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澤夏月]前略。初戀的女孩,死而復生了。[台/繁]


本帖最后由 cgfjhf 于 2020-2-4 19:07 编辑


  前略。初戀的女孩,死而復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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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天澤夏月
  插畫:中村至宏
  譯者:uncle wei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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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動漫:www.tsd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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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帶有死亡氣息的夏天,逝去的她死而復活。
  一直以來傾心的她,所要傳達的心意是──
  「好久不見。」
  照理說在高中時期就因車禍身亡的同班同學,不知何故正站在我眼前笑著。
  那是我一直單戀的女孩。
  我們一塊兒度過的時光,如今我也能鮮明地回想起來。我好不容易才在最近接受了她的離去。
  「我還有未了之事要做,希望你陪我一起完成。」
  於是,我和終將再度消逝的她,展開一段短短數天的同居生活──


  作者簡介
  天澤夏月
  一九九○年生,居住於東京都。以《Summer Lancer》(暫譯)一作獲得第19屆電擊小說大賞「評審委員獎勵賞」後出道。擅長描寫清新又感性的青春小說而大受好評的新銳作家。




  CONTENTS
  序章
  現在1
  過去1
  現在2
  過去2
  現在3
  過去3
  現在4
  過去4
  現在5
  過去5
  現在6
  終章




本帖最后由 cgfjhf 于 2020-2-4 19:07 编辑


  序章
  
  
  我還是高中生的時候,初次談了一場戀愛。那份戀情極其純粹,也正是因此令人難為情,感覺好像蜂蜜檸檬一樣。我第一次品嘗到的戀情,明明徹底浸泡在甜膩的液體裡,可是既酸又微苦。儘管如此,最後支配了口中的,卻非它們任何一種味道。這份複雜的風味實在難以言喻。
  名為戀愛的情感,化為言語會相當令人費解。受到特定人士吸引、強烈地心心念念著某人、期盼讓對方成為自己的所有物而行動……然而,這些都是語境層面的描述,我認為它並沒有好好表達出戀愛情感本身所引發的非理性衝動。要以言語傳達很不容易。可是,如果硬要說的話,我覺得戀愛與其說是喜歡別人,稱之為「希望被某人喜歡上的情緒」,更貼近當事人的情感。
  
  沒錯,強烈期盼受她喜愛勝過任何事物的那一年,我無庸置疑地談了一場戀愛。
  
  



  現在1
  
  
  她登門造訪的時候,我正好試圖在打工前處理剛睡醒的腦袋而沖著澡。門鈴聲響徹這個附有廚房的獨居空間,而後傳來委婉的敲門聲。平時若非知道有快遞會來,基本上我不會回應外頭的呼叫。自從我一度幫報紙推銷員開門而演變成麻煩的狀況後,我就對門鈴聲變得敏感。
  我從濕淋淋的頭上套下T恤並穿上牛仔褲,而後躡手躡腳地靠近門扉。豎耳傾聽,發現門鈴還在響,看來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來訪者。假如是認識的人,要來之前應該會捎個聯絡才對,因此八成不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想姑且確認看看來者何人,於是從門上略顯模糊的老舊防盜鏡悄悄窺探外面。
  門前有個看似做制服打扮的人影。朦朦朧朧的我不太敢肯定,不過從對方的身形來看大概是高中生吧。她身上穿著裙子。
  破舊冷氣發出聲響吹送出來的微溫冷風,讓我剛洗好澡的皮膚感到冰涼的寒意。西曬的玄關在外頭熱氣的影響下,帶著隱隱約約的熱度。在冷風與熱氣的夾縫中,我以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著頭,同時歪頭思索。在我自身的人際關係圖裡,有女高中生會特地來拜訪我嗎?離鄉背井第三年,為了上大學而搬出老家的我,在東京建構的人際關係很簡單,而我也不記得來到這兒之後曾造訪過哪一所高中……照理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麼女高中生才對。
  門鈴再次響起,接著是叩叩叩的輕聲敲門。
  我想她八成是找錯地方了。這棟屋子別說是門牌,甚至連房號都沒有,因此很有可能。她應該不是來找我的吧。這樣一想我就能接受了。
  看來她至少並非來推銷報紙的,於是我打開門,提醒對方找錯戶一事。
  「妳大概是搞錯戶了……」
  ──見到女高中生的樣貌,我便知道她並未弄錯。
  那是一張我非常熟悉的臉龐。
  她代替頓失話語的我開口。那張沒什麼血色的小巧嘴唇,就和當時一樣。
  她說了句「好久不見」。
  我按著門扉,就這麼僵住了。
  油蟬正在附近的電線桿吵吵嚷嚷地鳴叫。打開門後湧入的熱氣,使得我剛洗好澡的肌膚轉眼間冒出汗珠,而後化為一道汗水滴下去。午後的陽光照得柏油路泛白又耀眼。公寓前方的坡道上,人孔蓋反射的光芒刺著雙眼。
  明明身處在炎炎夏日當中,她的額頭上卻未見一滴汗水。她簡直像是待在冷氣房裡頭,頂著一臉泰然自若的蒼白臉孔直望著我,而我則是略略俯視著她。可以隱隱約約瞧見,少女那雙渾圓澄澈的偌大眼眸中,映照著我呆呆按著門的模樣。
  「為什麼……」
  聽見我好不容易發出沙啞的嗓音,她便聳了聳肩。僅此而已。
  「這樣太奇怪了吧,因為妳……」
  我竭盡全力,好似掙扎又像抗拒般地接著說下去。
  「妳……已經死了。」
  沒錯。
  她在那個秋天撒手人寰了。
  是因交通事故喪命。
  我看到了意外現場。巡邏車的警示燈將附近一帶照得通紅,黑色血跡沾染在水泥石階上。扭曲變形的護欄、有如爪痕般的輪胎痕跡、破碎四散的交通廣角鏡、杵在原地的圍觀群眾,以及現場指揮的警官。我全都記得,絲毫沒有遺忘。
  我是中暑了,因而看到幻覺不成?抑或是陷入脫水症狀?身穿母校制服,面露有些茫然的表情,若無其事佇立在我面前的盛夏亡靈,實在與她太過相像──亡靈?不,她的存在並非如此淡薄。那兒確切無疑地有著實體,擁有壓倒性的存在感。
  「嗯,我想自己已經死了。」
  她說。
  「那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好像死而復生了。」
  「死而……復生……」
  怎麼可能?
  人類是不會復活的。
  我曾去參加她的喪禮。她的死在我和許多同學心底留下深深的傷痕,而我們透過喪禮這個儀式,一點一滴地緩緩將它消化掉。「她已不在人世」這件事實,理應有如塵埃般一點一點確實地累積起來,在這數年間固定為牢不可破的真相。
  她就像是從前那樣,磨蹭著制服下襬。這和消遣解悶略有不同,是她獨特的習慣。
  「抱歉喔。突然跑來你很傷腦筋吧。」
  「與其說傷腦筋……我嚇了一跳……」
  「沒有辦法接受嗎?」
  「這個……嗯。」
  「但這是真的,我回來了。」
  我忍住不去問是從哪裡回來的。感覺這問題既不識相,又觸犯了世界的禁忌。
  「是為了什麼呢?」
  因此,我取而代之地如此詢問。
  她筆直抬頭仰望我答道:
  「我還有未了之事要做,希望你陪我一起完成。」
  
  
  


  過去1
  
  
  身為高中生的我,是個不知戀愛為何物的人。
  我知道這個詞彙,也理解它的意思,並清楚它是體驗後才會有所領悟的現象。沒錯,我知曉「戀愛」卻不了解它。我不是在哀嘆自己沒有辦法談戀愛,只是茫茫然地心想,對於人際關係淡薄的我來說,這輩子鐵定和它無緣吧。
  然而,在櫻花飛舞飄落的四月,我將遇見妳。
  
  「神谷同學,聽說你在找升學補習班?」
  換班時初次見面的她,是個面露端莊笑容的長髮少女。我試著回憶起自我介紹時的印象,卻沒有記憶。我心想:「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同時點頭回應。
  「真虧妳曉得耶。」
  「是老師告訴我的。」
  的確,我記得和班導討論過。
  她摩擦著制服下襬好一會兒後,才這麼說:
  「車站前面不是有一家盛南補習班嗎?介紹兩個朋友再一起報名,包含介紹人在內,都會有學費折扣喔。我已經找了一個人,可是另一人遲遲尋不著。」
  「所以才找我?」
  我是個平常在班上獨來獨往的孤狼,或許這樣正好比較容易攀談吧。還真是難以判斷她究竟是親切或現實。
  「不行嗎?我覺得那間補習班不錯喔。」
  看來她似乎也有自覺,只見她臉上浮現微妙的尷尬笑容。
  「謝謝妳,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嗯,當然。」
  我原以為對話就此結束,但當我感覺到視線而抬起頭來,發現她還在那兒,露出詫異的眼神望著我。
  「怎麼了?」
  「沒有,我只是在想,你的頭髮好漂亮。」
  「頭髮?」
  我不禁撥弄起頭髮,可是碰了也只感覺到一頭亂糟糟的觸感。我的頭髮稍微有點翹,並不是筆直的。儘管還不到自卑的地步,不過洗頭的時候都會卡到手指,讓我覺得很煩躁。然而,我並未特別在意過色澤。
  「嗯,照到陽光後會有點泛茶色。肯定是因為顏色原本就很淡吧。」
  由於我坐在窗邊的座位,確實是會經常照射到日光。
  「是這樣嗎?顏色有那麼茶?」
  「嗯,而且感覺挺軟的。」
  這女孩所講的話還真奇妙。如是說的她,有著一頭陽光也透不過去的漆黑秀髮,不但烏黑濃密還帶有光澤,令人隱約覺得她有良好的教養。
  「我頭上沾了什麼東西嗎?」
  「啊,沒有……我是想說,妳的頭髮好黑喔。」
  「啊~就是說呀,很像墨魚義大利麵對吧。」
  我忍不住稍稍笑了出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女孩子把自己的頭髮比喻成墨魚義大利麵。
  「啊,真過分。你幹嘛笑我呀?」
  「不,抱歉,感覺戳到我的笑點。」
  「咦,我講的話有那麼奇怪嗎?我還挺自卑的耶。」
  「那去染髮不就好了?或是脫色之類。」
  「爸媽會生氣啦。他們說那樣會變笨,叫我打消念頭。明明人又不是靠頭髮讀書的。」
  她嘟起嘴唇,摩擦著自己的髮絲。那好像是她的習慣。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個怪女孩。她的名字叫皇奏音。她告訴我說,這取自於「演奏的樂音」,讀作「kanon」。
  
  她並未違背這個第一印象,確實是個怪人的樣子。皇是個好學生沒錯,但我鮮少見到她和其他女同學待在一塊兒,而且她並沒有散發出隸屬於特定團體的氛圍。我想皇絕非受到霸凌或排擠,只是她的存在如同字面所述像氣球一般,飄浮在和眾人略有差異之處,而班上沒有人拉著那條繩子罷了。
  ……不對,應該有吧。
  唯有一名學生時常和她聊天。
  井崎藤二這個與其說古怪更像是問題兒童的學生,身上有許許多多的負面傳聞。例如遲到、打瞌睡、蹺課,以及打架。他的頭髮偏長,還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總是一副煩躁的模樣。
  井崎明顯流露出難以攀談的氛圍,因此同學們皆對他敬而遠之,皇卻毫不介意地和他交談,而井崎也會爽朗地回應。這種時候的井崎看似一個普通的好人。皇口中邀約上補習班的另一個人,大概就是指他吧。
  今天皇也到井崎的座位去聊天了。他們倆看起來不像是交往中的男女,感覺也和單純的朋友不一樣。那份特殊的關係,挑動了我幾許好奇心。
  我忽然和井崎對上眼。他就像是瞄準般看向我這邊,所以可能是井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井崎對皇說了些什麼後,她也朝我這裡看過來。我為時已晚地別開了目光,他們兩個站起身子走來的樣子便映照在我的視野一角。我尋思該怎麼面對才好。
  「真的耶,神谷的頭髮好漂亮。」
  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這樣。
  井崎彷彿理所當然,打從一開始就直呼我的姓氏,因此令我覺得,我是否也這麼對他比較好。
  「對吧。淺淺的茶色很棒耶,感覺很鬆軟。」
  「我是不曉得鬆不鬆軟啦,似乎挺柔順的就是了。」
  「沒錯沒錯,讓人都想摸摸看了。」
  皇磨蹭著自己的髮絲。
  「根本一點都不柔順啦,不但粗糙又毛躁。」
  我一說完,井崎便指著自己的頭髮。
  「粗糙又毛躁,說的是我這樣子。」
  井崎的頭髮固然稱不上長,可是蓋到眼睛的瀏海和整體來說相當蓬亂的髮質,坦白說讓人看了有點心煩。那片不自然的烏黑也許是剛染過,總覺得好像海藻一樣。井崎似乎對自己的髮型漠不關心,完全沒有要想辦法處理那頭留長了也不剪的頭髮。
  「你去剪掉就好啦。」皇說。
  「都長到這樣了,就算再多個兩公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嘛。」
  「當然會有所改變呀。」
  「沒關係啦,無妨。反正我又不是棒球社的。」
  我知道井崎並沒有參加社團活動。順帶一提,皇隸屬於管樂社,我則是回家社。
  「話說回來,神谷,奏音那件事怎麼樣?」
  井崎冷不防地說道。
  「那件事?」
  「補習班的事情。你正在找吧?」
  「喔,是那件事……」
  據說介紹人過去學費會有折扣。
  「意思是,如果我選擇那裡,你們也會跟上?」
  「我是有這個打算。」
  「憑這種以別人為主的理由決定可以嗎?」
  「不管哪家看起來都一樣,所以我想在花費上有所區別。」
  「居然是這麼艱困的理由喔……」
  「笨蛋,錢是很重要的,超級重要。」
  「你沒有『不上補習班』這個選項嗎?」
  「憑我的腦袋,那可不成。」
  「皇同學品學兼優,讓她教你念書呢?」
  「唉,我非常不擅長教人家,會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
  這還真是病入膏肓。
  「所以,你的意思呢?」
  被井崎瞪了一眼的我聳了聳肩。
  老實說,「哪家看起來都一樣」這點我有同感。無論規模大小,每家都有一定的知名度,還有各自的強項或賣點。畢竟他們是以這些優勢一路做出實績,儘管會有所誇大也應該不會騙人,只要進去念就會替學生提升水準到某個層級,這點是不會錯的。若要繼續突破,到最後還是得看自己,因此剩下的問題只有要找哪一家而已。
  「我是可以去啦,不過……」
  「不過?」
  井崎吊起眉毛,我連忙揮揮手。
  「呃,這樣你們無所謂嗎?感覺好像介入了你們兩個之間,讓我覺得過意不去……」
  「什麼啊,完全沒那回事,你別在意。」
  井崎若無其事地說著,皇也露出了微笑。
  「那個呀,我可不是隨便找誰都好喔。即使我做出各種提議,藤二他也遲遲不肯點頭呢。」
  「妳別多嘴啦。」
  「可是他說神谷同學和其他男生不同,感覺像空氣一樣,因此可以。」
  「就叫妳別說啦。」
  「我居然是空氣喔?說到底還是妨礙了你們嘛。」
  我和皇都笑了。井崎可能有這番話很沒禮貌的自覺,只見他苦著一張臉撇過頭去。或許他意外是個不錯的傢伙。
  「唉,算了。倘若你們不嫌棄空氣,我就一起報名吧。」
  我如此說道。當個空氣就好反倒令我覺得輕鬆,而且差不多該是決定補習班的時候了。既然班上成績很優秀的皇說要去,那間補習班的水準鐵定沒問題吧。
  「真的?太好了!」
  皇天真無邪地表達喜悅,相對的,明明是自己的提議,井崎卻哼了一聲,不曉得是否哪裡不滿意。於是,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年,我將和他們倆共度許多光陰。
  
  *
  
  杜鵑花綻放,繡球花一點一點含苞待放之際,我開始去上盛南補習班,並且經常會窩在自習室。放學後我會直直朝補習班去,在學生仍稀稀疏疏的自習室後方一角找個位子,默默地致力於複習。我原本就很喜歡念書。一旦我專心在一件事情上,注意力就較能持續下去。
  井崎鮮少到自習室來。看他的樣子就是很討厭讀書的人,而且沒什麼意願應考。皇造訪自習室的頻率和我相差無幾。我們倆是在同一個班級上課,因此在課堂上也常常碰面。
  「井崎不太來耶。」
  「是呀,他可能打工很忙。」
  這樣啊,原來那小子有在打工喔?
  「皇同學,妳和井崎在二年級時也同班嗎?」
  往後我也會直接稱呼皇為「奏音」,不過這陣子仍是叫她「皇同學」。井崎則打從一開始就是直呼姓氏。
  「我們從一年級就一直在一塊兒喔。然後,他老是那個樣子。」
  皇笑道。
  「雖然他的成績不好,可是腦袋很聰明,是個願意做就辦得到的孩子。」
  「但就是不去做嗎?」
  也可能是因為打工的關係讓他無能為力就是了。
  「他的運動神經也很棒對吧。」
  「是呀,他的腳程很快。」
  我是在體育課時知道的。井崎花了不到六秒五就跑完五十公尺,令周遭為之狂熱。
  「他是個怪人。」
  皇如此出言抱怨,而後又笑了。
  「神谷同學,你能夠和藤二正常交談呢。」
  「正常?」
  「即使是初次見面,你不也很平常地和他說話嗎?」
  「那是因為他以這樣的感覺對待我啊。」
  「就是因為他用那種感覺待人,也有很多人不喜歡呀。就算在班上也一樣。」
  「喔,這個啊……」
  井崎在班上很明顯地格格不入,皇也是。
  「我們或許是不錯的三人組呢。」
  「咦,我也算在裡頭喔?」
  我忍不住出言反駁,於是皇嘻嘻笑道:
  「沒錯。你、我還有藤二是盛南三人組。」
  真是討厭的三人組耶。感覺好像邊緣人在互舔傷口。
  「噯,下次我們三個一起找個地方去玩吧。」
  皇說。
  「要去哪裡?」
  「哪兒都行。最近天氣很好,去外頭野餐之類的。」
  「那不像是我會做的事。」
  「我和藤二也是呀。」
  「明明三個人都不適合,還要去嗎?」
  「因為我們是三人組呀,這是連帶責任。」
  我聽不太懂。
  皇有時會講些沒頭沒腦的話,那就像是她的習慣或個性。不曉得是放棄還接受了,井崎從未出言指正,但他八成也覺得很奇怪才對。而且井崎很急性子,基本上都處於焦躁狀態,我也有聽說他動不動就會跟人打架的傳聞。這樣的井崎為何會和怪怪的皇交好,我實在不太明白。
  「最起碼選擇看電影吧。光是聽到野餐這個詞我就無法了。」
  「咦~唉,看電影也是可以啦……現在有什麼片子在上映呢?」
  我內心漠然地想著:雖然我提是提了,不過感覺我們對電影的喜好也會徹底分成三類呢。
  
  「我喜歡華麗的動作片,像是『星際大戰』系列。」
  「我的話……呃……是什麼呢?大概是吉卜力吧。」
  「我愛看懸疑或推理片。」
  看吧,大家的口味都不同。
  我們高中的校舍是ㄇ字形,正中央的地方是中庭。那兒種了草皮,還擺了好幾張長椅,我們三人並肩坐在椅子上一起吃午餐已經成了慣例。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想必會覺得問題兒童、好學生加上孤狼的組合很奇妙吧。
  「大家的喜好沒個統一嘛。」
  語畢,井崎沒規矩地敲響筷子。他給人的印象是會吃福利社買來的麵包,卻總是很平常地吃便當。反倒皇很常吃福利社的三明治。
  「說起來,一起去看電影不會沒什麼意義嗎?反正看的時候又不能講話。」
  「可以在之後交換感想不是嗎?」
  「一句『真好看』或『好無聊』就結案了吧。」
  井崎的態度十分冷漠,皇卻是笑吟吟的。
  「我想看那部耶,動物們變成車手在賽車的電影。叫什麼來著?」
  「《野生動物賽車》?是CG動畫對吧。」
  似乎是不滿意「動畫」的部分,井崎嗤之以鼻道:
  「奏音的興趣還挺孩子氣的呢。」
  井崎一口吞下日式煎蛋捲後,說「既然都要看CG,那我想看壯闊的太空歌劇」。
  「現在沒有在演那種片子啦。」
  「那我PASS。」
  「咦?藤二你老是這樣。偶爾也陪人家看看我想看的片子嘛。」
  皇鼓起臉頰說,藤二卻是不改苦瓜臉。
  「那不然看美漫改編的英雄片如何?皇同學也許沒什麼興趣,不過這樣的話井崎可以接受吧?」
  聽聞我提議的折衷方案,皇點了點頭。
  「嗯,那也可以。我喜歡美國漫畫。」
  井崎也同意這個建議,於是我們將在星期六一道去看電影。
  
  *
  
  然而,到了關鍵的星期六當天,井崎卻說打工排了班,並沒有出現在集合地點。之後就只剩下我和皇兩個人。
  我是第一次看皇穿便服,那身深藍色長裙和白底長版上衣的打扮,風格很適合內斂的她,並未辜負我的期待。倘若井崎在這兒的話,他會穿什麼樣的衣服過來呢?當我擅自想像著各種龐克搖滾的形象時,皇表露出不滿。
  「藤二就是這樣。」
  從她的口氣聽來,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
  「妳和他一塊兒出去過嗎?」
  「有呀。不過大多被他臨時取消,只剩我孤零零一個人。」
  「好過分喔。」
  「對吧。」
  皇嘆了口氣。
  「他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搞不好我被討厭了。畢竟我們倆興趣不合嘛。」
  「我想沒那回事……但他不來也沒辦法。妳要怎麼辦呢?」
  我有些畏怯。和女生兩人單獨看電影,簡直就像那個一樣。我是刻意省略掉「要不要我們倆一起看?」這句話,自己說出口感覺會被人認為我別有居心,不願那樣的我便把判斷交給了皇。
  「這個嘛,神谷同學,你會不會排斥?」
  「咦?」
  皇有些難以啟齒的樣子。
  「我是說……和我兩個人一起看啦。如果你不願意就不要好了。坦白說,我也會有點緊張。」
  這樣子反倒讓我的心情輕鬆了點。
  「仔細想想,我好像是空氣嘛。再說,既然井崎不在,或許是個觀賞《野生動物賽車》的好機會。」
  我試著如此提議,皇便杏眼圓睜。
  「喔喔……還有這招耶。」
  稍稍做了個勝利姿勢的皇令人會心一笑。不論好壞,個性直率的皇都很表裡如一,因此相當好懂,甚至到了好懂過頭的地步,讓我覺得她和井崎就是這點相像。井崎也是個情緒很容易顯露出來的類型,無論是對自己或別人都沒有掩飾的餘地。
  我們從集合地點前往電影院,買了兩張十點開演的字幕版《野生動物賽車》的電影票。
  「妳是會吃爆米花的人嗎?」
  「不,我不太喜歡爆米花。神谷同學你呢?」
  「我只想喝飲料。」
  「到便利商店買會比較便宜喔。」
  「是沒錯,可是那樣不就違反規矩了?看電影的時候,我都會在裡頭買東西喝。」
  「嗯哼,你真了不起。」
  我們在櫃台各自買好飲料,並在販賣區逛了一會兒,便在開場的同時進入七號影廳。我們的位置是在後面。皇拿出眼鏡戴了起來。我還是初次見到她戴眼鏡的模樣。
  「買前排會比較好嗎?」
  「不用,我戴上眼鏡就看得見了。在前排看會搞得脖子痠痛。」
  「妳上課時應該沒有戴眼鏡吧?」
  「因為我坐在前面呀。我的視力並沒有那麼差,只是今天看字幕版的關係。」
  之後便開始播起預告。我心不在焉地望著流逝而過的訊息,心底想著「不曉得井崎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假如他──雖說有一半臨時取消了──也曾像這樣和皇單獨出門許多次,難道他心裡都沒有任何想法嗎?站在皇的角度來看,井崎瘋狂放自己鴿子,會約他或許已經只是在賭氣了,但井崎又是怎麼想的呢?一對男女獨自看電影或出遊,就旁人的眼光看來……只像是那麼回事。
  皇帶著熠熠生輝的雙眼,入迷地看著魄力十足的預告片,我則是偷瞄了她一眼。如果井崎打從一開始就不在,我們便不會像這樣兩人一同來看電影吧。今後每當我們三個人做好了出遊的約定,而井崎又突然取消的話,我和皇會兩人一塊兒出門嗎?一想像這個狀況,我還是覺得有點尷尬,心跳也快了起來。我和皇頻繁地單獨外出,井崎會作何感想?
  電影正片讓我不太能入戲。內容有些幼稚令我覺得不過癮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坦白講,我認為是因為自己做了諸多妄想,導致劇情無法進入腦子裡的關係。
  
  「要不要到藤二打工的地方去看看?」
  看完電影後,皇如此提議。
  「每次被藤二放鴿子時,我都會去挖苦他。」
  皇露出一臉邪惡的表情,還附帶一個奸笑。
  「他是在哪裡打工?」
  「車站前的咖啡廳。我一直都在想,明明做餐飲業還留那種頭髮,真虧他不會被客訴耶。」
  我深有同感。那樣給客人的印象不太好吧。
  我們搭電車從戲院所在的城鎮回到老家,而後前往車站前的咖啡廳。那是一家我也很熟悉的連鎖店。井崎基本上不會在週末排班,可是經常會被叫去支援,到最後大半的六日他似乎都在的樣子。
  假日的店裡人聲鼎沸,我們好不容易確保了兩人的位子才去櫃台點餐,結果看到井崎冷漠地佇立在收銀機前。他很順利地應付著客人,長長的人龍轉眼間就不斷減少,可是他致命性地缺乏笑容。輪到我們站在櫃台前之後,井崎露骨地掛著不悅的神色,交互看向我和皇的臉。
  「我說你們,是打算每當我臨時失約就到這兒來不成?」
  「直到你改掉那個習慣為止,我都會過來。」
  皇笑咪咪地說了句「請給我一杯冰咖啡拿鐵」。隨後,還沒吃午餐的她便挑選起三明治。
  「那你呢?」
  井崎揚起下頷望向我。
  「冰咖啡。」
  「我要給你做一杯亂苦一把的。」
  「哪有辦法啦,你們是事先做好放著的啊。」
  「那我幫你弄成溫的。」
  「對不起,請你別這樣。」
  井崎裝模作樣地意圖忘記在杯子裡加冰塊,或是假裝倒熱咖啡而不是冰的。花了這些多餘的時間後,他才好好地端了一杯冰咖啡給我。
  「神谷,拜託你也阻止奏音一下。那丫頭每次都會跑來,然後點冰咖啡拿鐵和雞蛋三明治。」
  「那是每次都放人鴿子的某人不好吧。你把約定當作什麼啦?」
  「我有感到抱歉,所以都會悄悄打折喔。」
  「這樣也不太OK耶。另外,既然你要做餐飲業,最好剪個頭髮。」
  「多管閒事。」
  皇說雞蛋三明治很好吃,於是我也點了一份,和飲料一同收下。井崎一副要我快滾似地「去去去」揮著手,再對下一個客人投以不帶感情的笑容。
  「那小子為啥會打工呢?」
  坐到位子上的我,試著對皇坦承心底的疑惑。我們學校並未禁止打工,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高中生應該不太會想要出去工作。
  「他說是在賺取大學的學費。」
  皇啜飲著咖啡拿鐵所述說的答案出乎意料地一本正經,使我瞪大雙眼。
  「學費?」
  「他爸媽說,如果是國立或公立大學就願意出錢,可是藤二想讀的是私立大學,因此他才會自個兒賺學費。」
  「他好像沒什麼在讀書,這方面不要緊嗎?」
  「嗯,他是個願意做就辦得到的孩子嘛。搞不好意外地有在偷偷自習。別看藤二那樣,他可是個努力不懈的人喔。或許不剪頭髮也是因為不想花錢。」
  「喔……感覺好像守財奴。」
  「喂喂喂。」
  井崎居然是基於這種理由在打工,真是大出我所料。明明好像很討厭念書,卻為了想上的大學而當工讀生的模樣,稍稍偏離了他的形象。
  後來我和皇聊了好一陣子,話題有電影感想、井崎的壞話,還有用功準備考試。我心想:好久沒和人聊這麼多事情了。儘管並非沒有朋友,可是我沒加入社團活動,也沒深入高中的人際圈裡。我體會到,對這樣的自己而言,這是一個既新鮮又能夠沉迷其中的狀況。時間飛也似地流逝,我在傍晚時分有些依依不捨地離開店裡,和皇道別。臨別之際,皇說「今天我玩得非常開心,謝謝你」。我總覺得怪害臊的,所以只回一句「再見啦」。
  回到家以後,我仍在反覆思索和皇之間的交談。皇說話時的舉止,還有露出笑容時微微浮現的酒窩,讓我印象格外深刻。
  
  
  


