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击文库][TSDM轻译组][杉井光]乐园杂音 Paradise NoiSe 5



乐园杂音 Paradise NoiSe 5


简介

那样才不是我的学长。我,我重要的学长——

“你来扮我女朋友”——我的三月从姐姐这个莫名其妙的请求开始。相遇与离别、毕业与入学的季节到来之前,我首先面临的是要清算总账的白色情人节!
和周围的女孩们(包括姐姐)轮流约会,安排全都被访问偶像制作公司还有去看共享住宅之类的事情排满,根本没有做音乐的余力!明明要为伽耶的毕业演出写出新歌才行。
和以往相比音乐要素偏少恋爱喜剧成分大增,超高纯度青春故事,为高一篇章写下句号的第5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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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杉井 光
  插画:春夏冬ゆう

  翻译:真霄蜗牛
  图源:真霄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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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孕育着浸染钻石的温暖阳光
      小河洋溢出可爱新娘般的黄金色微笑
      树林中是芬芳的檀香与各色胡椒繁茂生长
      或许那里有你们的天堂


《拉拉露哈 / 天堂与仙子》托马斯•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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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甜美与美的代价



有时看着镜子或是视频里穿女装的自己,会越来越搞不清楚那到底是谁。
手指,眉毛,嘴角……仔细观察各个部位,的确是自己熟悉的身体,可一旦把视角拉远,打量整体,就无法意识到眼前是那个名叫村濑真琴的人。
这货谁啊?
只要有一次没能形成清晰的认识,恐惧感便没由来地笼罩心头,仿佛整个人被丢进细细的陶土管子,无止境地向下滑落。
实际穿上女装站到镜子前还算好的,只要拽下假发,卸妆后换身衣服,就能轻易变回村濑真琴。但,重新看自己演奏的视频时,总会迷失自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哪怕关掉浏览器,关上电脑,那景象仍停留在脑海的一隅。想到如今全世界的人也能把视频下载到自己的终端上观察,不协调的感觉便愈发膨胀,无法抑制。
我在意外的地方发现了平复心情的特效药。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那个地方是姐姐的毕业相册。
以前就常有人说我们姐弟长得像,而且我自己也不是不同意。毕竟经常拿到她不要的衣服,而且提到我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女装,穿的也是姐姐高中时的水手服。
打开相册,上面映着视频里那个熟悉的少女。
年龄和现在的我相同,发型以及穿的校服都和演奏视频里的我一样。高中时姐姐还没戴眼镜,几乎完全一致。
哦,原来是这人啊。尽管是骗自己,我还是感到安心。



“小真,能不能扮一下我女朋友啊?”
临近学年末的一天,晚饭后姐姐突然说了这么句话。
“……啥?再说一遍?”
我听错了吧?虽然想不明白怎么听能错成这样。
姐姐不高兴地又说了一次:
“就是说你扮一下我女朋友。”
“完全听不懂啊……不是扮男朋友?”
“让你扮我男朋友没戏吧?”
“什么意思?”
“诶?你觉得能扮出我男朋友样来?认真的?”
见姐姐打心底觉得意外,我气得转头就走,躲进自己的屋子。而姐姐毫不惭愧地追上来。
“是我不好啦,先听我说。”
“那你得先愿意好好说!”
“我是没想到你这么想扮我男朋友。”
“你先把我的话听进去行吗!我根本没说过吧!?”
“上个月的人情巧克力发太多了呀。”
姐姐无视我的怒气,坐在床上讲了起来。
“有个人误会了,纠缠不休的。那人是同一个研讨会里的学长,忘年会还有新年会上一起喝酒的机会挺多的,但两个人一起出去玩也就那么一次。”
“这种事老姐你不是常遇到吗,怎么说,没准备点好用的对策?”
这女的从十几岁起就特别受欢迎,至今交往过的男人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将近十个,但没有一个超过一个月。本以为能行就试试看,结果果然没戏——每次把对方甩了的时候她都这么说。
“嗯。所以这次认真准备对策了。”她一本正经。“给自己加上了对男人没兴趣的设定。”
“……为什么说这种麻烦的谎话……”
“还说我有女朋友。”
所以才让我扮女朋友啊。
“去找你女性朋友啊,为什么来找我?”
“怎么能把我重要的朋友牵扯进这种事来。”
你弟弟就不重要了?……我差点直接问出口,但最后还是作罢。这种话自己说出来实在是别扭。
“而且要是跟他介绍说谁是我女朋友,那女生说不定要被记恨或者被人找麻烦。”
“我也有可能遇到同样的事吧!?”
“换成小真就没问题。因为穿女装嘛,实际是个不存在的女朋友。”
“啊。”
确实没错——这念头一瞬间从我心头划过。不行不行。
“所以麻烦了。我知道学长打工的地方,两个人装作偶然一起过去,给他显摆一下,然后回来,结束。很简单吧?”
“咦……呃,不是,等下,那我要穿女装出门是吧。”
姐姐睁圆了眼睛。
“是没错,不行吗?现在还说这个?不是有过好几次了吗。”
“我才没走到外面去呢!实在太羞耻了!”
“明明更羞耻的是上传的视频点击量过百万,或者站到舞台的聚光灯下,你这感觉是不是不对劲?”
脑子里的血液仿佛冻结了。
这么一说,确实。但是!怎么说呢,呃,在舞台上为了演出效果穿和日常生活里穿上街应该是两回事吧!
没法清楚地用语言表达,我从其他角度尝试最后的抵抗。
“不过啊……虽然自己不太想提……我穿女装不是和你一模一样吗,不会被当成妹妹?”
“说什么呢?视频里像是因为我就是那么搭配的。让你扮女朋友的时候要按不像的来。”
有这回事?我第一次听说……
结果我无计可施,被迫接受扮演女朋友的任务。以前也写过,我欠了姐姐大量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情,如果是被她拜托什么,到最后总是没法拒绝。
“不会让你白干活喔。”姐姐怜悯地看着我说:“马上到白色情人节了吧?选回礼的时候我会帮忙。反正收到好几份对不对?”
“啊……这……”
老实说,帮大忙了。但因为心里火大所以不会说出口。



我们决定那周的周六行动。
姐姐从早上开始摆弄我的头发和脸,细心创造出自己的“女朋友”。衣服当然是姐姐的。
“呀,真不简单。能靠这个吃饭了吧?”
母亲在右边说道。
“两人都长成孩子他妈一样的美人,不像我真是太好了。”
父亲也从左边开口。

“等下,为什么你们俩在旁边观察?一边儿去!”
“来,两个人站一起,我拍张照片。”
“来年用在贺年卡上吧。”
“住手啊!”
可是姐姐在身后紧紧扭住我,让母亲拍了照片。
收到分享过来的照片一看,不得不佩服姐姐的手腕。
的确——不怎么像。
姐姐是在奶油色v字低领连衣裙下配一件偏浓的米黄色高领套衫,少女味十足。而我是天蓝色开襟衬衫加白色长裤,没戴假发,头发被搅得蓬松。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看起来就像女的,但的确是扮成了女性。可能是因为裤子细瘦的线条,也可能是因为化了很淡的妆。
“唔,妈妈我也想带着这孩子出门,去到处显摆。”
“下次借你。那我们走了。”
完全不把我当人对待的对话结束后,我们姐弟两人离开家。明明能接受我穿女装却完全不接受我的人权,这便是村濑家的现状。
前往车站的路上,我暗自祈祷不要遇到熟人。这次女装在打扮时相当克制,感觉离远了也能认出是村濑真琴。
然而祈祷终究徒劳无用。穿过站前的广场时,我们被人搭话。
“咦?小真琴?”
我吓得跳了起来,躲到姐姐旁边。是朱音。毕竟家离得近,在这儿碰到也不奇怪,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我不禁抱怨老天。
“……哦,是姐姐。你好呀!”
朱音从巴士转盘对面绕了一大圈跑过来。她手上提着购物袋,围着我转来转去观察全身上下。
“怎么了怎么了,打扮得这么可爱!姐妹约会?”不准说是姐妹。
“对。很厉害吧。”姐姐说着,抓住我肩膀一下子推向朱音。我只好尽全力背过脸。
“本以为小真琴在女装方面已经做得相当到位了,没想到还有更高境界。”
“朱音你选的搭配只突出了真琴身上少女的一面,能发掘的还有很多。”
这两个人较什么劲呢……话说什么时候混熟的?难道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接触?
“我想学姐姐是怎么打扮!”
“下次一起去买衣服吧。”
“太好啦!”
那我走啦!小真琴也拜拜!朱音说着朝车站方向跑去。
“和那个女孩怎么样?”
“怎么样,是指什么?”
“就是说最近怎么样。”
不是很懂姐姐想问什么。
“嗯……?相处融洽啊。刚认识的时候各种方面都不安定,但现在已经能支撑整个乐队了。毕竟本来全身都是才能,只要有自信,演出时的水平要多好就能有多好。”
“我没说乐队的事。”
“啥?明明是乐队的成员,不说乐队的事那还能说什么?”
“没事了,想问的已经知道了。”
这么半天她搞什么?


按姐姐所说,那个男的在购物中心的美食广场里一家可丽饼店打工。
我们在池袋下车,从地下通道来到商场。由于是周末,人流相当密集,食品街里人气高的点心店全都排着队,电梯也总是挤满乘客。和不认识的人贴在一起,不安的心情便涌上心头。女装不会暴露吧?别人会不会觉得一个男的穿女装太怪异?
来到女装卖场所在的三楼,被姐姐牵着手走出电梯,我吓了一跳问道:
“美食广场不是在屋顶吗?”
“难得一起来一趟,光是办完无聊的事情就回去也太蠢了吧。来买东西嘛。”
她说得倒是没错,但乐器店或者书店姑且不论,我又没兴趣逛女装卖场。
“小真偶尔也自己买几件衣服嘛,不然越来越不会选衣服。”
“已经不会选了,拜姐姐所赐……”
与其在衣服上花钱,不如去买乐器、软件或者书,而且我和姐姐的体型几乎相同,她给我的旧衣服要多少有多少,有时候还特意买来新的说想让我穿,于是我自然而然成了和时尚审美无缘的男人。真是抱歉。
“有时候衣服买来以后发现自己穿着太浮夸之类的,就我来说这种失败品全都能一股脑塞给你倒是不错。”
“之前就隐约有这个感觉,原来是真的啊……”
姐姐姑且也会给我中性风格的衣服,所以我倒不怎么在意,就心怀感谢地留下来穿了。
“啊,看这个,怎么样。春季款的V领毛衣有点过于强调胸部,我穿不太合适,不过小真你好像能行。”
店员也笑眯眯地靠过来,和姐姐聊了起来。
“您同伴的话可以把上半身轮廓弄得轻飘飘的,下半身选贴身的裤子,整体就非常——”
“是呀。内衣配粉色之类的。”
同伴。实在是个万能又不得罪人的词,真方便。对不起,我一个男的混进了女装卖场。会不会已经被发现……没这回事?没被发现吧?我已经对周围的视线在意得不行。
花两个小时不紧不慢地逛过卖女士用品的三楼和四楼,姐姐朝饭店一条街走去。
“既然去美食广场有事,在那边吃饭不行吗?”
“我才不愿意到办事的地方吃饭呢,像顺带一样。而且也算麻烦你一趟,得请你吃顿饭吧。”
这么说也是,看来姐姐还有人性。我两手已经提满了购物袋,累得不行,最好能在饭店坐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在炸猪排店各自点了套餐,等待上菜时,我朝姐姐问:
“那,那个男的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先做下心理准备。”
“你问什么样?哦对,有照片。”
姐姐拿手机给我看照片,中间是个刚到老年的男性,身穿皱巴巴的白外套,他周围有八名男女凑在一起。看来是教授和学生们。前排最右边是姐姐。姐姐指着站在她背后的男性学生说:
“就是他。”
“……这好好青年看着很爽朗啊。”
本以为会比这更轻浮,结果看照片的模样却是精明伶俐,面容随和。
“不能凭外表判断别人。你靠外表骗了几十万人赚点击量,应该很清楚吧?”
听了姐姐毫不留情的话,我只好缩起脖子。
“哎,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他这么轻浮。这个学年一直在同一个研讨会,跟他学了不少东西,也一起去喝过酒,关系近了不少。但之前从没看出他有那种意思,我也就没警惕。”
“哦?所以给了他巧克力?”
以前姐姐也遇到过不少被男人误会的麻烦,要是那种一眼就看出对方喜欢纠缠不休,那她应该连人情巧克力都不会给。原来是以为对方没那个意思结果放松警惕了。
“给教授巧克力的时候顺便给的,研讨会里其他人都给了啊。而且不是情人节当天,而是前一天,就是为了强调是人情巧克力。”
“那情人节当天老姐你都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骗周围说要和弟弟去音乐会,在家里懒了一天。不然有人来约又很麻烦。”
咦,被她拿去当这种借口了吗?那其实当时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听“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不对,都和伽耶一起去了,而且远比和姐姐去更好。
“可是啊,十五号参加研讨会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凑近乎,问我家住哪里高中在哪儿上的还说离他家挺近能不能去玩。本以为不是那种人,还真不能凭外表判断。”
“真的只给了人情巧克力?没有过什么更明显让人误会的事?”
“除了巧克力以外什么都想不到啦。当时情人节都过去一天了啊。”
“哦。嗯,真挺倒霉的。”
“别说得事不关己,今天你是我女朋友,所以是当事人。”
“别提醒我这种不愿意想起来的事。话说你和那个男的说过自己不是独生女吗?要是他知道,拿我们俩一对比不就露馅了?”
“和他说过有弟弟,但今天你是女的所以看不出来。”
“不是,穿女装能掩饰的也有限吧?”
“我说啊,今天带你在女装卖场逛了那么长时间,有哪次被人怀疑过吗?”
我回想了一下,顿时心情低落。
“心里是一直没底……但看结果,好像没被人发现吧?”
“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带你到处逛的。”
“呃,是这样?还以为只是买东西呢。抱歉,我考虑不周。”
“为了买东西也占九成左右吧。”
那不就是几乎百分之百吗,我白道歉了。
说这说那的时候套餐被端上来,于是我和姐姐悠闲地吃完。味道非常棒,价格也相当贵。但我还是说服自己可不能因为这顿饭就当她还清了人情。
吃过饭后,我面临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想……去厕所,怎么办……”
抬头看着走廊深处挂着的红色和蓝色人形标志,我嘟囔道。
姐姐毫不在意地指着红色标志说:
“大大方方进女厕所呗。”
“我才不去呢!是犯罪吧!”
“那就正常去男厕所。”
“不会吓到别人吗?我看起来是女的吧?”
“以前是怎么解决的?不是穿过好几次女装吗。”
至今穿女装时间最长的是文化节那次,但也是在自己学校,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参加选美比赛的事,直接去男厕所也没闹出什么乱子。“黑死蝶”演出时去了员工用的单间厕所。像今天这样穿女装出门还是第一次。
好在更下面一层楼里有多功能厕所,才总算没出大事。
太危险了。今后长时间穿女装外出之前得先确认厕所的位置。
……不对,为什么前提是以后还会有?必须把这当成最后一次!不然每次都要被说服!


美食广场所在的楼顶似乎没有电梯直通,我们来到八楼,寻找其他电梯。
经过展销会场时,不巧又遇到了认识的人。
插花展会——看到这的时候我已经有种不好的预感。展会场地到处是上了年纪的女性客人,结果身穿樱花色和服的少女格外显眼。她微笑着到处和客人们问候,看到我们经过接待处时睁圆了眼睛。
是诗月。
我反射性把姐姐当挡箭牌躲起来,快步从会场前面走开,然而已经晚了。走到楼层另一头时手机一阵振动,诗月发来了LINE消息。
打开一看,是个吃惊的熊布偶表情。
“咦,刚才那是鼓手?”姐姐反应很快。
“不是不是,你看错了。”
我拼命辩解,却被姐姐拽着胳膊回到刚才的会场。
“果然是真琴同学!还有姐姐大人也在!”
朝场地内打探,诗月便跑了过来。她身穿春花烂漫的长袖和服,头发盘起来用簪子紧紧扎住,模样很成熟。
那么远都能认出我来,反过来说就是不像女的吧——我刚萌生的希望被诗月的话无情地踏碎:
“今天的打扮也好棒……搭配是姐姐大人选的吧?是上户彩风格吗?”
“诗月小姐也很不错。和服我只在成人仪式上穿过一次。虽然想给真琴穿,但自己完全不懂。”
“真琴同学的话可以选黑色的质地,带山茶或牡丹图案的长袖和服一定合适。领子部分加上金线之类的……我也想给他搭衣服!”
“好啊,要不成人仪式的时候交给你吧。”
为什么自然而然就按我要穿长袖和服考虑了?
“好的!婚礼也请交给我!”
“诗月,你们说什么呢……?”
“啊,对了,母亲也来了。今天主要是母亲出展,虽说我也出了一份展品。”
“诶,你母亲?”
“我去叫她过来,之前都没好好介绍过真琴同学。”
和诗月的母亲之间——应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但也不能说芥蒂彻底消失。毕竟她有段时间打算让诗月放弃乐队。虽说后来改变想法,但最后一次和我对话时气氛相当险恶。
“那个,这副模样和她打招呼好像不太好。”
诗月歪头纳闷。
“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啊,看起来就是正常的女生。”
“就是这个问题吧!”
“还是说和母亲见面时想穿长袖和服?真琴同学太心急了。至少请等到下聘礼的时候。”
谁下聘礼?不对,不管是谁下我都不穿啊?
“总之,呃,你母亲估计很忙,我们也还有事。”
“啊——”诗月面色变得暗淡。“对,对啊。抱歉,打扰你们姐妹游玩。”
不准说什么姐妹,你是故意的吧,说的时候还加重了点语气。
“不不没什么大事——”见姐姐正要开口,我拽着她胳膊离开展会场地。
坐电梯的时候,姐姐时不时朝展销会场的方向回头,向我问:
“感觉那个女孩可能性最大吧,怎么样?”
“可能性?是说当职业乐手?诗月的水平当然已经是专业级的了,但不只是她,我们乐队的人都有走职业道路的实力。”
“就说了没提乐队。”
“那说的是什么啊!?”
“但我想问的已经知道了,所以没事。”
又来这个?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三月初的阴天天气还挺冷,美食广场里零星有些客人。并排开在栅栏边的食品店看着都挺冷清。可丽饼店在广场的左端,走近了看去,摊位里有两名戴三角帽子的店员。站在外侧负责接待客人的那个,就是刚才姐姐照片上的男性学生。
“太好了,今天有他的班。”姐姐小声说。
“怎么办,装作买可丽饼偶然遇到?”
“对。你跟着我就行,什么也不用说。”
姐姐说着突然挽住我的胳膊,把身体贴上来。我吃了一惊差点躲开,然后想起要装作恋人,结果就这么一步步被拖向可丽饼店。
“要草莓的?还是巧克力香蕉?”
在柜台前,姐姐大声朝我问道。那个男的立刻注意到我们,睁大了眼睛。
“诶……?”
听到他禁不住出声,姐姐的视线也从菜单移到男的脸上,非常自然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演技实在逼真。
“学长?……啊,之前说打工就是在这儿啊。”
语气中透出的少许感情也实属绝妙。就算我知道实情,还是差点相信她真的是偶然来到这儿。而且她仍紧紧抱住我的胳膊,演得滴水不漏。
“确实是,……呃,难道说,”男人的眼神移到我身上。这时候尴尬似地别开视线更自然?还是应该假装不明白情况和他对上视线?
“啊啊,之前和你说过,是——”姐姐正要接着说,是我女朋友,却被对方打断。他一句话便让我们的打算彻底付之一炬。
“村濑的弟弟?是吧,果然是!”
弟弟。
看吧,果然一眼就被发现是男的!涌上心头的想法不是计划受挫带来的遗憾,更主要是知道自己正常像个男的于是感到安心。
可对方继续说:
“咦,可是,是女孩?这样啊,果然?妹妹?呃,到底是男是女?网上现在还有人在议论。”
真是莫名其妙。网上在议论?议论什么?
我侧眼打探姐姐的表情,发现她也一样满脸困惑。
“是PNO的真琴吧?哎呀其实我是你们粉丝,听到村濑这个姓的时候就觉得说不定,而且长得也像,果然是这么回事!”
男的说着满脸喜色。我和姐姐只能哑口无言。
摊位里面负责烹调的店员故意咳嗽,朝这边瞪了一眼。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周围完全没有其他客人,姐姐和她学长那个好好青年隔着柜台聊了一会儿,我也得以了解情况。是这么回事:
他原本就是Paradise Noise Orchestra的粉丝,据说还来看过现场演出。在大学研讨会里认识姓村濑的学妹,发现和PNO的村濑真琴长得很像,但还是不敢肯定。
可是今年的情人节发生了一件事。
没想到他去听了“山野小路交响乐团”的情人节音乐会。虽说在高中生和大学生之间确实有人气,但这种偶然还是很可怕。
那时,他看到了我。
因为志贺崎伽耶就在旁边,他便确信那是PNO的村濑真琴。然后,他想起姐姐说过的话:情人节和弟弟一起去音乐会。
于是他确信学妹·村濑是PNO村濑真琴的姐姐。
这样一来,就想了解我的各种情况,甚至想直接见面,于是才会在情人节之后的一天突然接近姐姐。
“能给我签个名吗?话说,呃,是女孩子吗?到底是男是女?那什么,验证网站上支持是女性的一派现在也特别顽强。”
他嘴里说出的词让我我没法忽略。
“……什么验证网站?”
“Musao性别验证wiki。”
那是什么东西,好恶心!还有那种荒唐的闲人吗?
“学长,现在还在上班吧,之后学校见啊。”
姐姐说着打断学长热情的语气,拉着我的胳膊前往美食广场入口。这种时候她真的很可靠。
可是到了室内,把我拽到周围没什么人影的自动售货机前面,姐姐突然蹲了下去。
“……怎么了?”
“连我都有点受打击了。误会的竟然是我……简直像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女人。”
的确,如果光看表面情况的确没错。
“可是,这种事情谁都预料不到吧?”
“再加上被弟弟偷了男人……”
“我可没偷啊!?况且那也不是你的男人!”
“是没错,但心情是这样。”
姐姐说着站起身来,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失落的样子。
“不过啊,今后你可多小心点。长相和名字被很多人知道,在网上挺有名的吧。估计学校里都知道了。”
“哦哦,嗯,是啊……我也觉得该小心……”
虽然没什么自觉,但实际上已经发生了这种(未遂?)事件。不只是我,乐队里所有人都必须警惕起来。特别是伽耶,和PNO打上交道之前就已经是名人。
“唉——忘了吧忘了吧。抱歉啊小真,把你牵扯进这种事。”
姐姐竟然老实地向我道歉,看来精神上受了不小打击。
“就这么回去也挺别扭的,而且今天逛的都是我想去的地方,到小真想去的地方逛逛吧。”
“不用操这个心啊。”
“哎呀别废话啦!我很好奇弟弟平时在池袋都去哪里!”


“……这,哎,果然是乐器店……”
跟着我来到店里,姐姐环视四周后叹了口气。
“其他的店也就是JUNKU堂吧。”
“因为乐谱专柜大?”
“偶尔也买乐谱以外的东西。”
“是偶尔啊。”姐姐笑着抬头看向身旁的架子。“不过这里还卖很多乐器以外的东西,是什么店?”
“不,全都是乐器,或者说是音乐方面的机器。”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可能完全想不到面前的效果器、采样器、节奏器等等是乐器。
其实我更想去PARCO的大型商店。那家店我常去,吉他类商品非常丰富,但有几个店员和我脸熟,今天穿着女装实在是没勇气露面,于是选了没那么常去的电脑音乐用品专卖店。如果是这里,穿女装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结果我还是太天真了。
在软件合成器(Software synthesizer)的卖场深处,有个熟悉的人影,想拽着姐姐的胳膊逃走时已经晚了。
“村濑君?怎么了,打扮得这么漂亮。”
是凛子。我已经想没头没脑地大喊一通。
“咦,是凛子,好久不见。”
姐姐推开我,毫不拘谨地挥挥手。
“哦哦,姐姐也在。姐妹一起来买东西吗?”
“为什么大家都若无其事地说是姐妹(姉妹(しまい))啊!?”
凛子歪过头。
“大家?”
“啊不,呃,没事。”
“因为如果是这副模样,在外面被人叫做姐弟(姉弟(きょうだい))不是很危险?”
“没有的事!‘兄弟姐妹(きょうだい)’这词不分男女吧,况且口语哪有人用‘姐妹(姉妹(しまい))’,一般都用兄弟姐妹(きょうだい)概括了,为什么大家都非要特地说姉妹(しまい)——”
[译注:日语里“きょうだい”可泛指兄弟姐妹,相同读音可写作“兄弟”、“兄妹”、“姉弟”、“姉妹”。]
“所以‘大家’是怎么回事?”
“啊不,没事。”
我在干什么啊……
“这家店凛子你也常来吗?”姐姐问。
“第二次来。不久前才听真琴同学提到。”
听到凛子开口叫我“真琴同学”,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刺痒。
“姐姐也玩什么乐器吗?”
“我完全不懂。今天带着真琴到处转,算是回礼吧,想送点什么他喜欢的东西。然后不出所料,果然到了乐器店。”
“送我的圣诞节礼物也是合成器的音源,估计是在这家店买的。”
“真的?该说是不愧是真琴,没救了。”
“但包括这点在内,真琴同学的各种方面我都能接受。”
“可以啊,真想要个凛子你这样的妹妹。”
“好的,我随时欢迎。”
两个女孩聊着我听不太懂的内容在店里逛了起来。得救了。要是被夹在中间听她们问这问那,精神上可吃不消。


和凛子告别,来到车站月台,姐姐向我问道:
“凛子是你第一个女孩来着?”
“第一个?哦哦,乐队里第一个认识的确实是凛子。”
“我没说乐队的事。”
“就说了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基本上明白了,你不用回答了。”
我可什么都没明白。可这种时候姐姐真的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只会看着我摸不着头脑心里偷着乐。我越生气她兴致就越高,不搭理她是最合适的。
坐上开来的电车,看到伽耶时我惊得跳了起来。
话虽如此,也不是她本人,而是车厢顶部悬挂式广告上的照片。
那是护发素的广告。伽耶俏丽的面容占满整块广告。轻柔的头发上卷着轻飘飘的广告标语,迷人的眼神对准镜头。车里所有的悬挂式广告上都是伽耶的照片,感觉好难为情。
“啊,是那个女孩。志贺崎伽耶。”
姐姐当然也注意到了。
“真厉害。这不正是出名的时候吗,好像春天起和你一个学校?”
“嗯。之前上的是有很多艺人的完全中学,这次专门考了我们学校。我们这边对出名的学生没什么特别的关照,真担心会不会被骚扰或者偷拍之类的。”
“感觉没问题吧?大家不是挺有节制,你们不也没遇到这类麻烦吗?”
“咦?……哦哦,嗯,这么说也是。”
无论朱音,凛子还是诗月,现在人气都非常高,但在学校完全不会有人缠着要签名或者找她们合影。我们身处的环境真是难得。
“但考到同一所高中来还真厉害。是憧憬小真追过来的吧?”
“嗯……是吧……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挺久之前就对我们乐队……”
不,不是PNO而是Musa男的粉丝来着,换句话说就是追着我过来的。如今重新一想,各种方面都觉得心情沉重。
“小真你又怎么样?认识伽耶之后,果然被迷住了?”
“那还用说。当时一见面就开始合奏,却看到她练熟了我的所有曲子,而且演奏不只是照搬,我不足的地方也都得到补充,更重要的是歌声真的太厉害——”
“都说不是指音乐啦。”
“啊啊受够了到底搞什么!?”
见我面露烦躁,姐姐咯咯地笑了。
“小真你啊,偶尔把音乐忘了怎么样?”
听到这话,我定睛看着姐姐的脸,眨眨眼睛。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一天24个小时心里想的全是那些东西吧?”
“24个小时……倒也……不是不对……”
“自从组了乐队,平时的精力就全放在乐队上不是?偶尔休息一下,说不定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呢。”
“我根本没想过啊。又不是工作,没什么休不休息的说法。”
“也是,你做音乐以外的事情时明显更累。”
“还真是,今天累得要死……”
被姐姐提醒,疲劳感便一口气压到肩上。
我靠在电车的车门上。在玻璃窗另一边,街上过晌时分的景色向后退去,一成不变的光景催人入睡。
“真想快点回家换衣服。感觉皮肤火辣辣的。”
“因为化妆了呀,你还没习惯。平时不化妆就不会伤到皮肤,倒是好事。说不定一开始应该更相信素材本身,把妆化得更淡一点。”
虽然这份体贴值得感谢,但如果不穿女装不就用不着考虑这些了?话说今天穿女装完全是白费力气吧?
“一想到今天彻底白跑了一趟,感觉更累了。”
“为什么?没白跑啊。学长那事是捎带的。”
“诶?干什么捎带的?”
难道接下来还要去办什么正事?
可姐姐苦笑了一下,用胳膊肘戳了戳我手臂。
“只是想把你打扮得可爱带着到处逛,学长之类的只是借口。啊——今天好开心!”
我不禁无奈地仰天。
真是受够了——这女的……
“你也很开心吧?”
“根本不开心!”
老实说,多少有一点,但我当然绝对不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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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若在银色的中相遇



我的视频频道——现在也成了乐队的官方频道——上公开的邮箱里,每天都会收到大量邮件。
其中大多是粉丝发来的声援,或是热烈地表达喜爱之情,但来自企业的要约也不在少数。要不要合作,要不要在活动中出场,请让我们做制作人……要么条件太过分,要么乱提要求,明显不了解我们PNO。遇到这种邮件我特别想直接扔进回收站,但考虑到今后有可能打交道,还是要象征性回复一下。这种时候高中生的身份就很方便。由于学业繁忙——只要写上这种千篇一律的理由就能解决问题。
写回信累得不行,我抬头看着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心想:
开始真心想找个经纪人了。
比如回复这种邮件,还有活动的策划运营,另外还有视频的拍摄、制作、上传等等,除音乐外的所有事情都想完全扔给其他什么人去做。
同样的事情之前我也想过好几次,但估计是因为和志贺崎伽耶这个名人一起演出,自圣诞节演出以来,商业方面的要约增加了几倍。随着知名度迅速提高,嗅到赚钱机会的家伙也大量出现。
一切都麻烦得要死!
之前伽耶的父亲劝我加入他的事务所来着?他的话可以当真吗?如果是同一家事务所,今后的活动好像在各种方面都很方便。但毕竟是正式的艺人事务所,估计会给我们提各种要求,不想去的活动也要被迫参加。到目前为止,所有采访或者拍摄之类的事情都被我们拒绝,但加入事务所以后可能就行不通了……
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想做的事就是不想做。
回味着三岁小孩似的心情,我趴在合起来的笔记本电脑上。
姐姐曾和我说过,偶尔把音乐忘了怎么样,但对我来说更想忘了一切音乐之外的事情。



