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葉なつ]諸神的差使 8[台/繁]

諸神的差使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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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浅葉なつ
插畫:くろのくろ
譯者:王靜怡
圖源:夜之宙(LKID:宇宙Asu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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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TENTS

說書
一尊 稻草人眼中的天空
二尊 真•大和屋金長傳
三尊 世事多變,唯神不變
附錄 恐怖的兜風之後
後記

  

      說書
  
  
  『天神國社縱有別,
  輸誠之道無二致。』
  
  這是藤原實兼吟詠的和歌,收錄於南北朝時代編纂的敕撰和歌集《風雅集》中。在日本,雖然有天津神、國津神與本社、攝社、末社之別,但奉祀的神明都是一樣尊貴,並無優劣之分。神明也一樣,不會因為豪華的供品與大量的獻饌而偏袒凡人。神明看的是誠心──這首歌闡述的即是這番為神之道。
  「聽到誠心兩個字,就會想到新選組。」
  在乘客稀少的午後電車裡,他將視線移向車窗。
  「這一帶正是當年他們征戰的地區,也是動盪時代的中心地。」
  凡人用鮮血與生命,數度改變了自己的世界。起初始於狩獵與採集的生活,逐漸進化為農耕;在溫飽有餘之後,又開始發展學問與藝術。有志之士憂國憂民,起而匡正天下;神明也隨著時代受到讚揚,又或被人遺忘。
  「從神明的角度來看,現在的世界怎麼樣?」
  面對他的問題,我暗自搜索言詞。這不是好壞兩字就能夠盡述的。
  唯一能說的是,神明依然與凡人同在,始終未變。
  無論時代更迭多少次,這是不變的真理。
  
  
  直至我的鱗片褪去色彩的那一日為止──
  若這個故事能被傳承下去,落入後世的凡人手中。
  那也會是,無常人世中的一大樂事吧。

  
  
        一
  
  太古時代,稻子從天照太御神的齋庭下放至人間,被視為稻荷神的宇迦之御魂神派遣祂的白狐眷屬們,將之散播到日本各地,眾狐神叼著稻穗,行遍大江南北。到了今天,日本依然有許多豐饒的水田倒映著天空的顏色。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
  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稻作剛開始傳布的時候,祂總是面帶微笑地看著凡人一面哼唱這首歌一面播種。當時栽培方法尚未確立,田地的樣貌與現在截然不同,但同樣是從小小的種子開始發芽,逐漸茁壯。更早以前,有些地方甚至是與小米或水稗混作。人們研究如何提升收穫量,慢慢地培養技術,有些時候則是以天啟的形式獲得祂傳授的智慧。
  
  「上天庇佑賜恩澤,
  歡天喜地樂起舞,
  誠心祈求秧苗長。」
  
  雖然是為了獲取糧食填飽肚子而幹活,人們卻樂在其中,那副模樣祂至今仍然印象深刻。佇立於田地旁的「曾富騰」是田神的依代,深受百姓信仰。
  
  「一二三,仰天齊引吭,
  四五六,曾富騰同聲唱。」
  
  逐漸腐朽的身體仰望的天空,是這個世上最美的景色。
  
        ●
  
  「別拿這種無聊事去煩人家。」
  在前往奈良的電車裡,用肉趾抵著車窗眺望窗外風景的黃金,不容分說地一口否決。
  「才不無聊咧。」
  良彥忍不住大聲反駁,隨即又清了清喉嚨掩飾。午後的電車乘客並不多,但依然是幾乎座無虛席。待四面八方的視線不再集中在自己身上後,良彥才小聲地繼續說道:
  「這可是穗乃香的入學賀禮耶!我想了一個月,還是想不出該送什麼才好。」
  櫻花季節已然結束,從今天起進入五月,後天開始就是大型連假。想當然耳,三月順利從高中畢業的穗乃香早已展開大學生活。從不時往返的簡訊內容看來,她似乎頗為享受校園生活。良彥一直盤算著送個小禮物給她慶祝入學,誰知不知不覺間就過了一個月。他不知道相差五歲以上的女孩喜歡什麼東西,時常趁著打工回家的路上去逛百貨公司,又垂頭喪氣地踏上歸途。尤其一想到溺愛她的哥哥送的一定是大禮,更讓他擔心自己疲軟無力的荷包買得起不遜色的禮物嗎?
  「現在要去見的是智慧之神,應該可以替我出個好主意吧。」
  「何不問凶神惡煞(妹妹)?」
  「太冒險了。」
  妹妹上大學時,不容分說地從良彥身上搶走一萬圓現金,良彥完全不敢問她拿去買了什麼。別的不說,妹妹根本不知道穗乃香的存在,如果找她商量入學賀禮的事,不難想像一定會被刨根究底,最後不僅父母,恐怕連孝太郎都會在當天便得知所有內情。更何況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明年就要出社會了,屆時連就業賀禮的門檻都會跟著提高。良彥可不想造就這種未來。
  「既然如此,更該自己動腦思考。別把神明當成方便的諮詢對象。」
  黃金啼笑皆非地哼了一聲,如此回答。良彥嘀咕一句「死腦筋」,被祂用爪子毫不容情地抓了大腿一把。
  
  昨天出現在宣之言書上的是良彥從未聽過的神名。不過,根據毛茸茸辭典所言,那尊神明的名字曾在《古事記》中登場過一次。良彥讀過白話版的文庫本《古事記》好幾次,但還是毫無印象。登場的神明太多,除了有名的幾尊以外,他實在記不得。
  「建國途中,有尊小神來到大國主神身邊。這尊神是你也很熟悉的少彥名神,可是當時大國主神不知道祂的名字,便詢問蟾蜍。蟾蜍介紹了一尊神明,說『祂』或許知道。」
  在最近的三輪站下了電車以後,可看見打著日本最古老名號的神社導覽板。不過今天的目的地不是那座神社,而是一旁的末社。越過平交道,走在掛著燈籠的參道上,只見一座原木鳥居指引著蒼翠森林的入口。良彥沒有穿越鳥居,而是走過麵線店前,在住宅區中繼續前進。片刻過後,通往目的神社的參道映入眼簾,寫著「智慧之神」的導覽板格外引人注目。良彥一面欣賞兩側的竹林,一面走上石階,一座小而莊嚴的瓦簷拜殿顯現身影。
  「久延毘古命。久延之意為崩,受風吹雨打而腐朽者。雖然不能行走,卻能知天下事的稻草人。」
  「……稻草人……」
  在拜殿旁的空地上,良彥如此喃喃說道,搜索言詞。眼前確實有個稻草人,用和良彥的手臂一樣粗的圓木十字交叉組成,穿著滿是補釘的簡陋衣服,腳上木紋畢露,身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它的臉是用髒布束成一團製成,以墨水點上的兩個黑點代表眼睛,鼻子的形狀活像平假名的「し」,嘴角帶著微笑,表情卻毫無變化,只有深淵般的雙眼直望著良彥。
  「咦?等等,這個是活的嗎?」
  「哦,居然詢問神明是死是活,真是充滿哲理的問題。」
  「不是啦!我是說,這裡頭有東西嗎?很恐怖耶。」
  在良彥與黃金交談的期間,稻草人依舊是文風不動。若是身在田裡,良彥大概會當成真正的稻草人,視而不見。
  「先不說別的,為什麼稻草人能知天下事?稻草人根本不會動吧?」
  「正因為不會動,才予人終日靜觀天下事的印象。除了智慧之神以外,祂也有農業之神或田神之稱。」
  良彥還是有點難以置信,眨了眨眼。說什麼靜觀天下事,稻草人看得到的範圍有限吧?不過黃金都這麼說了,應該錯不了。現代的常識原本就不適用於神明。
  「請問……祢是久延毘古命,沒錯吧……?」
  良彥戰戰兢兢地詢問。倘若眼前只是一個普通的稻草人,他就成了和稻草人說話的笑話。
  「──我是不是久延毘古命……從爾以此名稱呼的那一刻起,這個木棒與布結合而成的物體便有了這個名字。」
  眼前的稻草人慢了一拍才如此回答。雖然聲音聽起來很清晰,但是畫上的嘴巴並沒有動。不只如此,良彥感受到一股麻煩的氣息。剛才那個問題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吧?
  「然而,爾可曾想過,倘若我以『久延毘古命』自稱,那麼『木棒』與『布』之名又到何處去?」
  問題的答案換來另一個問題,良彥目瞪口呆地回望稻草人那雙陰森森的黑眼珠。在他的人生中,從未如此深入思考過木棒與布的問題。
  「哎呀呀,久延毘古命又在說這種艱澀難懂的話,真傷腦筋。」
  一道低沉粗獷卻悠哉的聲音從地面傳來,良彥循聲望去,只見不知幾時間,稻草人的腳邊出現一隻良彥得用雙手才抱得動的大蟾蜍。分不清是褐色還是深綠色的背上有好幾個疣,肚子則是白色的,一雙黃色大眼骨碌碌地轉動著,瞳孔呈現細長的形狀。
  「蟾蜍……好大隻喔。」
  良彥誠實地說出感想。他並不討厭兩生類,但見到這隻大蟾蜍,身體還是不禁僵硬了一瞬間。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哎呀,兩位就是方位神老爺和差使兄吧?」
  在良彥的注意力被巨大蟾蜍吸引的時候,上空傳來這道聲音,隨即有個東西無聲無息地降落。
  「歡迎來到久延毘古命的神社!」
  用著與蟾蜍成對比的輕快聲音說話的,是一隻體長約四十公分、身體圓滾滾的貓頭鷹,一派老練地停在稻草人的手臂上。
  「誠如所見,久延毘古命是稻草人。雖然《古事記》中記載祂不能行走,但其實在神社境內、田地裡和田間小路是可以稍微走動的。只不過祂最近通常杵在境內,大小事情都是由身為眷屬的我──富久和蟾蜍謠代勞。」
  眾人轉移陣地,來到避人耳目的竹林之中。富久依然停在久延毘古命的左臂上,一面拍動褐、白色羽毛混雜的翅膀,一面滔滔不絕地說明。
  「我有時也會化成人形,不過能夠走動的地點依然有限,因此不常外出。」
  久延毘古命自己也接在富久之後說道。
  「況且,越是維持人形,我便越是忍不住思考凡人與神明之間的界線。凡人是仿照神明的模樣創造,神明化為『人形』,帶有什麼涵義?」
  「啊啊啊,現在別想那些複雜的問題!」
  良彥連忙阻止久延毘古命陷入沉思。複雜的問題等祂一神獨處時再慢慢想吧。
  「原來不只蛭兒大神,久延毘古命也不能走路啊……我的右膝也有傷,不能走路應該很不方便吧?」
  「哦?右膝?」
  「打棒球受的傷。」
  良彥聳了聳肩。現在遇上天氣不好或走了許多路的日子,右膝依然會發疼。
  「還有,這隻蟾蜍叫做謠……?向大國主神介紹久延毘古命的,該不會就是……」
  「哦、哦,差使兄知道嗎?沒錯,我正是那隻蟾蜍,因為這段緣分而成為久延毘古命的眷屬。」
  坐在久延毘古命右臂上的謠張開大口,予以肯定。用低沉的聲音緩慢說話似乎是祂的特徵。和羽毛豐滿的富久相比,祂的外貌免不了給人一種兩生類的難以親近感,但習慣以後,便會察覺祂的表情其實頗為豐富。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大國主神家族……」
  良彥暗自嘀咕。即使不是血親,和祂有關聯的神明及動物很多,或許就廣義上而言,連久延毘古命都是家族之一。
  「能讓差使兄記住,實在太榮幸了。容我獻醜一曲,表達感謝之意。」
  話才說完,謠的喉嚨下方便隨之鼓起。下一瞬間,祂用低空飛行般的低音唱起歌來。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
  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即使是在春光照射的竹林中這等舒爽宜人的環境,謠那低沉又如摩擦枯葉般的嘶啞嗓音,以及雖不到五音不全卻微妙走音的歌聲,依然帶來了極端的不適感。相較之下,那種毫無技巧、只會嘶吼的歌唱方式還要來得好上一點。
  「謠!別唱了!」
  在謠意氣風發地一展抖音技巧時,聽得渾身打顫的富久如此大叫,隨即翩然飛起、盤旋一圈,給了謠強烈的一踢,又立刻回到久延毘古命的左臂上。
  「抱歉,方位神老爺、差使兄。謠是個沒有自知之明的音痴,以吟遊詩人自居,傳唱各個時代的故事。」
  「沒、沒有自知之明的音痴是吟遊詩人,好厲害……」
  良彥輕輕地撫摸起雞皮疙瘩的手臂。看富久的反應,謠應該被數落過不少次,但依然沒有自知之明,就某種意義而言,或許是天下無敵。
  「讓我唱完嘛,〈田歌〉是我最拿手的曲子。」
  謠險些被踢落久延毘古命的右臂,好不容易才用前腳抓住。
  「是啊,富久,讓祂唱又有何妨?頂多是小鳥會頭暈掉下來而已。」
  「久延毘古命,那可是命案啊。」
  久延毘古命和富久挖苦起來毫不留情,但是,謠似乎不以為意,看來這大概是祂們的家常便飯。
  「好難纏的眷屬……」
  黃金的耳朵有些困惑地垂下來。饒是方位神,似乎也難以承受剛才的歌曲。
  「呃,可以進入正題了嗎?」
  良彥呼籲眾神談正事。他必須盡快解決差事,接著請益該送什麼入學賀禮給穗乃香才行。
  「久延毘古命的差事是?」
  良彥望著本神的臉龐問道,但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和帶著笑意的嘴角依舊未變,在一聲不吭的狀態下看起來怪恐怖的。
  「……差事啊……」
  不久後,久延毘古命喃喃說道。
  「什麼差事都行,看是有什麼困擾,還是有什麼事要我代勞。啊,不過,可別派那種改變世界之類的難題給我啊,要我做得到的。」
  「爾做得到的?」
  「對,像我這種再平凡不過的死老百姓也做得到的。」
  聞言,久延毘古命微微歪頭思索,隨即靈光一閃,抬起頭來。
  「那我有件事想拜託爾。」
  「嗯,什麼事?」
  「我想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富久的大嗓門蓋過久延毘古命說到一半的話語。宏亮的聲音把良彥嚇得險些心跳停止。
  「久延毘古命!怎麼又提起那件事?祢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而已!」
  「可是……」
  「哎呀呀,還想著要退休嗎?居然變得這麼懦弱。」
  謠在久延毘古命的右臂上緩緩地眨眼,一臉無奈。
  「呃,請問一下……」
  良彥摀著仍在撲通亂跳的胸口,介入麻吉三神組的對話之中。
  「剛才久延毘古命是說祂想退休嗎?」
  聞言,富久與謠隔著久延毘古命面面相覷,嘆了口氣,娓娓道來。
  「老實說,這陣子,力量衰退的久延毘古命不管做什麼事都是有氣無力。之前就算不能動,好歹還會寫寫推理小說,現在連小說都不寫──」
  「等等,小說?是化成人形,寫在紙上嗎?」
  良彥緊抓著對方輕描淡寫帶過的話題不放。眼前的久延毘古命的手是不折不扣的圓木,應該不能握筆吧。
  「哦,不不不,不是寫在紙上。」
  說著,謠微微拉開久延毘古命的衣服,露出放在胸口的蘋果標誌四方形物體。
  「是用這個平板電腦。」
  「平板電腦!」
  「這是大國主神相贈的。」
  「又是祂!」
  到底是從哪裡弄來的?良彥努力克制險些虛脫的自己。意外的寫作方法固然令他吃驚,但仔細想想,久延毘古命是智慧之神,運用最新科技或許是易如反掌。
  「平板電腦?就是比智慧型手機更大的那個嗎?」
  黃金搖著尾巴,喃喃問道。祂對於現代文明也相當適應了。
  「建議久延毘古命寫小說的就是大國主神。祂說久延毘古命是安樂椅偵探,一定寫得出精彩的小說。」
  「安、安樂椅……?」
  「所謂的安樂椅偵探,就是不到現場,有時候甚至連房門也沒踏出一步,只靠著旁人提供的線索和推理便能找出犯人的偵探,在現在的推理界已經行之有年。因此大國主神就想,光靠著謠帶來的情報即能猜出來神是少彥名神的久延毘古命……莫非就是安樂椅偵探的始祖?」
  良彥用手指抵著太陽穴。這麼一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但大國主神是怎麼想到這一點的?
  「大國主神還惠賜了宣傳詞:『外表看似稻草人,智慧卻過於常人的名偵探──神!』……」
  「祂根本是漫畫看太多吧。」
  「無論如何,如同我剛才所述,久延毘古命不僅小說寫到一半就擱下,看見美景也沒有任何感動,凡人前來參拜亦毫無反應,最後甚至說要退休……」
  富久一面以翅膀拭淚一面說明。
  「退休……意思是不當神明了嗎……?」
  換句話說,即是返回高天原之意?良彥如此詢問,久延毘古命無力地點了點頭。
  「身為智慧之神的我擁有舉世無雙的睿智,不再為任何事物驚訝或感嘆,就連這個世上最美麗的天空都看膩了……人間少了我,應該也無妨吧。」
  久延毘古命漫不經心地轉動腦袋,從竹林間仰望天空。
  「不不不,當然有差!值得驚訝的事或許很少,但這個世界還是需要神明的!」
  「不過,田地已經有稻荷神及稻精巡視──」
  「可、可是,也有人需要身為智慧之神的祢啊!學問是人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學問……」
  久延毘古命低聲說道,富久與謠則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
  「……差使兄,說到學問之神,爾可會想起我?」
  面對那雙看不出任何感情的漆黑眼眸,良彥一時語塞。自己應該誠實回答這個問題嗎?
  「說、說到學問之神,老實說……我會想到北野天滿宮──」
  「差使兄~~!請您識相一點~~~~~~~!」
  富久如箭一般飛過來,良彥無暇閃避,臉部接個正着,被祂撞得向後倒。
  「果然如此……不過,這麼想並沒有錯。我的『智慧』原本就以農耕、灌溉等與生活必須事務相關者居多,做學問的餘裕,是在衣食無虞之後方能產生,對我而言乃是近來之事。仔細想想,我實在是尊落伍的神明啊。智慧與學問之神的使命,就交給坐鎮於北野天滿宮與太宰府天滿宮的菅原道真,老神還是乖乖退休去吧。」
  在隨後跟進的謠踐踏良彥的肚皮之際,久延毘古命眺望著遠方,感慨良多地喃喃說道。沒想到竟會踩到祂的地雷。
  「那麼,差使兄,交辦給爾的差事,就定為『協助處理退休前的交接事宜』。」
  「不!我們這些當眷屬的絕不同意!差事是『不讓久延毘古命退休』才對!」
  富久在極近距離之下望著良彥的雙眼叫道,蓋過久延毘古命的聲音。
  「這、這種情況要怎麼辦?」
  無法起身的良彥轉過頭來詢問黃金。
  「還能怎麼辦?詢問宣之言書即可。」
  始終一派冷靜的黃金俯視著良彥,如此回答。
  「富久,差使兄是來替我辦差事的。」
  「就算如此,也不能同意那樣的差事!」
  「祢只是因為力量衰退,稍微失去自信而已。」
  在良彥拉過包包拿出宣之言書的期間,神明與其眷屬依然踩在他身上爭論著。良彥努力翻開宣之言書的久延毘古命那一頁,並再次詢問久延毘古命:
  「久延毘古命的差事是『想退休』?」
  「沒錯。」
  然而,宣之言書並未產生任何變化。
  「……富久和謠的心願是『不讓祂退休』?」
  「沒錯!」
  祂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瞬間,宣之言書一如平時地散發光芒,告知差事已然受理。
  「大神的意志好像是站在這一邊的……」
  良彥戰戰兢兢地從上了墨的頁面抬起頭來,只見殘破的稻草人在歡欣鼓舞的貓頭鷹與蟾蜍身旁,失落地垂下頭來。
  