  現在2
  
  
  做制服打扮的她,拘謹地坐在房裡,一臉興味盎然地張望著我的房間。我叫她別瞧得太仔細,同時收拾起散亂的桌面。
  「我來幫你吧?」
  「不用。」
  破舊的冷氣機發出喀噠喀噠的噪音。
  明明窗戶完全緊閉,外頭的蟬鳴聲聽起來卻異常吵雜。
  心情真奇妙。
  本應已逝的人就在我房裡,一副泰然自若,好似天經地義的樣子。我沒什麼毛骨悚然或恐懼的感覺,湧上心頭的淨是困惑和懷念,這些情緒把我的內心攪得一團亂。身穿制服的她,當真就像是從那時的高中直接蹦出來似地,無論是長長的秀髮、摩擦制服下襬的習慣,或是鮮少眨眼的偌大眼眸,都和我的記憶分毫不差。
  「妳要喝點什麼嗎?」
  我如此詢問,試圖暫且應付過去。
  「話是這麼說,也沒那麼多選項就是了。」
  「不用費心。」
  奏音嫣然一笑,而後說出「你長高了呢」這種無關痛癢的話。
  「並沒有長多高。」
  「是嗎?」
  「從那件事之後才過了幾年而已啊。」
  我之所以忍不住粗魯以對,會是在遮羞嗎?抑或只是把這股不知怎麼處理才好的情緒,胡亂發洩在她身上呢?
  「那麼,妳說的未了之事是指?」
  我開口詢問,於是奏音偏過頭去。
  「你沒有其他事情要問了嗎?」
  「妳的意思是?」
  「比方我是如何回來的之類。」
  「問了妳就會回答我嗎?」
  「不,我也不曉得。」
  說話沒頭沒腦、欠缺脈絡,是她從前就有的特質。
  奏音抬頭仰望著天花板,身子不住晃動,不曉得是否很在意日光燈滅了一盞的昏暗照明。看到這樣的她,我感到亂焦躁一把的。
  因為,她應該已經過世了才對。我理解並接受她的死,好不容易才在這幾年之中消化掉此事。然而,她為什麼事到如今又回來了?我當然是不希望她死去,想要她好好活下來。如果她還活著就好了──我如此心想過無數次。可是,當她像這樣出現在眼前,我的喜悅反倒很淡薄,只覺得煩躁不已。
  「你在生什麼氣嗎?」
  她也注意到了。
  「並沒有。」
  「抱歉喔,我果然給你添麻煩了對吧?」
  「不要緊。別說那麼多了,快把妳的目的告訴我。」
  我硬是推動話題進展,藉以蒙混奏音和自己。她毫無疑問是皇奏音,但我卻不願意相信。感覺一旦採信,就沒有辦法從某種事物之中逃脫了。我希望在事情變成那樣之前,先把麻煩事給處理掉。
  「好。」
  奏音點頭答應,於是我繃緊神經,聽她究竟會講些什麼。
  「我想去電影院。」
  聽不太懂她話中之意的我眨了眨眼。
  「我想和你去看電影。」
  她重複一次。看來似乎不是我聽錯。
  「……電影?」
  我竭盡全力才做出如此回應。
  「對,電影。」
  奏音頷首回覆。
  「和我一起?」
  聽聞我詢問的蠢事,奏音再次深深地點了個頭。
  「所以我才會到這裡來。」
  「妳是為此回來的嗎?」
  「對。很奇怪嗎?」
  「該說奇怪嗎……是很怪啦。」
  我喃喃說道。
  一切都太遲了。皇奏音已經不是這個世上的人。這樣的她,如今才要跟我看什麼電影,究竟有何意義?難道辦完了這件事她就會成佛嗎?
  開什麼玩笑,我為何非得做這種事情不可?我已接受了她的離開。這並非多麼久遠之前的事。時間會替人療癒許多傷痛,但那多半都極為耗時。
  我好不容易才覺得自己能夠向前邁進。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如此。
  「……我不要。」
  甫一回神,我便這麼回答她。
  「皇奏音已經死了。就算妳是皇奏音,對我而言也是不在這裡的人。我無法和不存在的人去看電影。」
  奏音筆直地望著我。那雙絕非瞪視著我卻銳利無比的目光,好似看穿我鬱積在內心深處那份曖昧不明的情感……甚至是埋在底下的真心話。對此,我別開了眼神。
  「這樣呀,我知道了。」
  奏音簡短地說道。
  「這樣好嗎?」
  我是在問什麼啊?明明是我自個兒拒絕的。
  「沒關係呀,我原本就想說可能沒辦法吧。」
  奏音並未顯露出沮喪的模樣。也許她當真是那麼覺得,又或只是在顧慮我。對我來說,無論答案為何都一樣。
  「好啦,既然被甩掉了,我還是告退吧。」
  我茫茫然地看著講完話的奏音,拍拍膝蓋站起來的樣子。
  「接下來妳要做什麼?」
  我忍不住如此問道。明明問了也不能怎樣。
  「這個……不曉得耶。我沒有什麼思考被拒絕後的狀況。」
  「可是妳卻認為會遭到回絕?」
  「這是兩碼子事。」
  奏音悠哉地說著,而後伸了個懶腰。
  「妳……會消失嗎?」
  要稱呼面前的奏音是幽靈,她又顯得太有存在感。她是以生物的身分,確切無疑地存在於此。一碰鐵定會發現她帶有熱度,以及活生生的少女彈性,甚至還會感受到心跳吧。我不認為她會像是魔法般那麼輕易地消失。然而,既然她已非活人,總有一天會從世上消逝,這便是人世間的常理吧。
  「說不定呢。」
  奏音喃喃低語後,緩緩轉過身子,朝玄關的方向走去。我慢吞吞地跟在她的後頭。並不是要送她離去,只是雙腿習慣性地動起來而已。
  穿上鞋子的奏音,僅回過頭來望了我一次。
  「再見。」
  她的告別十分簡短。
  門扉打開後,長髮和裙子翻動的她,倏地從我的視野中消失。在我回話之前,大門就發出一道震天價響的聲音關上。之後,房裡只剩下古董冷氣機發出的噪音,以及蟬鳴聲。
  等到腳步聲逐漸遠離大門,我便覺得疲倦好像一鼓作氣湧上來,當場癱坐在玄關。
  我捏捏臉頰,而後雙手包著臉頰拍了拍。
  這是夢嗎?
  我並不是在期待這樣的結局。
  只是在向這個朦朧不清、令人鬱悶、沒有確切答案的思緒迷宮渴求著出口。截至方才為止,奏音都在我家。對於這份事實,一直到最後我都搞不清楚自己應當採取的行動,試圖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我放棄了思考。
  但是,這樣真的解決了問題嗎?我所做的抉擇是正確的嗎?內心的一個芥蒂確實消去了,卻有其他疙瘩悄悄溜進來。該怎麼做才能消除這份鬱鬱寡歡呢?睡一覺起來便會覺得神清氣爽嗎?還是說,即使到了明天,它仍然會像新的創傷一樣隱隱作痛,不斷盤踞在我心中?
  
  *
  
  「把球給我。」
  她高舉著雙手直挺挺站在那兒。我忽視了她好一陣子,逕自拍著球仰望天空。秋季晴朗的藍天有著美麗的卷積雲,涼爽的風吹拂著頭髮。儘管捲起袖子會有些許寒意,不過感覺動一動就會變熱了。就這層意義來說,這是個很適合運動的天氣。
  學生們讓午休時分的籃球場熱鬧不已。即使是放學後由籃球社所占據的空間,這個時間任誰都能使用。另一頭的籃框,有一票看似一年級的男生正追著球。
  「我在叫你呀,球!」
  我挪回視線,單手將籃球拋了出去,她便「妞喔」一聲鬼叫,撲上去接住了它。
  「我真的很不擅長打籃球耶。為什麼籃框要做得這麼小呢?」
  把開襟衫纏在腰際並捲起袖子的少女,瞇起一隻眼睛做出投籃姿勢,看似在想像著球的軌道。
  「足球的球門就那麼大。」
  「足球有守門員啊。」
  「籃球不也是所有人都會來妨礙投籃嗎?一樣呀。」
  她緊閉著一隻眼,氣勢十足地跳投射籃。少女紮起的頭髮大幅度搖曳,開襟衫和裙子飄揚著。球以偏低的軌道往籃架而去,不料卻遭到籃框嫌棄,大大地彈回少女腳下。
  「啊,真是的,要是至少籃框再低一點就好了。」
  「那樣子就算不上籃球了。」
  我笑道。即使就平均來看,她也算是個頭嬌小,不過也有身材和她差不多的選手在活躍著。
  「噯,你會灌籃嗎?」
  忽然被她這麼一問,我搖了搖頭。雖然我身高夠,可是高高跳起來都不知道手有沒有辦法搆到籃框。
  「你試試看嘛。」
  她把球傳給我,強人所難地說道。我歪過頭昂首望向籃框。好高啊。我聽說就算是籃球社的人,能夠灌籃的也寥寥可數。倘若身高有個一百九,跳起來就抓得到籃框嗎?可是,灌籃還得從更高的地方把球扣進籃框裡才行。
  「我辦不到啦。」
  儘管這麼說,我還是拍起了球,算準助跑的距離後退了數步。她把籃架前方空出來,帶著期待的眼神凝望我。我的情緒略微高亢了起來。
  我往前疾奔,運著球的同時驟然加速。
  籃架轉瞬間就逼近到眼前,我捧著球跳起來。
  身子輕盈到令人吃驚的地步。
  肉體遠遠離開了地面。
  我還以為自己凌空飛起來了。
  籃框就在眼前。
  舉起的手臂位於更高之處。
  我把雙手抓著的球給灌進籃框裡。
  ──接著傳來一道震耳欲聾的緊急煞車聲。
  世界驟然暗下來,籃框和球都消失無蹤。我徹徹底底地撲空,順勢朝前方翻了個筋斗。
  著地之後,我聽見一陣陌生的水聲,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何時腳邊聚起了血泊。整片血海浸泡到我腳踝的高度。
  「奏音?」
  我呼喚人理當在那裡的少女名字,可是無人應聲。
  「奏音!」
  某種東西啪嚓一聲倒在血泊中的聲音回應我。
  回頭一看,只見腰際纏著開襟衫的少女,無力地躺在那裡。
  我發出不成聲的慘叫。
  警笛的聲響,不曉得由何處傳來──
  
  警笛聲令我回過神後,我抬起頭來。此時,我的頭部側邊結結實實地狠狠撞上牆壁。我似乎是在玄關抱著雙膝睡著了。
  感覺好像作了個不愉快的夢,記憶卻模糊不清。我發呆了一會兒,才想起奏音來訪的事。如果那也是一場夢就好了……內心如是想的我挺起身子,注意到窗外的天色已變得昏暗。
  「糟糕,打工……」
  我看向手機,發現有許多通未接來電;望向時鐘,才察覺自己的上班時間早已過了一半。我慌慌張張地站起身,打算抓了東西就飛奔而出──卻在玄關佇足不動。
  警笛的聲音。
  黃昏時分。
  那一天,警笛聲也在某處響著。
  當時,我和她吵架了,而且我對此事相當後悔。腦中某處很清楚,應該立刻向她道歉比較好。
  但我沒有那麼做,而是獨自在街上閒晃。
  意外隨後就發生了。
  扭曲變形的護欄、破碎四散的汽車擋風玻璃、黑色的胎痕、水泥地染上的大片血跡、警察拉起的黃色封鎖線、紅色交通錐,以及巡邏車警示燈鮮紅的光芒。
  我在回程路過了現場,聽聞有一場意外事故。一聽見被害人的名字,我的理性便蕩然無存。因此,其後的事情我不太記得。
  有件事一直卡在腦內一角。
  假如那一天,我有去道歉的話……
  或許她就不會死了。搞不好她就不會被捲進意外裡。
  反過來說,也許她是因我而死,是我害死她的。
  我聽到警笛聲傳來。
  感覺要比剛剛來得近。
  她上哪兒去了呢?
  ──妳……會消失嗎?
  面對我如此提問,她回答:
  ──說不定呢。
  消失。什麼時候?從那之後過了好幾個小時。一個理當辭世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地方去。她是打算消逝而去嗎?這是什麼意思?她會再度死亡嗎?
  我閉上雙眼,那天的景象便鮮明地復甦,簡直像是油漆或某種東西塗在眼皮底下。即使我不斷試圖將其抹去,這份從未淡化的記憶,今天卻格外地濃密、深邃、強烈──
  別這樣。
  事情都過去了。應該老早就結束了才對啊。
  我已經後悔過無數次。重要的人死於非命,使我的內心塗滿一片黑暗。儘管如此我仍撐了過去,並且能夠活到今日,是因為我花了時間等待傷口一點一滴地癒合起來。哪怕沒有消失的一天,傷痛也會被沖淡。
  如今,卻像是硬要剝去那癒合起來的瘡痂。
  她已經往生了。
  不可能會再死一次。
  今天和那一天不同,不可能會發生和當天相同的狀況。再說我打工遲到很久了,應該要去工作才對。
  我強烈無比、像是要銘刻在身上似地告誡自己,然而,這次聽見遠處傳來的救護車警笛聲之後,我的心便淪陷至某個念頭裡。
  「可惡!」
  我在出言咒罵的同時,拋下了打工所需的物品,而後草率地穿上運動鞋,由玄關飛奔而出。
  
  我居住的城鎮略微遠離東京都心又綠意盎然,要說郊外確實沒錯,不過稍走幾步路就有便利商店和超市。附近還有住宅區,無論是氣氛或實際情形都大致算是一座臥城。夜晚的路上杳無人煙,僅有稀稀疏疏的羽蟲在路燈微弱的光芒中飛著。天空顯得有點陰沉,月亮在薄薄雲層的另一頭發出朦朧的光芒。
  我並未好好綁起鞋帶,就這麼衝下住家前面的坡道。她上哪兒去了我毫無頭緒。從奏音離去後,都過了好幾個小時。她有可能搭上電車、計程車或是巴士,不然就是憑著雙腿跑去什麼地方。明明她或許根本不在附近了,開始奔跑的雙腳卻不允許我裹足不前。
  搞不好她已經消失了。
  一般想來,這個可能性最高,但我一直不讓自己這麼想。一旦如是想,我的腳便會停下來。我不想停下腳步。儘管不願承認,可是我其實想找她。
  我豎耳傾聽警笛的聲音。還聽得見。雖然警車的警笛停止了,不過救護車的警笛還在響。我憑著耳朵,朝聲音所在的方向一個勁兒挪動雙腿。
  我走完坡道,在略大的馬路上往最近的車站筆直奔去時,警笛聲停了下來,但我逐漸看見了警示燈所發出的紅光。紅色的燈號,在這個既已被夜幕籠罩的城鎮裡駭人地閃爍著。那裡停著一輛警車和救護車。附近看熱鬧的群眾包圍了周遭,形成一個小小的圈子。
  我連猜測發生什麼事的時間都捨不得,略微強硬地分開圍觀民眾,擠進事件現場。
  身體之所以會在一瞬間嚇到無法動彈,是因為那是一場交通事故。
  汽車狠狠地猛撞到電線桿,擋風玻璃碎散一地,前保險桿扭曲到不成原形。遭撞的電線桿似乎也有點傾斜,看來汽車是以極其猛烈的勁道撞上去。
  救護車似乎已經把被害者抬上車,我並未發現傷患的蹤影。事故車裡沒有人在,我也暫時沒看到血跡。
  「不好意思!」
  我巴著正在偵訊案情的警官問道:
  「受害者怎麼樣了呢?」
  「呃……男性駕駛身受重傷,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你是他的朋友嗎?」
  我整個人都恍惚了。
  這是放下心來了嗎?我不太清楚。
  「不,不是那樣。抱歉……」
  我背對起疑的警察,慢吞吞地走出圍觀人群。
  到底是在幹什麼呢?回過神來後,我覺得有些難為情。
  果然不可能發生和那天一樣的事。人哪能這麼輕易死去──內心這麼想的我,是否真的稍微鬆一口氣呢?
  「就是說啊,奏音怎麼可能遇上兩次交通事故……」
  然而,我搖搖晃晃地抬起頭,呆望著被人群包圍的意外現場時,這次心臟真的差點要停止了。
  一個熟悉的制服打扮身影,混在圍觀群眾裡。
  那頭長長的秀髮隨著晚風輕盈搖曳。她踮著腳尖,看向意外發生之處。明明自己也是死於非命,她怎麼會想看交通事故的現場啊?比起「找到她了」的情緒,我的內心湧現出憤慨,於是深深地嘆一口氣。
  皇奏音人就在那裡。
  我大步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吃驚得轉過頭來的奏音,一見到我的臉就把雙眼瞪得更圓。
  「妳不該在意外現場湊熱鬧。」
  「……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是我要講的話。真是的。」
  我把她從人群裡拖出來,帶到稍遠的小巷子才放開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又再次吁了口氣。確實是皇奏音沒錯。我放下心來,然後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錯愕。我整個人矛盾極了。
  「妳說想去電影院,對吧。」
  面對語帶輕蔑的我,奏音愣住了。
  
  
  


  過去2
  
  
  在學校時,我們大多是三個人在一起。畢竟我們同班,而且沒有什麼其他親暱的朋友,因此基本上都混在一塊兒。不知何故,集合地點總是在我的位子。來到七月後,窗邊的座位會曬得皮膚有點痛,不過吹進室內的夏風依然很涼爽,皇和井崎都會在下課時間來吹風。
  「因此,這次我希望三個人一起出門。」
  皇會如此氣勢洶洶地宣告,應該是因為被井崎放了合計第三次的鴿子──換言之,這也表示我和皇兩人單獨出去過三趟了──導致她終於快忍無可忍的關係。可是,井崎卻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只回了一聲「喔」。
  「喔什麼喔呀!你是主嫌耶!」
  「有什麼辦法,我要打工啊。」
  「你在六日也排太多班了!守財奴!」
  「金錢即是正義啊,大小姐。」
  面對難得一臉笑吟吟──當然是在挖苦──的井崎,皇用力把手邊的印刷物按在他臉上。
  「下次再臨時毀約,你就給我記住呀。」
  我原先以為皇的個性溫順,看來她也有暴躁的一面。
  「這是什麼?」
  井崎取下被壓在臉上的紙,而後瞇細了雙眼。
  「那是演奏會的傳單,送給你。反正你也不會來就是了!」
  皇徹底鬧起彆扭。我從旁觀看他們的互動,僅是竊笑著。
  「你在偷笑個什麼勁兒!」
  井崎明明不會頂撞皇,對我就會這樣。
  「哎呀,沒什麼事啦。」
  「你的表情分明就很有事。讓人火大耶。」
  「好了好了。你是不是鈣質不足啊?來,喝個牛奶吧。」
  「不需要!」
  井崎儘管語氣粗魯,卻不像嘴上講的那麼粗暴。據說他動不動就跟人打架,可是我沒有實際看過他那一面,因此我並未把這類傳聞看得太重。井崎在皇面前大概已算是頗為圓滑,看慣了這樣的一面,讓我不怎麼怕他──最起碼沒有像班上同學提防到那種地步。
  「是管樂社的演奏會?」
  我收下傳單反問,皇頷首回應說:
  「那是在市民大廳舉辦的定期演奏會,是慣例活動了。我是第三次參加,而這是最後一次。」
  對喔,因為我們都三年級了嘛。由於我不屬於任何社團所以沒有實際感受,不過社內的三年級學生也該是慢慢退出的時期了吧。
  「我會去聽的。」
  我一說完,皇便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你會那麼說,和某人不一樣。」
  「我那天不用去打工。」
  「反正會需要去支援吧。」
  「嗯,大概吧。」
  「你看看……」
  皇交雜著嘆息,發出怨懟的聲音。她其實應該希望井崎去吧。我想井崎去年肯定也有受到邀請,只是同樣沒有去。
  「算了,演奏會你不來也無妨,可是這邊你一定要去喔。」
  皇接著開始述說三人一塊兒出遊的計畫,井崎卻中途打岔。
  「我說啊,我們是考生吧。應該沒有閒工夫玩耍,不是嗎?」
  「整天泡在打工地點,一次也沒有到過自習室的人,沒資格講這種話。」
  「我去過好幾次啦。對吧,神谷?」
  「不曉得,我沒看到。」
  「喂!」
  季節來到七月,我和他們都已經混熟到可以說笑的程度,而我基本上會為皇撐腰的構圖也逐漸形成。對於習慣獨處的我來說,像這樣經常和別人待在一起實屬罕見。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便是令我感到這般極度舒暢。
  「總之我想出去玩啦。這可是高中生活最後一年耶,誰有辦法把青春統統耗在讀書上呀。」
  「知道了、知道了。那妳要上哪兒去啦?」
  我心想「話題好不容易要步向正軌」,而後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非常晴朗,一整片湛藍無比。儘管梅雨季尚未結束,盛夏卻逐漸接近。放暑假之後,我得比先前更加努力用功念書才行。但我有預感,今年夏天會被皇硬拖著走,玩得比平時還凶。
  
  隨著暑假愈來愈近,我窩在補習班的時間也漸漸變長。盛南訂的目標是暑假要用功四百個小時。因為暑假有四十天,單純計算下來一天要讀十個小時。我想說從現在起稍微習慣一下,於是開始會撐到晚間十點,也就是自習室關閉的最後一刻。
  自習室裡依舊沒有井崎的蹤影,皇也在約一個小時前回去了。留在這兒的除了我之外,只剩另外兩人。
  「要關門嘍。」
  最後講師來把眾人趕出自習室,於是我騎著腳踏車踏上歸途。肚子咕嚕咕嚕叫著,訴說著飢腸轆轆。
  「用碳酸來蒙混也有限度呢……」
  我自個兒嘟噥的同時轉了個彎,鑽過通往車站後方的陸橋底下,意圖抄近路。這邊的治安不太好,不是成為不良分子的聚集地,就是經常會有巡邏車徘徊,但因為人煙稀少,所以騎腳踏車很舒適。
  由於已經是晚上,更是杳無人煙。我心想「速度再稍微加快一點也沒關係吧」而踩下踏板時,狀況隨即發生了。
  前進的路上忽然有個人影冒出來,我「喔哇!」叫了一聲,趕忙緊急煞車。
  「不好意──」
  之所以會道歉到一半就打住,是因為我認出了對方的長相。
  「井崎?」
  的確是井崎無誤。他的臉上到處是傷痕和瘀青,身上穿的制服也骯髒不堪,外表相當狼狽。
  「你那副模樣是怎麼回事?」
  露出「你哪位啊?」的神情狠瞪而來的井崎,發現是我之後便嗤笑一聲。
  「我打了一架。」
  「這我看也曉得啦……」
  他究竟是和何方神聖上演了全武行?那副德性簡直像是從連續劇裡頭蹦出來。我回想起他一言不和就動手的傳聞,不禁皺起臉龐。原以為那只是空穴來風,居然是真的嗎?
  「你幹嘛打架?」
  「是對方來找碴。」
  「你別理會不就好了?」
  「他們有好幾個人糾纏不休啊。說什麼看我頭髮長很不爽。我管它那麼多。」
  井崎搔抓著一頭亂髮,讓它變得更凌亂。
  「我是覺得你瀏海很長啦。」
  我吐了一個不重要的嘈,之後望向他臉頰上感覺最痛的傷痕。
  「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嗎?」
  「什麼意思?」
  「你蒙混的方式很蹩腳耶,我是說打架。」
  「喔……唉,偶爾啦。」
  「這次打得特別厲害是嗎?看你傷得很驚人。」
  「嗯……是啊,或許打得挺凶的。」
  井崎閃爍其辭,隨口回應。其實他並不想回答我吧。
  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多半曾和井崎在走廊上擦身而過許多次。如果有個人像這樣子渾身是傷,我立刻便會察覺。既然我毫無印象,表示他至少在那時並沒有做出這麼脫序的事嗎?抑或只是我沒看到罷了?井崎口中的「偶爾」,頻率有多高呢?一年一次?還是一個月一次?不曉得。他一定不肯告訴我。
  皇是否知曉井崎這一面呢?我想她要是知道,鐵定會叫井崎住手。有可能她早已知情,並阻止過很多次,也或許即使如此仍阻擋不了井崎。假若如此,我根本不可能勸阻他。
  「你啊,做這種事情會被皇同學討厭喔。」
  聽聞我不禁脫口而出的話語,井崎的肩膀抽動一下。
  「這和奏音沒有關係吧。」
  「我想,皇同學不會希望你去打架的。」
  「我就說了跟她無關!」
  井崎焦躁難耐似地咒罵道。
  晚風直到剛才都令人舒暢,但或許是我從腳踏車下來的關係,整個人被帶著高濕高溫的熱帶夜氣候給籠罩住了。令肌膚黏答答的濕氣纏繞在我身上。這股使人不快的空氣,也讓我有點煩躁。
  「我從好久以前就在想,你為什麼淨是做些會讓皇同學討厭的事啊?」
  皇難得特意邀請,他卻連續放人家鴿子,不然就是皇所不樂見的鬥毆。井崎明明毫無疑問將皇視為特別的人,卻老是做出惹她厭惡的事。我覺得這兩點極其矛盾。
  「皇同學可是真的把你當成好朋友喔。就算你們交情親密,這樣不會做得太過火了嗎?」
  「神谷。」
  井崎低聲吼道:
  「閉嘴。」
  面對這句短短的威嚇,我把剩下的話語給吞回去。
  和現在的他講什麼都是白費力氣。對這小子來說,打架一定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我考前用功差不多。對一般人而言,光是互毆的門檻就很高了,他卻熟悉過頭到輕易跨越了那道門檻。這樣的人在世上有一定的比例,而他們會像是彼此吸引一般,迸發出拳腳相向的火花吧。
  他的生存方式和我們不同。
  「……你要確實療傷喔。」
  說完這句話,我便和井崎道別。我一度回過頭去,只見井崎一動也不動地矗立在原地。
  
  結果下一次的約定,井崎也以打工為由並未露面。皇已經連怒氣都沒有展現,僅是一臉落寞的樣子。那天原本說好要去登山,可是我們倆都提不起勁,於是在本地的咖啡廳打發時間。之所以沒去井崎的打工地點,多半是因為我倆一看到他的臉,就會忍不住不顧場合地出言抱怨。
  「那小子在想什麼呢?」
  我不了解井崎,無法相信世上會有人如此出爾反爾。站在皇的角度來看,已經是合計第幾次了呢?這已超越各種境界,進入笑話的領域。
  「藤二從以前就是這樣。看似老實,卻不肯告訴我真心話。」
  皇的語氣有些僵硬。
  「我覺得他還挺獨善其身的,什麼事都想靠自己解決。賺取學費一定也是這樣。」
  「我也是獨來獨往,沒什麼資格說他,但那樣子……就朋友來看很寂寞吧。」
  我先暫且不提,不過皇是井崎的朋友。
  「我認為你也是他的朋友喔。」
  皇似乎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只見她微笑道:
  「沒有其他男生會像那樣跟藤二說話了。我呀,想說藤二搞不好會仰賴你喔。」
  「天曉得。那小子真的很任性妄為。」
  最起碼就目前看來,井崎把我當成外人吧。這個嘛,自己以外的人說到底都是外人沒錯啦,不過井崎的態度十分徹底。除了自己以外,全是不相干的人,鐵定只有皇是例外。
  「我想……井崎應該挺聽妳的話吧。」
  「沒這回事。即使我說破了嘴,他仍死性不改。」
  「比方像是不要打架之類的嗎?」
  我稍稍迂迴地打探著,皇則是很乾脆地頷首。
  「我講過很多次了,可是猛然回神就會發現他好幾天沒來學校或是蹺課了。藤二不在我們面前出現時,大多都是做了虧心事。這點很好懂呢。」
  「他前陣子滿身是傷,在鎮上晃來晃去。」
  我喃喃說道。
  「真的是遍體鱗傷。我問他跑去幹嘛了,他說是跟人打架,而我一句話都沒能勸他。」
  「騙人,你應該念了他一頓吧。」
  皇有時很敏銳。
  「有是有,可是感覺馬耳東風。」
  「不,我想八成有意義才對,至少要比我開口管用許多。」
  為何皇會這麼想?我不那麼認為。井崎可是毫不保留地嫌煩,還叫我閉嘴。
  「嘴巴壞是他的缺點。他看似坦率,其實一點也不。」
  我也搞不太懂皇怎麼會笑。感覺她相當寵井崎。
  「不要緊。這次臨時失約,他大概也覺得很抱歉。我有預感,他差不多會做點什麼來補償。」
  怎麼可能?雖然我心底這麼想,這件事卻被皇說中了。
  
