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月達平]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3[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8-12-15 04:28 编辑


  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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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長月達平
  插畫:大塚真一郎
  譯者:黃盈琪
  圖源:真妹控
  錄入:kid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天使動漫:www.tsd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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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每次死掉重來,事情發展都與記憶中的不同。在「聖域」──第四次回到這裡的昴,遇見了理應不存在的「嫉妒魔女」。
  聚落被影子吞食,被應該是敵人的嘉飛爾所救,終於了解到「聖域」被稱做實驗場的真相。──然後,在白色末日降臨的世界裡,魔人嘲笑昴的覺悟。
  希望被背叛,對真相感到絕望,即便如此仍舊不放棄未來的昴為了再見魔女一面而前往墳墓。在那兒,昴被迫面對「不該存在的未來」──
  「──已經站不起來了嗎,昴?」
  超人氣網路小說,由期待與背叛構築的第十二集。──聽啊,被自己拋棄的世界的聲音。


  作者簡介
  長月達平
  1987年3月生。網路電子小說投稿網站「小説家になろう」作家,《Re: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為第一本實體化小說。


  畫師簡介
  大塚真一郎
  熊本出身的插畫家,也有繪製以遊戲為主的小說插畫。代表作有《CONCEPTION》、《召喚夜想曲鑄劍物語》等。





  CONTENTS
  第一章 『讓人泫然欲泣的聲音』
  第二章 『置勝算於度外』
  第三章 『STRAIGHT BET』
  第四章 『謊言,騙子,唬爛精』
  第五章 『奧托•思文』
  第六章 『相信的理由』
  第七章 『奎恩之石一個人爬不上去』
  第八章 『情書』
  後記




  第一章 『讓人泫然欲泣的聲音』


  1

  ──在一片充滿花草香氣的綠色草原、有點高的小山丘上,魔女們正在開茶會。

  與會者是魔女──四百年前在世界各地惡名昭彰的六名魔女,還有一名異鄉人──來自異世界的少年。而現在,他們迎接最後一名參加者。
  那個遲到又不請自來的人,讓列席的六名魔女各自展現出不同反應。
  一個一臉寂寞地握緊拳頭,一個怕到縮起身子,一個因倦怠感而闔上眼皮嘆氣,一個享受地吸起口水,另一個天真爛漫地舉起雙手歡喜不已。
  而最後一人的反應是──
  「──跨越多重境界,最後終於踏進夢之城堡了嗎。這個沒禮貌的傢伙。」
  視線和聲音都帶著厭惡之色的魔女艾姬多娜,朝著不祥的「影子」不悅地說。她眼中的憎恨和很明顯討厭對方的態度,都令少年──菜月•昴驚愕。
  方才昴才責備艾姬多娜沒有人類的情感,卻沒想到緊接著就看到她如此激動,這叫人怎能不訝異。
  儘管那毫無一絲正面情感,完全是負面感情亦然。
  「可是,剛剛……」
  ──比起艾姬多娜萌生感情一事,現在有更要優先處理的問題。
  在昴和眾魔女的視線下,「影子」慢慢走上山丘。
  參加茶會的「影子」身穿漆黑連身裙,用黑暗頭紗蓋住容貌。給人的印象是莫名模糊,卻又極具特徵。至少絕對不會把她跟別人搞混。
  曾在過去殺了此地的六名魔女,還差點毀滅世界的最可怕災厄。
  這個「影子」、眼前的她,就是──「嫉妒魔女」。
  「────」
  臉頰因緊張和警戒而僵硬,昴感覺心臟正沉重低鳴。
  掠過腦海的,是被影子吞噬而消失的「聖域」,以及始作俑者的瘋狂與偏執。要是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夢中世界的話──光想就不寒而慄。
  當然,除了「嫉妒」以外,在場還有六名魔女。若是能力都跟「嫉妒」一樣足以被稱作魔女的她們,或許可以對抗「嫉妒」。可是──
  「……為什麼都沒人動啊?」
  面對眼前的光景,昴像喘氣一樣發出疑問。
  面前的「嫉妒」已經抵達山丘上,和其他與會者面對面。彼此的距離僅數公尺,感受到的壓迫感跟在「聖域」的那瞬間有得拼。
  但是,也就這樣而已。「嫉妒」沒有伸出影子,也沒有對其他魔女做出任何反應,就只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而且其他的六名魔女也一樣。
  沒有人發動攻擊。──明明是殺死自己的仇敵「嫉妒」,卻無人出手。
  「──既然妳什麼都沒做,」
  突然,有個人打破沉默走向前。是抱著雙手、挺起豐滿的胸部、可愛的側臉帶著強烈怒意的「憤怒」魔女密涅瓦。
  「代表妳是我所認識的妳囉?我可以相信妳吧?」
  「────」
  密涅瓦毫不膽怯,對著「嫉妒」出聲。對方沒有回應,但這反而讓昴目瞪口呆。這是當然。就昴所知,除了「嫉妒」魔女以外,所有「魔女」當中就只有密涅瓦沒有攻擊人的手段,堪稱最弱的魔女。
  施展的任何暴力都會轉換成治癒力的她,是最不適合戰鬥的人。
  「……可是,怎麼都沒人阻止她?」
  大家應該都對「嫉妒」各有想法才對,甚至連艾姬多娜都對她投以憎恨,然而卻沒有人阻止試圖對話的密涅瓦。
  而面對問話依舊毫無反應的「嫉妒」也一樣。呆立不動的魔女,理都不理密涅瓦。這毫無防備的姿態令昴困惑。
  她們六人使用暴力、魔力、權能挑戰的話,應該可以輕易地解決掉現在的「嫉妒」──
  「──我懂你在期待什麼。就我個人而言也是發自內心舉雙手贊成。只要在這邊讓『那個』消失到連殘渣都不剩的話,纏繞著你的諸多問題都會獲得解決。我說真的。」
  「妳……」
  艾姬多娜面露理解,點頭道。這讓昴覺得噁心厭惡。但若真要說現場有誰會回答昴的疑問,很遺憾的就是「強欲魔女」
  「──。既然如此,可以洗刷陳年舊恨的大好機會就在眼前,妳為何什麼都不做?」
  「很簡單。要是為了排除『那個』而動手,就等於給其他魔女消滅自己的藉口。密涅瓦姑且不論,我在魔女之中可沒有強大到與賽赫麥特和緹豐為敵還能活下去。」
  「什麼……?」
  無法理解她的理論。艾姬多娜的說明讓昴摸不著頭緒。
  「聽不懂妳的話。為什麼妳只是想殺『嫉妒魔女』,就會演變成跟其他魔女為敵?不過就是殺掉自己的仇人。那傢伙不是大家的敵人嗎……」
  「不、不對、喲……?」
  打斷昴的疑問、說話斷斷續續的是「色欲」卡蜜拉。她不理會錯愕的昴,雙眼始終看著在對峙的密涅瓦和「嫉妒」。
  「對、對大家來說,『嫉妒』是仇敵……嗯,這、這點是對的。可、可是,那個孩子……不、不一樣、喔?」
  「在講什麼……『嫉妒』是仇敵這我懂,但不一樣又是?」
  「就是你聽到的那樣嘛~昴嚕呀,是你自己想得太難喔~」
  卡蜜拉講話不得要領,「暴食」達芙妮代為說明,還用嬌滴滴的嗓音媚笑。戴著眼罩的臉朝著昴舔舌頭,像是覺得他的苦惱很美味似的。
  「來到這裡的呢~要看是緹拉緹拉或是『嫉妒』囉~。在知道之前~達芙妮和大家什麼都不能做~。既然是賢人候補,這種程度的事~……」
  「夠了~達芙妮,唉~。那件事先別提,呼~。當事人還不知道呢,唉──」
  「哦~是這樣子呀~?達芙妮太不小心了~」
  達芙妮竊笑的表情不帶惡意,而提醒她的「怠惰」賽赫麥特垂下鑲滿長睫毛的雙目,極度慵懶地嘆氣。
  「──!妳們夠了喔!」
  看著她們了然於心的互動,被撇在一旁的昴慢一拍才發脾氣。
  本來就是在不清不楚的狀況下來到這裡。先是經過絕望的「死亡回歸」,然後是不期然的第二「試煉」,接著得知艾姬多娜的本性,又被接二連三現身的魔女們翻攪心靈,最後甚至還要和「嫉妒魔女」面對面。
  都這樣了,她們的對話還跳過昴。到底是瞧不起人到什麼地步!
  「給我差不多一點!我現在……我現在可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哦──凹好可怕~。生氣了嗎~?生氣的話,會很累喔~?」
  天真無邪的「傲慢」緹豐戳戳自己的臉頰,歪著腦袋看昴。
  「知道嗎~?媽媽他們啊~不會生緹拉的氣喔~。不過會生魔女的氣──。緹豐也是喔~緹豐喜歡緹拉~」
  「緹拉……莎緹拉嗎?不就是『嫉妒魔女』的名字……」
  「說得沒錯。被世人口耳相傳的『嫉妒魔女』莎緹拉,有件事沒有留存在歷史上。那就是莎緹拉有人格障礙。」
  艾姬多娜接在緹豐之後的說明,講得讓昴比較能懂。昴咀嚼話中的內容。
  人格障礙,這個單字讓昴錯愕。該不會──
  「──是雙重人格之類的嗎?也就是說,分成莎緹拉和『嫉妒魔女』這兩個人格?」
  「吸收了不適合的因子,導致精神異常的莎緹拉生出了魔女人格,就先這樣講吧。……雖然對我來說,區別兩者沒有意義就是了。」
  艾姬多娜滿口不服氣,這讓發現新事實的昴難掩驚愕。
  莎緹拉和「嫉妒魔女」是不同人格,過去不曾聽過這件事。這是沒被流傳下來的情報。於此同時,也就能理解為何現在會陷入膠著狀態了。
  因為魔女們也不知道:眼前的魔女究竟是「嫉妒」,還是莎緹拉。
  「就是這樣,因此我不能隨便出手。為了消滅她一個而與其他五人為敵,屆時我連一會兒都撐不住。要是靈魂被消滅,連我也不免一死。」
  「……可是那樣的話,對其他五個人來說,風險也很大不是嗎?妳說過她們的靈魂寄放在妳那,要是妳消失了,她們也會消失啊。」
  「她們早就接受自己已經『死了』。所以說,她們對於用靈魂存活的方式毫無依戀。──假如要扭曲自己才能殘留於世,那寧可死於自己的信念,就算灰飛煙滅也不怕。正因為只能用極具毀滅性的方式活下去,所以才叫做『魔女』。」
  艾姬多娜如此斷言,其他五名魔女無人反駁。
  要認同這種生存方式十分純淨,卻又太過飄渺了,因此昴無法肯定她們的生存樣貌。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貫徹自己內心都不是能稀鬆平常做到的事。
  而且──
  「我知道妳們是這樣的人了。而且也接受……不,還是難以接受,但我能理解。可是這是妳們個人的問題。莎緹……那個魔女不一樣。」
  現在了解眾魔女的立場了,但那終究是被害者的意見,還沒聽過加害者的意見。不過老實說昴很懷疑聽得到嗎。
  「────」
  漆黑影子默不作聲,望著昴和魔女們對話。──不對,她不是在觀察對話。都到了這地步,「嫉妒」看的依舊只有昴。
  「沒有不容分說就攻過來,只有這點跟上次比算是好的。這傢伙來這幹嘛……不對,是想要我幹嘛?這傢伙到底……」
  ──要對我做什麼?要讓菜月•昴在這個世界做什麼?
  「想知道的話,就直接問這孩子呀。」
  「──。」
  打斷聲音中帶著悲壯感的昴,密涅瓦的口氣焦躁不耐。她站在「嫉妒」的旁邊,張大濕潤的藍眼瞪著昴。
  「我不想聽一直重複的藉口。這孩子是為了見你才來到這裡。你就直接問本人……要是辦不到,那就是我們看走眼了!」
  「看走眼……?誰管妳們有沒有看走眼啊!不要擅自估量我!跩個屁啊!我才不理妳們咧……」
  「既然不配合,唉~。那你倒是說說想怎麼辦呀,呼~」
  見昴激動起來,躺在地上的賽赫麥特問。「怠惰」的態度就跟她的別稱一樣,慘白的臉朝向面紅耳赤的昴。
  「我們呢,唉~。就如你所見,處在膠著狀態,呼~。現場的關鍵,唉~。就如字面一樣,由你所掌握,呼~。是好是壞,誰知道呢,唉~」
  賽赫麥特的話,讓昴感受到魔女們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一切全都託付給現場最弱、最愚蠢又最膚淺的菜月•昴。
  「嫉妒」和六名魔女的關係就跟先前說的一樣。五名魔女互相牽制,而「嫉妒」的意識只灌注在昴身上。
  「艾姬多娜,妳應該沒打算把我弄出這裡吧?」
  「丟下這個狀況是沒有意義的。我可是被你拋棄的傷心少女喲。至少讓我看看你在這時會做出什麼選擇吧。要說我的心情,是想看到你殘酷甩掉其他女人的場面才能消氣喔。」
  「妳果然是魔女呢。」
  接受惡質的回答後,昴閉上眼睛,輕吐一口氣。然後下定決心,一步一步地走向渾身是影子的魔女,走到「嫉妒」面前。
  「……決心下得真慢。」
  密涅瓦像在罵他,接著離開「嫉妒」身旁。這樣一來,昴和「嫉妒」之間就沒有其他人。兩人在可以碰到彼此的距離下對峙。
  「────」
  雖然只是拉近幾公尺,但每一步都感受得到懾人感增加。即使像這樣近距離面對面,卻還是看不見被影子頭紗遮住的臉。不是因為影子太濃所以看不見,而是自己的本能選擇了「不看」。
  「每個人,都不會想看自己最醜陋的妄念。」
  「────」
  「假如看不見那張臉,那就是你心靈上的問題。」
  後方傳來能夠解答昴的疑惑、令人感激的答案。忍住想要對此咂嘴的心情──應該說,昴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可以分給艾姬多娜。
  眼前的人是「嫉妒」還是莎緹拉?不管哪個都牢牢地盯著自己不放。視線只要偏離零點一秒,就算發生什麼事都不稀奇──
  「──啊。」
  看著突然伸到眼前的雙手,昴的喉嚨僵住。
  他目光片刻不離,警戒「嫉妒」的一舉一動,然而警戒網卻被輕易突破。不是看不見。他一直都看著她。
  自己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嫉妒」的手動起來,伸過來。
  「妳到底……是什麼?想要我怎樣……?」
  面對伸過來的手,昴厭惡地搖頭。看著她的動作,面對站在眼前的她,昴感受到胸口熱了起來。
  那要是憎恨或嫌惡等負面情感就好了。但卻不是,反而是安心。
  ──菜月•昴的靈魂對眼前的魔女產生「安心感」。
  「──你。」
  「──啊?」
  內心的不協調讓昴大感困惑。因此,慢了一點才回應敲擊耳膜的微弱聲音。連理解也慢了一步。慢一步察覺到那是眼前的「嫉妒」所發出的聲音。
  渾身影子的「嫉妒」將看不見的臉朝向昴,雙手依舊伸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話傳達給昴。
  昴屏息以待。不久,「嫉妒魔女」說。