        ●
  
  「久延毘古命!久延毘古命!請看!這些凡人的智慧結晶多麼美妙!」
  無論富久和謠打的是什麼算盤,既然大神已經定奪,良彥只能遵從,因此他便開始思索打消久延毘古命退休念頭的方法,但要找到口頭勸說以外的方法並不容易。久延毘古命只能在境內及田地附近走動,看到的都是司空見慣的景色,或許正是祂「不再感動」的原因之一──得出這番結論的良彥,決定帶祂去看看不曾見過的風景,便用繩子把稻草人綁在背上,離開神社。反正普通人看不見祂,不成問題。
  「哦,這是電風扇吧。我在社務所看過,但社務所裡的電風扇有可以製造風的葉片……」
  良彥帶著久延毘古命、貓頭鷹和蟾蜍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後,直接前往站前的大型家電賣場。就算平時有使用平板電腦的習慣,應該還有很多家電是久延毘古命不曾看過的吧?良彥帶祂前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引起祂的興趣。
  「富久,別靠太近,不然祢的羽毛會被吹得亂七八糟。」
  良彥對站在沒有葉片的電風扇前仔細端詳的貓頭鷹說道。比起乖乖待在背上的久延毘古命,這兩隻到處亂跑的眷屬更為棘手。更何況除了祂們以外,還有一隻好奇心旺盛的狐狸。
  「良彥,那不就是透過新開發的獨立控制技術控制底部的三個挨欸起(IH)加熱器,重現火焰的劇烈搖晃狀態,讓米飯在鍋裡跳動的最新型電鍋嗎?」
  「比起象印的技術力,現在更讓我驚訝的是祢的記憶力。」
  八成是看廣告記住的吧。這傢伙向來見食眼開,非常好懂。
  「差使兄、差使兄。」
  在反覆播放的宣傳廣播聲中,似乎有道呼喚自己的聲音遠遠傳來。良彥尋找聲音的來源,發現謠居然窩在滾筒式洗衣機裡。
  「我找到一個好房間。」
  「那不是展示機嗎……快、快出來!不然會被洗!」
  良彥趁著女銷售員移開視線之際救出謠,擦了把冷汗。他一時間竟沒想到眷屬們和久延毘古命一樣,都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多家電。
  「富久呢……」
  良彥把謠放下地板,尋找祂的搭檔。所幸富久一直待在電風扇前,但不知是不是背後吹了風,頭上的羽毛倒豎起來,活像剛睡醒時亂翹的頭髮。
  「哎,應該不要緊吧……」
  「良彥,那個製麵包機就是可以用米穀粉烤麵包的──」
  「我不清楚,大概是吧!」
  「順口又麗奇(rich)的滋味……什麼是麗奇?」
  「麗滋的親戚。」
  狐狸還是老樣子,只對調理家電有興趣。良彥隨口打發黃金,盤起手臂。繼續當這些動物的監護人,可就無暇讓久延毘古命好好見識日本的智慧結晶。
  「黃金,富久和謠拜託祢照顧一下。」
  良彥如此交代試著回想麗滋是什麼的黃金,在賣場內略微走動。久延毘古命的臉正好從良彥的頭邊探出來,良彥看見的東西祂應該也看得到。
  「很無聊嗎?」
  良彥一面裝作觀賞牆上大型電視的模樣,一面詢問。
  「還是因為差事沒被受理在生氣?」
  大型電視的影像比家裡幾年前購買的電視清晰許多,供顧客試看的資訊節目正在報導藝人結婚的消息。
  「我並未生氣。生氣有時是種自私的情緒。我知道富久和謠只是捨不得我而已。」
  稻草人的聲音近在耳邊,卻看不見彼此的臉。
  「可是,像我這樣的老神繼續待在人間,又有什麼意義?」
  沒有人間不需要的神明。只不過,隨著力量衰退,自信與記憶跟著減弱的神明,良彥見過不少。富久和謠說久延毘古命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似乎沒有說錯。
  「雖然這次受理的差事是『不讓久延毘古命退休』,不過,這不代表祢永遠不能退休。」
  影像切換的瞬間,良彥望著映在如鏡子般的畫面上的久延毘古命說道。
  「想退休以後隨時可以退休,現在暫緩一下,欣賞人類的智慧結晶吧。祢不能離開境內,應該沒看過平板電腦以外的最新家電、車子或大樓之類的東西吧?啊,不過祢有平板電腦,或許看過影片?」
  久延毘古命的神社位於一座小山丘上,附近是一大片幽靜的農田。當然也有住宅和商業設施,但數量搞不好比古墳還少。良彥認為見識新奇的事物,應該能夠勾起祂的好奇心,帶給祂不同的感動。
  「平板電腦主要是寫作時才使用。富久偶爾會用社務所裡的Wi-Fi看影片……像這樣用電視的大畫面看到的影像真是魄力十足。」
  久延毘古命喃喃說道,在良彥的背上微微轉動腦袋。為了引起祂的興趣,良彥隨便指著一台電視說道:
  「祢看,這台電視是8K的,好厲害,影像真漂亮。」
  其實良彥不知道8K是什麼意思,只知道影像很美。另外還有4K的電視,他同樣不明白有何不同。
  「差使兄,你知道電視的顯像原理嗎?」
  「咦……原理……?」
  「電視是靠著紅、綠、藍三種顏色的光製造影像。這三種光稱為光的三原色,可以調和出絕大多數的顏色。讓這三種顏色的光由左至右閃爍,高速交叉掃描奇數行與偶數行,就可以顯示出影像。每秒顯示三十張圖片,看在凡人的眼裡,圖片就像是會動一樣。」
  「原、原來如此……」
  良彥有股不祥的預感,視線暗自飄移。
  「接下來是『8K』和『4K』的差別。」
  「祢連這個也知道嗎?」
  「即是解析度的差別。『8K』是七六八○×四三二○畫素的影像,由於橫向解析度大約是八○○○,所以稱為『8K』。『K』是一○○○(1K)之意,八○○○即是『8K』。而『4K』則是……」
  「等等!暫停!」
  良彥硬生生地打斷沒完沒了的說明。他沒想到會從稻草人口中聽到「解析度」這個字眼。
  「……久延毘古命,祢對家電很有研究嗎?」
  良彥歪過頭,盡可能看著祂的臉發問,與那雙漆黑依舊的眼眸四目相交。
  「差使兄,我確實是尊落伍的神,但依然勤於補充新知,網羅所有現代文明。尤其是進化顯著的家電,我更是天天收集資訊,未曾懈怠。」
  久延毘古命的語氣十分平靜,良彥不禁咬緊嘴唇,望向遠方。
  「……不過,這些都是上網搜尋就能獲得的知識,即使我知道也幫不上任何忙。」
  久延毘古命用自虐的語氣說道。
  「人間果然不需要我這尊神明了。」
  聽了背上的這道聲音,良彥忍不住抱頭苦惱。看來這份差事比想像中更加棘手。
  
        ●
  
  當天晚上,由於時間已經太晚,無法送久延毘古命祂們回奈良的神社,因此良彥便直接將眾神帶回家中。誰知稻草人、貓頭鷹、蟾蜍和狐狸竟趁著他洗澡的時候占據他的床舖,害他必須在這個仍有涼意的時期睡地板。別的先不說,稻草人有必要睡床舖嗎?良彥蓋著好不容易搶來的毛巾被在地板上躺了沒多久,就被謠地鳴般的打呼聲吵得受不了,悄悄溜出房間。
  「神明的耳朵是附帶除噪功能嗎……?」
  時間已經過了深夜一點。寧可睡沙發的良彥下到一樓,發現有光線從客廳的玻璃門外洩到走廊上。
  「妳還沒睡啊?」
  良彥暗想爸媽應該早就睡了,打開門只見小自己四歲的妹妹──晴南,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客廳裡沒有開燈,只有電視的光線反射在牆壁及天花板上。
  「你還不是在熬夜?」
  「啊,我是睡不著。」
  雖然這個妹妹被黃金稱為凶神惡煞,但其實良彥和她的感情並不差,只不過萩原家向來是女人較為強勢而已。為了掩飾,良彥先去廚房喝杯水。妹妹在這裡,他不能睡沙發,因為會被質疑為何不在自己的房裡睡覺。
  「……欸。」
  在良彥思索該如何是好時,晴南突然輕聲喚道,但她的臉孔依然朝向播放深夜搞笑節目的電視。
  「哥哥是怎麼決定要去哪裡上班的?」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的問題,良彥拿著裝了水的杯子愣在原地。聽說今年春天升上大四的妹妹,已經預先被好幾間企業錄取了。她的成績比只會打棒球的良彥優秀許多,還擔任大學祭的籌辦委員,國中是田徑隊,高中開始打軟式網球,在大學也有參加社團活動。她向來是認定了就勇往直前,良彥原以為她會維持一貫作風,果斷地決定要去哪裡上班。
  「……我不是看工作本身,而是看能不能打棒球來挑選,應該沒有參考價值。」
  良彥故作平靜,喝光了杯裡剩下的水。饒是凶神惡煞的她,面臨人生的分歧點是否也感到迷惘呢?
  「喔,這樣啊,果然是個棒球痴。」
  然而,有別於良彥的動搖,晴南的回答相當冷淡。
  電視傳來誇張的笑聲。
  縮成一團的背部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瘦小。
  「……發生了什麼事嗎?」
  良彥把空杯子放進流理台裡,如此詢問。晴南一面轉台,一面懶洋洋地回答:
  「沒有啊,只是覺得怪怪的。我從大三就開始做企業研究和自我分析,應徵的企業也錄取我了,可是要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做那份工作,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晴南每按一次選台鍵,電視影像就變換一次。天氣預報、購物頻道、綜藝節目、美食節目、動畫、當紅偶像的冠名節目,她對每一台都不滿意,以一定的規律按著選台鍵。
  「我覺得我好像只是被逼急了,想隨便找個能夠容納自己的地方而已。要是等到實際開始工作以後才發現不適合自己,那不就太遲了?可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是什麼。」
  頭一次聽見妹妹說喪氣話,良彥搜索枯腸,尋思著該說什麼。
  「如果覺得不適合,換工作就好啦。妳是不是想太多?」
  「別說得那麼簡單。千辛萬苦才找到工作又要重新來過,而且是在沒有應屆畢業生光環的狀態下,這在日本是很冒險的事。況且就算找到新工作,不做做看還是不曉得適不適合自己。」
  晴南立刻反駁,良彥於是閉上嘴巴。這種時候,還是別跟她爭論為宜。再說,良彥也擔心是進公司不久後就因傷離職、至今仍在當打工族的自己引發了她的不安。或許是自己讓她誤以為一旦做出錯誤的選擇,就再也無法翻身。雖然良彥身負差使的任務,但看在妹妹眼裡,他大概只是個人生充滿挫折的可悲哥哥。
  「……雖然我沒有資格說什麼大話,不過,在妳這個年紀就能找到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並不多。」
  雖然可以透過企業實習體驗志願行業的地方變多了,但不是所有公司都提供這樣的機會。要一個只活了二十二年的人,現在就決定往後六十年的人生,未免太強人所難。再說,因為邁入婚姻或其他人生階段而必須改變環境的時刻一定會到來,所以良彥才認為換工作選取更好的人生也是種選項。
  「只不過,就算費盡千辛萬苦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事物,下定決心要珍惜一輩子,也不知道會在哪一天突然失去。」
  轉台的手指停下來,電視上映出某座山脈的空拍畫面。
  「考量到這一點,我覺得別打安全牌,選擇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比較好。至少以我來說,雖然現在不能打棒球了,但是我並不後悔。」
  妹妹依然背對著良彥,默默無語地抱著膝蓋。
  
