妳一開始便告訴我不就得了』,不過他沒有說話,繼續聽她說下去。
  『何況……』
  但是在聽她說話的同時,他的心情也跟著振奮了起來。
  這個女孩沒有因為現實放棄,這個事實成了劑強心針。
  『拯救秋天的這場戰鬥……說不定是清算十年前那次屈辱的好機會。那個時候我九歲,但是現在我十九歲了,比那個時候還能戰鬥。我練就了可以對抗匪徒的武藝,雛菊大人雖然憔悴,也有應戰的意志。』
  那天關在櫻樹裡和自己一起哭泣的女孩子,如今正蓄勢待發,打算對敵人來個迎頭痛擊。這件事帶給了狼星勇氣。
  『現在正是復仇的時候。』
  春天護衛姬鷹櫻絕不逃避命運。
  『我們春天在愛尼詩顯現結束後,會祕密前往帝州。』
  這可算得上頑固的率直,非常強大。
  『狼星……你們可能早就知道了,我討厭你們。你們害雛菊大人被抓走,我也恨你們在大規模捜查中斷的時候,沒有推翻冬之里的決定。不過,你們保護了無處可去的我,教導我戰鬥方式,讓我成為實力堅強的護衛,我到現在還是很感謝……那成了我的財產,也是保護雛菊大人的根基。所以……儘管不願意,我還是決定給你挽回的機會,這是洗刷十年前汙名的機會。搜索需要採取人海戰術,幫手有多少都不夠,所以就由我來開口吧。』
  這一刻,這個瞬間——
  『冬天代行者大人,我們經過長久的忍耐,現在不正是迎戰的時候嗎?』
  在灰色的十年之間,狼星感覺沒有比這一刻更繽紛的瞬間。
  『我們一起應戰吧。』
  人生的方向確定了,晦暗不明的視野變得清晰。
  『讓我們組成春夏秋冬共同戰線,一起救出遭到綁架的秋天。』
  這都是因為大家撐過十年前的那場悲劇,所有人都活了下來。
  十年。以文字書寫起來并不長,但對身處在其中的人來說,日子漫長得像是永恆。大家都熬過了那段絕望的時間。
  雛菊挺身而出爭取的這段時間,每個人各自都有成長。
  他們不再是那個時候只是飽受欺負的弱者了。
  「狼星。」
  一旁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拿著手機,把臉轉向凍蝶。
  凍蝶朝狼星深深點了個頭,眼神說著『我們上』。在這個場合、這個時候,這個慎重的男人激動地用視線要狼星應戰,狼星忍不住顫抖。
  不論自己生病還是健康,都支持自己的隨從。
  狼星感謝他陪伴著自己,點頭回答:
  「……春天護衛姬鷹櫻,感謝妳不計前嫌,提出這項協定。如同妳所說的,我們已經忍耐夠久,讓我們一起揚起戰旗吧。我們冬天接下來會全力回應春天的要求……櫻,和雛菊一起等我們過去。」
  緊接著,冬天主從隨即啟程前往帝州帝都。
  
  
  這一年,大和發生動搖四季的禍亂,這消息透過四季廳傳到了各地。
  
  
  秋天代行者祝月撫子失蹤,簡直就像春天代行者花葉雛菊的那起事件再次發生。
  代行者駕崩時,會有新的代行者誕生,這是四季代行者的規則。
  新任代行者得到的印記,每個季節各有不同。
  
  
  春天是櫻花。
  夏天是百合花。
  秋天是菊花。
  冬天是牡丹花。
  
  
  人稱神痣的聖痕浮現在身體上,讓中選為代行者的人無法找藉口逃脫。
  這是第一個特徵。接著,神選之人的地方會出現呼喚聲。這種呼喚聲稱為四季之聲,如同詛咒喚著那個人的名字,最後和那人的意志無關,顯現的力量自然會表現出來。然而,撫子失蹤後,沒有一個上述特徵出現在世上,就這麼過了三天。換句話說,可以確定她還活著,下落不明。國家治安機關與四季廳傾全力展開搜索,可惜始終沒有掌握到她的行蹤。
  帝州中心為『帝都』。在帝都的商業區,管理大和四季的獨立機關四季廳就位於這裡。四季廳連日來召開搜查會議,人在案發現場的警備負責人長月與龍膽,也前往設置搜查總部的四季廳參與搜查行動。事件發生至今剛好一個星期,遲遲未見進展,這樣的狀況,因為某位來訪者而有了改變。疲勞、不安與焦躁折磨著搜查總部,來到這裡的正是在愛尼詩結束春天顯現的春天主從,她們沒有回去里,而是直接趕到這裡來。
  這時,她們第一次直接面對復仇與重生的命運。
  