  「──我一直很愛你。我一直深愛著你。」


  2

  聽到這個愛之告白的瞬間,昴受到貫穿全身的衝擊。這股衝擊該怎麼稱呼才好呢?
  閃電從頭頂竄流到腳尖的錯覺侵襲昴。
  彷彿全身毛孔張開的不寒而慄感,體內奔流的血液全都沸騰翻湧的感覺,心臟狂躍到胸口疼痛,昴邊喘氣邊後退。
  腦袋理解了一件事──不能待在這裡。
  因為待在這裡,呼吸會傳達過來,她的手指能碰觸得到。
  要是不處在理性能壓抑本能的地方,昴會被她的「愛」給淹沒──
  「住手……」
  「我愛你。」
  「別說了……」
  「我愛你,我始終只愛著你。」
  「我都說住口了吧──!!」
  昴大聲拒絕,可是撞擊胸口的火熱心跳卻不肯停止吶喊。
  意識拒絕她,靈魂卻為她安心。兩相矛盾之下,昴燃起心靈與之抗衡。
  不這樣的話,他相信自己的本質真的會被扭曲。
  ──對菜月•昴來說,在這個異世界最初得到的光明就是對愛蜜莉雅的「愛戀」。
  被召喚到異世界、無依無靠的昴陷入一開始的絕境時,是她主動伸出援手。她的存在拯救了昴的心,帶給他莫大的支持。在屢次以「死亡」做為起點的日常生活中,對她的心情是與日俱增,帶給靈魂源源不絕的熱情。
  如今已經無法說讓自己撐到現在的原動力全靠對愛蜜莉雅的情愛了。因為昴在這個世界得到許多、邂逅了許多人,也有眾多心靈相通的對象。
  但是「嫉妒魔女」卻向昴強索能夠匹敵這一切的情感。
  明明跟她之間沒有交談的話語、相觸的體溫、一同度過的時光、重複累積的羈絆,她還是想從自己身上搶奪「愛情」。
  這不叫討人厭,那什麼叫討人厭。
  「妳也好,艾姬多娜也好……都太異常了!這裡……這裡根本就是無法理解的怪人聚集地!我受夠了!我厭倦了!」
  表露拒絕的態度,昴死命地破口大罵。
  連一秒都不想待在「嫉妒」旁邊,不願站在艾姬多娜面前,不肯置身在魔女當中。昴要做的事數都數不完,根本沒空待在這裡。這裡的一切全是多餘的。
  ──全是多餘的。所以想要立刻離開這裡,讓自己好過。
  「我不會借用妳們的幫助!外頭的問題,全都靠我自己來想辦法。──這樣就行了吧!打從一開始,我就該這麼做……」
  「然後呢?又去送死,接著重新來過,留下一堆人為你哭泣?然後對自己說讓他們哭是不得已的犧牲嗎?哇喔~好棒喔,真厲害。」
  聽到昴要切割關係,一臉不開心的密涅瓦鼓掌叫好。昴用充血的雙眼瞪過去,對方卻嗤之以鼻回以:「怎樣?」
  「跟妳又沒關係。妳對『死亡回歸』有什麼好抱怨的?不管是疼痛還是難過還是下場悽慘,全都是我個人的問題吧。我沒理由被妳說三道四。」
  「自己有覺悟承受苦痛,講這話的人還真輕鬆呢。反正不管看的人怎麼想,最血淋淋的事都由自己概括承受,所以可以一直用這藉口來搪塞。」
  「妳說什麼……!?」
  「既然自己是最痛苦的,那旁人就不能說些什麼。因為你最難過嘛……周圍的人當然沒資格發牢騷囉。」
  密涅瓦越講越激動,語氣也隨之強硬。這使得昴沒法不吭聲。
  「妳是想說!我是為了堵住大家的嘴巴,所以陶醉沉淪在悲劇裡嗎!我現在走到的死胡同,也是為了扮演悲劇主角才會走到的路嗎!?」
  「我又沒那樣講。只是覺得做出『自己幫大家受傷就好』這種結論很卑鄙。我不贊同艾姬多娜的鬼胎,也知道那孩子的表達太拐彎抹角……可是我覺得你那扭曲的堅持比魔女還要噁心。」
  「────」
  「我的生存態度是治療被我打到的受傷生命體,這跟你的堅持與其說成對比,不如說是相剋。──這孩子也太可憐了,根本得不到回報。」
  大放厥詞、把想法扔向昴的密涅瓦,最後看向「嫉妒」。
  「嫉妒」在被昴痛罵之後就保持沉默,沒有表達肯定或否定,也對現在的對話沒有反應。昴知道密涅瓦對此似乎感到寂寞,所以眼睛有點濕潤。──但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
  「噁心……?得不到回報……?」
  垂著腦袋的昴肩膀開始顫抖,抖動越來越大。沒多久後,抬起頭來的昴在笑。因為太荒謬了,叫人沒法不笑出來。
  「這是怎樣。說我噁心,妳以為我為什麼會採取這種做法。為什麼我的思考方式會變得像妳說的那樣扭曲?不管是做法還是想法,從我擁有的能力來看是理所當然的吧。──沒錯吧。」
  「────」
  「是妳!害我!變成這樣子的!!」
  昴叫喊,將怒氣全投射給想靠沉默來逃避責任的「嫉妒」。
  接受「死亡回歸」,利用它跨越各種難關。將品嚐過無數次的「死亡」絕望刻在靈魂上,昴一路上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那條傷痕累累的道路,讓菜月•昴走到這種思維上。
  「不管是受傷還是痛苦!全部!由我承受!只要我這樣就能了事,不是好棒棒嗎!不管多艱辛難熬,只要咬牙忍耐……就不會讓任何人跟我一樣受傷!從一開始到最後,受傷的只有我就夠了……這有什麼不對!?」
  「你就是這樣子全都攬在自己身上,什麼都不跟人說……你根本就覺得除了自己以外,沒人能成事吧。」
  「那我什麼都不做,就能改變什麼嗎?那樣不就只有慘不忍睹的未來嗎?──除了我以外還有誰能做!?誰能做到我之前做過的事!!」
  反覆使用「死亡回歸」,重複修正錯誤到最後,才能找到通往完美的路。
  就跟艾姬多娜說的一樣。他可以帶著這份覺悟──但不會聽信只為滿足自身求知欲的魔女的甜美話語──隻身一人,重複挑戰同樣的狀況。
  假如無人受傷的未來,位在昴傷痕累累才能到得了的盡頭的話。
  「沒法理解,受夠了,我剛剛竟然說了這些話。對不起。是啊,對不起喔。雖然這份心情完全不是騙人的,但我是真的很感謝妳。我竟然忘了,真是不知感恩呢。」
  「────」
  「我要感謝妳的就只有一件事。謝謝妳讓我能夠『死亡回歸』。只有這點要感謝妳。沒有這個的話,我完全沒法保護任何一樣重要的東西。從今以後我也還會繼續仰賴這個能力。所以說,只有這件事要感謝妳。」
  自己有覺悟會繼續從失敗中獲取經驗,持續挑戰。逃跑這個選項早已不存在。
  ──從牽起她的手說一起逃跑,卻被她拒絕的那一刻開始。
  沒有逃跑的選項,只能持續奮戰。因為發過誓,她也期待昴辦到。她相信昴不會逃避,會一直奮戰下去。
  昴會當個不斷奮起的男人。不這樣的話,就沒臉面對她。
  「所以說,只有妳給我這個能力這件事,我要感謝妳。多虧如此,像我這種毫無長處的傢伙,也能解決束手無策……」
  「──不要。」
  「的狀況……」
  吐露支配體內的黝黑情感,卻被「嫉妒」的一句話給中止。
  微弱似蚊鳴的呢喃讓昴的熊熊氣焰降火。他臉頰僵硬,邊喘氣邊眨眼。
  她剛剛說什麼?片刻沉默後,「嫉妒」又對昴開口。
  「──不要哭。不要傷心。不要難過。不要一臉悲傷。」
  像在傾訴,又像在祈禱,「嫉妒」如此懇求昴。
  其內容震撼了昴的心靈。那是憤怒,是驚訝,是不明所以的所有情感交雜在一起的產物。
  「妳、妳說……什麼……」
  激動到喉嚨沒法順利出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就只能愕然看著「嫉妒」。
  見昴動搖,「嫉妒」用話語進一步撼動他。
  「所以,愛我。」
  「結、結果還是這個……妳就是這樣,扭曲我的感情到最後就是要我愛妳,妳就只是要這個。我哪有可能……」
  「──不是。」
  昴氣到發抖口吐拒絕,而「嫉妒」頭一次讓對話成立。
  還是看不見表情。可是昴憑靈魂就能感受得到黑暗頭紗後頭的表情──「嫉妒」是用甚麼樣子看著自己。
  「嫉妒」──不,現在是「莎緹拉」,對昴說:
  「──你要更愛自己。」
  ──她一定是用慈愛的表情看著他。
  她說的話雖然進到腦子,但卻花了不少時間才理解。而在意義沁染腦子後,緊接著支配昴的內心的,是無形的情緒波浪。
  「妳在……講什麼。」
  「不要受傷,不要嘆氣。要更珍惜自己。」
  「是妳給了我『死亡回歸』這能力吧。就是這個能力,給予我這麼做才能前進的方法不是嗎!」
  「──我愛你。所以說,你也要愛你自己,保護自己。」
  「要是我用自愛來捨棄原本的方法的話!那我還留下什麼!妳說呀!!」
  大聲拒絕道不盡愛意的莎緹拉,昴手貼胸膛。
  「妳也知道吧!?我根本沒有力量!沒有智慧也沒有技能!也沒有特殊能力!什麼都沒有的我,有的就只有妳給的『死亡回歸』而已!所以我能支付的就只有我這條爛命啊!」
  「不要傷心。」
  「只要我受的傷比其他人多,看的比其他人多,努力奔波好好保護大家的話,那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不會有傷心的回憶!我不求更多了!」
  「不要哭。」
  「我這個人會變怎樣都無所謂吧!?像我這種人就算怎麼了,也沒人會留意吧!?不管我會變得多支離破碎,只要大家能夠平安活到未來,就夠了……!」
  因為昴要是不在最前線持續負傷的話──
  「要是能夠不少任何一個人,迎接明天到來的話,就夠了……」
  ──有可能又會在無法挽回的地方失去某人。
  「……雷姆她,不在了。」
  「────」
  「假如我更聰明、更有能力、沒那麼愛惜自己、更衝鋒陷陣挺身而出的話……就能避免這種事發生了。」
  那時候的失落和絕望,一直束縛著菜月•昴。
  所以昴選擇了不依賴任何人,傷痕累累地孤軍奮戰。假如因為昴拜託、尋求支援會導致他失去某人的話──
  「我必須這樣子相信……必須慶幸至少有這個方法……」
  相信「死亡回歸」是可以解決一切的手段。
  只要能靈活運用,昴就能不失去一切往前邁進。
  他這麼相信,說給自己聽,說服自己受傷有其必要。要是連自己都不能接受這套理論,哪還有辦法再度挑戰絕望。
  「我……!不想像失去雷姆那樣,再失去誰了──!!」
  昴抱頭吶喊,拒絕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回過神來,自己不知何時跪在地上。跪在莎緹拉正前方,像窩在殼裡的蝸牛一樣趴伏在地,否定變得小聲的甜蜜呢喃。
  那是毒。是劇毒。莎緹拉的存在是融化昴頑固內心的甜蜜劇毒。內心的防禦被融化出縫隙,冰冷的絕望就從那兒拉出失去雷姆的那一天的感受。
  「又不是小孩子。」
  有人低聲批評。
  看著搖頭哭喊,又一個人做出結論並死命抓著不放的昴,一名始終保持沉默的魔女喃喃自語。
  「又哭又叫,討厭就鬧脾氣,所有事都一個人抓緊緊……這樣子,簡直──」
  「────」
  「──就像一個孤零零的小孩子。」