  
        二
  
  「……全身痠痛……」
  上午九點,在自家廚房裡燒開水的良彥摀著腰嘀咕。昨晚,他終究還是回到自己的房裡睡地板,但謠的打呼聲吵得他難以成眠,疲勞完全沒消除,甚至覺得更加疲憊。父母已經去工作了,妹妹剛才也穿著求職套裝出門,不知是要去面試還是參加說明會。妹妹出門前並未提及昨晚的事,因此良彥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打起精神了。
  「哎,這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
  良彥按下電熱水瓶的開關,物色母親買來的麵包。烤片吐司再隨便煎顆蛋,應該就夠了。
  待家人全都出門後,良彥便去叫醒睡在自己房裡的眾神。黃金去進行每天早上的例行巡視,已然不見蹤影;留下來的富久祂們也醒來了,似乎對電腦很感興趣,正在嘗試開機,自己簡直毫無隱私可言。良彥立刻把久延毘古命和眷屬們帶往客廳,以便監視祂們。
  「良彥,替我烤這個當早飯。」
  正在檢視吐司保存期限的良彥回過頭來,發現黃金不知幾時間回來了,叼著厚鬆餅粉的袋子坐在地上。
  「祢回來啦……慢著,那個是哪裡來的?應該不是偷來的吧?」
  「少胡說,是你母親買來的。之前我看到她在烤,似乎很好吃。」
  莫非這尊狐神掌握了家裡的所有食材?祂乾脆別當方位神,改當糧食庫存管理之神好了。
  「哎呀!這是冰箱對吧!昨天在店裡看過!哈哈,裝了好多東西。」
  良彥循聲望去,只見富久停在半開的冰箱蔬果室門上窺探裡頭。
  「大約是……五五○公升……」
  固定在餐桌和椅子間的久延毘古命喃喃說著冰箱容量。莫非祂其實熱愛家電?
  「對了,差使兄。」
  聽見富久的聲音,注意力被久延毘古命吸引的良彥轉回視線。富久轉過頭來,用翅膀指著蔬果室說道:
  「掉進裡頭的謠說冬天來了。」
  「啊?」
  良彥連忙確認,只見謠的腦袋栽進高麗菜與白菜之間。雖說是神明的眷屬,但家中冰箱裡插了隻巨大蟾蜍,實在稱不上是什麼美觀的畫面。
  「哎呀呀,我險些進入冬眠。」
  獲救的謠悠哉地眨了眨眼。
  「眷屬也會冬眠嗎……?」
  「視心情而定。這麼一提,去年──」
  「差使兄,冰箱上面的門也可以打開看看嗎?」
  「良彥!快點烤鬆餅!」
  家裡什麼時候變成動物園?良彥嘆一口氣關上冰箱,交代動物們別進廚房,一面盯著隔著吧檯窺探的黃金一面烤鬆餅。他不禁懷疑稻草人、貓頭鷹和蟾蜍吃不吃這種東西,但仔細想想,從前某尊鬆餅之神曾說過神明接受的是與獻饌一同獻上的心意,只好請祂們將就一下了。
  「……差使兄,爾知道厚鬆餅(Hotcake)和美式鬆餅(Pancake)的差別嗎?」
  良彥懶得拿電烤盤出來,便用最大的平底鍋兩片兩片烤,看著他下廚的久延毘古命突然如此詢問。
  「厚鬆餅和美式鬆餅的差別……?」
  很遺憾,關於這種食物,良彥從來沒想過那麼多。不過這麼一提,他常在電視上聽到大受女性喜愛的美式鬆餅之類的話題,也曾看過美式鬆餅專賣店,對於厚鬆餅卻是家庭早餐或點心的印象居多。
  「美式鬆餅的Pan,指的是平底鍋的意思。換句話說,美式鬆餅即是用平底鍋烤成的糕餅總稱,因此厚鬆餅也包含在內。」
  如宇宙一般的黑眼珠注視著良彥翻烤鬆餅的手。
  「現在差使兄烤的是厚鬆餅粉製成的鬆餅,不過是用平底鍋烤的,因此,我認為那也算是美式鬆餅。然而,有人認為厚鬆餅甜而厚,美式鬆餅則甜味較淡,適合當正餐。差使兄,你的見解是?」
  「……老實說,我沒意見。」
  「保持中庸之道嗎?這也是真理……」
  良彥一面望著若有所悟的久延毘古命,一面烤著不知是厚鬆餅還是美式鬆餅的食物。只要能吃,名稱是什麼不重要。
  「真是令人興味盎然的話題啊!我們該來試吃厚鬆餅和美式鬆餅,比較兩者的不同。」
  往吧檯探出身子的黃金更加伸長脖子,雙眼閃閃發光。
  「祢只是嘴饞而已。」
  「絕非如此!視察凡人文化、親身體驗,也是增進了解的重要──」
  「知道啦,幫我把奶油從冰箱裡拿出來。」
  「我可不是打雜的!」
  久延毘古命看著他們一來一往,面露思索之色。
  良彥把烤好的數人份厚鬆餅和隨手煎來當配菜的維也納香腸端到餐桌上。用平底鍋烤成的鬆餅大小形狀不一,還有些烤焦,不過至少有熟,應該還能吃吧。盤子一放上桌,黃金便立刻規規矩矩地就座。
  「現在才問好像太遲了,但久延毘古命,祢這樣能吃嗎?」
  良彥往久延毘古命斜對面的位子坐下,說出這個疑惑。
  「差使兄的心意我心領了。感謝爾的獻饌。」
  久延毘古命溫和地回答,富久立刻發出抗議之聲。
  「不不不,難得差使兄特地下廚,久延毘古命何不一起享用?方位神老爺也要享用吧?」
  「可是……」
  「是啊!久延毘古命。我也想吃吃看這個厚鬆……麵包。」
  主人不吃,眷屬大概也不能吃。聽到兩位眷屬的說詞,久延毘古命無奈地嘆一口氣,撐起夾在桌椅之間的身體,輕輕一跳。然而,再次著地的並非代替腳的木棒,而是與人類相同的兩隻腳。
  「我已經很久沒化成這副模樣。」
  雖然和稻草人時同樣一身粗布衣,久延毘古命的身形卻化成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對良彥投以出奇柔和的笑容。祂從懷裡拿出一條細繩,將及肩的長髮束起,並用略微生硬的動作往椅子坐下來。良彥愣愣地看著祂。祂時常說些艱澀難懂的話,給良彥一種頑固老年人的印象,沒想到外貌竟是如此溫文爾雅。
  「祢維持這副模樣不是比較方便嗎……?」
  雖然祂說過化成人形依然不能行走,但是至少有雙手可用,能夠自理的事應該比較多。
  「從前我常化成這副模樣,但最近總覺得意興闌珊。現在小說也不寫了,待在神社裡,有富久和謠在,維持稻草人的樣子也不成問題。」
  久延毘古命聳了聳肩,重新環顧桌上的食物。
  「那就開動吧。這要怎麼吃?」
  久延毘古命換了副口吻說道,黃金以識途老馬之姿說明:
  「怎麼吃都行。可以塗奶油吃,也可以淋這個叫做楓糖漿的玩意兒吃。」
  「原來如此。」
  給動物吃的鬆餅,良彥已事先切開,好方便祂們食用,不過久延毘古命又用用不慣的叉子替富久和謠切成更小塊。
  「良彥,替我淋糖漿。記得要和奶油混在一塊。」
  「知道啦,祢的要求很多耶。」
  「差使兄!這個叫鬆餅的玩意兒挺好吃的!」
  由久延毘古命親手餵食的富久,在餐桌上鼓起羽毛,開心地踏著腳。
  「謠,祢也覺得好吃嗎?」
  「是,很好吃。」
  見到眷屬開心的模樣,久延毘古命終於開動了。祂用生疏的動作塗抹奶油、握住叉子、切成適當的大小,戰戰兢兢地吃了一口之後,猛然瞪大眼睛。
  「好甜……又甜又鬆軟……還有點……苦苦的……」
  「啊,那是焦掉了。」
  「良彥,焦掉的東西怎麼能端給客神吃呢?你自己吃就行了。」
  「最焦的部分已經留給我自己了。慢著!那是我的!」
  「久延毘古命,也給我吃一口淋了楓糖漿的!」
  「我要奶油的。」
  有些茫然的久延毘古命這才回過神來,替眷屬們分切柔軟的鬆餅。
  
        ●
  
  下午,四尊神明隨著良彥一起出門打工。一想到今早亂碰電腦的情況,良彥實在不放心把久延毘古命、貓頭鷹和蟾蜍留在家裡,所以就帶著祂們一起出門。外出的時候,良彥背著依然維持人形的久延毘古命,祂的重量和身為稻草人時並無不同。
  這一天,良彥的工作是打掃商業大樓裡的辦公室。原本使用這間辦公室的公司搬遷了,新公司即將入駐,管理公司委託他們清掃。由於只有一層樓,面積也不大,因此被派來的只有一個資深員工、良彥和另一個工讀生。在良彥操作打蠟機替地板打蠟時,動物們一臉新奇地在大樓裡四處閒逛,之後黃金又帶著祂們去物色一樓的餐飲店。不能走動的久延毘古命則是坐在不礙事的地方,迷迷糊糊地看著良彥工作。
  「萩原老弟,那個弄完以後可以先去休息了。」
  資深員工說道,正在收拾洗淨液的良彥回一聲「知道了」。
  所謂的休息其實只有十五分鐘左右,但聊勝於無。良彥把事先買好的罐裝咖啡塞進口袋,背著久延毘古命走向逃生梯。日照挾初夏之威變得越來越強烈,但是吹往陰涼處的風還是有點冷,額頭上冒出的汗全乾了。
  「會不會很無聊?」
  良彥倚著六樓樓梯間的扶手,手指扣住罐裝咖啡的拉環問道。
  「爾揮汗工作的模樣,我全看在眼裡。凡人的勞動著實尊貴。」
  久延毘古命站在良彥身旁俯視著街道。祂雖然不能走動,卻能站立,或許是稻草人的特性所致。
  「現在的勞動種類雖然多如繁星,不過從前耕田、栽培作物才是凡人最主要的工作,因為不耕田便無以維生。而凡人無以維生,神也就失去存在的意義。不知差使兄知不知道?『百姓』和『民』也可念作『OHMITAKARA』,正如字面所示,為『偉大御寶』之意。我從不認為這個念法過於誇大。百姓永遠是眾神心愛的寶貝。」
  「偉大御寶……」
  良彥在口中複述。神明對人類的愛遠比良彥所想的還深。可是,如此深愛凡人的神明為何萌生退休之意?
  「祢現在還是把人類當成『偉大御寶』嗎?」
  「當然……不過,不知凡人是如何看待神明的?」
  久延毘古命抬起視線,循著風望向遠方。
  「時代改變,凡人的營生、文明和一切也跟著變遷。從前,我被稱為田神與智慧之神,與凡人一起守護生活,然而這樣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怎麼會……」
  良彥想否定卻又住了口。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足以如此斷言的根據。在智慧之神的面前,空泛的話語起不了任何作用。誰知上方竟有道歌聲傳來,接替了中斷的話頭,良彥不禁苦著臉往上看。
  「是謠……」
  或許是居高臨下而心情舒暢,謠用依然不安定的音準,高聲唱著剛見面時祂試圖唱的那首〈田歌〉。
  「不好,再唱下去會引發電磁干擾。」
  「影響力有那麼大啊!」
  這是哪門子的破壞裝置?良彥背著久延毘古命,慌慌張張地跑上頂樓。頂樓似乎開放給在這裡工作的人當吸菸區,可以任意進入,良彥趕到的時候,只看見倒在混凝土地上的貓頭鷹、身體不適的狐狸和一臉滿足的蟾蜍。
  「哎呀?久延毘古命、差使兄,怎麼了?」
  唱完歌的謠察覺他們,將一雙圓眼轉過來。
  「謠,隨便唱歌會妨礙凡人的生活。」
  「祢又這麼小題大作。不過是唱首歌而已。」
  久延毘古命下了良彥的背和謠說話,良彥則是抱起倒在腳邊的貓頭鷹。他從以前就在想,富久是貓頭鷹,或是正是那敏銳的聽覺加重了祂的災難。話說回來,那祂為何能在謠的鼾聲之中呼呼大睡?
  「謠,那首歌是什麼時代的曲子?」
  黃金安安分分地趴在地上,耳朵像是拒絕接收聲音似地往下垂。聽聞良彥的問題,謠略微思考過後,開口說道:
  「是古時候的歌,很久很久以前的。記得是在稻作剛開始發展的時候。」
  「久延毘古命還生龍活虎的時候?」
  「對、對。當時久延毘古命身為田神和智慧之神,深受凡人愛戴。這首歌久延毘古命也很喜歡呢。」
  聽了謠這番話,久延毘古命一瞬間露出五味雜陳的表情。有別於化為稻草人時,化成人形的祂比較容易看出這類細微的表情變化。
  「謠,祢能再唱一次那首歌嗎?」
  面對良彥突如其來的要求,黃金露出訝異之色,懷中的富久則是突然睜開眼睛。
  「差使兄,您是撞到頭了嗎?」
  「不,我很清醒。」
  「不然是怎麼回事?」
  依然垂耳趴在混凝土地上的黃金問道。
  「不,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我對從前的人和當年保佑著他們的久延毘古命一無所知,所以想聽聽當時的歌。能夠流傳到現代,很難能可貴吧?」
  說著,良彥望向久延毘古命。
  「會引發電磁干擾嗎?」
  「……不,只要時間不長,應該沒問題。」
  久延毘古命啼笑皆非地聳了聳肩。
  「那就容我獻唱一曲。」
  謠一臉開心地說道,再度唱起〈田歌〉。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
  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上天庇佑賜恩澤,
  歡天喜地樂起舞,
  誠心祈求秧苗長。
  一二三,仰天齊引吭,
  四五六,曾富騰同聲唱。」
  