  
  「我是姬鷹櫻,身分是四季代行者護衛。這位是花葉雛菊大人,這個國家的春天代行者。」
  
  
  她們是遭眾人拋棄的女孩,但她們比誰都堅強。
  
  
  「花葉、雛菊。」
  
  
  她凜然報上自己的名字。
  後記

  敬啟,近來可好?你是在哪個季節閱讀這篇文章呢?
  春天櫻花,夏天向日葵,秋天紅葉,冬天菊花。
  你附近有感覺得到季節的事物嗎?有花朵綻放嗎?
  不論你身在何處,季節始終陪伴在身邊。我希望能將這樣的作品送到你手上,寫下了這篇文章。你收到的時候,和我現在所見的又是不同季節了吧。
  這麼一想,感覺真是奇妙。書本與我獻上的心意,就像浮現在夜空的星星,都是許久以前就已綻放光芒的餘光。
  
  
  言歸正傳,本書中描寫了許多今後恐怕會逐漸消失的四季。
  相較於我小時候,四季的區分愈來愈模糊。我十歲時的春天,十五歲時的冬天,肯定都不會再回來了。我希望能留住這種感覺,就算只有在故事裡面也好。
  不過,主題總是會符合故事表現出來的宗旨。
  為『努力活下去』的人聲援。
  我抱著在你讀完本書後,你的世界會變得稍微溫柔一點的希望,有如刺繡般編織出這個故事。我想把美妙的事物送到你的手上。
  
  
  遗憾的是,事情一開始并不順利。我花了大約三年的時間,摸索著要如何讓雛菊這個女孩子在世界展翅翱翔,如何呈現出四季代行者的世界觀。
  這樣真的能把心意傳達給你嗎?你讀了這篇文章會傷心嗎?我一再深入探索,最後烦惱得整個腦袋一片混亂。我想把美妙的事物送給你,可惜我自己不是那麼美好的人。
  卑微的我徒有巨大的野心,到頭來我始終無法放棄這個野心,依然每天絞盡腦汁動筆。雖然不知道你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事,我為了有一天會讀到這個故事的你而寫。短暫的人生裡,不知道還能寫出多少故事。
  這適合作為剩餘幾部作品裡面的其中一部嗎?我不斷思考著這件事。
  我不知道,甚至泫然欲泣,即使如此也還是完成了。
  现在我微鬆了口氣,不管是以什麼樣的形式,我很慶幸能把這本書送到你手上。
  感謝書店、出版社、責任編輯,以及在各個過程中與我一起把書送到你手上的所有人士。
  以精彩的插畫為故事增色的スオウ老師,原本我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委託您,您答應時我的喜悅实在是筆墨無法形容,非常感謝您。
  现在正讀著這篇文章的你,謝謝。因為想把故事送到你手上,我會繼續努力。
  我們下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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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QWESDA 勳爵
下的台版已经出了,问一下有录取的打算吗😀😀

1 年前 0 回復

IKotori 騎士
epub在哪🤔

2 年前 1 回復

Susiaki 子爵
老实说,买了实体的台版首刷,但是现在还没看完。观感上和一般的轻小说不太一样。

2 年前 1 回復

リナリア 皇帝
感谢大佬翻译!

2 年前 0 回復

明日✿咲葉 伯爵
感谢大佬翻译!

2 年前 1 回復

  • 军2003 公爵

    : 全是熟人

    2 年前 回復

  • ↖☆☆☆↘ 王爵 樓主

    : 感谢大佬翻译!(((

    2 年前 回復

小光想成为双马尾 王爵
辛苦了

2 年前 0 回復

Aircer丶 王爵
来了来了(

2 年前 0 回復

  • Aircer丶 王爵

    回復 @↖☆☆☆↘ : 感觉不如 感谢大佬翻译((

    2 年前 回復

  • ↖☆☆☆↘ 王爵 樓主

    : 来都来了,投个币再走(

    2 年前 回復

stre1654 王爵
曉佳奈推!

2 年前 0 回復

爱丽丝•莉泽 皇帝
喂喂喂 目次是个啥(((

2 年前 0 回復

  • ↖☆☆☆↘ 王爵 樓主

    : 台版的锅((

    2 年前 回復

沵细长的眼睛 侯爵
好耶

2 年前 0 回復

↖☆☆☆↘ 王爵
棉花收集者 银行魔王军老式棉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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