  賽赫麥特用憐憫似的聲音評價現在的昴。聽了這句話,沉默不語的魔女們無人否認。因為實在太一語中的了。
  可憐到叫人看不下去。現在的昴就是個弱小的幼童。
  「──凹,你在哭嗎~?」
  昴垂下的腦袋,突然被柔軟的觸感包覆。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裡映照著褐色肌膚,是掌管「傲慢」的女童緹豐。
  女童站在昴旁邊,溫柔地抱住他的頭。然後開口──
  「哭得這麼傷心,好可憐喔。……是誰害你哭的~?」
  憐憫昴的「傲慢」,用紅眼珠瞪著參與茶會的魔女們。她的氣勢讓現場出現些微的緊張感,感覺魔女之間的平衡即將瓦解。
  「是緹拉嗎~?還是芙妮~?是蜜拉~?還是媽媽~?是涅瓦欺負凹……不可能吧~。是多娜又做壞事了吧~?妳是壞人嗎~?」
  「為、為什麼我立刻就被排除在外?我也是可、可能會傷害人的。」
  「對光想像傷人就臉色發白的妳來說太沉重啦。是說為何只有我是用肯定句啊?這方面真想找養妳的親人問個清楚。」
  「看平常的作為來說囉,唉~」
  魔女紛紛回應疑問,緹豐依舊緊盯著她們看。她正拼命找出「害昴哭的壞人」,而且她下達制裁的意志並沒有因為同為魔女而減輕。
  每一名魔女都擁有足以毀滅國家甚至世界的超自然力量。而現在她們齊聚一堂,一部份的人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態,使得這裡的危險程度超乎在火藥庫玩火的地步。
  「傲慢」把少年抱在胸前,要找出害他哭泣、犯罪的人,降下懲罰。
  「憤怒」袒護殺害自己的仇人,為了成全她的想法而努力不懈。
  「怠惰」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要是發生萬一就會立刻慵懶地將之粉碎。
  「暴食」對狀況的變化毫無興趣,徹底放空苦思填飽肚子的方法。
  「色欲」保持事不關己的態度,抱著頭只想保護好自己。
  「強欲」還帶著些微憎恨,雙眼閃耀著好奇心緊盯著現場的局勢變化。
  然後,並非「嫉妒魔女」,應當喚作「莎緹拉」的魔女──
  「──我愛你。是你給了我光芒。是你牽著我的手,帶我認識外面的世界。是你在我孤單發抖的夜晚,一直在我身旁握著我的手。當我形單影隻時,你總是告訴我,我並不孤單。我從你那兒得到了太多。……所以我愛你。因為你給了我一切。」
  她沒打算停止,繼續朝著蹲下的昴傾吐愛意,大談昴根本不記得有做過的事。
  沒印象。根本沒做過。自己從未見過莎緹拉,更沒有和她交談過。她說的都是她的妄想,就跟那個為愛瘋狂的貝特魯吉烏斯一樣。
  理應如此,但「菜月•昴」卻認得。
  「為什麼會這樣……我心中的這個是什麼?這種感情,我不想要。別用無中生有的記憶束縛我……像妳、像妳這種人……我最、最……!」
  最討厭了,只要這樣講就行。
  光討厭還不夠。是憎恨才對。對她懷有恨意、毫無好感。應該告訴她別把自私的愛情強加在自己身上,看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完美的點子,那表情一定很值得一看。
  ──為什麼你忍心對她這樣?
  「──唔。」
  不應有的矛盾相鬥到頂點,昴的思緒化為一片白。接著,昴就「處理」了這份混亂。用前所未有、再清楚不過的方式「處理」。
  「……凹?」
  第一個察覺到變化的是一直抱著昴的緹豐。女童發現懷中的昴忽然全身虛脫而瞪大雙眼,接著立刻發現。
  ──咬斷舌頭的昴,嘴巴淌出大量鮮血。
  「──哦~,那也是一種選擇呢。菜月•昴。」
  這個決斷惹來眾魔女各種反應,其中只有艾姬多娜開心地笑了出來。
  「──咳、噗。」
  這裡是艾姬多娜的夢之城堡。位在這裡的昴的身體並非現實中的肉體。因此,在這邊死掉的話就意味著「精神死去」,自殺之舉是可能導致變成廢人的危險行為。
  明知如此,卻還是想向「死亡」渴求救贖。唯有「死亡」,是昴的希望──
  「你這個大笨蛋──!!」
  一發現昴自殘,密涅瓦氣呼呼地紅著臉往前走,準備用充滿痊癒之力的拳頭揍昴好治癒他。但是,緹豐卻擋在她面前。
  幼小的魔女張開雙手,以整個小小的身體將昴庇護在身後。
  「凹是自己選擇這樣!涅瓦不可以妨礙凹!」
  「管它是傷人傷己自殺他殺,在我面前全都不准發生!誰管你內心有多苦惱!看不見的傷我才不管!但是!相對的!只要是看得見的傷,就算世界毀滅了我也不會放著不管!!」
  一跺腳丘陵就凹陷,密涅瓦的拳頭朝緹豐的臉揍過去。
  拳頭的威力足以和粉碎岩石的砲彈相提並論。可是,力道在直擊到生物的瞬間,就轉換成治癒之力──唯有撞擊力還存留,貫穿接觸到的物體。
  爆炸聲響起,密涅瓦這一拳擊飛身體還沒發育的女童。礙事者被趕跑了,可是受害的不是只有緹豐。
  密涅瓦揮拳的右手宛如玻璃一樣皸裂碎散。因為接觸到「傲慢魔女」的制裁,行為被判定為「惡」才會這樣。
  失去手的痛楚讓密涅瓦張開嘴巴仰天長嘯──
  「──這不算什麼──啦!!」
  傷害不被她放在眼裡。對他人的疼痛異常敏感的「憤怒魔女」把自己的痛楚置之腦後。因此她才不管菜月•昴的選擇,只想貫徹自己的扭曲意志。
  「總而言之!這樣子……!」
  「唉~……下一個擋路的是我喔。」
  下一秒,來自正上方的衝擊將密涅瓦打趴在山丘上。
  她全身陷進地面,在草原上留下人形凹洞,接著抬起頭,朝著面帶慍色躺在地上的賽赫麥特喊:
  「不要妨礙我!賽赫麥特!!」
  「不能讓妳如意,呼~。在心情方面我是站在少年那邊的,唉~。附帶一提我也贊成緹豐,呼~。所以沒理由不妨礙妳,唉~」
  賽赫麥特的敵對宣言,讓密涅瓦氣憤咬唇看向周圍。
  但是,達芙妮和卡蜜拉對她們的爭執保持中立,艾姬多娜就只是個觀測結果的旁觀者。而莎緹拉──
  「啊啊、啊啊啊……」
  看到昴吐出大量鮮血,穿著黑色連身裙的她跪下來,聲音抖不成聲。
  溢出來的血和斷掉的舌頭堵住喉嚨,快被自己的血液溺死的昴在意識角落捕捉到莎緹拉的樣子。
  這樣一來,終於可以解脫了。──這份安心卻在她的哀嘆中煙消霧散。
  「為什麼你沒發現……?在你想要拯救的一切裡,你自己也應該要在的──這麼理所當然的事。」
  為什麼她會這樣一心為昴著想呢?
  在她的妄想裡,昴到底是她多重要的心靈支柱?
  「就跟許多人一樣,命運的死胡同不斷地來到你面前。可是就只有你有顛覆它的可能性……你明明應該是被救的人,為什麼卻自殺?」
  在說什麼呢,她搞錯了吧。
  昴沒有走出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人,能力範圍內的事都做不好,想救的人也救不到,根本就是個半吊子的想法裡。
  不是發誓要改變這樣的自己,了結掉半途而廢的心態嗎?
  明明都下定決心要變得堅強。
  ──在心中,弱小的自己和不想再弱小的自己互相爭吵。
  曾對一名少女立過誓言。對期望昴變成英雄的她發過誓。
  不容動搖。所以才能挑戰「死亡」,渴望「死亡」,迎接「死亡」。
  ──要是她知道了,會高興還是會難過呢?
  ──期望昴成為英雄的她,會怎麼想呢?
  不可以去想。不可以知道。那是很危險的想法。累積至今的一切會瓦解的。
  菜月•昴只要這樣就行了。不要癡心妄想自己是會被他人憐惜的人。
  自己沒有那樣的價值。昴的性命是消耗品,就是要拿來一直用、用到爛,只要這麼做能抵達未來就行了。他就應該是這樣的消耗品。
  總結就是:為了得到有價值的東西,所以消耗掉沒價值的東西。這樣做是再正常不過。每個人不都這樣做、都覺得很理所當然嗎?只是在這一點上,昴消耗的是「生命」罷了。
  那樣就能挽救應該被拯救的、重要的人們無可替代的「生命」。
  只要能做到這點,那昴──
  「你在第二個『試煉』……到底看見了什麼……?」
  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試煉──?
  缺氧和震驚使得腦袋的運轉變得極度緩慢。
  視野終於不再模糊,眼裡的世界變紅,開始閃爍。像是電視的雜訊噪音在腦內作響,朦朧中昴了解到結局將近。
  結局慢慢到來。
  加上這次,是第幾次迎接「死亡」了呢?要數很麻煩,還是算了。
  反正得一直迎接多到懶得數的「死亡」。
  不覺得自己的精神有強韌到可以去記住「死亡」的次數。
  要心如鋼鐵。擁有一顆遇到任何事都不會動搖的鋼鐵之心──
  不消多時,昴的意識緩緩地融入黑暗中──

  「我很期待,兒子。」
  有聲音。
  噪音的後頭,還有雜訊反射的聲響裡頭,傳來非常清晰明瞭的聲音。
  「──路上小心。」
  又聽到了。
  不同人的聲音,可是卻一樣傳到了心底。
  「──本想叫你一聲朋友的。」
  不同的聲音,感受到的想法也不同。
  是壓抑情緒到快不能控制的聲音,可是聽起來卻很舒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麼輕易……昴殿下,您……!」
  又有其他聲音。
  在胸口盤旋的是寂寥,還有類似憧憬、感到歉意的聲音。
  「明知道,你不是『那個人』……可是……」
  聽見了讓人心頭一緊的聲音。
  一聽到這聲音,終於無法忍耐。是泫然欲泣的顫抖聲。不能讓她哭的人。必須守護、想要拯救的人。聲音,聲音,聲音!
  「請展現帥氣的一面,昴。」
  對聲音起反應後,聽到有東西在跳動。
  整個身體變熱,被使命感推動。自己一直用這人的聲音支撐到現在。
  然後是──
  「謝謝你,昴。」
  有人說話。

  「──謝謝你救了我。」

  ──告知一切起始的聲音響起。


  3

  在哭嗎?
  重視昴的人們,在為昴的「死亡」而悲傷嗎?
  昴擅自透過「死亡」脫離人世,而被留下來的人們會惋惜、悲傷死去的昴嗎?
  就像昴重複「死亡回歸」那樣,他們也都在重複弔唁嗎?
  認為那些人很重要,相信他們是必須被保護的,發願要拯救他們。
  ──自己有被那些重要的人憐惜的價值嗎?
  可以這樣自作多情嗎?
  丟人現眼的自己,被重視的人們認為是很重要的存在。
  可以這樣相信嗎?
  丟人現眼的自己,被想守護的人們視為想要保護的存在。
  這種盼望,會被原諒嗎?
  即便是這麼丟人現眼的自己,也有著會因失去自己而流淚的人們,自己擁有讓他們伸出援手相救的價值。
  ──可以這樣想嗎?
  我不想死。
  並不是只有這個方法。我不想放棄。
  自己不想為了守護重要的人們的未來,成為通往美好未來的基石,就此消失。
  在得以守護的未來裡,希望自己也能跟重要的人們在一起。
  可以這樣想嗎?
  我有這個資格嗎?
  如果有的話──
  「我不想、死啊……」
  血塊滴落,伴隨著擠出空氣的聲響一起出聲。
  呼吸變得輕鬆。意識恢復。朦朧的視野開始有顏色和景物。
  眼前是──
  「那是你的真心話吧……哼!」
  是靠著毅力爬到眼前,用頭錘治療昴的「憤怒」的臉。