  很罕見地──當真極其罕見,井崎主動找我了。他會寄郵件來本身就像是奇蹟,甚至令我不禁昂首仰望天際,懷疑是不是要飄夏季雪了。
  郵件內容很短,只有「來打籃球吧」這樣一句話,連時間地點都沒寫。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追問,得到了九點在學校附近的籃球場集合這個答案。我不是很清楚為何要打籃球,這會是皇所說的「補償」嗎?
  結果上午九點我到達籃球場後,發現井崎在那裡等了。籃球社似乎偶爾會拿這裡來練習,不過基本上任何人都能自由使用。井崎不發一語地把籃球丟給我,而後指著籃架,再交互指著我倆。
  「給我用嘴巴講。」
  「就是一對一鬥牛啊,懂一下好不好?」
  「我懂是懂啦。」
  我脫下上衣,開始運球。我的個子夠高,但不太擅長打籃球。井崎也很高,感覺不容易從他手中奪下分數。
  我從右方運球切入,甩開井崎的防守射籃。球劃著弧線飛過去,可是勁道有些過猛,導致它被籃板大大地彈開來。接到籃板球的井崎嗤笑一聲。
  「遜耶。」
  「吵死了,我又不是籃球社的。」
  「你偶爾也要運動一下啦,整天念書是會變蠢蛋的。」
  「才不會咧。我就是為了變聰明才讀書的啊。」
  「我就是在說你這種思考很蠢。讀書又不能當飯吃。」
  這次輪到井崎進攻。他從運球開始,動作就和我截然不同,令人吃驚。好快啊,我跟不上井崎切換的動作,於是他輕鬆突破我的防守,漂亮地完成帶球上籃。井崎又再次哼笑,並在指尖上轉著球。他是原本就有在打籃球嗎?動作不像是外行人。
  「喔喔,你們在打球了呢。」
  皇來了。見到她的打扮,井崎皺起臉龐。
  「奏音,妳幹嘛穿裙子啊?我有說要打籃球吧。」
  「因為你和我根本打不起來不是嗎?今天有神谷同學在,我PASS。」
  「別說種掃興的話。像平時一樣,陪我投籃啦。」
  「平時?」
  聽見我反問,皇點了點頭。
  「藤二喜歡打籃球。你不在的時候,我常被找來陪他。一對一鬥牛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所以總是比賽自由投籃。」
  「我才不喜歡咧。只是不偶爾動動身體,就會覺得消沉罷了。」
  「好好好。你怎麼不去加入籃球社呢?」
  確實如此。
  之後我們享受了一段愉快的籃球時光。起初我還困惑著自己幹嘛來打籃球,可是動著動著便沉溺在追著球跑這件事情上。的確,近來我成天跑自習室,都沒有做點像樣的運動。當健全的汗珠開始由額頭滾落時,我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便躲到樹蔭底下休息一陣子。
  「不過,還真熱耶。」
  身上剩下坦克背心的井崎抓著胸口搧風,而我則是對皇說著悄悄話。
  「這就是補償?」
  「對。藤二覺得過意不去的時候,都會找人打籃球。」
  「這樣算得上彌補嗎?」
  「嗯……啊,他還會請喝飲料喔。」
  「飲料……」
  當我傻眼地嘟噥時,井崎正好對著我們這麼說:
  「我去買飲料,你們要喝什麼?」
  原來他那樣有覺得抱歉嗎?不說根本不曉得。
  決定不客氣地讓他請客的我,隨便告知了飲料的名字後,井崎便把手插進口袋裡,晃去附近的自動販賣機。
  「唉唉……真的好熱。」
  皇擦拭著汗水。
  「夏天到了呢。」
  我也呻吟著,並以襯衫幫臉搧風。井崎和距離最近,我們這裡也看得見的販賣機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子後,便稍稍對機器洩憤,走到其他方向去了。看來是沒有他所要找的飲料。
  「我都搞不懂他這個人是好是壞了。」
  我輕聲喃喃道,皇便呵呵發笑。
  「他是笨拙啦。」
  「在了解這點之前,也太花時間了。」
  「對吧。那樣很可惜呢。」
  一回神,我才注意到我們老是在討論井崎的事。總覺得沒來由地火大起來,於是我強行改變話題。
  「皇同學,暑假妳有要去哪玩嗎?」
  「嗯……不曉得耶。畢竟我今年是考生嘛。」
  皇先前還誇口要三人到處去玩。聽到這番不像她會說的話,我笑道:
  「感覺即使要應考,妳也會紮紮實實地玩耍呢。」
  「咦,我並不喜歡遊手好閒啦,只是想適度地喘口氣罷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十分清楚她待在自習室的時間很長。
  「那你呢?會去哪裡嗎?」
  「不,原則上暑假我都不會離開家裡,這和考試無關。」
  「咦?你在家都做些什麼?」
  「打電玩或看漫畫……還有讀書。」
  「畢竟你成績很好嘛。」
  「還好啦,要是成績和我的苦讀不成比例,那就傷腦筋了。」
  「該說你成績優秀還是頭腦好呢?感覺你腦筋動得很快。」
  「誰知道呢?井崎還說我用功過度像個蠢蛋一樣。」
  「啊哈哈。」
  皇總是笑口常開。她笑起來臉上會出現小小的酒窩,讓原本就很稚嫩的形象變得更加孩子氣。見到她這般表情,我愈來愈搞不懂她為何會和井崎交好。
  「皇同學,妳和井崎為什麼會是好朋友呢?」
  我想說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將至今有意無意錯過的問題,直接對皇提了出來。她好一陣子都沒有回答。吹過樹蔭的夏季徐風,吹著她那頭長長的秀髮。當我思索著「馬尾也很適合她呢」的時候,皇忽然開口了。
  「很奇妙?」
  我花了些許時間才明白,她是以疑問句回應我最初的提問。
  「該說是奇妙嗎……嗯,確實如此。」
  「果然是這樣嗎?畢竟是藤二嘛,光是和特定人士親近就會受到矚目。」
  「原來妳有自覺啊。」
  「不過藤二可能沒有就是了。」
  皇一副傷腦筋似地笑了。
  「我呀,是狐狸呢。」
  這句話來得太過突然,令我大吃一驚。
  「呃,是指狐狸幻化而成的意思嗎?」
  「不對、不對。」
  皇露出微笑說:
  「有句話叫『狐假虎威』對吧。我就是假借藤二這隻老虎威風的狐狸。」
  我歪過頭,仍然不太理解她的話中之意。
  「我從前曾經被霸凌過。」
  皇講得雲淡風輕,我卻是繃緊了神經。
  「抱歉,如果妳不想說的話也無妨。」
  「不會,我不要緊,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是高一或高二時發生的嗎?」
  「嗯,班上同學稍微惡整了我一下。」
  八成並非「稍微惡整」的程度,這很容易想像。既然當事人清楚明白地斷定是霸凌,那麼同學想必對她做了相當偏激的事情。
  「舉凡像是鞋子被藏起來,或是桌子遭到塗鴉等等,都是很常見的手法啦。」
  「為什麼妳會……」
  話說到一半,我便噤聲不語。
  我隱隱約約察覺到,她之所以會被欺凌的理由。
  即使是在現在的班上,皇也很格格不入。她有些與眾不同,有時候話題會起得很突然,還會使用獨特的措辭。在學校生活這種整齊劃一的人際關係當中,那種個性往往會在負面意義上引人注目。再加上皇看起來又很稚氣,簡單說就是湊齊了容易遭到欺負的條件。
  「我不太記得起因是什麼,總之他們就是看我不順眼。我想現在肯定也是啦。」
  皇罕見地露出淺笑。換句話說,那是在強顏歡笑吧。這表示要談論那些人的時候,不這麼做就無法壓抑心中情感。
  「然後,有次下課時間我被叫去了屋頂。」
  皇的雙眼蒙上陰霾。
  「對方說,我的頭髮長到讓人很煩躁,所以要幫我剪掉。他們試圖拿一般剪紙用的剪刀動手。我實在是不願意,於是抵抗,結果演變成拳打腳踢的騷動。這時,藤二碰巧人在屋頂上。他好像是打算蹺課的樣子。」
  老虎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登場了。
  「雖然我有種『既然你在這裡,一開始就來救我呀』的感覺就是了。總而言之,藤二出面說了一句:『你們還要繼續鬧嗎?』大夥都覺得藤二很可怕,所以一哄而散地逃跑了,只有我被留下來。正巧這時上課鐘聲響起,藤二問我『要不要一起蹺課』,我同意了,兩人就一起溜掉。我還是第一次曠課耶。從此以後,我就經常會和他說話。」
  皇害臊地抓著頭。
  「所以說呀,我是假借老虎威風的狐狸。自從我和他熟稔後,霸凌就不再發生。但那是因為大家害怕藤二,也不願接近待在他身邊的我,我其實什麼都沒做。藤二一定也很清楚自己被利用了,可是,他是在心知肚明的狀況下甘願如此。或許他其實壓根兒不想搭理我,只是在教室裡讓我當狐狸,好給大家看。」
  我望見井崎從對面走回來。那小子之所以和皇要好,是為了保護她?若非從皇的口中親耳聽見,我根本無法置信。不過,實際上井崎在教室裡和皇處得很好,表現出她背後有自己這個靠山給班上看。假如這成了霸凌的抑止力……對皇來說,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呢?
  因此,皇不論再怎麼被井崎反覆放鴿子,還是會約他,井崎則會在瘋狂失約後補償她。他們倆毀約到此等地步依然成立的奇妙友情,感覺我稍稍窺見了比想像中要來得複雜許多的核心。
  「神谷,你別胡鬧了。」
  井崎冷不防地對我發飆。
  「別叫我買Dr. Pepper這種一般販賣機不會有的冷門飲料啦。」
  「那才不冷門。」
  「給我喝可樂解饞。拜你所賜,我的可樂都變成溫的。」
  「請節哀順變。」
  我竊笑著收下飲料。確實就如井崎所言,我並不是特別想喝這東西,只是想害他傷腦筋。但在聽聞皇的狀況後,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有點對不起井崎的事。
  
  *
  
  距離暑假進入倒數讀秒的某一天,我再度於補習班下課的路上看到井崎。我打算走車站後方回家時,經過的那條冷清小巷另一頭,傳來了明顯在動武的氣息。原想視而不見的我,帶著看熱鬧的心態偷偷望去,便發現正在揮拳的人是井崎。狀況看來是一對三,不過井崎占據壓倒性的優勢,只見其中的兩人癱在地上。
  我聽過車站後方治安不好的傳言,一看到原來會發生這種事,我就瞭然於心了。雖然置之不理應該也要結束了,但這種時候是不是找警察來比較好呢?就我所知,距離此處最近的派出所位於隔著車站的反方向。感覺在我前去報警的期間,這場架就要落幕了。既然如此,或許放著不管就行,可是如今在那裡高舉拳頭的人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如果是皇的話,她鐵定會毫不猶豫地出面阻止。
  我嘆一口氣,走下腳踏車。真是的,我們都是考生,真希望他別惹麻煩啊──我內心如是想,同時往井崎身後靠近。在他正要揮下緊握的拳頭時,我從後方握住他的手阻攔。
  「怎樣啦?」
  我看得出來,懶洋洋地回過頭來的井崎,那雙瞳孔一看到我便放大許多。他的臉上又變得滿是傷痕。明明臉頰的舊傷好不容易快好了,這次另一邊又增添新的傷口。雖然多虧這小子成天做這些事情,皇才能當一隻借用老虎威風的狐狸,但也夠了吧。井崎用不著打架,也已經是老虎了啊。
  「你還要繼續鬧嗎?」
  我一開口詢問,井崎便稍稍放緩力道。
  「是這些人先來挑釁的。」
  這些人──定睛一瞧,他們的個頭全都比井崎小一圈,而且身上的制服似曾相似。
  「就叫你別理會了。」
  「他們死纏著我說,我瀏海太長啊。」
  「那是事實啊,你剪一下啦。」
  我苦笑著放開井崎的手,於是井崎也放掉了對方被他另一隻手揪住的領口,而後一臉無趣地咂了個嘴。
  「神谷,你出現的時機真不湊巧。」
  「我也深受其害啊。」
  「別發自內心地耍白痴啦。我才倒楣吧?」
  「大家都半斤八兩吧。真是的,又搞得一身傷。」
  井崎的制服渾身髒兮兮,相當不成體統。他有自覺明天是結業式嗎?
  「週末有皇同學的演奏會耶,你想帶著滿身傷痕參加嗎?」
  「我根本沒說要去。」
  「我也沒聽你說不去。」
  「我不去。」
  「我沒有要聽你賭氣。」
  我對癱在地上的三人說:
  「找碴也要挑一下對象。你們差不多快放暑假了吧?要妄自尊大是可以,不過也該適可而止啊。」
  虛弱地站了起來的三人,臉上都各自有著偌大的瘀青。唉,既然是他們先找碴,這些傷也只能讓對方當成學費了。真希望他們就此學乖,別再做傻事。
  三人並沒有撂下狠話,搖搖晃晃地離去。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喃喃說道:
  「那是三中的制服耶。」
  「那又怎樣?」
  「別對國中生動氣啦。你明年就是大學生了。」
  「就跟你說是對方來挑釁的啊。」
  井崎吐了一口摻著血的唾沫。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由車站後方延伸而出的河堤上。因為井崎往那兒走,我只是跟著他罷了。這麼說來,我並不清楚這小子住在哪裡。雖然井崎不發一語,但我可以強烈感受到他內心抱怨著「別跟在我後面」。儘管如此,我依然牽著腳踏車,緊跟在他後頭。
  不久,按捺不住的井崎低聲說道:
  「你是要我怎樣啦?」
  我聳了聳肩。
  「沒要你怎樣啊。」
  「那你幹嘛跟過來?」
  「我只是想說,還沒聽到你的回覆。」
  「什麼回覆?」
  「你到底要不要去皇同學的演奏會?」
  「我說了不去啊。」
  「我也說沒有要聽你賭氣吧。」
  井崎焦躁地踹飛小石子。
  「『不去』這個答案為啥會是賭氣?」
  「如果是『沒辦法去』我可以理解,『不去』就是在意氣用事吧。因為那是你的判斷。」
  井崎霎時間目瞪口呆,露出一副像在說「搞砸了」的表情後,重新改口說「不能去」。然而,為時已晚。
  「你來嘛。皇同學等了你三年耶。」
  「……才沒有等那麼久咧。」
  「你並非單純在借她威風吧?」
  井崎歪頭不解。他果然不曉得我在講什麼嗎?
  「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朋友就去一趟啦。這都是最後一次了。比起兜圈子利用打籃球補償,這樣皇同學會開心許多喔。」
  「你在講什麼?」
  他是毫無自覺,抑或是在裝傻呢?無論答案為何,他都很笨拙。
  「你愈來愈像奏音了。」
  井崎一臉煩躁地開口的模樣很逗趣。
  「基本上我是站在皇同學這邊的。不用想也知道我會挺誰。」
  「煩死了。」
  他簡短地拋下這句話,便死心似地停下腳步。
  我們正好來到橋上。月亮映照在河面。這裡到底是哪裡?現在又是幾點?那種事根本不重要。我心想,我們現在八成在討論極其重要的事,比起考試或打工都來得要緊許多。友情?並不是那麼離譜的東西,而是更為單純的狀況。這關乎男人之間──或說是人與人之間的仁義。
  「阿宏。」
  他開口呼喚我。這是井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你有沒有OK繃?我血流不止。」
  我笑了。
  「才沒有。男生準備得那麼周到很噁心吧。」
  「的確。」
  我們倆相視而笑。一方傷痕累累,另一方則是一臉倦容。不知是否因為在笑,或是水面漾起的漣漪之故,我們映在河面上的朦朧人影,輪廓模糊不清地搖曳著。
  
  *
  
  藤二把頭髮剪了。
  那是在他出席皇的演奏會──亦即七月下旬的事。
  「我還想說是誰呢。」
  我毫不客氣地大笑。其實藤二的髮型並不怪,反而該說是剪得很英俊,只是我看不習慣,還有那份爽朗和他很不搭。藤二說一聲「吵死了」,胡亂抓起他那變短的頭髮。
  「這樣很有夏天的風格,不賴啊。你應該平常就剪短一點啦。」
  「我會再留長的,這次要一年不剪頭髮。」
  我不曉得他是在賭什麼氣,只見藤二如此宣告,而後氣呼呼地就座。
  因為是高中管樂社的定期演奏會,觀眾淨是和我們一樣的高中生,不然就是看似監護者的大人,不過人還滿多的,可謂高朋滿座。我和藤二坐在最前排。藤二原本說想坐後面,可是那樣一來皇就不會注意到他了。今天他有來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說服了藤二,讓他坐在最前排正中央的位子。
  「話說回來,皇同學負責的是什麼樂器?」
  「那叫啥來著……好像是叫God Father的樂器。」
  「喔……Fagotto──低音管是嗎?」
  管樂器經常會被拿來比喻個性,而皇總給我單簧管的印象。就體格上而言,她不符合低音樂器(上低音號、長號、低音號)的形象;大受歡迎的長笛、小號以及主張強烈的薩克斯風,似乎也不太適合內斂的皇。溫文儒雅的她,感覺吹奏纖細的單簧管或雙簧管比較合適,結果居然是低音管嗎?
  「低音管是什麼樣的東西啊?」
  「縱長型的茶色樂器。」
  「……那不是小提琴嗎?」
  「小提琴不是縱長型的吧?是說,管樂不會有小提琴出現啦。」
  在我們聊著大外行的對話時,來到了開演的時間,於是蜂鳴器響起。
  皇和其他演奏者一同抱著低音管走出來。隔了一會兒指揮出現後,場中便掌聲雷動。不曉得是否因為緊張,皇的眼神飄移,視線在相當高的地方徘迴不定,很難說會不會注意到舞台下的我們。啊,她望向下方了,有看到這裡嗎?發現我們了嗎?見皇杏眼圓睜,我以手肘輕輕撞一下藤二。「幹嘛啦?」雖然藤二稍稍抱怨,但還是微微舉起手來。我看見皇稍微點個頭,臉上還掛著笑容。她一副十分害臊的模樣摩擦著髮絲。喔,她察覺到了。硬是把藤二帶來真是太好了。
  在其後的演奏中,藤二一句抱怨也沒有,靜靜聽著音樂。儘管他看似茫茫然地望著整群人,實際上應該是在看皇吧。皇確實地將偌大的低音管吹奏自如(我聽不出個人的樂聲,不過至少從旁看來是如此),演奏本身非常悅耳,我覺得很棒。有的曲子活力十足,有的節奏明快,還有陽光的曲調令人感受到今後將要到來的季節。
  我心想,夏天要來了呢。
  這肯定是我們三人一同度過的第一個夏天,也是最後一個。
  
  


  現在3
  
  
  這個時間要去看電影太晚了,於是我決定明天再說。我問奏音是否有地方住,她反問我一句:「你覺得有嗎?」令我啞口無言。
  「順帶一提,我可以問妳打算怎麼辦嗎?」
  「我相信你不會在這種時間把女高中生丟在外頭。」
  奏音嫣然一笑回道。
  「我要跟妳收住宿費喔。」
  「很遺憾,我身上沒有錢包。」
  奏音把空空如也的口袋翻過來給我看。看來她當真是兩手空空的樣子。
  如此一來,我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要借錢給她也行,可是女高中生自己一個人很難去飯店投宿吧。而且我聽說晚上十點過後,很多網咖是禁止高中生入內的。光是她做制服打扮,根本想都不用想了。縱使我借她衣服,長得娃娃臉又嬌小的她,免不了要做年齡確認吧。
  只能讓她住在我家。
  雖說是情勢所逼──還是自個兒招來的──但我萬萬沒想到,會有讓女高中生借住自家陋室的一天。
  回家的途中我們繞去超市買東西,奏音不知何故一臉喜孜孜的樣子。
  「幹嘛?」
  「嗯?我是在想說,感覺你好像很熟練耶。」
  「這……妳以為我已經獨居幾年了?」
  「我不知道呀。兩年左右?你現在幾歲?」
  「二十一。」
  「哇~好成熟呀~」
  話是這麼說,如果她的時間在往生的那天便停滯不動,記得沒錯是十七歲,虛歲十八。一想到我們僅僅相差三歲,便讓我覺得:「從那之後才過了三年而已嗎?」之所以會有過了很久的感覺,是因為時間的流逝自那時起就變得緩慢嗎?或許時光停留在那一刻的人,其實是我也說不定。
  回到家後,奏音喊了句「打擾嘍」便匆匆進門,而後又興致高昂地四處環顧室內。
  「沒什麼東西好看的吧。」
  「有呀,我很好奇你過著怎樣的生活。」
  開著沒關的冷氣機發出轟隆聲響。奏音不知為何眺望著它好一陣子,之後轉過頭來,露出一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感覺很那個,意外地骯髒呢!」
  「囉嗦,獨居男子都是這樣啦。」
  我打開冰箱,把採買的東西放進去,於是奏音又興味盎然地從旁窺探冰箱裡頭。
  「啊,裡面有酒。」
  「這點東西當然有啦。」
  「我想喝!」
  「什麼?」
  我使勁皺起了臉龐。
  「妳對自己的年齡沒有自覺嗎?」
  「有什麼關係?這種機會一輩子都沒有嘛。再說,我現在並不受人世的法律所束縛!」
  亡者如此無憂無慮可以嗎?
  「讓未成年人喝酒的我會被問罪耶。」
  「你不說就不要緊啦。」
  「……妳的個性是這樣的嗎?」
  「嗯……先前是怎麼樣的呢?我已經忘掉了。噯,我想喝。人家想喝嘛~」
  像個三十歲大叔一樣嚷嚷著想喝酒的奏音死纏著我,於是我不情不願地遞了一瓶酒精濃度低的罐裝水果酒給她。奏音雙眼熠熠生輝地望著罐子,喊著「我是大人了!」又做出一個神祕的勝利姿勢後,坐在桌子前拉開拉環。
  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管了。反正不喝酒,我也不認為自己有辦法和奏音睡在同一間房裡。
  「來,乾杯~」
  「……乾杯。」
  該怎麼說?我覺得心情上輸得一敗塗地。
  戰戰兢兢地喝了一口的奏音,喃喃說著「好……甜喔?」這種不明的感想,之後一度看向瓶身後──八成是在確認酒精濃度標示──又嘗了一次,才望向我的臉說:「這個不苦耶。」
  「是不苦吧。」
  就我看來,那幾乎跟果汁一樣。
  「我還以為酒都很苦呢。」
  「那是啤酒吧。」
  「你沒有啤酒嗎?」
  「我很少喝。」
  奏音喝了三口,嘟噥著說「我的臉好燙」。難道她已經喝醉了嗎?酒量差也該有個限度。仔細想想,連我都喝起酒,誰來照顧這丫頭啊?於是我面露難色,把先前一點一點啜飲的水果酒給推開了。
  「酒還真好喝耶。」
  見到奏音悠哉地喝得醉醺醺,我想說既然如此,乾脆來質問她的真正意圖。
  「妳怎麼會想去看電影啊?」
  「因為我想看呀。」
  「那妳自個兒去看就好,我借妳錢。」
  「要是一個人就行,我也不會在這裡啦。」
  「為什麼非得和我去不可?」
  「你覺得呢?」
  她以失焦的雙眼望向我。
  原因為何?
  我有聯想到不無可能的理由,但裝作沒有發現。
  「妳想看哪部片?」
  「什麼都行,只要我們兩個一起看就好。」
  「恐怖片也可以嗎?」
  「啊啊啊啊!那不行!不要恐怖片!」
  奏音交叉雙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叉叉,而後搖搖晃晃地甩著頭,趴到桌上。
  「對了,阿宏……」
  話說到一半,奏音原本朦朧的眼神忽然清醒過來,之後猛搖著頭說:
  「嗯,沒事,當我沒說。」
  因為是醉鬼在講醉話,我便左耳進右耳出。
  「唉……不過真是太好了,你願意陪我一起去。」
  結果我還是把手伸向推遠的水果酒。我果然想跟理性道別了。
  「嗯……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朋友嗎……嘿嘿嘿。」
  奏音傻笑一會兒便直接入睡了。我也記不太清楚自己是何時進入夢鄉。
  
  隔天早上我醒過來後,發現奏音不見了。
  我倏地跳起來環顧四周,可是都沒找到人。照理說奏音應該趴在桌上,卻遍尋不著她的身影。
  這次真的是我在作夢嗎?我一瞬間如是想,不過昨天奏音所喝的水果酒仍留在桌上。我輕輕搖晃一下,發現罐裡還剩下一半以上。看來她很不會喝酒的樣子。
  開了整晚的冷氣機所發出的運轉聲,像在說自己已經瀕臨極限,於是我把它關掉。將手伸向玻璃窗試圖打開窗戶的我,見到奏音人在外頭便吁了一口氣。
  儘管那兒的規模稱不上庭院,不過有個雜草叢生的空間,一名少女矗立在正中央。逐漸升起的朝陽照耀著少女的頭髮,顯得燦爛生輝。她的髮絲依然烏黑,好似黑夜僅殘留在那裡一般。我透過朝日看向自己的瀏海,泛著淡茶色的頭髮透著光芒。
  「那裡什麼都沒有吧。」
  我打開窗戶,對她開口。
  「附有庭院的房子感覺不錯耶。」
  奏音回過頭來。
  「並不好。一樓還會長蟲子。」
  「喔,原來還有這種層面的考量……獨居也很辛苦呢。」
  「是啊……早餐吃麵包可以嗎?」
  我趁著烤吐司的期間拿平底鍋做培根蛋,再把紅葉萵苣疊到盤子上。奏音似乎感到很有趣地說:「哇,你在做菜耶。」
  「這點小事很普通。」
  「你有好好在過獨居生活呢。」
  不知為何,奏音一副非常感動的模樣表示佩服。對於時間永遠停留在高中時期的她,或許獨居這種事她無法想像吧。
  我們圍著一張小小的矮腳圓桌吃了一頓早餐。看到打算把荷包蛋的蛋黃留到最後吃的奏音,讓我覺得和平過了頭不禁有些洩氣。她很平常地吃著培根、蛋白、還有麵包,也會喝茶。
  「簡單說,妳是幽靈嗎?」
  在意起來的我問道,奏音頂著一臉呆愣的神色望向我。
  「幽靈?我嗎?」
  「不是嗎?」
  「我有腳喔。」
  奏音在圓桌底下踢我一腳。
  「你把我當成一般人不就好了嗎?」
  她講得事不關己,但一般人死過一次之後就沒命了。
  「雖然妳那麼說,可是到時候會消失吧?」
  「大概吧。」
  「喂……」
  「我也不曉得自己剩下多少時間呀……」
  奏音以盤就口,一口氣把蛋黃塞進嘴裡,以免它掉下去。從旁觀看的我嘆了口氣。果然和平到令人失望。
  吃過早飯後,我們稍微討論一下今天的事。
  奏音並沒有特別想看的電影。應該說,她完全不知道有什麼片正在上映。她表示只要能看電影就好了,於是我拿出手機搜尋最近的戲院。
  「噯,出門前我可以借個浴室沖澡嗎?」
  奏音說。
  「妳都死了,還會介意自己有沒有沖澡嗎?」
  「會呀。就算死了,我也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嘛。」
  我原本想問問她換洗衣物的事,可是她根本不可能會有,因此這是個不識趣的問題。
  「請用。」
  我指著浴室說。
  「我可以用洗髮精嗎?」
  「請自便。」
  「可能會稍微花點時間。」
  「好好好。」
  在奏音淋浴的期間,我大致找好了附近的戲院。正在上映的片單很微妙,或說是我不甚了解,總之,只要配合時間和奏音的喜好來選就行了吧。
  話說回來,經過一個晚上,我發現自己意外地接納了她的存在,於是自個兒發出苦笑。我心想,這下子已經不能回頭了呢。我接受了皇奏音。明明跨越了她的逝去,眼下的情況卻覆蓋掉了這件事。皇奏音過世了,卻又回來了。
  「噯,這跑不出熱水耶。」
  奏音悠哉的聲音由浴室傳來,我的緊張感似乎也跟著跑到九霄雲外。
  
  花二十分鐘走到車站,再搭電車過五站,一出站就有一座商業設施櫛比鱗次的暢貨中心在那兒。當中有座規模不大的電影院,大半的新片都能欣賞到的樣子。奏音直直往電影院走去,但我拉住她的手。
  「怎麼了?」
  「在看電影之前,我們先去買衣服。」
  「衣服?你想要新衣服嗎?」
  「不是我,是妳的。」
  「我的?」
  呆若木雞的奏音相當遲鈍。
  「和身穿制服的女高中生走在路上,我給外界的觀感會很不好。我幫妳出錢,妳自己去挑件適合的便服。」
  「喔……」
  瞭然於心的她低頭俯視自己的打扮。我們的年紀並沒有相差很遠,因此看起來也許會像一般的情侶或兄妹,可是高中生目前正在放暑假,制服太惹人注目。穿著便服的男性帶著這樣的女生到處走,觀感也不好。
  我們逛了幾家以便宜為賣點的連鎖店,買了奏音的衣服。奏音換上剛買的新衣,身上變成T恤加牛仔褲這樣的簡單打扮,這樣的服裝很適合她。換下的制服放進店家給的袋子後,我走在奏音身旁終於不再心神不寧。
  「你怎麼一臉放寬心的表情呀?」
  奏音嘟起嘴。
  「這個嘛……女高中生走在身旁,當然會讓我坐立難安啊。」
  「講得像個大叔一樣。」
  「實際上就是大叔啊。過了二十歲的男人全都是大叔。」
  我口吐謬論,同時注意到自己當真對奏音穿著制服一事感到心神不定。這並非因為奏音看來是個女高中生,而是她和那時──死亡之際一樣身穿那所高中的制服,所以我很在意。若要換句話說,那套便是她的壽衣,因此我才不希望她穿著高中制服。不過這種話實在愚蠢透頂,我說不出口就是了。
  買完東西的我們前往戲院,斟酌著片單。
  「妳有什麼想看的片嗎?」
  「唔……」
  奏音瞧向每年夏天都會上映的孩童動畫電影版。她的興趣依然很孩子氣。
  「你喜歡什麼樣的電影?」
  「我最近都沒在看。」
  我搖頭回應。我已經好些年沒看電影了。
  「我沒有帶眼鏡,所以不能挑字幕版的。時間剛好,我們選這部的配音版吧。」
  奏音所指的是一部經常會在車站等地看見廣告的好萊塢電影。我認為這樣的話我也能樂在其中,便點頭同意了。
  我們買了兩張十點開演的配音版《催化劑》的電影票。
  「妳會吃爆米花嗎?」
  聽聞我詢問,奏音搖了搖頭。記得先前好像也有過這樣一番對話。我最後和奏音去看電影,究竟是什麼時候的事?印象中曾發生過這種事,又似乎是我記錯。
  我們只在戲院裡的商店買了飲料,並在開演的同時走進三號影廳正中央的位子。
  開始播放預告片之後,我便悄悄窺探奏音的側臉。那雙偌大的眼眸,映著瞬息萬變的銀幕畫面。說想來看電影是她的主意,這樣子她真的就能滿足了嗎?明明連要看的片子都毫不講究。會陪她做這種事的我,八成也不太正常吧。
  重新思考起來,便覺得自己到底在幹什麼。好像身處在夢境中,輕飄飄又沒有現實感。我居然在和皇奏音看電影。明明她已經不在人世了。本應過世的她,如今卻坐在我身邊。
  自從她過世後,我每天都拿著鏟子撈起沙子,撒在我們之間的記憶上。當腦中逐漸堆積起許多沙子時,我希望它就這麼被埋沒;期盼當我試圖回憶起她的時候,沙子會像深夜電視映出雪花畫面般漫天飛舞,把記憶覆蓋掉就好了。反正我不會再和她碰面。
  然而,這時卻忽然颳起一陣足以悉數吹散那些沙子的強風。
  夏季風暴。
  我一隻手拿著鏟子,杵在飛揚的沙塵當中,不曉得應該繼續對記憶灑沙子,抑或是把它挖掘出來……
  我面露苦笑。
  也許我的腦袋終於因為暑氣而錯亂了吧。今年夏天很熱,今天也會是一個酷熱的日子,得千萬小心不要熱倒了──在我思索著這些事情時,電影正片開始,我味如嚼蠟似地望著看不太進腦中的內容。
  