  帶來絕對不快感的音準唱出的歌曲,直接侵襲良彥的聽覺,引發暈眩。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可以當成兵器使用了吧?在這種狀態下初次聽完的〈田歌〉,是由簡樸的歌詞所構成。
  「凡人幹活時常唱工作歌,這就是其中一首,有些地方現在還流傳著。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首歌而已。」
  久延毘古命如此說明。祂的眼神和開朗的歌詞內容正好相反,不知何故,似乎籠罩著一層陰影。
  
        ●
  
  「祢對久延毘古命有什麼看法?」
  當天,再次將久延毘古命等神帶回家中的良彥努力死守富久與謠試圖亂碰的電腦,度過了就寢前的時間。待祂們開始在床上打盹兒之後,良彥便趁機去洗澡。但願祂們就這樣安靜地睡下去。
  「什麼意思?」
  黃金趴在半蓋的浴缸之上,或許是因為溫度舒適,平時目光銳利的眼睛呈現半閉狀態。
  「祂嘴上說想退休,卻又持續補充新知,所以對家電很有研究,也很了解現代文明。可是祂老是說自己落伍、人間不需要祂之類的,未免太自虐了吧?」
  白天,不能走動的久延毘古命總是待在身邊,因此良彥找不到機會和黃金討論。不過,或許該等洗完澡以後再說──良彥望著慵懶的黃金,如此暗想。
  「不就是因為力量衰退之故嗎?」
  「不,這固然是個理由,但應該有更根本的原因吧?拿白天的〈田歌〉來說,謠說久延毘古命也喜歡那首歌,可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祂看起來甚至有點難過,對吧?那可是祂稱為『偉大御寶』的寶貝凡人所唱的歌耶。更別說祂自己也是耳熟能詳。」
  姑且不論謠的音準,從那首歌的歌詞,可以想像出孩子們跟在忙著幹活的父母身後,整個村落同心協力栽培作物討生活的溫馨情景。然而,對於那首歌,久延毘古命卻沒有任何讚許之詞。
  「有時候正是因為耳熟能詳,反而容易感到厭煩。」
  「那首歌那麼棒耶。」
  黃金的尾巴泡在浴缸裡。水會不會因為毛細現象而被吸上來啊?
  「每個人對於歌曲和景色的感受因心境而異。或許現在的久延毘古命已經無法用當年的心境來聽那首歌了。」
  「為什麼?」
  「思考這個問題是你的工作。」
  「說得也是。」
  良彥挪動身體,將嘴巴以下的部位浸泡在熱水裡。或許是力量衰退讓祂的心境產生某種變化吧。若能將這種變化復原,祂是否就會打消退休的念頭呢?
  
  「咦?」
  洗完澡、替打算就寢的黃金擦乾尾巴以後,良彥來到客廳,發現父母都還沒睡。
  「真稀奇,你們還沒睡啊?」
  日期已經快變了。雖然明天起就是連假,但父母從事的是與行事曆上的假日無關的行業,所以都得上班。換作平時,這個時間他們早就回房睡覺了。
  「晴南還沒回來。」
  手肘抵著餐桌的母親嘆一口氣說道。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八成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無法成眠。
  「六點的時候,她有說要和朋友吃完晚餐以後才回來,可是之後傳訊給她都是已讀不回,打電話給她也不接。良彥,她有聯絡你嗎?」
  良彥拿起放在客廳充電的智慧型手機,上頭並沒有顯示新訊息。雖然家裡並未訂定門限,但妹妹平時就算再怎麼晚歸,也是十一點左右就會回家。良彥自己倒是有更加晚歸的記錄。
  「哎,距離末班車還有一點時間,她也已經是成年人了,不用那麼擔心吧?說不定是和朋友一起去唱KTV,唱得太開心了。」
  「就算是這樣,也該聯絡一聲吧?」
  「哎,那倒是。」
  良彥突然想起昨晚的狀況。這麼一想,倒是有點擔心起來。
  「那我也傳個訊息給她──」
  話才說到一半,玄關便傳來開鎖的聲音。母親立刻走出客廳,良彥也隨後跟上,只見晴南正在脫鞋,滿臉通紅、雙眼無神,一走近就聞到一股酒味。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傳訊息給妳也不回,害我很擔心。」
  雖然鬆一口氣,但母親還是說出為人父母必須要說的話。晴南避開母親的視線回答:
  「我喝醉了,沒辦法打簡訊。」
  「妳可以打電話啊!」
  「人家在唱KTV嘛!」
  「打通電話花不了妳三分鐘。」
  「是、是,下次我會注意的~」
  晴南的心情似乎不太好,焦躁地撂下這句話之後,便立刻回去自己的房間。
  「等等,晴南!」
  「算了、算了,跟喝醉酒的人講什麼都沒用。她平安到家了就好。」
  良彥勸阻想要追上去的母親。事實上,妹妹並不好酒,醉成那樣回家是很罕見的事。莫非是藉酒澆愁?
  「今天已經很晚了,明天再問個清楚吧。」
  來到走廊上的父親如此說道,母親終於冷靜下來,深深吁一口氣回答「好吧」,回到了客廳。她們母女倆的感情並不差,甚至比一般母女來得好,應該不至於產生太大的爭執;即使大吵一架,事情解決以後又會和好如初,這是家中女人的特性。
  「爸。」
  良彥小聲叫住前往寢室的父親。
  「你剛才報紙拿反了。」
  「……晚安。」
  父親一語帶過,上了二樓。他看起來泰然自若,但或許內心也是大為動搖。
  
  待父母回到寢室以後,晴南來到客廳。她連瞧也沒瞧看電視的良彥一眼,粗魯地打開冰箱喝水。不知是不是肚子餓了,她用冰箱裡的冷飯做了碗茶泡飯,就這麼站著扒飯。
  「……幹嘛不坐下來吃?」
  良彥看不下去地說道,換來的是「囉唆」兩個字。
  「明天九點要打工,因為是假日不能請假,我得快點洗完澡上床睡覺。」
  「那就別這麼晚回來啊。還有,在那種狀態下洗澡會死人的,妳明天早上再沖個澡就好了。」
  「不要。好噁心,我睡不著。」
  晴南堅持己見,繼續動筷。良彥不知道該不該在這種狀況下說這句話,略微遲疑過後還是說了。
  「還有,妳要煩惱是妳的自由,但是別讓爸媽太擔心。」
  「輪不到你來說我!」
  「說得也是。」
  聽見意料之中的回答,良彥立刻舉白旗投降。自己的確沒有資格對她說教。
  「我會這麼煩惱,還不是因為哥哥叫我選自己心目中的第一名!我不知道哪個是第一名,所以才煩惱啊!」
  在一陣火爆的怒吼之後,晴南把碗塞進洗碗桶,走出客廳。聽著浴室門關上的聲音,良彥無奈地嘆一口氣。
  「我是不是太多嘴了……?」
  良彥倚著沙發仰望天花板。或許什麼都不說,對她反而比較有幫助。
  
  「發生了什麼事嗎?」
  確認妹妹平安無事地出了浴室以後,良彥才回到自己房間。他盡可能輕聲開門,只見動物們全都呼呼大睡,唯有久延毘古命坐在床上迎接自己。
  「抱歉,吵到祢了?」
  「無須道歉,我只是略感好奇而已。令妹似乎動了怒氣?」
  「該說是動怒嗎……她是在生自己的氣。」
  良彥抱著椅背坐下來。今晚的謠彷彿懂得看氣氛,打呼聲沒有那麼響。
  「現在是必須決定大學畢業以後要去哪家公司上班的時期,我妹正為了這件事煩惱。她和我不一樣,成績很好,人緣也很好,已經被好幾家公司錄取,就是拿不定主意要去哪一家。」
  「真是奢侈的煩惱啊。」
  久延毘古命靜靜地苦笑。
  「明明選錯了還是可以重新來過,她大概是不想失敗吧。而且,雖然大多數的事情她都能做得比一般人要好,可是她沒有特別執著或沉迷的事物,所以更加無法捨棄其他選項。」
  要是捨棄的選項裡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該怎麼辦?她八成懷抱著這種不安。
  「……知識與智慧表面上看來像是越多越好,其實越多往往也越迷惘,容易疑神疑鬼,懷疑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令妹是太過聰明了。」
  為了避免吵醒富久祂們,久延毘古命盡可能壓低聲音說道。
  「有道理。再說,現在和只靠種田、打獵維生的時代不同,選項變多,煩惱也跟著變多。就這層意義而言,技術越發達,搞不好人類就越煩惱。有時候,明明要多方體驗才能找到真正想做的事……」
  在現代社會裡,能夠從事真正想做的工作的人反而是少數。為了生活,往往必須把賺錢擺在第一位。
  「啊,說到煩惱,我也在煩惱入學賀禮……」
  良彥突然想起這件事,如此嘀咕。
  「入學賀禮?」
  「我正在煩惱該挑什麼當禮物……哎,這等到差事解決以後再找祢商量好了。」
  良彥面露苦笑,結束了這個話題。
  「比起這個,身為智慧之神的祢有沒有什麼建議可以提供給我妹妹?」
  不成材的哥哥提供的建議,搞不好只會更加激怒妹妹而已。良彥打趣地問道,久延毘古命笑了,手撫著下巴沉吟:
  「這個嘛……要一個聰明人變成一個大而化之的傻蛋,或許很難。既然如此,只能好好跟自己的心靈交談,好好思索。時候一到,結論便會不求自得,事情也會跟著水到渠成。」
  可以打破妹妹目前困境的特效藥並不存在。久延毘古命所說的是再正確不過的道理,到頭來,這才是最好的方法。
  「……久延毘古命,祢的退休結論也是不求自得的嗎?」
  良彥抱緊椅背問道。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久延毘古命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歪起嘴唇。
  「老實說,我猶疑了許久,現在也仍在猶疑。」
  久延毘古命垂眼看著自己的手邊。
  「或許我也是太過聰明。有時候會忍不住疑心是否還有我不知道的事物?倘若我就此升天,豈不是永遠無從得知?若是知道了,也許這顆麻木的心便會開始躍動,灰暗的天空也會放晴──」
  說到這兒,久延毘古命突然打住。
  「……哎,終究只是夢想罷了。」
  久延毘古命搖了搖頭,示意良彥別放在心上,又將視線移向沉睡的富久等眷屬。
  「好,夜深了,是凡人該休息的時候。」
  久延毘古命直接挪開枕頭底下的富久和謠,騰出空間給良彥睡覺。不知是不是平時已經習慣,兩尊眷屬雖然被挪動卻依然熟睡著。多虧久延毘古命坐在正中央,黃金今晚是縮在邊緣睡覺。
  「昨晚霸占了你的床舖,真是過意不去。今晚好好休息吧。」
  「可是祢呢……啊,等等,我去樓下拿坐墊上來──」
  「我坐椅子就行。其實我站著也能睡,因為我是稻草人啊。」
  久延毘古命打趣道,一人一神低聲笑了起來。
  
        ●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在良彥也沉沉睡去之後,久延毘古命坐在椅子上,稍微拉開窗簾,眺望夜空。再過一個小時就天亮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魚肚白,漆黑的夜幕逐漸往西方拉開。
  「上天庇佑賜恩澤,歡天喜地樂起舞,誠心祈求秧苗長……」
  久延毘古命輕聲唱出自己從前也曾唱過的那首歌。當年,和凡人一同歌唱,給了祂融入圈子之中的感覺。祂緩緩握緊自己的雙手。上次化為人形是多久以前的事?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因為祂不願化為人形,結果連小說也不寫了。
  繼續當個不能行走的無能稻草人就夠了。
  這種自卑的念頭是什麼時候開始萌生的?
  「逐漸腐朽的稻草人就繼續腐朽下去吧。這樣就夠了。」
  久延毘古命停止歌唱,喃喃說道。
  「反正也沒有用處──」
  祂將細語寄託於即將離去的黑夜,撫摸自己的膝蓋。
  翻了個身的良彥微微睜開眼睛,但男神並未察覺。
  