  4

  昴咳嗽,吐出血塊,接著橫躺在地仰望天空,重複急促的呼吸,拼命喘氣好吸收讓自己活下去的氧氣。
  內心可沒從容到能去感受不想死的自己有多膚淺悲慘。只是──
  「我……」
  「────」
  「我有活著的價值嗎……?不會死的我……除了死去重來以外毫無價值的我……有這價值嗎……?」
  「死亡回歸」後,才能把重要的人們從絕望的命運中救出來。
  這是靠支付性命而得到的結果,菜月•昴深信這是自己的價值。
  可是,真的可以認為,其實並非如此嗎?
  「我這種人,除了『死亡回歸』外還有其他價值……我可以這麼想嗎?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記掛著我……我可以這麼想嗎?」
  「……那種事我哪知道啊。」
  昴的虛弱問話,得到密涅瓦的冷漠回答。
  她的模樣十分狼狽。手臂碎裂,身體處處是被毆打的痕跡。可是她卻不以為意地起身,咬了傷口讓自己再生。不消多時,「憤怒魔女」就用雙腳站得直挺挺的,雙手環胸俯視昴。然後──
  「你的價值,我不知道。可是那孩子非常希望你活下去……在第二個『試煉』,你也看到了吧?」
  「……可是,第二個『試煉』是彰顯我的過錯,讓我看我犯下的罪孽。」
  「你是白癡嗎?那個『試煉』可不是為了讓你負起錯誤世界的責任。那是讓你看看你搞砸的話有誰會傷心落淚吧。──那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咦?」
  腦內亮起跑馬燈,開始回想。
  哭聲。壓抑遺憾的聲音。送別的堅強聲音。總是溫柔目送自己的聲音。
  相信自己的愛語。讓自己挺身對抗命運的契機、一切的原點。
  自己的人生,本來什麼都沒有。
  一無所有的昴,本來該有的東西都漏拿的昴,被召喚到這個世界。
  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能持續抵抗。為了保護在抵抗的過程中擁有的重要事物,就只能更孤獨地往前走。
  原本以為自己老是從大家那兒獲取卻沒有回饋,但其實不是那樣子。真的可以這麼想嗎?
  ──會為了我哭泣嗎?
  ──會為了我而感嘆自身能力不足嗎?
  ──會期望想跟我一起看見未來嗎?
  ──肯讓我有資格待在重要的人們身旁快樂大笑嗎?
  直到方才昴還頑固地要一個人走,但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沒有這份資格吧。
  要把心化為鋼鐵,不被任何事物動搖的境界,是與綻放笑容和柔軟無緣的地方。
  既然如此,可以相信嗎?
  無論是為了讓重要的人們走到未來而削減自己心靈的選項。
  或者是拼命保護自己的心靈,結果掙扎過度導致無法前進的選項。
  兩者都不對,可以有更貪心的選項嗎?
  維持原本的菜月•昴,和重要的人們一同走向未來的選項。
  ──可以這樣相信、這樣期盼嗎?
  「──可以。」
  昴的想法沒有說出口,但卻有人答覆。
  他沒有起身,只是把仰望天空的臉轉向旁邊。密涅瓦的後頭,是跪在草原上哭濕臉,卻仍微笑著的人。
  她的臉被影子覆蓋,即使到現在昴都還是看不見。明明被黑色頭紗給遮住,理應看不見她的表情才對,但不知為何就是知道她在微笑。
  「我為你所救。所以說,我允許你可以被拯救。我希望你可以被拯救。」
  莎緹拉的話語、聲音、微笑,慢慢地深入皸裂的心。
  昴用手掩面,流下淚水,發出哽咽。就這樣一直遮住哭臉。
  現在不想讓別人看到這張臉,特別是她。就只是基於這麼一個小小的堅持。
  「……密涅瓦能突破緹豐和賽赫麥特的妨礙讓我驚訝,不過妳們兩位的行為才叫我意外。」
  撇下遮著臉的昴,艾姬多娜小聲地說。
  她的視線──崩塌的山丘上,緹豐被從黑色棺材中伸出的勾爪給壓住,而棺材的主人達芙妮正和賽赫麥特對峙。
  聽到她的話,達芙妮從喉嚨發出低沉笑聲。她解開了拘束具,光著腳站在草原上,彎曲腰桿伸出舌頭。
  「就知道妳跟緹緹最合得來~達芙妮不會搞錯的~。百足棺沒有腦袋能思考,又是達芙妮的手腳~跟緹緹的權能最合不來了~」
  「嗚~!芙妮不要礙事~!嗯~!嗚──!」
  「所以,唉~。才由我親自出馬牽制妳,呼~。妳又不是艾姬多娜,唉~。為何會這麼做呢,呼~。妳跟密涅瓦不一樣,沒理由袒護他吧,唉~」
  斜眼瞄了一下在棺材底下掙扎的緹豐,賽赫麥特沉重嘆氣。看樣子是緹豐被當作人質,使得最強魔女也不敢輕舉妄動。
  聽了賽赫麥特的話,達芙妮搖晃馬尾笑道:
  「不~對~。昴嚕啊~跟達芙妮誇下海口說他殺掉了白鯨,下一個輪到大兔喔~。所以說,至少要讓他挑戰看看囉~」
  「很耐人尋味的意見呢。要是他有那個心,確實可以辦到。妳應該也知道這點……難道達芙妮妳希望大兔被消滅?」
  「沒差喲~?從達芙妮身上誕生的時候,那些孩子的肚子餓就跟達芙妮的肚子餓沒關係了~。雖然不知道會在哪裡被消滅~……不過象徵達芙妮永無止盡的飢餓感化身的大兔~是怎麼結束的,達芙妮或許有點興趣~」
  達芙妮說完吸起口水,然後繼續說。
  「假如結束就是吃飽的話~那對達芙妮來說就是未知的幸福~」
  對於一直被無止盡飢餓感給折磨的達芙妮來說,吃飽是永遠不會到來的美夢。
  而大兔反映出她這種沒有盡頭的飢餓感,可以說是體現她的欲望的存在。──只不過,達芙妮本身不覺得跟大兔有任何一絲親暱。
  她對滿足飢餓感以外的事物產生興趣,冒出「好奇心」。
  這對艾姬多娜來說,是再滿意不過的回答。對此她微笑點頭,然後看向另一人──脫離團體、一個人耍孤僻的「色欲魔女」。
  「卡蜜拉,妳呢?跟達芙妮一樣有理由嗎?」
  「艾、艾姬多娜醬、妳……妳、想……說什麼呢?」
  「很簡單。──將處在死亡深淵的他喚回來的人,是妳吧?妳用權能『百變新娘』這麼做的理由,我想不通。」
  「────」
  「妳的呼喚,對他來說意味著無數羈絆。妳應該不喜歡他才對。所以說,我想問妳:為什麼這麼做?」
  艾姬多娜問,卡蜜拉用圍巾遮住嘴巴,不住地向其他魔女求救,想讓其他人幫自己一把。
  卡蜜拉可以讓任何人愛上她。但是,現場所有的「魔女」都不會被她給魅惑。
  無奈之下她低著頭,視線朝上凝視艾姬多娜。
  「沒、沒什麼……理由、呀?艾姬多娜、醬的、邀請……嗯,被那孩子、給拒絕,人家就、滿意了……就算、大家受傷,只要、我沒事的話……不過──」
  「不過?」
  「ㄞ、『愛』很重要……對、對吧?小、小看是、不對……嗯,不對的。就算、那孩子……不想看,『愛』還是、在那裡……不、不可以……讓他否認、這點。而、而且,我……討厭借了不還。」
  講話結結巴巴,卻只有最後一句清晰明瞭。接受卡蜜拉的主張,艾姬多娜邊聳肩邊看向各個魔女的臉。
  「賽赫麥特和緹豐想要尊重他的意志,尊重生命的密涅瓦治癒了他。達芙妮為了見證完他的戰鬥而幫他延續生命,卡蜜拉為了讓他了解他一直背過臉不去看的『愛』而使用權能。──好啦,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主張,但都是想幫助菜月•昴。」
  聽完艾姬多娜做的結論,魔女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只是站著不動。
  不管是「怠惰」、「傲慢」、「憤怒」、「暴食」還是「色欲」,全都站著不動。
  見她們那樣子,「強欲」開心地笑了。然後──
  「果然有意思。──不覺得嗎?」
  這問題,是丟給搖搖晃晃站起來、滿臉憔悴的昴。

  「────」
  頭非常沉重。全身像發高燒那樣軟綿綿的。
  就連淚水都還沒乾透。用袖子擦去臉頰上的淚痕,勉強用兩隻腳站起來的昴以沒有霸氣的雙眼看了看艾姬多娜,又看看其他魔女。
  「妳們……到底是什麼東西?」
  疑問──那是邂逅魔女的渺小人類一定會有的疑問。
  「好奇心、同情、憐憫、使命感、期待、厭惡。……妳們袒護我的理由,我幾乎沒法理解也沒法接受。總算知道為什麼妳們會被叫做魔女了。」
  「還會罵人,代表精神恢復了?」
  「……不知道。」
  艾姬多娜閉上一隻眼睛這樣問。她的話清楚地揭露了昴的心情。
  「必須做的事,這我老早就決定了,現在也沒有改變。為此而有的手段,我只能緊抓不放……也做好覺悟。可是──」
  斷斷續續的話不是講給別人聽,比較像是在講給昴自己聽。
  「那份覺悟,卻在這裡……來到這裡後,被『試煉』給粉碎了。本來想說,要請妳幫我一把,可是先是知道妳的本性,後來連莎緹拉都出現了……我的腦子整個亂糟糟的。妳們集合起來,擅自……我都決定好我該做的事了,可是卻……」
  事到如今,原本理應是消耗品的性命,就算抓緊了又能怎樣?
  事到如今,以用完為前提的性命,就算知道應該要珍惜又能怎樣?
  事到如今,了解自己是被愛著的,被迫了解到這件事之後,該如何是好?
  「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了。」
  不能盼望「死亡」,沒法「死亡回歸」的話就無法救人。理性這麼控訴。
  重複累積「死亡」,會讓疼惜昴的人因失去昴而哭泣。記憶指出這點。
  不死的話有人會難過,可是死了還是有人會難過。
  「──我現在,再問你一次。菜月•昴。」
  艾姬多娜壓低音調,肅穆地對沒法做出結論的昴說。
  昴抬起頭,站在眼前的艾姬多娜緩緩點頭。
  「要是我幫助你,你所抵達的未來一定能拯救到所有想救的人,而且再也用不著苦思煩惱。說得極端點,要解決你所面對的問題,來找我便是。你只要負責實踐方法,跨越障礙就行了。假如你害怕一直煩惱,那交給我來負責也是一種選擇。我不會責備你這麼做。我很歡迎。所以說,現在,我再問你一次。」
  「────」
  「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的你,要不要讓我拉你一把呢?我答應你,一定會帶你到你所想要的未來。」
  這麼說完,艾姬多娜朝昴伸出手。
  只要握住她的手,契約就成立。艾姬多娜會實現她的話幫助昴吧。
  先前放任情感,拒絕了這個提案。但是,艾姬多娜的發言正中靶心。假如真的要犧牲自己好追求未來,那就該利用她。
  應該握住她的手。
  不畏懼受傷,無論是難受和痛苦的想法都往肚裡吞,要是有持續戰鬥的覺悟,就該握住她的手。所以──
  「艾姬多娜。──我很怕受傷。」
  「────」
  「討厭艱難和痛苦,也討厭傷心。我不想要有痛苦的回憶,也不想看到我以外的人遭遇不測。──我不想死。」
  「────」
  「所以說,妳這象徵以犧牲為前提的手──我是不會握的。」
  自己能做什麼,昴還不知道。可是艾姬多娜揭示的路不可以走、不可以選。──因為自覺到自己並不想死。
  過去深信自己只能以赴死的方式有所貢獻,但現在知道不用死也有人認同自己。
  ──菜月•昴不是「只有去死才有價值」的人。
  因為,為昴的「死亡」大感惋惜的人們,並非找到昴「死亡」的價值後才憐惜他。他們惋惜的是──
  「他們惋惜的是什麼,我還不知道。──可是,我想去找。我覺得要是知道了,就能用『死亡』以外的方式來報答大家。」
  「……可是,那是充滿荊棘的路喔。把『死亡』視為開路道具的選擇才是通往未來的最短途徑。要提供的就只有你的心靈。拒絕這條路,想要兼顧你的心靈和他人的未來將會困難至極。從這點來看你非常的──」
  艾姬多娜停下,深吸一口氣。
  然後,魔女露出至今最動人的微笑。
  「──強欲(貪婪)。」
  肯定欲望的「強欲魔女」欣然接受昴的決心。
  提案被拒絕,魔女卻還是喜不自禁。昴不懂她的想法,但是──
  「我曾被妳救過很多次,這點毋庸置疑。……就算妳心底只把我當成實驗小白鼠,但還是不能否認這點。」
  艾姬多娜曾經是昴的心靈支柱,讓自己跨越苦難。
  所以說,就只有那段心靈被拯救的時光,昴確實十分感謝。
  「──愚蠢又可悲的嘉飛爾,畏懼外頭的世界。」
  「……咦?」
  「他在第一『試煉』看到的光景,一直束縛著他的心靈。假如你要獨力打破現狀,就必須解除他的束縛。」
  「艾姬多娜?」
  「幹嘛,就多管閒事和不服輸啦。『每個魔女都是本性良善的人,唯獨艾姬多娜是一肚子壞水。』我可不想讓你有這種錯誤觀念。我終究是女生,對你有好感是事實。」
  快速說完後,艾姬多娜伸出去卻沒獲得回應的手輕輕戳了昴的胸口。接著就背對他,搖晃白髮拉開距離。這段期間,達芙妮回到棺材內,緹豐靠在賽赫麥特身旁,卡蜜拉也回到魔女的圈圈裡。
  看著魔女們,昴吐氣。
  「妳們是我無法理解的怪物。我覺得沒法跟妳們互相了解,也沒法喜歡妳們。」
  這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魔女們各自懷著不會動搖的價值觀,那對昴──不,對常人來說是完全不相容的。
  所以說,昴無法理解她們,也無法對她們的作為感到共鳴。
  可是就像對艾姬多娜的想法一樣,不能理解和感謝是兩碼子事。
  「謝謝妳們尊重我的意願讓我死。謝謝妳們不讓我死。謝謝妳們讓我聽到重要的聲音。──這一切,我很感激。」
  他朝著每一名魔女低頭感謝。「傲慢」笑了,「怠惰」嘆氣,「色欲」厭惡地皺起眉頭,「暴食」興奮地舔舌,「憤怒」頭撇向一邊。
  然後昴轉過身,朝背後──走向跪在丘陵的莎緹拉。
  莎緹拉抬頭看著走過來的昴,倒抽一口氣。在不安與膽怯下,她身體在發抖。
  原本覺得對方是很可怕的人,為何卻覺得溫暖逐漸盈滿胸膛?
  對這名碰都不曾碰過的對象所懷有的感情,究竟是什麼呢?
  在這裡,昴已經被給了太多沒有答案的謎題。
  沒法做出任何答案,只能選擇「繼續煩惱」這個選項。昴朝著跪在地上的魔女伸手。
  莎緹拉困惑地看著伸到面前的手。
  「我……不知道妳是誰。妳為什麼會喜歡我,還有妳說的……我曾救過妳,這些話我都不懂。」
  「──啊。」
  「可是,妳給我的『死亡回歸』救了我是事實。我完全是仰賴它才能來到這裡,也是事實。」
  「────」
  「對我而言,『死亡回歸』是選項之一……是這意思吧?」
  「────」
  「不要過度仰賴死亡回歸,要愛惜自己……妳是想這麼說吧?」
  「────」
  「我沒法那麼輕易地做切割。──可是,給予我『死亡回歸』的妳並不想要我死,這點是千真萬確。」
  所以。
  「我會照妳說的,稍微……試著喜歡自己一點,試著珍惜自己。我不知道那樣做會變怎樣,但做就對了。」
  「……沒問題嗎?」
  「嗯……跟死亡比起來,還好啦。」
  回應擔心的莎緹拉後,昴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這表情似乎讓她安心,於是莎緹拉握住昴的手。
  接著,昴聽見了世界破裂的聲響。
  藍天和綠色草原開始褪色,夢之城堡要放菜月•昴離開了。
  「──要回去外頭了啊。」
  就連做了什麼、怎麼做才來到這裡的,如今都顯得含糊不清。
  回到外頭後,一開始要從何做起呢?心靈的問題,讓這一點變得更加混沌。
  「不要一個人煩惱。和重視你的人們一起努力……」
  「────」
  「和不希望你死的人,那些不希望讓你犧牲的人,一起對抗吧。……假如還是沒辦法的時候,請記得懷著對『死亡』的畏懼死去。」
  「────」
  「不要忘記你死了,會有人傷心難過──」
  世界伴著碎裂聲,逐漸變成碎片。
  莎緹拉的聲音也跟著變遠,但還是用力地翻攪昴的心頭。曾經握在一起的手掌好燙,在不停地說不能讓那隻手離開。
  「──我…」
  想呼喚,卻叫不出聲。沒法叫出「莎緹拉」這幾個字。
  要是講出這個名字,就沒法拒絕她。會輸給想要接納的心情。這份感情該怎麼處理好呢?靈魂持續發出吶喊。
  天空掉落,大地裂開,光芒四溢,周圍的光景瞬間驟變。
  魔女們已經連個影兒都沒有,世界只剩下昴和莎緹拉兩人。
  消失。然後開始。
  ──說不出話的昴,凝視面前的莎緹拉。
  「────」
  突然,黑色頭紗消失了。
  昴因為下意識不想看所以看不見,隱藏在頭紗另一側的面貌,終於看得見了。
  而看到底下的面容後,昴屏息。