  「還挺有意思的耶。」
  看完電影的奏音心情大好,還說「總覺得影像很震撼呢」這種孩子氣的感想。我不認為三年前和現在的影像技術有多大差異,可是對於死去的她來說,這究竟是睽違多久的一部電影呢?既然很久沒看電影,或許她所接收到的感官刺激和活在世上的我不同也說不定。
  奏音說想喝杯茶,我決定陪她去一趟。暢貨中心裡的店家全都人滿為患,因此我們跑去一家位於車站大樓上方的小小咖啡廳。
  奏音點了咖啡歐蕾,我則點冰咖啡。當我們坐在位子上喘口氣後,奏音便針對電影的優劣之處,連珠砲似地述說感想。
  「妳還真愛講話。」
  我錯愕地說出這般感想,把「明明妳都已經死了」這句話給吞回去。
  「看完電影之後,就會進行一番心得論戰嘛。」
  奏音講得像是決定事項一樣。
  「不是每個人都會那麼做。」
  最起碼我不太會那樣。
  「你可以告訴我心得也無妨喔。」
  「光聽妳的感想我就飽了。」
  由於氣溫很高,冰咖啡十分美味。冰冰涼涼的苦味,有如清流般沖刷著黏膩的喉嚨深處。
  「我果然還是喜歡在戲院看電影。」
  語畢,奏音把第二顆糖漿球加進咖啡歐蕾裡。這麼說來,我才回想起她還挺嗜吃甜食的。
  「在家看也沒什麼兩樣吧?」
  「差多了。在家裡不會關燈看,音效也截然不同,畫面還很大。另外,電影院裡會有爆米花的味道。」
  「妳明明就不吃爆米花。」
  「我覺得只有氣味就好了呀。畢竟不會在空腹狀態下看電影嘛。」
  「嗯,或許吧。」
  窗外看得見我們方才所待的那棟暢貨中心。看到人們成群結隊來來往往的模樣,令我想到工蟻。井然有序地排著隊,默默走在路上的一群黑色螞蟻。我漠然心想,人類這種生物,還真喜歡有條不紊地行動。
  「人潮好壯觀喔。」
  喃喃低語的奏音,似乎和我望見了相同的事物。
  「東京有好多人呢。我還是第一次來。」
  這句呢喃讓我猛然驚覺。
  「對了,妳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不曉得,我一開始就在東京了。當我回過神來,已待在你家門前。」
  「真虧妳知道那是我家耶。」
  「因為有你的味道。」
  我皺起臉龐。這句難辨真假的話語,奏音好像無意收回或解釋。
  「我們居住的城鎮,離這裡很遠嗎?」
  她這樣問我。
  「很遠啊。」
  「我原本覺得那座城鎮也挺大的,現在才知道外頭有更大的城市呢。」
  「不過,只要有那個意思,妳想去哪都行,用不著那麼悲觀吧。」
  當我眺望著天花板那個和自己家半斤八兩、發出險惡聲響的冷氣機時,奏音忽地瞇細雙眼,直愣愣地盯著我瞧。
  「幹嘛?」
  「嗯……你好像稍微長大了?」
  我的年紀的確增長了,但自己沒有那種感受。
  「嗯,有成長的感覺。」
  「那還真是謝謝。」
  我嗤之以鼻。我想不太起來,以前的自己是怎麼跟奏音聊天的。
  「說到從前呀,阿宏……」
  奏音欲言又止地沉默下來。
  「不,沒事。」
  說完,她便再三端詳我的臉。
  「嗯,我果然還是覺得你有點變了。」
  話題走向又被拉回去。
  「……倘若我有所改變,那也是因為妳過世的關係。」
  我輕聲說道。
  沒錯,那場意外讓我走樣了。我失去諸多事物,幾乎都仍未能找回來,而且有幾件東西是一輩子都拿不回來的。對世間而言,那或許只是一場不幸的車禍,對我來說卻是極其重大的事件。往後的人生裡,一定不會發生凌駕其上的狀況。
  「抱歉。」
  奏音開口致歉。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道歉。
  「這不是妳的錯。」
  「可是,假如我活著的話……」
  「不要講得好像是自己弱不禁風才死掉一樣,只是碰巧發生在妳身上罷了。」
  「我是碰巧死去的嗎?」
  「無論必然或偶然,死了就是死了。」
  在玻璃杯中融掉的冰塊,發出喀啦一聲涼爽的聲音。要是能那樣子輕易融化掉就好了。我的過去什麼也沒有冰消凍釋,它從那一天就凍結起來,一直處在絕對零度的冰川底下,因此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有所成長。時間自那一刻起就停滯不前的我,毫無長進的餘地。
  「……妳還記得自己死掉時的事嗎?」
  我略微抬起視線,覷向奏音。
  「嗯……因為事情一轉眼就結束了呀。」
  奏音以吸管攪動冰塊,同時望向斜上方。
  「我記得卡車逼近過來,大燈近在眼前。感到刺眼的我把雙眼閉上,然後就……」
  奏音聳了聳肩。
  「我連感覺疼痛的空檔都沒有,所以並未受苦喔。」
  我只要說一句「那真是太好了」就行了嗎?不管講什麼似乎都會踩到地雷,於是我保持沉默。
  「不過,我沒料到會再次重生為人。我呀,死掉之後想投胎變成夜光藻呢。」
  她忽然語出驚人這點還是跟以前一樣。先前嚴肅的氛圍瓦解,我感到錯愕。
  「夜光藻?」
  「會在海裡發出藍光的浮游生物。」
  「這我知道。妳怎麼會想成為夜光藻?」
  「因為隨波逐流地閃閃發光很漂亮嘛。」
  「……就這樣?」
  「就這樣。」
  我無言以對。
  我一鼓作氣地把剩下的冰咖啡喝光,之後刻意輕咳了兩聲,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軌。
  「好,我陪妳做完未了之事了。這樣行了吧?」
  奏音說想去看電影,我也與她同行了。那接著會怎麼樣?
  她並未跟著我從位子上站起來,我回頭望去,只見奏音愣愣地掛著奇妙的表情看向我。
  「妳在幹嘛?」
  奏音歪頭問:
  「『可以了』是指什麼?」
  「我和妳一塊兒看過電影了吧。」
  「嗯。」
  「那妳的心願應該都了結了吧?」
  奏音輕快地跳起來。
  「還沒喔。」
  「咦……」
  我發出愚蠢的叫聲,瞪視著奏音。
  而她僅是──咧嘴笑著。
  
  
  


  過去3
  
  
  皇喜歡的食物是火腿,培根她無法接受。她也說愛吃生火腿,似乎是水嫩的口感和難以言喻的鹹味令她著迷。她討厭的食物是茄子,雖然加熱後勉強吃得下,不過醃漬品沒辦法。另外還有南瓜。聽說她很怕傑克南瓜燈。
  皇有個讀國三的弟弟,兩人相差三歲。弟弟正值叛逆期,個頭不斷成長,據說早已比姊姊要來得高。近來皇總是在哀嘆身為姊姊的威嚴蕩然無存。
  國中時的管樂社是皇接觸低音管的契機。其實她原本想吹單簧管,可是人數太多便作罷。如今她對低音管也產生了感情。順帶一提,她弟弟也隸屬於管樂社,負責的樂器是小號。
  皇拿手的科目是現代文,不擅長數學。儘管喜歡體育,可是運動神經不怎麼樣。繪畫才能毀滅性地差勁。據本人表示,她的腦袋排斥數字和美術。她未來的目標放在國公立大學的文組。她的成績不錯,但腦子偶爾會轉不太過來。雖然很會照顧人,不過當事人卻飄飄然的,不太可靠。
  不知不覺間,我變得非常了解皇。這也難怪,畢竟我們倆有那麼多交談的時間。我認為我們並不相像,卻很合得來。我後知後覺地發現,直到暑假為止的那幾個月,我和她所度過的時光有多麼濃密。
  今年夏天因為要上補習班的關係,沒什麼放假的感覺,可是季節確實染上了夏日的顏色,連日來都有縱長的積雨雲矗立在藍天中。吵嚷的蟬鳴聲不絕於耳,柏油路上浮現著蜃景,走在外頭身上便汗如雨下。即使我們像是為了逃避典型的夏天而努力用功,另一方面卻也意圖享受這個鮮明強烈的季節。於是,明明是考生的我們,三不五時在討論出遊計畫。
  「我們去看煙火吧。」
  老樣子,依然是由皇提議。
  「這次我們一定要三個人一起去。」
  皇狠瞪著藤二,而他只有從翻閱的單字本當中抬起了視線。
  「哪裡的煙火?」
  「隅田川!」
  「那不是東京嗎?別鬧了。」
  「開玩笑的啦,找近一點的地方就好。你想去哪裡?」
  「附近的公園。我們來放手持煙火吧,像是線香煙火。」
  藤二懶洋洋地說道。
  「要去哪兒我都行。我會把藤二從家裡拖出來。」
  聽我這麼說,皇便露出奸笑。
  「喔,好耶,神谷同學,交給你了。」
  「阿宏,你不曉得我家在哪裡吧?」
  「前陣子我問過皇同學,所以大致知道了。」
  「這是洩漏個資。」
  藤二發出無力的抗議聲,皇便皺起眉頭說:
  「噯,你們怎麼會開始用名字互相稱呼啊?」
  阿宏、藤二,在我們之間交錯紛飛的專有名詞,不知何時已不再是姓氏。
  「之前就這樣了吧。」
  藤二翻著單字本,態度馬虎地說道。
  「不對啦,是最近開始的。」
  「天曉得,我不記得了。」
  「神谷同學!」
  皇把脖子轉向我這邊。
  「呃……是藤二先這麼稱呼的,我只是在配合他。」
  「才沒有咧。」
  「你有。你就是這麼叫了。」
  「是這樣嗎?」
  雖然藤二歪頭表示不解,但他八成記得清清楚楚,只不過是在掩飾害羞罷了。最近我愈來愈了解他這種地方。
  「咦!只有男生這樣,感覺好詐喔。」
  皇一副欣羨不已的模樣嘟著嘴。
  「噯,我也可以用名字叫你嗎?」
  「妳已經這麼叫了不是嗎?」
  「不是你啦,我是說神谷同學。」
  皇直直凝視著我。
  被她渾圓偌大的雙眼盯著看,令我心神不寧。感覺好像理應看不見的事物,都被她看透了一樣。皇的眼睛很美。和她說話的時候,我不太能夠直視她的眼眸。
  「……是無所謂啦。」
  我游移著視線喃喃回答,於是皇便高舉雙手,直呼萬歲。
  「那你也可以用名字稱呼我喔,就叫奏音。」
  ──好嗎,阿宏?
  聽她初次呼喚我的名字,我的心臟確實小小地跳動了一下。
  
  進入暑假後,除了在自習室之外,我們在咖啡廳念書的情形也變多了。我們決定在藤二要打工的日子,到他的工作地點去讀書。這是皇的提議,兼具騷擾和施壓的目的。
  暑假的咖啡廳內,四處零星可見學生的蹤影,不曉得是來做作業,還是和我們一樣用功準備應考,又或是單純打發時間。冷氣夠強的室內相當涼爽,空氣卻凝重又鬱悶,氣氛跟自習室很像,唯有聲音不同。店裡播放的爵士樂、茶杯或玻璃杯碰到桌面的敲擊聲、人們談話的聲音,以及工作人員偶爾會喊出的「歡迎光臨」。我下意識地聽著附近座位的國中女生對話,不時猛然回神再把目光轉回參考書的頁面上,這才發現我從十分鐘前開始就毫無進展。
  我抬起臉,便在櫃台見到藤二的身影。
  剪了頭髮的藤二,工作起來要比從前更有模有樣,依舊只有動作敏捷俐落。他出乎意料地融入了打工地點,和其他同事正常地交談,無論對方的年齡或性別都不改自身態度,就某種意義來說很了不起。
  「藤二的溝通能力還挺強的呢。」
  皇略顯無趣地說。的確,藤二看起來社交能力低落,因此像那樣平淡無奇地構築起人際關係,會讓人突破佩服的境界,感到有點沒意思。
  「縱使有尊卑關係,藤二也不會改變態度,所以他似乎會立即和不介意這點的群體混熟。社團活動八成沒辦法,不過打工或許恰恰好吧?」
  「真希望他在學校裡也能發揮這種溝通能力。」
  在教室裡的藤二──也許是要扮演皇的「老虎」,才會刻意擺出帶刺的態度──基本上強烈散發出「別和我說話」的氣息,不讓人靠近。頂多只有皇和我會向他搭話。
  「一旦知道藤二工作時的模樣,就會覺得他在學校裡沒什麼朋友很奇妙。」
  皇沒規矩地叼著吸管上下甩動,同時低聲喃喃說道。我們的視線前方是藤二和女同事交談的身影。雖然看也看不膩,但因此在咖啡廳自習並沒有什麼效率,自是不言而喻。
  「皇同學,妳的溝通能力也很強,交際圈卻不太廣呢。」
  「奏音。」
  她略帶怒意地糾正我。對喔,要用名字稱呼她才是。
  「……奏音,妳的溝通能力也很強,交際圈卻不太廣呢。」
  「很好。」
  奏音把吸管放回杯子,再以雙手支撐著下頷,嘟起嘴唇。
  「我的溝通能力才不好呢。我只有在你們倆面前會展露這種個性。」
  「藤二不也一樣嗎?」
  「可是他在打工地點有確實建立起人際關係。」
  奏音一臉氣鼓鼓的模樣,真是罕見。
  「妳是不是挺不服輸的?」
  「我對藤二沒有競爭心態啦。」
  「啊,是喔。」
  那不然是怎樣?我搞不太懂奏音不開心的理由。
  「該怎麼說,總覺得我看藤二的目光還挺高高在上的,但或許其實他才遠比我高竿許多。類似這種感覺。」
  「自卑感?」
  「可能吧。」
  「一般來講,女生會對女生抱持自卑感不是嗎?」
  「我不會那樣。我不太擅長跟女生相處,和男生比較聊得來。」
  我想,說不定這是因為她有兄弟的關係。還有……曾被女生欺負鐵定也有影響。
  「阿宏,你不會有自卑情結嗎?比方像是對藤二之類的。」
  「……不會耶。雖然打架我八成贏不過他就是了。」
  「對我呢?」
  「對妳?」
  我直愣愣地看著奏音,而她也望向我,於是我倆四目相交了。我不自覺地瞬間別開目光,奏音便說:「啊,你逃避了。感覺有什麼內情呢。」
  「不對、不對,不是那樣。」
  若非如此,那是怎樣?
  「你害羞了嗎?」
  「啊?」
  「被奏音妹妹盯著瞧,讓你害羞了嗎?」
  我憑著不知是固執還是什麼的情緒挪回視線。奏音仍看著我,並露出有些惡作劇般的微笑。
  「阿宏,你知道嗎?你幾乎不會看我的眼睛呢。」
  「……是這樣嗎?」
  「對。先前怎麼樣我忘了,但最近你馬上就會別開眼神。」
  「……那是因為妳的眼睛很大,被盯著瞧感覺會渾身不對勁。」
  我自認相當老實地回覆,心情上卻覺得好像隱瞞了什麼事。
  「嗯哼,那還真是不好意思。」
  奏音乖乖地退讓後,嚷著「念書念書」回到了單字本上頭。我原本也想繼續讀參考書,不過感受到視線回頭一望,便發現藤二在看我們這邊,於是我倆對上了眼。藤二隨即撇過頭,回到櫃台裡面。假如他看到我和奏音剛才的互動,會令我有點尷尬。
  
  近來甫一回神,我便發現自己都在思考奏音的事。
  我會回憶起和她之間的交談,開始進行神祕的自我評分,像是「那邊應該這樣回比較好」,或是「那邊或許再問得深入一點比較妥當」之類的。與藤二的對話不會發生這種事,只有和奏音會這樣。跟她聊了很久的日子,評分也會很花時間。我是採扣分方式評鑑,大多情況是大量扣分,導致我自個兒消沉沮喪。
  雖然我以分數的形式蒙混,不過那顯然蘊含了某種情感。我對此事有所自覺。只要分數夠好,我就會感到開心。至於要說為何會開心──就是那麼一回事。沒錯,換言之就是「那麼一回事」。然而,我卻一直不斷掩飾著這點。
  我很清楚一旦承認就會變得痛苦,也肯定無法維持三人行了。我當作自己比較討厭那樣子而不願承認,可是那份心情日益增大,我有預感總有一天會按捺不住。屆時,我究竟會怎麼做?即使不惜放棄三人小組,我也會承認這份情感嗎?
  約好看煙火的日子愈來愈近。鄰近地區舉辦了頗具規模的煙火大會,我們將搭電車出門。藤二仍在嚷嚷著不想去。儘管我認為他這次一定會來,但也怕有個萬一。
  我想事先叮嚀他,因此在煙火大會前一天把藤二找出來。我們人正在自習室,於是我輕拍他的肩膀,指向外頭。藤二的考古題才寫到一半,所以露骨地擺出嫌麻煩的表情,不過還是慢吞吞地站起來,跟在我後頭向外走。
  「我有在算時間耶。」
  一到外面,藤二就出言抱怨。
  「我解題時會確實計時。」
  「抱歉。」
  我老實地道歉。補習班的講師也有交代,寫歷屆試題的時候要計算時間。我們不僅要掌握出題方向,也有必要事先體認一下正式考試時的時間分配。
  「我是想提醒你明天的事。」
  「居然是這種事喔?我要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等。你有前科,所以我有叮嚀你的權利。」
  畢竟到最後,我們從未三個人一塊兒出去玩過。彌補用的籃球另當別論。一想到奏音總是開口邀約的心情,這次我無論如何都得讓藤二同行。「我會把他拖出來」這句話,倒也不見得是說笑而已。
  「首先,明天是什麼日子?」
  「海之日?」
  「那已經過了啦,不要耍笨。」
  「……煙火大會。」
  藤二氣鼓鼓地答道。很好很好,看來他果然記得。
  「你明天應該沒有排班打工吧?」
  「因為是星期六啊。」
  「也不能去支援喔。」
  「沒有啦。」
  「除了打工之外,其他事情也統統不准喔。」
  「你很煩耶,就說沒有啦。」
  藤二嗤之以鼻。儘管如此,依然大意不得。這是因為,就算沒有事情要辦,這小子也有可能會看心情不來。
  我們離開補習班,沿著近在眼前的鐵軌,稍微往車站的反方向走去。澄澈的美麗藍天,今天也有白色的積雨雲高聳入天。藤二嘟噥著討厭夏天,但不管是什麼季節,這小子都會抱怨吧。我們躲進行道樹的陰影底下。蟬鳴大合唱代替日光灑落,於是藤二一臉嫌吵似地仰望樹木。
  「你愈來愈像奏音了。」
  藤二冷不防說道。
  「之前你也這麼講過。」
  「比先前更像了。」
  「因為某人的關係,害得我們時常兩人待在一塊兒啊。」
  倘若藤二明天也沒出現,我們又要獨處了。可是,那樣子很不妙,非常糟糕。我之所以會拚老命地把藤二拉出門,當然也是為了奏音,不過有一半是為了自己。目前我不想和奏音單獨相處。
  「你們很合得來嗎?」
  藤二如此問道。
  「和奏音?是啊。」
  「她還挺無厘頭的吧。」
  「偶爾啦。」
  「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個性是不是不太一樣?」
  「是嗎?我不太清楚耶。」
  「別看奏音那樣,她其實挺害羞的,尤其是和男生獨處的時候。」
  是這樣嗎?我覺得她不怎麼當一回事啊。
  「藤二,你和奏音單獨出門過嗎?」
  「嗯……可能有吧。」
  「那時候的她給人怎麼樣的感覺?」
  「什麼怎麼樣……我覺得和你的情形並沒有兩樣。」
  藤二掛著「這傢伙在講什麼」的神色望向我。我到底是在問什麼呢?
  「你絲毫不以為意嗎?」
  「針對什麼?」
  「那個……和奏音單獨在一起。」
  「你是想說我有沒有把她視為異性看待嗎?沒有喔。」
  藤二不但把我欲言又止的事情給輕易說出口,還斬釘截鐵地否定了。
  「完全沒有?」
  藤二默不作聲地點頭。
  「為什麼?」
  我忍不住問。
  「這還需要理由喔?」
  藤二苦笑著說。
  「是說,你在期待些什麼啊?」
  「該說期待嗎……你們打從一年級就同班,也往來很久了,而且感覺沒有其他像樣的朋友。所以我想說,你們會不會有超越友情的感情……」
  話是我自己說出口的,卻連我也覺得莫名其妙。我問這些事情是想幹嘛?藤二說得沒錯,我到底抱持著何種期待?
  「沒有啦,就連是否有友情都很讓人懷疑。」
  「不,應該有吧。」
  最起碼奏音應該有,不然,沒有被人瘋狂放鴿子還繼續邀約的道理。
  「我和奏音也不像朋友。就我看來,她給我的感覺比較像妹妹。」
  妹妹。
  還真是個微妙的比喻。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比友情還要深厚不是嗎?廣義來看,這是家人的意思。藤二是把奏音當成家人嗎?
  「那你又是如何?」
  「咦?」
  他忽然拋了個問題,令我倉皇失措。
  「對你來說,奏音是什麼樣的定位?」
  藤二很罕見地看著我的雙眼問道。他不太會注視著別人的眼睛說話。那雙眼睛和奏音截然不同,細長又銳利,還向上吊起。
  「奏音她……是我的朋友。」
  藤二像是看透了什麼,瞇細雙眼望著如此回答的我好一陣子。
  
  *
  
  舉辦煙火大會的日子是個晴天。近來好天氣接連不斷,不過據說晚上會有雨雲從西邊飄來,搞不好放完煙火後會下雨。我身穿短袖上衣和五分工作褲這樣的輕便打扮,姑且帶了把折疊傘才從家裡出發。
  我們約好傍晚在車站前碰面。我有點擔心藤二不會來,不過他的身影已經出現在會面地點,讓我鬆了口氣。藤二的裝扮也和我差不多輕便,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打呵欠。目前還沒有看到奏音的人影。
  「你確實出現了呢。」
  我開口說道,藤二便難得地露出奸笑。
  「還不是因為某人糾纏不休啊。」
  「我糾纏得也有價值了。」
  「總之,偶爾出來赴約也好啦。」
  「你可以每約必到啊。」
  藤二搖了搖頭,而後轉頭望向車站那邊,像是在尋找奏音的樣子。
  「她會穿浴衣嗎?」
  「啊,對喔,她有可能那樣穿嗎?」
  我的語氣中忍不住摻雜了一些期待。
  「天曉得。那很麻煩,搞不好她會很平常地穿便服來。」
  「你看過嗎?」
  「奏音穿浴衣?沒有喔。前兩年我都沒去看煙火。」
  藤二驟然瞇起眼睛,稍稍舉起手。
  「是奏音。我猜對了呢。」
  我往藤二所指的方向看去,心跳重重漏了一拍。
  那確實是奏音無誤,可是氛圍截然不同。她身穿紫藤花紋浴衣配上藍紫色腰帶,長長的秀髮紮起來,纖細的頸項一覽無遺。平時不施脂粉的臉蛋,今天變得有些豔麗,感覺很成熟。或許因為我平常總是見到奏音稚氣未脫的一面,如今她看起來判若兩人。
  「如何?」
  來到我們身旁的奏音,洋洋得意地挺起胸膛。
  「遲到的人還跩什麼跩啊?」
  藤二輕輕戳了她的頭。奏音笑著道歉,之後轉向我這邊。
  「如何?」
  她問了第二次。
  我今天真的完全無法看向她的雙眼,不禁脫口說出「算是人靠衣裝馬靠鞍吧」這種過分的評語。
  「別害臊、別害臊。」
  奏音似乎看穿了,只見她笑著帶過。感覺她的笑容也有別於平時,我果然還是沒辦法正視奏音的臉龐。
  「抱歉喔,我遲到了。我們走吧。」
  我們要搭半小時左右的電車到目的地那一站。電車裡四處可見做浴衣打扮的女生,而我坐在車上時,不自覺地就寡言起來;當藤二和奏音在聊天時,我也只是敷衍地答腔。明明我們經常三人在一塊兒,之所以會異於平常,是由於奏音身穿浴衣的關係嗎?可是她本身一如往常,所以不一樣的人是我嗎?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看向她,可是又很想看,於是不禁偷瞄。像是她綁著腰帶的胸部那一帶、從袖口隱約可見的纖細手臂、每當微笑便會浮現的小酒窩,以及平日被頭髮擋住的白皙後頸十分耀眼。
  我曾有許多次覺得奏音很可愛,不過──儘管很沒禮貌──從未認為她漂亮。脂粉未施又老是放下頭髮的奏音,便服也不講究。很適合單純裝扮的她,鮮少精心妝點自己。正因如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奏音坦白說美極了,令我心頭小鹿亂撞。
  「你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聲不吭啊?」
  藤二戳戳我。
  「咦?沒有……我想說難得你在,就讓你聊吧。」
  我隨口胡謅。感覺我好像從剛才起,就一直在胡說八道。
  「光靠我,場面哪撐得下去啦,你給我說話。」
  「奇怪,藤二,你不擅長和我說話嗎?我還是初次耳聞耶。」
  奏音感到逗趣似地笑了。
  「反正我就是不擅於跟任何人講話啦。」
  「話是這麼說,但你明明在打工地點就很平常地跟人交談。」
  奏音鼓起了臉頰。
  「不過,謝謝你喔,阿宏。藤二今天會來,都是託了你的福。」
  奏音把臉轉向我這邊,於是我目光游移著。
  「不,我並沒有特別做什麼……」
  「明明就有。你不是那般喋喋不休地叮嚀我嗎?」
  「我想說根本是馬耳東風吧。」
  「就算是馬,被人這樣死纏爛打地吹著風,也是會覺得刺耳啊。」
  「是這樣嗎?那今後我也要纏著你死命吹風。」
  當我說著笑話時,才好不容易能夠稍微正常地開口。
  我心想,有藤二在真是太好了。要是我在這種情形下和奏音兩人獨處,搞不好我會慌張失措到那個有點遲鈍的當事人都感覺得出來,導致一句話都無法好好說。今天的我當真怪怪的。區區浴衣就讓我動搖成這樣,抵抗力也太差了吧。
  我們在煙火大會那一站下了電車,便有為數眾多的人群和我們一起走出月台。也許是想到即將到來的人山人海而感到厭煩,藤二毫不保留地露出一臉不悅又想回去的表情。於是我推著他的背,奏音則自然而然地從後方跟上來。這麼說來,我們三人走在路上的時候,經常會變成這樣的排列。
  橘紅色的天空由邊邊一點一滴地染上暮色,夜晚即將到來。我好久沒看煙火了。假如不是和奏音及藤二在一起,照理說今年夏天我會為了準備考試而足不出戶,可是,如今我卻像這樣走在人潮裡。過去奏音曾說,這是最後的青春。我們的青春被定下了一個期限。高中最後的暑假,令人有點惆悵。我很意外自己居然會有這樣的感傷。
  這是一座面海的城鎮,煙火將要從那兒發射。鎮上呈階梯狀,標高愈遠離海洋愈是提升,後面則是山脈。如果要看煙火,去海邊或爬上山都行,考量到奏音的雙腳,儘管可能會很擁擠,但應該選擇海邊吧──當我如是想的時候,有人拉扯我的T恤下襬。
  回頭一看,發現是奏音。
  「抱歉,你走得有點太快了。」
  見到奏音按著浴衣下襬,使我猛然一驚。
  「喔……對不起。」
  我忘記奏音那樣不好走路了,於是刻意放緩步調。被她揪住的T恤觸感格外鮮明,因此我拚命轉動腦袋,避免注意力被帶到那兒去。
  「人還挺多的呢。」
  奏音起了個話頭,我鬆一口氣,立即跟上話題。
  「我原以為活動規模沒那麼大,不過還是有人來耶。」
  「對吧?我們要在哪裡看才好呢?」
  「要去海邊嗎?」
  「嗯……感覺會很多人耶。」
  「可是上山妳會很辛苦吧?畢竟那樣很難走。」
  「考慮到回程,我不太想跑到遠處呢。」
  本來想詢問藤二的意見,結果發現他獨自一人快步走在前頭。真是個不機靈的傢伙──我佯裝對自身情況渾然未覺,開口呼喚藤二。他停下腳步,一臉無趣地等我們追上去。
  「藤二,你覺得哪邊好?」
  「啊?」
  「要去海邊,還是稍微爬到山上?」
  「山上吧,海邊會很擁擠喔。」
  「但是奏音走路很辛苦耶。」
  藤二瞄了奏音一眼。
  「喔,浴衣是吧……那去海邊好了。」
  奏音略顯過意不去地揮了揮手。
  「用不著那麼顧慮我啦。只要步伐不快,我就跟得上。」
  「如果妳要講這種話,一開始就穿便服來啦。別說了,選輕鬆的那邊。」
  儘管語氣一如往常地粗魯,但就藤二而言是罕見的溫柔。奏音霎時杏眼圓睜,而後頷首同意。就此決定到海邊的我們,再次邁出步伐。
  「對了。」
  「嗯?」奏音說。
  「妳要抓到什麼時候啊?」
  我是在說T恤。奏音猛然放開手。
  「啊,抱歉,衣服可能鬆掉了。」
  「不,沒關係啦。」
  好像希望她再多抓一會兒,又似乎覺得她放開手讓我鬆一口氣──我裝作沒有注意到這股複雜的情緒。有人在我腦中喃喃說,就算那麼做也來不及了,但我沒聽見、沒聽見。
  當我們朝海邊的方向走去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人潮也愈來愈擁擠,我和身邊的人撞到肩膀。我拚老命追趕著藤二的背影,並不時確認奏音有沒有從後方跟上。我幹嘛要走在正中間呢?早知道走最前面就好了──我事到如今才感到後悔。
  「阿宏。」
  後頭傳來奏音略顯遙遠的呼喚。
  「等一下,阿宏。」
  我猛然回頭,發現別人擠進我倆之間,使奏音差點走散。奏音伸出的手,像是要被人群吞沒似地,即將消失無蹤。
  我倏地把手伸出去。
  可能因為是反射動作,並沒有猶豫不決。
  我們的手交疊在一塊兒,自然而然地牽起來。
  奏音的手很小且有點冰涼,可是確實帶有她的溫度,令我幾近瘋狂。我拉著奏音的手,稍微強硬地讓她來到自己身邊。
  「抱歉,謝謝你。」
  我無法正視她微笑的臉龐,於是把臉撇向前方,而後直接邁開腳步。
  我牽著奏音的手走了出去。
  當然,這並非錯失了放開手的機會。
  「阿宏?」
  奏音感到不知所措的氣息傳過來,不過我們依然牽著手繼續走。縱使走在前方的藤二回過頭來,鐵定也不會注意到我倆的手緊緊相繫吧。儘管如此,我的心臟仍劇烈跳動,每一根血管內所流的血都躁動不已,令我呼吸困難。
  已經束手無策了。
  毫無蒙混的餘地。
  我喜歡奏音。我喜歡上了皇奏音。
  我稍微用力,緊握住她的小手。
  那份觸感好似猶疑,又像困惑。
  我沒有辦法回頭。
  臉頰好燙。
  直到放開手為止,我都無法回過頭去。
  奏音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呢?
  會是困窘嗎?
  會是害羞嗎?
  還是在笑呢?
  不論她掛著何種神情,我都沒有辦法直視。
  我甚至以為,自己無法再次直直望向她的臉龐。
  不久後,潮水的氣味撲鼻而來,第一顆煙火升上天空──
  
  身為高中生的我,是個不知戀愛為何物的人。
  我知道這個詞彙,也理解它的意思,並清楚它是體驗後才會有所領悟的現象。沒錯,我知曉「戀愛」卻不了解它。我不是在哀嘆自己沒有辦法談戀愛,只是茫茫然地心想,對於人際關係淡薄的我來說,這輩子鐵定和它無緣吧。
  然而,在櫻花飛舞飄落的四月,我遇見了妳。
  這會是一件幸福的事嗎?
  我愈是想她,胸口便愈是苦悶,像是被緊緊揪住。然而見到她就會開心雀躍,自然湧現出笑容。無論有沒有看到她,我都滿腦子思索、掛念著她。這儼然是一種病。名為戀愛的病症。
  我心想,若是這份心意能獲得回報,將有多麼幸福,但同時也害怕採取行動。這是因為,在得到某種非同小可的事物時,我必須放棄至今擁有的東西。
  儘管如此,我仍然無法不期盼自己被她喜歡上,進而從她的角度幫自己評分。在此只有一個極度任性妄為且自我中心的欲望,絲毫沒有顧慮到對方的感受。可是,我卻忍不住盼望得知她的心意。現在的她,腦中在想什麼?心中有何情感?又是怎麼看待我這個人的呢?
  身為高中生的我,變成知道戀愛為何物的人了。
  我明白到,原來戀愛是如此棘手的情感。
  一旦知曉就無法回頭,往後我肯定不會想屢次體會這種心情吧。
  