  
        三
  
  隔天早上,在鬆餅之神不容分說的神諭之下,良彥又開始攪拌鬆餅粉。那尊狐神只要一迷上就會連吃好幾天,大概還得烤上三天鬆餅吧。客廳裡,富久正湊在電視機跟前看資訊節目,謠則在沙發上睡回籠覺。在良彥用小火加熱平底鍋、準備開始烤鬆餅的時候,他的智慧型手機響了。
  「啊,好快,已經打電話來啦?」
  今早起床以後,良彥突然靈光一閃,向某人(暫稱)洽詢某件事,這通電話大概就是答覆。良彥呼喚坐在餐桌椅子上的久延毘古命,將祂扛到瓦斯爐前,並順勢把裝著麵糊的碗公遞給祂。
  「我去接一下電話,祢替我烤。」
  「我、我嗎?」
  「祢昨天看過我是怎麼烤的吧?」
  「看是看過,可是……」
  「其他神不是只有肉趾或翅膀,就是手不夠長,沒辦法烤。別擔心,很簡單的,而且那隻金黃色狐狸會給祢建議。」
  「嗯,要等到泡泡冒出來以後才能翻面。」
  良彥留下困惑的久延毘古命,走到一旁接聽電話。當他回到廚房時,看見的是貓頭鷹與蟾蜍在吧檯前屏息觀望,以及狐狸注視著麵糊緩緩倒入平底鍋裡的模樣。
  「差、差使兄,我照著昨天看到的方式倒麵糊,可是兩個黏在一塊。」
  「哦,沒關係、沒關係,像這樣切開來就行。」
  良彥用鍋鏟硬生生地分開麵糊後,再度遞給久延毘古命。
  「既然開始做了,就把它完成吧。今天的早餐由久延毘古命當班。」
  「當、當班?」
  「久延毘古命,火開大一點,應該烤得比較快吧?」
  「啊,香味跑出來了。肚子好餓。」
  在富久和謠七嘴八舌之際,持續關注麵糊狀態的黃金突然叫道:
  「就是現在!快翻面!」
  聞言,久延毘古命身子一震,慌慌張張地將鍋鏟插進麵糊底下。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忘記放油,麵糊黏在鍋底分不開。祂使勁剝開,好不容易把麵糊鏟起來,但這會兒要翻面可就需要一點勇氣。久延毘古命握著鍋鏟,手臂循著一定的規律上下擺動幾次,沒在鍋鏟上的麵糊邊緣卻在這時候因為重量而逐漸往下垂。
  「差、差使兄!」
  「一口氣翻過去就行了。」
  良彥扶著久延毘古命的右手,口數到三,合力將鬆餅翻面。翻面時,麵糊撞到了平底鍋的側邊,變得有些歪斜。
  「好,這個也要。」
  在良彥的催促下,久延毘古命將另一個麵糊翻了面。翻面途中,麵糊裂成兩半,祂想黏回去,結果形狀反而變得更加歪七扭八。
  之後,久延毘古命在反覆試誤之下烤了八片鬆餅,中途曾因聽從富久的建議加強火力而烤出外焦內不熟的鬆餅,後來又因為火力調得太弱而烤不熟,只有最後兩片鬆餅比較像樣。
  「太感動了!竟然有幸品嘗久延毘古命初次下廚做的料理!」
  富久看著用微波爐重新加熱烤熟的鬆餅,喜孜孜地踏步。
  「哎呀呀,當了這麼久的眷屬,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謠也一面拉過楓糖漿瓶,一面欣喜地瞇起眼睛。
  「烤得亂七八糟……」
  至於久延毘古命,則像是剛做完粗重的工作,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
  「並不是火開越大就烤得越快,沒放油會黏在一塊,這些道理我明明都懂……」
  「哎,第一次下廚,這樣很正常啦。」
  良彥將烤得最好的鬆餅放到久延毘古命面前。
  「還沒完呢。吃完以後把盤子和平底鍋洗一洗,我要去晾衣服。」
  「洗……?」
  「對,待會兒要出門,動作越快越好。開動了!」
  良彥雙手合十,開始吃起鬆餅,久延毘古命也連忙跟著合掌,同時感慨良多地凝視著自己頭一次烤的鬆餅。
  
  「良彥,你在打什麼主意?」
  吃完早餐,良彥簡單地教導久延毘古命清洗碗盤鍋具的方法之後,便去拿洗衣機裡洗好的衣物。
  「為何這樣使喚久延毘古命?」
  隨後跟來的黃金邊留意廚房,邊低聲問道。
  「使喚……別說得這麼難聽嘛。」
  良彥一面把沉甸甸的潮濕衣物塞進洗衣籃,一面投以啼笑皆非的視線。
  「我是故意的。多讓久延毘古命嘗試各種事物比較好,祂欠缺的就是這個。」
  良彥想起昨晚看著尚未天明的夜空喃喃自語的久延毘古命。
  「就算有智慧、有知識,還是有不懂的事。」
  廚房傳來打破東西的聲音,黃金的耳朵猛然一震,良彥則是面露果然不出所料的苦笑,走向廚房。
  
        ●
  
  「讓您久等了,萩原先生對吧?」
  雖然京都市內幾乎完全化為觀光地,但是郊區依然有農田存在,現在正好是插秧的時期。依品種與地區不同,有些農園會在五月連假期間舉辦親子插秧體驗活動。
  「正好有家庭取消預約,您幫了我們大忙。」
  「不,當天才突然聯絡,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不不不,沒關係。稻本先生一直很關照我們──」
  這座「市民農園 康健田」占地約和小學操場差不多大,規劃成幾片農田,對外出租。其中一角有兩片正待插秧的水田,幾組家庭聚在一起穿長靴進行準備。迎接良彥一行人的管理人米田,年約三十五、六歲,是持有田地的農家,也加盟了JA。
  「良彥……他說的稻本該不會是……」
  「JA的稻本先生。」
  「你!我說過幾次了!別把神明當成打雜的──」
  「等等,冷靜下來!我是向JA的稻本先生洽詢京都有沒有可以體驗插秧的地方,並不是向稻精洽詢!」
  良彥連忙安撫憤慨的黃金。調整磁場讓凡人也可以看見自己的久延毘古命,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貓頭鷹和蟾蜍分別坐在祂的肩膀上。祂換掉破破爛爛的衣服,向良彥借運動服與布鞋來穿,穿起來意外合身。由於先前提過久延毘古命在神社境內、田裡和田間小路能夠行走,良彥試著在田地前的小路上放祂下來,而祂也駕輕就熟地用自己的雙腳走來這裡。
  「差使兄,這是……」
  脖子上披著毛巾的久延毘古命一頭霧水,啞然問道。
  「插秧。」
  「插秧……」
  「沒錯,待會兒大家要一起插秧。」
  良彥替久延毘古命捲起運動服的褲管,仰望祂說道。
  「祢插過秧嗎?」
  說來正巧,天空一片晴朗。
  水田反射著初夏的日光。
  「──沒有。」
  久延毘古命如此回答。祂的臉龐在陽光照耀下,散發出良彥從未見過的光芒。
  
  米田講解完插秧的注意事項及方法之後,便開始分配稻苗給各個小組。為了替初學者訂立標竿,頭三列是由米田親自動手插秧,久延毘古命也跟著其他小孩一起專心觀察。到了實踐階段,有的人選擇穿長靴,有的人則是選擇赤腳下田,久延毘古命毫不遲疑地赤腳踏入水田中。
  「等、等一下,久延毘古命!」
  作陪的良彥被泥巴絆了腳,險些跌倒。見狀,久延毘古命伸出了手。
  「慢慢走,太過用力會被泥巴絆倒。」
  「祢是頭一次插秧吧?」
  「沒錯,但我平時都是插在田裡,所以很習慣泥土……只不過,感覺和只有一隻腳的時候不太一樣,有點不可思議。」
  良彥小心翼翼地在田裡行走。記得小學的時候也體驗過插秧,但無論是腳底抓著泥巴的觸感或是暖和的水溫,當時的事他幾乎都忘光了。小孩很快地抓到訣竅四處走動,穿著長靴的大人反而有好幾人跌跤。
  「一次拿三、四根稻苗,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夾著,插入泥土中……」
  看見大人們渾身泥巴的慘狀,良彥面露苦笑,身旁的久延毘古命則是複述著剛才米田傳授的方式,默默地與稻苗相對。祂當然具備插秧的知識,但真的動手實踐時,卻連分撮稻苗都慢手慢腳的。
  「啊,再插深一點比較好。」
  四處巡視的米田走過來,把久延毘古命插好的稻苗往更深處重新插了一遍。
  「大概這麼深,不然之後會浮起來。」
  「是,感謝您的指導。」
  「不用這麼拘謹。」
  米田靦腆地笑了,走向與父親反覆試誤的小孩。
  「仔細想想,現在有機器可用,不過從前的人都是用手插秧的。」
  良彥也跟著久延毘古命一起插秧。黃金和富久在田間小路上替久延毘古命加油,謠滾了下來,渾身都是泥巴,不過祂是蟾蜍,應該不必擔心。
  「……從前是直接在田裡播種。先在別處發芽,長到一定程度以後再拿來插秧,可是最近才開始的耕種方式。」
  「是嗎?」
  「即使如此,這依然是『偉大御寶』的營生之一。」
  一陣風吹過,在水田掀起漣漪。
  此時,在良彥他們身邊插秧的小女孩被泥巴絆了腳,反射性地用雙手撐著田地,泥水濺到她的臉上,嚇得她連忙把手拔出來,這回卻又往後栽了個跟斗。
  「糟糕~!」
  周圍發出竊笑聲,身旁的母親扶了她一把。小女孩參加這個活動前已經做好弄髒衣服的心理準備,看見自己渾身泥巴的模樣也是笑個不停。
  「妳沒事吧?」
  久延毘古命問道,小女孩笑著表示不要緊。
  「上次也跌倒,這次又跌倒了。」
  「妳以前也插過秧?」
  「對啊,在爺爺家。今年我也要去幫忙,現在是『預演』。」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
  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那就和我一起練習吧。今天是我頭一次插秧,妳教教我。」
  「好啊。」
  
  上天庇佑賜恩澤,
  歡天喜地樂起舞,
  誠心祈求秧苗長。
  
  一二三,仰天齊引吭──
  
  把手上的稻苗插完之後,良彥捶著彎了許久的腰,環顧水田,視線正好和同樣摀著腰、臉頰上沾了泥巴的久延毘古命對上,雙方都不禁噗哧笑了出來。
  
        ●
  
  小小的兩片田地只花了一個小時左右就插完秧,在眾人各自收拾、清洗手腳上的泥巴時,米田端出冰涼的麥茶和飯糰。飯糰似乎是用這座農園採收的稻米所製成的,米田不忘順便宣傳:「我們也有舉辦割稻體驗活動,歡迎秋天再度光臨。」
  「沒想到會被找來插秧……」
  在與親子遊客隔了段距離的地方,久延毘古命把剛清洗過的腳攤在田間小路上,虛脫無力地縮著背。
  「長年以來,我一直守著農田,插秧卻是頭一次經驗。」
  「哎,智慧之神本來就不是做勞力工作的嘛。」
  良彥把米田提供的飯糰和裝在紙杯裡的麥茶遞給久延毘古命,並在祂的身邊坐下來。
  久延毘古命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接過以保鮮膜裹住的飯糰。
  「鬆餅好吃嗎?」
  「嗯,很甜。」
  「試烤的感想如何?」
  「很難,火候是關鍵。」
  「祢在洗碗的時候還把盤子打破了。」
  「對不住,我沒料到洗碗精那麼滑。」
  久延毘古命接過麥茶,喝了一口。
  「……我這才知道,插完秧之後的冰麥茶如此可口。」
  舒爽的風搖晃著剛種下的幼苗。
  「世上果然還有祢不知道的事吧?」
  良彥詢問,久延毘古命笑著點了點頭。
  「嗯,我不知道這種『感情』。」
  在腦中完結的事物縱然能化為知識累積下來,也成不了經驗。唯有實際經歷,才能體會隨之而來的興奮或驚奇。
  「不過,差使兄,已經夠了。若是要讓我體驗所有事物,那可沒完沒了。」
  久延毘古命帶著神清氣爽的表情,苦笑說道。良彥停下拆開飯糰保鮮膜的手,搜索著言詞開口:
  「老實說,今天帶祢來這裡,不只是為了這一點。」
  黃金、富久和謠在另一頭的田間小路上四處遊走,偷看親子遊客帶來的便當。許多家庭似乎知道會供應飯糰,只帶了配菜來。
  「祢說祢想退休是為了讓後進出頭、已經不再感動,還說了很多理由,但最大的原因,其實是受夠了徒有知識卻無法行動的自己吧?」
  睜大的眼睛凝視著良彥。
  「所以祢覺得自己沒有用。」
  昨晚,良彥偷偷看著口哼〈田歌〉的久延毘古命,產生了這個想法。
  莫非祂是想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雖然被奉為神明,擁有無窮無盡的智慧,但或許祂要的其實是和哼歌過日子的凡人互相交流。
  「自己不能走路,能做的事不多,無法分擔凡人的辛勞──其實祢根本不必這麼想。」
  久延毘古命別過了眼,咬緊牙根,拿著飯糰的雙手不知不覺間使上力。
  「……經歷漫長的時代,人間發生了許多事──飢荒、戰爭、天災……在這些時候,我一直以智慧之神與田神的身分陪伴著凡人,但是在某個時刻,我突然感到不安……只能杵在原地的我,豈能了解凡人的辛苦?」
  這樣的神明有什麼用處?
  一句「御寶」,就以為自己明白什麼嗎?
  自己根本沒有這種資格──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腐朽吧。
  
  「這是什麼話?久延毘古命!」
  嗓門依然宏亮的貓頭鷹插進良彥與久延毘古命的對話。
  「因為有祢,凡人的田地才能豐收!請看!這片美麗又整齊的水田!如果沒有祢,就沒有這樣的未來!」
  富久毫不客氣地逼近久延毘古命。不知何故,祂不是用飛的,而是沿著田間小路跑來。
  「只能杵在原地?這就足夠了!凡人就是對於祢那不畏寒暑、挺然而立的模樣抱持著畏懼與敬意!」
  「富久……」
  久延毘古命懾於矮小眷屬的魄力,上身不禁往後仰,皺起了臉龐。
  「久延毘古命,唱那首歌給我聽吧。」
  面對良彥突如其來的要求,男神驚訝地眨了眨眼。
  「差使兄,我可以代──」
  「啊,謠就免了。」
  良彥伸手摀住正要開口高歌的蟾蜍嘴巴。
  「讓我聽聽久延毘古命記憶中的〈田歌〉吧。沒走音的。」
  久延毘古命與良彥四目相交,視線略微遲疑地飄移。不久,祂將手中的飯糰遞給良彥,下定決心站起來,並在原地輕輕一跳,從運動服裝扮變為平時的骯髒布衣模樣。
  
  「一二三,爹娘來示範;
  四五六,孩子照樣學。
  上天庇佑賜恩澤,
  歡天喜地樂起舞,
  誠心祈求秧苗長。
  一二三,仰天齊引吭,
  四五六,曾富騰同聲唱。」
  
  雖然在場眾人聽不見祂以神明之姿唱出的歌曲,卻有一陣和風代替歌聲輕撫人們的臉頰。有的人仰望天空,有的人張開雙手享受這陣舒爽的風,小孩則嬉笑著在風中奔跑。
  「我查過了,『曾富騰』是稻草人的古語,對吧?」
  良彥來到久延毘古命的身旁問道。
  「從前祢不也和凡人一起唱歌、分工合作嗎?以後繼續保持下去就行了。」
  神與人都有自己的使命。
  截長補短,相互扶持。
  「傳授人類生活的智慧,保佑他們。這就是久延毘古命這個稻草人的使命吧?祢要把一切都交給後輩嗎?」
  久延毘古命流著拭不盡的淚水笑道:
  「退休要延期到很久以後了。我想參與凡人的生活,與凡人共賞新世界。而且,我還想認識更多新的感情。」
  久延毘古命凝視著自己第一次種下稻苗的雙手,又把視線移向空中。
  「──啊!天空……與凡人一起生活的天空果然美麗!」
  祂的吶喊乘著清風飛到了遠方。
  