  莎緹拉晃著銀色頭髮,瞇起藍紫色雙眸,眼角滑落淚珠,對昴說──

  「然後有朝一日──你一定要來殺我。」

  即將消失。
  快要失去。
  世界突然消失,連眼前的少女都快要看不清了。
  昴只能用力握著拳頭,像在確認留在掌心的溫度。

  「──我一定會去救妳。」

  朝著快要消失、惹人憐愛的少女,留下肯定至極的話。




  第二章 『置勝算於度外』


  1

  ──清醒的開端,是因有粗糙的某物在撫摸臉頰。
  意識上浮,極度倦怠的感覺支配全身。感覺體內的血管流的不是血液而是沙子,全身軟綿綿的。
  想要氧氣而開口,結果乾到繃緊的嘴唇裂開,伴隨痛楚,血腥味刺激著舌頭。在些微滋潤下,轉動眼球撐開沉重的眼皮。
  視野擴展,世界重拾色彩──而漆黑地龍的身影進到視線內。
  「……是妳啊。」
  聽到主人說話而瞇起黃色雙眼的,是昴的愛龍帕特拉修。帕特拉修伸長脖子,像要慰勞睡著的昴一樣持續舔著他臉頰。
  「這就是那粗糙舌頭的真面目啊……這裡是……?」
  見昴清醒,蹲坐在地的帕特拉修結束肌膚接觸,沉默下來。傍著愛龍的昴看看周圍,發現自己在墳墓外,忍不住皺起眉頭。
  ──記得剛剛還在夢中世界與魔女們邂逅。
  要被邀請至艾姬多娜的茶會,條件是進入墳墓。而如果一如既往的話,自己應該會在墳墓裡的石室才對。
  然而現在,昴的身體卻靠在墳墓入口的石牆上。
  「有人把我帶出來的……?可是,是誰……」
  「──等、等一下!請等等我,帕特拉修醬……!等我…吁呼、吁呼……等等我……要、要是被逃走了,我就慘了……!」
  打斷疑問的,是響徹夜晚森林,丟人現眼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氣喘吁吁,拖著雙腳拼命衝上墳墓的石階。然後一看到帕特拉修坐在平台上,當場放心到全身無力。
  「唉呀,太好了!妳在這種地方……唉喲,奇怪?菜月先生?」
  「……大半夜的還這麼有精神啊,奧托。你在幹嘛?當小偷?」
  「你在幹嘛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是說我會這樣子抱怨,跟菜月先生你脫不了關係。」
  朝著伸長雙腿坐在地上的昴聳肩的人是奧托。一看到他,昴便反射性地講話酸他,不過很快湧現疑惑。
  「跟我脫不了關係?什麼意思?」
  「就是帕特拉修醬啦。其實在龍廄的帕特拉修醬忽然不受控制。以為是因為不熟悉環境,想說帶她散散步解解悶。結果我一鬆開繩子……她就撞開我,逃到這裡來了。」
  奧托的眼神帶著抗議,但是當事龍那張高貴的側臉卻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嘛。……總而言之,她衝出龍廄。要是被她逃走我就麻煩大了,所以才會追到現在。」
  「也就是說,為了飛奔到我身邊是嗎。什麼啊,原來帕特拉修妳這麼怕寂寞喔。」
  「雖說看起來不單單只是想念菜月先生啦。因為……」
  雙手抱胸的奧托,用別有含意的眼神看向帕特拉修。昴順著他的視線跟著看融入黑夜的地龍鱗片後,這才驚覺。
  帕特拉修的黑色鱗片上溼漉漉的,處處是流血的傷。被堅硬鱗片覆蓋的身軀理應不會隨便受傷,而且傷口看起來不是外傷,而是從內部破開來。
  ──頓時,掠過昴腦子裡的,是進入墳墓的條件。
  「沒資格的人進到墳墓裡就會被拒絕……」
  其實,曾經進過墳墓的羅茲瓦爾就因為這個規則而身受重傷。規則對於違反者毫不留情。而且可能不單單指人,還適用在地龍上。
  「該不會,妳……為了帶我出來,所以才受這麼重的傷?」
  昴喃喃道,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運動衣有破洞和唾液的痕跡。背和腰也有被拖行時沾到的泥土污漬。──把昴帶到墳墓外的就是帕特拉修。
  愛龍因為違規進入墳墓而受傷,卻還是把昴帶到外頭。
  「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等我醒來,就會自己到外面……其實妳沒必要慌慌張張地把我拉出來,搞得自己都受傷了。」
  對帕特拉修受傷一事感到過意不去的昴垂下頭。結果帕特拉修又伸長脖子,用鼻頭摩擦他。昴不明白她的用意。
  沒法對話,以為心意相通的想法也是他單方面的認定,自己老是被帕特拉修所救的這段關係。
  「奧托。」
  「哦,怎麼了嗎?才想說要是嫌我礙事,我就去哪邊走走呢……」
  「帕特拉修為什麼會來救我……可以幫我問問看嗎?」
  ──要了解帕特拉修的用意,就只有一個方法。
  那就是奧托的「言靈加持」。使用能夠和語言不通的鳥和動物對話的能力,應該就能問到帕特拉修的想法。
  可是聽到昴的請求,奧托嘴角往下撇,一臉不開心。
  「這個……老實說我不願意。菜月先生是在開玩笑嗎?」
  「……你看我現在這張臉,像是在開玩笑嗎?」
  「菜月先生有著就算身心俱疲也能講出無聊笑話的氣概,剛剛的話若是開玩笑的話,我還能笑笑便算。──你真的不懂嗎?」
  奧托低聲反問。昴沒法反駁,因為被他的眼神駁倒。
  那眼神像是看到奇怪的東西,講白一點就是看到笨蛋的眼光。奧托就是這樣看著昴。昴心想自己到底忽略了什麼嚴重的東西,可是又想不到。
  見他那樣,奧托無奈地手貼額頭嘆氣。
  「唉,我的加持沒有菜月先生想得那麼萬能。就只能溝通,稱不上是翻譯,要我居中傳話是很費力氣的。」
  「────」
  「你那眼神是『就算是這樣也給我做』呢。可以是可以……但這麼做有意義嗎?」
  雖然抱怨發牢騷,但奧托還是勉為其難地接受昴的要求。他溫柔地撫摸靠著昴的帕特拉修。
  ──奧托的喉嚨發出高亢的嘶啞氣音。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而是用「言靈加持」轉換成的「地龍語言」。帕特拉修對這聲音產生反應,看向奧托,並發出同樣高亢的聲音。
  接收到回應的奧托也發聲。如此重複數次後──
  「結束了……嗯──好難喔。要怎麼轉換成人類的語言呢……」
  「別焦急。拜託你告訴我。」
  「我不是在焦急……啊~這個真的很難啦~!應該說要轉達她這番話讓人有種非常奇怪的顧慮耶!?」
  奧托抓頭,幾度思索,尋找能讓人聽懂的詞彙。不久,見焦急的昴已經咬牙等不及,只好放棄思索並嘆氣。接著──
  「──『別要我講出那種話啦』,應該是最接近的意思吧。」
  「……咦?」
  奧托害臊地抓抓臉還撇開視線。聽了他的話,昴目瞪口呆。
  就這麼繼續等著下一句話,但奧托卻沒有再接著說。不僅如此,他還朝著愕然失聲的昴挑眉。
  「差不多就是『別要我講出那種話啦』。我也贊成就是了。」
  「別要她講出那種話……是什麼意思……?」
  「就字面上的意思啊。要是添加我個人的想法,就是『不被點醒你就不懂嗎?』,大概就這樣。」
  奧托的說詞反而讓昴更加困惑。
  不被點醒你就不懂嗎?就算被這麼說,還是不懂。什麼都不懂。昴好想問自己,到底是不懂什麼。
  「……一察覺到那個人有危險,就坐立難安到飛奔而出,即使自己受傷也要救出他,待在他身旁直到他清醒,醒過來了再放心一笑──這種心情,我想不管是人還是地龍都一樣。」
  「啊──」
  「這種事啊,就算不是帕特拉修醬,也會演變成『別要人講出口』喔。她的態度都這麼明顯了,你卻還沒察覺,到底是有多遲鈍啊。幸福的傢伙耶你。」
  奧托一臉厭煩,讓昴自覺到自己有多蠢。
  接著再看看貼著自己的帕特拉修。地龍以沉穩的眼神凝視昴,鼻頭再次湊向昴的脖子。
  手很自然地就摸起地龍的頭。溫柔有加地碰觸堅硬宛如岩石的鱗片。
  「這樣啊……妳喜歡我呢。」
  「────」
  「妳願意,喜歡我啊。……這樣啊。」
  感覺哽在胸腔的東西掉下來了。
  帕特拉修用鳴叫回應昴的理解,摩擦的鼻頭動作變大變粗魯,像是在隱藏害臊似的。皮膚感覺要被刮下來,正當昴要開口抗議時──
  「哦,啊……?」
  突然,滾燙的水珠滑過昴的臉頰。──眼淚,是淚水。
  在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突如其來急湧而上的東西就溢了出來。連忙用手去擋,但已經來不及隱藏。奧托一臉錯愕。
  「菜、菜月先生?發現自己被地龍喜歡就高興落淚,有點誇張喔……」
  「不是……不是那樣的……只是時間點太剛好……可惡,都怪答案在缺乏真實感的時候殺出來……!」
  ──好卑鄙。時間點抓得太剛好了。不愧是帕特拉修,根本心機頗重。
  用這些蠢話帶過內心感受,同時拼命對抗眼淚。
  在魔女的茶會中,昴自覺到其實自己並不想死。就跟想要保護重要的人的心情一樣,想跟重要的人相伴的欲望也同樣強烈。
  然後他希望能得知,自己有沒有被重要的人憐惜的價值。
  來到這裡,得到帕特拉修無償的真誠之愛。──這種事,還能要人怎麼辦?
  「沒想到是妳第一個告訴我。──謝謝妳,帕特拉修。」
  為了回應她的愛,昴帶著感激撫摸愛龍。
  享受完手掌的觸感,帕特拉修像淑女一樣翩然站起。雖說搖晃的尾巴已然透露出她現在心情大好了。
  「抱歉在你確認跟帕特拉修醬的羈絆的時候打擾。你不要緊吧?」
  「嗯,謝了。也給你添麻煩了。……那個不要緊是怎樣?」
  「不只是精神,還有身體狀態啦。一看就知道你進過墳墓了。你進去幫忙愛蜜莉雅大人時也昏倒了,剛剛也是吧?多少會擔心一下啦。」
  說完,奧托閉上一隻眼睛,看著和帕特拉修互相撫觸的昴。
  「你在擔心我嗎……該不會你也喜歡我吧?」
  「可以不要講那麼噁心的話嗎!?被帕特拉修醬愛還不夠,遇到的人也要問過一遍才甘願嗎?」
  「不行嗎?老實說,我現在很想要一句鼓勵的話……」
  「好啦好啦,你恢復成平常的樣子真是可喜可賀。……說到底,我袒護菜月先生終究只是為了往後著想。說到底,哪?」
  面對昴的怪言怪語,奧托發起抖來,伸出雙手作出牽制。
  為了往後著想,這種裝模作樣的話,實在很像他這個商人會講的話。
  「要是這個前提消失,危險快要波及到我的話,我可是會匆忙逃跑的。這一點還請記在心上。」
  要說薄情是很薄情的發言沒錯,但就「劃清界線」這層意味而言,是必要的默契。奧托刻意將這點講出來,代表他真的是好好先生。
  「嗯,我知道了。你──」
  昴點頭贊同奧托那番現實的意見,但話說到一半就斷了。
  哪裡怪怪的。接著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所在,所以笑了出來。
  「……幹嘛?」
  「沒有,我想起來了。唉呀,原來是這樣啊。」
  朝著一臉狐疑的奧托點頭,昴仰望夜空。
  以「聖域」為起點的輪迴裡,昴曾和奧托一同行動很多次。而每次昴都一路見證了過來。所以說──
  「要是危險會波及到你,你就會匆忙逃跑……是嗎。」
  「嗯,那當然。我沒有道理為菜月先生你們以身犯難……」
  「你不會逃跑的啦。」
  「──咦?」
  昴朝著想要喬裝勢利眼的奧托這麼說。
  接著正面面對驚訝的他,把話說完。
  「──你,不會丟下我逃跑的,奧托。」
  對嘉飛爾的威脅毫不屈服,想盡辦法解救被綁架監禁的昴。
  即使嘉飛爾獸化了卻還是庇護昴,跟村民們一起對抗他。
  就算他裝得再怎麼薄情,但昴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奧托。──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2