三月初,录音棚排练结束后,朱音在回家的电车里提起这么件事:
“小真琴,下次能不能陪我去见制作公司的人?”
她是等凛子和诗月各自下车之后才开口,看来是不太想让另两个人听到。
“制作公司?”
“嗯。圣诞节演出的时候,在我们之后出场的组合,是他们的制作人。对方给了我名片。”
她说着拿出名片给我看。
Yasunaga Production股份有限公司。连我也知道,记得是业界最大规模的艺人事务所。执行董事、第二企划事业部负责人,三栖野冬弥。头衔非常不得了。看名片这人是部长吧?
把名片翻过来,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字印着些眼熟的名字,估计都是所属于他们事务所的艺人。怎么说呢,非常像模像样。
“之前就好几次联系过来,说想见面聊聊,每次我都拒绝了,但对方真的是不肯罢休。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感觉见次面听他说说也行吧。”
“你说YASUPRO……呃,这方面我完全不了解……但记得他们事务所主打的不是音乐人,而是演员和偶像来着?”
“对对,那个第二企划好像正是负责偶像的部门。”
“等下,被他们找到就是说——”
“嗯。诶嘿嘿。”
朱音靠在车门和座椅靠背间的直角上,难为情地笑了。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
朱音做偶像吗。
我忍不住想象。意外的是脑海中很快浮现一副光景。本来我就亲眼看过她在舞台上沐浴聚光灯的模样,如果服装和发型换成轻飘飘亮闪闪的,那就完全是偶像了。
唔唔……
“……好像不怎么吃惊呀?”
朱音说着,表情复杂。
“嗯?吃惊——是没有啦,不怎么惊讶。因为朱音你的人气不是已经很高了吗?收到的粉丝声援也最多。”
“那只不过是主唱站的位置最显眼啦。”
总觉得像这样一直面露羞色的朱音很新鲜。
“然后,呃,就是问你们三个要不要做偶像?凛子还有诗月?”
“不是,只有我。”
“哦?为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小凛和小诗都不唱歌呀?”
“……哦哦,原来如此。”
的确,演出时没有她们两个的人声,而且毕竟是鼓和键盘这种位置固定的乐器,演奏时完全不会做华丽的舞台动作,更别提凛子对人态度那么冷淡。
“一开始我也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先不提唱歌,首先要长得可爱才行对吧?挖掘偶像的人不是该要找小凛或者小诗才对?”
我歪头纳闷。
“要说可爱,朱音你完全不输给她们吧。”
闻此,朱音愣住了,然后睁大眼睛盯着我瞧。怎么了?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正当我心生不安时,只见朱音的脸越来越红,然后低下头不停拍打我的胸口。
“干嘛啦,小真琴,突然说这话是犯规!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嘛!”
“准备什么?”
“啊——真是的,吓我一跳!遇到这种突然袭击心脏可受不了。”
“我只不过怎么想就怎么说的……呃,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惹你生气了?”
“怎么想就怎么说的……啊啊啊啊抱歉小真琴,能不能等一等,让我冷静一下,暂时还没法抬头看你,那个,生气是没有啦。”
没生气就好……也不对。朱音一直弯着腰不肯看我,周围的乘客也在朝这边瞧,我开始担心了。
正想朝她肩膀伸手时,朱音总算起身。
那张笑脸仿佛火候过大快要融化的年糕,眼角冒出泪珠,脸颊和耳朵仍然通红。
“最近都没尝到小真琴100%的味道,这下可算彻底满足了一回!”
她好像很高兴。说没生气看来是真的。虽然不太懂是什么让她又哭又笑的。
“那明天能不能也按这个劲头陪我去?事务所在目黑。”
“是可以……不过为什么带我去?对方找的只有你吧,可以带别人去吗?”
“让我一个女孩子自己去,小真琴你放心吗?”
“咦……哦哦,嗯,这样啊……”
假装星探欺骗年轻女孩,这种事经常听说。毕竟是大名鼎鼎的YASUPRO,而且是圣诞节演出的相关人士,应该不是假货,但还是不保证一定安全。
“说是可以带朋友一起去,还告诉我联系所有人时都会这么说,可能是为了让对方放心吧。听说还有孩子是带父母过去。”
“这样啊,不过带我去没问题吗?”
“小真琴不是乐队队长嘛,我找不到理由拒绝的时候果断来一句就行了呀。说我要把精力放在PNO上。”
“咦,已经打算拒绝了吗?”
“当然了!这次是要见面聊一聊,让他们彻底放弃。我要上学,还有乐队,哪有时间做偶像。你想什么呢?觉得我去当偶像也没关系?”
被她面对面问起这话,我不由得别开视线,看向车窗外朝后飘去的晚霞。
刚才非常真实的想象让我有点想亲眼看到——这话当然不可能老实说出口。
“哈哈,意思是想看我打扮成可爱的女孩?”
结果被她一下子看透了。
“偶尔吧。”
“那明天久违地打扮成少女风格吧!小真琴会陪我的吧?”
都说到这份上,我根本没法拒绝,结果就这样被她轻易诱导,定下来第二天和她一同去目黑。


回到家,晚饭后洗过澡,打开YASUPRO的官方网站,看到上面放的照片里有连我也认识的知名演员。如果将来朱音也和他们一起被放上去,嗯……想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这时,在最新消息的位置,我看到一条只听过标题的电影。
是伽耶出演的电影。消息上写着“开始在Amazon Prime公开”。记得在电影院首映是去年的这会儿,过了一年已经开始在线上发布了吗。不,按最近的情况来看已经算晚的?
回想起来,我只了解伽耶作为乐手的一面,于是决定看一看。
主演是所属于YASUPRO的年轻女演员,现在人气正旺。电影似乎是气氛苦涩的爱情片。在海报上演职人员一览的第四段处小字写着志贺崎伽耶的名字,看起来不是什么主要角色,但认识的人出场肯定能立刻发现吧。不过这电影感觉挺无聊,不知道能不能坚持看到最后,看完伽耶出场的镜头就睡吧。
我彻底想错了。
电影根本不是讲什么苦涩的恋爱,而是部悬疑恐怖片,剧情是潜藏在日常生活中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不断深化。而且伽耶很早就已经出场,我却没能立刻意识到。只有一个镜头给了伽耶脸部特写,我才总算发现,而且那是她的死亡场景,估计是最后一次出场了。
伽耶是这么没存在感的女孩吗……?
我立刻意识到不对,是她抹去了自己的存在感。毕竟扮演主角后辈的朋友,是配角中的配角,作用是渲染悬疑气氛。对剧情来说不可缺少,但直到死前都绝对不能引人注目。伽耶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回想起来,贝斯也一样。如果在乐曲响起时立刻让人联想到几根粗弦在嗡嗡振动,演奏就算不上成功,必须作为构成元素的一部分,恰当地融入曲中才算内行。
——演技也一样吧。
在剧中死后,伽耶果然再也没有出场。
我盯着结尾的滚动字幕,看到志贺崎伽耶的名字才放下心来。
结果,还是看到了最后。
我关上笔记本电脑倒在床上,却因窥见世界上不曾了解的深奥之处而感到心情激动,没能立刻睡着。
如果朱音也加入YASUPRO,或许有一天会和伽耶一同出现在银幕上。由于刚看过的电影里出现了现实中熟悉的面孔,脑海浮现的光景格外清晰。
感觉——如果是朱音,说不定会很顺利。
那样一来,她就会离开,前往我无法触及的遥远世界……
不对不对,她不是说要拒绝了吗,在这儿擅自妄想什么呢。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裹住全身,硬是闭上眼睛。



第二天不是周末,但是有高三的毕业典礼,在校生放假。
我和朱音约在车站见面。正如她昨天所说,露出膝盖的牛仔褶裙配上暖色的七分袖罩衫,少女魅力尽显无遗。
“明明我这么努力了,小真琴为什么没打扮得可爱一点啊!?”
看到我T恤配夹克加牛仔裤的平凡穿扮,朱音发了火,真不讲道理。平时没人帮忙选衣服,我一直是这么穿的。
不过朱音的坏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坐上电车,提到这周新出了很多优质专辑,她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应,一起聊了起来。
我们在JR目黑站下车,从西口出站,沿又窄又陡的坡道往下走,途中便看到一座形状扁平的五层小楼。靠近屋顶的墙上,嵌着一块写有“YASUPRO”七个字母的金属板子,反射出春天午后时分的阳光。以业界最大规模的制作公司来说,这办公楼显得有些小巧玲珑。
朱音用门口的内线电话报上名字,过了五分钟左右,一个人影在玻璃门对面出现。
“朱音小姐!真是麻烦您今天特地过来。”
看到那个身穿奶油色西装的男子,我不禁因他的美貌打了个冷颤。光是从打开的门走过来的举止,便让人感到异样的姿色与香气。看到我,他微微睁大眼睛,破颜一笑。
“真琴先生也一起来了呀!初次见面,我是三栖野,很高兴能见到您。”
这名男性明明一举一动都像演戏一样装模作样,却丝毫不显得刻意,浑身上下笼罩在奇妙的气氛当中,仿佛唯独他周围的一切都发生在银幕当中。年龄也让人看不透。一眼看去好像是二十几岁,但模样莫名老成。
我和朱音被带到YASUPRO的二楼。
提起和艺人有关的事务所,我以前到访过位于青山的Naked Egg公司。这边同样是办公桌周围散乱地摞着宣传资料遮住视线,但人的数量和空气中的热量与Naked Egg截然不同。十几名员工各自接连不停地讲着电话:好的麻烦您了,非常感谢,哎呀这些是下个月开始一口气处理,没问题本人也说接下来是关键时期,我说你啊对方也有对方的情况,等等这我可不知道怎么昨天没早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调整安排后马上——
周围充满干劲十足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想直接感受一下这种气氛!”
朱音高兴地说道。
“以前没见过艺人制作公司里面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来的是这儿吗?以前肯定收到过各种地方的联系,愿意选我们真是荣幸。”
三栖野先生打心底高兴地笑着,带我们前往更里面的会议区。
“被很多地方联系过吗?我都不太清楚。”
朱音跟在三栖野先生身后走着,转头朝我问道。
“哦哦,嗯,有好几家……虽然我都拒绝了。”
我开始担心起来。
出道做偶像的事,朱音是打算拒绝的吧?总觉得她好像很起劲?虽然之前多次拒绝,但如果是大名鼎鼎的YASUPRO那可以接受——要是对方以为我们是这个想法就麻烦了。
来到会议区,三栖野先生再次向我低头致意,递来名片。咦?这和朱音给我看的名片不一样。职位相同,但名字是这么写的:
“水野智也 (三栖野冬弥)”
大概是察觉我的疑问,三栖野先生难为情地笑着说:
“哦哦,三栖野是艺名。最近换了新名片,把本名一起写上了。”
“咦,三栖野先生原来是艺人吗?”朱音睁圆了眼睛。
“过去做过一阵子演员。”三栖野先生腼腆地说道。这副美貌加上气质,说曾经是艺人的确让人信服。
“不过不适合自己,就转行做幕后工作了,但三栖野冬弥这个名字是总经理让我继续用下去。毕竟在这个业界,别管是经纪人的名字还是什么名字,能让人记住是非常重要的呀。”
“啊,抱歉,我不熟悉娱乐圈,完全不知道。”朱音道。
“没事没事,别在意!反正根本不出名,而且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之前的事了。有时候和自己负责的孩子的父母见面,能听他们提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过我,哎呀真是难为情。”
果然他年龄已经不小了,估计有四十几岁。之前听说是偶像的制作人,本以为会态度会更加贪心,但实际见面发现他性格爽朗,让人愉快,再加上是这种美男子,就算朱音被说服也能理解。
话说回来——
从刚才朱音就一直笑呵呵地和三栖野聊这聊那,呃,她真的是来拒绝的吧?
“三栖野先生您地位很高的吧?名片上写着董事呢。不过还同时做经纪人的工作呀。”
“地位没那么高啦,毕竟是平头董事。我们公司把制作和经纪人的工作完全区分开,不过有个组合从出道起一直由我负责,唯独那边是我和总经理坚持要求继续做经纪人的。而且我个人也不适合做管理职位,果然还是更喜欢现场吧。比如舞台上的热量。”
[译注:平头董事,日本特有的一种俗称,中文无此词。原文为“平取(ひらとり)”,是“平取締役”的简称。在日本企业的高级管理职位中,地位最高的“副总经理”、“专务董事”和“常务董事”一般负责辅佐总经理负责全面运营工作以及日常管理工作,且这些职位的人常具有代表权,不具备这几种头衔的董事通常俗称“平取締役”。]
“我懂!我也特别喜欢舞台。”朱音说着朝我看了一下。“小真琴的话不演出也没问题吧,感觉一直窝在工作室做音乐就能满足。”
“哦哦,嗯。其实组乐队之前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吗,但真琴先生已经很习惯舞台了吧。”
三栖野先生隔着桌子微微朝我探过身子,两眼放光。
“咦?不,还完全没习惯。”
干嘛让我接话啊?我只不过是陪朱音来的。
“虽然只在视频上看过,但站在朱音小姐这种天生的明星身边,而且是贝斯手,正常来说会被忽视。但真琴先生一直能保持存在感。本以为圣诞节演出的时候能和您聊聊,还挺期待来着……”
“啊,哦,抱歉……”
恭维我有什么用。
“对了三栖野先生,小凛和小诗感觉做不了偶像,但小真琴怎么样?”
身旁的朱音突然说这话,我瞪大了眼睛向她凝视。
“真琴先生吗,嗯——”
看吧,三栖野先生这不也为难该怎么回答吗!
“制作方面非常难,但是有潜力。”
“啥?呃,不是,用不着恭维我吧?”
“不,不是恭维。最近出现了不少非常美丽的女装男性活跃在各行各业,但偶像方面至今还没有成功的前例。您们知道为什么吗?”
“嗯嗯?这么一说还真是,为什么呢?”朱音皱起眉头。不是,你用不着考虑得这么认真。
“有好几个原因。但在我看,来最大的障碍是声音。”
三栖野先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喉结。
“所谓偶像,贩卖的是一种幻想,而女装男性这一幻想非常容易被打破,哪怕一瞬间让人感觉是男性就全完了。长相、体型以及举止总可以靠装扮解决,但嗓音很难调整。就算是虚拟艺人用的高性能变声器,也最多能处理说话声,想变换歌声就非常困难。目前的技术还无法实时创造出包括音高都很自然的女性歌声,这样一来,对偶像活动来说是致命的问题,因为最大的卖点便是现场演出。”
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不过用得着这么认真地考察吗?算了,毕竟是他所处的行业,就当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真琴先生能跨越这一障碍。”
“啥!?”
“原本音质就偏中性,而且高音部分的音域相当广,甚至能给朱音小姐配上方叠加和声。此外我有个推测,如果是误会还请见谅。您配下方叠加和声的时候,会改变音色来贴近朱音小姐的声音吧。”
我屏住呼吸,认真打量三栖野先生的表情。
“……啊,是的,呃,并不是误会。”
知道他听得这么仔细,我内心相当忐忑。
“如果和平常一样用偏低的声音唱,朱音的声音就太突出,我是有意换成相近的声音。”
“是这样吗——?”朱音睁圆眼睛。“完全没发现。明明是给我配的和声,抱歉呀,每次都只觉得和声配得很舒服。”
这种事能发现反而奇怪。三栖野这人,关注的地方不对劲。
“就是说能靠自己发出少女的声音。唱功不必多说,长相也有保证,女装男性偶像面临的困难都已经解决了。除此之外就是考虑面向哪类观众群体,主打怎样的表演风格,但是很抱歉,我们公司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但在我看来不必炫奇,只要走正统路线——”
“不对不对,那个,为什么还一本正经地往下说啊?”
我伸出双手打断三栖野先生热情的论述,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来,一只手捂住嘴。
“实在抱歉,自顾自说得太远了。”
“不,呃,那个……”
“真琴先生还没有成年,首先要征得您父母同意才行。”
“本人的想法呢!?”我忍不住大喊,连声音都变了调。“那个,我可不做偶像啊?真的不做。今天只不过是陪朱音一起过来的。”
三栖野先生一脸丧气地来回看了看我和朱音。
“——这样啊。哎呀,真抱歉。朱音小姐自己不感兴趣,但带真琴先生过来,而且提到这些事,我还以为……”
“我也是对三栖野先生认真的考察太感兴趣,忍不住听得入神。抱歉呀小真琴。”
说真的你们饶了我吧!
“不过完全没提起正常作为男性偶像出道,真不简单,不愧是小真琴。”
“咦?啊,不是,这——”
我朝三栖野先生看了一眼,发现他面色非常惶恐。
“的确。哎呀,实在抱歉。之前每次看到真琴先生穿女装的模样都太完美,结果只想到那个方向——而且我们公司以前没有过男性偶像的制作经验。”
“用不着道歉!这件事到此结束!朱音也是!来这儿不是要说我的事情吧!?”
“啊——对了对了,我是来正式拒绝的。”
朱音两腿并拢,挺直后背,看着三栖野先生说:
“所以三栖野先生,感谢您特意空出时间,但很抱歉我想专注在乐队上,而且对偶像活动没有太大兴趣。被您邀请我很荣幸,但是真的对不起。”
她坐着用力低下头。
三栖野先生为难地笑了。
“别在意,我们才是,不肯罢休地联系了好几次,朱音小姐实在太有魅力,怎么也没法彻底死心。”
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肉麻的台词却不让人扫兴,世上竟然真的存在这种男性。简直爽朗得让人害怕。
“然后吧,呃。”
朱音扭扭捏捏地眼神朝上看着他,继续说:
“虽然这么说非常自私。偶像的事不提,小真琴的事也不提,可不可以……拜托您做我们乐队的经纪人?”
我张大了嘴,朝朱音的侧脸看去。
既然不打算接受邀请,为什么还特地到人家事务所跑一趟——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三栖野先生小心翼翼地让脸上的笑容少了一分明快,而后开口:
“非常抱歉,这件事我做不到。”
也难怪,这回答理所当然。朱音脸上也没有特别遗憾。三栖野先生冷静地继续说:
“我们是娱乐界的制作公司,工作内容是销售艺人个人的魅力,或者说是以那个艺人为名的角色。如果说从手段来讲如何有效利用音乐,我们掌握的技术超过其他任何地方,但贩售音乐本身的知识却完全在能力范围之外。”
这是谦虚吧,我心想。毕竟连朱音都没发现我唱歌时在细微调整音色,这个人却能看透。
但,我立刻明白,他不是谦虚,而是坦诚。
“PNO的音乐很特别,不能让我们这种门外汉随便接手,请交给更能胜任的人。”
“……好的……对不起。……谢谢您的建议。”
朱音老老实实地答道,丧气地垂下头。
见她这副模样,三栖野先生微微翘起嘴角,补充了一句:
“当然,我们在音乐业界有很多门路。和音乐制作人或者唱片公司有意无意地提一下还是没问题——”
“太感谢了!”
朱音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
“没错!今天过来就是期待这个!牵线搭桥!”
我只觉得无地自容,用手捂住脸。你别说得这么直白……
三栖野先生笑逐颜开,笑声也很优雅。
“我也一样。为了搭上关系才不肯罢休地多次邀请朱音小姐。毕竟今后您说不定会改变想法,觉得试着做偶像也不错,我就不抱期待地等下去好了。所以也不必对我有太大期待。您们并不是说为了出道可以接受任何条件对吧?更何况PNO早已经开始参加商业活动了。”
“是的。我们想随心所欲地玩自己喜欢的音乐,所以在找完全不干涉具体活动又愿意接手所有麻烦事的人。不过如果比较熟悉音乐业界就最好了,在这方面能帮上忙。”
这一次,三栖野先生的笑容已经是忍不住的那种捧腹大笑,而我早已不敢直视他的脸。朱音脸皮这么厚实在抱歉……明明拒绝了邀请,却还让对方接受自己的任性请求……具体内容更是任性到极致。
“要是能找到那种人,我们都想招进公司来了呀。不过,我会找找看。”


“抱歉啦!今天一直让你吃惊。”
回家的路上,前往目黑站时朱音说道。
“哎,真的,吃惊的事情一件接一件。”
我疲惫地回答。
“三栖野先生看起来非常能干,要是愿意做我们的经纪人不是棒极了?我是这么想的,才不抱希望地提了一下,结果果然不行,不过说不定能搭上什么门路吧。”
“没想到你也在帮忙考虑经纪人的事情。”
“总不能一直把乐队的杂活全都推给小真琴你呀。”
“啊啊,嗯,也是。”
“再就是单纯想看看偶像的事务所是什么样,还想听听娱乐圈的故事。对三栖野先生本人也非常有兴趣!比如为什么这种超级美男子会做经纪人,还有会不会和自己负责的女孩有故事之类的,想着这些心里可激动了!”
朱音的语气和脚步都非常快活。
“嗯。那么漂亮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他说原来是演员。”
我拿出手机搜索“三栖野冬弥”,立刻查到了大量结果,一张张美到让人毛骨悚然的青年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有电影的宣传材料,还有采访报道等等,很多都是过去的老照片,图像模糊。由于是二十年前,发型和服装透着时代的差别,但可怕的是长相和皮肤的光泽和刚才亲眼所见的真人几乎没多大差别。
“真让人怀疑他是吸血鬼……”
走在身旁的朱音探头看着我的手机嘟囔道。我听了点头。
维基百科上也有词条,于是我查看他出演的作品一览。
“数量相当多,不过完全没当过主演呀。无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哪部都没听过。他自己说不出名,原来那种气质的演员都火不起来吗……”
“估计娱乐圈里全都是吸血鬼吧,吸血鬼算是及格线。”
朱音说着嘿嘿地笑了。
“但多亏三栖野先生转行到幕后,我才能认识他呀!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对我来说是不错的缘分,还能听到不少有意思的事,要不下次问问他演员时代的事?”
“啊——……还打算见面吗?”
这时我们正等待交通灯变绿,朱音愣了一下,朝我的脸看过来。
“……当然,还会见啊。他都说要问问音乐业界的人,而且还说有其他事也随时联系。”
那是客套话——不对,如果擅自断定是表面功夫,对三栖野先生很没礼貌。
“我和三栖野先生见面,有什么为难的地方?不会是觉得我可能真的考虑做偶像吧?绝对不可能呀?和粉丝打交道之类的我可做不来,太累了,我想专心玩音乐。”
“我是觉得绝对不可能,但实际见面聊过之后,那个……他人那么好,会说话又体贴人,朱音你好像也挺高兴的,多见几次之后,怎么说呢,就担心会不会被他拿花言巧语说服。”
怎么越说越觉得害臊得要死?为什么啊?
朱音的眼神变得像是发现了小鸟的猫,使劲把脸凑过来。
“说白了就是担心我会不会被他哄骗?小真琴你担心这个?”
“哄骗——嗯……是不是概括得太随便了……”
不完全对,但也差不多。毕竟是那种不得了的美男子,朱音也是女孩子,目前已经对他相当有好感。
“啊呀——小真琴竟然担心我这个!是不是可以拜托妈妈今晚点寿司了。”
有什么可庆祝的?
交通灯变成绿色,朱音立刻朝车站方向跑去,我也连忙快步跟上。
进站后穿过中央检票机,来到站台时我才总算追上。
朱音猛地转过身,带着灿烂的笑容说:
“不过不用担心!别看我这样,但用情很专一的!其他男人再怎么美貌也不会动心啦!”
“……诶?……唔,嗯。”
我只能呆愣地回应。
我明白,对音乐用情专一是吧。竟然有点担心她会被帅哥哄着转去做偶像,我真是太傻了。抱歉怀疑你。——明明只要这么说就好了,可不知为什么没能开口。
总觉得,在朱音笑脸的背后,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潜藏在幽深澄澈的水底,可水面反射的阳光太过耀眼,只能屏住呼吸眯起眼睛——就是这样的心情。
很快,朱音的笑容如幻影般淡化消散,随后列车滑进站台,在她背后缓缓停下。


回去的车厢很空,我和朱音并肩坐在座椅的一头。
“今天谢谢啦,小真琴。”
朱音伸了个懒腰说道。
“虽然也想和三栖野先生聊聊,但最主要的还是想和你说说话。”
“诶,我?为什么?”
“最近都没两个人单独说话嘛。”
“嗯?嗯,也是。有什么要说的吗?乐队的事?还是有什么烦恼?抱歉我没注意到。”
“不是有事才说而是想和你说话!为什么不明白呢!”
“啊,是,抱歉。”
……她为什么生气?
“以前我在铁桥下面咪呜咪呜地哭的时候,是被小真琴发现然后收留的吧?不好好照顾我可不行喔。”
“自称是弃猫,拿的吉他可不便宜。”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
“对了,以前我还没玩电脑音乐,刚开始弹吉他的时候经常去那片河滩练习,你也是吗?”
“嗯,初中时常去。毕竟不去上学,一直待在家里也觉得过意不去。说不定初中时好几次和你擦肩而过呢。”
“我是在比铁桥更上游的水泥那边练。啊对了,自行车道有小转弯的地方,每到傍晚是不是总有个转呼啦圈的大叔?”
“没错没错!一次转五六个!他身材特别好,动作又灵活,在附近挺出名的!”
“是是,穿的运动衫紧绷绷的。”
“另外经常看到有个姐姐牵着五只西伯利亚哈士奇散步,可爱是可爱,但感觉挺辛苦的。”
“啊,那个我也见过一回。到了六点左右有移动面包店开车过来——”
一时间,我们入神地聊起了在河滩的经历。
以前都没怎么注意过,但家离得近就有很多共同话题。比如常去的店,常走的路。虽然初中不在同一所学校但学区相邻,所以各种参观和活动的地点都一样。此外,我们还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发现了共同的熟人。小学时我和朱音去过同一家英语会话培训班,不过我只去了不到一年。据说是英国出生的老师俨然一副贵妇人模样,却经常接连说些糟糕的笑话,是个有意思的人,课外时说话很有趣。如果我再去久一些,说不定能在圣诞聚会或者什么活动上认识朱音。
在山手线坐过半圈期间,我们一直漫无边际地聊着这些小事。回想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花这么长时间聊音乐以外的事情是什么时候了,而且对方还是乐队的成员。
[译注:山手线为环状线路,按固定方向往复行进,运行模式分为“外环”(顺时针方向)与“内环”(逆时针方向),两种模式运行一周所需的时间均为60分钟左右。]
就算是我——也不只有音乐,至今有过种种经历,呼吸过各种空气,接触过各种事物,之前只不过视野太狭窄而已。
在池袋站下车时,对话像中途换气般自然地中断。
换乘下行方向的电车后,乘客数量一下子减少,横在我和朱音间的沉默不可思议地显得温暾。斜阳照进车厢,在坐席和地板上打碎,变成一串菱形的光斑。
很快我们就要到站。
这段奇妙又短暂的旅途即将结束,自己也不太清楚有没有目的和收获,不过一个简单的周末就要过去。
收获——大概有一点吧。比起见到三栖野先生,更让我高兴的是知道朱音连乐队的杂务都放在心上。
乐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得再多学会依靠别人,否则恐怕早晚要做不下去。
“要是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朱音忽然说道。
在她注视的车窗外,屋顶、街道树、阴云密布的天空混杂在一起,变成色调暧昧的细密条纹,不断向后延续。
“总觉得,现在这样子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朱音的话语轻轻倚上我的思绪,流向窗外,渐渐远去。
“但应该不现实吧。小真琴你呢,不会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
“诶?……哦哦……嗯。”
“就算独自一人也完全没问题。如果发现亮闪闪的东西,便会立刻冲过去。啊哈哈,原来小真琴比我更像猫吗。”
“不,这么说——好像也不是不对……?像拓斗先生的曲子,还有音乐节时的管弦乐伴奏,都是我擅自决定来着。嗯,应该多和乐队一起商量才——”
“不是乐队的事啦。”
朱音轻声笑了。
“不过,到头来也算是乐队的事吧。毕竟是小真琴你嘛,我也是这个样子。还有PNO,要是都能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说到这儿,朱音闭上嘴,突然伸出双手拿起我的右手,确认似地摩挲一根根手指,又翻过去用指尖描过手背上的筋脉与血管,我莫名感到心跳加速。
“肯定总有一天会结束呀。”
朱音注视着我的指甲。也许是因为阳光打下的角度,她的侧脸显得非常阴郁。
“……朱音?说什么呢,怎么会——”
“我待过的很多乐队都散了,所以什么事都容易往不好的方向想。不过呢,人都是这样,早晚会离开的。”
这,或许就像地球自转的速度在不断下降,或者几十亿年后月亮会落到地面上来一样,都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但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女该惦记的事情。
“我呢,这一年里一直很幸福。终于找到能认真起来的乐队,开始上学,也交到了重要的朋友,偶尔就不敢相信——会不会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一切都是梦,其实自己依然不去上学,校服连一次都没穿过,每天慢吞吞吃完早饭以后,去处仍然只有那座铁桥下面。有时我会想到这些。”
说完,朱音垂下头。沉默将我笼罩,四周凉飕飕的。
必须说点什么才行。
没事的。
一切都是现实。
我们不会离开。
心里想到些肤浅的话语,却像糖衣般在舌尖融化消失。
于是我放弃这些话,吐露出苦涩却又毫无掩饰的心情。
“……我也会想同样的事。”
脸颊上感到朱音的视线。在玻璃车窗另一边,架线柱的阴影以固定的节奏横穿过视野,仿佛钢琴卷帘上的一条条小节线。
“原本我一直独自一人,时不时做出曲子传到网上,也不知道谁会来听。后来运气太好才变成现在这样,但如今在自己的屋子里做音乐时,偶尔会忽然怀疑,一切会不会都只是个梦……之类的。”
或许,不该说是运气。
不属于我自身的那部分力量太过强大,让我不由得以为只是自己运气好,但那终究是其他人的力量。或许,应该称为缘分吧。
人与人的联系循环往复,于是我与朱音这个理想的歌手相识。像做梦一样。如果永远不会醒来就好了。但只要是在梦里起飞,总会飞舞到高空,扯断想象力的丝线,从梦中惊醒。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起飞,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地面。一旦有了翅膀,我们便抑制不住飞翔的心情。
这时,视野被什么东西遮住。
是朱音的手心。
不知不觉中,她的脸已经近在眼前。她猛地斜过身子,把脸凑了过来。看到那双眼中盈满不可思议的色彩,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朱音倏地伸手,抚上我的脸颊——
然后突然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我脸上的肉拧了起来。
“横横横横横——”
嘴角被她拽着,我发出了怪声。
“你,你汗什呃呢?”
朱音在很近的眼前咧嘴笑了。
“是确认没做梦!”
这办法够老套的。
朱音手指上的触感和体温,的确无比真实。
“来嘛,小真琴也掐一下我的脸蛋。互相帮助。”
为什么啊,自己掐去。虽然想这么说,但嘴上没法顺利出声,而且如果不动手,感觉要一直被她掐着不放。我轻轻抬起手,捏住朱音左边的脸颊。
她的笑脸变得像一块煮过头化掉的年糕。
“嘿嘿嘿。感觉怪怪的。”
这话我还想说呢。
话说我们在电车里干什么呢?肩并肩四目相对,捏着对方的脸蛋,冷静下来一想羞耻得要命啊?其他乘客都不住地往这边瞄。朱音好像也终于意识到有多难为情,满脸通红地放开手,双膝并拢把脸转回正面。
之后尽管明白不是做梦,我们还是感到不真实,只是一言不发地数着列车踏过铁轨的节奏,度过下车前剩下的时间。窗外,向晚的天空正愈发昏暗。我的脸颊和指尖依旧留有朱音微热的温度,轻声呢喃着什么。
我忽然觉得,要是还要很久才下车就好了。
明明朱音就在身边,却没有响起任何音乐。这段时间轻飘飘的,不带轮廓或是重量,却莫名让我愉快。
但车内的广播无情地告知站名,列车在站台摩擦着车身停下。
我们从座位上起身。
“要是小真琴家也住六丁目就好了。”
走过检票机时,朱音忽然说着先穿过自动检票机,小跑到车站的走廊,我用眼神追着那个背影。
她家在六丁目,我家在二丁目,两家之间夹着车站,方向相反。
“那样就能一起再多走一会儿。”
朱音转过身来笑着说。和以往不同,我竟能坦率地迎上她的视线。
“……也行啊,我送你到家。”
“诶?不过天还不太黑,而且没多远。”
朱音一脸吃惊,从出站口朝天上望去,表情还挺认真的。的确,太阳还挺高。
“不是说这个,我也想再多和你待一会儿。”
“哎呦。”
朱音的脸红了起来。
我也是,刚才说什么呢。不过毕竟是真实的心情,又没有别的说法。话虽如此,倒也不是有什么特别想和她说的。
“小真琴你,别这样啦。”
朱音两手到处乱扇,像聚在火边的飞蛾。
“别看我这样,今天可是一直很紧张的!好久没和你两人独处,而且音乐以外的事情聊了那么久,小真琴成分已经吸收得够多再多来的话要装不下了!能不能把这份温柔留到下次什么时候不然太可惜了!拜拜!”
朱音飞快说了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硬是道别后调转脚跟,转眼间从出站口跑远。
她这是干嘛……?
等到看不见朱音的身影,我也垂下肩膀,朝反方向的出站口走去。
可是朱音从视野中消失后,我意外地发现,自己也在紧张,肩膀和胳膊都僵住了。和女孩子单独出门,而且竟完全没聊音乐的事情,这或许让我下意识感觉到精神上的负担。如果真的送朱音回家,说不定在看到宫藤家宅第时精神便迎来极限,不受控制地唱起井上阳水之类的。
我们之间有音乐真是太好了。就算下次有类似的机会,还是和以往一样,聊音乐的话题吧。
只要有音乐,哪怕活到一百岁时我和朱音仍然在一块儿,也不会因为找不到话题而尴尬。
在向阳的廊台用煮豆做茶点,聊着弹拨片泛音(Pinch Harmonics)磨没了指甲,或是今年格莱美奖的面孔。想象那时我们颤颤巍巍又满脸皱纹的模样,我只能苦笑,却又觉得幸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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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呼唤天的声音