  海邊既已人滿為患,於是我們靠近沿岸步道旁,抬頭仰望天空。陸續發射的煙火在空中綻放出五顏六色的火焰花朵,之後絢爛奪目地落入海中。開始施放煙火後,我們便不再交談,而是各自發出讚嘆聲,入迷地看著天空。我和奏音的手已經放開了。我刻意選藤二右側站,奏音則站在他左側。人在中間的藤二靜靜地看著煙火。奏音的聲音不時傳來,而我則是發出歡呼聲,藉以掩蓋過去。
  大約兩千發的煙火放完後,我的腦袋稍微清晰了點。剛才我那麼做,只是為了讓奏音方便走路罷了,並沒有不良居心。實際上的確人滿為患,而奏音穿著浴衣也很難走動。我覺得替她做這點事,還算是勉強維持在朋友的範疇裡。感覺只要別刻意重提,就會變成那麼一回事。
  ──只不過,那時我所承認的心情,並不會因此煙消雲散。
  我們逆著打道回府的人潮,在放完煙火後的海邊稍微走了一陣子。沿岸有擺攤的店家,我們便逛了好一會兒。渴了就買彈珠汽水,餓了就買章魚燒。
  來到沙灘的角落,我們見到岸邊擺放著消波塊。每當夜晚的海洋高高打起浪過來,它便使波濤碎散,令其揚起白色水花。這附近人煙罕至,於是我們坐在防波堤上,一面眺望著鑽過消波塊縫隙的浪花,一面把章魚燒送入口中。我們為帶了點寒意的海風顫抖,同時從嘴裡呼著熱氣。
  「哎呀,還挺不錯的呢。」
  奏音滿足地說道。
  「今天不但藤二在,還吃到章魚燒了,是個感覺不賴的暑假。」
  「其實現在根本不是玩耍的時候就是了。」
  儘管藤二直言不諱,他的側臉卻似乎要比平時柔和。剪短的頭髮,被夜風吹得搖曳不止。
  「若是沒辦法三個人齊聚出遊,我就無法認真念書準備應考嘛。這下子總算能拿出真本事。」
  沒能和藤二一同出門,一直是奏音心中的一個遺憾吧。藤二似乎對此也有自覺,這次並未出言攪和,只是默默地動嘴咀嚼。
  「阿宏,你從剛剛就很安靜耶,不要緊嗎?」
  聽見奏音的關心,發愣的我露出苦笑,搖了搖頭。
  「我好像有點累了。」
  「畢竟那麼多人嘛。」
  「不過幸好能來這一趟。煙火施放的地點要比我想像中還近許多,嚇了我一跳。」
  「脖子很痠對吧。」
  能夠和奏音正常交談,讓我鬆一口氣。明天起我們又會在自習室或補習班的課程中碰面,不要有什麼一反常態的尷尬狀況比較好。
  我隱隱約約明白到,我們彼此都想將那件事當成沒發生過,而我也覺得這樣就好。縱然無法連心意都抹煞掉,不過還能懸崖勒馬。儘管八成會備受煎熬,我也甘之如飴。這樣就好,至少我不用摧毀任何事物。
  之後我們懶懶散散地打發了一段時間,在電車應該稍微比較不擠的時候才踏上歸途。
  明月高掛在半空中。今晚是滿月,可惜雲朵頗多,只看得見半顆月亮。氣象預報感覺會準的樣子。
  「搞不好會下雨,我們趕快回去吧。」
  奏音說。
  「我有帶傘喔。」
  「阿宏,你準備得真周到呢。」
  「因為我有看氣象預報。」
  「如果下起雨,你願意讓我進去避一避嗎?」
  奏音應當是掛心浴衣才會這麼說,可是聽她那麼說,我的腦袋差點往奇妙的方向發展出妄想。
  「這把傘很小,沒辦法撐兩個人,就借給妳吧。」
  「咦?可是那樣你會淋濕耶。」
  「我身上穿的衣服濕掉也無妨。再說,前提是真的有下雨的話啦。我們趕緊回去,也許還來得及。」
  我們留意著身穿浴衣的奏音,以不過快的腳步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連忙趕回去。帶頭的人是我,奏音跟在後面,藤二殿後。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會一直遇上紅燈,我焦急地反覆端詳著天空和交通號誌。
  到車站之前,幸好都沒下雨。回程的電車相當安靜,坐在我隔壁的奏音正在打盹,藤二則是一臉茫然地凝望前方,搞不清楚是醒著還睡著了。我盡力不讓自己意識到奏音的溫度,同時數著剩下幾站。還有五站……剩四站了。三……二……
  回到我們會面的車站時,月亮已完全被雲層掩蓋住。夜晚的空氣有雨水的氣味,感覺差不多要下雨了,可是說不定能夠勉強撐到我們各自回到家的時候。藤二要稍走一段路到其他車站去轉車,而我和奏音已到離家最近的車站,因此要走回去。我們兩個到半途都會走同一條路,所以之後會有點尷尬,不過如果是現在,還可以推說沉默是疲憊所導致的吧。
  ──明明事情有機會風平浪靜地劃下句點,但……
  藤二出其不意地喊了句:「喂,阿宏。」
  這聲來得極其唐突。
  毫無任何鋪陳、脈絡或伏筆,藤二忽然就這麼說:
  
  「你喜歡奏音對吧?」
  
  我和奏音都停下腳步。藤二雙手插在口袋裡,一臉對夏天的慵懶熱帶夜煩躁不已的表情,感覺壓根兒不是要談論戀愛情事的氛圍,可是,他卻直直望向我的雙眼,重複一次。
  「你喜歡奏音對吧?」
  我的腦袋迸發出火花,不曉得該如何回應才好。想回答「沒錯!」和「不對!」的兩個自己,正在腦中浴血奮戰。兩柄長劍彼此碰撞,火星四濺。
  似乎當作我默認的藤二,轉向奏音開口:
  「太好了耶,奏音。阿宏說他喜歡妳。」
  奏音並未回頭望向我,因此我不知道她現在臉上掛著什麼樣的神情。從我的角度看去,唯有她白皙的後頸格外清晰可見。我看見冰冷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她的頸項上。
  下雨了。
  我猛然回神,氣急敗壞地說:
  「喂,你別自說自話。」
  「難道不是嗎?」
  「不是啦!」
  我的腦內戰爭似乎塵埃落定了。我打開雨傘塞到奏音手上,再狠瞪著藤二。
  「你別自作主張啦。這種事不能憑臆測來說吧。」
  「臆測?我覺得是事實啊。」
  藤二的表情很認真,而我感到憤慨。
  「這是哪門子事實啦?你有根據嗎?」
  「你們兩個牽手了吧。」
  我的心臟猛烈一跳。
  感覺奏音的肩膀也稍稍顫抖一下。
  被他看到了?他有注意到?那時藤二並未回過頭來,我還以為沒被他瞧見。他是何時察覺的?
  「……那是……」
  「我並不是在逗你。這是好事。我只是想從你口中親耳聽到罷了。」
  的確,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調侃我。只不過,這令我沒來由地一肚子火。為什麼淨是在這種時候,他會露出這種正經到可怕的模樣?
  「那不是喜歡,只是因為奏音看起來不好走罷了。」
  「假如只是扶她一下子,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一直牽著手走路,已經超越朋友的範疇了。」
  「這並非由你來決定的事情。」
  「是啊,那就由你來決定吧。」
  「這不是決不決定的問題!」
  在我的語氣變得更加激動時,一道喊著「別吵了!」的尖叫聲介入。
  是奏音。她的神情掩蓋在我遞過去的雨傘底下,未能得見。唯一確切無疑的是她語帶顫抖這件事。
  「難得我們玩得那麼開心,你們別這樣。」
  聽聞奏音細若蚊蚋的嗓音,藤二似乎也猛然回神。
  「……抱歉。」
  藤二會乖乖道歉真是件稀奇的事。我也小小聲地開口賠罪。這時雨勢變強,我和藤二淋成了落湯雞。
  「回家吧?你們兩個都會感冒的。」
  語畢,奏音稍稍舉高雨傘遞向我這邊。此時我嚇了一跳。
  她哭了。
  奏音以手遮掩紅紅的鼻頭,即使如此,依然無法完全掩藏起淚水及哭紅的雙眼。這些狀況強烈述說著她受到傷害了。
  會是誰呢?
  是我或藤二其中一人傷到她了吧。
  是我嗎?
  抑或是藤二呢?
  ……兩者皆是吧。
  「我要回去了。」
  藤二說完便匆匆離開現場,在最後的最後,留下我和奏音兩人獨處。然而,如今是尷尬到極點的狀況。
  「我也……」
  「阿宏。」
  奏音以微弱的嗓音叫住我,我便像是觸電似地全身麻痺、動彈不得。
  「我們一起回去吧。不好意思借用你的傘。」
  感覺在這裡甩開她,會讓她更受傷。身為一個男人,我也覺得不能在這種時間讓身穿浴衣的她獨自回家。
  我從奏音手中接過傘。
  「……我來撐吧。」
  「嗯。」
  奏音的頭低低的,並未抬起來。
  「那個……奏音。」
  「嗯?」
  「……不,沒什麼。」
  「嗯。」
  哪可能沒什麼?我該對她說的話有「謝謝妳」和「對不起」,可是兩者都不適合目前的氣氛。
  發生那種事之後,我究竟該說什麼才好?應該怎麼講,才能奇蹟般地顛覆此種絕望的狀況?
  我強烈地感受到身旁她的存在,同時竭盡全力尋找應當對她述說的話語,可是到最後都遍尋不著。
  
  
  


  現在4
  
  
  「要怎麼做妳才會心滿意足啊?」
  我發出疲憊的聲音。奏音邊摩擦著頭髮把玩邊說:
  「我想去看煙火。」
  「妳以前看過了吧。就在那個夏天……」
  高中三年級的夏天。對於那一天我有苦澀的回憶。因為會回想起來,所以我不太喜歡煙火。
  「對於不在人世的我而言,根本搞不清楚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呀。」
  「只要看了煙火妳就會滿意嗎?」
  「可能喔。」
  奏音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而我嘆了口氣。
  「……煙火是嗎?」
  這個時期到處都有,並非特別困難的要求。
  「阿宏……」
  話說到一半,奏音便噤口不語。
  「不,沒事。」
  我感覺自己隱約明白她想講什麼,還有她欲言又止的理由。
  自從出現在我面前,她展現過數次這樣的舉止。她鐵定心知肚明,不過或許是在顧慮我而絕口不提。我認為她回到人世的理由,八成就是那個。可是,目前勇氣或覺悟仍然不夠。當奏音憶起某些事情似地開口的瞬間,她便會僵住,就像畏懼著談論過去的事情。
  她不太會提到從前的事,我基本上也不會談。照理說應該很懷念,我們卻未暢談往事。比起過去,我們聊著現在還有未來的話題。
  「……我知道了,就去看煙火吧。」
  我一說完,奏音便露出開朗的表情。
  「真的?謝謝你。」
  她其實不是為了看煙火回來的,電影也一樣。她並非為了這種事情特意回到人間。如今的她在兜圈子。她有一個真正的目的,卻害怕接近它而在繞著遠路。
  我八成選擇了受她的拐彎抹角利用。明知不可為,還是憑藉著自身意志如此選擇。就在我追著一度離去的她那時。
  我並非當真認為,只要看場電影就能了事。
  既然我做出了選擇,就只有被利用到最後這條路。
  如果只是希望她消失,那麼置之不理或許就行了。如同一開始她所說的那樣。
  無論哪條路,結果鐵定都相同。反正她總有一天會消逝。畢竟人在這裡的她,是本應不存在的幽魂。
  因此,這是消失方式的問題。我不願她消失的時候,像是再度死去一般。到頭來便是這麼一回事吧。我期盼的是她近似成佛的結局。但那不是為了她,而是我認為自己能藉此獲得最大的救贖。
  
  從戲院回家前,我們再次繞到暢貨中心買衣服。這是為了調度奏音的日常服飾。多虧我有在打工的關係,存款挺有餘裕,因此我說服婉拒的奏音選了兩套。即使奏音滯留超過三天,加上先前買的就有三天份,只要拿去洗勉強還能替換著穿吧,不夠的話也可以借我的衣服給她。我還大量購買了一些生活用品,拖著沉甸甸的東西回家。倘若奏音逗留太久似乎會被房東抱怨,不過房東並不會那麼頻繁來看房子,大概暫時不要緊。感覺好像金屋藏嬌(而且對方年紀還比我小),給人的印象不太好,但反正我也沒有熟人住在這裡,因此無須理會。
  「總覺得很不好意思,讓你費這麼多心。」
  奏音過意不去地說道。
  「事到如今妳在講什麼啊?」
  我哼笑一聲。自從按響我家門鈴的那一刻起,她早就給我添麻煩了。
  之後我研究了要去哪裡看煙火。在鄰近地區似乎也有頗具規模的煙火大會,不過奏音打從一開始就有屬意的地方了。
  「那個呀……我想看隅田川的煙火。」
  隅田川煙火大會──這個眾所皆知的活動,恐怕是日本最有名的煙火大會之一。這麼說來,奏音以前好像曾經提過?或許她其實一直都很想去也說不定。
  「人超多的喔,不是我們高中時看的那場煙火大會能比的。」
  「我明白,可是難得我人在東京嘛。」
  奏音微笑道。
  隅田川煙火大會舉辦的日期正好是在數天後。從這兒到隅田川,轉乘電車過去需要花一個多小時。去程沒什麼,問題在於回程吧。然而,這點程度的障礙,實在不足以令奏音打消念頭。
  「那麼,如果沒下雨的話就去吧。」
  我話中摻雜著嘆息。
  「太好了。」
  奏音嫣然一笑,稍稍做出勝利姿勢。
  
  *
  
  我心知肚明,我倆一同度過的時間八成轉瞬即逝,就像是奇蹟一般。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段時光彷彿是彩色噴漆,替我灰色的日常生活噴上鮮豔的顏色。
  有時我們兩個一起煮咖哩。奏音看似會做菜,卻沒有太多經驗。光是削個馬鈴薯皮就吃足苦頭,惹得多少慣於下廚的我不禁發笑。我們雞飛狗跳地煮出來的咖哩有點太辣,奏音淚眼汪汪地吃著,同時低聲喊著好吃。
  有時我們兩個一起整理家裡。奏音喜孜孜地到處收拾我忙於獨居生活而散亂不已的房間。我知道奏音愛乾淨,但沒想到她的個性似乎比我想像中還神經質。打掃完後,只要我稍有弄亂,奏音的責罵聲立刻會飛也似地傳來。
  有時我們兩個一起到附近的河岸散步。提議的人當然是奏音。散步對我而言根本無所謂,奏音卻挺開心地走在河岸上。這種時候的她,總是會以像是瞭望遠方般的目光看著我。
  我倆就待在這個夏季的小房間裡。三坪大小的空間足以容納兩個人,不過一男一女在裡頭就有些狹窄了。我們會輪流換衣服、用盥洗室,連彼此坐著的距離都會顧慮。或許因為對象是我和奏音才會如此也說不定。總之她對我而言是個其實並不存在的已逝之人,目前我只是無可奈何地奉陪她的任性罷了。儘管如此,奏音仍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子,我並沒有嘴上說的那般對她那麼隨便。到最後,無論過去或現在,我都強烈地將她視為異性看待。
  夏季來到高峰,這天也是個大熱天。
  「洗好的衣物乾得很快呢。」
  奏音滿心歡喜地抬頭望向窗外的天空。她依舊身穿T恤和牛仔褲這種輕便打扮,很有夏天的氣息。放在廚房旁的洗衣機,發出轟隆隆的聲音運轉著。我家的家電用品,多半都會產生噪音。
  「你平時都曬在哪裡呢?」
  洗衣機發出嗶嗶聲停了下來,於是奏音打開蓋子窺探裡頭,同時開口問我。
  「窗戶外頭架著曬衣桿。」
  「……不會太短嗎?這樣全都曬得下嗎?」
  「那種東西隨便啦,只要能全部掛上去就行了。」
  「不行啦,你得確實攤開來曬。」
  在世的時候,她應該有確實在幫忙家務吧。只見奏音俐落地把洗好的衣物收進洗衣籃,腳步輕快地穿過室內,把窗戶整個打開來。
  「我要曬了!」
  「拜託妳了。」
  「不行,你也要動手。」
  「我要去洗碗盤。」
  「那趁早上洗起來不就好了……」
  叨叨絮絮的奏音開始曬衣服,我則是站在廚房裡。清洗著碗盤的我覷向窗外。奏音踮著腳尖,一件件把衣物掛在曬衣桿上。偶爾會傳出啪啪啪的聲音,似乎是她正把毛巾翻過來攤開。
  在我把為數不多的餐具清洗完畢前,她已經迅速地曬好衣服。
  「唔……桿子果然還是有點短呢。」
  「都曬上去就好了吧。」
  「感覺會乾得很慢。之後我再換個方向曬。」
  「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啦,放到晚上就會乾了。」
  說著,我終於把剩下的碗盤統統收拾乾淨。
  「噯。」
  奏音眺望著庭院開口。
  「我們來拔草吧。」
  「幹嘛要特地拔草……我不要。」
  我從仍舊敞開的窗戶窺向庭院。外頭雜草叢生,感覺還有許多蟲子棲息。鬱鬱蔥蔥的夏季草叢對眼睛很好,但若要踏進去就另當別論了。
  「不行啦,難得你有座庭院,得好好整理才行。」
  奏音把手伸向腳邊的雜草,勤奮地開始拔了起來。
  我在兩只玻璃杯中倒入冰塊和麥茶坐在窗邊,茫然凝望著她努力除草的背影。
  她的體型依然很嬌小,一半以上都被長髮遮掩的背部微微滲出汗水。幽靈鐵定不會流汗的。
  「你別光是看,來幫我呀。」
  那道小巧的背影轉了過來。
  「說真的,妳到底是來幹嘛的?」
  見到她沾上泥巴的愚蠢面容,我忍不住如此脫口而出。
  「不是看電影、看煙火就是拔草,妳是為了這些事情回來的嗎?」
  奏音咧嘴一笑。那是她來到這兒之後經常浮現的表情。
  「對呀,我就是為了拔草來到這裡的。」
  怎麼可能?
  不會有那種事。
  我倆都心裡有數。
  融化的冰塊,在杯中發出喀啷一聲。
  「拔草可以消除壓力喔。把環境整理乾淨,人也會跟著神清氣爽。」
  奏音悠哉地繼續動手,我則是瞪視著她的背後。
  然而,無論我再怎麼瞪著她瞧,狀況也不會解決。我正被她牽著鼻子走。明知道會如此,我還是接受了奏音的存在。縱使毫無意義、不明就裡,我仍接納了她。
  直到皇奏音面對她所閃躲的事物為止,我都會任由她擺布。
  我嘆了口氣走進庭院,蹲在奏音身旁,將手伸向雜草。
  「唉唷?唉唷唷?」
  奏音露出奸笑窺探我的臉,於是我揮手驅趕她。
  「要是我不幫妳,感覺日落西山妳都拔不完。」
  「真是不老實耶。」
  奏音仍未收起竊笑。
  每當我動手拔草,身旁的奏音與我汗水淋漓的肌膚便會互相碰觸。她的手很冰涼,沒什麼溫度。略微有點肥皂味,是來自於洗衣精的香氣嗎?
  幽靈鐵定不會曬衣服。
  可是除了「幽靈」,我不曉得有什麼其他詞彙可以確切形容她。的確存在於此的她莫名虛幻,彷彿和夏天的惆悵極為相稱的蜻蛉。明明如此靠近,不知為何我卻感覺奏音的存在很淡薄。要當成奏音確實存活在此,她又有些虛無飄渺。起初見到她的時候,我全然沒有這種想法。和她共度的時間愈長,她的存在似乎就愈稀薄。搞不好這單單只是我的主觀臆測,但我隱隱約約覺得這便是事實。猶如玻璃杯中,融化於夏天暑氣的冰塊一般。
  但我卻和那個理應與世長辭、或許有一天會消失的少女「同住在一塊兒」。
  我們又是下廚、又是洗衣、又是打掃,待在夏天的小房間裡,彷彿世上只剩下我們倆。展開獨居生活後,我變得比先前更少與人互動。已經有多久不曾像這樣與某人共享一段時光了呢?我不得不承認,此處確實存在一段有血有肉的交流,並有著心意相通的脈動。
  我們一起用餐,在同一個屋簷下就寢,每次吐氣後就會吸入對方所吐出的空氣。僅僅如此,便令我無以復加地覺得,理應撒手人寰的皇奏音確切無疑地活在這裡。明明奏音會漸漸消逝,她存在於此一事,卻活生生地攤在我眼前。
  感覺我被迫硬是要去面對自己不願正視的某些事物。
  她只是天真無邪地待在這兒,塵封在我心底的某物,卻遭到強烈無比的撼動。
  「不過還真熱耶,讓我中午想吃些冰涼的東西。」
  當事人悠哉地說著,同時喝光了麥茶。冰塊發出喀啷一聲。
  「……也是。」
  「冰箱裡有些什麼來著?」
  「有小黃瓜和火腿,來做中式涼麵吧。」
  「有火腿!太好了!」
  我沒有辦法直視她純真的笑容。
  說真的,妳怎麼會回來呢,奏音?我只是不希望妳死去罷了,可從未期盼妳死而復生。
  
  *
  
  煙火大會那天早上,鎮上下著雨。氣象預報說會是雨後陰天,我覺得會不會放晴很難講。
  奏音一早便製作了大量的晴天娃娃。她把面紙揉成一團再蓋上另一張,之後用橡皮筋綁在脖子的地方。在窗簾滑軌上一字排開的晴天娃娃們,全都畫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笑臉。
  「就算妳那麼做,天氣也不會改變啦。」
  我已死心了,反倒是大雨繼續下我還比較輕鬆。即使是奏音,一旦煙火大會因下雨而中止,她也會放棄吧。只不過,明天是否會下雨就要再觀察了。隅田川煙火大會因雨順延會改至隔天舉辦,但倘若隔天的天氣依舊,就會正式取消。
  「等著瞧吧,你將體會到我精心製作的晴天娃娃多麼有威力。」
  奏音莫名信心滿滿地繼續做著娃娃。
  到了中午時分,雨依然下個不停,而且雨勢變得有些強勁。我們兩個在家中昂首望著下雨的天空。不知何時,連屋簷的曬衣桿也掛上了晴天娃娃。整排笑臉統統朝向我們這邊,顯得更是駭人,感覺好像遭到監視一樣。
  「把臉朝向外頭不會比較好嗎?」
  「咦,是嗎?可是我想說看得見臉比較可愛。」
  「這麼說來,妳沒有繪畫才能呢。」
  「咦,什麼意思?」
  「沒事。」
  晴天娃娃的造型,整體來說非常拙劣,也有不少看似稍像詛咒人偶。
  然而,或許是雨雲怕了那張驚悚的笑臉,隨著午後時光逐漸過去,雨勢也慢慢減緩下來。
  
  我們傍晚從家裡出發,直直前往車站去搭電車。我用儲值卡,奏音則是買車票。天空還是陰陰的,不過四處都有黃昏時分的橘紅色探出頭,令人有種天色愈晚會愈晴朗的預感。我用手機查詢也沒收到煙火大會中止的消息。
  我嘆著氣,把手機收進口袋裡。奏音靠著電車門望向窗外。薄暮時分的太陽緩緩沉入大樓之間,夜晚馬上就要到來。
  「那天呀……我其實在考慮要不要別穿浴衣了。」
  奏音忽地開口,嚇了我一跳。這八成是她第一次談起那陣子的事。
  「為什麼?」
  「因為氣象預報說會下雨。」
  奏音笑的方式很奇妙。明明在笑,卻好似帶了點困擾,神情就像是以為吃下的是甜食卻是酸的。
  「但是,我想說錯過這個機會,可能再也沒辦法穿了。而且那天藤二也說會到場嘛。」
  我不發一語地聽著奏音說。她正望著我的臉龐。
  「然後我就忘記帶傘,給阿宏添麻煩了。」
  「是這樣嗎?」
  我漠然地遙想著那天。那個我盡力不去回想,帶有苦澀回憶的一天。難得去看一趟煙火,卻結束得不太愉快的夏季之日。自那一天起,三人間便產生一些疙瘩。我們之間變得尷尬,鮮少三個人聚在一塊兒。
  「……結果,那是我們三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起出門呢。」
  奏音喃喃說道。
  「我沒有讓它成為絕響的意思。」
  我為時已晚地做出毫無意義的主張。奏音回過頭來,露出微笑。
  「是呀。如果我還活著,就算上了大學,也還是能見面吧。」
  奏音的語氣裡沒有悲傷或寂寞。那也許是刻意為之,又或是她本身既已釐清那些情緒。但對我而言,事情沒有這麼容易。我的內心尚未整理好。那間心房維持著當天混亂不堪的模樣,而我在那兒上了鎖之後,從未踏進去一步。即使如今唐突地開啟那個地方,也只會看見鮮明的情感與記憶保持當時的狀態散落一地。我沒辦法像她一樣,如此輕易地說出口。
  「要是曉得妳會死,我就不會和妳交好了。」
  我知道自己講的話很過分,也明白那是謊言。
  「是呀。」
  奏音簡短地予以肯定。我完全不清楚她是在肯定哪個部分。
  我們在藏前站下車。由於聽說隅田川沿岸的隅田公園得一大早來才搶得到位子,我們便決定在第二會場觀賞。雖然大樓和建築物很礙事,不過這兒是行人徒步區,因此擁擠的程度似乎會比第一會場來得和緩一些。的確,還沒有什麼人來占位子,空間意外地尚有餘裕。
  奏音一發現來做生意的攤販,雙眼便亮了起來。
  「是章魚燒!我想吃!」
  妳明明就沒那麼喜歡章魚燒──內心如是想卻仍然買下來的我,也是很寵她。
  我買了兩瓶彈珠汽水,隨意找了個看得到煙火的地方席地而坐,在大快朵頤著章魚燒的同時,等待著煙火升空。奏音一臉迫不及待似地仰望天空。只不過是區區煙火,有那麼值得期待嗎?奏音看似一直以來都卯足全力在享受這種活動。她當真是在兜圈子嗎?到頭來,一切不過是我的推測,我甚至開始覺得,搞不好她只是打從心底想看煙火罷了。
  時間來到七點半左右,第二會場也開始放起煙火。
  「唔喔!」
  奏音發出粗獷的歡呼聲。我因為脖子會痠,所以在適度觀看煙火之餘,就是滾動著汽水瓶中的彈珠玩耍。
  那天我也不記得自己有這麼仔細在看煙火。腦中亂七八糟地竄過各式各樣的事物,感覺眼睛在看,訊息卻傳不進腦袋裡。我並不怎麼喜歡煙火,這點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我認為,現在還比從前更討厭了。
  奏音的雙眸映著絢爛的煙火。在她眼中,許多事物想必都燦爛生輝吧。她是個開朗的少女,完全讓人感受不到她曾經受過霸凌。儘管溫順,卻也毫不客氣。這點在她過世後似乎也相同。
  我忽然覺得內急,便告訴了奏音一聲。
  「我去一下廁所。」
  此時煙火正好在空中迸發,於是我背對著轟然巨響,一度從人潮當中脫離,前往附近的超商。
  想必因為煙火大會而忙得不可開交的店員兩眼無神,當我告知借廁所的來意後,他便機械式地指著店內深處的廁所標示。儘管讓奏音等候一事我並沒有什麼罪惡感,但我還是速速方便完畢,向店員道謝後離開了店裡。
  我回到原本的地方後,奏音向我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我有說要去廁所吧。」
  「我也想去。廁所在哪裡?」
  奏音把剩下的彈珠汽水和章魚燒塞給我之後,身影朝我告訴她的超商方位消失而去。
  我茫然地昂首望著煙火。五顏六色的火焰花朵接連升空,讓我感到刺眼。那天令我不願回想起的苦澀記憶,隨之重現……
  我像是要甩開那些回憶似地低下頭。低著頭把煙火聲從耳朵排除出去的我,緊咬著下唇。
  在每當煙火上升便會湧現的歡呼聲之中,只有我彷彿待在無形的冰塊裡,四周的溫度和別人不同。彈珠在我手中的汽水瓶裡發出清脆的聲音,感覺似曾聽聞。差點再次陷入記憶泥沼的我抬起頭,這時忽然發現奏音仍未回來。
  未免太慢了吧?難道她迷路了嗎?
  我在人山人海中尋找奏音的身影。沒什麼特徵的服裝加上嬌小的體型,導致同伴如此難找也實屬罕見。
  我拿著兩瓶彈珠汽水和章魚燒走出人潮,前往剛才借廁所的超商。
  「不好意思。」
  店員一臉詫異地看向我,看來他還記得數十分鐘前來借廁所的男子長什麼樣子。
  「請問有沒有一個大約是高中生年紀的女生來借廁所?她是我的朋友……」
  「不,沒有女生來過。」
  聽到店員懶洋洋的回答,我道謝過後離開店裡。
  她到底跑去哪兒上廁所啦?
  是說,我是監護人不成?要照顧一個就出生年月日來說理論上和我一樣大的少女,也是挺奇妙的事。
  我原本想一間間尋訪附近的超商,可是熙攘往來的人群中,有很多和奏音年齡相仿的女孩子。縱使「有沒有大約高中生年紀的女生來借廁所」這個提問獲得肯定的答覆,那也不見得就是奏音。我也很可能和她擦身而過。我可不能在彼此走散的狀況下獨自回去,她身無分文啊。假如迷路,她會去派出所嗎?理應辭世的人要是被警察留下來盤問身分,只會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得趕快找到她才行──我如此心想,令人不悅的焦躁感湧了上來。我對這種感覺有印象。這是她造訪那天,我為了尋找一度離去的她而四處奔走時,驅動著我的那份情感。
  它就像是開瓶後的彈珠汽水般噴湧而出,不斷從我心中溢出,滲透到全身上下。這令我心跳加快,血液也隨之沸騰。汗珠由額頭滾落,煙火聲變得遙遠。
  當我受到想大喊出聲的衝動所驅策時,背後傳來一道小小的聲音。
  「啊,找到了。」
  我倏地回頭,發現奏音愣愣地站在那兒。
  「什麼『找到了』啊!妳上哪兒去了?」
  「我不是說要去上廁所嗎?」
  「要跑去哪裡的廁所才會花這麼多時間啊!」
  「因為你告訴我的那間超商,廁所排了很多人嘛。」
  「拜託妳……」
  我揪住奏音的雙肩,擠出呻吟般的聲音。
  「不要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啊。」
  說出口之後,我才猛然驚覺。
  我是在講什麼……
  「……你怎麼了?」
  奏音憂心忡忡地窺探我的臉。
  我不想把她的臉納入視線範圍,於是粗魯地放開奏音,別過頭去。
  又有煙火升空,演奏出有如太鼓般的巨響。每當煙火沖天而上,那道光芒就會照亮我和奏音。
  我承認了心中存在著一種情感。
  那就是,不希望奏音消失。
  
  