  接收到奧托和帕特拉修的激勵,昴的心靈得到了片刻安息。
  老實說,在夢之城堡發生的事還沒法完全接受,但已經可以積極地將之一點一點地啃碎,想辦法做為糧食向前看。
  「帕特拉修醬我先帶回去了。……啊~啊,我的預定都亂了──」
  離去之際奧托繼續抱怨,帕特拉修依依不捨地離開墳墓。目送這兩人(一人一龍)離開,說想要吹吹夜風而留在原地的昴,慢慢回頭看向墳墓。
  ──被皎潔明月照耀,以不變的樣貌靜靜佇立的「強欲魔女」的墳墓。
  和原本想仰賴的魔女訣別,對昴來說是遺憾之至。用沉重打擊來形容都不夠。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必要和「魔女」斬斷孽緣。並不是說她是個壞人,但卻是無法互相理解的人。
  這點也適用在密涅瓦和其他魔女,以及「嫉妒」莎緹拉身上──
  「要珍惜自己,試著說出來是不錯啦……」
  將離別之時所做的約定脫口而出,昴陷入兩難。
  「雖然叫我要仰賴重視我的人,可是該怎麼做呀……」
  如實以告拜託對方,是這意思嗎?
  可是,禁止自己這麼做的人就是莎緹拉──若是根據夢裡的對話,禁止昴透露「死亡回歸」的應該是「魔女」這個人格吧。
  莎緹拉和「嫉妒魔女」的主張互相矛盾。既然如此,那個最後的約定──
  「──總之,這個之後再說。」
  思考一直往莎緹拉那走,在這邊先踩煞車。現在需要的,是打破這個封閉狀況的方法,至少要掌握到一點線索。
  「宅邸滅門案是用我回到宅邸作為觸發條件……既然如此,那要先處理的就是『聖域』的問題了。『試煉』和嘉飛爾,還有羅茲瓦爾的『睿智之書』嗎。」
  列舉的問題每個都麻煩至極,最大的難處在於彼此又環環相扣。特別是羅茲瓦爾那壯烈的想法,即使已經死過一次卻還是忘不了當時的戰慄。
  羅茲瓦爾知道昴會「死亡回歸」──正確來說,是知道昴在「輪迴」。他知道昴有回溯時間的能力,於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利用。
  他的目的,就是實現他所持有的「睿智之書」的內容。因此羅茲瓦爾在「聖域」降下大雪,使得這裡變成魔獸「大兔」的進食區。
  而阻礙「聖域」居民避難的,就是必須跨越「試煉」方能解除的結界,以及每重來一次,想法就越頑固的嘉飛爾。
  每次輪迴,嘉飛爾都改變立場阻擋著昴。就只有第一次有推昴去「試煉」,表現出想幫忙解放「聖域」的態度。如今回想,那恐怕是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反對解放「聖域」而演的戲。
  而若是昴要積極解放「聖域」,嘉飛爾就會使出強硬策略。奧托和阿拉姆村村民曾因此慘遭毒手,當時的憤怒還難以忘懷。但是,也曾被嘉飛爾救了一命。因此輪迴次數越多,對他的真心就越是感到不明所以。
  而在收下艾姬多娜最後的建言後,那成了更強大堅硬的荊棘。
  「愚蠢又可悲的嘉飛爾,畏懼外頭的世界……是嗎。」
  過去嘉飛爾曾經挑戰「試煉」的事已經明朗化。結果就是他變成強欲使徒,獲得指揮琉茲複製人的權力。
  假如那個「過去」,就是讓嘉飛爾畏懼外面的世界,把他緊緊綁在「聖域」裡的原因──那是自己曾歸類在不需要去思考的問題。
  不必去深入了解嘉飛爾。若這麼想,就等於再次從眼前的問題別開目光。
  「結果繞了一大圈,還是有必要知道啊。可是,只有這一塊我不及格。」
  不明白嘉飛爾的真心,就無法跨越他這堵牆。
  但是,就算跨越了嘉飛爾,還留下「聖域」裡頭有結界和羅茲瓦爾這兩個問題。而要破解這最麻煩的組合──
  「──當務之急是把墳墓的『試煉』破關,才能確保逃跑路線。到頭來這邊也是啊。」
  整理完問題,總歸又回到了原點。要解決「聖域」的各個問題,必要條件就是攻克墳墓──問題在於剩下的「試煉」數目。
  「讓我慘兮兮的第二個『試煉』,有算我過關嗎……?」
  以「不該存在的當下」的名義,讓昴看看選錯選項的話,世界會變怎樣──也就是體驗多個平行時空。
  ──只對昴殘忍、描繪出地獄前方的世界線。
  品嚐各種後悔,看過無數末路,最後痛哭不已的昴,被「試煉」怎麼評價呢?
  「────」
  扭動脖子發出聲響,用力吐一口氣後,昴踩在墳墓的通道上。
  先讓奧托他們回去,自己留下來的最大原因就在於要確認這點。墳墓會把自己帶到第二還是第三「試煉」呢?
  換言之,這次挑戰,其實有可能會再度看到「不該存在的當下」。那是舉世最恐怖的光景之一,因此昴的心也為此膽怯顫抖。
  即便如此,也不能忽視,更不能忘記和逃避。
  就只能挑戰。自己有這義務。為了完成義務──
  「──嗚?」
  帶著覺悟用力踏出一步──接著視野晃動。
  「啊、喔、噁!」
  突如其來的暈眩讓身體失去平衡撞向牆壁,最後癱在地上。強烈嘔吐感敲擊頭蓋骨、攪拌大腦。沒法忍受,只能四肢跪地,將胃液灑在地上。
  ──警鈴狂響,響個不停,越響越大聲。
  「嗚、咳……吁!危險,嗚啊……!」
  思緒紊亂。感覺頭蓋骨被開洞塞入電極,讓腦袋沸騰。就算吐了也沒有比較輕鬆,因此昴本能地滾出通道,衝到墳墓外頭。
  一接觸到外面的空氣,整個身體就放鬆下來。嘔吐感變得稀薄,視野也恢復正常。
  「剛、剛剛是、怎樣……?」
  昴邊淚汪汪地喘氣邊愣愣地仰望墳墓。
  墳墓還是一樣,維持著靜謐的氣氛。──除了看起來莫名地不祥。
  想再度爬進墳墓,但拒絕的感覺用痛楚困住昴的手腳。
  ──被拒絕了。這種感覺像靈光一閃,跟其他事連結在一起。
  很簡單。就像剛剛發生在帕特拉修身上的事。還有之前羅茲瓦爾也用身體品嚐到的拒絕,如今也發生在昴的身上。
  這再簡單不過的事,揭示了一項致命的事實。那就是──
  「──我失去挑戰墳墓的資格了?怎麼會這樣。」
  昴站起來,走向墳墓試圖否定這個結論。可是腳卻動也不動,連一步都踩不出去。因為本能理解到:自己被墳墓拒絕,自己喪失了資格。
  ──腦子裡浮現那個穿著喪服般黑色連身裙的白髮魔女。
  「那個惡劣的……!」
  離別時,魔女有問過昴。
  是要選擇握住自己的手,還是握住莎緹拉的手?
  後來,昴握了莎緹拉的手。假如這是報復──
  「妳這王八,性格到底有多惡劣。混帳魔女艾姬多娜──!!」
  昴朝著聽不見的魔女扯開嗓門大罵。
  但是,不管怎麼叫罵、難過或生氣,發生的事都不會改變。
  ──菜月•昴失去了挑戰解放聖域之「試煉」的資格。


  3

  ──對昴來說,這個決定需要的勇氣跟挑戰墳墓是同一個等級。
  以最殘忍的方式將過錯擺在面前的「試煉」,造成的恐懼足以讓雙腿打哆嗦。讓人懷疑自己進不去墳墓裡頭的原因在於這份恐懼。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恐懼並不構成停止腳步的理由。突破現狀的欲望能夠跨越恐懼,這一點在這份決心裡也是一樣。
  既然不能挑戰「試煉」,也無法獲得魔女的協助,那剩下的選項就只有一個──