常言道,弱奏之乱乃心之乱。
估计大多数人都觉得没听过,也难怪,是我最近自创的。
演奏很大程度会受到精神方面的影响,特别是在节奏舒缓或是乐句悠长的地方。如果是华丽的独奏速弹或朗声唱到高潮,很容易靠气势一口气糊弄过去,而相对收敛的地方则更需要集中精神。
放到负责维持节奏稳定的鼓上,这点便更加明显。在旁边弹贝斯能立刻察觉,透过皮肤感受到不安定的味道。
三月上旬,在录音棚排练时,我感到诗月的鼓点中不整齐的步伐。这天的新歌是应伽耶毕业而写的慢歌,编曲以及朱音的唱法都很恬静,于是节奏组的凌乱格外显眼。
话虽如此,诗月毕竟是一流的鼓手,能很快重整步调,没过几小节便恢复以往的律动,所以朱音和凛子应该都没发现。
只有同属节奏组的我注意到了。
“……新歌,是不是哪里写得不好?感觉你敲的时候一直犹犹豫豫。”
到了休息时间,我追上到外面买饮料的诗月问道。
“咦!?不,哪有,真琴同学的曲子和以往一样棒极了!”
诗月急忙回答,然后重新转向自动售货机。
紧紧握住“咕咚”一声掉下来的瓶装饮料,她背对着我思索片刻,然后叹了口气垂下肩膀。
“……真琴同学真是的,对人家不想被发现的事情总是这么敏锐……可能是演奏时表现出来的。看来我还要多加锻炼。”
“不是,呃……?”
是不该问的事情吗。
诗月喝了口瓶里的水,等呼吸平静下来,下定决心直视我的眼睛说:
“今晚,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那天晚上,诗月打来电话。
拨过来时选视频通话好像已经理所当然一样,这样一来只有我这边关上摄像头也不太合适,于是直接接通。诗月穿着之前见过的那件非常有情调的睡袍,焦点对着胸口,我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才好。
可要是提出来,感觉又会被问到为什么那么关注睡衣,只好装作不在意。
“真琴同学,谢谢你空出时间。”
诗月说着,在屏幕上深深低头。
“啊,不过稍等一下,为了说话的时候能保持冷静,得在左右放上白熊卡列林和企鹅娜塔夏才行。”
屏幕上映出布偶的脑袋。
“真琴同学。”诗月的声音变得沉稳。“今天拿出没水平的演奏非常抱歉,明明练的是新歌。”
“没事。嗯……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的。……是家里人的丢脸事,所以本来不必和真琴同学说,但与乐队也不是毫无关系,尽管丢人还是说出来吧。……其实父亲又被发现出轨。”
她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
出轨。而且是“又”。
以前就听她说过,因为父亲出轨,夫妻关系濒临破裂。说是“又”,就意味着当时的纠纷姑且平息,但他又和别的女性——是这么回事吧。
“这……嗯,真不容易……和乐队有关是说?”
“以前父亲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但这次事情传到了母亲的老家,终于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事情越听越麻烦,但我还是不明白和乐队的关系。
“如果离婚,我当然是跟着母亲……‘百合坂诗月’和‘村濑真琴’在所有姓名占卜里都非常般配,可换成旧姓‘织野诗月’以后占卜的结果就变得非常不乐观!”
“这扯太远了吧?”
哪里和乐队有关系……?
“啊!对不起,刚才那个只对我是件大事。”
诗月一下子满脸通红,抱紧了企鹅。
“先不提名字如何,如果离婚,母亲恐怕会搬家,回到织野老家所在的藤泽。”
“藤泽啊,湘南对吧?好像……相当远。”
到我们高中的路程估计要花两个小时左右,每天这样可吃不消。
“如果提到转学之类的事我会坚决反对,要是和真琴同学分开绝对受不了。”
诗月两手握紧拳头,精神百倍地说着,又立刻垂下肩膀。
“可是如果只有我租房子留在东京——就只能和母亲分开,做不到两面兼顾。”
“哦哦,嗯,和你母亲。”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虽然犹豫该不该问,但感觉最好能知道,于是慎重地斟酌用词:
“你和母亲关系不错吧?那个,虽然有段时期乐队的事遭到她反对吵过架,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吧,太好了。”
“不。关系并不算太好,而且我不记得她向我道过歉,所以吵架还在继续。只是她不再多嘴而已。”
诗月语气冷淡。
“不过从花道家的角度来看,我对她感到尊敬。母亲是我的目标,比母女关系更重要的是师徒。”
正常来说应该反过来,更重要的是母女关系吧?
“所以,父母之间关系再冷淡也没关系,只是希望他们别离婚。”
她这说法也够过分了。
“以前就觉得,你对父亲,呃,好像不怎么……”
“是的。那个人没有一点值得尊敬的地方。”
这话你没当面说过吧?要是听自己的孩子说出这话可要哭了。
“然后呢,我也不能一直袖手旁观,就想和父亲的情人见面,把事情解决。”
“啥!?”
我忍不住大喊,声音都变了调。情况变化太快了。和父亲的出轨对象见面?到底要说什么?
“诶,难道说拜托对方分手?”
“要是那样能简单解决问题倒还好。分手费之类的……我也没存太多钱……”
对话越来越现实了。
“不是,也用不着诗月出钱……应该当事人来付——不对,不是说这个,我明白你担心,但这不应该是你父亲想办法吗?”
“这次出轨也有我的原因。”
“咦?”
“父亲的那个情人,是准备高中入学考试时给我找的家庭教师……”
“呜呃。”
我又发出了怪声。
这——怎么说……真够复杂。
“不是陌生人。所以才会去见面是吧。嗯。”
“岂止不陌生,她对我还很亲切。如果我不选那么难考的高中,父亲也不会认识那个人,所以我也有责任。”
“不不不我觉得完全没责任。”
不然按这个道理,那中东地区的纷争还有全球变暖都要变成诗月的错了。
“呃,既然是家教,那和你母亲也见过面吧。这还敢搞婚外恋吗,真有胆量。”
知道对方的妻子是那种强势的女性,一般人都会怕得不敢乱来吧。
“老师一次都没见过母亲。”
“明明是家教?是到家来教你的吧?”
“是的,但母亲很忙,经常不在家。而且她对我入学考试的事完全不关心,甚至觉得不上高中更好,能有更多时间练花道。”
真可怕。这么一听我再次体会到她的家庭环境不得了,真亏她能正常长大。
“所以考试相关的事情都是由父亲安排,包括每次和老师沟通。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才变得亲密过头。”
唔。
现在看来,情况和刚听说她要直接去见出轨对象时想象的场面差别相当大。尽管如此,果然还是觉得这不是诗月该做的事情。不过双方互相认识,应该不用担心事态向险恶的方向升级。
“然后已经和她说好了,明天放学后见面。”
“明天?动作真快啊!”
“一直在考虑该怎么说,结果新歌进不到脑子里……那首歌,不是直白的毕业歌吗,然后想起自己毕业的事情,怎么都会联想起老师……啊啊抱歉,好像怪罪真琴同学一样。”
“没事,倒不用在意这个。”
见面后要说什么呢,这疑问一直在脑子里盘旋。
话虽如此,我又没理由继续深究,只能祝她好运吧。本以为如此,可诗月在屏幕里猛地把脸凑近说:
“真琴同学,能陪我一起去见老师吗?”
“啥!?”
我吃惊地挺起身子,结果靠在枕头上的手机也跟着“啪嗒”一声倒下,慌忙捡起来后,屏幕上是诗月比刚才更心切几倍的面容。
“因为不知道见到父亲的出轨对象后该说些什么嘛!”
“我就更不知道了呀!?”
“真琴同学,那个,对出轨很熟悉吧……?”
“才不熟悉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另外我觉得为了将来婚后的生活考虑,应该提前了解出轨以后会遇到这种麻烦事。”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不是,我也没必要知道……只要不出轨就行了……”
“不会出轨是吗?真琴同学会对着戒指发誓绝对、绝对不会出轨是吧!?”
“戒指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嘛,结婚戒指可能也有见证这种协定的含义。
“这事和我没关系吧,出轨的又不是我。”
“如果绝对不会出轨一心一意清清白白的真琴同学愿意陪我一起去,问题一定能顺利解决。”
“这实在太牵强了吧……?”
“总之就是希望真琴同学能陪我去!理由是什么根本无所谓,单纯是现在想任性一下!”
诗月满脸通红地大声嚷嚷。你也用不着说得这么实在。
“啊,我可不是说要穿女装过来啊?要是担心这个——”
“才没担心呢。肯定按平时的穿扮去啊。”
“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啊啊啊啊啊糟糕。一吐槽就被诱导了。



第二天刚放学,我和诗月约在校门口见面。
虽然这天没有排练,但朱音和凛子两人的班级就在诗月隔壁,注意到她急急忙忙准备回家便跟了上来。
“今天!呃,我要和真琴同学两人谈很重要的事!仅限今天要包下真琴同学!”
诗月赶忙向两人宣告。
“那要听过情况再判断。”凛子摆出好大的架子。
“我总是在回家的电车上独占小真琴,只有一天就不在意啦。”朱音从不同角度摆起架子。
“虽然家里人的丢脸事不能细说……”诗月扭扭捏捏,不住地瞄着我嘟囔:“不过是为了彻底清算出轨的事。”
“干脆细说吧!不然糟透了!要莫名其妙闹出误会!”
“我倒觉得没什么误会,村濑君的确容易见异思迁。”
“看吧立刻就变成这样!”
“明明成员齐全,可遇到优秀的贝斯手就乐颠颠地去邀人家,怎么看都是见异思迁吧。”
“唔呃……”
真没法反驳。和那件事没关系——可不触及诗月的家庭问题又没法解释清楚真的没关系……
“等下等下小凛,乐颠颠邀请人家的结果也是小真琴被赶出去了呀。”

“唔,这么说也对。”凛子装模作样地抱起胳膊。“出轨的是村濑君,因为出轨哭的也是村濑君。怎么回事呢?”
“我还想问呢!”
“总之今天真琴同学是我的东西!”
诗月伸手环住我的胳膊,用力朝校门外拽去。
“记得买礼物呀!”
“如果对方也未婚的话就宽大处理。”
听着两人暖心的话,我和诗月前往车站。
在站台等电车时,诗月面色奇妙地问:
“和对方见面前想先确认一下,真琴同学,呃,就是……对出轨是什么看法呢?”
“啊?”
总觉得诗月从昨天起发言就一直出乎意料,思路已经跟不上了。
“根本没想过啊,就算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请现在考虑!”
“为什么考虑这个。我也没和谁交往过,没法想象啊。”
“没和人交往过吗!?”
为什么你满脸笑容又问了一遍?我没有女性经验很有意思吗?少管我。
“那,那,就当是假设!假设,对,用具体的人来考虑可能更容易想象,比如说,只是假设啊,就当是我和真琴同学交往,然后我出轨——”
诗月的声音越来越尖,脸红到了极点。
“——是不可能的!我绝对不会出轨!”
“怎么了这么突然,冷静点。”
“是真的!相信我!”
虽然现在带着哭腔拽着我不放,但先让我假设的也是你吧。
“不是假设吗,我根本就没想过你会做那种事,别担心。”
“真的吗!”
能不能别在车站吵闹啊,其他乘客都在往这边看呢。
“那,只是假设,虽然绝对不可能,但如果我出轨,真琴同学会怎么想?”
“嗯,不,毕竟——”
毕竟是每个人的自由,也没办法。我本想这么说。
但,话没能说出口。
想象诗月和谁亲近时,那副光景便在脑子里的什么地方被卡住,无法顺利浮现在心头。这什么情况?
“怎么了真琴同学?”
诗月扭身打探我的表情,嘴角似乎在隐约往上翘。
“没事,呃……总觉得,该说是很难想象吧,一想心里就乱糟糟的。”
笑意在她整张脸上扩散。
“这样吗。嗬,连真琴同学也是这样,嗯。”
哪里可笑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情绪说变就变。以后谁成了诗月的恋人估计相当辛苦。


我们在第六站下车。记得这里是离诗月家最近的一站。
和对方见面的地方是开在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店。看见一名短发女性坐在僻静处的位置撑着下巴看手机,诗月小声说“找到了”,然后快步靠近。
对方也注意到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招手说:
“诗月,好久不见。”
她戴着无框眼镜,身穿高领毛衣配牛仔裤,打扮清爽朴素,但身材相当好,充满大人的魅力。年龄看起来是三十岁前后吧。
“风间老师,久违了。”
诗月郑重地说着微微低头。
注意到我,那名被称为风间的女性面露意外之色。见此诗月向我伸手介绍道:
“这位是村濑真琴同学。是我的,呃……是保护我的人。”
这么说她能听懂吗?不过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跟来,可能确实不好介绍。
“真琴同学,这位是以前担任我家庭教师的风间光穗老师。”
“初次见面……”
搞不清楚该用什么心态和她接触,于是我先低头打招呼。
“初次见面,我姓风间。你是诗月的男友?”
距离突然被拉近。
“不,不是的。是乐队成员。”
“真琴同学!为什么立刻否认!这时就该先承认,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明明我连自己是来干什么都没个把握,突然讲这种策略也是难为人。
“就是说关系超过朋友,但还不是恋人?上同一所学校吧。”
光穗小姐看着我们的校服外套说道。
“看你在高中挺开心的,太好了。”
“是的!每天全都是开心的事情!”诗月铆足了劲回答。“真的是老师的功劳,因为当时选的志愿学校对我来说很勉强,如果没考上也不会认识真琴同学,人生只会一片黑暗。”
一片黑暗是夸张了吧……?按诗月的器量,无论在哪里肯定都能超过平均水平。
“是诗月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啊,不过能帮上忙我的确很高兴。”
“当时我完全没意识到老师的讲解有多细心。这次冬天和准备考我们学校的孩子开学习会,明明我成绩不好,对方却说我讲得非常简单易懂,其实我只是在模仿老师的做法。”
“诶——是吗?那我就更高兴了。最后考上了吗?”
“考上了!真的完完全全是老师的功劳!”
“难道不是诗月适合当老师吗?要不要朝这个方向努力一下?啊,不过要继承花道来着?”
“与其说继承,不如说想开创自己的流派,不过还有其他打算做的事——”
两人和和气气地聊了起来。
店员过来点单,我点了牛奶咖啡,诗月和光穗小姐点了分量十足的蛋糕套餐。桌上的红茶散发香气,还摆着柠檬馅饼和巧克力蛋糕,家教和学生谈论往事的温馨空间就此形成,而我在角落里缩起身子小口喝着牛奶咖啡,怀疑她们到底在干什么。
不对,呃,她不是因为父亲出轨的事来交涉的吗?
我打探着诗月的侧脸,全力传送意念。看两人聊得非常愉快,插嘴实在不识趣,于是没法出声。
当然,诗月没能领会。我又不会超能力!
到头来,只能老老实实等待对话转向那个方向。
“——敏夫先生好像想让诗月往花道以外的方向发展呀,为此没少和我商量升学方面的事。比如那所高中水平怎么样,要去出名的私立大学升学率有多少,就职时能有多大优势等等,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
听到父亲的名字,诗月的眼神立刻变了。
“对了老师,我差点忘了正事!”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请和父亲分手。”
之前偏到那么远的岔路上,可谈到正题时直接得出奇。
“啊——嗯。……叫我来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吗。”
光穗小姐苦笑道,喝光剩下的红茶。
“嗯,会分手的。被发现就差不多是时候了呀。”
事情这么顺利,反而让人有点泄气,诗月也一脸茫然。
“咦,真,真的可以吗,这么痛快。本以为老师会大哭大闹,所以才带真琴同学来当保镖的。”
“……就算你对我有这个期待……”
“反正是借口,不用在意!要是真的闹起来我会保护真琴同学的!”
既然都不打算隐瞒,那根本没必要找借口吧。
“关系真好呀,好羡慕。我也想在高中的时候谈一次这样的恋爱,可现在已经是个大妈,只能尝到这种不检点的恋爱。”
我倒觉得她还很年轻,远不至于自虐地自称大妈,但更重要的是进一步深入主题让人心情沉重。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嘴角,然后侧眼打探诗月的表情。
“……和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诗月用控制着抑扬的声音问道。
“难不成来做我家教的时候就已经——”
“不是不是。”光穗小姐苦笑着摆摆手。“记得那时候敏夫先生正在为六本木的俱乐部里的姑娘花大钱。和我是诗月考上之后,到现在一年左右。”
这人坦白得实在痛快。
“从外资企业离职以后,我一直没工作游手好闲,也就偶尔在俱乐部打打工。存款就快花光的时候,敏夫先生来问我要不要做家教。但诗月你考上以后不是又要失业吗,正发愁怎么办的时候,敏夫先生找我说每个月的学费会继续付,虽然实在过意不去,但又没法拒绝,然后嘛,就拖拖拉拉成了那种关系。”
她说得好像没当回事,但听着只觉得现实至极。诗月叹了口气说:
“恩师和父亲——您知道我听说这件事时受到多大打击吗?”
“虽然觉得对不起你,但当时缺钱,该说是顾不上这些了吧。”
“请顾着点啊!况且说到钱,既然知道对方有家室,要是打官司毫无疑问要输,肯定要付精神损失费吧!?”
诗月似乎渐渐克制不住语气。
“敏夫先生说是老婆自尊心强,怪罪的时候肯定全都冲他去,彻底无视情人。”
“……我父亲……简直无可救药了……”
我在心里举双手赞成。
“是吧,还挺渣的。”
光穗小姐也咯咯地笑着说道,这人一样没救了。
“老师也是,明明能找到很多更优秀的人,为什么是父亲这种男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吧?”
闻此,光穗小姐脸上稍稍出现了一点认真的表情。
“诗月,你不懂你父亲呀。”
诗月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意思?”
“敏夫先生是个很棒的男人喔。情人不是换了又换吗,光有钱的男人可做不到。”
“刚才老师也说他是人渣吧……?”
“人渣和有魅力不矛盾嘛。”
听了光穗小姐的话,诗月睁大眼睛,一时间无话可说,然后感慨不已地嘟囔道:
“……我懂……!”
喂,刚才你是不是朝我瞄了一眼?我看错了?
“而且,诗月你喜欢母亲吧?”
“喜欢——倒算不上。她身上有很多我接受不了的地方。但贯彻到底的审美观和对自己的严格要求都让我尊敬。”
这措辞怎么想都不该是对母亲的看法。光穗小姐淡淡微笑着继续说:
“敏夫先生是这样的母亲选择的丈夫啊,而且和她一起把诗月你培养成现在的好孩子。除了钱以外当然还有很多其他魅力。”
“这么说也是……”
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特地听她父亲的出轨对象讲两人的情事?
“所以对我来说也不想分手,哎,不过没办法。”
光穗小姐站起身,拿起账单。
“我会和他划清界限的。那,诗月拜拜啦,好久没和你聊过,今天挺开心的。”
“啊,是我找您来的,钱我来付——”
“不用不用,反正我钱包里都是敏夫先生给的钱。”
说完,光穗小姐悠然走向前台。


“……今天真的抱歉,让你陪我过来。”
离开咖啡店等电梯的时候,诗月在身旁小声嘟囔。
“没事,嗯,我又没帮上忙……”
之前和朱音一起去艺人事务所的时候,我就基本毫无意义地跟着跑了一趟,今天更是如此。自我介绍之后一句话也没和光穗小姐说过,真的是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之间奇妙的沉默让人难耐,于是我开口道:
“……要不要去哪儿玩?难得一起出来。”
“可以吗!?”
诗月猛地转身问道,简直要抱上来了。
“不是,你看,光办完事情就回去,总觉得一整天都白费了。”
“呜呜呜呜,是呀,抱歉……”
“啊不是我没责备你。”
“那,要不要来我家?离这里很近的!”
“诗月家?”
“是的。很久之前就想让真琴同学看看我插花。”
这——其实我也一直想看一次。
我们先去了车站大楼一楼的花店。环视着店内满目琳琅的馝馞花卉,诗月的眼神中同时带有猎人的严肃与孩童般毫不遮掩的期待,待在她身边,连我都没由来地感到情绪高涨。
“是在普通的花店买啊?没有专门面向花道行业的地方吗?”
付过钱后,等待店员包装时我问道。
“在市场采购的时候更多,但无论在哪里买,花一样是花。”诗月笑着说道。“我也喜欢在街上的花店买。枝叶类的东西种类不全,选项有限,但怎么说呢,能感受到店家的意图吧。”
离开车站大楼,前往住宅区的路上,诗月忽然在坡道的路边蹲下。
“是阿拉伯婆婆纳!好漂亮。”
紧贴在水泥缝隙间繁茂生长的草丛里开出蓝色的小花。诗月毫不害怕地伸手将其全都拔了出来。
“诶,这个?要拿来用?不是杂草吗?”
“无论长在哪里,花一样是花。”
诗月的笑容深深刻进我的胸口。
百合坂家是座远超出我想象的豪宅。穿过造型闲寂的大门,便看到铺着砾石的宽敞庭院。院子里有精心修剪的繁茂树丛,砾石上一块块间断的踏脚石通向正屋的玄关。光是左手边另建的屋子,规模也相当于普通人能想象的那种带庭院的独栋住宅,至于正屋的大小,环视一遍还是很难估计。
尽管心里发怵,我还是跟在诗月背后穿过院子。
在玄关侧面,有名满头白发的男性正在保养铲子。
“哦哦,大小姐您回来了。”
他身上穿戴长靴、劳动手套和工作服,估计是园艺师吧。
“我回来了,城岛先生。”诗月道。“母亲回来了吗?”
“刚回来不久。”
她母亲在家吗,我开始紧张了。园艺师朝我看过来,默默行礼后继续自己的工作。
玄关处的三合土地面宽敞得要命,我脱下鞋,踏上木质地板。
不愧是花道家的住宅,玄关两侧自不必说,走廊途中也摆着陈列架,上面放有花盆,每一盆作品都很有品味,让人心情平静。跟在诗月背后走着,感觉心中的紧张也慢慢缓解。
可是在走廊里不知第几次转弯时,与迎面走来的和服女性不期而遇,我心里的紧张感再次达到顶点。
是诗月的母亲,过去我曾见过她一面。或许是因为在自己家,她没有扎起头发,相比上次显得年轻很多,容貌中能看出几分诗月的影子。
“母亲。”
诗月的声音也略有些僵硬。
“我回来了。抱歉,突然招待真琴同学来家里。”
诗月的母亲严厉地向我看过来。讲评弟子的作品时,她一定也是这副眼神吧。
“请慢慢坐,不必拘谨。”
她殷勤地说着低头。
“打,打扰了。”
我只能愣愣地回应一声。
接着,她注意到诗月手里的花束。
“我想给真琴同学看看自己插花。”
听了诗月的话,她母亲轻轻点头。
“切记要拿出不给本流派丢脸的作品。”
母亲对女儿说的竟是这种话。比起母女关系更重要的是师徒——看来这说法毫不夸张。
“用菖蒲号房间吧。”
说完,她朝我们来的方向走去。
我被带到一间十二叠大小的日式房间,午后的阳光透过拉门深深打进屋内,造型朴素的凹间空荡荡的,估计之后会摆上插花。
诗月在地上铺开一张大垫子,摆开插花材料、剪刀、水桶、插花容器等等,然后挺直后背摆正坐姿,两手放在地板上低头致意。
“那么,请多指教。”
“诶?……啊,唔,嗯。请多指教。”
不知道该待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看。感觉待在正面的话诗月不好动手,于是我退到隔扇旁坐下。
一时间,诗月只是定睛看着铺开的插花材料,一动不动,静谧的姿态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明白她在做什么。虽然完全不懂花道,但一切创作活动中,在身体行动起来之前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段。这是在构思。
不久后,诗月忽然浮起身子,姿势变成半蹲,将花插放在盆底,静静注水。她拿起带白花的大束枝叶,挑出细枝剪掉,用柔和的动作掰弯,理成曲线立在花插上。
接着,是正中间的花冠带着淡淡红色的黄水仙沿花枝而立。最后,群生的阿拉伯婆婆纳被她散放在水边,从容器边缘稍稍探出头来。
每个步骤的举止都婀娜优美,没有哪里让人感觉像事务性的程序。我甚至觉得听见了铃声。
整体的调整结束后,诗月呼出一口气,恢复端正的坐姿,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屏住呼吸。
“感谢您的欣赏。”
诗月深深行过一礼,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今天买到了枝势非常好的荚蒾,所以主题是‘呼唤春天’。而且阿拉伯婆婆纳也是早春时开花。怎么样呢?”