        ●
  
  打消退休念頭的久延毘古命回到神社,今晚良彥終於可以好好放鬆一下。宣之言書上蓋了久延毘古命的朱印。象徵久延毘古命的稻草人朱印旁邊還有富久和謠的手印,教人一看便忍不住發笑。
  「這麼一提,我想起來了。」
  洗完澡後,良彥坐在沙發上咕嚕咕嚕地喝水,黃金突然把鼻頭轉向他。
  「你在家電賣場說的『麗滋』,不就是餅乾嗎?記得可以用來開派對。」
  「……祢還在想那件事啊?」
  「麗滋和麗奇是親戚,是什麼意思?」
  「啊,就是……」
  良彥不好意思說他當時是隨口胡謅的,正在尋找藉口時,突然傳來有人下樓的聲音。不久後,妹妹打開客廳的門,但她一臉尷尬地瞥了良彥一眼,便立刻走向廚房。從今天傍晚回家時的情況看來,妹妹和母親似乎和好了,不過良彥並未追問詳情。
  「……欸!」
  在良彥帶著還在嚷嚷麗滋的黃金走出客廳時,妹妹露出一副難以啟齒的表情,開口說道:
  「昨晚……對不起。」
  聽見凶神惡煞的道歉,良彥不禁驚訝地停下腳步,暗想明天是否會下紅雨。
  「我太焦慮了,拿你出氣。我也跟爸媽道過歉了。」
  「……嗯。」
  良彥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如此回答。
  「說穿了,我只是很羨慕哥哥而已。你從小就對棒球死心塌地,雖然第一輪就落敗但至少進過甲子園,還加入企業球隊。我一直很羨慕你這種堅定不移的精神。」
  聽聞她這番出人意表的真心話,良彥忍不住眨了眨眼。關於棒球,妹妹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良彥打進甲子園的時候,甚至是膝蓋受傷的時候,妹妹都表現得與平時無異。
  「因為我自己不是這樣,所以很嫉妒你。雖然我的課業和運動都不錯,卻沒有任何嗜好或專長,也沒有情有獨鍾的事物。被企業錄取的時候,明明可以當成是對我的肯定,卻反而失去自信,很蠢吧?」
  晴南從冰箱裡拿出柳橙汁,倒進杯子裡,露出自嘲的笑容。
  「……好好跟自己的心靈交談,好好思索。時候一到,結論便會不求自得,事情也會跟著水到渠成……智慧之神是這麼說的。」
  良彥轉述久延毘古命的一番話,晴南露出苦笑說:「什麼跟什麼啊?」
  「還有,微不足道的打工族沒什麼好羨慕的,來自父母跟社會的壓力已經夠大了。沒有棒球,妳以為我還有什麼?」
  良彥大模大樣地聳了聳肩,繼續說道:
  「以妳的本事,要做什麼都沒問題。」
  聽到這句話,妹妹在吧檯另一頭瞪大了眼睛。
  然後,那緊緊抿起的嘴唇隨即又像平時一樣張開。
  「那當然。」
  妹妹自信滿滿地說道,露出了笑容。
  
        ●
  
  隔天,良彥打工完後,在回家路上去了超市一趟,購買黃金向他索討的那款餅乾。祂說這是為了懲罰良彥隨口胡謅敷衍祂,但良彥實在無法接受。早知如此,不如跟祂說麗滋是間華麗奇特的大飯店算了。
  「電視上說那種餅乾可以夾著起司或火腿一起吃,還說要邀朋友一起品嘗。」
  「……祢該不會要在我家開麗滋派對吧?」
  「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開一下。」
  「我從來沒有堅持過。」
  在他們一面交談一面等紅燈時,一輛紅色敞篷車颯爽地駛過他們眼前。良彥覺得那輛車有點眼熟,視線不禁追了上去。只見敞篷車減慢速度,往路肩停靠,副駕駛座上的男人回過頭來,向他們揮手。
  「咦……久延毘古命……?」
  良彥還以為自己看錯,揉了好幾下眼睛,但似乎是現實。他連忙奔向車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咦?怎、怎麼回事?這輛車是──」
  良彥一陣混亂,正要開口詢問,見到駕駛座上從容不迫地握著方向盤的美女之後,便打住了話頭。
  「好久不見,良彥。我很中意上次那輛出租車,所以這次又租了同一款車。全國連鎖店真是方便啊。」
  身穿粗呢套裝的女神撩起長長的捲髮,如此笑道。
  「須、須勢理毘賣?」
  「久延毘古命拜託我教祂開車,現在正在實地演練。祂說祂不能走路,如果可以開車就方便多了。」
  聞言,良彥五味雜陳地閉上嘴巴。為什麼偏偏找上須勢理毘賣?適合這尊女神的場所明明是賽車場。
  「聽說你今天也要打工,我想你應該快回家了,就請須勢理毘賣在這附近繞一繞。」
  富久與謠坐在後座,不過瞧祂們安安分分地繫緊安全帶的模樣,八成是感受到了生命危險。話說回來,以祂們的體型,這種安全帶有效果嗎?
  「找我有事嗎?」
  「對,我想起爾還沒問我。」
  「還沒問祢?」
  「待差事結束以後,要與我商量的那件事。」
  經祂這麼一說,良彥才想起入學賀禮的事。
  「這麼一提,我忘了問。」
  「良彥……你居然真的問久延毘古命……」
  黃金投以不悅的視線,良彥視若無睹。他只顧著辦差事,完全忘得一乾二淨。
  「入學賀禮是要送給穗乃香的吧?原來你還沒送啊。好,我也來幫你出主意!」
  須勢理毘賣從駕駛座上探出身子,自告奮勇幫忙。
  「不,可是,跟神明商量這種事好像不太好……」
  良彥有種不祥的預感,慢慢地遠離車子。
  「無妨,一起想辦法吧。我也想看看凡人是怎麼挑選入學賀禮。多虧差使兄,我找到了許多想做的事。除了開車以外,我還想學騎腳踏車,也又開始寫小說。想做的事情太多,因此感到暈頭轉向。」
  久延毘古命露出為難的笑容。祂的表情宛若萬里無雲的初夏天空,讓良彥感到十分耀眼。
  「打鐵趁熱,去逛各大百貨公司吧!良彥,快上車!」
  良彥被須勢理毘賣抓住手臂,就這麼一頭栽進後座。
  「先去高島屋!」
  「須勢理毘賣,有勞了。」
  「安全駕駛!拜託安全駕──啊啊啊啊!」
  戴上墨鏡的須勢理毘賣一面壓輪胎一面轉動方向盤。在後座上緊緊抱著動物們的良彥無力反抗,只能乖乖踏上恐怖的兜風之旅。


  


  
        一
  
  前往江戶的船差不多該經由大阪回港了。狸貓一面感受著土倉旁洞穴裡的潮濕氣味,一面如此暗想。由於平地稀少,阿波國的稻米收穫量不多,是靠著賣鹽與藍染獲利,以從他國採購肥料與白米。掌管這門生意的是貨船盤商大岡家,他們住在這一帶最大的宅院裡。聽說大岡家在江戶也有宅院,想來是賺了不少錢。這個臨海的小松島坐擁良港,船隻若行駛紀伊水道,不日即可抵達大阪或京都;往東則可達江戶,經瀨戶內海可達九州與山陰北陸等地,立地良好,利於拓展全國市場──這些事是狸貓聽人類說話的時候,不知不覺間記起來的。
  「這麼一提,少爺,這次說要拿去大阪賣的布料怎麼樣?已經試染了幾匹吧?」
  狸貓用比人類敏銳數倍的聽覺,漫不經心地聽著店裡的對話。發問的是萬吉,今年滿二十歲的他自小就在這家「大和屋」工作。大和屋是染坊,由於專賣藍染,又被稱為紺屋。在阿波,大多是將夏季採收的蓼藍葉發酵、乾燥,搗揉成「藍玉」之後,再經由海路銷售。大和屋除了製作藍玉以外,也自行染布販賣。從布料到手巾,種類繁多。
  「哦,那個啊,長谷川老爺子說顏色他不中意,要重染。」
  回答的是店主茂右衛門。他現在八成正抽著愛用的菸管,有股微微的菸草味。
  「不中意?肯定又是那種只有長谷老看得出來的微妙差異吧?這個月已經是第三次了。」
  「他說分辨這種微妙的差異,正是布匠的職責。」
  茂右衛門的苦笑聲傳來。長谷川是從茂右衛門的父親那一代便支持著這家「大和屋」的老練布匠。隨著父親退休而不再染布、專心經營店面的茂右衛門,也得敬長谷川三分。
  「我知道他有身為布匠的堅持,但布料和染料可不是免費的啊。尤其這個月剛換了兩個桶子,花了不少錢。別的不說,那些布匠喝酒跟喝水一樣,已經喝掉上百文錢啦。啊,還有,夫人說她買了新梳子慰勞自己,從帳房裡拿走五錢銀子。」
  聽了帳房萬吉這番毫不容情的報告,茂右衛門連連咳嗽幾聲。
  「哎呀呀,我們養了個精明能幹的帳房啊。」
  茂右衛門似乎彈了下菸灰,發出管柄敲擊竹筒的聲音。同時,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橫越正門前的馬路,走進店裡。
  「唷,還是一樣闊氣啊。」
  來者是個年約三十二、三歲的男人。有別於額頂剃得乾乾淨淨、挽了個銀杏髷的茂右衛門,男人並未剃髮,只是挽了個髷。他說他懶得三天兩頭跑一次理髮店,其實十之八九是捨不得花錢。現在也一樣,他每個禮拜都會來店裡兩、三次,吃過飯以後才離開。
  「怎麼?伊平,又沒錢啦?」
  「是啊。把賒的帳清光以後就口袋空空。」
  「誰教你每次都要積欠那麼多。」
  茂右衛門的兒時玩伴伊平,今天八成也是邋裡邋遢地穿著奇特的格紋和服,掀起衣襬坐在門口吧。他看起來像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其實是個通俗小說家,視曲亭馬琴為楷模,自己卻是沒沒無聞,現在主要是靠替人抄書或寫信賺現錢。年紀已經老大不小,卻沒討老婆,每天都在酒店和賭場裡廝混。
  「萬吉,你也一切安好吧?」
  「託您的福。只不過當大和屋的帳房,頭痛的事很多。」
  「哈哈哈,很好啊,生意興隆的店都有個能幹的帳房。」
  萬吉拐了個彎損人,但伊平絲毫不以為意,豪邁地笑了。以一笑解千愁為信條的他不愛在人前掉淚,即使是痛苦、傷心或遇上困難的時候,都是一派灑脫地過日子。如果不計較一有錢就拿去買酒這一點,伊平倒是個豪爽的好男兒。
  「看看這個世間,不是漁船船東互搶漁場,就是誰偷了誰的藍玉砂,充滿暴戾之氣。大家應該要互相禮讓、和平共存,對吧?所以有錢人分杯羹給窮人喝也無可厚非,你說是不是?」
  伊平說得天花亂墜,狸貓不禁想像著茂右衛門對他投以狐疑眼神的模樣。
  「簡單地說,就是你肚子餓了,對吧?」
  「你真是一點就通。」
  伊平喊口渴,萬吉嘆了口氣,起身替他倒茶。此時,裡間傳來嬰兒的抽泣聲,是茂右衛門的妻子在梅花綻放的時期產下的么兒。照理說奶娘應該陪著,莫非是暫時離開了?狸貓動了動耳朵,睜開眼睛。螞蟻爬過牠的鼻尖,害牠打個噴嚏。牠從土倉旁的洞裡探出頭來窺探四周,接著便鑽出洞外。
  「哦,褓母來啦。」
  狸貓從店門口窺探店內,伊平察覺了,面露賊笑。
  「我們有精明的帳房,也有褓母,簡直是如虎添翼。」
  茂右衛門抱著么兒從裡間走出來。不知何故,只要狸貓露臉,么兒就會停止哭泣,所以狸貓只要一聽見哭聲便會露臉。狸貓幼時父母雙亡,以松樹根部的洞穴為窩。有一回附近的頑童想用煙把牠燻出來,是茂右衛門救了牠。自此以來,大和屋土倉旁的洞穴就成為這隻狸貓的家。照顧嬰兒是小事一樁,雖然稱不上報恩,但如果幫得上忙,牠樂意效勞。
  「好啦,小娃兒,別哭了。金長擔心你,跑來看你囉。」
  伊平從茂右衛門手上接過嬰兒,讓坐在腳邊的狸貓也能看見嬰兒的臉。只見嬰兒立刻停止哭泣,凝視著狸貓,或許是覺得稀奇吧。
  「這麼一提,萬吉,家裡有甜瓜吧?」
  茂右衛門瞇起眼看著停止哭泣的嬰兒,如此問道。
  「有,正冰著呢。」
  「拿出來給褓母吃吧。順便分伊平一些。」
  「喂喂,我只是順便啊?」
  「金長比你有用多了。」
  狸貓仰望著人類坐下來,覺得自己似乎也成為一分子。
  晚春與初夏間的風送來某處庭院裡綻放的花香味。
  
        ●
  
  「想死的放馬過來!」
  從京都站前搭乘高速巴士約三小時,良彥來到位於四國德島小松島市的某座簡樸的瓦簷神社,現在卻是一臉茫然地呆立於神社旁的公園裡。
  「地獄橋衛門三郎會送你們去見閻王!」
  「很好,這就來領教你的本事!吾乃六右衛門的左右手,川嶋兄弟的九左衛門是也!」
  雙方來勢洶洶地互相叫陣,原以為即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誰知只是褐色毛球用捲起的報紙或瓦楞紙板互相打來打去而已。不過,雙方似乎相當認真,「地獄橋衛門三郎」與「川嶋兄弟的九左衛門」兩陣營的援軍各自出現,褐色毛球蜂擁而上,有的用樹枝刺對手,有的撒沙子攻擊眼睛,有的已經玩膩了躺在一旁觀戰,有的在搶奪不知打哪兒來的零食。這些全都是──狸貓,而且不知何故,都是半透明的。
  「南方總帥田浦嘉左衛門特此前來,替衛門三郎助陣!」
  「那就由川嶋兄弟的作右衛門來當你的對手!」
  「作右衛門,終於等到你了!吾乃藤木寺小鷹,今日定要為父報仇!」
  「吾乃熊鷹!覺悟吧!」
  這邊甚至開始上演復仇戲碼,但打仗方式依然是互潑地上的積水、像玩捉迷藏一樣你追我跑,或是拳打腳踢等等,並未亮出刀劍或鈍器。
  「可憐的屍首,讓高洲隱元為你超渡吧。」
  一隻身穿袈裟的狸貓,帶著信眾在裝死倒地的狸貓身旁念誦經文。
  「……呃……」
  只有溜滑梯的小公園裡,如今可見滿坑滿谷的半透明狸貓。祂們的外觀和良彥所知的狸貓一模一樣,但不知何故,全都是以雙足步行,靈活地跑來跑去,有的戴著頭盔、有的身穿鎧甲,良彥看了不禁莞爾。
  「不好意思,在祢正忙的時候跑來……」
  一群小狸貓發現坐在良彥腳邊的黃金,嚷嚷著狐狸、狐狸,蜂擁而上,有的抱住尾巴,有的爬到背上。黃金不知該動怒還是容忍,只能板著臉孔任憑小狸貓拉扯祂的耳朵。見狀,一隻比其他狸貓大上一圈、脖子圍著藍染手巾的狸貓連忙過來,將小狸貓一隻隻地拉開。
  「不,選在這種時候,是我之過。」
  將最後一隻小狸貓放到地上之後,那隻打扮隨興但說話口吻宛若武人的狸貓如此回答,並轉頭對一旁身穿裃裝(註1)的豐腴狸貓說道:
  「鷹,帶差使兄和方位神老爺到裡頭……」
  「啊啊啊!金長老爺,請看!小犬多麼地英勇啊!」
  「我知道,鷹,帶客人……」
  「祢看見剛才的一擊了嗎?多麼孔武有力啊!」
  「鷹……」
  見鷹只顧著含淚觀看大混戰,被稱為金長的狸貓似乎心知多說無益,以前腳撫額嘆了口氣,自行帶良彥他們前往神社。
  