  「這──麼晚來拜訪,讓我喜出望外~呢。」
  說完後微笑迎接昴的,是躺在床上、化著小丑妝的男子──不,是擁有應稱之為「魔人」的執著和思維的羅茲瓦爾•L•梅札斯。
  把枕頭當靠背、上半身坐起的羅茲瓦爾,臉上的妝在燭火的照耀下,給人一種非人的異樣氛圍。
  面對這個魔人,昴掩飾緊張吞口口水。
  ──昴所剩下的選項,就是拜託羅茲瓦爾。
  不過,說是拜託,但並不是來提議將「聖域」裡頭的問題合而為一再解決。不管是就昴的心情還是他的目的來看,那都是不可能的。
  昴既不會原諒他動手殺害拉姆和嘉飛爾,還犧牲村民的行為;而羅茲瓦爾也對昴那不合他目的的心態看不順眼吧。
  因此接下來即將開始的,是絕對無法寬容彼此的兩人的互相欺瞞。
  「所以?刻意來此夜襲,難──道是要用勾起我的興趣的話──來說服我?」
  「……要說說服也沒錯啦。我有事要問你。──有沒有可以不管墳墓的規則就脫離『聖域』的方法?」
  昴這番很難說是牽制的發言,讓羅茲瓦爾的微笑中帶著冷冽。嘴巴朝旁裂開露出小丑笑容後,羅茲瓦爾用黃色眼睛看著昴,說:
  「昴啊。──這是你第一次問我這──件事嗎?」
  這個問題,明示出彼此都了解雙方的立場。
  羅茲瓦爾知道昴的「回溯」能力,昴知道羅茲瓦爾知道這點。在彼此都知道的情況下,開始進行試探對話。
  想著這些,昴故意做作聳肩。
  「『這個』問題這還是第一次。在這種感覺下和你互探底細也不知道有過幾次了,但去數就太蠢了。」
  「這樣……啊。原來如此。你這個態度……可以想成是那麼一回事嗎?」
  「隨便,看你囉。」
  昴移開視線,含糊帶過羅茲瓦爾要求的結論。
  在對話期間,昴沒看漏羅茲瓦爾的雙眼裡帶著一絲期待。察覺到這些微的變化,是「死亡回歸」的犯規優勢。
  只知道回溯時間能力的羅茲瓦爾,無法知道回溯過的昴一路帶來了怎樣的感情變化。因此──
  「現在還在修正錯誤的摸索期。要是能得到你的幫助就大有進展。」
  ──昴按照羅茲瓦爾的想法行動,就算這麼演他也不會察覺。
  他的「睿智之書」並沒有提到昴的小動作。這點從前一輪被大兔襲擊前,羅茲瓦爾所說的話就能得知。
  羅茲瓦爾終究只是照著書中內容大綱去走。也就是說,只要昴好好地演好這場戲,騙過羅茲瓦爾,應該就能將他玩弄在股掌之間。應該啦。
  「那摸索的一部分,就是無視墳墓突破『聖域』嗎?若是如此,用不著這麼怯懦。以你的權能,應該可以無限挑戰,在最後突破困難。可是你卻半途而廢,這是你的覺悟──嚴重不足吧?」
  「想法靈活可是我的賣點。如你所說,我有無限次的機會。但這次的目的並非過程而是結果……只要把解放聖域的功勞留給愛蜜莉雅就好吧?」
  表現得冷淡平靜,同時又提心吊膽地別讓發言有破綻。心跳速度和背上的冷汗都非比尋常,但要騙過羅茲瓦爾,這是必要的消耗。
  殘酷地切割──正是羅茲瓦爾希望昴該有的態度。
  成為一個以愛蜜莉雅為優先,為了她竭盡所能的勇士。因此,昴越是選擇捨身的做法,可以想見羅茲瓦爾會越開心。
  「原──來如此。……這可以說是我喜歡的答案~呢。」
  果不其然,昴的答案讓羅茲瓦爾滿意微笑。
  他那讓人汗毛直豎的眼神,是歡迎昴成為同類的視線。無法理解魔人的思考,還被視為同類,使得生理上的嫌惡感上湧。
  兩人之間的差異真有那麼多嗎?在自覺自己的不正常後更忍不住這麼想。
  「你的變化讓我很高興喔。不過,你這問題很難回答。畢竟自結界張設以來已四百年,一次都不曾被打破,也就是毫無前例。我不曾懷疑過哪兒有破綻,一想到張設結界的人,就很難想像會有漏洞~呢。」
  「因為是艾姬多娜設的嘛。」
  「對你而言,也已經是熟識的對手了吧?」
  揶揄的口氣中帶著些微吃味,這不是昴想太多。羅茲瓦爾對艾姬多娜的執著十分露骨,但是這次可以善加利用。
  「是啊,那當然。我先聲明,其他一些事件也已經觸發收集到了。像是森林裡頭的琉茲•梅耶爾的實驗室,還有也知道嘉飛爾是強欲使徒了。」
  「啊哈──那真是好極~了。不用說廢話真是幫──了大忙呢。」
  昴接連丟出貴重情報,感覺有解除羅茲瓦爾的疑慮。照這個樣子看來應該會很順利──但是急於求成的心情,讓昴對接下來的話反應慢了一拍。
  「可是,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就越來越可疑了。為什麼你要找脫離『聖域』的方法?對已經有所覺悟的你而言,探索這個可能性只給人你舉棋不定的印象。──不如說你現在的提案,是做好覺悟之前的你才會提的……我是這麼想~啦。」
  「……那是看怎麼想吧。」
  羅茲瓦爾的回馬槍讓昴一瞬間語塞,但他馬上豎起手指說下去。
  「你也知道,我有很多機會幫愛蜜莉雅爭取名聲。這樣講很難聽,不過『聖域』這裡牽扯的有關人士也少,都是些小不拉嘰的事件。所以應該要以像是白鯨或魔女教這類有話題性的事件為優先。──這裡沒那種價值。」
  「所以才要找出路?──這個答案讓人不得不懷疑──呢。」
  「懷疑?」
  昴以為順利過關,但羅茲瓦爾搖頭。
  「我並不能親眼確認你的──權能。如此一來,不免會上你花言巧語的當。若是那樣,就必須確認彼此的認知。」
  「彼此的認知?」
  「我,希望『聖域』被解放。不是走旁門左道,而是真正的解放。要是辦到了,你跟我就是朝同樣目的邁進的共犯……為了讓愛蜜莉雅大人坐上王位而奔走的同伴,所以我想構築──良好關係囉。」
  羅茲瓦爾的話堵住退路,這次昴臉頰僵硬。
  他的道理有難以違抗的力量。因為就算昴充分活用「死亡回歸」,想達成愛蜜莉雅的心願,也不能少羅茲瓦爾這份力。
  有羅茲瓦爾做後盾,才能達成愛蜜莉雅的目的。為了讓她成王,昴和羅茲瓦爾是缺一不可。──這點被直接點破。
  可是,雖然被這番再正確不過的理論迎頭痛擊,但昴卻覺得不對勁──乍聽之下十分正確的意見,卻覺得背地裡隱藏著其他想法。
  之所以會察覺,一定是因為昴想用相同的道理來欺騙他。
  「有點叫人在意……你格外堅持要解放『聖域』呢。」
  ──簡直就像是有什麼非得這麼做的理由。
  帶著這個意圖的發言,讓羅茲瓦爾加深詭異的微笑。
  「──呃。」
  他的微笑,使昴憶起與羅茲瓦爾對峙時所產生的最高警戒。
  也就是在之前的輪迴最後,羅茲瓦爾在被大兔吃掉之前殺害拉姆他們,坦白想法的那瞬間。
  不厭其煩地犧牲身旁的人的性命,黝黑的執著滿溢出來的那瞬間。
  「──為什麼會那樣想呢?」
  但是都到這地步了,羅茲瓦爾依舊不打算敞開心胸。
  被反問,昴咂嘴回應。
  「怎樣都沒差吧。因為你拒絕我的提案的方法,老實講很不像你的風格。尤其你又一股腦地堅持解放『聖域』是條件,會覺得可能有鬼是很正常的吧。」
  「關於這點,我倒認為我解釋過了呢。你為了愛蜜莉雅大人奉獻一切,而為了向我證明這點,因此把眼前最近的難題丟給你。到這兒有什麼問題嗎?」
  「除了解放以外的解答都被禁止,我覺得很不公平。要證據不是有其他事可以佐證嗎。」
  「這樣沒有交集。反而會讓我很想反問你──喔。」
  朝著緊咬不放的昴閉上一隻眼睛,這次羅茲瓦爾豎起一根指頭。
  「你才是,一扯到『試煉』態度就極端曖昧。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你身上有不想解放『聖域』的理由。」
  「哪有可能不想解放啊!我超想快點解開結界,把在這裡不能解決的問題拉到外頭去做!……可是──」
  「可是?」
  昴講到激動處差點全盤托出,察覺後連忙閉上嘴巴。這邊要是不經大腦就開口,一切都會化為泡影。要努力讓自己冷靜,審慎選詞用字。
  「我不想……不想再看到愛蜜莉雅挑戰墳墓的『試煉』後內心受創的樣子了。」
  「所以才要你呀。既然愛蜜莉雅大人在『試煉』栽跟頭,由你代替不就得了。由誰解除結界根本不是問題。這可是你說過的喔。」
  「呃嗚……」
  不經大腦說話,結果就是處處落人口實。昴用力咬牙。看著昴默默苦惱,羅茲瓦爾瞇起眼睛。
  「該不會,是因為代替愛蜜莉雅大人接受『試煉』很痛苦?基於憐惜自己所以才要找『試煉』以外的路?若是這樣,就代表你對愛蜜莉雅大人的心情不過如此。」
  「少亂講……!哪有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講真的?為什麼可以斷言?要怎麼讓人相信你?若是為愛蜜莉雅大人著想,再大的苦痛都要忍耐,這不是正常的嗎。假如你是真心愛著愛蜜莉雅大人,辦到可以說是理所當然。假如是為了愛蜜莉雅大人,自己的心情就該拋諸腦後……你辦得到吧?」
  刻意講給昴聽的話,像是大浪般把昴吞噬壓爛。
  羅茲瓦爾的話是走極端理論。但只要知道昴有「死亡回歸」的能力,那任誰都會導出這一個結論。
  ──連昴自己也曾緊抓這個結論不放。
  假如握住艾姬多娜伸出的手,昴的生存方式肯定也會變成只關心最重要的事物,其他一概不管的態度。畢竟受傷和疼痛都是為了未來而要有的犧牲。
  但是,這種生存方式昴已經做不來了。因為察覺到自己不想做。
  「──看樣子,是你的覺悟還不夠透徹~呢。」
  不知道從昴的黑眼珠中看透了什麼,羅茲瓦爾這麼說,然後悲傷嘆氣。
  「稍微……沒錯,我本來有點期待的。說不定我能夠看到我所渴望的未來。但是,看來沒那麼順利啊。」
  羅茲瓦爾不掩飾自己的失望,放鬆全身的力氣躺回床上。他用態度表示對話結束,昴含恨吞下交涉失敗的結果。
  按照剛剛的話,已經知道羅茲瓦爾失去了在「這一輪」活下去的理由。再來就是抱著延長賽的心態看著昴掙扎,直到性命結束。
  但假如容許他這麼做,那昴就真的是白跑一趟了。
  「為什麼又這樣……馬上就放棄一切!明明就還沒結束!」
  「已經結束了。不,應該說根本沒開始過。你甚至還沒站在覺悟的起跑線上。只要你一直原地踏步,就絕對無法跨越這次的難關。」
  「覺悟的起跑線!?我不懂啦!你到底要逼我到什麼地步……」
  「──就算踐踏愛蜜莉雅大人的意志也要達成目的,我很期待你有這個決心。」
  聽到這話,昴像是被人潑了一盆冷水一樣目瞪口呆。
  而羅茲瓦爾就朝著渾身僵硬的昴,像教小孩一樣說教。
  「聽好囉?假如你真的是為了愛蜜莉雅大人著想,就該無視她的想法。作著幼稚美夢的小孩,不會擁有你這般選擇走過慘烈地獄的覺悟。你若是要拯救她的性命,就該踐踏她的意志。」
  「怎、怎麼可以,這樣就本末倒置了吧!?為了愛蜜莉雅好,卻要踐踏她的意志……」
  「你有生命啊。只要有生命,就有未來。有了未來,就有希望。」
  羅茲瓦爾朝著吞吞吐吐的昴這麼說。他的話像嘆氣一樣細微,又像子彈一樣強烈,直接貫穿昴的心。
  「有了希望,就有可能性。有了可能性,就能救人。──不是嗎?」
  不是!好想大聲這麼說。可是昴卻沒有其他答案可以取代。又不能感情用事,滿腔情感讓昴差點哭喊出來。
  「──!」
  「連回嘴都沒辦法了嗎。我還要對你失望幾次呢?」
  昴握緊拳頭,嘴唇顫抖。羅茲瓦爾憐憫地看著他。接著,他又撐起上半身。這次胸前抱著黑色書本──「睿智之書」。
  然後邊用手指摸著書緣,邊朝著像石頭一樣呆立不動的昴說:
  「既然如此,就順便鍛鍊你的覺悟吧。再給你一個逼死你的情報。」
  昴渾身戰慄。都已經束手無策了,還有什麼事?他還要怎樣逼死昴?
  「你應該已經接觸過『聖域』內發生的多起問題。關於這點,你應該比我還要詳細吧。但是,問題不單單只在『聖域』。」
  「你、你是說、宅邸的事嗎……?你、也、知道……」
  羅茲瓦爾親口提起宅邸遇襲事件,昴很驚愕。「睿智之書」連這種事都寫上去了嗎?提出這個問題,是羅茲瓦爾的試金石嗎?
  然而這種想法卻在下一秒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呢──
  「──那當然。因為委託刺客襲擊宅邸的人就是我。」
  ──宅邸慘劇是由他一手造成。幕後黑手在昴面前自白。


  4

  ──開始瓦解,逐漸瓦解。從腳邊開始崩落坍塌。
  看不到原本的立足地,昴錯以為自己正在墜入黑暗。因為羅茲瓦爾的自白所帶來的衝擊就是有這麼大。
  「等、等……等一下。你、等一下……是你?」
  「我送了刺客到宅邸。──為了鍛鍊你的覺悟。」
  「覺悟?鍛鍊覺悟是……是指什麼?」
  「很簡單。就算有你的權能,當重要的人事物分隔兩地遇難時,也沒法同時拯救兩邊。因此你必須選擇最重要的那一邊。先失去一個,再失去其他,不消多時你就會成形。──成為一個只會拯救唯一的人。」
  說不出話來。不是被哄騙,也不是被駁倒,就只是沒有詞彙可以表達這股激動,如此而已。
  ──驚訝到說不出話來。從來不曾這麼切身感受過這句話。
  法蘭黛莉卡和佩特拉,甚至碧翠絲,都死在這麼荒唐無稽的計畫裡。
  為了讓昴成形,為了他那無聊的計畫,她們就被信任的主人給背叛乃至殞命。
  「羅茲瓦爾……你真的腦袋有問題……」
  「或許吧。我的精神早就異常了。自從在四百年前被那雙眼給吸引之後,我就一直異常到現在。」
  「四百……?」
  不懂他這話的意思,昴只能傻傻地重複。
  話題又出現了四百年。可是由羅茲瓦爾說出來實在很不自然。活在這個時代的他,應該沒有方法可以知道四百年前發生的事。
  可是他卻講得像是最近發生似的──
  「──菜月•昴。」
  「啊?」
  「你為何還沒瘋呢?到底缺少了什麼呢?你跟我一樣,不對,你應該要比我更瘋狂。你應該處在精神不異常就無法挑戰的境界,走在孤獨之路上才對。人心只是礙事的東西。──所以說,由我來把你逼到那地步吧。」
  他的宣告要用以粉碎昴痛下決心的心靈,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他輕視了知道「回溯時間」能力的羅茲瓦爾。想說自己有「死亡回歸」的經驗作為優勢,還是自己也佔優勢,所以驕傲了起來。
  實際上卻是羅茲瓦爾一手堆砌出用「死亡回歸」也無法破除的窘境。
  「你這是做什麼?」
  羅茲瓦爾冷冰冰的聲音從頭上灑落。昴的身形壓得比床還要低,四肢跪趴在地,額頭抵在地板上。他放棄尊嚴,朝羅茲瓦爾叩首跪拜。此外什麼都不是。
  丟人現眼地用頭摩擦地板,苦苦懇求。
  「請等一下……。求求你,請原諒我。是我,是我不好。所以說,請你饒了大家……我、我……」
  「唉呀呀呀,抬起頭來吧,昴。你用不著道歉。你又沒做錯什麼。所以說……」
  「不、不是的……不是我不想照你說的做,是我沒辦法。跟我的心情無關,我就是沒辦法。我沒辦法接受『試煉』。我失去資格了。」
  「……什麼?」
  抽抽噎噎、吸著鼻涕的昴拼命傳達出現狀。羅茲瓦爾頭一次表現出困惑。看來這件事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
  他陷入沉思,昴則是再度用力磕頭求他。
  「拜託你!求求你!我真的沒辦法。就算派人攻擊宅邸也沒用!讓人死了一點意義都沒有……所以說,停手吧。請你住手……!」
  「──不行,不可以。不如說,聽到你這樣講,反而更有必要這麼做。」
  但是,回應懇求的卻是絕情的宣告。昴驚愕地抬起頭。
  羅茲瓦爾的雙眼緊盯著昴。黑瞳和一藍一黃的視線交纏在一起。