我没能立刻意识到她是在问我。
“……真琴同学?”
“诶?啊,啊啊,嗯。……呃,非常——”
说到这儿,我怎么也想不出接下来的话。
细枝从广口盆描着柔和的螺旋伸向空中,纯白剔透的花朵一团接一团在弓着腰的叶子上浮现,仿佛由还没化完的冬雪变化而成。带颜色的水仙共有三朵,一朵仰头探寻阳光,一朵忧郁地低头,还有一朵留恋地回首。阿拉伯婆婆纳惹人怜爱的蓝色想要从水面站起,充满朝气。
呼唤春天的声音,我的确听到了。
“——好厉害……真的。”
词语也太贫乏了吧,我对自己感到绝望。在我心里,想不出什么话语来称赞花的美丽与强劲。
但诗月柔和地对我笑了。
“是的。我自己也觉得做得相当不错。”
她麻利地收拾好工具,把容器挪到凹间。午后的阳光照进采光的小窗,刚好打在水面,亮起温和的色彩。
“花道呢,有很多流派和样式。”
诗月和我一样注视花盆,嘴上说道。
“但我觉得最重要的东西不会改变,那就是生命力。思考要如何表现花朵活力中蕴含的美。所以,虽然是空间艺术——但我觉得也有时间艺术的一面。”
时间艺术。
诞生,启程,迁移,扎根,绽放,最后终将消失。
就像音乐一样。
“所以,那个……”
诗月支吾的声音中慢慢渗出感情。
“在我心里,喜爱花的心情和热爱音乐的心情无法分割——所以,呃,作为PNO的鼓手,今后一样会多加磨炼技术,但对花道果然也是认真的,真的想以宗家为目标,这不是用情不专,而是两方面都尽全力。”
“……诶?哦,嗯。”
知道了诗月为什么这么心切,我有点泄气。
“没事……嗯,这我还是明白的。”
“真的吗……?”
被诗月定睛凝视,我不由得别开视线。
“一开始我就明白。从第一次见面——不对,是从见面之前。我是看到装饰在学校玄关的花才知道你的,当时看到后立刻明白:这人会为了花拼尽全力。所以,呃,看到第二份束手束脚的作品非常失望,又因为再后来那份精心制作的插花感到陶醉。而且比起鼓,我是先因为花被你吸引的。”
诗月脸色微微发青后泛起大片红潮。
“真,真琴同学,刚,刚才的,”
被她猛地逼近,我吓得撞上背后的隔扇。
“刚才的话请再说一遍!”
“诶?为了花拼尽全力?”
“再后面一点!”
“看到束手束脚的作品失望——”
“更后面!”
“看到精心制作的插花陶醉——”
“还差一点!”
“因为花被你吸引”“啊啊啊啊再来一次!再和我说一次!”
我们俩额头都要贴上了,别离这么近大喊大叫的,耳朵好疼。
“我是因为花被你吸引的,呃,那个,当然听过鼓之后也——”
“天呐太幸福了,插花和鼓都无所谓了,今后我的目标就只有新娘!”
刚说好的尽全力呢?



第二天午休是我最先到音乐准备室。和小森老师一起吃午饭时,因为体育课换衣服耽误时间的诗月、朱音和凛子一同进来。
“啊,真琴同学,昨天的事非常感谢!”
诗月立刻坐到我旁边,快活地说道。
“后来母亲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再带你去,好像是想正式打个招呼。”
“什么事什么事?”
朱音来了兴致。
“你们两个昨天干什么去了!?去了小诗家?”
“啊啊,那个——”
也不能说情人如何如何的。我刚犹豫如何解释,诗月马上在旁边回答:
“不用担心,出轨的事已经彻彻底底地解决了。”
凛子眼中静静浮现怒火,话里带刺:
“我这里还什么都没解决,赶紧从头解释清楚。”
“出轨?怎么回事?我能听吗?还是说最好回避,留下当事人单独谈?”
连小森老师都一脸起劲,说真的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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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马卡龙狂想



有时候我就想,白色情人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情人节可真好,要送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巧克力。白色情人节就不一样了,糖果,棉花糖,饼干之类的,甚至还能送食物以外的东西,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买什么了。”
三月十二号晚饭时,饭桌上提到白色情人节,于是我抱怨道。
“参考下孩子他爸呢?”母亲端着盛味增汤的碗,撇了父亲一眼。
“有什么好办法吗?”
父亲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对不住我没钱——就拿这话道歉。学生时代是这么干的。”
“这不完全没用吗……”为什么还说得一脸得意?
“但不管怎么说我可是用情专一,只需要和孩子他妈一个人道歉就完事了。”
“就说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吧?”
“那,真琴你收了几个人的巧克力?”
“嗯……呃……”
“喂喂收到那么多吗,都没法立刻数清了?”
“乐队的人都送了所以是四份,还有班上的女生把多余的人情巧克力全都塞给我……啊,还有两边隔壁班的,那些算不算啊?”
“嘁!给所有人都买路易威登然后破产去吧!”
和亲儿子说这话合适吗?
“今年我要带孩子他妈去银座的希腊餐厅,就是因为用情专一才能奢侈一下,羡慕不羡慕?”
“羡慕……嗯……?”
“我只是在成城石井买了500日元那款巧克力熔岩蛋糕。”
母亲一脸平淡地说。
“我们俩只不过是找借口去吃好吃的!”父亲道。
这两人都快到庆祝银婚的年头,夫妻关系依旧和睦。要说羡慕也没错。
“之前都说好了,我陪你去买。”姐姐开口。“到时候告诉你怎么选回礼能尽量提高性价比。”
听到这话,父亲又多嘴来了一句:
“结婚登记表怎么样。纸是白的,正适合白色情人节,而且在区政府能免费领到,性价比最高。”
“这事你实际干过结果被我揍了吧?别怂恿儿子。”
这夫妻俩关系实在和睦,不过我已经不羡慕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姐姐一同去了百货商场。
刚进店里,便看到向导柜台旁边的架子上放着“白色情人节特辑”这种应景的传单。姐姐从上面拿起一张给我看。
“这些能参考吗?”
“诶……上面不都是珠宝或者手提包吗,和我扯不上关系啊。”
“也是,毕竟这传单是为了让人多花钱。过去是说白色情人节要按三倍回礼,不过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嘴上这么说,坐电梯时姐姐还是仔仔细细地把传单看了一遍。
“啊哈哈。‘回赠意中人的经典礼物!为您特别的人送上雅致的内衣’,谁觉得经典啊?小真,选这个怎么样?”
“才不要呢!送内衣肯定被人当怪胎,搞不好乐队都要解散。”
“这上面说‘纯白布料上点缀心形的设计,无论怎样的女性都会喜欢’。”
“姐,要是你在白色情人节收到男人送的内衣,会怎么想……?”
“恶心死了。”
她这么说实在有点过分,可不能让内衣厂商听到。
“要是男友立刻分手,不是男友就报警。”
“至于吗?”
“内衣尺寸不合身就没法穿,可要是合身又要怀疑他怎么知道的尺寸。”
“哦哦,嗯,也是。”
“小真你也注意点啊,不合身的胸罩戴着对身体不好。”
“我根本就不戴好吗!?”
周围这么多客人呢,能别随口说这话吗?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地下的食品街,来到西式点心卖场。尽管比不上情人节的时候,但人还是相当多。不知是不是错觉,看起来平时和点心无缘的高龄男性有些显眼。
“你从班上的女生那儿收到了一堆便宜的?”
“嗯。大袋装的那种。”
“那些买三袋Country Ma'am解决就行了吧?”
“最好是这样。”
“再就是乐队的四个女生了。”姐姐说着环视点心卖场。“对了,你知不知道白色情人节时按回礼种类有不同含义?”
“……这倒不知道。”
“比如说——”
姐姐拿出手机开始搜索。
“饼干代表‘我们做朋友吧’。”
“诶,那不就没法和喜欢饼干的女生两情相悦了吗,好可怜。”
“巧克力代表‘我和你心意相同’。”
“因为回赠同样的东西吗。算是……无可非议吧。”
“棉花糖代表‘我讨厌你’。”
“咦!?为啥!?”
“谁知道,估计棉花糖业界没给日本白色情人节联盟交保护费。”
姐姐时不时就这么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估计是女性杂志的编辑随便想的,不过现在网上都能搜到,棉花糖算是被谣言害得不浅。”
“算了别管了,反正我们也没办法。”
“内衣代表‘有所企图’。”
“那还用问!没企图反而更可怕!”
我终于开始烦了,扔下姐姐开始在卖场逛起来。Godiva,Yoku Moku,Gramercy New York,BEL AMER,Morozoff——光彩绚丽的店铺连成一排。
凛子,诗月,朱音,还有伽耶。四个人要么是手工制作,要么是买了昂贵或是稀奇的品牌,送给我的巧克力都相当不错,而且多亏了她们四个,视频也赚到不少钱,回礼得有一定水平才行。
可是望着玻璃柜里摆放整齐的甜美宝石,我不禁觉得:
贵得要死。
名店的巧克力都是这个价格?一盒只放八个,价格却足够租一个小时录音棚——不对,这么换算也没意义。
“……送吉他弦之类的消耗品她们会不会更高兴啊……”
我嘟囔出真心想法,被后面追上来的姐姐听到了。
“都说过暂时先忘掉音乐的事啦。要是圣诞节她们还能接受,这次可是白色情人节。”
“可看了这个价格,怎么都会怀疑性价比。比如用同样的钱买乐器用品、专辑或者乐谱之类的。”
“我说啊,再怎么乐痴,晚饭的时候给你端一大碗吉他拨片让你吃,你怎么想?”
“……是我错了……”
我顿时垂头丧气。
“那,一共四个人,要有差别吗?”
“诶?”
“就是单独给中意的女生选份特别的。”
“不用不用,况且也没什么中不中意的。她们也是当人情——嗯,怎么说,就是友情巧克力的感觉,估计没把我当男的。”
姐姐听了瞪大眼睛盯着我。怎么了,我说什么让她生气了?
不久后她长叹一口气,嘀咕道:
“……我是真心觉得可怜。”
“为什么?人情巧克力也好友情巧克力也好我都收到了,已经够高兴,也不至于被同情——”
“没说你。”
“哦……”
姐姐的表情真的非常冷淡,我想继续追问,但又有点害怕,不敢深究。
“算了,尽量让你买够贵的,做好心理准备。四个人都送同样的东西,可以吧?”
“……嗯。”
“唔,这样的话。”
姐姐在众多顾客走来走去的过道正中间停了一会儿,环视整个卖场,不久后小声说:
“就选Hermé吧。”
她带我来到“Pierre Hermé Paris”店里。玻璃柜里是小巧的圆形点心,像五颜六色的扁平硬币一样依次排开。
“……马卡龙?”
“如果是自己,很少会买这个吧。”
的确,在便利店基本见不到,一看就觉得高档。
我一共买下四盒,每盒三个。就算这样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姐姐强烈推荐说“没有女生会讨厌马卡龙!”
既然能保证大家开心,就当是好事吧。
回家的电车里,每次看到我手上拎着的纸袋,姐姐好像都忍不住笑。有什么好笑的?我买高级点心一点也不协调是吗?



第二天早上,我在上课前拿着Country Ma'am来到隔壁一年六班。
“这个……呃,那个,之前收了巧克力,算是回礼吧。”
班里顿时热闹起来。
“诶村濑君给的?这些?人人有份?”
“可以收下吗?”
“没问题吧不会有人生气?”
“哇好舍不得吃我要珍藏一辈子!”还是早点吃吧不然会坏的。
“多亏之前送了巧克力呀,虽然是那种不起眼的。”
“来年送的时候会用心准备!”
别了吧——我回礼的时候也会更头疼,像今年这样就足够了——
拿着同样的东西去了八班,骚动进一步扩大。也不知道事情是在什么地方被人传歪,白色情人节回礼这点被彻底漏掉,只剩下我在给女生发点心这个消息到处扩散,结果大批二、三年级的学姐们都跑到一年级的教室来。
“听说能从村濑君那儿拿到饼干?”
“先到先得?”
“每人最多拿几个?”
“能带上签名吗!?”
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好在开始上课铃声响起,结束混乱的事态,我才总算得救。
到了午休,我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后前往音乐准备室,发现凛子、诗月还有朱音三个人都已经到了。
“听说村濑君一大早就特别活跃。”
“真琴同学!你早上好像很辛苦,午饭就悠闲地吃吧。”
“小真琴也要茶吗?奶茶?”
三个人都显得坐立不安,好像有什么期待。小森老师不在,但她们擅自用了烧水壶,桌上按人数摆着杯子,散发出红茶的香气。嗯?我感到纳闷。以往我到准备室的时候,三个人都已经开始吃饭了,可今天却没人打开饭盒。
“午饭呢?不吃吗?”
听我发问,三个人难为情似地互相看看。
“被我上午吃掉了!”
“今天带的量比平常少。”
“有种甜点会从天而降的预感。”
嗯?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看她们这么期待,心里有点紧张了。她们会喜欢吗?我忐忑不安地从包里拿出纸袋。
三个人脸色完全变了。
“……Hermé。”
“是Pierre Hermé Paris吗真琴同学!?”
“咦,Hermé的马卡龙!?”
我心里一惊。办了什么错事吗?
“你们怎么知道是马卡龙?”我还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呢。
“提到Hermé肯定是马卡龙了吧。都不了解Hermé就买了?”
“啊,是吗?这家店的马卡龙很出名?”
是姐姐帮忙选的——这句话被我咽回肚子里。之前姐姐告诉我,说是自己选的能让她们更高兴,这忠告完全没错。
“看着感觉挺好吃的,就选了这个。”
“诶,诶,真的是马卡龙?我们三个都是吗?”
朱音兴奋地半站起身,两眼放光。她这么喜欢马卡龙吗。
“嗯。抱歉,给大家买了一样的东西。”
“真琴同学的马卡龙……也就是马可龙……”
诗月陶醉地嘟囔起莫名其妙的话。
“真没想到是马卡龙,让我做一下心理准备。”
连凛子都有点脸颊泛红。这反应在我看来也觉得意外。虽说听姐姐讲“没有女生会讨厌马卡龙”的时候还半信半疑来着。
“可以打开吗!?可以吃吧!?”
“哦哦,嗯。请吧。”
话说你们一开始不就这个打算吗?连茶都准备好了。
三个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同时拆开包装,打开盒子。凛子感到耀眼般眯起眼睛,诗月心醉神迷,朱音像幼儿园的小孩一样不安分地拍动双脚。连第一口都是三个人同时咬下。凛子细细咀嚼后闭上眼睛,感慨地吐出一口气,诗月捂住嘴角冒出眼泪来,朱音兴奋得眼看就要在屋子里兜起圈子,我只好抓住她的肩膀。
“……真琴同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太夸张了吧?不就是点心吗?
“只有三个真是太好了。要是更多的话简直要感动到窒息。”
凛子也发颤地低喃,用茶润湿嘴唇。
“唉,真的可以这么幸福吗。虽然一口气吃光了,不过说不定分三天吃更好。”
朱音疼爱地抚摸空盒,把盖子盖上。
看她们这副模样,我实在是有点怕了。
“……呃,那个,你们高兴比什么都好,但没想到反应这么强烈,我有点吓到了……”
“我想也是。”凛子突然恢复平静。“因为想让你准确地体会这份感动,才相当夸张地表现了一下。”
“诶!?呃,那,那刚才是骗人的?”
“没骗人啦。是真的很开心!”朱音把拳头抵在我小臂上拧来拧去。“不过太开心了所以稍微加了点演技。”
“自我陶醉的感觉比想象中更舒畅……”诗月也害羞地笑了。“刚才是假哭,没事的,我很冷静。马卡龙同学送的真琴我会镇定地品尝。”
“话都说反了啊!”你真的冷静吗?
三个人端起茶杯喝着,感慨地谈论起来。
“真没想到竟然是马卡龙。”
“要说完全没期待马卡龙倒是骗人……”
“更何况三个人都是马卡龙喔,哎呀真吓了一跳。”
感觉今天已经把这辈子的“马卡龙”都听到耳朵里了。明明自己没吃,却感觉肚子饱饱的。
正要把Pierre Hermé Paris的纸袋收回包里,被朱音眼尖注意到了。
“给小伽耶的也是马卡龙?”
“啊……嗯。”
我低头看看纸袋里剩下的最后一盒点头,接着莫名感到窘迫,迅速把纸袋按进包里。
“打算放学后去伽耶的学校给她。其实本打算今天安排排练的,但录音棚已经被约满,没有空位置。”
嘴上解释着,我忽然感觉像是在跟三个人找借口。
借口?什么借口?把回礼送到伽耶的学校这事又没骗人。
这时,三个人脸上浮现出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笑意、无奈或是为难,却又哪种都不是。
“哦?直接送到伽耶手上。”
“弱点有时也会变成优势啊,失算了。”
“早知这样,说什么也要租一次其他录音棚,强行安排排练啦。”
——嗯?怎么回事?
思考片刻后我有了头绪。原来大家都想见伽耶吗,毕竟那么疼爱她。
“……要不大家一起去?”
听我开口,刚才难以形容的表情向“焦躁”和“困惑”的方向转移了五毫米左右。为啥?说不定我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真是莫名其妙。
很快,凛子用她常有的那种装模作样的动作叹了口气,然后低声说:
“村濑君啊,我们非常喜欢伽耶。”
“……嗯?……嗯。”
这我倒非常清楚。
“所以在任何方面都想和伽耶成为互相对等的朋友。但认识伽耶还不到半年,学校也不一样。只有伽耶起步晚了一圈。”
“晚了——是指什么?”
“是说唯独伽耶同学劣势太大。”
“这次就让着她,所以小真琴你自己去。得让她见识到前辈的从容!”
“完全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给我解释一下啊!”
“要是给村濑君解释清楚,那实在是让步太多,我们反而变成劣势要输了,所以不行。”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时门被打开,小森老师走进来。
“抱歉抱歉工作拖到现在!大家已经吃完饭了?噢,噢,噢?好像在吃好东西!”
发现桌上的马卡龙盒子,老师两眼放光。
“这是村濑君的白色情人节礼物?竟然是Hermé,可以啊。果然我当时也该送一份巧克力。”
“绝对不行,那是犯罪,请老师去谈成年人的恋爱。”
“音乐大学的指挥专业完全没机会认识男生!本来学校里男女比例就相差悬殊,再加上按照受欢迎和不受欢迎的专业差别特别明显,啊,话说起来就长了我也想要杯茶,然后男生就算长相普通,只要演奏水平够好那简直——”
接着小森老师讲起音乐大学里的恋爱故事,话题转移到她在情人节和白色情人节等等闻者落泪的体验,我的疑问也就此不了了之。



伽耶上的完全中学位于表参道的一等地区。
在校门外简单打量,便能看到宽敞气派的校园和造型优雅的校舍。穿过大门来到人行路的学生们身穿别致的校服,每个人都隐约散发出华美的气质,与街头极其时髦的气氛十分相称。
我和伽耶约好在咖啡店里见面,从店里能看到路对面的校门。
“学长,抱歉我来晚了!”
等到太阳已经西斜了不少时,一个身穿深色水手服的身影跑进店里。是伽耶。她找到我后径直靠近,用力一低头,然后在桌子对面坐下。
“补习拖到现在……学年末的考试,我理科和公民考得特别惨。”
“咦,补习?学年末考试?入学考试不是已经结束了?”
“我们是初高中一体的,只有我考到外面去,其他人都直升高中部。”
“哦哦,这样啊……咦?那伽耶你不是不用考吗?”
“考到外面去就偷懒不是也不太好吗,而且反正是复习高中范围的内容,也不算白费功夫。”
她积极的心态简直耀眼。
“我现在就对升入高中期待得不行,校服已经买了!之前试着穿了一下,怎么样?”
伽耶说着探过身子,给我看手机屏幕。
上面是她穿我们高中校服的自拍。熟悉的服装和熟悉的面孔组合起来,却莫名显得新鲜。
“我现在的学校也只有校服设计得不错,我挺喜欢。一想要到最后了就有点舍不得。不过高中校服也非常可爱对吧!”
这时我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毕业典礼已经结束了吗?记得初中一般是这段时期办。”
伽耶的笑脸蒙上阴云。
“……初中不办毕业典礼。因为是完全中学,只有结业式。发完通知表之后讲讲春假的注意事项就结束了。”
她说着锁上手机屏幕,放回包里。
“啊……这样……抱歉。”
“不,没事的。”
伽耶勉强挤出笑容,似乎已经看淡了。
“反正我对这学校没什么留恋,而且也没有朋友。”
这时店员过来,伽耶点了冰茶。眼看要变尴尬的气氛正好恢复,于是我从包里拿出纸袋。
“这个,是巧克力的回礼……”
我打探着她的表情递出盒子。伽耶见了睁圆眼睛。
“诶,Hermé?是马卡龙吗!?”
难不成Pierre Herm的马卡龙在女生之间属于什么基础修养?
“真,真,真的可以吗?我这种人竟然收下马卡龙?”
“什么‘我这种人’,别这么说自己……”
“可是可是,如果我收下马卡龙,凛子学姐和诗月学姐还有朱音学姐不会在意吗。”
“在意什么?和前辈后辈之类的没关系吧?话说大家都是马卡龙啊。”
“大家——”
伽耶的脸颊染上朱红色。
“也,也是呀。……毕竟是村濑学长。对不起,呃,是我判断得太仓促了。”
什么判断仓促?怎么感觉今天所有人都怪怪的。难道马卡龙里加了这种成分?
伽耶把装着马卡龙的小盒子紧紧抱在胸口,轻声说:
“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之后我们聊了聊去录音棚排练的日程安排,之后事情也办完了,于是我起身打算结账离开咖啡店,这时伽耶突然大声说:
“呃,那个,学长!……今天……已经没什么事,要回家了吧,都过五点了……”
“……要是有什么事倒是能陪你。”
“诶,可是,马上要到晚饭时间了呀。”
“今天我父母都不在家。白色情人节这日子他们两个去外面吃。”
伽耶听了睁大眼睛,然后屏住呼吸,半站起身子,用力咽了口唾沫后鼓起干劲说:
“那,那!要不要再到我家坐坐!?”


我是第二次到访位于涉谷区松涛的志贺崎家宅邸。
“今天我家父母也都因为工作出门了。”
在半路听到伽耶说这话,我吃了一惊。
知道不会和那个具有强大吸引力的志贺崎京平再会,我心里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遗憾。
“诶,等,等下,那就只有伽耶你自己?”
单独和一个女生待在她家?这,真的好吗?我正感到不安,伽耶慌忙说:
“呃,那个,姐姐会过来。今天是她教我做饭的日子。然后就想干脆找人来试吃。”
“伽耶的姐姐——就是……”
伽耶的父亲、志贺崎京平拥有“歌谣界王子”这一绰号,年轻时容貌俊美,和诸多知名女性传出过绯闻。现在的妻子是第三任。伽耶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志贺崎——不对,是泷田琉璃子,对吧?那个女演员。”
“是的。不过最近已经完全成了研究料理的专家。”
在我意识里,对志贺崎琉璃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连续剧的女主角上,但据伽耶所说,自从她结婚改姓泷田后,出演电视剧的频率大幅减少,拍戏的工作主要转移到电影方面。最近上电视时几乎都是综艺或者料理节目,听说在埼玉当地还有一个节目以她冠名。
“她差不多每个月来家里做一次饭,真的非常好吃,后来就拜托教我做饭。我很憧憬她。”
这说法怎么听都不像是对姐姐的态度。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大,母亲也不一样。如果几乎没在同一个家里生活过,那姐妹的感觉估计很淡。
“呃,我会不会碍事?不会给你姐姐添麻烦吗?”
“完全不会!琉璃子小姐也想见一见学长。”
想见我?这实在是不可能吧。伽耶是怎么和她说我的?
嘴上聊着,我们已经走进高级住宅区,来到位于坡道中途的大宅子。
“我回来了。”
伽耶穿过玄关朝里面大声说着,让我也进屋。
宽敞的厨房里,有一名高个子女性戴着褐色的围裙。
“伽耶你回来啦。”她说着朝这边转头。“知道味醂放在哪里吗?有段时间没来,不记得了。随便乱翻我怕兰子小姐生气。”
这时,她注意到我跟在伽耶背后。
以前我也和很多活跃在娱乐圈的华丽女性见过面,但她在其中格外突出。挽起袖子的长袖衬衫配牛仔裤,再加上朴素的围裙,明明是极其普通的居家打扮,她浑身上下却充满凶暴的魅力,彻底吸引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和兴趣。年龄一样是让人看不透,但估计在三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和伽耶的母亲黛兰子差不太多,但那个人相对于年龄而言外表也太年轻了。
“啊,是男友君?带过来了?对啊,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嘛。”
泷田琉璃子破颜一笑,凑到我跟前。
“初次见面!父亲和兰子小姐都一个劲讲男友君的事呀,听得我也想见一见了。今天运气真好。慢慢坐啊,吃过饭再走对吧?”
“诶,啊,是,是的。”
明明初次见面却毫不见外,我连纠正不是男友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是我的姐姐,琉璃子小姐。”伽耶难为情地介绍说。“这位是我乐队的队长村濑真琴。今年春天起就是同一所高中的学长。”
“对了对了,伽耶你考试通过了呀!恭喜,庆祝等到下次再说可以吗?”
“啊,好的,非常感谢。”
“那男友君,坐那边等一会儿行吗?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就做好了。”
每当琉璃子小姐说一次“男友”,伽耶都红着脸扭扭捏捏。她凑到我身边小声说:
“抱歉,学长,呃,我也去做饭。马上给你拿杯茶来,请坐在桌旁等一下。”
“啊,嗯。”
刚才一直被琉璃子小姐的兴奋劲压得开不了口,能独自待在餐桌旁实在是得救了,总算有机会喘口气。
隔着柜台,我望着厨房里忙碌的姐妹。
或许是因为母亲不同,两人不怎么像,虽说面容中都能看到父亲志贺崎京平的影子,但伽耶继承的是其中的甜美,而琉璃子小姐则是威严,血缘的联系真是不可思议。
三十分钟后,饭菜被摆上餐桌。今天好像没有佣人,把盘子端过来的也是伽耶和琉璃子两人。不知该不该说意外,都是纯日式菜品。鸡肉炖根菜,拌油菜花,竹笋蒸饭,粕汁,盐烤鰆鱼。
吃之前,琉璃子拿手机拍下整张餐桌。
“一半是伽耶你做的,我可以发到Instagram上吗?”
“啊,好的,没问题。”
伽耶答着摘下桃红色围裙,在我旁边坐下,琉璃子小姐坐在餐桌对面。之前和伽耶父母四个人面谈时也是同样的位置,我莫名感到紧张。
可一旦吃起饭,紧张的心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
“好厉害……原来可以做得这么好吃……”
表面上都是非常普通的家常菜,我禁不住老实地感叹起来。
“伽耶你听到了吧!太好了。”
“不,我只是在旁边帮忙——”
“哪有的事,真的进步了,下次自己给男友君做一次饭怎么样?”
感觉是个纠正的好机会,于是我清清嗓子,放下碗筷。
“那个,我——不是男友……”
总觉得声音越来越没底气。伽耶在旁边难为情地缩起脖子,琉璃子小姐睁圆眼睛。
“咦?可是按父亲的说法……”
她说着来回看了我和伽耶好几次。
“听那口气,好像将来变成一家人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不不不完全没那回事。”
京平先生,你到处宣扬些什么啊。这关系到你宝贝女儿的名誉吧?
“啊,难不成是指工作?志贺崎家族之类的。有时候是这么称呼事务所的归属。要加入我们事务所吧?”
“不不也没这回事。”
“咦,父亲说的时候很起劲啊。算了,他以前就是这性格。”
尽管眼下的对话让人非常为难,琉璃子小姐的笑声依然非常令人愉快。
这时身旁的伽耶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过,学长在给乐队找经纪人吧?”
“诶?啊,嗯。你听谁说的?”
“朱音学姐说过。”
一直被朱音挂在心上啊,得早点想办法解决才行。
“感觉加入我家的事务所也是个选择……”
伽耶小心翼翼地说道,眼神朝上看着我。我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说,不想再依靠父亲的关系吗。”
伽耶一下子脸红了。
“这……可是,不是学长告诉我的吗,能利用的东西就该尽情利用!”
这倒没错。
琉璃子小姐微笑着望着我们说:
“感觉我们事务所相当不错。像白石小姐那么能干,都想让她来当我的经纪人了。不过呢,无论如何都会带上志贺崎一派的记号。你们也看到了,父亲他个性太鲜明,难保不会反过来变成为你们的枷锁,所以再认真考虑一下比较好。”
不过如果愿意加入我是很高兴啦,她带着迷人的笑容补充道。无法否认,我心里的确产生剧烈动摇。
“而且也方便把我其他工作放在一起调整时间。”
伽耶也打探着我的表情说道。
可是,加入艺人事务所吗。
怎么都觉得是其他人的人生,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朱音,凛子还有诗月与伽耶属于同一家事务所,从事艺人的工作,那副情景能轻易浮现在脑海。大家穿着同样的校服,放学后直接前往工作室,拍摄、接受采访、与制作人及唱片公司的人一起开会,等等。但要把我也加进去,就没法顺利想象。幻想外裹着一层透明的厚膜,毫不留情地将我与梦境般的世界隔开。
见我默不做声,琉璃子小姐更明快地开口:
“抱歉抱歉,吃饭的时候不该提这事!聊点更有意思的吧。情人节的巧克力怎么样?”
“……啊,非常好吃。说起来是您教伽耶做的。”
“对对,伽耶说什么都要学。其实做饭和做点心完全是两回事,我也做不出太厉害的东西。但伽耶说是绝对不能输。”
“琉璃子小姐!”
伽耶红着脸站起身,两手一阵乱晃,然后转向我解,声音都变了调:
“那个,是和学姐们比谁准备的巧克力更厉害,然后就觉得不想输,当时是这种比试,呃——”
“哦哦,嗯,这么一说你们还弄得像品评会一样来着。”
“赢了吗?”琉璃子小姐问道,语气明显是觉得有意思。“果然还是心形更好?用上覆盆子之类的。”
“呜呜,这,要是学长喜欢的话也可以……”
伽耶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
接着,对话不出所料提到白色情人节,知道我的回礼是马卡龙时,琉璃子小姐非常兴奋。
“这样啊,马卡龙吗,还请你来到家里。看来我没白帮忙。”
“……是的。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伽耶又一次红了脸,低着头说道。
吃过晚饭后,琉璃子小姐站起身。
“那,我差不多该走了。”
“咦,这么早吗?”
伽耶一脸不舍。
“一直待在这儿还打扰你们,而且明天一早要去长野录节目,得回去做准备了。”
琉璃子朝我瞄了一眼。
“男友君,冰箱里还有甜点,再多坐一会儿啊,之后帮伽耶洗洗碗。”
“啊,好的。……今天非常感谢您。”
我们到门口送琉璃子小姐离开。
门关上以后,周围仿佛突然倒回两周前,冬天的气氛更浓了几分。从走廊回到客厅时,总觉得宅邸内格外空旷。
结果直到最后她还是叫我男友君……
“啊,那收拾桌子吧。”
把撤下来的餐具放进洗碗机,然后从冰箱拿出蛋糕摆在桌上。伽耶泡好了咖啡。
“今天多谢款待。真的非常好吃。”
“哪,哪里,我才要道谢,硬是请学长过来。”
总觉得对话有些拘谨。仔细想想看,现在是在女生家里两人独处,没问题吗?记得她父母是因为工作不回来。
“……那个”
“——那个!”
开口的时间也撞到一起,两人都一阵畏缩。我们在干什么啊。
“你说。”
“啊,学长先说吧。”
“……啊,嗯……就是事务所的事。”
伽耶一下子僵住了。
“很高兴你也在帮忙考虑,但总觉得,艺人的事务所果然不太合适吧。我们还是高中生,最好能从个人层面去找到谁能放我们随心所欲地玩音乐,同时又愿意在各种方面关照我们。”
“……是——这样吗。……也对啊。我也……差不多该和白石小姐商量今后的事情了。也不能一直待在爸爸的事务所,还是和学长一起——”
“啊,关于这件事,我觉得你继续留在现在的事务所更好。”
听了我的话,伽耶睁大眼睛,嘴唇颤抖。
“为,为什么?……呃,那个,因为我不是正式成员……?”
“啊抱歉,不是不是。”
见伽耶就快哭出来,我慌忙解释:
“不是说要排挤你,真的抱歉,呃,要说原因。”
连我自己也没整理好想说的内容,于是先喘了口气,停顿片刻,在心里思考。
从产生这个想法的契机开始,按顺序讲是最好的吧。
“……电影,我看了。就是你出场的那部。”
“诶?”
那双已经湿润的大眼睛里闪过吃惊之色。
“在Amazon Prime上看到了,就好奇伽耶你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本来对电影本身没多大兴趣,只不过想看下你出场的镜头。结果看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到你,明明出场还挺频繁的,直到那个被诅咒死的镜头才总算发现。”
“毕竟……是配角,目的是衬托诅咒的恐怖。”
“嗯,所以才觉得很厉害。”
我用喝下的一小口咖啡洗刷舌头粗糙的表面,然后继续说:
“在屏幕上的不是志贺崎伽耶,而是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完美地演到死去。当时就感觉你的演技到家了。”
“是,是吗?”
伽耶不知所措地摆弄着发梢,视线飘忽不定。在音乐方面明明充满自信,看来是还不习惯被人夸奖演技。
“听学长这么说,我倒是很开心。”
“然后我想到了,伽耶,虽然你说已经不想再做拍戏的工作,但其实心里还想继续做演员吧。”
伽耶绷紧嘴唇,凝视我的脸。
“刚才你也说憧憬琉璃子小姐。如果不是讨厌演戏这种工作本身,而是单纯心烦靠父亲找的关系一类事情,那也不至于勉强自己放弃。”
一时间,伽耶低着头一言不发。
沉默漫长得让我心生不安。难不成完全是误会,让她生气了?
“……学长……”
她的低喃声滑落到桌上。
“明明连这种事都能看透,为什么……”
“……诶?”
伽耶摇摇头,朝上看过来,眼眸仍然像水底般幽深。
“……可是,如果兼顾音乐和拍戏,两边都会半途而废。本来作为演员的水平还完全不熟练。”
“也未必,像诗月可是干劲十足地打算在鼓和花道两方面都登峰造极。现在还没上高中,不用这么早就限制自己的可能性。你看,像我就已经很了解自己,除了音乐没有其他长处了,但伽耶还有演戏的才能,现在放弃很可惜啊。如果演员的工作你也喜欢,继续留在现在的事务所更好吧。”
“是——这样吗。”
伽耶朝上看过来的眼神中,困惑已经几乎消失。
“是呀……今后还有各种各样的可能呢。”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
她正处于十几岁的正中间,脚下各个方向的道路依然畅通,通向尚不知会是什么颜色的未来。
“说不定!将来根本不是做什么艺人方面的工作,而是成为妻子呢!?”
“啥?”
听到伽耶红着脸突然说出这话,我忍不住叫道。
“我觉得自己还有做妻子的才能!学长怎么想,刚才吃了我做的饭吧?”
她猛地把脸凑过来,可是就算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诶……?不是,饭确实非常好吃。但妻子和工作不冲突吧,而且也不是说非要妻子做饭。像我家是老爸做饭更好吃,厨房的事都是他管。”
“难道说学长也会做饭吗!?”
“啊,嗯,会一点。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
伽耶不停逼近,我只得一边回答一边拖着椅子挪动,尽量和她拉开距离。
“那以后不用练得更好了!今后我会更熟练的!”
为什么因为这个较劲?和我比有什么用啊?