  金長大明神的神名是在前天浮現於宣之言書上。神社位於市營球場的一角,拜殿似乎是將獨棟平房打通改造而成,相當樸素,深處是個漆成紅色的小本殿。社殿裡擺放著兒童神轎和狸貓娃娃,裡間有張八腳矮桌,供奉著獻饌和紅淡比。
  「哎,既然狐狸可以當神明,那狸貓當神明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嗎……」
  良彥被帶往拜殿不久之後,狸貓們也打完合戰收工了,有的回去別的地方,有的回到神社,有的繼續留在外頭玩耍。祂們剛才明明還在打仗,臨別之前卻互相揮手,即使是敵對陣營亦然,態度意外地親暱。
  「狸貓神並不稀奇,尤其是新潟佐渡島的團三郎狸、淡路島的芝右衛門狸和香川的太三郎狸,這三尊神是知名的日本三大狸。除此之外,在狸貓傳說眾多的四國,還有這尊金長大明神及愛媛的隱神刑部等等,都被奉祀為神,流傳千古。」
  在被請至上座的良彥與黃金交談之際,金長大明神底下的主要狸貓都集合到神社裡。金長大明神與鷹對坐於酒席兩端,剛才奮戰的狸貓們則與祂們並排而坐。
  「差使兄、方位神老爺,再次歡迎兩位來到阿波國。」
  說著,金長大明神低頭致意,其他狸貓也跟著行禮。對方明明是狸貓,良彥卻有種受武士宴請的感覺。
  「抱歉,在祢們打仗的時候跑來。該不會因為我來而提早結束了吧?」
  「請勿介懷,那只是我們的訓練而已。」
  「每個禮拜不打個幾次就會忘記。」
  「記憶和化身能力都需要反覆訓練。」
  戴著紅頭盔的狸貓和披著黑披風的狸貓異口同聲說道,其餘眾狸點頭附和。
  「今天正巧是一般合戰,如果是化身合戰,會更有看頭。」
  「更有看頭?」
  良彥反問的瞬間,在場所有狸貓一齊變換了身形──巴士站牌、郵筒、柿子樹、藥局吉祥物、貓、狗,甚至還有地藏像。
  「好、好厲害!我是第一次看到狸貓變身!」
  良彥忍不住微微起身,出神地看著這幅光景。仔細一看,郵筒有尾巴,地藏像也長了鬍鬚,模樣頗為逗趣。這種破綻百出的樣子或許正符合狸貓的風格吧。狸貓變身後依然是半透明,可以隱約看見另一頭的景色,也給人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從前我們的化身本領更加高明,奈何力量衰退……」
  只有臉部變為福助人偶的金長大明神,前腳在面前一揮又變回原來的狸貓臉,其他狸貓也跟著恢復原狀。
  「反覆打仗,也是為了保存記憶。」
  「為了不忘記變身方法而反覆練習,這個我能理解,不過剛才的合戰也是為了保存記憶嗎?」
  良彥詢問,金長大明神點頭肯定。
  「我們原本是江戶末期『阿波狸合戰』金長陣營的狸貓。順道一問,差使兄可知道『阿波狸合戰』?」
  被突然這麼一問,良彥措手不及。
  「呃……抱歉,我不知道……」
  「啊,不,無須介懷。這年頭不知道的凡人越來越多了。」
  金長大明神依然滿面笑容,繼續說道:
  「江戶時代,狸貓之間也打過幾次仗,我因為這些戰功而受人奉祀,並獲得吉田神祇管領所封贈正一位。」
  金長大明神挺起胸膛說道,其他狸貓有的拍手、有的歡呼,良彥趁著喧鬧之際悄悄詢問身旁的狐狸:
  「……正、正一位是什麼東西?」
  「位階,神階的最高位,關白或太政大臣便是這個位階。哎,大多是死後追敘的就是了。」
  「有多厲害啊?我知道的人也有這個位階的嗎?」
  「這個嘛,若要以你知道的人為例──就是織田信長。」
  「咦?」
  「還有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等。」
  「……跟、跟他們同等級……?」
  良彥不小心咬到臉頰內側。這三個人都是日本家喻戶曉的超有名武將。沒想到三英傑居然和圍著手巾的半透明狸貓同等級。
  「當年的狸貓合戰,有的記錄在各種典籍之中、有的口耳相傳,種類繁多,就連我們也未能盡數掌握。總歸一句,只要是曾在人類傳承的『阿波狸合戰』中登場的狸貓,就能夠在這座神社附近顯靈。」
  金長大明神指著神社入口,良彥跟著望去,只見剛才纏著黃金的小狸貓們正在打滾玩耍。
  「然而,隨著時代更迭,傳述我們故事的人變少,能夠顯靈的狸貓也減少許多。我們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忘記自己是何方狸貓,身體逐漸透明。因此,我們和敵營的六右衛門合作,舉辦模擬合戰,回想自己的名字及在合戰中扮演的角色。」
  「原來如此……」
  良彥重新打量並排的眾狸貓。原以為祂們只是在玩耍,原來那對祂們而言是重要的合戰。這下子良彥總算明白祂們的身體為何是半透明的。
  「高洲隱元、地獄橋衛門三郎、田浦嘉佐衛門、藤木寺鷹和祂的兒子小鷹、熊鷹是每個故事都曾提及的主要狸貓。但人類縱使知悉金長之名,知道祂們的卻是少之又少。」
  金長大明神有些落寞地說道,被點名的狸貓們也感慨地仰望天花板或盤起手臂。
  「……那有什麼差事是我可以效勞的嗎?」
  良彥戰戰兢兢地詢問,暗自祈禱別是讓金長大明神揚名全世界或是喚回消失的狸貓這類大難題。
  「對了,差使兄是為了差事而來的。這個嘛,要拜託什麼事才好呢……」
  「對不起,好像太突然了。我也是前天才收到大神的指令。」
  「不不不,我們也沒想到能有幸蒙大神垂憐。」
  金長大明神有些自嘲地說道,閉目思索,其他狸貓則是忐忑不安地等待首領吩咐。直到年紀尚幼的熊鷹等得不耐煩,心浮氣躁地想去追逐飛進社殿的蝴蝶時,金長大明神才睜開眼睛,轉向良彥。
  「那麼差使兄,我這就開口拜託了。」
  良彥下意識地挺直腰桿,聽祂說話。
  「誠如方才所言,金長貍與戰友登場的狸合戰故事種類繁多,就連我們自己也未能盡數掌握。因此,為了讓更多狸貓能繼續顯靈,能否請你盡力收集『阿波狸合戰』的故事?」
  「盡力收集『阿波狸合戰』的故事……?」
  「典籍、口傳,形式不拘。對於我們而言,縱使只有一個凡人傳述,亦有存在的意義。」
  金長大明神凝視著良彥,微微一笑。
  「之後再請差使兄從中挑選一個最中意的故事,念給我們這些快消失的狸貓聽。大夥兒聽了,定然開心極了。」
  聞言,其他狸貓也都拍手說道:「贊成!」「好主意!」
  「念給祢們聽啊……」
  良彥盤起手臂。收集故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不容易,若連口傳都列入計算,不知道數量有多少?
  「要收集多少故事才夠?有限制嗎?」
  「差使兄覺得足夠即可。」
  金長大明神笑咪咪地回答,良彥啞然無語。這是在測試他的良心嗎?
  「只要有差使兄傳述,我們一定能夠長留人間。請多關照。」
  說著,金長大明神低頭致意,其他狸貓也跟著深深地低下頭來。同時,宣之言書的受理光芒自包包外洩。良彥一如以往無權拒絕,只能接受。
  
        ●
  
  「……江戶時代末期,染坊『大和屋』的店東──茂右衛門,發現店後方的土倉旁邊有個洞,八成是狸貓窩。店裡的夥計說要活捉狸貓來熬湯,但茂右衛門囑咐不可濫殺無辜,每天都在洞外擺放飯糰。說來不可思議,自此以後,染布訂單一張接著一張,染坊倏地變得忙碌起來。此時,店裡的一名夥計萬吉被附身,附身者自稱是住在土倉旁洞裡的狸貓『金長』,說自己在鎮守之森(註2)的住處被洪水淹沒,因此移居到大和屋,為了報答茂右衛門的恩情,願意保佑他闔家平安、生意興隆,請他別拋棄自己。茂右衛門一口答應,從此以後,他們便透過萬吉的身體溝通。金長不時借用萬吉的身體,從店裡的工作到吉凶占卜一手包辦,廣受好評,染坊的生意因此大為興隆……」
  良彥決定先從金長大明神所說的「阿波狸合戰」著手,便來到距離神社約十分鐘路程的圖書館,查詢祂受人奉祀的緣由。金長的故事原本是德島地方流傳的民間故事,直到明治時代至戰時才以講談(註3)的形式流傳到全國。那個時代沒有電影也沒有電視,講談師在釋台(註4)前一面敲扇打節拍,一面對著觀眾講述,在當時是十分有名的故事。
  「某天,金長為了求取功名,前往四國的狸貓統領津田六右衛門的門下修行。金長成績斐然,六右衛門有意招牠為婿,但金長為了回鄉報答茂右衛門的恩情鄭重拒絕。六右衛門心中不悅,認為金長日後必與自己為敵,便派出大批追兵夜襲金長。金長應戰,愛徒鷹為了保護金長力戰而亡。逃回故鄉的金長向茂右衛門訣別之後,便開始召集人馬,報仇雪恨。」
  故事發展漸趨混沌,良彥暫且把頭從書本中抬起來。公園裡看到的模擬合戰令人莞爾,因此他還以為會是從前在動畫電影裡看到的那種溫馨情節,誰知和人類的故事根本沒兩樣。
  「戰火終於點燃了。激戰過後,金長誅殺六右衛門,獲得勝利,但自己也身負重傷,不久之後就過世……」
  「故事挺壯烈的啊。」
  黃金在良彥身旁興味盎然地看著書。
  平日午後的圖書館裡人不多。館內的鄉土史專區收藏了好幾本關於金長狸的民間故事集,良彥隨便挑了一本來閱讀。
  圖書館隔壁是名叫「金長狸郵局」的郵局,看來這隻狸貓相當受到小松島市民的喜愛。
  「而且這個故事還在一九三九年改編成電影《阿波狸合戰》……隔年上映續集,一九五四年又改編一次……」
  既然這麼有名,或許網路上也能找到什麼資訊。良彥用智慧型手機搜尋,在大型百科網站上找到了相關條目。第一次改編的電影十分賣座,瀕臨倒閉的電影公司因此起死回生。莫非金長到了昭和時代還在向人類報恩?
  「好厲害,經歷這麼顯赫,確實不負神明之名。」
  難怪可以獲封正一位──良彥兀自沉吟。
  「欸,還有其他神明是正一位的嗎?」
  良彥把視線轉向坐在椅子上的黃金。
  「黃金是什麼位階?啊,還有大國主神呢?」
  「良彥,你似乎有所誤解。」
  黃金回以啼笑皆非的眼神,用鼻子哼了一聲。
  「位階不過是凡人的序列,竟用來冊封神明,實為傲慢至極之舉。凡人如同隨著季節飄落的樹葉,焉能決定神的位階?」
  「咦?可是現在不就……」
  「位階制度承襲自大陸,並在日本獨自發展。自七世紀以來,對神明或神社授予位階的愚昧事實確實存在。不過,那大多是授予『神社』,用於神明序列的例子並不多。近年將獲封正一位的凡人升格為神的情況就又另當別論了。」
  黃金忿忿不平地拍桌說明,良彥隔了數秒之後才理解這番話。
  「……換句話說,授予黃金和大國主神這些神明位階是很荒謬的事,神明原本就是超越這些事物的存在?」
  「沒錯。」
  「區區人類憑什麼替神明排位階?」
  「正是如此。」
  「呃,金長大明神本來是狸貓,後來變成神,所以人類才給祂位階,這樣解釋對吧?唔……可是祂是神明吧?祂是神明,卻被人類冊封正一位……?」
  這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良彥越發混亂,歪頭納悶。黃金深深地嘆一口氣,有些難以啟齒地說道:
  「思考這個問題,或許只是白費時間。」
  「……怎麼說?」
  「因為金長大明神是否真的獲封正一位,還有待商榷。」
  「啊?」
  良彥一頭霧水地反問。剛才本神明明親口說過,黃金卻抱持懷疑,這是怎麼回事?
  「……祂沒有獲封正一位嗎?」
  「可能性很高。」
  「為什麼?證據是什麼?」
  「你把我當成什麼……」
  黃金皺起鼻口,焦躁地搖動尾巴。
  「聽好了,當時封贈金長大明神正一位的吉田神祇管領所是位於京都。你可別說你對於吉田這個名號沒印象啊!」
  「吉、吉田……」
  良彥喃喃說道。在這種狀況提到這個姓氏,他聯想到的人只有一個。
  「幕府是否承認姑且不論,大主神社正是那個神祇管領所,而我當年就已經住在那裡。狸貓獲封正一位的情形並不常見,倘若有,理當會留下紀錄,但我連傳聞都沒聽過。」
  良彥用手指抵著眼頭。沒想到有知道當時情況、足以作證的神明存在,這下子他無話可說了。
  「那金長大明神為什麼要說祂獲封正一位……?」
  「從前常有人為了自抬身價,吹噓自己是正一位達官貴人的御用商人之類的。金長大明神的正一位或許也是凡人事後加油添醋加上的,而祂信以為真。」
  「真的假的……」
  良彥喃喃說道。他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了用不著知道的事。
  「哎,不過,祂被奉祀為神這一點還是沒變……」
  「可是這裡也有寫,金長大明神的神社是在進入昭和時代以後,為了紀念電影的成功而建造的。」
  「咦?」
  良彥重新瀏覽黃金用前腳指著的智慧型手機畫面。小松島市內奉祀金長大明神的神社有兩座,位於山裡的本宮是為了紀念一九三九年的電影賣座而建造,為其他神社的攝社;至於良彥剛才造訪的則是完全獨立的神社,是一九五四年的電影上映之後,電影公司捐款建造的。
  「原來這麼新啊……」
  如果「阿波狸合戰」是江戶時代的故事,那麼金長大明神應該在昭和以前就已經成為神明,但是在那之前卻沒有奉祀祂的神社。
  「哎,無論神社新舊,金長大明神是神明之事無庸置疑,只不過有一點倒是有些蹊蹺。」
  「……哪一點?」
  黃綠色的眼睛瞥了良彥一眼。
  「祂們的身體變成半透明這一點。力量衰退的神明通常是失憶、變年輕、變老,或是人形的一部分變回原來的模樣。像祂們那樣變透明的情況,我從未見過。」
  這麼一提,良彥回憶起剛才見到的狸貓。祂們確實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見祂們身後的景色,彷彿即將融化消失般虛幻。良彥過去從未見過這樣的神明。
  「……那麼,方位神老爺的見解是?」
  良彥面色凝重地詢問。那些狸貓究竟有什麼祕密?
  然而,狐狸只簡單地回了一句話。
  「不知道。」
  「……這樣啊。」
  是自己太愚蠢,才會有所期待嗎?良彥空虛地凝視著空中。依這隻狐狸的作風,就算知道也不會輕易告訴他吧。
  「雖然有點古怪,哎,但對你的差事應該不至於造成影響吧。」
  黃金似乎是真的不知情,不再思索這個問題,抬起了鼻頭。
  「你要先在這裡收集資料嗎?」
  黃金問道,良彥轉換心情,做了個深呼吸。
  