  過去4
  
  
  在我剛升上高二不久的時候,發生了某個學生的鞋子不見的事情。事到如今,那是霸凌抑或惡作劇已不可考,而且我只碰見過對方這麼一次,因此不曉得之後的發展。
  那天我碰巧晚回家,遇見了那名在鞋櫃前不知所措的學生,於是便詢問了狀況。對方是一年級生,當他準備放學回家而打開鞋櫃時,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翼而飛。
  也是由於我正好有空,才會陪他找鞋子。我們在鞋櫃周遭、出入口附近、走廊和他的教室這些地方四處尋找。大概過了一個小時,我們在校門旁發現一雙黑色樂福鞋擱在那兒。把它藏起來的傢伙,或許期待苦主死心後,打算穿著室內鞋或什麼回家時,才在校門口發現鞋子。儘管是場膚淺的惡作劇,但沒把鞋子丟掉算不錯了。
  找回鞋子的學生極度惶恐地不斷對我道謝,還想知道我的姓名與班級,不過我鄭重拒絕後踏上歸途。我絲毫沒有賣人情給他的意思。而且坦白講,如果我不是恰巧晚歸遇到他又有空閒,縱使知道對方有困難我也不會特意出手相助。我在人際往來這方面很消極,歸根究柢是不擅長這檔事。因此即使和他有牽連,事後也並未特別發展出什麼特別的交情。
  我並不是想當成自己個性冷漠,只是想先搞清楚,自己便是這樣的人。
  我很容易被周遭狀況帶著走,沒有主動改變的意思。生活方式就像是僅僅漂流在河面上的樹葉。我會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無論最後抵達何方,都會接受那個結果。
  和奏音及藤二往來,就結果來看或許也會變成那樣。我只是在情勢所趨之下和他們在一起。倘若分道揚鑣的日子將在盡頭到來,接納它感覺也很符合我的個性。
  
  *
  
  到了第二學期,面臨高中生活最後一次文化祭而幹勁十足的三年級各班學生,和負責相同項目的成員一起行動的情形變多了。這可說是高中生活最後的大活動也不為過。我們班將要表演音樂劇,我們三人分別被分派到不同的幕後工作,而且不是什麼顯眼的差事。儘管如此,在班上雀躍不已的熱情影響下──也或許是試圖藉此蒙混夏天的尷尬──我仍致力於文化祭活動。
  我被分派到道具組。雖然工作量不大,但暑期大夥還得讀書,因此進度不甚理想,導致我們得在暑假過完後快馬加鞭地進行。自然而然地,我變得較常和組上的成員接觸,而和奏音及藤二拉開距離。
  自從煙火大會後,我們便維持著尷尬的關係。在補習班見到面也頂多只會打招呼,並不會聊很久。始作俑者藤二先姑且不論,和奏音也變成那樣的關係,無庸置疑是我的錯。假如藤二所言當真只是信口雌黃、子虛烏有,我應該能毫無顧忌地一如往常面對奏音才是。之所以辦不到,正因為那是事實,而奏音肯定也感受到了。因此,我再也沒有辦法像先前一樣和奏音交談。
  先不談抵制文化祭也不參與負責工作的藤二,我和服裝組的奏音曾在教室碰過面。她經常在教室一角動手裁縫。在多半是女生的成員中,我幾乎沒見到奏音開口聊天的樣子。我有好幾次想開口向她攀談,可是每次湧到喉頭的話語都只會變成為時已晚的藉口。我所期盼的狀況並非如此,奏音也不會想聽到那種話吧。
  從結果來看,我們幾乎不再交談了。就某種意義來說,我只是打回原形,只要這麼想我就不認為有什麼大問題。然而,奏音與藤二先前很要好,破壞他們交情的人或許是我。一思及此,我便覺得過意不去、深感抱歉,卻又束手無策。我討厭這樣的自己,過了一段就只是在自我厭惡的日子。
  
  道具組當中,有個叫佐伯的男生。
  他在班上挺受歡迎,是個隸屬足球社的爽朗好青年,對我也相當和善。
  「神谷同學,你感覺都不太和別人打交道,所以難以開口攀談,可是實際一聊,就覺得挺普通的呢。」
  我和佐伯是三年級才開始同班,因此沒什麼交集。他似乎一直把我當成不妙的傢伙看待。
  「因為你和井崎同學感覺很要好,我還以為你是小混混。」
  「我並沒有長得一臉小混混的樣子吧。」
  「嗯,我現在會這麼覺得了。」
  佐伯毫無歉意地笑道。也許是我至今都在應付難搞的藤二和怪怪的奏音,面對老實又好懂的佐伯非常輕鬆──而想要一個藉口逃離他們倆的我,正透過此事蒙混自己的思緒。
  「佐伯同學,你應該上台表演,而非加入道具組才對啊。」
  隨和又討人喜歡的佐伯,感覺很適合當演員。
  「咦,不行啦,我超級五音不全耶。」
  「五音不全?」
  「像是卡拉OK之類的,我也絕對沒辦法。我現在就在擔心,萬一慶功宴要去唱歌的話該如何是好。一說自己五音不全,不曉得為什麼大家就是會想逼人開口唱呢。這是哪門子的拷問啊?」
  「原來是這種理由。」
  我配合佐伯笑道。
  道具組的活動場所主要是在物理教室。我們班導是物理老師,他為我們開放了物理教室後方的空間,當成道具的放置處使用。負責人還有其他男女同學各兩名,可是我主要只有跟佐伯聊天,而佐伯無論和誰都會說話。他同時是道具組的組長。
  「你才該找個角色來演呢。感覺你出乎意料地上相。」
  「開玩笑,我不喜歡拋頭露面。」
  「嗯,你確實有這樣的感覺。不過,討不討厭和擅不擅長是兩碼子事吧?」
  「說得好。但即使如此,我也絲毫不認為自己適合當演員。」
  「你還真是消極,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搞不好你意外地超會唱歌……」
  這時物理教室的門傳來拉開的聲音,我把臉轉過去發現是奏音,於是倏地別開了目光。
  「佐伯同學,你知道老師在哪嗎?」
  奏音指名佐伯如此問道。想必她有注意到人在身旁的我吧。
  「不,他不在準備室,也許是在開教職員會議。」
  「喔,原來如此。謝謝你。」
  物理教室的門發出關上的聲音後,我抬起頭來就已經不見奏音的身影。佐伯望著奏音離去的門扉方向說:
  「神谷同學,你和皇同學也很要好,是嗎?」
  「嗯……我們只是上同一所補習班罷了。」
  「咦?你們沒有一塊兒吃午餐嗎?就在中庭。」
  「因為近來她好像忙著讀書。」
  我含混不清地帶過,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邊。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忽然說出這種話,令我歪頭不解。
  「什麼意思?」
  「一起逛逛的好機會。」
  他輕拍我的肩膀,使我愣在原地。
  「畢竟是最後一次了,得留下一點回憶才行。雖然我不曉得井崎同學是怎麼想的就是了。」
  「……最後……是嗎?」
  高中三年級,高中的最後一年。若是能和奏音一同逛文化祭──我的內心有些雀躍,可是一想到現況,便立即萎靡了。
  
  我的考試準備沒什麼進展。
  在夏天之前成績雖然有起色,不過來到八月後半段,模擬考的結果卻差強人意。原因顯而易見,就是書讀得不夠。這陣子就算窩在自習室裡,我也會馬上陷入沉思,導致念書沒什麼進度。這樣的日子不斷持續。
  我腦中所想的是奏音──以及藤二的事情。
  我待在自習室時,目光忍不住都會投向奏音。她大多會坐在前面,因此多半坐在後方座位的我,可以很清楚看見奏音的背影。當她集中精神時會把自動筆尾端底在嘴唇上的習慣、將長髮撥到耳際的動作,偶爾會左右搖晃身子是表示她在煩惱。和我不同,奏音幾乎不會發呆。我先前聽說,她之所以會坐在自習室前方,是為了避免他人進入視線範圍而分心。她正如打算,一直都很專注。即使發生了那種事,看似依然如此。
  藤二經常坐的位子,最近總是不同人坐在那兒。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就不再到自習室來了。儘管會到補習班上課,卻會坐在遠離我和奏音的地方。他在上課時仍一副恍恍惚惚、不怎麼專心的樣子,有時會望向不相干之處轉著筆,下課後就匆匆回去,簡直像是害怕我或奏音向他攀談。
  我甩甩頭,將這些想法驅趕出去。
  就像奏音一樣,專注在念書上吧。但我的腦袋反而接二連三浮現出多餘的雜念,讓我隨即停下動作。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之前是怎麼集中精神的。半年前我獨來獨往是理所當然的事,自個兒用功就是我的日常,因此用不著刻意為之,也能夠自然而然地專注才對。
  和別人扯上關係,表示要把腦內空間騰出一些給對方,相對地能夠分給自己的部分便會減少。與他人有所牽扯的人,將會疏於關注自己,自個兒的事情會一點一點變得隨便。
  縱使變回隻身一人,那些輕忽掉的地方也不會那麼簡單就回復。我原本以為,人與人之間的牽絆能夠輕易斬斷,可是並非如此。我、藤二及奏音,至今依然聯繫著。即使不再交談,維繫也殘存著。正因我們仍然相繫,才會感到痛苦。
  如果可以像是切斷絲線一般果斷割捨的話,那會有多麼輕鬆啊。
  然而,若問我是否想落個快活,我覺得倒也不是。我並不想完全斬斷和他們之間的羈絆,反倒是對那條絲線感到依依不捨。
  甫一回神,我又再次望著奏音的背影。
  或許是感覺到視線,只見奏音回過頭來,和我對上眼。
  我逃也似地從位子站起來,離開自習室去呼吸外頭的空氣。
  
  夏天的餘韻即將離去。
  走出空氣不流通的自習室,僵硬的身子吹著九月的風感覺很舒適。比起待在非得讀書不可的自習室裡,像這樣漫無目的地跑到外頭,感覺較能讓腦袋放空。我感覺自己被思考搞得過熱的腦袋,正靜靜地逐漸冷卻下來。
  有道腳步聲由後方傳來。有人跟在我後頭離開了自習室。我靠邊去打算讓出路來,腳步聲卻在我身後戛然而止。在我心生懷疑而轉過頭去之前,側腹部就被人戳了一下,使我發出怪聲。
  「嗨。」
  是奏音。
  「……有什麼事嗎?」
  明明我們已許久沒有交談,我卻只做得出如此冷淡的回覆。
  「我想說,剛剛我們四目相交了。」
  「喔……抱歉,我發愣的時候視線飄過去了。」
  「嗯,我有感覺到你的眼神呆若木雞。」
  奏音把銅板投入附近的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是冰咖啡拿鐵。
  「你讀書有進展嗎?」
  「一點也不。」
  奏音嘆了口氣。
  「我也是。」
  「可是妳看起來很專心。」
  「我只是專注在『專心』這件事上罷了。」
  這番道理令人似懂非懂。我並未詢問她為何無法集中精神。
  我也買了冰的黑咖啡,才喝一口便覺得還是藤二打工地點的咖啡好喝多了。
  「文化祭──」
  奏音提出一個和我們切身的話題。
  「狀況如何?」
  「道具?沒什麼特別的……倒是服裝似乎很辛苦呢。」
  「我成天被針刺到手指。」
  奏音把手張開給我看,上頭四處散落著鮮紅的小小痕跡。
  「不過應該勉強做得完。畢竟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不想偷工減料。」
  「妳當真這麼認為?」
  我的問題是不是很壞心眼呢?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打聽她的真心話。
  「……不,坦白講根本無所謂。」
  「就是說啊。」
  我們並未融入班上。即使試著搭上同學們的熱情,到最後也沒有被感化,彼此間有著溫差。如同字面所述,熱量的品質不同。看到佐伯,我便強烈地如此覺得。
  我們兩人喃喃聊著不著邊際、無關痛癢的話題。慎重、緩慢、寧靜地開口,避免碰到痛處。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交談,即是所謂的閒聊。難得有機會講到話,其他該說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我卻並未提到任何有意義的內容。我沒有起話頭,奏音也隻字未提。時間就這麼白白流逝,咖啡也轉眼間變溫了。
  ……不對。
  唯有一件事我想說出口。
  ──那就是文化祭了呢。
  佐伯的話語在我腦中復甦。
  ──一起逛逛的好機會。
  「那個啊……」
  我話講到一半就收了回去。
  如果在此邀約奏音,事情就成了定局;萬一遭到拒絕,更是覆水難收。我們三人將真的再也無法一塊兒相處。現在還有希望。只要把那件事當作沒發生過,我就能和奏音閒聊。但若是我開口約她,就無法當成沒那回事,反倒會變得不可抹滅。
  「嗯?」
  奏音側過頭,等著我說下去。
  我搖了搖頭,笑著說一句「沒事」,把咖啡一飲而盡。
  
  *
  
  和對文化祭冷感的我們截然不同,校內的熱氣逐漸高漲。近來不但公布欄上貼了文化祭的倒數計時,還有零零星星的學生身穿正式表演用的服裝或班服在學校裡遊蕩。我們班上也有做班服,那是一件採用了熟成番茄般的布料所做的大紅色T恤,上頭印著貓咪竊笑的表情。雖然是美術社的女生將音樂劇中的登場角色Q版化所繪製而成,但遺憾的是,即使說客套話也算不上可愛。
  我們道具組幾乎已完成任務,得以自由運用時間,於是我把空檔拿來念書。待在自習室無法專心,因此最近我都使用學校圖書館。不知道是環境改變之故,還是無須意識到奏音,感覺比起在自習室裡更能專心。缺點是圖書館的關門時間很早。在我解了幾道考古題時,轉眼間就來到閉館時間。
  這天也一樣,在我寫題庫時鐘聲就響了起來,擔任館員的老師喊著「要關門嘍」驅趕學生。我的答案才對到一半,因此不太甘願。我尋思著「到補習班的自習室繼續對答案吧」的同時走出圖書館,來到出入口才發現外頭正在下雨。
  由於氣象預報說是陰天,我並沒有帶傘出門,這下子事與願違了。我一瞬間心想,在前往補習班途中的超商買把傘好了,不過隨即想起教室裡的置物櫃擺了一把折疊傘,於是決定過去拿。
  我爬上中央階梯來到三年級教室所在的二樓走廊,朝三班的教室走去。鄰近放學時間的校內已杳無人煙,但或許是每間教室都把文化祭要用的物品擺在走廊上,感覺莫名熱鬧。疑似要用在話劇裡的木製紀念碑、菜單與招牌,以及成堆遮光布和布偶裝組合,甚至也有班級把桌椅統統搬到教室外頭,難道是明天早上要晨練嗎?
  穿過染滿文化祭氣息的走廊彎過轉角,馬上就看到三班的教室。我忽地注意到教室前有道人影。略長的黑髮、目光銳利的上吊眼、駝著背把雙手插在口袋裡──這個男學生的樣貌我非常熟悉。
  是藤二。
  當我打算呼喊他的時候,藤二用食指抵著嘴唇,再指著教室裡。裡頭似乎還有人在,藤二是在偷看。他揚起下巴示意,我便壓低腳步聲靠近教室,把臉湊近拉門窺探著內部。
  我看見一名女學生正在動手做裁縫。才想說又是一道似曾相似的背影,結果發現是奏音。也是啦,這個班上會讓藤二有興趣偷看的人,頂多只有奏音。她好像在縫製音樂劇的服裝。她居然做到這麼晚嗎?同時我也心想,為什麼她一個人在做呢?沒記錯的話,服裝組應該有六個人才對。
  奏音開始收拾東西,看來是完工了。
  我望向藤二,於是他又抬了抬下巴,這次的舉動感覺像是在說「跟我來」,我便點點頭,安安靜靜地離開教室。
  
  「其他人八成先回家了。」
  離開出入口後,藤二喃喃道。
  外頭下著小雨,我把傘打開來往藤二那邊撐過去,卻被他拒絕而推了回來。細小的雨滴毫不留情地逐漸淋濕藤二。
  「大家都有事情要辦?」
  「怎麼可能?用用你的腦袋吧。」
  藤二一臉無趣地笑道。
  「他們是把工作推給奏音,回家去了啦。」
  「這……」
  不可能吧?這是因為,你這隻不令她受到欺負的老虎,就是為此存在的啊。
  不過回想起來,近來藤二和奏音突然變得完全不說話了。自從夏天過後一直是這樣。奏音是狐假虎威的狐狸,一旦老虎從身邊離去,她就只是一隻弱小的狐狸,恰好讓人把麻煩的差事硬塞給她。
  「她的雙手超笨拙的,我光是稍微看一下,就見到她的手指被針扎了好幾次。明明把事情丟著回家就好,反正她對文化祭也沒有多了不起的感情。」
  藤二踢飛腳邊的小石子。甩著雨珠滾進水窪裡的石頭,使其漾起波紋,就像是藤二之於三班一樣。
  「奏音才不會把事情丟下呢。她和某人不一樣。」
  「我也沒那樣好嗎?」
  「你打從一開始就拒絕參與文化祭啦。」
  「就算我在也不能怎麼樣啊。而且我和大多數人都沒有講過話。」
  「這是你該努力的地方不是嗎?」
  「我就免了啦。」
  說出這句話的藤二,感覺疲憊不堪。
  ──我就免了啦。
  聽來真是悲傷。
  言外之意似乎是在抱怨,自己已經放棄了很多事情。
  藤二的情感率直,卻不願意吐露真心。我一次也沒能夠察覺他想做什麼,又或是希望我們做些什麼。
  「你都沒和奏音講話對吧。」
  藤二瞪著我說道。
  「你沒資格說我。」
  我回嘴。藤二應該也一樣,沒什麼和奏音說上話才對。
  「我無所謂,畢竟我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可是,阿宏你不一樣。你是在惺惺作態個什麼勁?」
  「我才沒有。」
  「要是你好好跟奏音交談、陪在她身邊,她也不會遇到這種事。」
  我頓時一把火都上來了。
  這句話你真的沒有資格說。
  唯有你毫無立場,藤二。
  這是你的職責吧?你要當一隻老虎保護奏音啊。為啥我非得連這個任務都要概括承受不可?我可沒有濫好人到這種地步。
  「我才要說你,幹嘛不跟奏音講話?」
  我停下腳步,狠狠瞪視藤二。
  雨勢愈來愈強勁,稍稍走在前面的藤二已經全身濕透,裡頭的T恤隔著制服襯衫透了出來。兩手插在口袋裡並駝著背的藤二,轉過頭來望向我。只見他的雙眼蒙上一層陰霾,彷彿視若無睹。這小子總是這樣,不願意正視眼前的人。
  「你懂不懂啊,藤二?如果你不向奏音攀談的話,那些畏懼你而不再戲弄她的傢伙就不受牽制啦。奏音將暴露在他們的惡意底下。的確,她沒有辦法依賴你一輩子,可是最起碼在高中生活期間,由你來保護她也無妨吧?你知道自己成為了她的屏障吧?既然如此──」
  「那並非我的責任。」
  藤二忽地抬起視線。
  他原本朦朧不清的雙眼瞬間變得澄澈,陰雨綿綿而不可能出現的藍天,看似映照在藤二的眼裡。
  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初次正面見到藤二的眼睛。儘管略微上揚,他的雙眼卻像奏音一樣大,黑眼珠又明顯,好像睜得老大的貓眼。
  「那不然是誰的責任?」
  「阿宏。」
  藤二瞇起眼睛。
  「我也有所自覺,知道自己待在奏音身旁的期間,沒有人能夠對她下手。可是這樣一來,奏音會變得沒有我就不行。高中畢業後我們就要踏上不同的出路,這樣子不成吧?」
  「或許是那樣沒錯,但是──」
  「不行就是不行。」
  藤二搖了搖頭。
  「我無法扛下這種責任,而且只會那樣子保護人。再說,『保護她』這個念頭本身,也許根本是一種傲慢。奏音八成有辦法處理自己的事情。我認為,她要比我們所想的還要堅強。」
  「所以你要棄她於不顧嗎?」
  「不是那樣。由你來出手幫助她就好啦,阿宏。」
  「那你要逃避嗎?」
  「我辦不到啊,我和你不一樣。」
  不知為何,藤二笑了。
  他被雨淋濕的臉龐,看起來也像是落淚的表情。我無法想像藤二哭泣的樣子。愛逞強的他,或許會笑著掉淚──我忽地如是想。
  「喂,之前所說的話……」
  藤二突如其來地開口說道。
  之前──光是聽到這句話,我隨即曉得他是指哪個「之前」,耳朵因此發燙。
  那是夏日的其中一天。
  我們三人唯一一次一同出門的日子。
  升空的煙火,以及苦澀的回憶。
  「我當時沒有惡意,真的。」
  儘管藤二如此表示,但回想起那天的事,我的臉依然會燙得像是熊熊燃燒著一般,同時對藤二的強烈怒意,讓我快氣炸了。既然毫無惡意,希望他把想法留在腦中就好,提都別提。如此一來,我們就不會在雨中講這些事情。在教室裡被縫衣針傷到手指的奏音,人也會在這兒才對。
  「可是,我當真那麼認為。」
  「你給我住口。」
  我壓低了嗓音。和平時截然相反,藤二的語氣很溫和,我則是尖銳地低吼。
  「我一直都希望,事情能夠變成那樣就好了。」
  藤二終究沒有從我身上別開視線。即使語氣和緩,目光卻是強而有力。明明照理說是我在瞪他,但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被他瞪視著。
  「事情能夠變成那樣就好了?」
  「我原本期望你們兩個可以交往。」
  我揍了藤二。
  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動手了。
  要躲開我軟綿綿的拳頭理應易如反掌,藤二卻沒有避開。我的拳頭直接招呼在他臉上,把他打到流鼻血。打人的我,手也麻掉了。原來揍人自己也會痛嗎?我現在才知道。
  「我換個說法。」
  藤二擦掉鼻血。
  「我一直期盼你們兩個可以交往。」
  現在進行式,表示他如今也如此盼望。
  這是為何?
  「為什麼啊?如果情況演變成那樣,我們三個人就很難再待在一塊兒了吧。你覺得我和奏音很煩人嗎?還是討厭我們?是的話就講清楚啊。就算我和奏音沒有交往,如果你希望我們別管你的話,我們也會照辦的。」
  「才不是那樣。」
  他的鼻血流個不停。縱使被雨水沖刷,劃過嘴唇的鮮紅血痕依然源源不絕地流淌。從旁經過的路人,皆帶著狐疑的目光望向正面相對的我們。
  我才想說傘不見了,原來是掉在後頭,看來是我揮拳的時候拋下的。因此我也漸漸變成了一隻落湯雞。
  「我是覺得可以放心把奏音交給你。我認為你會採用有別於我的方式保護她,支持她自己挺身奮戰。」
  藤二有如連珠砲似地接二連三說道。
  就他而言,還真是相當拚命。
  平常講話總是那麼慵懶、若無其事地放人鴿子、感覺絲毫不把別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藤二──
  正竭盡全力地述說。
  「……簡單說,就是你想要有個替身是吧?代替你保護奏音。」
  我低聲說道。既像是確認,又好似挖苦。
  「不是替身啦,你才是主角。」
  藤二再次擦拭鼻子。抹掉的血跡,隨即被雨水沖掉。
  「……這樣子你可以接受嗎?」
  我抬起頭望向藤二。
  「什麼東西?」
  「我在問你能否接受。」
  他應該明白我的話中之意。
  我一直都這麼覺得,先前也一度確認過。儘管藤二否認,但我不那麼認為。這個念頭,如今反倒變得更加強烈。
  藤二一定喜歡奏音,非常喜歡。
  「之前我也說過了吧?」
  藤二忽地從我身上別開目光,仰望天空。
  「我對奏音沒興趣啦。」
  少騙人了──我簡短地拋下這句話。
  
  *
  
  文化祭當天放晴了。
  我們三班將利用視聽教室上演音樂劇《愛麗絲夢遊仙境》。公演是一天兩場,在兩天的活動中共計四場。負責道具和服裝的成員,屆時會在後台或櫃台從事幕後工作。
  第一天第一場公演是由奏音站櫃台,藤二則理所當然般地不在現場。我在這場公演無事可做,想說在校內閒晃,結果被佐伯逮到了。
  「神谷同學,我們一起逛吧。我和所有朋友的自由時間都搭不上,這段期間孤零零的啊。」
  「喔……是可以啦。」
  敲定後,我們倆一道離開了視聽教室。
  我沒有特別想逛的地方,因此陪著佐伯到處觀賞他朋友籌備的項目,有戲劇、鬼屋、咖啡廳、占卜攤、展示品、樂團……諸如此類。真虧他有這麼多地方要逛。他露面之處多半有熟人在,無論是同儕或後進,不分男女,佐伯皆親暱地與他們交談。
  「真虧你……」
  佐伯在手工藝社的販售區,買了一頂一年級時同班的女同學所做的帽子。見狀,我不禁脫口講出真心話。
  「咦?你剛有說話嗎?」
  「呃……我覺得傻眼。」
  「咦?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的人面也太廣了。你到底認識多少人啊?」
  「咦?這樣很普通吧。頂多只有曾經同班過的同學和社團夥伴而已啊。」
  「不普通,一點也不。」
  我打死都不認同。這算哪門子的普通?
  「神谷同學,你沒有什麼其實很想逛的地方嗎?」
  「我又沒加入社團。」
  「像是一、二年級時的朋友之類的。」
  「沒有熟到會親密交談。」
  「哎呀,你真的沒朋友呢。好好笑。」
  佐伯毫不避諱地咯咯發笑。不過這是事實,我也無法反駁。
  「既然如此,井崎同學和皇同學更是你的摯友了。」
  唐突地聽到藤二和奏音的名字,我顯而易見地產生了動搖。
  摯友?
  我們算是摯友嗎?
  「不過,只結交情誼深厚的朋友,也有點帥氣耶。」
  「才不是那樣。」
  我沒好氣地喃喃說道。
  並非如此。
  我只是隨波逐流罷了。不過是奏音邀我上補習班,之後在情勢所趨之下待在一起。我們到處遊玩,聊了許多事……這些當真全都是順水推舟而已嗎?事到如今,我已不清楚當中是否有自身意志存在。
  「第二天你和皇同學都沒有排班,可以一起逛嘛。」
  佐伯這番話似曾聽聞。裡頭沒提到井崎,已經是標準狀態了。
  「天曉得,我又沒約她。」
  「那你就約啊。」
  佐伯的語氣罕見地強硬。
  「他們是獨來獨往的你珍貴的朋友吧。這種時候不約,更待何時?」
  就道理來說或許是這樣沒錯,對於理所當然般擁有朋友的人而言。可是奏音對我來說,與其說朋友,更像是……況且,我們倆對文化祭都興趣缺缺。如果是結伴同遊會很開心的對象倒還無妨,但照我們眼下的關係來看,必定只會感到尷尬而已。
  最起碼要是藤二在就好了……不過現在的藤二,一定會想讓我們兩個獨處。不,不僅限於目前吧。那小子之所以會不斷臨時失約,搞不好是……
  「你會不會想太多啦?事情有這麼困難嗎?」
  聽佐伯這麼講,我回以一個含糊的苦笑。我確實考慮太多了。但我認為,狀況不好處理也是事實。
  
  第二場公演我要負責幕後工作,因此下午去了視聽教室。我得把道具搬進搬出,或是協助操作照明及音響。
  《愛麗絲夢遊仙境》就如劇名所述,是以奇幻仙境為舞台,因此舞台裝置頗具規模,奏音煞費苦心縫製的服裝也是。高中生等級的文化祭難以完美重現作品中的舞台,所以真要說的話,服裝撥了比較多預算,不過醞釀氣氛的關鍵裝置還是由道具組製作。
  奏音也以服裝組的身分來到後台。這齣劇會讓演員扮演複數角色,導致演員們頻繁更換服裝,她就是來幫忙的。不僅道具組及服裝組在,演員也很多,結果讓後台變得相當擁擠,有著滿滿的人和物品。在教室練習時沒注意到的細節,我們根據當天第一場公演後的反省,訂立了道具與服裝要放在固定位置的規矩。這個措施會將大道具盡量擺在靠近舞台兩側之處以便於搬運,小道具則是避免丟失。
  然而,公演才剛開始,立刻發生了問題。其中一名登場人物──帽子先生應該要戴的帽子,未能就定位。
  帽子先生這個角色正如其名,因此沒戴帽子會顯得很奇怪。這個綁定角色的標誌實在強烈過頭,一旦沒有帽子,觀眾會不曉得這是什麼人物。
  「最後碰到帽子的人是誰?」
  後台頓時發生大騷動。音樂劇穩定地進行著,距離帽子先生登場的場面剩不到多少時間。最糟的狀況下會讓演員不戴帽子登場,不過這場公演就會給觀眾留下負面印象。或許也因為這是三年級學生最後一次的文化祭,不願讓回憶變成那樣的同學們,皆睜大了眼睛尋找帽子。
  我也沒有看到帽子的印象。服裝組用心製作的大禮帽,設計相當華麗,遠眺也會很醒目,因此立刻可以知道後台沒有它的蹤影。扮演帽子先生一角的同學,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搔抓著短髮。我漠然心想,那副模樣要自稱是帽子先生確實很牽強。
  「不是皇同學嗎?」
  突然間有個女生出聲說道。
  「飾品在第一場公演的時候掉了,是皇同學拿去修補的吧?」
  後台的視線集中在一個方向上。奏音杏眼圓睜地佇立在原地。
  「我修好啦,然後放在教室了。」
  奏音以細若蚊蚋的嗓音答道。
  「誰去教室看看!」
  飾演帽子先生的同學正想拔腿而出,但被「你怎麼能過去啊」一句話阻止了。一名服裝組的女生由後台衝出去。
  「把東西從教室拿來是服裝組的工作吧?是誰負責運送帽子的?」
  「我不記得了……沒印象看過。」
  「妳的意思是已經不在教室了?」
  「大概吧。」
  「皇同學,妳把它擺在教室的哪裡?」
  「老地方,後面置物櫃的上頭。」
  「妳真的放在那裡嗎?」
  「我想是的……」
  「妳不確定會害我們很傷腦筋耶。」
  氣氛逐漸往奇妙的方向流動,責備的眼神正朝奏音看去。
  「教室裡頭沒有。」
  回來的女生報告。後台瀰漫著一股失落的氣氛,感覺責難奏音的氛圍就要變得更濃重了。
  「……我去找。」
  「等一下。」
  我瞬間阻止欲跑出後台的奏音。若是她此時獨自衝出去,事情就會變成是奏音的錯。既然她說東西確實就定位了,我想應該不會是謊言。
  儘管如此帽子也不在教室,那就是有人拿走了。我不清楚對方的目的和盤算,不過要找出來很困難。
  「有辦法做個替代品嗎?」
  奏音瞪圓了雙眼。後台的所有人八成也都一樣。
  「現在做?」
  「佐伯,你剛在手工藝社買的帽子。」
  我望向和我一道走進後台的佐伯,於是他敲了一下手。
  「喔,那個……就在教室裡,可是那像帽子先生會戴的嗎?」
  「它的形狀很像大禮帽啊,只要加點有帽子先生風格的裝飾就行了。」
  「……搞不好蒙混得過去?」
  「把那個拿過來!」有人對佐伯下令。「了解!」佐伯從後台疾奔而出。好不容易找到補救的可能性,後台再次躁動起來。
  「有沒有剩下什麼服裝的材料呢?」
  我詢問奏音,於是她像是猛然驚覺似地直點頭。
  「有很多……像是碎布塊、鈕釦,還有繡章之類的。」
  「用那些東西做得出來嗎?」
  「……我很笨拙,可能沒辦法做得那麼好。」
  「只要看起來不像一般的帽子便行了。乾脆弄得怪裡怪氣吧。」
  「──喂,神谷同學,這姑且是我朋友的作品喔。」
  回來的佐伯嘴上這麼說,還是把帽子遞給奏音。奏音一度看向我的臉龐,並堅定地點了個頭,之後拿起裁縫道具。
  