回到家时已经超过八点。
餐桌上有个打开的外卖披萨空盒,还摆着三个空啤酒罐。
“白色情人节怎么样?”
听姐姐带着几分酒意笑吟吟地发问,我只应了句:“嗯,哎,大家都很高兴。谢了。”便把她赶到一边,走向浴室。
父母好像还没回家。反正那两个人一有借口就跑出去喝酒,有时候还错过末班电车。
冲过澡,我缩回自己的屋子。
在椅子上坐下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疲惫感爬上肩头。
明明没做什么大事——去学校,分发Country Ma'am,送出马卡龙,前往涉谷,受伽耶款待吃晚饭——就只有这些,却累得要命。为什么啊?
能让大家开心倒是好事,但事到如今我开始在意她们对马卡龙的反应不对劲。是有什么说法吗?
我忽然想到什么,打开电脑,搜索“马卡龙 白色情人节 含义”。
在搜到的结果里选一个打开,我愣住了。

“马卡龙的含义是‘你对我是特别的’。”

我差点发出怪声。诶,真的?看了下其他搜索结果,最后摆在我面前的全都是同样的描述。看来这已经是全国公认的看法。
我瘫倒在床上。
难怪大家的反应都那么怪……送给每个人的都是马卡龙……
接着我想起一件事,忍不住跳了起来。不是老姐选的马卡龙吗!这么一说,让我买了之后她还在那儿笑,是故意的吧!?
本想去抱怨几句,可回到客厅发现姐姐已经醉倒在沙发上,懒散地睡着了。我有气也没处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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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无论生还是健康



“听说你要出道当偶像?”
连华园老师都发LINE消息来问。
“才不会呢。朱音说的?”
“嗯。出道的时候设定是男生还是女生?”
“就说了我才不当。”
她接连发来偶像类游戏的贴图表情,聊天窗口充满华丽的气氛,感觉有点吓人。
“不过差不多必须考虑事务所之类的事情了吧?”
“之前和很多人聊过,但还是定不下来。”
“毕竟涉及到钱,人选不能随便呀。”
是啊,我心想。要是拜托个人而不是公司,就必须找到相当值得信任的人。
“如果只需要躺着发LINE那我也行。”
“这么有精神很不错嘛!”
我也连续发些莫名其妙的贴图表情回敬她。
老师立刻换了个话题。
“对了,音乐节的康塔塔不能给我听听吗?”
“抱歉,一直忙这忙那的,给忘了。”
音乐节时,我们演的《以文艺复兴中期为主题的二十六段变奏曲》已经上传到PNO的频道,华园老师也很快就听了。但巴赫的康塔塔没那么简单。视频里出现了很多在校学生,如果上传到网上隐私方面问题太大。
“我传到网盘上 只有声音可以吧”
“视频也要 Musao指挥乐团和合唱的帅气样我都想看”
我叹了口气。如果是视频,编辑以及编码处理等等很麻烦,不过这点要求还是满足她吧。
毕竟——在音乐节表演巴赫的康塔塔,是华园老师提出的计划。
“直接把音乐节的视频全发给我不就好了”
“文件太大 流量不够用吧”
“没事 我这儿的单人间有无线网”
是这样啊。说起来她上传视频都挺随意的,不像是在意流量的样子。
不过等等,给她看之前得先剪一下才行。里面有很长一段是观众朝我欢呼,挺没样子的,她要是看到肯定会捉弄我。
“音质也想尽量调好一点 让我处理一下”我这么写道,一半是骗人的。
“我想快点看 文艺复兴变奏曲棒极了 巴赫那部分肯定特别厉害”
她给我增加难度。
那天的文艺复兴变奏曲是在种种因素加持下才大功告成,说好听点是一辈子难得的一次演出,说难听点是靠侥幸才做到那么精彩。而巴赫——勉强及格吧,她过度期待也没用。
“我今天传上去”
老师回复一张到处撒欢的刺猬贴图,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机,转向笔记本电脑,一边处理视频,一边想华园老师的事。
这次也没能问——她身体怎么样了。
不知道该不该问,而且就算她愿意回答,我也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话虽如此,如果再像平安夜那样一无所知,突然从别人嘴里听说手术的消息,又会感到心痛。
只靠线上的交流,什么都无从得知。
那个人会用无数温柔的谎言欺骗我。



三月中旬,柿崎先生也久违地发来邮件。他所在的公司Naked Egg主营活动的策划与运营,我们也受过很多照顾。
“抱歉在百忙中打扰。邮件里大致列出了敝公司下个月以后计划举办的活动,如果您们愿意考虑出场——”
看到和过去相比措辞越来越小心,我只觉得心情复杂。起初委托时说的是“诚邀出演”,现在已经变成“如果愿意考虑”。
毕竟有最初推举PNO的恩情,能回应他的期待最好不过,但我们还要上学,时间很难调整,而且如果完全按对方的计划来演,也多少觉得束手束脚。此外,虽然柿崎先生没有错,但那家公司的玉村经理从贬义来讲干什么都起劲(这么说也挺怪的),让我不敢继续打交道。
我忽然想到,如果只是柿崎先生的话。
能理解我们的情况,又有活力,还足够细心体贴。
咦?这个人难道不正适合做经纪人吗?
工作能干,对音乐业界挺熟悉的,算是吃得开,礼节方面也无可挑剔。
不过嘛。
那个人已经是Naked Egg的员工,有策划活动这个本职工作。如果再提到关照我们的事情,很难避免和公司扯上关系。这可不行,最好和玉村经理保持距离。
话虽如此,又不能让他辞职。我们没资格提这种要求,况且付不起能让一个成年人维持生计的工资。再说我们是一边上学一边玩乐队,经纪人的工作量也没那么大。
此外,要说柿崎先生是不是完全值得信赖——受过那么多照顾还说这话实在对不起他——但我的确没法干脆地肯定。我完全不了解那个人。就算从今天起他忽然完全没了消息,我也毫无办法。
柿崎先生这个方案被我放弃。
到头来,期待的条件还是太苛刻,不可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与其四处奔走寻找奇迹般的相遇,不如嘴上嘟囔着麻烦麻烦但还是自己亲自来做反而更快吧。
总之先是下一次演出。目前还从没有加上伽耶五个人一起演出。有五个人才能实现的编排和创意已经积攒了很多,她也顺利通过入学考试,得快点计划一下。
计划……
调整日程,预约场地。
告知,卖门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昏倒在床上。
嫌麻烦的念头卷起漩涡,钻进脑髓。
受够了,我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虽然至今都没意识到,但自己恐怕相当不适应社会。必须做的事情就认认真真去做,这种行为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痛苦。
不妙,真的不妙。快点行动,爬起来。要是睡着的话,PNO今后永远办不了演出,成员们也会失望地纷纷离开,只剩我一个无能的家伙孤独终老,最后死在床上。
眼看着马上要沉浸在离谱的妄想中,我硬是撑起胳膊,强迫身体离开被子,回到电脑前。
首先,给柿崎先生回邮件说“我们会考虑”,然后打开“Moon Echo”的网站。总之先安排五个人排练吧,合奏之后估计也会有干杂活的干劲。
然而打开预订页面一看,直到下下周之前,地下那些我们平常租的宽敞房间全都不能预订。
上面还写着“因改装施工”。改装?那儿的录音棚还挺新的,屋子又干净,感觉没必要啊……
能预订的全都是六叠、八叠和十叠这种小房间,要是五个人可相当挤。没办法,我先订了目前最大的十叠房间,和乐队成员联络。
接着,我在LINE上查看和华园老师的聊天消息。
她要的那份康塔塔视频,我已经在两天前上传后发去链接。
然而别说回复,连消息都仍然是未读。这是这么了?
是不是因为忙啊。比如在做什么耗费时间的检查,或者是康复训练。
不然——就是又转移到特别病房……?
肋骨内侧一阵刺痛。
我晃晃脑袋,甩开不吉利的想象。
才两天没看消息,慌什么,想也没用。我扣下手机,回到床上。



第二天傍晚,来到位于新宿的“Moon Echo”,的确看到有工人在大厅忙碌地来往,耳边还隐约听到施工声。
“是在改装电梯和演出场地啦。”
柜台处的黑川小姐告诉我们。
“施工时旁边有客人的话挺危险,就把地下全关了。”
“这样啊,大概什么时候结束?”
“下周。”
没办法,结束之前就勉强用十叠的C号录音棚应付一下吧。
“对了,你们下下周的周四有空没?演出场地改装之后,我想拍份介绍用的视频。”
黑川小姐猛地从柜台探过身子。
“反正也想拍演奏的镜头,让你们来的话宣传效果更好。有工钱拿。”
“……从那天起已经开始放春假了。”
诗月看着手机上的日程说道。
“那时间很足呀,拍吧拍吧。”
朱音说道,但忽然捂住嘴朝伽耶看去。
“小伽耶你呢?有没有其他安排?”
“啊,那天我有结业式,上午结束,如果是下午就没问题。”
“这样啊,太好啦!那来拍吧,大家都没问题对吧?”
我和凛子也互相看看,点头同意。
这时诗月担心地说:
“呃,说起来伽耶同学的毕业典礼呢?毕业之后还有结业式吗?”
“啊……这,呃。”
伽耶犹豫着垂下视线。
对啊,之前她和我说过,但大家都还不知道吧。
见伽耶不好开口,我替她解释:完全中学里初中不办毕业典礼,正常上完第三学期的课程以后就只有结业式。
“诶,不办毕业典礼吗?”
朱音的反应比谁都强烈。
“太遗憾了吧!初中的毕业典礼我没去参加,但真的好后悔。”
伽耶显得越来越窘迫。
“可是,学校里又没什么特别的回忆……没有也无所谓……”
“我以前也这么想,毕竟一直没去上学!但该说是没有个完整的结尾就没法重新好好开始吧,也不对,怎么说呢,总之没有毕业典礼太遗憾了。”
尽管没能顺利用语言表达——不,正因为没法顺利表达,朱音的意见才更有说服力。
“那我们来办吧。”
凛子突然开口。
“结业式那天去伽耶的学校迎接,把她抛起来庆祝,然后到‘Moon Echo’来。正好这里能借我们场地,到时候为了伽耶尽情演毕业的曲子。”
“好呀!是伽耶同学的毕业公演吧!”
诗月也兴奋地说道。
“啊,说毕业公演容易变成别的意思。呃,怎么说才好,总之就是办演出来庆祝。”
“可不能让观众进来啊?得优先拍摄。”黑川小姐冷静地插嘴。
“没关系!这是为伽耶同学办的演出。”
“我觉得是好主意……伽耶你呢?”我说着朝她看去。
“谢……谢谢大家,我很开心。”
伽耶说道,眼泪汪汪地捂着嘴角。
“就这么定了!那排练吧!”
朱音从柜台接过篮子,里面装着租用的话筒和音频线等东西,快活地朝楼梯走去。
“尽情演毕业的曲子就是说……除了之前的原创曲,还有翻演的吗?”伽耶问道。
“既然没有观众,我们自己玩,翻演也不错吧。”我点头道。
“说到毕业的歌,真琴同学能想到什么?”诗月从另一边问道。
“嗯……《Mrs Robinson》。”
“那才不是毕业曲呢!单纯是电影名字里带‘毕业’两个字吧!”走在前面的朱音立刻转身吐槽。
[译注:《Mrs Robinson》,Simon & Garfunkel的歌曲,早期版本是电影《毕业生》的配乐。]
“而且电影讲的还是出轨,不愧是村濑君。”
“真琴同学!之前你不是刚对着戒指发誓绝对不会出轨的吗!”
“诶,戒,戒指?学长,这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随便想到首歌说出来,就遭受众人集中炮火的袭击,这也太过分了吧。
“呃,翻演先不提,我会再写一首原创的毕业曲。现在那首是朱音唱,所以新写的一首给伽耶唱。”
我拼命岔开话题。
“真的吗!学长为我写歌……”
伽耶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贝斯琴盒。太好了,顺利转移了她们的注意力。
虽然结果要加急再写一首歌,但反正很早之前就想给伽耶也写几首,这次是个好机会吧。



“村濑君,去看看新的录音棚吧。”
第二天午休快结束的时候,凛子提起这件事来。
“昨天排练的屋子实在太小了。如果光靠‘Moon Echo’,今后可能还会遇到类似的不便,得看看其他地方,找一下备选方案。”
“嗯嗯。确实。”
“靠我哥哥的门路发现了很不错的地方,而且位置在池袋,很方便吧?”
那比“Moon Echo”所在的新宿更近一点,不过反过来会离伽耶更远,有点过意不去。但反正四月份之后她就和我们上同一所学校,要说放学后去录音棚,那无论池袋还是新宿都没什么区别吧。
“但这么重要的事,刚才全员都在的时候怎么没说?”
预备铃已经响过,诗月和朱音先去了教室,我们两人迟一步正要离开准备室时她才开口。
“她们两个听到了肯定要跟着一起去吧。”
“诶?不是大家一起去吗?”
“只有我们两个人。”
“为什么?”
“最近完全没有两个人独处,因为这个,你大概已经相当松懈了。”
“松懈是指什么……?”
“没头绪吗?”
“一丁点都没有。”
“这就是已经松懈的证据。”
诶诶诶诶……这算什么理论,我都没法反驳了。
“这一点也在路上的电车里好好聊聊吧。”
话虽如此,朱音和凛子同班,诗月的三班在旁边,不排练的日子基本上也是一起回家,我和凛子不可能避开她们单独去车站,四个人在教学楼门口聚齐了。
“今天我要一个人用村濑君。”
她终于不遮掩了,彻底不把我当人对待。
“我总是在回家的电车上独占小真琴,只有一天就不在意啦。”
朱音的回答和之前一模一样。
“呜呜……之前我也尽情独占了一整天……按顺序来说确实轮到凛子同学了……”
诗月嘟囔着,满脸不甘心。
“不是,四个人一起去不好吗,反正是去看录音棚。”
明明是随口一说,可朱音和诗月都竖起眉毛。
“小真琴你没有人性吗!?”“请体谅凛子同学的心情!”
最近老是莫名其妙地被各方面责备,我都要哭了。
在车站等电车时,我又被凛子教育:
“朱音还有诗月,你和她们两个都单独出过门吧。听说之前又去伽耶家玩了。”
“嗯。……哪里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这种事多来点。”
“哦……”
“但机会要均等,保持公平。因为你是乐队福利的一部分。”
我好像连东西都不如了……
“看你好像没什么自觉,这次就把话说清楚。我们全员都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听着好可怕。”
“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拿村濑君玩——啊说错了,是想和村濑君玩。”
“换一个字这差别好大啊!?”
“而且你光是变身成女生点击量就不得了。”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不喜欢面对别人的爱吗。”
偶尔,凛子会朝我露出这种苦涩的眼神,我真的应付不来。就算明白是装出来的,还是觉得压力好大。
“……倒不是不喜欢,毕竟比被讨厌强多了。”
要是大家都拿捉弄我取乐能相处融洽,那再好不过。估计大家选巧克力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种想法。
“那就好。”凛子说着微微笑了。“但要说我完全不后悔也是骗人。”
“……后悔?”
“是说一开始说服诗月继续做鼓手。如果没那么做,我就能一直独占你了。”
真不知道她话里有几分是认真的。
可是,凛子看向铁轨另一边站台远处的眼神飘忽不定,于是我坦率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这种‘如果’,或许没有意义。”
隔了一会儿,凛子才转向我,眼神澄净。她面无表情不代表没有感情,而是各色的光都有一些,均等地混合在一起,结果是没有颜色。
所以我也继续说:
“如果你听了诗月的鼓声却不觉得可惜,那我一开始也不会被你弹的钢琴吸引。所以假设没有意义。”
无论怎样,我们一定总会相识。
虽然和朱音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如今我再次深有感触。
“或许吧。”凛子说着,露出更加透明的笑容。
列车开了过来,遮住了为她描绘轮廓的光线。


那是被杂司谷陵园和都营荒川线夹在中间的一角。
细长的胡同里并排开着米店和老酒馆,远处建筑中的高层大楼里传来空荡的施工声。在停车场的向阳处,一群野猫聚在一起取暖。
“这一带是再开发地域,再过十年就全都是高层公寓了。我们公司能拿下这块地单纯是运气好呀。”
辰人先生说着笑了,拿出钥匙指着建筑的玄关说道。
冴岛辰人——是凛子的哥哥,刚才到荒川线的杂司谷站来接我们。他身上是一套非常得体的亮灰色西服,看起来价格不菲。这副好青年的模样和凛子不怎么像,或者说面容中根本看不出父亲或者母亲的影子。这爽朗的气质到底是怎么遗传来的?真不可思议。不过冴岛家的人也只有他会对我露出友好的表情,说不定单纯显得例外而已。
辰人先生带我和凛子来到外观独具特色的三层建筑。走进宽敞的玄关大厅,他最先脱下鞋,然后给我们也拿来拖鞋。四周漂着崭新涂料的味道。
穿过走廊左手边的大玻璃门,看到眼前的客厅非常敞亮。虽然还完全没摆家具,但感觉就算放四个沙发以后还能再给窗边来一张大桌子,之后空间依然绰绰有余。右手边更里面是独立的餐厅,更里面能看到厨房。
“厨房这么宽敞不错吧,我自己都想住了。凛子完全不会做饭,感觉挺可惜的。”
辰人先生说着笑了,这时我忽然想起来。
“啊……对了,巧克力是您做的来着。还有圣诞节时的饭菜也是。谢谢您,非常好吃。”
“那就好。我对音乐完全不懂,结果母亲把做饭的知识完全教给了我,凛子甚至没拿过菜刀。”
“人尽其才。”凛子淡然说道。
可是,我环视着配置奢侈的现代化厨房心想。
客厅?餐厅?厨房?嗯?
“只有钢琴已经搬进来了。二楼和三楼各有一间弹钢琴用的单间。大录音棚在地下。电已经通了,但还一点器材都没有。要不先去看一眼吧。”
“浴室我也想看看。”
“浴室和淋浴室各有一间,还没通水。”
浴室?
看着还在讨论个不停的冴岛兄妹,我忐忑不安地开口:
“……呃,……这儿是录音棚?对吧?可是看着怎么像普通的住宅。”
辰人先生睁圆了眼睛,来回看看我和凛子的脸。
“录音棚?嗯。录音棚也——?凛子,你没说清楚吗?”
“带录音棚的共享住宅(share house)。我没说吗?”
“根本没说!你说新的录音棚,我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录音棚呢。”
共享住宅。没错,这就是共享住宅。一共三层,而且公用部分宽敞到这个地步。
“这栋共享住宅打算面向音乐大学的学生出租,女性专用,今年四月开放。”
辰人先生解释道。
“我打算考的学校离这儿很近,现在看来设备也非常不错。”凛子说着点头。
“你们慢慢看,我还要回去干活啊。”
辰人先生把钥匙递给妹妹,摆摆手朝玄关走去。
“看完记得锁好门,把钥匙放到信箱里就行。那村濑君,凛子拜托你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凛子,还有依然摸不着头脑的我。
“那到处看看吧。从哪边开始?你也关心浴室吗?”
“不对不对等一下!共享住宅是怎么回事?”
凛子眨眨眼睛。
“共享住宅(share house)指多人共同入住的租借住宅,是日式英语——”
“我没问这个词的意思!你不是说看录音棚吗?”
“都说了这儿有录音棚。那去地下看看吧。”
凛子说着立刻朝楼梯走去。
地下的录音棚相当正式。里面只有一台三角钢琴,其他什么器材都还没有,但音响看起来很不错,旁边还设有控制室。鼓摆这处墙边,吉他音箱放这边,然后贝斯音箱放那儿……我在脑海里一件件摆下乐器。空间相当宽敞,甚至能再放差不多十把椅子给观众用,办一场小型演出。
“相当不错。这种屋子能整天自由使用,不觉得棒极了吗?”
“确实棒极了。呃,难道说四月起你要住在这儿?”
“怎么会,是高中毕业以后的事。”
“原来是那么久以后啊……”
除了“Moon Echo”以外,再找找其他合适的录音棚。来之前听她这么说,还以为是普通那种租用的呢。
“听说一共有六个房间,要是有空位,可以让PNO全员都住进来。随时能合奏,而且要做饭也有你和伽耶。”
“等下,不是说女性专用的吗?”
“管理员来的时候女装就没问题。”
“全是问题好吧!况且先不说管理员,同居在各种方面都不行吧?只有女生还好说。”
凛子歪头纳闷。
“我完全不在意,其他三个人应该也非常赞成。不信现在发LINE问问大家?”
“别啊事情肯定越说越麻烦!”
见凛子拿出手机,我立刻拽住她的胳膊。
我痛切地感到,自己是真没被她们当男人对待。
“但乐队的人一起生活,不是很棒吗。”
“呃,嗯……感觉是很有意思……但一直待在一起不好说啊。”
总觉得要适当保持距离才行,不然容易因为些小事闹矛盾。没办法,我天生爱担心这种事。
“上面也去看看吧。”
凛子再次快步朝楼梯走去。
二楼是笔直的走廊,左手边连续有三扇门,尽头处厚重的隔音门里估计是钢琴房。来到三楼发现是完全相同的构造。
凛子打开离她最近的门进去。
“嗬,卧室也是隔音的。”
摸着门和墙壁,凛子点头赞叹道。原来如此,这样小提琴之类的可以在自己的房间练。
不仅如此,每个单人间里甚至配备了厕所和盥洗室。
“考虑真是周到,太棒了。”
凛子微微翘起嘴角,语气更强了。她平时表情缺乏变化,这副模样已经等同于兴高采烈。
可是。
“房租不会很贵吗……?”
我忍不住问道,语气有点奇怪。
“我想也是。要是按父母的意愿去钢琴专业,估计他们会高高兴兴付钱,但作曲专业就不好说了。”
“你父亲不是说过,去钢琴专业也能一定程度上学到作曲知识。没有这个选项吗?”
“没有。”
令人吃惊的是,凛子干脆地否认。
“既然不打算在钢琴方面登峰造极,去钢琴专业是对不起老师。而且因为我考试合格毁掉一个本来能考上的学生的未来,也觉得于心不忍。”
她这说的,好像确定自己想考就能考上一样。不,如果是凛子那肯定没问题。
这种简直有些危险的自傲——或许就是凛子最吸引我的地方。
“最理想的是到高中毕业为止赚到足够的钱,但也不会那么顺利。”
“唔唔……可能也……不是做不到。”
由于不够自信,我说得断断续续。
“已经能吸引到观众了,转型以视频为中心,或者专门翻演人气曲目,说不定能赚够钱……”
“你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吧?”
“嗯,那倒是。”
到头来,我最喜欢的是作曲,如果可以,还是想继续以原创曲活动。演奏本身我确实喜欢,也有很多想翻演的曲子,但如果一直做那方面的东西,估计早晚会腻味。
“而且以现在的PNO为基础,不管赚到多少钱,那都是村濑君的功绩,算不上是我赚的钱。”
“诶?没这回事吧。要是没有你们,乐队根本就组不起来,最开始那首曲子火起来也是——”
凛子悲哀地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村濑君你不懂。”
“……不懂什么?”
“响子·克什米尔应该也和你说过。PNO里面无可替代的部分,是村濑君,只有你一个。我们几个再怎么换人也不会出问题。”
“没——”
刚开口,我便停住了。
本想断言,没这回事。
因为乐队是从我和凛子开始的。在那个充满青草香气的狭窄乐园,彼此的情绪以及手指互相缠绕,音乐乘着除天空外别无去处的风获得自由。那一天只有我们两人的合奏造就了如今的我。
对上视线,看到凛子眼中盈满那个春末午后的色彩,便知道我们在思索同一份记忆。
但凛子摇摇头,继续说:
“你的看法……虽然从个人角度来看算是安慰,但从接受音乐的角度来说与事实无关。我只是最先与你相遇而已,并没有成为特别的人。”
听到她冷淡地断言,我只好沉默不语。
凛子张开双手,眼神沿着自己的每根手指从指根移动到指尖,仿佛在分别给它们取名字,然后在心中呼唤。
“所以,我也想成为对你来说无法替代的人。”
凛子的视线从食指指尖轻轻飘起,停在我脸上。

“等到我真正做到的那一天,就光明正大地一起生活吧。”
“……啥?”
我猛地回过神来。
“呃,那个?什么意思?是说凛子你去音乐大学学习作曲能给乐队做出更多贡献的意思吧?就算那样,共享住宅还是女性专用的,两件事没关系吧?”
“我没说乐队的事。”
“咦咦咦咦……”
没说乐队的事,最近被很多女性这么数落,每次我都不知如何是好,而这次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为什么?怎么回事?怎么理解都是乐队的事吧?
“虽然我除钢琴以外牺牲了一切,甚至没握过菜刀,但还是要忠告一声。你脑子里音乐的事想太多了。”
“全世界我最不想被你说这话!”
“那去看看我个人最重视的浴室吧。应该在一楼。”
凛子说完立刻离开房间,接着传来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我一阵头痛,在地板上蹲了一会儿,喘过一口气才站起身追上凛子。
浴室位于一楼走廊最里面。从脱衣间来看就已经有高中泳池的更衣室那么宽敞,角落处的供水排水口估计是给洗衣机准备的。
“哇。”
打开浴室的毛玻璃门,凛子发出感叹。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至今根本没听过她发出“哇”这种声音。第一次竟是她看到浴室的瞬间。
不过,里面的确值得她感叹,差不多相当于小旅馆的浴池了。清洗身体的地方设有三组淋浴,浴缸也是从地面往下挖出来的,感觉四、五个人一起泡进去都能悠闲地伸开腿。
“棒极了棒极了。感觉入住的人能全员一起进来,每天都像是修学旅行。”
“你这么喜欢洗澡吗?”
“没错。选住处时浴室是最优先确认的项目。这里我很满意,不过——”
凛子环视四周,再开口时音调低了几分。
“有一个问题。”
“哦哦,这么宽敞的话打扫起来很累人?”
“不是说这个。要是一起洗澡,村濑君就算女装也要暴露。”
“那还用问吗!为什么前提是我要住进来!?”
“……我觉得会暴露,不过真的会吗?”
“当然会了!别看着我下面问,也太露骨了吧!话说根本就不会一起进来!”
“就是说唯独你在淋浴室洗?”
“别说得好像我要住进来!”
“配备村濑真琴的共享住宅,我倒觉得这条件不错。”
“这说法感觉我像地缚灵一样,好可怕。”
“村濑真琴完备,不觉得很吸引人吗?”
“毕竟是我自己吧!”
“对自己多肯定一点。”
“要和我说这话,有其他更合适的时候吧!?”