        ●
  
  「金長老爺,那樣東西其實在我手上。」
  遠在良彥造訪金長神社的二十多年前,曾有個祂看著長大的高中女生對金長大明神如此坦白。她選擇的地點並非訪客較多的球場邊神社,而是有本宮之稱的山腰上神社。本宮離車站很遠,階梯又陡,鮮少有人前來參拜。她就是明白這一點才會獨自造訪這裡訴說這個祕密。
  「唔,果然在爾手上啊。」
  金長大明神原本就認為她是唯一可能保有那樣東西的人。在夜幕逐漸低垂的天空下,祂一板一眼地回答壓根兒聽不見自己聲音的她。周圍有好幾隻狸貓,有的在玩相撲,有的在玩捉迷藏,大家都沒把她這張熟面孔的來訪放在心上。
  「全世界大概只剩下這一本,宮司先生和岩田先生都說他們家的已經不見了。如果不是我眼尖發現,我家的也差點被當成舊紙拿去回收。」
  穿著藏青色西裝外套的她,一面留意周圍有沒有其他人,一面小心翼翼地從書包裡拿出那樣東西。
  「今天我是來報告的。我會把這個當成不外傳的寶物。不只是因為它很重要,還有另一個原因……」
  一看見她手上那褪了色的綠褐色,金長忍不住閉上眼睛嘆氣。祂絕不會看錯。究竟睽違了多少年?在那之後,日本這個國家經歷不少風風雨雨,這樣渺小的東西居然還留存著,讓金長的心頭自然而然地激揚起來。
  「不外傳亦無妨。縱使我再也無法看到它,只要它在爾的手上,就有意義。所以爾可千萬別讓它離手──」
  說到這兒,金長不禁苦笑,因為對方根本聽不見。然而,高中女生誇張地把那樣東西高舉到頭頂上,在夜幕逐漸低垂的向晚之中轉過星眸,望向金長。
  「金長老爺,我絕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會和祢一起守著這個祕密。這樣東西我也會好好傳承下去。」
  那種充滿好奇心與使命感,甚至近乎魯莽的表情,和金長熟知的某個人物十分相似。
  「啊,對了,金長老爺想知道不外傳的理由嗎?告訴金長老爺應該不要緊吧?」
  接著,她輕聲說出理由。聽完她的悄悄話,金長大明神抖動肩膀笑了片刻,但笑容在不久後又化成淚水。真有那個人的風格啊,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既然有這樣的理由,那就無可奈何了。」
  望著小心翼翼地將那樣東西收進書包裡的高中女生,金長大明神衷心祈禱:
  「但願它永遠與爾同在。」
  而祂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從今以後,也要以金長大明神的身分,生生世世坐鎮於這座神社──
  
  「金長老爺~!」
  聽見小狸貓呼喚自己的聲音,金長大明神抬起頭,回過神來。
  「請看!我扔石頭的技術變好了。」
  「哎呀,我扔得比較準。」
  「我扔得比較遠!」
  金長大明神面帶微笑地觀看在神社旁的公園裡展開的投石比賽。或許是因為交辦那樣的差事給差使之故,祂竟然想起往事。
  「……說歸說,也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
  金長大明神喃喃說道,望著自己的前腳。半透明的身體似乎變得比以前更淡,隨之湧上的是不折不扣的焦慮感。再這樣下去,有朝一日或許會消失殆盡的危機感在胸中日漸增長。
  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不光是為了神的尊嚴,更是為了不辜負那些心意。
  「不知道差使兄會收集多少故事來?好期待啊。」
  仔細一看,鷹正在金長大明神身旁吃著不知打哪兒來的烤雞串,甜辣醬的香味撲鼻而來。
  「……祢總是開開心心的,真好。」
  「哪兒的話?金長老爺。像我們這樣朝不保夕的,不好好把握當下怎麼行呢?祢要吃嗎?」
  鷹遞出新的烤雞串,金長大明神凝視了一會兒之後才接過來。
  「最近金長老爺無精打采的,大家都在擔心。我原本以為祢會跟差使商量其他煩惱呢。」
  「這不等於商量了嗎?收集『阿波狸合戰』的故事,能讓我們的顯靈更加穩固,也可多一個凡人知道狸貓的事蹟。」
  「金長老爺還是老樣子,一板一眼的。」
  公園裡的投石比賽不知怎地變成相撲。有的狸貓在午睡,有的拿著樹枝比武。
  「放輕鬆點吧。」
  看著鷹說這番話時的開心模樣,金長大明神無奈地嘆一口氣。
  
        ●
  
  金長大明神說過「阿波狸合戰」的故事種類繁多,連祂們自己也未能盡數掌握。正如祂這句話所示,現今流傳的金長狸故事版本眾多、書名各異。雖然金長狸討伐六右衛門的走向大致相同,登場的狸貓卻有所不同,同狸不同名的情形也不在少數。良彥拷貝了圖書館中所有民間故事集裡的金長狸故事,並在圖書館員的建議之下閱覽了收錄於小松島市史的《金長物語》。《金長物語》比剛才閱讀的民間故事集更加詳細了些,還提到金長狸負傷殞命的經過。除此之外,館員還告知有抄錄講談內容而成的《實說古狸合戰•四國奇談》三部曲。雖然這間圖書館裡沒有實物,卻可以在國會圖書館的數位館藏區閱覽,於是良彥便到網路區上網閱覽。不過,這部作品是在明治時期寫成,用的全是舊假名,良彥只讀了一節就關掉視窗。反正已知道閱覽方法,之後再慢慢看吧。
  「金長狸的故事原本是口傳的,每個人說的都不太一樣,所以抄錄成書的時候,內容也會因為來源不同而有些微的差異。」
  良彥表示想了解更多「阿波狸合戰」的相關故事,建議他閱覽小松島市史的五十幾歲女館員摀著臉頰,有些為難地回答:
  「雖然我也不是全都看過,不過收錄在民間故事集裡的大多是簡化過的,狸貓通常也只提到金長公、鷹和六右衛門而已。講談本的劇情反而豐富許多。」
  「還有其他關於『阿波狸合戰』或金長狸的書嗎?知道這類故事的人也行。」
  良彥問道,館員轉動視線,詢問正巧來拿檔案的男館員:
  「有誰對狸貓的故事比較有研究嗎?」
  戴著眼鏡的年邁男性抬起頭來回答:
  「說到狸貓,就想到岩田老爺爺……不過他好像過世了?」
  「對,前年過世的。」
  「再不然就是……商工會議所的藤井小姐。」
  「商工會議所?」
  良彥反問,男館員指著圖書館的斜對面。
  「對,那裡有位小姐是金長神社後援會的負責人,或許知道些什麼。」
  
  說來意外,良彥前往圖書館斜對面的商工會議所,說明自己是為了金長狸而前來拜訪藤井之後,馬上被請了進去。接待員要他在隔間板圍起來的會客區等候,隨即又送上紙杯裝的茶水。
  「沒有預約,真是不好意思……」
  良彥瞥了因為沒有附上茶點而一臉不滿的狐狸一眼,從隔間板的縫隙悄悄地窺探室內。雖然也有幾個年輕人,但依然是以年長者居多,大家不是在敲鍵盤就是在打電話,相當忙碌。聽說藤井是女性,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背後突然傳來這道聲音,良彥連忙回頭,只見戴著黑框眼鏡的半張女性臉孔,從雙臂抱著的五個藍色檔案夾後方探出來。
  「我是金長神社後援會的藤井,您是要來詢問金長神社的事嗎?」
  「啊,對,沒錯,您不要緊吧?」
  良彥想幫忙,卻又擔心亂碰反而會破壞成堆檔案夾的平衡。
  「有些問題可能去問市公所的觀光課比較合適,我不確定能不能全數回答──」
  「先、先坐下再說吧?」
  在良彥的催促下,藤井小心翼翼地把堆積如山的檔案夾放到桌上,短短吐了口氣。
  「抱歉,我是正在找資料的時候被叫過來的。」
  「不,突然來訪,我才覺得抱歉。」
  面對面一看,發現藤井是個活像高中生的年輕女性。不知道有沒有一百五十公分的嬌小身軀穿著尺寸不合的大外套,外套上繡有商工會議所字樣。或許她是高中畢業就出社會工作。如果是在穿便服的狀態下見面,自己鐵定會把她誤認成學生──良彥如此暗想,發呆了好一會兒。見狀,藤井微微一笑。
  「聽說有訪客想詢問關於金長神社的事,我還以為是高齡人士。很高興年輕人也對這方面感興趣。」
  「不不不,我也沒年輕到哪兒去……今年都二十六歲了。」
  「已經很年輕了……所以您想問什麼呢?」
  藤井向良彥勸坐。瞧她年紀輕輕,應對卻相當得體,看來工作態度應該比良彥認真許多。
  「是這樣的,我正在收集『阿波狸合戰』及金長狸的故事……您也知道,每本書和故事的內容都不太一樣,所以我想盡可能多收集一些……」
  良彥想起正題,挺直腰桿說明。藤井詫異地歪了歪頭。
  「恕我失禮,請問您是學生嗎?還是民俗學相關人士?」
  「啊,不,我只是……一般人。」
  良彥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我介紹,報上了全名。
  「怎麼會想到要研究狸貓呢?」
  「啊,這個嘛……呃……」
  這個問題不難預測,但良彥完全沒有擬定戰略就闖進來,因此連個敷衍的答案都想不出來,說話結結巴巴。
  「……老、老實說,我……很喜歡狸貓!」
  良彥情急之下吐出這個答案,不禁暗自後悔。為什麼每次都是這樣?難道沒有像樣點的答案嗎?
  誰知藤井竟然瞪大眼鏡底下的雙眼,喜孜孜地探出身子。
  「我也是!我也很喜歡狸貓!」
  真是意料之外的發展。
  為免顯得不自然,良彥克制了三分之二的驚訝之情,硬生生地拉動抽搐的臉頰,展現遇到同好的喜悅。
  「啊,咦?藤井小姐也是嗎?」
  「是的!啊,我太高興了!喜歡狸貓的人對金長公產生興趣,不枉費我接下後援會!」
  黃金白了良彥一眼,但良彥決定待會兒再和祂討論自己的演技有多麼差勁,努力擠出笑容詢問藤井:
  「後援會目前有多少人?」
  「雖然名字有個『會』字,但其實只有我一人,您就當作是種職稱吧。從前會員人數也曾高達近百人,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積極的活動。主要的工作是五月舉辦的──就在上上個禮拜──『金長祭』的募款窗口業務,還有緊急的神社養護工作,所以我一個人就夠了。」
  藤井有些落寞地說道,隨即又猛然抬起臉來。
  「不過,我非常喜歡這份工作。能夠從事和狸貓有關的工作,實在太棒了!我讀過不少文獻,用自己的方法學習金長公的相關知識,或許能多少幫上您的忙。請等一下。」
  說完,藤井暫且離席,隨即又拿著一本薄薄的冊子回來。
  「民間故事集在圖書館或書店裡都找得到,所以我拿了本比較冷門的……萩原先生,您知道講談本的《實說古狸合戰•四國奇談》三部曲嗎?」
  「剛才在圖書館的上網區有稍微瞄了一下。」
  「那是明治四十三年發行的,據說還有更早的版本,就是《金長一生記》和《古狸金長義勇珍說》。這兩本書是我上的大學圖書館裡保管的地方史料,幾乎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如果《古狸金長義勇珍說》的序文所寫為真,那麼這本書是在天保十年寫下的。」
  「這麼說來……是江戶時代?」
  「對。據說狸貓的合戰是發生在天保年間,正好是那時候寫的。《金長一生記》八成也是在同一時期。這是大學附屬圖書館發行的冊子……」
  藤井將冊子放在桌上。白色的樸素封面上印著大學校名與標題「藍波」。由封面上的「第五號」三字判斷,這似乎是定期發行的刊物。
  「其實我畢業論文的題目就是《金長一生記》,在這本《藍波》第五號裡,刊登了我翻刻過後的內文。《古狸金長義勇珍說》則是由專題小組的學長翻刻的。」
  「什麼是翻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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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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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win5733 王爵
謝謝大大辛苦發表 請問有 1  2  3 嗎

2 年前 0 回復

  • xwin5733 王爵 回復 @Ochiai Asuka : 謝謝找出來了 ^^

    2 年前 回復

  • xwin5733 王爵 回復 @Ochiai Asuka : 我只找到5-10 ~~ 感謝回應

    2 年前 回復

  • Ochiai Asuka 王爵 樓主

    : 合集里应该是有的呀……

    2 年前 回復

Ochiai Asuka 王爵
248297740,你猜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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