  帽子先生戴了一頂相當怪模怪樣的大禮帽登場。從他出場的瞬間,觀眾就已經忍不住發笑。酒店小姐有個叫蓬蓬頭的髮型,跟那個很接近,堆滿了布料、蕾絲、緞帶這些材料的帽子已不見原樣,八成沒有人會料到那是在手工藝社購買的手製品。
  舞台平安無事地落幕了。原本的帽子到最後都沒有找著,明天之後也得繼續使用這頂即席打造的古怪大禮帽。或許這樣也好。當我見到公演後飾演帽子先生的同學對奏音道謝時,心想要是她能藉此稍微融入班上一些就好了。
  撤離視聽教室後,我眺望著那頂被帶回教室的帽子。不知不覺間,奏音出現在我身旁,同樣露出奇怪的表情瞪視著帽子。
  「做得挺不賴的嘛。」
  聽我這麼說,奏音掛著五味雜陳的神情笑了。
  「我的笨拙之處,活用在好的地方了。」
  「觀眾也很喜歡呢。」
  「明明是帽子先生,戴著不尋常的帽子卻比較受歡迎,感覺好奇怪。」
  「因為《愛麗絲夢遊仙境》大致上是個怪怪的故事啊。」
  「嗯,也許吧。」
  奏音拿起帽子翻過來,手工藝社那頂做為基底的帽子,內側便一覽無遺。
  「這原本是拿來販售的商品對吧?」
  「是手工藝社的。」
  「這樣好嗎?感覺對佐伯同學很不好意思。」
  「不要緊,公演結束後再把裝飾統統拆掉就好了。」
  「可是,我在人家特地製作的帽子上縫滿了一大堆東西。假使我沒有把真品弄丟的話,就不用做這種事了。」
  「又不是妳搞丟的。」
  奏音露出一個含糊的笑容,大概是在強顏歡笑。
  「謝謝你喔,阿宏。」
  奏音把帽子放回去,如此說道。
  「你救了我。」
  「沒到那個地步啦。」
  「沒那回事,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
  奏音轉頭望向我,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映照在她偌大的眼眸裡。和她四目相交,我就覺得必須要講點什麼才行。感覺她的視線中乘載了許多訊息。儘管我連其中一個都無法解讀,還是產生了非得回應的念頭。
  「……我說啊,奏音。」
  話說到一半,我察覺到自己打算講些什麼了。
  我腦中想著明天文化祭的事。我和奏音都要協助上午公演的幕後工作,不過下午是自由時間。佐伯那番話在腦中重新響起,藤二的話語也隱約可聞,我還想到了遭到拒絕會有多麼悲慘。
  「不,沒什麼。」
  我氣餒了。
  結論和先前相同。不,我腦中某處理解到,那多半並非她的期望。她一定已經做出結論,而此事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奏音偏過頭去,並未深入追問。
  不久後傳來首日活動閉幕的廣播,於是學生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校舍。
  結果藤二直到最後都沒有現身。
  文化祭的第一天,就此劃下句點。
  
  
  


  現在5
  
  
  從煙火大會回家的路上,我並未和奏音交談。我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奏音對我來說是個總有一天會消逝的故人。我想說若是她順利達成願望後消失了也無妨,不會投注大量感情在她身上,所以才對她很冷淡。面對曾經死過一次、八成終將消失不見的某個人,投入感情實在愚蠢透頂。
  然而,不知何時我已經放感情下去了。
  我接受了她存在一事。這會是錯誤的根源嗎?我果然該忽視她的存在嗎?是否不該詢問她的心願呢?
  和奏音共度的時光不過短短數日,僅僅如此她就在我心目中留下濃濃的影子。和那時如出一轍,既鮮明強烈又輕盈靈動地躍入我的記憶當中。令我想起那些不願回憶的日子,挖出我不堪回首的記憶。
  那時候,我喜歡皇奏音。
  沒錯,我戀愛了。我喜歡她的程度,甚至到了其他事物都毫無價值的地步。這名少女並非特別漂亮,個性也沒有好得令人讚嘆,不過會以凜然澄澈的大眼睛看著人說話。就連我這種人的雙眼,她也願意直視。她會筆直地凝望別人。對於先前無緣被人正視的我,光是如此她的存在便極其貴重。
  我並沒有事到如今依然多愁善感地惦記著她。即使如此,她確實是我特別的人。這點在今天的煙火底下獲得證明了。
  面對默不作聲的我,奏音也不發一語。我們在擁擠的電車內被人潮擠到彼此的肌膚緊貼著,行為舉止卻又彷彿對方不存在。奏音冰涼的皮膚莫名真實,讓我強烈意識到她便在這裡,但我硬是將那份觸感逼到腦袋一角。我嘗試過一心一意地將奏音的存在從心中抹去,可是這幾年來我已經徹底認清,事情並不會那麼順利。
  隔天醒來時,我並沒有躺在床上,而是趴在桌上直接睡著了。眼前扔著幾罐喝光的便宜酒瓶,看來是回家後喝了一場悶酒。目光過於短淺的思考,讓我自己都覺得厭煩。
  奏音有好好裹著毛毯睡覺,靜靜地發出規律的呼吸聲。我輕輕地站起身以免吵醒她,而後隨便披了件上衣走出家門。
  夏天的早晨會很奇妙地令人覺得涼爽。明明氣溫是春天比較低,是日夜溫差讓人有這種感受嗎?柏油路的溫度在夜晚時分降下來,當我走在上頭並踢著小石子時,感覺腦袋也稍微冷卻下來。
  ──不要一聲不響地消失不見啊。
  即使如此,我的內心依然殘存著動搖,確實在責怪自己「幹嘛那樣講」。我不該說出那種話,連提都不該提。話語一旦講出口,便會擁有力量。不要消失不見──內心的想法會變成事實。
  我已經承認那份心意,為時已晚了。
  那麼,我該如何是好?
  奏音帶有某種目的回到這個世界。我一直認為,只要目標達成,她就會消失。既然如此,倘若她未能完成心願,是否會持續滯留在世上?如此一來,我便能像現在一樣,和她一塊兒活下去嗎……
  這種事情不可能被允許。
  我腦中很清楚,內心卻在動搖。無聊的思緒令我迷惑。
  我搖搖晃晃地漫步走向車站,並買了車票,搭上正好開進月台的電車,靠在車門上望向窗外。電車發車後,搖曳的景色便由前往後飛馳而去。街景在朝陽照耀下燦爛生輝,染上了橘紅色。奏音這時是否起床了呢?看到我不在,她會有什麼想法?假如那天死的人是我,和目前的奏音立場相反,她會來找我嗎?
  我一方面希望她來找我,一方面又不想被找到。現在自己這張沒出息的臉不願讓人瞧見,我沒有臉見她。就是因為這樣想,結果我才會在奏音醒來前大搖大擺地逃出來。迄今我一直草率對待人家,當成她壓根兒不重要,事到如今我有什麼臉叫她別消失?都是因為我忍不住說出口,才會尷尬到極點。
  只是,奏音肯定不會介意。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無論被放鴿子多少次,她都不會受挫。這和寬容有著些許差異,不過有點相似。她擁有許多這樣的東西。
  電車往西邊開去。我漠然理解到,它正朝向何處去。手上的車票,是當地車站所能買到最貴的一張。明知道它會載我到什麼地方,我卻一次也沒去過。
  太陽逐漸升起,世界迎來了早晨。城鎮醒轉後,搭電車的人也愈來愈多。也許是因為暑假的關係,有很多小孩子。見到少年們揣著捕蟲網和飼養箱的身影,我追溯著記憶,回想自己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當我把睡意從迷茫不清的腦袋裡趕跑的時候,電車已抵達了終點站,於是我緩緩走下月台。
  
  這個鎮上有座相當大間的醫院。
  這是一個擁有許多大自然景色、顯得綠意盎然的城鎮。它似乎也很靠近海邊,風帶有些許潮水的氣味。蔚藍的天空一望無際,潔白的飛機雲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我走下車站月台的瞬間,就好像被丟到盛夏之中,遭到蟬鳴聲包圍。明明時間還是上午,日照卻相當強烈,我看見一排螞蟻走在被曬得火燙的水泥地上。
  鎮上的大型醫院是一所知名的大學醫院,離車站大約步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坐在車上也能清楚看見其廣大的腹地。我回想起雪白的建築物在陽光照射下,變得更是光輝璀璨的景色。
  我在剪票口佇足不前。
  我是來幹嘛的呢?
  隻身一人跑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是想確認些什麼,又或是意圖回憶起來嗎?
  此處有著我的傷痛。這裡是我逃走的地方。儘管一次也沒來過,我卻是從此地逃走的。我逃到那棟破爛公寓之中的狹小房間裡,足不出戶。我把自己從故鄉還有往昔切割出來,沉浸在自個兒製造出的疏離感和虛無的愉悅裡,每當憎恨起世界便會灌酒買醉。即使如此,在我依然想和世界建立聯繫而拚命掙扎著所活過來的路上,不知何故奏音再度和我巧遇,這次讓我從本應閉門不出的家中逃了出來。
  我就只有逃避的本事。
  無論什麼事,我都不擅長正面應對。
  我僵立在剪票口前,無法往前踏出一步。目前的我,沒有向前邁進的勇氣。
  我吁了一口氣。
  汗水從臉頰滑下,沿著下頷化成水珠,滴到地上。
  「你不過去嗎?」
  我驚訝到幾乎要跳起來,轉頭望向後方。身穿制服的奏音就站在眼前。她是什麼時候在這裡的?不,她究竟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是尾隨著我嗎?我都沒注意到?從邏輯上來想應該是這樣沒錯,但不知為何,我有一種她是藉由神奇的力量,剛剛才從家裡傳送過來的感覺。
  「你不要叫人家別消失,卻自己不見啦。」
  奏音掛著奇妙的表情笑道。這是她打從以前就不時展露的蹩腳諂笑。不曉得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她就會笑。那副神情八成和我的笑容極為相似。
  「你不過去嗎?」
  奏音再次問道,於是我搖頭回應。
  「妳知道前方有著什麼嗎?」
  「嗯,大致明白。」
  「為什麼?」
  「因為某人很好懂呀。躲避得很明顯。」
  奏音收起了強顏歡笑。
  躲避?
  沒錯,我是在躲避。避開這個地方,以及沉眠於此的他。
  「那個呀,我的時限差不多要到了。」
  我死命盯著奏音的臉龐。
  時限?她在說什麼?
  奏音把手向前伸,高舉在陽光之下,好讓我能看清楚。
  雖然她的手看似普通,不過定睛一瞧會發現它略顯透明。
  她快消失了。
  奏音快要消逝而去了。
  打從一開始就有期限。不論怎麼掙扎,她都無法永遠待在這個世上。我早就隱隱約約地察覺到,但是……
  面對頓失話語的我,奏音吞吞吐吐地說:
  「阿宏一定──」
  講到一半,她隨即搖搖頭,把話吞回去。
  「不,沒什麼。」
  這個舉止我很熟悉。
  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
  自從她來到這裡,我已看過許多次。
  我自認為很清楚她為何不把話說出口。我認為她是在逃避,想避而不談。她是在兜圈子,巧妙地閃避這件事。
  不過……喔,原來是這樣嗎?
  我發現自己錯了。
  在兜圈子的人並非奏音,而是我。一直在繞遠路、避而不談的人是我。因為我刻意迴避,奏音才不提。
  她多半是在等待。
  等我不再顧左右而言他,回到正軌上。
  或許她是為了打發那段閒暇時光,才會把我耍得團團轉。
  自那天起,我一直耽擱在半路上。
  我不願面對,而是選擇逃避。因為面對會相當難受,所以我已經放棄了。我知道這麼做非常冷酷,卻無法不躲開來。那個地方除了悲傷以外別無他物。我認為自己傷心夠了,不願繼續陷入悲情中,才會選擇逃亡。背對著所有一切,將那天封鎖在過去的彼端。
  假如只有我一個人,或許這樣也無妨。
  然而,現在這個地方有奏音在。
  她為何會回到這個世上,我心知肚明。奏音是來見他的。奏音希望將我引領到他那裡去。
  我們兩個一定都沒辦法單獨去見他。不過,若是現在的話……
  「……我知道了,奏音。」
  我筆直望向她說:
  「我們去見神谷宏吧。」
  
  
  


  過去5
  
  
  隔天的天氣稍微變差了些,厚重的灰色雲層遮蔽天空。在感覺隨時要鬧起脾氣來的天色下,文化祭第二天揭幕了。我拖著累積了疲勞的遲鈍身軀來到學校後,為了準備第一場公演,直直前往視聽教室走去。
  腦袋之所以會朦朧不清,是因為疲憊的關係嗎?做著自己不習慣的事,就是會勞心傷神。我實在不適合和同學通力合作。大道具負責人和演員相比,明明勞動程度連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光是擠在狹小的後台,我的精神就逐漸耗損著。
  第一場公演平安無事地落幕後,我終於卸下工作。這下子我就無須再奉陪班上的活動。我思索著該如何打發剩餘時間,回到教室後便渾身無力地趴在桌上。
  文化祭昨天已經逛夠了,乾脆就這麼睡到閉幕典禮吧?教室並沒有特別拿來用在活動上,因此我待在教室裡不會妨礙到其他人才是。今天我和佐伯的自由時間並未重疊,所以也不會被他拉著到處跑。我既未和任何人有約,也沒有想看的表演。
  趴著往側面看去,只見窗外是一整片深灰色的天空。我聽見熱音社在戶外舞台演奏著鬧哄哄的音樂,像是要吹散即將到來的雨勢。之所以聽不懂歌詞,是由於震耳欲聾的音量之故,又或是主唱咬字有問題呢?我茫茫然地如此思考時,前方的位子傳來有人坐下的氣息。
  「你想就這麼睡下去對吧?」
  我倏地抬起頭來。
  教室裡的所有人都身穿紅色班服,唯有一名做制服打扮的人物坐在我面前。
  是藤二。
  「……你來了啊。」
  我以蘊藏著驚訝和厭惡的嗓音說道。事到如今,這小子哪來的臉大大方方地走進教室?
  「我是來閒逛的。」
  藤二絲毫不介意教室裡八成都注視著他的目光,咧嘴說道。
  「起碼在最後幫點忙如何?」
  「開玩笑,沒有我辦得到的事啊。不說那個,我們去逛文化祭吧。你來帶路。」
  我瞪大雙眼。
  「原來你對文化祭有興趣喔?」
  「沒有的話我就不會來啦。」
  「不,既然如此,你打從一開始就該提供各種協助啊。」
  「我對那種事情興趣缺缺。」
  難道他當真是來閒逛的?藤二散發出的感覺,已經是普通的客人了。
  「奏音呢?我們三人一起逛吧。」
  我皺起了眉頭。
  自從夏天那件事以來,藤二並未積極和我們接觸,甚至反倒是在閃躲。不曉得到底吹什麼風,讓他起了和我們一塊兒逛文化祭的念頭。歸根究柢,這小子對我們三人一道出遊本身就不怎麼感興趣,因此他的發言非常矛盾。這便是那個「彌補行為」嗎?
  「幹嘛?」
  藤二似乎發現我對他投以懷疑的目光,只見他瞇細了眼睛。
  「沒有,我想說你主動邀約實在很稀奇,感覺都要下雪了。」
  「雨的話現在倒是在下啦。」
  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窗外開始下雨了。厚重的雲層終於釋放出雨滴。
  「奏音人在哪兒啊?」
  在藤二不斷詢問之下,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回答。
  「……大概是在物理教室。」
  方才我見到她有事找老師而離去的模樣。
  「你去叫她啦。」
  「我去?」
  「我現在被班導發現,事情會很麻煩啊。」
  這倒也是,畢竟他從頭到尾都沒幫忙進行文化祭的準備嘛。雖說不會影響到成績,但班導不會放任這種對班級活動超消極的學生吧。
  藤二由口袋裡拿出手機把玩,看來是在等我去找奏音來。在情勢所逼之下我站了起來,為了去叫奏音而離開位子。
  我離開教室在走廊左轉,而後爬上中央階梯。穿過四樓走廊後,往東棟角落走去。我在物理教室映入眼簾之處停下來,因為奏音正從正前方走來。
  「咦?阿宏。」
  奏音瞪圓了眼睛。
  「你也有事找老師嗎?」
  「不,我是在找妳……」
  我不禁據實以告,隨後不知所云起來。
  「找我?」
  我頷首回覆。
  「你有什麼事嗎?」
  「……藤二來了。」
  我的話語中帶了點不悅,儘管如此奏音的表情確實開朗了起來。討厭的感覺令我的內心嘎吱作響,發出有如剝除木板一般的聲音。
  「我還以為他鐵定不會來呢。」
  「我也這麼認為。」
  「他人在教室嗎?」
  「嗯,好像是剛剛才到校的。然後,他問我們要不要三個人一起逛文化祭。」
  「藤二這麼問?」
  奏音會蹙起眉頭露出這種反應也是理所當然。那才是正常情況。藤二永遠是受人邀約、放人鴿子的一方,就連赴約一事都極其罕見。這樣的他居然主動約人,讓我忍不住覺得,是否當真要下起雪來了。
  「當然,如果妳不願意的話也無妨……我沒那麼……」
  我微妙地暗暗表達自己意興闌珊,不過奏音卻很開心的樣子。起碼在我眼中看似如此。
  「不,既然我們三人能夠久違地逛逛……而且你和我下午都是自由時間呢。」
  「嗯……是沒錯。」
  「這樣呀,藤二來了……」
  這時奏音展露的神情,令我發現一件事。那是隱隱約約存在我腦海中的一個可能性,當下它變成了事實。要承認它實在讓我非常火大,可是考慮到她的立場,這或許是必然的。回顧她至今的行動,全都暗示了這個事實。
  這樣啊,果然如此嗎?
  那是一種複雜的情感。蘊含了形形色色的情緒,有如雨雲一般呈現混濁不堪的灰色。人生為什麼會如此不順遂?我感到焦躁及懊悔,感覺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好,這令我覺得不悅且不快。
  但我依然覺得「果然如此」。因為有這種念頭才得以接受。沒錯,我接受了這個狀況。當然,精神受到相當程度的耗損──因此我才覺得,挖苦那小子幾句也會被原諒吧。
  然而,當我和奏音結伴回到教室後,卻四處找不著藤二的身影。我望著自己的座位以及前後的空位,啞然無語。
  「你們在找井崎同學嗎?」
  人在附近的女同學開口。
  「嗯,他剛剛應該還在這兒才對。」
  「他說什麼有急事,已經回去了喔。」
  回去了?現在才說有急事?
  我打從心底感到錯愕。他究竟想重演歷史幾次才滿意?明明是自己開口邀約,愛失約也該有個限度。我也差不多該和他絕交了吧──在為此感到憤慨的同時,我心中某處卻也覺得「果然會這樣」,死心斷念地認為「反正藤二就是這樣的人嘛」。已經全都無所謂了,那種人自個兒橫死街頭吧。
  可是,奏音不一樣。
  一聽到藤二回去的消息,她便拔腿疾奔,有如一陣旋風般衝出教室,在走廊上狂奔。我連忙跟在她的後頭。奏音活用了嬌小的體格,在人聲鼎沸的校舍走廊穿梭著,轉眼間便抵達中央階梯,兩階兩階地跑下樓,也不在出入口換掉室內鞋便直接往校舍外頭飛奔,筆直地衝向校門。
  「藤二!」
  奏音在藤二即將離開學校腹地時趕上,追到他了。藤二瞪大眼睛回過頭來,望著奏音與我。他八成沒料到會被追上吧。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奏音一開口便揪起藤二的領口,不住猛力搖晃。
  「是你說要三個人一塊兒逛逛的吧?為什麼要自顧自地回去!」
  藤二不發一語,雙眼望著我而非奏音。他的眼神在說「你快想想辦法啊」。別開玩笑了。唯有現在,無論發生什麼狀況,我都站在奏音那邊。我很清楚你的意圖和心意,但那些事我才不管。那關我屁事。你的所作所為正是如此,根本壓根兒沒有考慮奏音的心情。你以為,她總是帶著什麼樣的念頭邀約你的?如今又是抱著何種感受,穿著室內鞋拚死跑過來的?
  「有我在會很礙事吧?」
  藤二俯視著奏音。
  「你們兩個去逛不就好了嗎?反正你們感情很好啊。」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你為何要把自己排除在外!」
  奏音尖聲逼問,使得周遭人群都好奇地看過來。就旁人眼中來看,大概像是感情糾紛吧。誰管你們,擅自去想像吧。
  「我也覺得你該適可而止,藤二。」
  我靜靜地出言責備。
  「有些事情是不該做的。你以為自己像這樣消失無蹤,我和奏音還能老老實實地享受文化祭嗎?」
  藤二看向我的雙眼。我心想,幹嘛露出那種眼神啊?他的目光看似泫然欲泣。藤二一定不會在人前哭泣落淚,可是如今看起來淚腺卻即將潰堤。既然要擺出那副德性,幹嘛要做出這種事呢?
  現在還不遲,快道歉,然後和我們一塊兒逛文化祭。
  「……我──」
  藤二吞吞吐吐地開口。在此說出的話語,將會帶有重大意義,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再開口啊──我如此瞪視他。
  結果,藤二維持忍住淚水的眼神,掛著硬逼自己發笑的奇怪表情說:
  「我討厭你們兩個。」
  感覺我聽見理智「啪」一聲斷裂的聲音。奏音深深地吸一口氣,接著傾吐而出。
  「我不理你了!笨蛋!」
  之後她轉過身子,頭也不回、一心一意地往校舍方向飛奔而去,我連阻止她的空檔都沒有。雖然我無意攔阻就是了。
  我瞟向藤二。
  「你真的是個大白痴。」
  我打從心底如此認為。從沒看過像你這麼蠢的人。
  
  四處有學生攬客的聲音交錯紛飛,走廊上被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在文化祭的喧囂籠罩下,讓我們體會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不,我們並未發出什麼聲音。噪音的影響也是原因,不過難以啟齒的氛圍更讓我變得寡言。
  我們隨著情勢所趨,兩個人一同逛起了文化祭。和心儀的女孩獨處,內心卻不怎麼雀躍,這是為什麼呢?
  「這是我們最後一場文化祭了呢。」
  奏音忽然打破沉默,鬆一口氣的我便順著她的話題走。
  「是啊……雖然感覺統統都結束了。」
  我和奏音都把班服換成了制服,心態上已經是旁觀者。
  「幕後工作也挺辛苦的。二年級的時候,我不曾那麼努力。」
  「我也是。」
  我們並沒有目的地,只是漫步在舉辦文化祭的校內,或是去偷看人家的教室,或是遠眺莫名其妙的布偶裝,或是上上下下爬著樓梯,就僅是在各處巡遊。
  籠罩全身的倦怠感,有一天會化為美好的回憶嗎?對我而言,文化祭並非強烈賭上青春的活動。即使文化祭的記憶對於當真卯足全力的學生們會閃耀無比,但之於我或許只會是疲憊的化石也說不定。
  儘管如此,我認為自己某天必定會回想起今天的事。在文化祭第二天下午,和奏音一同漫步的事。
  「我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高三的事。」
  奏音突如其來地開口,讓我心跳漏了一拍。她是否也在思索著類似的事情呢?
  「限定在高三?」
  「嗯,許多狀況都很特別。一、二年級時固然也發生很多事,可是沒有三年級這麼波瀾壯闊。」
  她之所以會面帶苦笑,是因為我也包含在「許多狀況」當中嗎?
  「明明今年春天會向你攀談,只不過是湊巧而已。」
  「咦,是我害的嗎?」
  「對,就是你害的。」
  奏音面帶微笑地如此表示。
  「自從有你在一塊兒,藤二和我都變了。」
  我搖了搖頭。
  「那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強悍到會給其他人帶來影響。」
  「沒這回事。從藤二開始直呼你的名字以來,他就不再打架了。你有注意到嗎?」
  「看得出來嗎?」
  「對呀,因為他不怎麼會受傷了嘛。」
  奏音正經八百地說道。
  「再說,如果沒有你,藤二那天鐵定不會來煙火大會。」
  我不禁縮起身子。
  我以為不聊那天的事是我們之間的默契,還想說事情已經當成沒發生過了。藉由絕口不提,勉強維持關係不致破裂。
  「那只是碰巧吧?畢竟他很任性啊。」
  「不,是託了你的福。唯有這件事是確切無疑的。因為無論我再怎麼約藤二,一、二年級的時候他都不肯來看煙火呀。」
  「……臨時毀約?」
  「照慣例嘍。」
  奏音傷腦筋地笑著。
  由於奏音說她口渴了,我們一度走出校舍,去便利商店買飲料喝。我在稍微從學校往下走、最近的那間7-11,買了平時不會選購的運動飲料牛飲,感覺好像稍稍活了過來。或許我出乎意料地陷入脫水症狀也說不定。
  離開便利商店後,雨勢比來時更為強勁,於是我慌慌張張地打開塑膠傘。雨珠不斷在傘面上彈開後滾落。氣象預報說雨會下到傍晚,不過看天色感覺還會再下一段時間。晚一步走出超商的奏音仰望天空,同樣撐起雨傘。
  「藤二呀,不喜歡我呢。」
  她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使得我的腦袋一陣暈眩。不管是藤二或奏音,都很不擅長與人相處啊。
  「妳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他很常放我鴿子不是嗎?一定是討厭和我獨處。」
  「就算有我在,他也依然會失約啊。」
  「那也是在躲我。藤二一直在避著我,像剛才也一樣。」
  這或許有一番道理。藤二八成在刻意躲避和奏音單獨相處的狀況。但若要問理由是否如奏音所想,我認為不是。
  「妳覺得藤二討厭妳嗎?」
  「他大概不喜歡我吧。」
  「……真遲鈍。」
  「咦?什麼?」
  我的輕聲低喃被喧囂給吞沒,導致奏音似乎沒聽見。但縱使聽到了,她也不會承認吧。她在奇怪的地方對自己很沒信心。
  「……所以呀,假設──只是假設喔。」
  奏音格外強調這點,側眼看向我。
  「我會想說,假如你喜歡我的話,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我險些把運動飲料噴出來。
  目光游移了好一陣子,我才望向奏音那邊。她仍看著我,那雙大大的眼眸映照出一臉不像樣的我。
  要講一句「我並不喜歡妳」來蒙混過去很容易,我卻錯失這唯一的機會。
  「什麼原因……」
  「因為我根本毫無優點嘛。」
  「不不不不。」
  反射性地出言否定後,我便找不到話語接續下去。回過頭來想想,我是喜歡奏音哪一點呢?她固然有些與眾不同,但要說我是否覺得她的獨特之處好,倒也不是。
  「妳有優點啊。」
  「比方說?」
  「比方說……很適合穿簡單的衣服。」
  「這算是在誇獎我嗎?」
  「……抱歉,我不是很會表達。可是,我認為妳是個好人。」
  「嗯哼。」
  奏音帶著略顯逗趣的表情看著我。
  「如果是你的優點,我可以舉出很多喔。」
  「真的假的?我才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咧。」
  「你的頭腦很好、對周遭觀察入微、生性正經卻又不會太過頭、配合度意外地高,還有不會害怕藤二。」
  奏音屈著指頭,口若懸河地列舉出我毫無印象的事情。
  「不過最重要的果然還是那個吧,表情很老實。」
  「這不算優點吧……是說,我有那麼常把想法寫在臉上嗎?」
  「有喔,很多事情都顯而易見。因為你很正直,我想說應該不會撒謊吧。」
  奏音換上一個微妙的羞赧神情。
  「我立刻就明白:『哎呀,你是真心喜歡我呢。』」
  感覺我羞到臉龐都快噴出火來了。
  想拔腿逃跑的念頭從全身上下滿溢而出,視線無意義地上下左右飄移不定。我心想,「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這句話真是妙極了。現在,倘若我眼前有個沒關上的人孔蓋,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看,你又展露在臉上了。你的表情就像是世界末日一樣。」
  「嗯,我現在有點想死……」
  「這可不行,我要你長命百歲。」
  「為什麼?」
  「因為你是藤二貴重的朋友呀。多半會是一輩子的朋友。」
  「呃,我要和那種人來往一輩子喔?」
  「沒錯沒錯,你就陪他一生一世吧。」
  雖然奏音面帶微笑,表情卻有些僵硬,臉頰好像還紅紅的。一想到她可能也是在蒙混遮羞,我的心情就輕鬆了點。
  我們並肩撐著兩把塑膠傘,在回學校半路上的石階抬頭望向天空好一會兒,發現雲朵忽然在半途中斷。雨雲一瞬間出現縫隙,光線有如梯子般直射而下。這幅景色相當夢幻。被雨淋濕的城鎮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讓我霎時有種世界被純白光芒給籠罩的感覺。不斷落下的雨水反射著亮光,彷彿是下著光粒子。
  「好漂亮。」
  奏音低聲喃喃道。
  「我討厭下雨,不喜歡濕答答的,可是雨水很美呢,透明又閃亮亮的。」
  噯,你知道嗎──奏音臉上浮現惡作劇般的笑容。
  「那種光線叫『天使之梯』喔。」
  「妳真的很懂一些無聊的小事耶……」
  「你要說我博學多聞。」
  奏音笑著爬上數階樓梯。
  在天使之梯的逆光照耀下,那張笑靨顯得璀璨耀眼。
  彷彿奏音本人散發出光芒似地熠熠生輝,確實很美。柴郡貓在紅色班服上竊笑著,音樂劇裡的歌曲忽地在我腦中迴響。直到最後我都搞不太清楚歌詞的意思,如今卻隱約覺得那首歌令人舒暢。
  「奏音。」
  我仰望她。
  像是要把那張包覆在光芒中的笑容烙印在眼底一般。
  「我喜歡妳。」
  奏音並未別開目光,而是目不轉睛地俯視我。她的眼睛真大。儘管她長得不是特別漂亮,卻讓人印象深刻。好美的眼眸。那張白皙的臉龐,如今看似帶了點潮紅。奏音背對著陽光,緩緩頷首回應。
  「謝謝你。可是,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
  並非逞強之類的,這時我能夠老老實實地接受這番話。
  這種事情我老早就曉得了。
  即使理智不明白,心中也有所感覺。
  我一直都很清楚,妳不會對我感興趣。
  「嗯,我知道。」
  我微笑以告。我想這再怎麼說也都是強顏歡笑,但我覺得應該要笑才對。
  「只是,我想說清楚講明白。」
  奏音的臉色變得有點想哭。
  「你別露出那種表情啦。」
  她說。
  「我現在是什麼模樣來著?」
  「你去照鏡子,我沒辦法說出口。」
  如是說的奏音語帶顫抖,還忍不住掉淚。
  「為什麼是妳在哭啊?」
  想哭的人是我耶。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
  奏音像是兔子似地紅著鼻頭和雙眼,眼淚撲簌簌地潸然滑落。我搞不太懂為何她在哭。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她是在替我流下照理說應該是我流的淚水。落在柴郡貓上頭的斗大淚珠直接落在T恤表面,這下子像是貓兒在哭泣一般,好似笑中帶淚。
  忽然間,光線變強了。
  我發現有輛重量級卡車正在靠近石階上的彎道。那道光來自於車頭燈。
  但是,狀況怪怪的。
  ──太近了。
  下一刻,我半是慘叫地大喊。
  「奏音!危險!」
  尖銳的喇叭聲震耳欲聾。
  有兩件事物映入了眼中。
  一件是撞破護欄、折彎了交通廣角鏡,同時朝著石階猛衝而來的卡車前保險桿。
  另一件是奏音的背影。
  我伸出的手差點要搆到她的背。視野轉瞬間被光芒籠罩,隨後天旋地轉。我所見到的是黑色、黑色、黑黑黑、黑黑黑黑黑黑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紅白──眼前一暗。
  