后来,我们又详细看过屋顶的园艺区域和各楼层的收纳空间等等,结果离开时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天色完全黑了。
“今天真是充实。”
凛子在玄关门口转过身,轻声说道。
“设施和地点都无可挑剔。问题是两年后会不会刚好有空着的房间。我和哥哥商量下能不能预留。村濑君觉得怎么样?”
“诶?啊,嗯。我觉得房子很不错。房租……要是考虑能省下租录音棚的钱,说不定反而更划算呢。”
“就算村濑君隐瞒性别入住这个计划行不通。”那肯定行不通吧。“招待客人一起用录音棚好像没问题,也不至于连客人都只限女性。”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毕业以后的事情对吧,没什么真实感。两年后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周围会变成什么样。”
“这倒是确实。”
并肩走在身边,凛子轻声笑了。
“像去年这个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上高中以后竟会组乐队。当时觉得自己再也不会碰音乐……不如说,想象不到自己会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毕竟那时我像僵尸一样。”
“怎么还像僵尸呢。”
当时状态有那么糟吗?
我回想起刚认识时凛子的模样。
“放弃钢琴,固执意气选了难考的高中,只是为了争一口气而备考,精神上已经快撑不住了。所以刚认识的时候对你态度很差,希望你能原谅。”
“唔……这时候提起来……太狡猾了……”
“那个时候我内心颓废,才把村濑君当性犯罪者对待。”
“现在偶尔也会吧?”
“最近是当成心中有爱的性犯罪者。”
“你是不是觉得加上‘心中有爱’就可以随便说了?”
“实际上那时候我确实很过分,对吧?”
被她本人毫不在意地问出这话,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嗯,哎……当时是浑身带刺吧。”
“从小泡在钢琴里,把一切都献给比赛,这种孩子果然有些扭曲。如果继续弹钢琴,那些扭曲的地方也会成为武器,可如果放弃,就只剩下形状别扭的心。其实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人。比如发现一直拿第二的人最近没来参加比赛,后来才知道是放弃了钢琴,已经住院了。”
那个世界好可怕。凛子淡然的语调更让我感到真实。在那个音乐的世界要分出胜负,和我完全无缘。
“就算听到这些事,以前的我也只觉得他们太软弱,觉得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以钢琴家为目标。然而等到自己也落到同样的处境,才发现四周真的一片漆黑,无依无靠,什么也听不到了。”
凛子的声音在空洞的暮色中消散。
民宅的间隔变宽,眼前能看到栅栏对面都营电车的轨道,还有更远处高层楼群中忙碌的团团灯光。在西边,晚霞余烬的正上方是没有星星的黯淡天空,铺出一抹平坦的渐变色彩。
“所以,能遇到村濑君真是太好了。”
我在电车道口停下脚步。
警报声响起,像不合时宜的虫鸣,拦路杆被放下。很快,一辆不长的列车从我们眼前开过,车窗中透出淡淡的灯光。
我用力咽下唾沫,注视凛子的侧脸,结果和她对上视线。
在凛子眼中,是我自己无依无靠地站住不动。
“……怎么了?”
看到我的样子,她歪头问道。
“……呃,没事,……就觉得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不是突然吧。”凛子说着撅起嘴。“今天一直在说这个。”
“嗯……?是,是吗……”
“我无论说什么都容易被当成是开玩笑——问题的确出在我自己身上,”
拦路杆抬起,一阵崭新的风拂过,凛子迈开脚步踏入暗处。
“不过,唯独非常感谢你这件事想好好说出口。今天让你陪我来,其实是为了这个。谢谢。”
一阵凉飕飕的夜风从开放的铁路吹过,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量。
“……哦,嗯。”
我断断续续地回答,期间凛子已经穿过铁轨,见她快要到达道口对面,我慌忙追上,走在她身旁。
我也有同样的心情,不知有没有如愿传达给凛子。如果用语言表达出来,会被她笑话吗?会不会因为已经走过铁轨,能让我们变得坦率的魔法只在周围停留片刻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村濑君。”
感觉到我已经追上来,凛子开口:
“如果愿意多依靠我一些,我会很高兴。”
“呃……”
“最近在找经纪人吧?这种事希望你别独自烦恼,和我也商量一下。……话虽如此,我并没有门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其他事说不定能帮上忙。”
“啊,哦哦,嗯。……抱歉。”
是啊,问题也不是必须由我独自想办法解决,弄得好像不信任其他成员一样。
“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无论生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贵。”
“嗯。……嗯?”后面好像跟着什么奇怪的台词?


回到家,我立刻写下至今寻找经纪人的结果。发到乐队的LINE群里,成员们立刻有了反应。想找男的还是女的;最高能付多少工资;让经纪人做哪些工作;哪些事属于自己能做到的范围——自作主张的对话接连不断。
虽然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但总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
果然不能独自承担啊,能依靠别人的时候就该依靠。正如朱音和凛子所说,如果其他人能做到,就让大家一起分担,而我集中精力做那些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给新歌编排节奏吉他……然后还要继续写新歌才行。
我叹了口气,正要锁上手机屏幕,忽然在LINE的好友列表里看到了”Misao”。
因为凛子,今天一直很开心,都忘了华园老师的事。
我身不由己地点下那个名字。
发出康塔塔视频的那条消息依然没有回音,甚至还是未读。
好不容易有了些从容的内心,又被灌进冷水,心脏仿佛直接被毛线缠住。
这样一来,已经是第四天没有消息。虽然她应该没法每天打开平板查看,但到了第四天实在让人担心。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深呼吸后,我扣下手机。
自己和老师之间的联系,就只有手中这台巴掌大的机器。不知道她在哪里,而且已经超过半年没见过她的脸。就算现在老师出了什么事,我也根本无从得知。
我又在视频网站上确认“Misa男”的频道,里面的时间依然停在圣诞节。
手术平安结束了——没错吧?不久前还正常用LINE聊天呢,已经没事了——我自己是这么想的……
再怎么想也没用。来做自己现在能做到的事吧。已经说好要为伽耶写毕业歌,说什么也要在她毕业前赶上。
打开电脑,扣上耳机,启动音序器。
鼠标指针开始颤抖,小节线模糊涣散,耳边响起毛毛细雨般的噪音,指尖已经摸不清乐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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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依然无法毕的人



“编曲小真琴没做?”
“真琴同学竟然没拿出编曲方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村濑君,撞到脑袋了?能想起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不?”
“原来学长也有对音乐疏忽的时候啊……”
大家一同表示担心。
这天我们来到“Moon Echo”排练,伽耶的毕业演出就在下周。贝斯交给伽耶,我负责弹节奏吉他,可直到排练当天都完全没想好新歌的节奏吉他怎么弹,几乎是两手空空来到录音棚。至于由伽耶主唱的毕业歌,连一句也没写出来,完全没有成果。
“呃,嗯,抱歉,一直没什么思路。”
排练刚开始十五分钟,我就说去休息,马上逃出录音棚。
在厕所,我拿出手机确认。
发给华园老师的消息——依然是未读状态。
由于一直担心,音乐的事完全做不下去——我不想这么说,好像把原因怪到其他人身上一样,实际上单纯是我偷懒罢了。
回过神来,发现每隔十五分钟就看一次LINE。
打开和“Misao”的聊天窗口,看到内容没有任何变化,再叹一口气关上,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耗费时间。
仔细想想,我的音乐总有华园老师来听。我还不是Musa男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是听众,即便后来她住院也没有变化。等到见不到面,音乐便是唯一的联系——
而这一联系,是如此纤细又脆弱。
一动不动地注视变暗的液晶屏幕,上面映出自己的脸,灰色的自己也从对面注视过来。
不就是短短几天没看消息吗?为什么想得这么严重?
发问后,镜像中的自己也同样发问,却得不到回答。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站起身来。
总之,不能再浪费宝贵的排练时间。
我回到屋子,和大家道歉后重新把吉他挂在肩上。描摹和弦,倚靠手上习惯的动作,在朱音充满歌意的独奏与凛子令人目不暇接的经过句之间填补缝隙,细心调和。
可怕的是乐团的成员们个个技术精湛,哪怕我是这个样子,演奏也能成型。而我依然心思朦胧,被周围的节拍吞没。


排练结束后,我们直接在录音棚的大厅开了反省会。以往开会是去麦当劳,但这天黑川小姐说“我想商量下周的事,你们留一下”。
“中药怎么样?不过得找到符合真琴同学体质的药才行。”
“不是说乐痴无药可救吗,比起药,针灸如何?”
“要治乐痴这毛病?治好的话小真琴存在的意义不会消失?”
“那个,如果只治好‘痴’的部分,剩下的不就都是学长优秀的地方了吗?”
四个人依然在担心,结果我继续遭受集中攻击。她们说得毫无顾忌,连伽耶都受到熏陶,嘴上毫不留情,但我没力气回应,只能“嗯……”地嘟囔着应声。
“竟然连吐槽都没了!真琴同学!我真开始担心了。”
“诗月你刚才是假装关心?我可是一直认真的。”
“凛子同学!这么说好狡猾!我,我也是真心的,而且是从一开始,从真琴同学出生的时候!”
“从出生就开始关心,所以小诗是小真琴的妈妈?”
“诶?这……如果是母子关系,伦理问题很难处理……但能和真琴同学变成一家人所以也不是不行。”
“伦理是怎么回事?学长和学姐?呃,一家人?”
“伽耶你听不懂也没关系,理解不了说明你很正常。”我插嘴道。对话实在太荒唐,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
“呃,抱歉让大家担心。只不过是最近太忙,没事的。”
谎话会不会被看穿啊,我暗自捏了把汗。
“最近在找经纪人,而且学年末的考试成绩有点差,各种事情堆在一起,嗯,不过不用担心。”
“诶,小真琴没考好?不及格?”
“要是不及格,这时候可没法来排练吧。”
“也是。不过我是差点不及格啦。”
“我也是,数学和以往一样危险。”诗月道。
“我还以为自己所有科目都考砸了,没想到语文数学和英语这三科成绩还不错。可能准备入学考试也有复习的效果。”
“诶,小伽耶明明已经有入学考试了,还要参加定期考试吗?简直是地狱!”
“已经考上高中,也不用在意成绩报告单了吧?明明可以不参加。”
“那样好像逃跑一样,我不喜欢。”
“伽耶同学的这份自尊心真的好棒。”
幸好话题转移到考试上,我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黑川小姐过来了。
“啊,排练结束了吗。地下的工程基本结束了,去看看吧。感受下舞台之类的。”
我们跟着她走向电梯。
“电梯变得好宽敞!”
朱音一看到便发出感叹。里面的确变宽敞了。以前站四个人就相当挤,现在是乐队五个人加黑川小姐,其中三个还背着琴盒,周围仍有转身的空间。
“门也改大了不少。”
黑川小姐得意地说着,按下关门按钮。
“以前太窄了,搬器材的时候特别费事,周围一直有意见。不过升降井本身没法扩大,纵深和原来差不多。”
来到地下一楼,走出电梯,便看到狭窄的走廊里杂乱地放着水桶、成捆的缆线还有从音乐厅暂时搬出来的照明器具。我们小心地走向演出场地,免得脚下碰到什么。
“啊,台阶变成斜坡了!之前经常害怕在这儿绊倒呢。”
诗月最先走进去,看着脚下说道。
“调音(PA)室到高处去了。是不是宽敞了一点?”
“舞台好像几乎没变。”
“是呀。感觉像是宽敞了,但估计是因为器材被搬了出去,其实面积没变吧。”
“你们期待这个也没用。”黑川小姐说着苦笑。“光是改装电梯和入口周围就已经用光了预算。不过还找了清洁工人,到处变干净了对吧?”
“诶,休息室的墙也清理了?”朱音问。
“放心吧,那儿还和原来一样。”
在休息室露出水泥的墙上,来演出的人留下签名已经成为惯例,那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Moon Echo”过往的历史。有时会意外在自己的名字旁发现名人,据说是出演者的一项乐趣。
包括这些方面在内都没有太大变化,算不上好或不好,这便是改装后给我的印象。可能这次最优先改善的是安全因素。
“音响类的工程还没结束,今天不能彩排,定在什么时候?当天早点来?”
“啊——那个——”
我说着看了眼伽耶。
“当天要去接伽耶,时间应该不够彩排。就选周日到周三的什么时候。”
“星期天的话,我要练花道。”
“抱歉,周三我已经安排了摄影工作——”
大家纷纷拿出手机确认日程。我们乐队原本就不容易调整时间,再加上伽耶就更是如此。
“要不把黑川小姐也加进LINE群里吧,共享下日程表。”
“实在不好意思让她做到那个份上……”
“但感觉今后预约录音棚能更方便。”
望着我们几人讨论,黑川小姐嘟囔了一句:
“……听说你们在找经纪人,找到了吗?”
“不,还没。”
“要不我来?”
听到这话,全员都朝她看去。就连在墙边处理布线的员工都停下手上的事情,转过头来。
“各种事都很方便吧?既然排练和演出都在我这儿,可以统一管理日程,而且能给你们优先预留房间。”
“这……确实方便,可是,黑川小姐你不是还有录音棚的事要忙吗?”
她听了耸耸肩。
“我觉得差不多该离开接待的柜台了,本来就是凭兴趣做的。而且老板一直在店里转来转去,员工不也觉得拘谨吗。”
这倒是有道理。
她翘起嘴角,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
“‘黑死蝶’的事情已经解决,总觉得——手上的工作也该告一段落,开始做点新的事情。我打算开一家支援独立音乐人的公司。”
“哇!好棒!”朱音兴奋地说道。
“可以协助乐手在音乐网站上架作品,和媒体牵线搭桥,承包视频编辑,另外手里有场地是个强项,可以办活动什么的。”
“好棒好棒!绝对有帮助!”
“然后,成立的时候想拿你们宣传。”
她说得真够直白。
“之前一直随便使唤小真,然后把录音棚免费借你们用,但感觉差不多该算得清楚点了。条件之后再细谈。怎么样,愿不愿意交给我?”
起初是朱音满脸期待地朝我看过来。接着是凛子,眼神里写着“你来决定”。诗月有些不安地来回看着我和黑川小姐。最后是伽耶,犹豫的眼神从黑川小姐移到我身上。
“……我觉得可以。……大家怎么看?”
回答脱口而出,顺畅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赞成!”朱音道。
“既然村濑君同意那就这样。”
“如果是黑川小姐——我觉得值得信赖。”诗月道。
最后是伽耶怯生生地低下说:
“……请,请多关照了。”
一阵凉飕飕的安心感从心脏一带渗出来,扩散到手脚的指尖。后来仔细想想,黑川小姐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给出的条件也是求之不得。但这个时候,我只是一门心思想把自己肩上的负担多卸下一点,觉得每少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心里也能多一分从容来思考音乐。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和黑川小姐签的经纪人合同里面,条款对我们来说相当划算。考虑到账面的处理,每月要付一定数额的报酬,但也商定每年可以优先使用录音棚和演出场地的次数,实质上相当于她免费给我们做经纪人。
对我来说,最难得的是可以拜托她做视频。以前黑川小姐让我白干活给她做过录音棚的介绍视频,但考虑要有效利用人力,以后打算交给专业人士。而且视频制作的价格很合适,对个人而言也算帮了大忙。我喜欢作曲,但对做视频没多大兴趣,能交给别人是再好不过。
眼下,是把重担逐一转交给她。
邮件也改由黑川小姐管理。我把PNO的视频频道上显示的联系邮箱改成黑川小姐创建的地址。这样,工作方面那些麻烦的要约也会有黑川小姐先帮忙查看。
接着,我选中那些积攒至今仍没开封的邮件,几乎不确认内容便全转发给她。
做完这些,我趴在床上。
身上没有一点活动的力气,也没有食欲。晚饭几乎什么也没吃,也提不起劲听什么音乐。不对劲。明明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变轻松才对。
为了能好好用自己的双脚前进,或许一定程度的重量也是必要的。听说在重力微弱的月球表面没法正常迈步。
……不想考虑华园老师的事,结果很无所谓的想象中出现了自己软绵绵的模样。
手机震动起来。是黑川小姐打来的电话。
“有两封要约邮件看着很重要,内容你看了吗?”
“诶?……呃,抱歉,我没看就转发了。”
“有一封是响子·克什米尔发来的,另一封是洼井拓斗。”
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用电脑查看黑川小姐重新转发来的邮件。的确,是那两个人。两封邮件的内容都是委托工作,文体郑重。
拓斗先生说是要出专辑,让我给他写首歌。响子小姐也一样是想委托我作曲,她认识的制作人在找人给某个组合写新歌,正发愁人选,给对方听了PNO以后反响很好,于是问我要不要去谈谈。
“这两封邮件不是对乐队,而是想委托小真你个人,怎么说?自己处理?还是也给我管?”
“……啊,我想想……这部分也可以麻烦你吗?”
“那,怎么办?要接受吗?两边都是专业人士的委托,你可真不简单。不过实在是都没法立刻决定吧,总之先问问情况?”
于是,我决定让黑川小姐回复说听过条件再决定。
不过拓斗先生和响子小姐都不是陌生人,突然只通过经纪人沟通有些见外,于是我也发信回复。
感谢您来信。收到委托我非常高兴,真是太意外了。现在还没法立刻决定,请让我考虑一下。此外我们已经拜托“Moon Echo”的黑川小姐做经纪人,今后的联络会通过她——
发完邮件,我又回到床上,用脸抵住枕头。
如果是因为重量消失才没法顺利行走,或许只需要再堆上别的包袱。强行把自己压在地表,免得身体在空虚中漂浮。
对了,还没回复柿崎先生。活动尽量参加吧。很快就是春假,日常生活的时间全部用在乐队上,用音乐把脑子塞满好了,免得考虑多余的事情。我嘟囔着闭上眼睛。



我和拓斗先生约好在咖啡店见面,位置在离我们高中最近的车站前面。这是对方体贴的考虑。
除拓斗先生以外,他的代理人新岛先生也一同过来,此外一起开会的还有三名我不认识的西装男性。新岛先生多少带着主持会议的感觉,向我介绍那三名大叔。
可是,就算听他罗列公司名和职务,我也完全不懂。三个面相非常友好的人递来名片,但我果然还是完全摸不清他们在做怎样的工作,又是以怎样的角色参加这次会议。一个是唱片公司的人,头衔是营销部部长。一个是舞台类的娱乐活动策划公司,但那行头衔名称我根本就没能理解。最后一个人在视频网站公司里地位相当高。他们为什么会来?
昨晚黑川小姐问过“我也一起去?”但我拒绝她的建议,独自过来了。理由是死要面子。怎么说呢,是不想让拓斗先生觉得我没有大人陪着就谈不了工作。
但是!他这不也带新岛先生一起来的吗!
早知道就不这么无聊地死要面子了,我后悔不已。
“要拜托村濑老师写的只有一首吗?要不干脆加到三首左右?”
“只拜托作曲吗?之前那首反响非常好,也要加到专辑里对吧?那录音也请老师来?”
“老师愿意在MV里出场吗?”
三个大叔兴奋地围着我七嘴八舌,而拓斗先生一脸提不起劲地沉默不语,只有新岛先生帮我解围。
“还没决定要写,而且村濑先生还有学校的事要忙。首先是一起交流想法。”
没错,还没有决定写不写。收到委托的确高兴,但实在担心现在的自己能不能做到。我抬起视线,打探桌子对面的几张面孔,忐忑不安地向唱片公司的人问:
“呃……请问您是制作人吗?”
“诶?我?不不我是负责营销。A&R的负责人还没定下来——或者说等洼井先生构想成型之后再定,哎,这次和通常相反,是定下出口以后再决定最合适的入口。”
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好像有不少业界专用的词。
“是自己制作。所有曲子都是我来。”
拓斗先生终于开口。
“哦……之前不是说自己一个人做不了音乐……”
“一直拿做不到当理由,不是一辈子都做不到吗?”
嗯,您说的没错。
“没办法吧,也只能这么干。现在整个日本,只有一个人让我觉得能把制作交给他。”
“找到一个了吗?是谁啊?”
那不是只要交给那个人——
“就你啊,想什么呢,傻不傻?”
我眨了眨眼睛,花了几秒才理解他的意思。
“诶?啊,呃……”
“但你还是个小屁孩,制作整张专辑的时间和经验都不够吧?赶紧给我变老。”
他说话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然后说到这次计划,”视频网站公司的人劲头十足地讲了起来。“说白了就是要做大型MV,相当于一整部电影,在里面巨细无遗地展现洼井拓斗无人能及的才能,把音乐、影像还有舞蹈全都加进去。对,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月球漫步者(Moonwalker)》再少一些故事性那种感觉——啊啊抱歉,年轻人可能不熟悉吧。”
“然后舞台方面也来合作,以音乐剧的形式演同样的东西。”
舞台策划公司的人也两眼放光地加入对话。
“这可是大型计划。通过不久前发布的新歌——就是和老师共同创作的那首,洼井先生一下子吸引了大众的注意力,正所谓趁热打铁。”
我已经感觉意识模糊了。
朝拓斗先生的表情打探,发现他一脸不爽。不过如果这个人真的发火,可能光是碰到他的视线就要被烫伤,所以现在心情好像没那么差。这样一来——说明这次不只是周围擅自吹捧,他本人也有兴趣。
如果是作为一介听众,倒是很期待这种计划……
“要是单纯写首歌,不是和你平时干的事没区别?很快就能写出来是吧。”
拓斗先生语气蛮横。
“呃,算是……”
“那老师愿意写是吧!”唱片公司的人语气激动。
首先“老师”是什么意思?能别这么叫吗?(后来听新岛先生说,唱片业界里上年纪的人如今仍喜欢用“老师”称呼作词家和作曲家)让我莫名感觉压力好大。
“呃,是这样,听一下具体的条件……还要看时间好不好安排,现在没法立刻决定。”
我只能含糊地回答,然后暗自松了口气。
没带黑川小姐一起来真是太好了。如果她也在场,肯定会立刻被问到我的日程安排,接着当场判明我要接受委托不会有任何问题。



去和响子小姐联系的人商谈时,响子小姐根本就没有露面。也难怪,她只是把我介绍给对方。
地点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果然一样是对方主动来见我。到了约好的时间,有两个人出现在店里。一个是大概五十几岁的富态男性,,另一个是戴眼镜的瘦高女性,看起来是四十几岁,两人都穿着西装。
男性是音乐制作人,女性是歌舞组合的经纪人。
“是响子给我推荐了PNO的频道,那里面乐队的曲子当然非常棒,但更吸引我的是单人的,就是有回响贝斯(Dubstep)味儿的曲子,那个声音呀,正是我们想要的。在日本怎么都找不到人能做那种低沉厚重的舞曲。”
制作人一连串说个不停,语速非常快。
而经纪人的准备非常周到,她拿出平板电脑和耳机,打开那个组合出道前的表演视频给我看。成员是两男两女四人组,年龄都比我稍大,负责人声的两人也会跳舞,舞台效果非常好。曲子是翻唱Skrillex的《Summit》。
原来如此。和拓斗先生的委托相比,他们想要的东西非常容易理解。
就算容易理解——要说能不能立刻接受,倒也不能。
“现在还没法确定能不能做,我回去确认日程,呃,明天之内会给您们答复。”
说完后我向他们告辞,逃也似地回到家。躲进自己的屋子,用LINE联系黑川小姐,告诉她两份作曲的委托我都去谈过,以及两边都有期限。
手机上很快收到回复。
“那,你怎么办?”
怎么办?
我把额头抵在手机上思考。
思维在泥中缓缓地越陷越深。
委托本身很难得。竟然有专业人士认可我作曲的水平,来委托工作。歌舞组合那边说四月内最少要给他们交两首候选的曲子,时间很紧,但也不算勉强。而拓斗先生那边时间更充裕些。
就算两边都接受——也没有问题。
那,还要犹豫什么?
我举起手机,点开和”Misao”的聊天窗口,反复读了好几次自己发出的消息,上面仍没有出现“已读”的标记。“康塔塔的视频我传上去了”。下面还附着链接。
她依然没有听。已经过了多少天呢。
别看了。再看多少遍也不会有变化。
我回到和黑川小姐的聊天窗口,回复她:两边都打算接受。邮件我会回复,不过黑川小姐可以也发一下回信吗?让他们把报酬和合同的内容发给你——
手指因疲劳而发麻,差点拿不住手机。
没想到光是回复接下委托就已经这么累。如果没有黑川小姐做经纪人——想想就觉得一阵后怕。已经不用担心了,其他事她都会帮我做好,我只要专心作曲就行。
意识到自己又要下意识点开”Misao”,我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同样的事情打算重复多少次?现在立刻忘掉。
我坐在电脑前。首先是伽耶的毕业曲。已经和她说好了。
音序器启动的同时,手指从鼠标上滑落,眼睛无法直视屏幕。身体内侧已经干枯龟裂,千疮百孔,快要垮掉了。



第二天的排练我请假了。
在乐队的LINE群里,我只发了条“身体不舒服请假”的消息,然后立刻离开学校坐上电车。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把额头按在电车车门的玻璃窗上,我感到自责。对大家说了谎。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只是,一点乐音也发不出来。
为什么。
只不过是老师没看我发的消息,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个状态。
那个人已经很长时间不在了。自从去年七月起销声匿迹,再也没有露过面。
就算那个人不在,我还是一直做着音乐,无论夏天,秋天,还是冬天。
因为一直有她在听。
深夜,令人神经过敏般的寂静笼罩病房,用简陋的耳机听着为了上传视频网站而压缩到粗劣的声音。我知道,自己的音乐总会有那个人来听。
而现在,这一联系中断了。
圣诞节演出的时候也是——如果我自己要出演,知道老师在手术室里,或许没法站到舞台上去。
本以为唯独音乐无论怎样都能继续下去,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强大。我靠在电车的车门上不住往下滑,最后蹲在地上。铁轨的震动直接传进骨头,响起金属的空洞节拍,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旋律。
华园老师在做什么呢。连LINE都看不了,就意味着——
别想了。反正也想象不到什么好事。
我咬紧嘴唇,拼命说服自己。
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我抱着双膝打开电脑。
重新读两份作曲委托的内容。上面列着组合或是专辑的风格、对曲子的构想和需要参考的艺人或是曲名。尽管能理解其中表达的意思,内心却没被唤起任何反应。
已经接下了委托,不做不行。
总之,必须动起手来。
虽然对不起伽耶,但她的毕业曲还是放弃吧,没有时间。首先歌舞组合的曲子是这个月截止。需求是重型的电子舞曲(EDM)。先做一份鼓点和贝斯行进的循环吧。既然知道要配舞蹈,为了完善构思也得仔细地看那四人组合的舞姿。
我打开制作人给的视频。估计是在录音棚拍的吧,四名身穿运动服的男女背对着镜子,伴着一首接一首有名的舞曲跳舞。布鲁诺·马尔斯 (Bruno Mars),威肯(The Weeknd),贾斯汀·汀布莱克(Justin Timberlake)……
看着看着,便感觉呼吸困难,我把音量调成0。
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些。耳机带来的厚实暖意将我笼罩。四名男女健康性感的肢体在我的视网膜上摇曳着滑过,然后消失。
在第四曲(大概吧,没有声音不确定)中途,我停止播放。
总觉得——要被纯白的昏暗淹没,再也回不来。
我摘下耳机,态度疏远的冷气灌进耳朵。一个个细胞被空气浸透,松散地瓦解,我逐渐变得不再是我。


敲门声响起,液化的我勉强恢复原状。
一直开着的电脑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屏幕变暗。现在几点?点开手机一看,已经是晚上。究竟浪费了多少个小时?
敲门声再次在屋子里回响,令人烦躁。
“小真?在不在?”
是姐姐的声音。
光是从椅子上起身,脖子、肩膀和腰的关节便嘎吱作响。我皱着眉头开门,便看到姐姐一脸不高兴。
“乐队的女生来找你。”
“诶?”
涣散的视野彻底变得清晰。是因为我排练偷懒,气得找上门了吗。
“是说大家都来了?”
“不,就一个人。”
一个人。是不是朱音啊,她家离得近。凛子也有可能,毕竟对我很严格。诗月经常想到什么立刻行动,说不定是看不下去了,想来当面说些什么。不管是谁都让人心情沉重。我低着头打开玄关大门,却看到最意外的一个人站在走廊。
“……学,学长……抱歉,我突然过来。”
是伽耶。
她穿着校服,还背着贝斯琴盒,估计是排练结束直接过来的。脸上红彤彤的,是不是跑过来的?
“我有事想说,那个,要是真的身体不舒服实在抱歉,但学姐们说肯定是装病。”
完全没错。大家都很了解我啊。
“有事……嗯,呃……”
怎么办呢,也不能让她站在门口说。正在我犹豫时,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快请进,我去拿茶水,小真你赶紧收拾屋子,现在肯定乱糟糟的吧。”
是姐姐。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回走廊,转向伽耶说:
“父母都是九点左右才回来,你慢慢坐。”
“……好的,打扰了!非常感谢!”
我慌忙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随手扔到地上的包、换洗衣物还有杂志一股脑塞进壁橱,好不容易清理出空间。
伽耶在我房间里唯一一个垫子上坐下,我坐在床上。要是坐到椅子上,面对伽耶时的视线就太居高临下,变得像说教一样。
明明是伽耶突然过来,现在却一直摆正坐姿一言不发,两手在膝盖上不安分地张开又合上,只有姐姐从门缝塞进两瓶饮料时吃了一惊直起身子,之后又变回贝壳。
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点我也一样。
仔细想想,看到我这副样子最生气的便是伽耶吧。明明眼看就要到为她办的毕业演出,我却翘掉排练,说好的曲子也完全没写。
最重要的,是我把伽耶拉进来,然而直到现在还从没和她一起“正式”演出过。
至少得解释清楚。
解释——
解释什么。怎么解释。
这天晚上的我简直无可救药。想尽办法把不像样子的话语拽出喉咙,又因为恶心得反胃结果咽回肚子,如此不断反复。到头来,先开口的还是伽耶。
“……华园老师……是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嘴里说出那个名字,我感觉心脏仿佛直接被她吹了口气一般收缩。
我不敢直视伽耶的眼睛,只听她犹豫着继续说:
“是学姐们告诉我的。说最近联系不上华园老师,村濑学长什么也做不下去肯定也是因为这个。”
我伸手捂住脸。
其他人也和华园老师有联系,一样知道这几天她完全没反应。装病当然会被发现。太丢人了。
“可是,她们说自己也没资格责备学长,只有我有资格,不明白什么意思。”
资格……
无论凛子,诗月还是朱音,都是华园老师的学生,现在和我一样感到失落,一样在岸边垂头丧气——
面对水面,如果开口责备,话语也会落向自己的倒影。
但,唯独伽耶不同。
“因为我是后辈,因为比你们小。”
伽耶的话音带上了哭腔。
“所以不识趣地来耍脾气了。华园老师是谁?那个人怎么了?和乐队有什么关系?”
伽耶的话在我粗涩的意识表面抓挠,留下几道疼痛的痕迹。
我花了好大力气,从干巴巴的嘴唇间挤出声音。
“……以前,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到去年夏天为止。……后来好像因为生病离开学校,住院了。……冬天,好像做了什么复杂的手术,具体我也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哪里住院,只是偶尔用LINE联系。”
越是说,伽耶看向我的眼神就越是向水底沉去。
不,下沉的是我。冰冷透明的无力感将我和伽耶分隔,话语无法传达一丝含义,刚被说出口就变成空虚的泡泡。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开口,不然感觉连呼吸也要停止。
“那人总是懒散,又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的,把折腾别人不当回事。”
而且毫不在乎地抓住别人的弱点,强加不讲道理的要求。毫无根据地主张能做到,把事情全甩给别人。
但——
“但,如果没有老师,我就一直是独自一人。是老师发现我,让我和其他人有了联系。”
她一直在旁边注视我,支撑我。
一旦用语言表达,印象就变成一张薄薄的纸,在水中溶化,一切都变成谎言。对我来说——华园老师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就根本没办法告诉伽耶。只有毫无杂质的窒息感不断加深。
回想起来,我和华园老师一起相处不过三个月,已经远远比不上我和伽耶相识后的时间。然而,我却抛开对眼前的伽耶作出的承诺,一个劲考虑如今已经不在这里的华园老师。喉咙、胸口和肺部都被罪恶感堵住。
眼看要溺水时,伽耶忽然低喃:
“她……是学长重要的人——对吗。”
重要的人。
这个词,果然和事实相差很远,但似乎有相似的轮廓。
重要的人。不想失去的人。曾经不想失去的人。联弹时让耳朵发痒的低语。午后的阳光照进散发咖啡香气的音乐准备室,给并排摆在桌上的两只马克杯打下长长的影子。手指和嘴唇描摹仍未过时的歌声。
我重要的人。
或许自己下意识点了点头。
伽耶垂下视线。
“光是重要的人不听,就做不出音乐了吗?学长差劲极了。”
我一动不动地朝伽耶的耳朵周围看去。她立起双膝,搭上胳膊遮住下半边脸,视线朝横躺在屋子角落的CD盒看去。是红辣椒(Red Hot Chili Peppers)的《I'm with You》,很久以前父亲给我的。封面上的苍蝇也寂寞地低着头。
伽耶抬起头,眼角红肿。定睛瞪着我的眼中湿润地闪着光,扎起的头发有几根散开,贴在脸颊上。
“乐痴没有了音乐,不就只是个傻子吗?”

伽耶两手撑住地面,用膝盖走到我身边把脸凑近。我猛地屏住呼吸想把脸拉远,却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那样才不是我的学长。我,我重要的学长——”
伽耶用手心按在我胸口,仿佛熔化的铁。
“本该更随便,更任性,更没人性……哪怕发生战争,世界毁灭,也会毫不在意地继续作曲,是这样的人才对。为什么要像普通人一样受伤,低落消沉?这样子,这样子——”
泪珠扑簌滚落,浸透了声音。
伽耶吸吸鼻子,用手背蹭了蹭眼皮,然后一把推开我的胸口,摇晃着起身。
她转过身去,背起贝斯琴盒。
“就算学长不在。”
伽耶仍背对着我,低喃声中还留有眼泪的余韵。
“就算学长再也不来乐队,哪怕是死了,我依然会继续。嘟囔着新歌怎么还没写好,继续把贝斯弹下去。”
伽耶离开后,带着灰尘的空气流进以她为轮廓的空洞,微微扰乱屋子里残留的寂静。
只不过是重要的人不在了。
我张开双手,数起自己的手指。这十根手指曾写下一首首曲子,放弃,再次书写,再次放弃,书写,演奏……接着,我数起自己曾经践踏的东西,曾经无视的东西。
如今,在我体内已经不剩下一个音符,空荡荡的。
就仿佛为了飞越大海而高高飞起,想要尽可能减轻机身重量,于是抛弃各种东西,可不知不觉间,本该运送的货物也消失不见,同样消失的还有燃料。这就是现在的我。
剩下的只有坠落,变成海中的泡沫消失。
尽管如此。
我紧紧抓住椅子靠背,好不容易站起身,坐在电脑前。从身旁的琴架上拿起Washburn,连上调音台,放在膝盖上握住琴颈。
指尖的皮肤早已硬化变厚,可被琴弦勒进去还是感到钝痛。音乐无论如何都会带来疼痛,否则就不叫音乐。
我动手调音,仿佛一次又一次提出同样的问题,缓缓重复。
内心依然空荡荡的,但我还有东西可以扔进发动机燃烧。从内侧磨削自己,一点点喂给火苗。
好痛。好烫。好难受。火中吐出的只有黑烟,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心头甚至没浮现一句旋律。精神如此萎靡,真不觉得自己能写出像样的曲子。
尽管如此——
我才不管。
所谓音乐,只是罗列各色音符罢了。可以诞生于重叠的雨脚,也可以诞生于伪随机数的算式。热情和爱都在之后才会涌现,音乐出现在先,顺序不会调换。
所以,我能做到,应该写得出来。我用沾满血的双手继续在自身内侧刮磨。像是只用一把勺子挖掘监狱墙壁的越狱犯,细细体味绝望与祈愿。或许直到粉身碎骨仍写不出一整份副歌,但还是只能继续刨削下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终于,我的手贯穿自己单薄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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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无边无际的丽大地



盛开的樱花越过学校围墙伸到大路上,漂着淡云的整片天空都仿佛染上了颜色。
“哇——!厉害厉害,好漂亮!”
朱音啪唧啪唧地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兴奋。
“真羡慕。我们高中就只在校门两边各有一棵,没什么气氛。”
凛子眯起眼睛点头。
“果然染井吉野樱只要开在树上就非常美。用来插花真的很难把握,我没有一次做得能让母亲认可。”
诗月完全是花道家的口吻。
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四的上午,我们在原宿站碰头,来到伽耶的学校。我们高中已经开始放春假,四个人都是便服。为了在舞台上不让伽耶穿校服的模样显得突兀,还要多少只让她一个人显眼,我们商量好全员都选偏黑色的朴素穿扮。
“花开得这么华丽,真的有‘毕业了!’的感觉。要是校门口再立一块牌子就完美了。”
听了朱音的话,我朝校门看去。
门口没有牌子。因为不是毕业典礼,今天只有结业式。
校园里没有聚集大群毕业生、在校生或是监护人,也没有人拍毕业照、互相抢第二颗纽扣或是哭肿了眼睛依依惜别,只有学生们三三两两走出校门,带着迎接春假的轻快表情从我们面前经过。
伽耶也混在那群学生当中,独自走出校舍。她胳膊下面没夹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不过背着贝斯琴盒,看起来和平时放学后到录音棚一样。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
她很快发现我们等在门口,招着手跑过来。
“真的来接我了啊!谢谢!”
“小伽耶!”
朱音以拥抱相迎。伽耶在她怀里歪头纳闷。
“咦,前辈们的乐器呢?”
“先放到‘Moon Echo’才过来的。”
“工作人员还可以先动手布置。”
“啊,原来是这样……”
伽耶依次看过乐队成员,最后和我对上视线。
彼此都觉得尴尬——更准确说是难为情,结果两人都垂下视线。朱音苦笑着戳戳我肩膀,诗月抱着伽耶的肩膀哧哧笑了,凛子冷淡地瞥了我一眼。
我回顾这一周的事情。
伽耶跑到我家是在周一的傍晚。
我花一晚上写好新歌,把样带共享到LINE群。周二提心吊胆地去录音棚参加排练,一打开门便看到伽耶跪地道歉,带着哭腔说对我说得太过分,还说因为自责一整晚没睡好。可是无论排练偷懒还是一直没写出早已说好的新歌,都是我的错,真不知如何面对她。
再后来就是今天才见面,心情依然有点复杂。
“……也谢谢村濑学长来接我。”
“……哦,嗯。”
“还有那首歌,应该算……练好了,今天请多指教。”
“嗯……抱歉,到最后才写出来,给你之后时间这么紧。”
今天是星期四,把新歌交给大家之后才三天。然而虽说没有观众,但一样是在舞台上演奏,而且还要录像。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凛子从旁边开口:
“周二一大早拿到曲子,赶在当天排练前做好钢琴和弦乐的编曲,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真的抱歉,太感谢了……”
“真琴同学!我也是突然拿到那么难的慢节奏曲子花了好大功夫考虑节奏型不过不会说什么以恩人自居的话!只要给我写毕业典礼还有婚礼银婚金婚时候用的曲子就行!”
“哦哦,嗯,诗月你可能是最辛苦的。”
“我不用独奏,旋律也很好配和声,没花多大功夫,一杯星冰乐就原谅你啦。”
你这突然勒索的真够现实。
可是,多亏了一如既往遭受集中攻击,紧绷的心情才稍有所缓和。至少今天的舞台——感觉能勉强演到最后。勉强吧。
“那,贝斯我来拿。”我提议。
“咦,不用的,怎么能麻烦学长。”伽耶客气的态度让我心痛。
“呃,毕竟给你添了麻烦,这点小事至少得做一下……而且你带的东西也不少……”
大概今天是她最后一次到学校,手上提着大包,估计要把各种东西都带回家。
“……这样吗……好的,麻烦了。”
她说着从肩上摘下贝斯琴盒塞过来。我接到手上背好。伽耶的表情依然僵硬。
“那我们走吧。在门口聊太久有人会生气。”
伽耶说着,朝车站方向转身。
“等下小伽耶,不把你抛起来庆祝吗?”
“才不要呢!太丢人了!”
“可是什么都不做,就完全没有毕业典礼的感觉,不会遗憾吗?今天就要和这所学校告别了吧?”
听了诗月的话,伽耶回头看了眼校门,嘟囔道:
“……没什么。‘结业’而已……没有愉快的回忆,也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人。”
真的是这样吗?我感到怀疑。
因为伽耶停下了脚步。她沿人行道迈步,可每一步都只有三厘米左右,而且一直低着头。
哪怕没有愉快的回忆,她也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如今正要在这片连成云朵般鲜艳的樱花下转身出发。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
但,我们也不该多说什么。那是属于伽耶的三年,我们无法体会。看到她要默默离开,只能陪在她身边一起迈步。
就在这时——

“志贺崎——!”

听到背后的声音,伽耶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她背对校门僵住不动,于是我回头看去,只见一群穿校服的人从大门零零散散地朝这边过来。视野被立领校服和水手服上的深蓝色占满。
“志贺崎同学,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
“结业式一结束人就没影了。”
“啊,是乐队的人?”
“真的!?”
“你们的演出我一直在看!”
“签名——”
“现在不是提这个的时候啦!”
校门前的人行道顿时热闹起来,伽耶也怯怯地弓着背转过身。追上来的学生不下十人——不,有二十个,或者更多。人行道也就那么宽,结果人数太多看不到后面。
估计是伽耶班上的同学吧。
朱音察觉到什么,不着痕迹地推着伽耶的后背,让她站到那群学生面前。伽耶窘迫地把头转向围墙。
一名小个子女生向前一步靠过来,她戴着眼睛,模样认真,胸前紧紧抱着带装饰的正方形纸。
“志贺崎同学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吧,和我们不一样!别这么快就回去啊!”
那副气鼓鼓的样子明显有半分是装的。
伽耶仍然扭过头不肯看她们,尴尬地嘟囔:
“……结业式都结束了,之后也没什么可做的。”
“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太遗憾了,所以想做点什么!”
女生把手里的东西用力递给伽耶。
“这个,给你!”
是色纸。
正中央是“3年1班 至志贺崎伽耶 恭喜毕业!”几行大字,周围是字迹和笔画粗细不尽相同的各种留言呈放射状围成一圈。
看到色纸,伽耶愣愣地抬起头,朝女生、还有她身后的那群同学看去。
嘴唇在颤抖。眼神如水底般幽深。
她该不会不接受吧,我心生不安。
不过,令人恍惚般的沉默后,伽耶忐忑不安地抬起双手,捏住色纸的边缘。
见此,女生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
“恭喜你毕业。”
接近三十人纷纷开口表示祝贺,伽耶再次低头朝色纸看去。
坦率的声援点缀在纸上,被樱花色的魔法染上色彩。
“在新的学校也要加油”
“现场演出我绝对去看”
“电影我看了!下次努力当上主演!”
“文化节的时候来玩吧”
“三年来谢谢你”
“进军好莱坞”
色纸边缘微微颤抖。
不知是不是只有我注意到,一颗水珠“啪嗒”地落在角落,模糊了字迹。
不久后,围墙另一边传来铃声。
“啊,不好,到时间了。”
“志贺崎同学抱歉啊!这之后我们要参加高中部的说明会。”
“拜拜。”
同学门零零散散地朝校门跑去。
“注意身体!”
“乐队也要加油——!”
“提防着点文春啊!”
[译注:文春,指《周刊文春》,是日本出版社文艺春秋旗下的綜合型周刊。由于经常爆出名人丑闻或花边新闻,往往能轰动社会,甚至能扭转名人的演艺或政治生命,有“文春砲”之称。]
吵闹的脚步声在校门另一头完全消失,沉默被汽车排气声掩盖。
伽耶把写着留言的色纸按在胸口,低头一动不动。
诗月轻轻走到她身旁,伸出胳膊抱住她的后脑勺,温柔地把手指伸进头发。伽耶把脸埋在她胸口。
“……对不起,学姐。”
“别在意。”
“我马上,就恢复。”
“继续待一会儿也没事的,没有人看到。”
“……今天,要演出……还有我主唱的歌。……声音,变成这样,”
伽耶的声音断断续续,间断中夹杂着呜咽。
“……可不行。嗓子,还有鼻子都肿了,这样就没法……好好唱。再稍等一下……我马上,就镇定下来。抱歉……真的抱歉……”
诗月继续抚摸伽耶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天上的云层露出缝隙,阳光流淌下来染上樱花的颜色,在伽耶的水手服衣领上发出柔和的光芒。


明明已经决定限制自己每天最多确认两次消息有没有变成已读,可在前往新宿的电车里,我还是忍不住看了眼LINE。今天这已经是第三次。
和”Misao”的聊天记录上,时间依然冻结在那一天。我轻轻关上窗口,把手机放回口袋。
其他人——都在车厢正中央抓住吊环,围着伽耶谈笑。伽耶已经完全停止哭泣,精神地笑着。
太好了,她们没发现我偷看手机。我轻轻叹了口气,靠在门上。
列车继续前进,车窗上时而有樱花的粉红色探出头来,又向后退去。
消息发出后已经过了两周,状态仍然是未读。
就算那个人不在——天一样会亮,花一样会开,春天一样会来到,歌声一样会从嘴唇间流淌而出。只要点下三角形按钮,钢琴卷帘便擅自不停滚动。
我甚至会想,说不定华园美沙绪这一女性其实并不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妄想。
我把额头抵在车窗上。
现在先忘了吧。接下来是为了伽耶的演出。
就这样,“现在”不断延长,最终填满我的一年。彻底忘记的一天总会到来。将来会变成这样吗。
幸好,这时伽耶的贝斯带着重量压在背上。如果什么也没有背,或许我自身会毫无阻碍地穿过车门,滑到车外,随风越飘越远。
有时,重担果然是必要的。灵魂的重量不过21克,这么轻的东西实在不足以停留在地表。


到达“Moon Echo”时,员工看到我们便立刻跑了过来。
“各位辛苦了!能麻烦现在就调试吗?”
在地下的演出场地,鼓、键盘还有音箱类已经摆在舞台上,线缆也大部分接好了。观众席的空间空空的,只有三脚架上的摄像机孤零零地注视舞台。负责摄影的员工看到我们也来打招呼。
“今天拜托各位了。”
点头回应后,我环视四周问道:
“黑川小姐呢?”
“啊啊,这个吧,”一个老员工一边调整照明一边说:“出去了,就刚才的事。”
出去了?我和乐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
“好像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样子特别生气。”
“接着立刻冲了出去。”
“真头疼,电话也打不通。”
“她好像开车走的,可能接不了电话。”
其他员工也都一脸为难地七嘴八舌。好像没人了解情况。今天拍演奏视频是她的委托,真不负责任。
“不过步骤已经定好了,老板不在倒也能拍。”
“不如说再不开始要来不及,之后的安排也特别紧。”
“麻烦检查话筒!”
调音(PA)室那边传来声音。我把复印的曲目表交给调音师,到舞台把同样的东西贴在在监听音箱还有键盘旁边。五首以前的歌,再加两首新歌。由于没有观众,所以完全没人主持,也没人喊安可。
没观众真是太好了。我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如果没有观众,感觉以现在的状态也能勉强演完。如今的我身上没有太多活力,没法正面承受几百人的欢呼与掌声。
“没有观众,返听音箱得开小一点才行。”
“场地里的回响也完全不一样。人的身体可是很有效的吸音材料。”
“啊,是的,四弦和五弦都要用,是,设置也会变,麻烦了。”
“我想微调弦乐的声像。村濑君来弹键盘,我要从正面听。”
四个人纷纷仔细调试。今天也是把贝斯交给伽耶,我负责填补空隙。由于要用上电箱琴,口琴,沙槌等各种乐器,相当花功夫。没闲心考虑多余的事情实在是值得庆幸。
不久后,场地的照明被关上。
“OK。”
“这边一切就位。”
黑暗中,声音此起彼伏。
“那PNO的各位,录像之后还要编辑,不用害怕失败,另外这次不是拍MV,讲话完全没问题。”
镜头对面的摄影师说着挥手。
“请开始吧!”
朱音握着PRS的琴颈,转过头来难为情地笑了。
“虽说这么轻松地让我们开始,可状态还不对吧?也没有观众。”
诗月双手把鼓棒攥在一起,用力伸了个懒腰。
“按彩排的感觉来也提不起劲头。虽然常说练习时当成正式上场,正式上场就当成练习,但现在这样模棱两可的。”
这时,凛子朝舞台另一边的伽耶看去。
“说点什么让大家打起精神来。毕竟是给伽耶你办的毕业公演。”
“诶,我,我来吗?”
伽耶一阵慌乱,差点把琴颈碰到琴架。
“呃,那……我毕业了!谢谢大家!”
“啊哈哈哈哈哈这是啥呀!”
朱音大笑着朝鼓转头,诗月两手举起鼓棒。
四声倒计时响起。
刚才明明还那么松懈,可一旦钢琴挤压出厚重的八重和声开始高速奔跑,我们便转眼间被拖进迎面而来的强风当中。
每次呼吸,参差的三十二分节拍便向我全身的细胞传递热量,甚至带来疼痛。火花在眼球表面跃动。
要被抛下……
这预感让我肺腑都被冻结。踩镲间穿插着军鼓声。伽耶下潜八度,步伐仿佛剜进腹部般强烈。不行了。以我现在的温度,刚冲进合奏就要被弹开掉队。还不够。还要更热。在钢琴连复段之上,倾盆大雨带着雷光降下。朱音紧握住拨片,在六根琴弦上四处跳跃。用清音弹奏的分解和弦每重复一次便多一分扭曲。
就让我一点不剩地将其喝干吧。用血管接纳,把血替换成氧,从内侧燃烧。因为我已经不剩其他能烧的东西。还差一点,就快追上四个人跑在前面的背影了。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可以飞跃过去。我屏住呼吸,握紧Washburn的琴颈。
近了——就在眼前——
吊镲的声响炸裂开来。一瞬间,我分不清天和地的方向。钢琴粗涩的回响抓挠脸颊和脖颈,右手的拨片上传来琴弦的手感,仿佛暴风雨中挣扎的绳索。
乘兴,这说法到底是谁最先开始用的呢?
恐怕没有什么其他词语能更恰当地表达音乐体验。
通过共用名为节奏的虚幻心跳,叠加自己的乐音,这时我们对其他什么人来说的确会变成乘客、变成车轮、变成车辙。
现在的我只能紧紧抓住乐队,顶着风被带走。光是乘在上面就已经竭尽全力,风会帮我剥下所有多余的想法。朱音朝我看过一眼,嘴角露出微笑,准确地随着我扫弦的节奏一步步前进,把脸靠近话筒架。
听到歌声,我几乎要被撕裂。
我自身已经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膜,唯有靠吸进的热气才勉强维持形状。哪怕是一丁点破裂,里面的东西便要完全泄露,只剩干瘪的片片。我尽力支撑,站稳脚跟,集中全部精神扫弦,维持放克风格的节拍。
要不就这样任凭自己破灭吧——我没法彻底抑制这一念头。
因为实在是太畅快了。真想就此屈服,随波逐流,任其支配。
就算现在放弃对抗,被迎面吹来的风打在屋顶,身体也会擅自拨响和弦吧。因为我正乘在上面,被带着向前冲去。
伽耶的声音被解放到更高处。
光戳进我的眼睛。
是聚光灯。灯光从我脸上横扫而过,倾注在舞台正中央,、将歌声交织的两名少女身上。
我用带着阵阵刺痛的眼睛再次环视整个场地。
空荡荡的。正中央孤零零地立着摄像机,后面只有两名员工。调音(PA)室和饮料柜台处微微亮着蓝色灯光,通向电梯的斜坡尽头被黑暗笼罩。
像隧道一样。
奔跑着穿过隧道后,前方会有什么呢?是铁轨两侧的盛开樱花吗。它们会不会从尸骸吸起血液,给夜空染上美丽的色彩?如果是那样的景色,那无论多远我都想继续奔跑。诗月仿佛回应我的心思,毫不停歇地奏响下一首歌。胸口感到加速度的痛击。
我向来讨厌有什么目的的音乐
比如为了让人放松于是只收录柔板(adagio)的专辑,让人失落时提起劲头的播放列表,为胎教准备的莫扎特,等等,我最讨厌那类东西了。
音乐就该是纯粹的音乐,不该被当成便利的工具。
但我错了。演奏音乐和接受音乐的都是人类,他们拥有活着的肉体,所以音乐不可能纯粹得不带任何目的。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在音乐中迷醉,沉溺,被其涂抹,扯下内心的一部分作为寄托,希望被带去只靠自己没法到达的地方。为了更强、更高、更深,为了想笑或想哭的事情,以及想忘记和不想忘记的事情。
所以,现在将其接纳,然后忘记吧。
朱音唱着踏上旅程的歌,将最后一节深情地吐向话筒,转过身静静拨响开放和弦。
余响爬上手脚的指尖,甚至钻进一根根毛细血管,带来震颤。
在视野边缘,复印的曲目表在摇摆。之前只是用透明胶带贴在音箱上,这会儿快要掉了。
我再次环视整个场地。摄像机旁边的人影高高举手,竖起一根手指。朱音转身点头。还剩一首歌。
再演一首就结束了。
视线集中在舞台另一侧的伽耶身上。
今天是她最后一次穿这件水手服,深蓝色布料上的红色领结仿佛在燃烧。
伽耶面色紧张地与朱音四目相对,然后稍稍错开视线,朝我看过来。明明离那么远,我却感觉被她凑近了打量眼瞳。有没有好好点头回应,我自己也不太自信。
星期一才刚刚诞生的新歌,我们还从没合过一次。歌中仿佛还残留着铁屑和蜡烛的味道。贝斯轻快地弹起八分音符。我的手指描摹柔和的琶音。不知不觉中,电钢琴开始困倦地低语,合奏漫漶延展。诗月以边击(rimshot)加笔,刻画虚幻的轮廓。
伽耶将嘴唇靠近话筒,吸一口气,然后——
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回想起来,朱音的声音是我的理想,是期待中一直想要到达的地方。但伽耶的声音不同,是从可望不可及的数万里高空降落。我甚至无法憧憬,只能抬头仰望等待歌声降临,免得眼泪滴落。
为什么要写毕业的歌呢?明明只是回应期待,为什么能把散花时如此鲜明的景色原样烙在乐谱上呢?伽耶的歌声带着落日的颜色,比任何歌都要精彩。
副歌时我本该配上和声,可喉咙被发烫的东西堵住,别说唱歌,连呼吸都费尽了力气。明明只是在同一个舞台的两端,伽耶却显得非常遥远,我只能目送她继续奔向新的光芒。一副幻像在眼皮的内侧灼烧:天上飘下阵阵淡红色花瓣,深红色缎带被接连高高抛起,学生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不觉中,我睁开闭着的眼睛。
空荡荡的场地显得比刚才更加宽敞寂寥。是因为伽耶澄澈到令人苦闷的歌声响彻全场吗,还是因为昏暗的蓝色照明摇曳着,配合慢节奏的曲调让人联想到海洋?或者——
是因为我的视野已经朦胧模糊?
等到第三次副歌,我总算能发出声音。快要烧尽的声音千疮百孔。朱音用跨越八度的相同旋律牵起我的手。
我心想,空荡荡的就好。
哪怕站在这里的是人形的空洞泡沫,那个形状也属于我自身。眼下,就爱上以我为轮廓的空洞吧。虽然现在没有任何其他力量,但唯独可以奏响乐音。
伽耶的歌声高高延伸,又由吉他独奏承接。
钢琴不甘落后地奔上云层的阶梯。
诗月悠然敲响叮叮镲,左手的鼓棒探向风铃。黑暗中有星光洒落。
我终于能喘上气来。一边用长音填满空间,一边入神地听着朱音和凛子的独奏仿佛舍不得歌声余韵般交融。随着合奏变得安静,我自身的空虚也向场地的空虚靠近,逐渐同化。
在最后缭绕不绝的余音中,伽耶转过头来。
彼此间没有任何明显的信号,只是在昏暗的蓝色灯光中交换视线。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看到了同一副景象,回响随之停下。回过神来,脚下是整片纯白的砂地,抬头便看到眼前的大海——演出就此结束。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麻痹感还残留在指尖和太阳穴。照明依然是水底般的蓝色。谁也提不起念头把乐器放到琴架上。
过了一会儿,暗处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棒极了!录像也没问题,各位辛苦了!”
摄影师用力挥着双手说。
——结束了吗。
就算结束,我也完全没有真实感。是因为没有观众吗?如果是以往,吵闹声会转眼间侵蚀歌声的余韵,为我们画出梦与现实的界线,而这次并非如此。诗月神情恍惚,两手依然握着鼓棒,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凛子两手撑在键盘琴架上,低头大口喘气。朱音把吉他转到背后一侧,朝天花板仰头,拿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
伽耶忐忑不安地依次看过我们每个人的脸。
“……怎么样呢?新歌……我自己是觉得演的很不错了……”
“嗯。棒极了。”朱音说着笑了,脸上带着愉快的疲惫感。
“整首歌终于成型了,就在演出期间,真不可思议。”凛子的手指沿键盘划过。
“这是伽耶同学的歌,是吧,而不是PNO。想要的就是这个吧。”诗月感慨地露出微笑。
我只能低头一言不发,没法顺利笑出来。
这股气氛——不太妙。白噪音柔和地将我裹住,发烫的皮肤逐渐冷却,只有收拾器材的忙碌声从远处传来,照明也只有不带感情的顶排灯光。
身处这种气氛,会不由得说出真实的想法。
“……真想让她听到。”
朱音喃喃道,调回话筒架的角度。
“……嗯。真的很想。”
诗月终于放下鼓棒,整齐地摆在军鼓上。
凛子轻轻点头,关掉KORG的电源。
只有伽耶一脸不解。
好想让她听到。
这话决不能说出口。
可一旦想法浮现心头,便无法抑制。
空荡荡的场地。
摄像机已经被撤走,脚步声很远,黑暗失去颜色,现实的空虚更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
不在。
谁也不在。
那个人不在这里。
思绪只在我们这边才带有些许力量,一旦跨过边界,对面就只有无法改变的冷酷现实。
没办法。歌声结束后,现实的声音便传进脑海,无法抵抗。
我能摘下吉他,在琴架上放稳吗?和工作人员们打招呼后能顺利走出大楼吗?去车站坐电车时不会撞上检票机吗?回到家以后吃晚饭,洗澡,睡觉——起床……又迎来新的一天,还能若无其事地摊开五线谱本,写出下一首歌吗?装作忘记一切,写出下一首,再下一首——
我不知道。
我喘了口气,拇指伸到勒紧肩膀的背带下面,正要拎起来。这时,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急躁的声音。
“——都说了!录像结束了,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儿了?现在?不是,总之——”
是管理演出场地的负责人。那人手忙脚乱地从调音室跑了出去,手上攥紧的手机拖长了发光的尾巴。接着,那边亮起橙色的小光点,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叮咚”一声响起。是电梯下来了。
笔直的光线纵向延伸,从深处分割黑暗。
光从打开的门外流进来。逆光中,有个形状奇怪的人影站在那里。高个子的苗条女性梳着短发——是黑川小姐,但她腿边有个更大的影子……有点宽……
负责人说了些什么,黑川小姐摆着手回答,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接着她穿过长方形的光滑向这边,影子的形状依然奇怪。她缓缓走下斜坡,经过弥漫在音乐厅里的那片昏暗——
轮廓微微弹起亮光。
车轮转动声仿佛隔着木板套窗传来的低语。
走到音乐厅正中央时,黑川小姐放开手,那个轮廓来到舞台灯光能照到的地方。
是轮椅。
瘦骨嶙峋的手推动轮圈,向我们靠近。
已经能看到脸了。无论柔和的栗色头发,还是透出黎明夜空般颜色的眼瞳——