  
  


  現在6
  
  
  神谷宏的病房在西址大樓的七樓。
  由於地點是ICU(加護病房),需要在事前取得醫院和家屬許可,於是由我聯繫。我曾經當面見過阿宏的雙親一次,他們還記得我。儘管事出突然,他們依舊二話不說地答應。光是如此,就令我有點控制不住眼淚。
  我原本想像ICU會是個更安靜的地方,雖然並不吵,不過護理師和醫師來來去去的走廊充滿了人的氣息和聲音。我原先的印象是更為雪白、到處都有消毒藥水的味道,可是這兒的外觀卻有點像學校走廊。亞麻地板的顏色和高中走廊相同。
  奏音靜靜地走在我前面。我看得出來她的雙肩僵硬,想必也是在緊張吧。臉色更糟糕的人八成是我,怪異的汗水從方才就沿著臉頰流下。雖然醫院裡似乎是有點熱,但鐵定不是溫度的關係。
  「……就是這裡。」
  奏音停下腳步,我則是倒抽一口氣。
  神谷宏。
  一個熟悉的名字。
  在簾子隔開的室內另一頭,躺著一名少年。這個橫躺在床上的細瘦男生,身上連接著許多機械。唯有冷冰冰的心跳脈衝訊號聲,顯示他尚在人世。儘管如此,他卻沒有意識。他已經維持這副模樣將近三年了。
  那是一場發生在雨中的交通事故。打滑的卡車衝向人行道旁的石階,將兩名走在路上的高中生捲入其中後撞進住宅區。女孩當場死亡,男孩則是勉強撿回一命,意識卻飄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那名少女正站在我身旁。
  「阿宏好像瘦了耶。」
  奏音面露悲傷笑容俯視著阿宏,而後輕輕握起他纖細的手。
  「我回來啦。因為你成天睡昏頭呀。」
  我不發一語地低頭看向阿宏。三年不見的朋友並未睜開眼睛,也沒有出聲怒罵我是個傻蛋。對我而言,阿宏也是三年前就與世長辭的人。
  我把阿宏當成和奏音一塊兒歸西了。那場意外使我失去兩名朋友。就算跟我說他還活著,之於我也與死了沒兩樣。因此,我一次都沒有來探望過他,持續在逃避。我一直認為,他不會再次醒過來。這是因為,阿宏已經不在這裡。無論我做了多少蠢事,他也不會責備我。縱使和這具與屍體無異的身軀正面相對,也只是徒增痛苦罷了。
  「我想──」
  奏音吞吞吐吐地說著。
  話講到一半,而後像是習慣似地一瞬間停頓,然而,這次她把話講下去了。
  「阿宏他一定在等你。」
  她一直想和我討論阿宏的事,每有機會就會提起他的名字。可是她曉得我在躲阿宏,所以才會把話收回去吧。
  「是這樣嗎?」
  我終於開了口,發出不帶感情的聲音。
  「是呀。」
  奏音堅決地予以肯定。
  「他一直都在等你。」
  並堅定地補充道。
  我俯視阿宏,瞧向他的臉。我憶起在緊閉的眼皮後方,那雙眼眸的光芒。阿宏這個少年擁有一雙不可思議的眼睛,感覺好像老是在凝望遠方而非眼前,但對周遭人們的情緒很敏感,而且感受性強烈,總是顧慮著別人,延緩自己的事情。他也可以說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去握他的手。」
  奏音說。我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去碰阿宏的手。他的手並不如我所想的冰冷,有著不明顯但確切無疑的溫暖以及脈動。這些跡象,主張著他還尚在人間。
  「拜託你等阿宏了。」
  奏音看向我。
  「當阿宏醒來的時候,你要確實待在他身邊。」
  「……那小子會希望我等他嗎?」
  「會呀。」
  「是這樣嗎?」
  「沒錯。」
  奏音頷首回應。
  我緊握阿宏的手。這隻手不會回握,卻擁有無庸置疑的微弱溫度。這令我感到相當懷念,這次終於忍不住落淚。
  「你給我回來啊,阿宏。」
  眼淚先是從右眼,再由左眼汩汩流出。
  感覺我許久不曾哭泣了。
  自從阿宏和奏音消失的那天起便枯竭的淚水,如今終於湧現。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個不停,奏音則是一直輕撫著我的背。她溫暖的手也令我懷念不已,使得我的淚水好一陣子都未能止歇。
  
  *
  
  剛升上高二不久的時候,我曾看過神谷宏。當時我還不曉得他的名字,不過由於印象深刻,因此記得很清楚。
  那時他和一年級的男學生在一塊兒。就我在出入口偷聽到的對話內容,似乎是那個男學生的鞋子不翼而飛。藏鞋子──真是幼稚的惡作劇。阿宏和那名學生明顯是初次見面,並不像認識的樣子,而且時間也晚了,因此在這個當下我就對阿宏產生了興趣。雖說對方看似傷透腦筋,但要向陌生的學弟開口攀談,以近來的高中生來說,這個行動還真是充滿善意。
  阿宏就這麼幫忙找鞋子找了好久。明明半途放棄也無不可,事實上先死心斷念的人是學弟,可是阿宏每次都會拋下一句「再找一下看看吧」而持續尋找。最初是從出入口到校內,後來穿著室外鞋的阿宏也開始到校舍外頭找,最後終於在校門邊尋獲。躲在暗處看著事情始末的我,半傻眼地心想:世上還真有這麼好事的人耶。儘管是同一所高中的學弟,能為當天認識的陌生人如此鞠躬盡瘁,我實在是無法理解。
  阿宏含糊其辭地躲避學弟對他道謝,而後直接回去了。在現今世道,這種人真罕見呢──我清楚記得自己半是錯愕半是佩服地目送他離去。
  
  升上三年級的時候阿宏和我同班,我隨即就發現他是當時的學生。我知道我們同學年但不同班,因此至今沒有交集。不清楚阿宏平時做人處事的我,在升上三年級同班後仔細觀察了他好一陣子。阿宏經常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廝混也未隸屬於任何社團,是個會獨自在教室一角呆呆望著窗外,好似慈祥老人一般的孤狼。
  當時,我抓不準和皇奏音該保持什麼樣的距離。我隱隱約約有自覺到,只要我人在這兒,她就會受到保護。但那樣一來,無論多久她都還是會依賴我。我認為必須要找個更不一樣的人才行。並非像我這樣採取震懾他人的保護方式,而是願意和奏音並肩作戰、為她設身處地的人物。
  看到阿宏,我心想這人應該正好適合吧。我不動聲色地煽動奏音,慫恿她去邀阿宏一起上補習班。實際交談過後,我發現阿宏比想像中卑微一些又文靜,卻意外是個直言不諱的直腸子,同時正如我所料的是個好人。要說濫好人也確實沒錯。或許他和奏音有些相像。
  原本就在避免和奏音兩人獨處的我,之後每次受到他們邀約,便會故意排班打工,不斷臨時失約。我以為一旦他們交往,我就可以功成身退。因此,我會盡可能讓他們單獨相處。如此一來,我就不用再和奏音有瓜葛。
  可是我心底某處,一直在氣這樣的自己。
  這是因為,我無以復加地喜歡皇奏音。
  
  *
  
  離開醫院後,夏天的陽光緊咬而來。夏季確實迎向了高峰。與此同時,也表示夏天的尾聲逐漸接近。夏日的終點已經看得見了。今年夏季就快落幕。
  「謝謝喔,藤二,讓你陪我做這麼多事。」
  奏音回過頭來如此說道,混在寒蟬鳴叫聲中聽來有點落寞,是我的錯覺嗎?
  「不會。那只是在消磨去見阿宏之前的時間吧。」
  我回以一個乖僻的答案。我確實陪她做了很多事,但重要的只有今天的會面,除此之外全都是順便的才對。
  ──雖然我這麼想,奏音卻搖頭否定。
  「不對,看電影和煙火大會我都想和你一塊兒去。從前你瘋狂放我鴿子,讓我累積了不少怨念。」
  「什麼怨念……我明明就有跟你們去看過煙火啊。」
  「三個人和兩個人一起去的意義不同啦。」
  見到她嫣然微笑,我便無言反駁了。
  我倆緩緩走在陽光照耀下的小徑。醫院一點一點地在後方遠去,同時潮水的氣味愈來愈濃。她的制服裙子隨著海風飄揚,感覺裙襬好像也有點透明。
  我們來到海邊,只見有幾個孩子在岸際玩耍。大概是慢慢有水母出沒了,很少人在游泳。海浪靜靜地拍打到沙灘上,遠處可以望見消波塊。
  「我說啊,奏音。」
  我開口詢問心中在意的事。
  「妳不多待在阿宏那邊,這樣好嗎?」
  我們在病房逗留了不過短短十幾分鐘而已。奏音只有在剛開始握了阿宏的手,之後幾乎都是在輕撫我的背。我原本想說,奏音應該有話想跟阿宏講,她卻沒有特別做些什麼。當真只是去見他,然後看看他的模樣罷了。
  「為什麼這麼問?」
  奏音反問,我在窮於回答的同時摸索著話語。
  「因為……妳和阿宏在交往不是嗎?」
  我努力說出難以啟齒的事,奏音卻咯咯笑道:
  「什麼呀,你是這麼以為的喔?」
  「不要笑啦,我在講正經的。」
  「不,我並沒有和阿宏交往。他有向我表白,可是我拒絕了。」
  「為什麼?」
  「因為我有別的心上人。」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我大驚失色。
  和奏音有交集的男生很少。應該說,就我所知只有阿宏而已。是在補習班認識的其他朋友嗎?還是說,只是我們不曉得,其實她一直都有交往對象之類的?
  面對陷入思考漩渦中的我,奏音帶著看透一切的眼神否定掉那些想法。
  「噯,藤二。」
  我初次聽見奏音發出如此甜膩的嗓音。她摩擦著制服下襬說:
  「我喜歡你。」
  我整個人僵住了。
  有股刺痛的麻痺感。
  心臟一瞬間停下來,下一刻以極快的速度鼓動。
  全身每一滴血都狂躁不止,在我體內以驚人的高速竄過血管。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向奏音,只見她筆直的目光就在眼前。
  「你討厭我嗎?我知道你在躲我。你不喜歡和我單獨相處對吧?」
  「這……」
  我窮於答覆。
  我確實在避免和奏音兩人獨處。明明上學時會待在奏音身邊,受她邀約時卻又不理不睬。我很怕自己喜歡上她,害怕自己承認喜歡她。但我也很清楚,抱有這種念頭的當下,早就為時已晚了。
  「……妳以為我討厭妳喔?」
  「我是那麼認為的呀。」
  聽奏音這麼說,我別開了目光。
  「我並不討厭妳。」
  「真的?那你幹嘛躲我?」
  我嘆了口氣。為何事到如今,我還得跟她講這些話不可?
  「我覺得自己不配待在妳身邊。我這個人既粗野又野蠻,還很急性子,而妳則是溫馴、聰明又溫柔,所有一切都和我恰好相反。我想說,妳會對我感到幻滅。」
  「我才不會因為那樣就幻滅呢。」
  奏音笑道。
  但我笑不出來。
  我從未和她一起笑過。
  我認為自己和她住在兩個世界。藉由如此告誡自己,當成放棄的理由。不過,其實我只是在逃避罷了。這是因為,我沒有信心堂堂正正地面對這段戀情。
  「你不想讓我失望,是嗎?」
  「……對。」
  「哼,可是你成天放我鴿子,在這方面倒是讓我期待破滅了喔。」
  「妳的意思是我很矛盾嗎?」
  「你總是不肯表露真心。現在也是,我搞不清楚你有什麼念頭或想法。」
  我把別開的視線挪回原位,望向奏音──她的雙眼。
  「知道我的真心話又能怎樣?」
  「想了解心上人的心情,是很自然的事吧?」
  「……妳當真喜歡我這種人嗎?」
  「對呀。」
  「為什麼?」
  「這需要理由嗎?」
  「我無法接受。阿宏他要比我更……」
  「他是他,你是你呀。」
  「我不懂妳的意思。」
  「意思是,你擁有很多只屬於自己的優點。」
  害臊起來的我,再次從奏音身上撇開了眼神。
  過去喜歡的人,正在對我表明好感。
  照理說這是一件美妙的事,我的心頭卻是剪不斷理還亂。
  我曾經喜歡過奏音,卻逃避了這份戀情,不肯直視。我有資格聽她表白並且接受嗎?
  「你在想什麼艱澀的事情對吧?」
  奏音發出笑聲。
  「藤二,你意外地很一板一眼耶。」
  一板一眼──才不是那樣,我整天都在想著怎麼逃跑。如今我也好想當場逃離,逃避面對奏音的心意。我沒有信心能夠正面相對。
  儘管如此,唯有這次我認為自己不能逃。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妳的缺點要多少我都列舉得出來。」
  奏音顯得驚慌失措。
  「你怎麼突然這麼說?」
  「妳的毛病太多了。個性古怪、糾纏不休、會死命盯著人家瞧、個性古怪、明明會讀書腦筋卻偶爾會很遲鈍、有些天然呆、邏輯有點異於常人、運動神經差勁、有摩擦東西的習慣、便服很土氣、毫無女人味,而且個性又古怪。」
  「太多了、太多了!你還說了三次個性古怪!」
  我打斷吵鬧不休的奏音,繼續說下去。
  「尤其沒女人味這點太過致命了。都讀到高三了,能夠聊天的男生就只有我和阿宏是怎樣?那樣子嫁不出去啦。就算嫁掉了,也只會給夫家帶來困擾呢。妳這麼不起眼,妝可以再化得濃一點,也不要老是穿T恤和牛仔褲,要在打扮上多用點心啊。」
  「什麼嘛!阿宏都說簡單的服裝很適合我耶!」
  「關我屁事!我喜歡更時髦的女孩子啦!」
  我嚷嚷回去,於是奏音頓時沉默下來。
  「……這樣看來,我會因為毫無魅力而被甩?」
  「是啊,沒錯,妳就維持一輩子都沒有魅力的狀態被甩掉吧。如此一來,我也就放心了。」
  聽我不屑地說道,奏音猛眨著雙眼。
  「放心?」
  「對啊。真是的,為什麼我得擔心這麼沒有吸引力的女人被其他男人搶走啊?坦白說,其實我也不想讓給阿宏。明明妳既無女人味又樸素還沒有男人緣,整天只會穿T恤和牛仔褲,我卻忍不住想看看妳穿其他衣服的模樣。可是同時也明白,妳八成不適合那些打扮吧。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明白!」
  「……你想講什麼?」
  奏音凝視著我。在她大大的眼眸裡,映照著面紅耳赤的我。有夠難看,真是不忍卒睹。但是……
  「那還用說嗎?」
  我原本打算盡可能擺出一張壞心眼的表情,可是實際上顯露的,八成是我迄今為止最自然的笑容。而後──
  「我喜歡妳。」
  我抱住了奏音。
  即將消失、一度死去,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女孩。我才不管那麼多,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她。我無法克制這份心情。我愛上她了。我重視她的程度已無從蒙混。
  奏音在我的臂彎中扭動著身軀。
  「嚇死我了……」
  「妳啊,現在說出來的話居然是這句喔?」
  「因為人家嚇到了嘛。要抱就先說呀。」
  「這種羞死人的話誰講得出口啊,笨蛋!」
  我放開奏音,撇過頭去。我已經做了挺令人害臊的事,講不講或許都沒什麼太大差異了。
  「這樣呀。」
  奏音像是在細細玩味似地喃喃說道。
  「我們真傻呢。」
  「這種事我知道啦。」
  「如果阿宏得知,一定會笑我們。」
  「他……天曉得,搞不好會要我們感謝他吧。」
  「阿宏才不會那麼愛邀功呢。」
  奏音笑了。聽到她發出吸鼻子的聲音,或許是在哭也說不定。
  「不過,的確是託了阿宏的福。」
  「是啊。」
  我們並非清楚知道他改變了什麼。只是,假如那個春天沒有遇到阿宏,就不會有現在的我們。我會不斷臨時取消奏音的邀約,她也會一直深信自己被我討厭,兩條平行線將永不交會,而我們也不會認知到這便是戀愛。
  有阿宏和奏音所在的夏天,是我掩埋在沙子底下的記憶。我曾以為淨是些苦澀的滋味,實際挖掘出來一看,才發現它令我當時的情感鮮明地復甦,使我凍結的時間逐漸融化。它帶著夏天的氣味、耀眼的陽光,以及燒灼著皮膚的熱氣。
  本應一度止住的淚水又撲簌簌流下。淚珠落在奏音頭上,輕輕彈跳著。
  「……妳可別消失啊。」
  這是第二次了。包含開口述說這句話。儘管我知道並沒有意義。
  「咦?」
  「為什麼我非得再度目送妳離去不可?別開玩笑了。妳也要站在我這個被拋下的立場想一想啊。」
  奏音並未抬起頭來。
  「奏音,妳曾經說自己復活了對吧?既然如此,活下去就好了吧。妳繼續活著待在這裡啦,用不著消失吧。」
  「你還真是強人所難。」
  她的聲音好像要隨風消逝了。
  「你從前不是個會講這種話的人呀。」
  奏音低著頭,悄悄離開我身邊。我仍然看不見她的表情。
  「……謝謝你喔,藤二。」
  海風由大海的方向吹來。奏音那頭長髮,在風兒吹拂之下柔順地飄盪。明明心中在大哭大叫,表面卻很奇妙地風平浪靜,恰好像是沖刷到沙灘上的靜謐波浪。
  「最後能夠確實聽到你親口告知,真是太好了。」
  奏音說著,同時緩緩邁步走向大海。她邊走邊脫下鞋襪,赤腳往岸際走去。
  我以更為緩慢的腳步跟在她後頭。我倆的距離漸漸拉開,奏音的腳已經泡進海中。我想自己鐵定沒辦法到那兒去。
  「妳無論如何都要離去嗎?」
  我輕聲詢問,奏音便轉過頭來。她把手交扣在身後,踢著腳邊的水並露出微笑。她的臉頰上確實有一道淚痕。
  「我會重生的。」
  她帶著略微顫抖的嗓音如是說。
  「這次我一定會變成夜光藻。」
  記得她先前提過想投胎成為夜光藻,是嗎?這丫頭還是一樣古怪。我根本沒看過夜光藻。那個在岸邊發出藍白色光芒,將海洋末端染成藍色的奇妙浮游生物。
  儘管未曾見過,但我認為那想必十分美麗。
  妳會消失,而後轉世成散發出碧藍光輝的夜光藻。
  那麼,當下我該說的話,就不是「別消失」吧。
  「……哪天阿宏醒來的話,我們會一起去見妳。」
  我好不容易講出這句話後,奏音點了點頭。
  她轉過身子踏進海裡,往近海的方向走去。好似為了擺脫迷惘,也像是避免自己回頭。
  我昂首閉上雙眼,以免眼淚不聽話地落下。
  海風輕撫而過的眼皮內側,是一整片夜晚的海洋。
  海浪靜靜打在昏暗的沙灘上。
  發出藍白色光芒的岸際。
  沿著海岸線,有如藍色LED般閃耀的眾多星星。
  那些光芒的數量無從計算,但我心中毫無根據地堅信著。
  
  縱使妳投胎變成了夜光藻──
  我也一定會找到妳。
  
  
  
  


  終章
  
  
  一睜開眼,我便看到門的形狀。
  一扇門孤零零地矗立在夜晚靜謐的海邊。那扇白色的門扉,彷彿哆啦A夢的任意門,獨自杵在這個沒有房子和牆壁的地方。
  我理解到這是一場夢,一旦打開那扇門就會醒過來。門的另一頭是現實世界。只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連碰都沒有碰過門扉。
  寧靜的海邊四下無人,僅有波浪和風聲靜靜地迴響。無論過了多久都不會迎來早晨的漆黑夜空中,無數星星閃耀著。我坐在門前,一直等待有人從另一端,打開這扇被月光照耀的雪白門扉。
  我打不開它。
  感覺碰觸的瞬間,它便會消失不見。
  我偶爾會聽見有人從門扉後呼喚。我不曉得聲音的主人是誰,但那一定是在叫我。這種時候我便會輕輕伸出手,試圖去碰門把。可是一旦這麼做,聲音就會遠去,讓我覺得自己果然打不開它,伸長的手因此失去力氣。
  我就待在這個地方過了好久。不,我不確定時間長短。儘管有種待了許久的感覺,但搞不好是剛剛才來的,又或是在這兒待了數十年。這裡的時間感覺相當模糊,星星和月亮都一動不動。明明有風,雲朵卻不會飄來。海浪運來的只有浪潮聲。這個地方僅有門扉、我以及寂靜共存著。
  也許試著離開海邊,到別的地方去就好。陸地在我背後綿延不絕,或許前方有著其他門扉或不同的世界。
  即使如此,我還是未採取行動。我一直坐在原地,簡直像是屁股被縫在地上,連站起身都無法如願。我只能維持這樣,在此處不斷眺望著門扉。
  
  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
  某一次,我聽見有人喊著:
  ──你給我回來啊,阿宏。
  這道非常懷念的聲音我很熟悉,卻是初次在夢中聽聞。我忽地站起身子,原以為站不起來的身體輕飄飄地浮起,回過神來我就站在門扉前方了。我將手伸向門把,在幾乎要碰觸到的時候,驟然停下。
  「你不過去嗎?」
  背後傳來說話聲,我緩緩轉過頭去。
  在這個照理來說空無一人的世界裡,不知為何有一名少女站在那兒。那是我極為熟悉的人物。她把玩著制服下襬,靜靜望著我。那頭好似融化了深夜黑暗的一頭長髮,隨著和緩的海風輕盈飄盪。她赤腳踩踏著沙子,發出細微聲響。
  「我不能過去。」
  我回答。
  「萬一我碰觸它,門肯定會消失。」
  我這麼覺得,完全沒有道理可言。
  「那只是你自個兒如此認定罷了。」
  她說。
  那張受到星星和月亮光芒照射的白皙臉龐上,浮現微笑。她是個還殘留稚嫩印象的少女,如今看起來卻很奇妙地帶有成熟的感覺。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在隱隱約約察覺到理由的同時,開口問道。
  「我死掉了。」
  她不卑不亢地答覆。
  喔,果然是這樣嗎?
  那麼,這裡就不是什麼夢中,而是死後的世界嗎?我和她都成了屍體,這扇門通往的地方會是地獄嗎?
  「前面是你應當回去的世界。」
  她像是讀了我的心,指著白色門扉說。
  現在我聽不見門後有聲音,也不會去開門。
  「應當回去的世界?」
  聽我反問,她點了點頭。
  「你並沒有死,所以能從那扇門回去。」
  我還沒死?感覺這種事情壓根兒不重要。
  「那扇門只能從另一頭開啟。」
  我說。沒錯,不管怎樣,門根本從內打不開。
  「不對,它只能從這邊打開。」
  她說出截然相反的話語。不知為何,聽她這麼說,令我覺得搞不好真是如此。我並不曉得答案,只是自己這麼斷定罷了。
  「我這種人就算回去,也沒人在等我啦。」
  我面露自輕自賤的笑容,她則是不改微笑。
  「那麼,這道聲音是?」
  她再度指著門說。我朝向門扉豎耳傾聽……結果什麼也聽不見。
  「我沒聽到聲音啊。」
  「你只是沒在聽而已。」
  她緩緩走過來,和我並肩而立。
  「你聽,又在叫了。」
  似乎有道聲音傳進她耳中,可是我聽不到。無論我怎麼仔細聆聽,都聽不見方才的呼喚。
  「有人在等你喔。」
  我低頭俯視身旁的少女。
  「但我不想留下妳離去。」
  沒錯。
  我一直以來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八成是這個。
  我知道她身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還有她應該無法鑽過這扇門一事,因此才會逗留在這裡。因為我不願意拋下她一個人。
  少女淺淺一笑,往後退一步。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我也沒有留在這兒的打算。」
  我歪頭感到不解。她把手交扣在背後,又退一步。
  「我要重新投胎了。」
  語畢,她輕巧地跳向後方,在沙子上靜靜著地。
  「投胎成什麼?」
  聽我反問,她淘氣地一笑。
  「這個嘛,是祕密。等你回去另一頭之後,你再問他吧。」
  他。
  這時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就在門的後方。
  有人在呼喊我。
  這個聲音很熟悉。
  令人懷念。
  是我所知的那小子。
  「好啦,你回去吧,阿宏。」
  我面對著門的方向被她用力推了一把,於是向前踉蹌幾步。
  沙灘上留下我清晰的足跡。我以雙手碰觸門扉,它並沒有消失。
  回頭一看,她已經不見了。
  相反的是碧波蕩漾的蔚藍海水閃耀生輝。
  有一群夜光藻由岸邊蔓延至近海,把海面染成一片湛藍,簡直如同藍色極光浮在大海表面。
  ──你要活下去,阿宏。
  她的嗓音再次傳來。
  感覺好像又被她推了一把。
  「……喔。」
  我開口答覆,而後碰觸門把。
  ──阿宏。
  有人在叫我,語氣堅定地喊著。
  我就像是受到引導一般,緩緩地打開門。
  
  
  


  後記
  
  
  感覺夏天這個季節距離死亡很接近。也許是因為盂蘭盆節的關係,又或是終戰紀念日的緣故。這麼說來,相當於初夏的五月,據說是一年當中最多人自殺的時候。說到夏季會讓人有藍色的印象,也有研究指出,「死亡」會釋放出藍色的光芒。根據葬儀社表示,實際上較多人往生的季節是冬天,不過包含我在內,應該有不少人隱約感受到夏季有死亡的氣息。
  相反地,夏天也擁有非常正向、開朗的一面。像是甲子園、全國高中綜合體育大賽、海邊和煙火、向日葵與牽牛花、藍天及積雨雲……這是一年之中日照最強、最溫暖、最明亮的季節,同時是汗水與淚水、青春和戀情、強韌的生命之季節。
  感覺我有頗長一段時間,都被這種一體兩面的性質給束縛著。
  執筆時我並未特別注意,但重新看過這次完成的原稿,我感覺這個故事就一體兩面的意義上「很有夏天的味道」。或許讀到最後的讀者朋友,會同意我這番意見也說不定。
  故事正文始自高中時期因車禍亡故的少女在三年後的世界復活。這是一部由過去曾是普通朋友的男生,和三年前理應過世的女孩子邂逅(或說是重逢)而揭開序幕的青春戀愛小說。
  
  二○一八年 十月 天澤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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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全部評論 18

10000
小白555 平民
工作辛苦工作辛苦工作辛苦工作辛苦工作辛苦

4 年前 0 回復

爱新觉罗·溥浩 子爵
天泽夏月的小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虽然带点玻璃渣

4 年前 0 回復

zxzxa698 王爵
感謝錄入
作者每次都來促銷胃藥

4 年前 0 回復

太阳之光 平民
感觉挺不错的

4 年前 0 回復

stdm 公爵
看到一半就猜到了,日本人真的好喜欢这种叙诡-_-||

4 年前 0 回復

nutzjg 平民
谢谢十分感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4 年前 0 回復

oux2009 勳爵
' 爱丽丝天下第一 发表于 2020-2-4 22:02 又是个胃药文,这作者专门写这个的啊。 《直至七月的人生已到尽头》 '


卖 药 郎 中

4 年前 0 回復

oux2009 勳爵
这个标题与简介,妈耶,感觉是剧烈胃疼向作品

4 年前 0 回復

ddaassoo 侯爵
这种单本的小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种独有的味道。有时候真上头

4 年前 0 回復

archmaster 公爵
这个作者的文章都是这样的凄美、又悲伤,中间双视角确实不错,一开始我也没搞清,只是隐隐感到女主喜欢的应该是井崎,怎么死后来找的是神谷且重温电影和烟花,后来谜底揭露才明白双视线主角不同,构思巧妙。

4 年前 0 回復

euwin 伯爵
我到结局六才发现原来我看错主角了
神谷派
才不要井崎做主角(误
没想到两个都是BE qaq

4 年前 1 回復

NeIGhT_eZEL 伯爵
這本很不錯呢
看到中段時,現在與過去的交替我開始有點不對勁, 還特地看回前面看看我有沒有搞錯了神谷跟井崎
好不容易整理完思緒, 結果後面真的把兩個人反轉寫啊~

4 年前 0 回復

爱丽丝天下第一 王爵
又是个胃药文,这作者专门写这个的啊。

《直至七月的人生已到尽头》
《八月的尾声,宛如世界末日。》
《然后,没有你的九月来临了》
《致 十年后的你》

4 年前 0 回復

墨天寒 子爵
感觉这部可能不错,马克一下,回头配上奶茶和饼干的来“享用”。

4 年前 0 回復

k57876253 皇帝
好细腻的恋爱文

4 年前 0 回復

a1356758977 伯爵
胃疼的小说!!感谢翻译!!

4 年前 0 回復

cgfjhf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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