“……黑川你看吧!”
她突然转头,不满地朝后面开口。
“大家这不都一脸微妙,突然带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没法见人,连衣服都是睡衣吧?我在大家心里的形象可是完美的美女老师,让我准备一下啊。”
“吵死了,蠢货。”
黑川小姐大步走到轮椅后面,不高兴地开口:
“别死要面子了。不是说确定出院就立刻告诉我吗?”
“我也有各种情况啊,直到最后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出院。”
“……美沙绪老师——!”
朱音泣不成声地跳过脚灯,冲向轮椅抱在她脚下。背后响起尖利的声音,是诗月起身时撞倒了椅子,鼓棒也掉到地上。但她毫不在乎地和朱音一样跑过去。凛子睁大了眼睛,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一步又一步靠近轮椅。
“……美,沙绪,老,呜呜……”
朱音跪坐在地上抱住老师,脸埋在毛毯上,她的声音被呜咽掩盖,几乎没法听清。消瘦的手抚摸她的头发。
“……老师……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诗月的声音也在发颤,陪在朱音身边蹲下。
在她背后,凛子又靠近一步。
“老师好像挺有精神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凛子的话音带着湿气。我仍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看不到她现在是怎样的表情。
“倒也说不上精神十足,勉强算还行吧。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我倒没担心,但村濑君状态太差了。”
终于,老师朝我看过来。
捉弄人似的熟悉微笑。放学后的音乐准备室。咖啡和旧纸的味道。窗外传来什么人的呼喊声。翻动乐谱的声音。光,色彩,还有众多心思全都要满溢而出。
嘴唇开始发抖,无法抑制。或许也已经没必要再忍耐。
“……Musao,好久不见。好想你呀。”
这种时候,我——
果然只能说出挖苦的话。
“……太晚了。所有歌都已经演完了。”
啊哈,华园老师眯起眼睛笑了。
“抱歉啊,话说本来没打算过来的。”
她疼爱地把手指伸进朱音的头发,转头朝背后的黑川小姐看去。
“明明只是打个电话,却突然被你开车劫走。吓我一跳。”
“话说你为什么最先联系的是我?”
黑川小姐不高兴地问。
“啊——嗯。抱歉啊,联系不上Musao。快出院的时候打包行李,错把平板也送回了老家。到最后关头还遇到追加的检查,结果延期出院。而且一开始觉得住院要很久,把手机号给销了。能想到的就只有给‘Moon Echo’打电话。”
因为这个——是吗。一直没法登LINE,到今天,终于……
我咬紧嘴唇,用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的动作回应。
“本想打扮得像样一点再见面呢,没想到竟会被劫走。”
“蠢货,好不容易——”
黑川小姐正要说什么,却又咽下话,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我反应过来,环视演出场地。改装工程几乎没动舞台和音乐厅,但电梯变得宽敞,有高低差的地方也铺了斜坡。
我和黑川小姐对上视线。
她难为情地皱起眉头,看来是注意到了。
“可不是为了这货啊!”黑川小姐说着伸手一拍华园老师的脑袋。“无障碍设施最近已经是常识了对吧。”
眼下,就当成是这样好了。
因为,老师回来了。啊,糟糕,不行了。一旦松一口气,各种想法又要溢出心头。真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丢人的样子。
这时,朱音突然放开老师的身体转向我,她脸上哭得红肿,却依然露出笑容。
“抱歉,小真琴也想抱着吧?要不换一下?”
“朱音同学!你说什么呢!”诗月反应强烈。
“性犯罪。而且老师大病初愈,罪加一等。”凛子抱着胳膊说道。
华园老师朝天花板仰头,出声笑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仿佛感觉眼前的光景和以前相比完全没有变化。
“这感觉真的久违了。大家都没变啊。”
没有变。或许,我们都是。因为只过了九个月。
至于老师——
“……老师……也没有多大变化……太好了。”
我总算能说出一句话来。华园老师苦笑了,轮椅跟着前后摇晃。
“Musao,刚才的完全不行,一眼就看出不是真心话。怎么可能没变化,我都这么憔悴了。这种时候呀,不能勉强说谎,但又要照顾一下女人的心情,换种说法说‘你有点瘦了’才对。”
“诶诶……不是,呃。嗯……”
没想到会被批评。
她的确消瘦了许多,但我之前想过更糟糕的情况,和想象相比强多了。
“Musao从各种意义上都没变,我放心了。”老师说着,终于第一次朝舞台另一端有些窘迫的伽耶看去。“一段时间不见,又勾搭上可爱的女孩。”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看伽耶都不敢说话了。
接着老师收起笑容,把手伸向手轮圈,让轮椅后退半步距离。
“……抱歉呀,打扰你们了。真是的,我这是来干什么嘛。”
“不是来见我们的吗?”朱音不高兴地撅起嘴。
“嗯。……是呀……还想着反正来了就直接听听你们演奏呢。没办法。”
朱音朝站在华园老师后面的黑川小姐看去,诗月和凛子也一样看过去,那副眼神好像有话要说。
黑川小姐尴尬地别过头,停顿片刻后嘟囔了一句:
“……还能再给你们演30分钟左右。”
她说完大步走向调音(PA)室。
“话是这么说,但其他员工都忙着呢。调音我来,可别有意见啊。”
“太好啦!谢谢黑川小姐!”
朱音跑回舞台,从琴架上拿起PRS。诗月也动身回到鼓旁边,经过贝斯音箱时猛然回过神停下脚步。
“抱歉,伽耶同学,我们自顾自这么兴奋。”
“没事。”
伽耶说着,好像在品味什么,然后朝华园老师点头致意。
“我也想见一面。”
我想起伽耶跑到我家时的样子。她的眼神和那天晚上一样,带着不安与挑战的心情,同时交织着憧憬与羡慕——
裹住皮肤的白噪音回到身边。凛子打开键盘的电源。
“演哪首?”
她来回看着我和华园老师的脸问道。
是啊,该演什么才好呢。
想说的话,还有想让她听的歌,都太多太多,甚至把这块场地借一整晚都不够用。
各种事物,回忆,心情,都堆积得太多。
“……老师来定吧。”
我决定逃避选择。
“有想听的尽管提。可以是我们的曲子,也可以翻演,只要是有名的就能演。”
“那可真奢侈。翻演吗。”
华园老师缓缓地环视舞台上的我们。
“啊,但是美沙绪老师!”朱音说道。“今天是为了小伽耶办的毕业演出,要选有毕业味道的曲子!今天不是美沙绪老师能任性的日子!”
“没事,我,我不在意的。”
“不行啊小伽耶,现在必须把话讲清楚。美沙绪老师这人一旦被宠着就越来越得寸进尺。”
“毕业的味道,是吗。”
华园老师把手放在嘴边,考虑片刻后忽然朝我看过来。
准确来说,是我背后另一个吉他琴架。
“Musao,你把原声吉他也带来了啊。”
听了这话,我朝背后看去。Martin DC28E正立在琴架上。
“嗯。今天贝斯交给伽耶,我在旁边演各种其他乐器。”
“那就Cocco的《Raining》。”
我张大嘴愣了几秒。
“……这,这首不是毕业的歌吧?”
“诶——?歌词不是回顾校园生活吗,是毕业的歌啊。”
“倒是没错!但那个估计没毕业吧,不是辍学就是中途不去学校了!”
“Musao的理解好消极啊,和性格有关吧。”
“挺好的嘛,就演这个吧。我可喜欢那首歌了。”朱音说着开始拧琴钮。
“弦乐和风琴?哈蒙德风琴行吗?”凛子开始操作合成器。
“需要铃鼓吧,我这就装上。”诗月也动手准备。
“可是,那首曲子就算我们知道,伽耶也不——”
“用五弦的更好吧,有几个地方需要下面的D和C。要降半音吗?”
她可真熟悉。
“妈妈喜欢Cocco,经常听她的歌。”
听了伽耶的话,华园老师一只手捂住脸呻吟:
“你说母亲常听,年龄差距被摆在面前太让人丧气了……”
“没事的美沙绪老师,小伽耶的母亲是那个黛兰子啦!搞不好看起来比老师还年轻呢!”
“朱音同学,这算不上安慰。”
“反而在补刀。不愧是朱音。”
老师在轮椅上扭着身子笑了,伽耶畏缩着继续调音。
这种感觉,真的——好怀念。
虽然乐队里每天都在做类似的事情,但果然有老师在就不一样。不过我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同。总之。
老师回来了。
我忍不住脸上的表情,于是背对老师摘下Washburn,拿起Martin挂在肩上。慢慢调弦降下半音,仿佛堆积过往的时间,让过去一点点朝现在靠近。
手上拨响C大调和弦,等待粗涩的回响。
转过头去,和朱音对上视线。
互相点头后,我在吉他的琴体上用指尖敲响四声倒计时。
起初只有原声吉他响起,仿佛不安地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独自在夕阳中徘徊。
接着,自行车的车铃声微微响起。
……不,这是铃鼓。在同一条街的某处路上逡巡着滚动,碰撞,发出回响。
副歌时PRS厚重的清音响起,我和伽耶也唱出母音一同加入其中,朱音的歌声简直澄净得耀眼,甚至无法直视。
曲过一巡,风琴的震音仿佛透过树叶缝隙打下的阳光,贝斯和鼓听到呼唤后加进我们的行列。
的确,这或许算是毕业的歌——我心想。
在校门前集合打算拍照,正要按下快门时有人跑来想要加入,引发笑声,大家为了都被拍进框里并肩挤在一起,刚摆出笑脸时,又有另外的人跑来说想一起拍——
隔着屋顶的栏杆,我望着歌声中的遥远幻影。
也许那是已经想不起来的过去,或是无法得知的未来。
朱音踩下效果器踏板。Marshall音箱被骤雨淋湿。
一颗颗扭曲破裂的声音在阳光中破碎消失。朱音和伽耶的声音互相缠绕着,撕破樱花色的云朵不停飞行。风琴与合成弦乐跟在后头,在最后的重复乐句画出漩涡被卷入其中。
连贝斯都听凭情绪,在天空巡回,放声歌唱。
真正悲伤时无法哭泣,真正开心时也无法恰好露出笑容。但,如果将人与人之间的空洞称为人类(人間(にんげん)),歌声能随时够流进其中,将其填满,使人们相连,有时融化界线——
而后又流向另外的空洞。
现在,老师本该就在那里,可她的身影已经与轮椅的蓝色和银色融合,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声音有没有传到她耳边。我甚至无法区分拨片上琴弦的触感和自己的心跳。每当重复乐句响起,逶迤的贝斯便在浸泡我的水面延展,激起波纹,复杂地互相干涉,触及水天相接的交界后折返。
节拍被细分,化作灰尘,又化作云雾。
终于,在八度间摇曳的贝斯旋律被抛向远方的天空,描过长长的弧线,在云间隐去。
似睡非睡的余响中,我回想起那天的屋顶。阵雨洗刷混凝土,不起眼的花在青苔和泥土间互相依偎,教室里有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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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瓣中重逢



校门两侧的两棵染井吉野樱树上花朵散去,完全到了生长嫩叶的时节。
春假期间有不少花瓣飘落堆积,由于迎来入学典礼,昨天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今早风很大,围墙、地砖和校门的轨道上又落下零星的花瓣。
“入学典礼时樱花盛开的情景,完全是编出来的呀。”
透过二楼走廊的窗户,朱音望着校门嘟囔道。
“还是说因为今年开花太早啊?去年这时候还没散尽?我从入学典礼就没来所以不知道。”
“去年也已经长出嫩叶了。”诗月笑着说:“东京是会这样。而毕业典礼在三月初,还没开花,果然也不是樱花的季节。”
“的确。这么想说不定伽耶运气不错。”凛子道。
由于没有毕业典礼,樱花盛开的结业式时有了像那么回事的体验,嗯,说运气好可能也没错。
“有人不喜欢落花长叶时的樱树,觉得脏兮兮的,不过我喜欢。但用来插花就真的很难,况且市面上几乎买不到这种材料。”
“对了,玄关门口的花是诗月的作品?”
“是的!今天是伽耶同学值得庆祝的日子,我用心做的。”
“那个好棒!要不演出的时候小诗也发挥下插花的本领——”
三个人谈笑着,在走廊中间一带停下脚步。典礼差不多开始了,不过我们不是新生,所以大概没问题。
“啊,大家都在!”
走廊另一头传来声音。
是小森老师。和之前音乐会时一样,她穿着一套整洁利落的西装,不过由于是可喜的日子,胸前别着点缀珍珠的胸饰,还戴了耳环。
“快点!典礼开始之后后门也要关上了!”
老师一蹦一跳地朝我们挥手。
“诶,那得抓紧时间了!”
朱音跑了起来,诗月和凛子也加快脚步。我们出场的时间很晚,本以为等典礼开始之后也能从搬运器材的入口去后台呢。
走下楼梯,离开校舍,依次走进体育馆,便看到新生们队伍的末尾。负责指引的老师看到我们,比划着让我们赶快到体育馆后面去。
通常,在校生不参加入学典礼,放一天假。
不过有极少数例外——代表在校生致辞的学生会会长,负责指引的学生会成员,另外就是自愿参加校歌混声四部合唱的合唱队,也就是我们。


“真不简单,离这么远都能一眼认出来。”
“气质不一样呀……好像只有那里打着聚光灯一样。”
“伽耶的位置也能立刻找到。周围都坐不稳。”
朱音,诗月还有凛子从舞台侧面偷偷环视体育馆,悄声讨论着。好奇这是在说什么,我也从她们背后打探,然后立刻明白了。
整齐排列的椅子上坐着一排排参加典礼的人。舞台跟前是穿校服的新生,更远处是监护人的座位。志贺崎夫妻的位置几乎一眼就能找到,从舞台方向看是第三行左侧。志贺崎京平和黛兰子穿的都是简单朴素的深色西装,却显眼到让人怀疑他们周围的空气是不是扭曲着卷起了漩涡。
至于伽耶,确实,也很容易找。虽然也是因为她在一班,坐在最前排,但除去这点依然耀眼。两边位置上的男生明显紧张得要命。

话说回来,看到伽耶穿着和我们一样的校服,总觉得心情复杂。有八成是高兴,一成是难为情,剩下一成——怎么说呢,不想让别人看到——算是奇怪的独占欲吗?这部分还是深藏在心里吧。
“真的是志贺崎伽耶啊……”
“还真来我们学校了。”
其他校歌合唱队的人也凑到我们旁边,你推我挤地朝台下打探。合唱队由合唱社和选修音乐课的学生自愿参加,几乎全员都参加过音乐节的康塔塔演出,和我们PNO已经混熟,过来搭话已经毫不拘谨。
“追着村濑君考到我们学校那事是真的?”
“听说父母已经承认两人的关系了。”
为什么这种一点根据——也不是没有的事会传开啊!
他们正要继续追问,待在舞台侧面的学生会成员“嘘!”地一声提醒。真是帮了大忙。周围恢复安静,接着是作为来宾出席的区议会议员开始絮絮叨叨地致辞,内容没什么意思。
再之后有学生会会长致辞,然后就是校歌。
“好啰嗦啊,新生都要听睡着了。”
身后传来女声。
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戴眼镜的短发女生站在那里,身材非常好。是学生会会长。
“我几句话就总结完,马上轮到村濑君你们出场,先准备好啊。”
她说着拍拍我肩膀。
“啊,好,好的。”
文化节和音乐节时我曾和她互相塞难题,现在打起交道已经很随意。她还是这么直爽。
“不过,”会长环视我们PNO四人说:“听说想演校歌,还以为你们肯定要改编出什么不得了的伴奏,结果是普通配钢琴伴奏啊。”
“入学典礼实在是不能随便玩。”我说着苦笑。“而且,正因为是这份编曲才想唱的。”
"嗯?"
学生会长歪头纳闷,然后垂下视线看向我手里的乐谱。
“……哦哦,这样啊。确实是特别的曲子。”
会长的手指伸向记在五线谱更上方的名字。
编曲:华园美沙绪。
小森老师在旁边听到我和会长的对话,戳了戳我的肩膀。
“对了对了村濑君,华园学姐现在在哪儿?虽然接到电话知道她出院了,之前邀请来宾时也联系过她,不过今天没来吧。知道她身体情况怎么样吗?
这人依然把华园老师叫做“学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变化。不就因为这样,同学们才都没把她当老师对待吗。这件事先不提。
“好像挺有精神的。目前在自己家疗养。”
“是吗,太好啦。”
小森老师听了面露喜色。
“能不能早点回来啊……学姐会回来的吧?”
我垂下视线,无法回答。之前没听她讲过详细的病情,说不定已经不能再站到讲台上,也不知道坐轮椅是不是暂时的——
“要是华园老师回来,小森老师不是要失业吗?”会长坏心眼地说道。
“啊呀!这么说还真是!……可是,唔唔,还是希望她能回来……”
会长笑得肩膀直晃。
这时来宾致辞似乎结束,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区议员从讲台上消失。
宣读典礼流程的广播响起,学生会长说了声“那我过去了”,朝我们举起手。
目送会长走上舞台的背影,我回想一年前的事情。
没错,第一次看到华园老师正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入学典礼的校歌合唱。当时看到的不是指挥者,而是老师弹琴的模样。仔细一回想,老师弹的伴奏省略那么多音符,简直太偷懒了。明明这份难到见鬼的钢琴编曲是她本人写的,实在是过分。
“——首先,祝贺大家入学。”
学生会会长清爽的声音响起。
“对接下来的三年,大家一定充满希望与不安。三年时间转眼就会过去,如果按人生百年来算,不过是百分之三而已。短短三年,几乎什么也做不到。尽管如此。”
会长两手撑住讲桌探出身体,加重语气。
“高中生活的三年,真的是段特别的时间。……请看大家后面的座位,知道坐在那里的是谁吧。没错,是各位监护人。正如字面意思,是监督保护我们的人。因为我们还没有成年,还是孩子。另一方面——”
已经过去一年了。
我做到了什么呢?面对去年心不在焉地坐在椅子上打哈欠的自己,我能够挺胸抬头地面对吗。
“——我们已经修完所有义务教育的内容,所以能来到这里,与任何义务无关,单纯是仰仗各位监护人的厚意。我们正身处保护与关爱之中。在漫长的人生里,没有其他时间可以像现在这样,只需要一心考虑挑战。唯独高中生活的三年,真的非常特别。”
我们得到保护——得到关爱。
只要侧耳倾听,目视前方,用自己的脚前进。
“我会在剩下的一年里继续挑战,也祝愿大家的高中生活会是充满挑战的三年。”
随着雷动的掌声,学生会会长行过一礼,悠然回到舞台侧面来,和等在那里的小森老师高高击掌。
“讲得好帅气!”
“那当然了,故弄玄虚是学生会会长的工作,尽管交给我吧。”
接着,她仿佛回到板凳旁的本垒打击球手一样,和朱音、诗月,还有其他合唱队的人们纷纷击掌。最后朝我的小臂用力一拍,挤挤眼睛后退到舞台后面。
掌声平息,广播告知校歌合唱。
指挥,村濑真琴……钢琴伴奏,冴岛凛子……由在校生自愿参加混声四部合唱——
小森老师在舞台侧面幕布的阴影里朝这边转身,用力竖起大拇指。
由男低音的男生打头,合唱队依次和老师击掌后走向舞台。男高音,诗月所在的女低音,接着是朱音所在的女高音。
停顿一次呼吸的时间,凛子坐在钢琴凳上。
和我击掌时,老师显得非常难为情。
正要从幕布踏出一步时,我和坐在最前排另一头的伽耶对上视线。见她顿时脸上放光,眼看着就要挥起手来,我全力送出意念阻止她。快老实坐好,看前面。
看着前面——
我喘一口气,整理校服衣领。
向着淡红色的光下,侧耳听自己的脚步声,心中忆起往昔的种种面容。
一步,又一步,向前走去。
于是,新的季节开始下一轮循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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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直写各种各样的恋爱喜剧,每个系列都会面临一个迫切的难题。
那便是主角什么时候开始用名字称呼女主角,以及要如何称呼。
一直用姓氏就无法提高亲密程度,而且在小说这个只有文字的世界,姓氏读不出女孩的感觉。话虽如此,一见面就毫无理由地直呼女孩的名字,好像也不太合适。
所以,需要有种手法能够尽可能迅速并自然地改为用名字称呼。
至今我用的最多的方法,是女主角“有什么讨厌自己姓氏的原因”。对方讨厌被人用姓氏称呼,于是只好用名字。在这个系列,洼井拓斗也用了这一手法(虽然是男的但实质上类似于副女主角吧)。
此外,比如有多个同样姓氏的角色登场,为了区分只好用名字称呼,或者听别人用名字称呼于是自己也跟着用名字,等等。每当男孩遇到女孩,都要想方设法找到各种理由。至今运用过的理由中,我自认为最厉害的一个是女主角是天皇所以没有姓氏。
尽管我为此苦恼不已,但最近渐渐不再为难了。
在叙述性的文字中,从最初判明一个女孩姓名时就用名字来写。要说理所当然也算理所当然,各位读者应该也能自然地接受。不过在第一人称的小说里,叙述性文字同时也是“主角的心理活动”。换句话说,从一开始主角就在心里用名字称呼女主角,于是读者也已经接受,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只要等待一段合适的时间,再若无其事地把“心里的称呼”转换成“实际的称呼”,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按我的推测,恐怕大多数写恋爱喜剧的小说家都在无意中活用这一体系,但应该是我最先用系统化的语言来明确描述。如果能申请专利可是能赚大钱,所以现在在和专利代理人商量。

另一方面,这个体系也有缺点。叙述性文字=主角意识里的称呼,重点在于这一等式是否自然,所以如果哪个角色从一开始在主角的意识里就不是用姓名来称呼,而且亲密程度也不会出现太大变化,那这名角色的姓名就一次也不会出现。没错,就是家人。
所以,这部作品一开始完全没提到真琴的姐姐叫什么。如果是不怎么出场的配角倒也没问题(毕竟也没提过父母的姓名……),但这一卷里,有一章的篇幅分给姐姐,而且她还出现在章节开头的插图上。
本来按我的习惯,完全不会考虑正文里不出现的内容,所以也不清楚真琴的姐姐是怎样的人物。但在篠アキサト老师画的漫画版里,姐姐从开头就已经登场,看到后觉得“原来长成这样吗,话说原来戴眼镜啊,好可爱……”后来便有了本卷第一章的构思。

凑巧的是,执笔本卷的时期和故事中的季节完全一致。在春意迟迟不肯到来的三月上旬靠毛毯衣挨过寒冷,写下和每名女主角约会的故事;前往西武百货店的池袋总店,在PIERRE HERMÉ PARIS买白色情人节限定马卡龙时老实说“啊是自己用的不用拿纸袋装”,让周围的顾客议论纷纷,回家后一边自己吃光一边写下白色情人节的章节;看着樱花开放又转眼间散去,写出毕业的故事;在长出嫩叶的樱树下散步,为整卷收尾。真是段难得的体验。
或许是以上的种种经历让脑子里染上樱花的颜色,谈到封面怎么办时,我提出主题是伽耶毕业所以希望她能出现,另外要有樱花的感觉。
结果正如各位所见。这次的画完美得甚至令人颤抖,看过后我得寸进尺地增加要求:翻开封面的扉页用伽耶穿着高中校服的入学版彩图怎么样。
哎呀,真是不说不知道。春夏冬ゆう大人,还有责任编辑森大人,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们愿意体谅我任性的要求。简直幸福极了。

此外如上述所说,篠アキサト老师的漫画版正在《月刊comic alive》上连载,单行本第一卷也差不多准备发售。凛子不用多说,华园老师也非常有魅力地活跃在各个场景,请大家务必和本卷一并享用。

在很多人的支持下,本系列得以迎来新的学年,真是感激不尽。在此我致以诚挚的谢意。



二〇二二年五月 杉井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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冴岛凛子

杉井光
凛子最先登场,出场次数最多,于是我拜托说要设计成黑色直长发的女主角。不过诗月的方向也是黑色长发的和风少女,起初还担心很难有差别。
后来看到画好的设计图,发现两人都是黑色长发,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真是叹服行家的手腕。
此外凛子常根据情况频繁改变发型,变化丰富。毕竟她平时性格平淡,好像用头发表达感情一样,这点我非常喜欢。

春夏冬ゆう
设计时没有特别发愁,而且我觉得恰当地体现了角色的形象。
画起来好难。



百合坂诗月

杉井光
不知为什么,关于诗月,在委托角色设计之前就已经和责任编辑达成了“巨乳”这一共识。第一卷文中完全没有这种描写,到底是什么地方让我们有了这种感觉呢,真不可思议。结果拜托老师设计得相当丰硕。太感谢了。
由于和凛子一样是黑色长发,本以为会用三股辫之类的在发型上带来变化,不过最终完成的角色很有和风气质。还有面容,相比于凛子的狐狸脸型,诗月则是狸猫脸型,各种地方都很柔和,真是太好了。

春夏冬ゆう
第二名女主角也是黑色长发,和凛子类似,记得当时有点为难。
性格倒是不一样。



宫藤朱音

杉井光
短发颜色偏亮,超短裤配背心显得大腿和腋下都缺乏防备——委托设计时朱音的视觉印象在三个人里面是最明确的。设定上胸比凛子稍大一点点。虽然看起来可能和凛子没多大差别,甚至好像比凛子更小,但这都是因为春夏冬老师的兴趣给她加上了“不穿胸罩”这一设定。大概吧。
此外朱音喜欢穿超短裤,又经常穿着松松垮垮的衬衫,在很多场面显得下面什么都没穿,这我同样喜欢。

春夏冬ゆう

无论画多少次都觉得差点意思,当时相当为难。
不如说如今仍在烦恼,所以每卷都在进行各种尝试。



志贺崎伽耶

杉井光
这恐怕是设计时困难最多的角色。由于从登场的那卷就开始突然连续遭受苦难,结果得以集春夏冬老师的同情和爱情于一身,充满女主角气场的形象就此诞生。
首先要有后辈的感觉;已经有两人是长发,所以发型也要从什么别的方向增加吸引人的因素;必须有艺人气质;由于杉井执拗地描写“尽管是初中生发育却很好”结果胸也必须加料;还必须设计新校服……等等,可以想象设计时遇到的诸多难题。

春夏冬ゆう
无论画多少次 (略) 都会再接到追加的要求。
接到后设计立刻完成。理解。



华园美沙绪

杉井光
对于老师我没有具体的视觉印象,完全甩手交给春夏冬老师来设计。“在学生之间很有人气的美女老师”这一描述得到了完美体现。尽管她出场次数非常少,也只有第1卷出现过插图,却在第4卷封面上(更何况是从那个角度)完全俘获了众多读者的视线,不愧是老师,太强了!

春夏冬ゆう
华园老师也没让我太发愁,是按容易出现懒散言行的音乐大学女毕业生这个感觉设计的。
考虑到角色分工,和真琴一样给人深刻印象。



村濑真琴

杉井光
虽然是主角,但除了“中性气质”以外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基本是拜托老师自由发挥。过了些日子,最先收到的那份“作品印象草图”直接成了第一卷的封面草图。接着老师依次发来每名角色的草图,可唯独“作品印象草图”中央那个散发着惊人女主角气场的女孩一直没有草图过来,我还纳闷了好几天,不知道到底是谁。
希望各位读者能体会我意识到那其实是真琴时内心受到的冲击。


春夏冬ゆう
指定的是黑发,但我表示毕竟是主角所以要白发!(?)另外玩乐队的人刘海好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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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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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神しゅ 子爵
其实老师回来乐队的其他人才有机会。欲望是被禁令创造的,真琴越见不到老师,老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越重要。

9 个月前 0 回復

badgamer 子爵
第六卷等了一个月了😥

10 个月前 0 回復

水上由岐 騎士
坑光瘾犯了

10 个月前 1 回復

旭哥他很强 騎士
大佬 再带我们冲一次吧😋

1 年前 0 回復

集飞祈随 伯爵
大佬 我好想看乐园6啊 (没有催更的意思)

1 年前 3 回復

qwertim8469 伯爵
最新卷怎么没了

1 年前 0 回復

紫陌初晨 子爵
大佬还会翻第六卷吗?

1 年前 0 回復

  • badgamer 子爵 回復 @TSDM轻译组 : 爱你😘

    1 年前 回復

  • TSDM轻译组 王爵 樓主 :

    1 年前 回復

koushaho 子爵
3月6日杉井光发Twitter表示乐园6预计5月发售

1 年前 4 回復

  • 树濑真琴 勳爵 : 好!

    1 年前 回復

珏源 騎士
虽然恋爱喜剧也不错但看到最后光对音乐的描写我才发现我喜欢的果然还是光对音乐独特的理解和喜爱啊

1 年前 3 回復

V冷泉V 子爵
男主对老师也太依赖了吧

1 年前 0 回復

CヰEL文 公爵
请问能授权做epub吗

1 年前 0 回復

  • 阿狗学长 子爵

    : epub也会在lk发布吗?

    1 年前 回復

  • TSDM轻译组 王爵 樓主 : 可以,请保留转载信息。

    1 年前 回復

Knowbody 騎士
果然坑光在描写音乐的时候的文字是最具有感染力的
合奏的那段描写真的看得我鸡皮疙瘩起来了,前面各女主的情节反而写的很平淡

1 年前 5 回復

zyf467 子爵
哈哈,这书不会坑了吧

1 年前 0 回復

少女梦与点心剑 伯爵
不够如果比较熟悉音乐业界就最好了。不够→不过

1 年前 1 回復

  • TSDM轻译组 王爵 樓主 : 感谢指正,已修改。

    1 年前 回復

boqixingnai 子爵
孤独摇滚看着看着杂音什么时候能动画(

1 年前 5 回復

树濑真琴 勳爵
在学校看的,看到最后班会课了,班主任在上面骂着,我在下面看到老师回来眼泪止不住哗啦哗啦往下淌,给班主任吓一跳
乐园,我的超人,最后的合奏超越第四卷的conduct,成为乐园最棒的演奏。

1 年前 6 回復

  • 大尾巴熊 勳爵 : 你这突然共情估计老师还以为你怎么了😁

    1 年前 回復

yshssb 平民
感谢大佬翻译

2 年前 1 回復

魅力爬爬 子爵
好想看第六本老师主宰战场

2 年前 0 回復

ziyiqiyu 平民
请问有不有equb的下载啊,如果没有的话我能做出来发到论坛里吗

2 年前 0 回復

  • ziyiqiyu 平民 : 只能自用是吧,谢谢

    2 年前 回復

  • 夢之国 勳爵 : 盗搬的人太多了,翻译大佬现在不提供下载了你可以跟大佬说自用

    2 年前 回復

boqixingnai 子爵
话说有没有人知道《小森五重奏》里女主是不是千晶
领养的?

2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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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DM轻译组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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