  「你喪失資格,老實說出乎我的意料。可是,不代表無路可走。」
  「為什麼……不管你再怎樣逼我,我就是沒挑戰資格了!犧牲一點意義都……」
  「真的是這樣嗎?你的內心應該知道答案吧?」
  羅茲瓦爾冰冷的聲音駁斥昴的訴說。
  噗通,心臟用力跳動。並不是因為這出人意料的話感到驚訝,而是羅茲瓦爾的用意和話中的意思,昴都能理解。
  挑戰「試煉」的資格被剝奪,被撤銷。可是,就算喪失資格──
  「只要你真心希望,艾姬多娜應該會再給予你資格。如果是因為你惹她不開心才失去資格,那就討她歡心便行。那就是她的『強欲』本質。」
  握住她的手,顛覆先前的想法的話,艾姬多娜就會幫助昴。羅茲瓦爾是這個意思──
  「少自戀了,菜月•昴。別以為了解艾姬多娜的人就只有──你。」
  ──羅茲瓦爾這番話有著發自內心的羨慕。
  「你能拿回資格,重啟狀況的。所以說,我的行動不會改變。我會繼續逼你,磨練你的覺悟,讓你脫胎換骨。」
  「啊……」
  了解到苦苦哀求也無濟於事後,跪著的昴整個人被打垮。
  他就只能蠕動乾透的嘴唇,慢慢地問。
  「就針對我……如果你恨我,那只要衝著我……」
  「恨你?」
  被人針對到這種地步,除了恨意以外想不出有其他理由了。可是羅茲瓦爾聽了這話反而大感意外,他挑起眉──然後微笑。
  「我怎麼可能會恨你呢。你是我的希望。在這個世間能夠讓我稱為是希望的人,就只有你跟拉姆而已。──我打從心底相信你。」
  覺悟的等級差太遠,重量更是天差地遠。
  昴從少得可憐的經驗中所學到的,被羅茲瓦爾輕而易舉地踩爛。他所準備的棋譜周密到就算是用「死亡回歸」也無法推翻。
  即使當場殺了羅茲瓦爾,也無法阻止宅邸滅門慘案發生。而對羅茲瓦爾來說,打從一開始昴的性命就不構成談判誘因。少了他,愛蜜莉雅贏不了王選之戰。性命、王選、願望、妥協,全都混淆在一起。
  「────」
  回過神,昴發現自己晃悠悠地站起,背靠著牆壁,然後就這樣貼著牆壁走向房門口,專注地只想快一點離開現場。
  對話沒有意義。沒法達成妥協,只是浪費有限的時間。
  「我……」
  並不是想到什麼而說出來。就只是脫口而出。
  「我,沒法像你那樣。──我是人類。我會繼續當人類。」
  只說了這些,昴就離開羅茲瓦爾的房間。
  直到最後,羅茲瓦爾都沒說什麼。
  對此稍微心安,讓昴覺得自己很可悲。


  5

  離開羅茲瓦爾的寢室後,昴漫無目的走在月光下。
  「……該怎麼做才好?」
  看不見未來,嘴巴喃喃吐出問話。在心頭反覆重現的,也是同樣的話,只是答案不可能像回聲一樣反彈回來。
  本來就已走投無路的狀況,如今感覺更像是失去了沙粒大小的光明。
  如此一來,找幫手的可能性就完全消失。自己完全無法理解魔女和魔人的想法。
  不過,卻莫名地能接納羅茲瓦爾的自白。
  「會在我回宅邸的時間點才發動攻擊也是……」
  那一定是羅茲瓦爾的指示。包圍宅邸、悠哉地侵入屋內的手法也好,還有破解碧翠絲的「機遇門」的方法,這些都是羅茲瓦爾熟知的事。
  不單如此。算上這次的話,這肯定已經是羅茲瓦爾第二次雇用艾爾莎。
  「在王都要菲魯特偷走愛蜜莉雅的徽章的人也是……」
  全都是因為他知道為了救愛蜜莉雅,昴會介入其中。
  那一天昴拼命奔走,為了幫愛蜜莉雅而死了三次,最後愛蜜莉雅笑著告訴昴自己的名字,這一切全都在羅茲瓦爾的掌握中。
  「一切都按照『睿智之書』在走……既然如此,雷姆的存在被奪走,『聖域』的狀況會像這樣走投無路,全都是按照某個人的預定嗎。」
  若真如此,那昴的自由意志,不過就是某個人在操縱的線的延伸而已嗎。
  一切都會按照預知進行,若是有異於書中內容的發展就由羅茲瓦爾導正。偏離的路線被強制修正後,預知就一定會實現──
  「──咦?」
  剛剛,感覺哪裡怪怪的。
  慢慢地按照順序重新考察羅茲瓦爾的「睿智之書」。確實有不對勁、叫人掛意的地方,但卻想不起來是什麼。
  「是什麼?是什麼怪怪的?哪裡有問題?有什麼問題……!」
  沒有答案的謎題,就跟先前的狀況一樣,可是卻不太一樣。這片霧靄的前方有路,而且感覺這條路會連接到失去的光明。
  羅茲瓦爾的「睿智之書」,實現書中內容,碧翠絲的「睿智之書」,魔女教的「福音」,白紙頁面,預言頁面,如預言的結果,修正,未來──
  「──昴?」
  「──嚇!」
  突然有聲音插進思考漩渦,嚇得昴肩膀跳起來。接著他回過頭。
  站在背後不遠處、於昏暗中沐浴在月光下的少女──搖晃閃耀銀髮的愛蜜莉雅,瞪大藍紫色雙眼盯著昴。
  無預警的遭遇,讓昴胸口隱隱作痛。不過他連忙粉飾表情。
  「啊,愛蜜莉雅……醬。妳怎麼會在這?都已經這麼晚了。」
  「昴才是吧。我睡不著,所以就起來散步。」
  「……這樣啊。不,果然啊。」
  「──?」
  昴了然於心的點頭,惹來愛蜜莉雅的狐疑。
  跟愛蜜莉雅在晚上邂逅已經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曾遇到在月夜中散步的愛蜜莉雅,當時也有交談。雖然狀況跟那時不同,但兩人還是在這裡遇到,意味著愛蜜莉雅的行為是必然發生。
  昴被邀請至茶會,和帕特拉修確認羈絆,在森林深處聽取琉茲的秘密,知道羅茲瓦爾是幕後黑手,在從事各種行動的時候,愛蜜莉雅也在做自己的事。
  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對現在的昴來說卻格外新鮮。
  「……昴,你很沒精神呢。」
  「有嗎。我不覺得啊。」
  「騙人。看就知道了。發生什麼事了?不嫌棄的話,可以說給我聽嗎?」
  走過來的愛蜜莉雅觀察昴的臉色後這麼說。應該粉飾過的面具一下就被看穿,昴真的很恨自己的軟弱。
  「這是……我的問題。不能增加妳的負擔。」
  「什麼負擔,我……」
  「沒關係,不要緊的。比起我,妳比較辛苦啦。不是因為『試煉』而亂了方寸嗎……妳現在不要緊吧?」
  「嗯,沒事。那時候給你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
  昴背過臉,硬是扯開話題。愛蜜莉雅擠出虛弱的笑容。討厭傷害人,卻又沒神經地觸碰愛蜜莉雅未痊癒的傷,昴覺得自己真是有夠惡劣。
  絲毫不查昴自嘲的想法,愛蜜莉雅把手輕輕貼在自己胸膛上。
  「就好像碰到了完全沒準備的問題……被人覺得,根本就沒真的做好覺悟。我老是逃避,一直在逃跑……」
  「逃避嗎……逃跑有什麼不好。」
  「昴?」
  昴立刻這麼說,蓋過愛蜜莉雅的語尾。
  長睫毛搖晃,愛蜜莉雅大感困惑。昴斜瞄一眼,接著用指甲抓自己的手心。
  「逃避討厭的事情,哪裡錯了。一直面對討厭的事情,哪天就能克服嗎?非得去克服嗎?搞不好會在逃跑的那條路上找到跟先前不一樣的路……選擇逃避這條路,就活該被責備嗎?」
  越講越快,不知道自己想講什麼。
  挑戰就會被無條件讚賞,逃避就會被無條件痛罵。這根本就是錯的吧。正面迎戰結果粉身碎骨,又能怎樣?
  愛蜜莉雅的決心、志氣、尊嚴等一切,全都只是被人擺佈的東西。
  「艾姬多娜也好,羅茲瓦爾也罷,還有嘉飛爾,大家都很自私。不要再把人耍得團團轉了。不要跟我講該怎麼做。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做法,卻一直被人指手畫腳說不是那樣──」
  慷慨激昂起來,被不明所以的憤怒給氣到頭暈目眩時。
  「────」
  後腦杓被抱住,來不及思考發生什麼事,腦袋就被拉了過去。面前被柔軟溫潤的觸感承接,昴的呼吸和思考都停住了。
  發現壓著自己的觸感後方有沉穩的跳動聲。是心跳聲。理解到這點後立刻發覺──自己被抱在愛蜜莉雅的胸前。
  「愛蜜……」
  「慢慢來。別說話。慢慢來就好,聽我的心跳聲。」
  振動耳膜的銀鈴嗓音,讓昴順從,不做任何抵抗。
  背部被輕撫的舒適讓呼吸急促,眼皮底部變熱。但這種無聊的糾葛卻被更大規模的情感浪潮給沖走,進而消失。
  就這樣聽著愛蜜莉雅的心跳,放鬆逞強的心。
  「冷靜下來了?」
  手慢慢鬆開,昴的頭離開愛蜜莉雅胸前。面前的藍紫色瞳孔盈滿憂慮,讓昴輕吐一口氣。
  「剛剛失控了,抱歉。明明不想給妳增添這種孩子氣的負擔。」
  「我完全不覺得是負擔。昴你很頑固耶。」
  愛蜜莉雅手貼嘴巴嘻嘻笑,可是昴卻沒法跟著笑,而是在想該怎麼解釋。
  不想害愛蜜莉雅不安。想跟她說沒事,好讓她安心。
  「因為諸事不順,所以就……其實剛剛才跟羅茲瓦爾吵過。我問他有沒有不用通過墳墓的『試煉』就能離開這裡的方法。」
  「咦?」
  「其實,如果我可以代為進行『試煉』的話就會是最佳方案,可是那好像做不到。就想說至少在其他方面出一份力……對不起,幫不上忙。」
  昴低頭。本來想讓愛蜜莉雅安心,手頭邊卻沒有可以讓她安心的事。
  不管用「死亡回歸」重來幾次,也找不到最好的唯一做法。假如進展順利,這份後悔卻也會影響第二「試煉」的記憶。
  因為昴能力不足而發生的悲劇。雖說原本應該是不存在的。
  「不過,我一定會想辦法的。我會試著去做。因為……我不想讓妳有痛苦或難過的回憶。所以說,請妳相信我。」
  不想講洩氣話,因此昴朝著看不見未來的黑暗宣戰。
  尚未發現任何方法。儘管如此,自己一定會救愛蜜莉雅,拯救大家──
  「──昴。」
  愛蜜莉雅用濕潤的雙眼看向宣告覺悟的昴。
  看到濕潤的眼中映照著自己,昴朝悲慘的自己注入活力,好讓搖擺不定的心中最重要的部分不會被扭曲。
  保護愛蜜莉雅,跨越「聖域」關卡,解救宅邸,救出一切──
  「──你的心情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可是我不能接受這份溫柔。」
  然而這份覺悟卻被愛蜜莉雅本人給直接否決。
  「……咦?」
  有一瞬間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因此昴發出呆傻的聲音。
  愛蜜莉雅凝視目瞪口呆、說不出話的昴,同時字字分明地表達心中的想法。
  「昴這麼為我著想、為我努力,我真的很高興。非常非常高興。你很可靠,我也很信賴你。……可是,像這樣尋找逃避的道路或鑽漏洞是不行的。」
  「什、什麼不可以……那明明是他們單方面強迫妳這樣!」
  「就算如此,決定要做的人是我。我有目標,為了完成就得努力,所以才會有現在。這件事我不想找藉口。」
  愛蜜莉雅用力抿唇,表情帶著決心。昴愕然失聲。
  她堅毅的臉龐充滿堅強意志的光彩。眼前的人不是柔弱到要被昴拉著走才會動的弱小少女。
  「而且呢,我就是知道。──那個墳墓的『試煉』,一定沒有近路或旁門左道。」
  「────」
  「說來奇怪,但我就是知道。就算耗費時間,挑戰的我要是沒做足心理準備的話,結果一定一樣。我就是知道。」
  沒法否定。
  已經找過其他法子了,但是昴也知道沒有。準備了「試煉」和結界的魔女,不可能允許有人強行過關。
  ──說到底,為什麼自己要這麼死命地反駁愛蜜莉雅呢?
  「吶,昴。──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呢?」
  「────」
  還在疑惑漩渦中打轉的昴,被愛蜜莉雅搶先一問。
  那是之前就曾問過,對兩人而言有著重要意義的問題。
  為了告訴她答案,昴度過了好長一段拼死拼活的時光。為了把答案告訴她,通過了眾多苦難。
  所以面對相同問題,昴毫不猶豫地做出答案。
  「我會想要幫助妳,是因為我──我喜歡妳。」
  「──嗯,我知道。因為知道,所以我才能努力。」
  愛蜜莉雅手貼胸膛,臉微微泛紅。接著往後退一步,閉上眼睛,將萬千感想灌注在話語當中。
  「所以說,不要鑽牛角尖,認為自己非得做什麼不可。只要昴看著我,我就能放手一搏。假如你想做什麼,假如你願意聽我的任性,我希望你待在我身邊。我希望你為我加油。我希望你支持我。」
  「愛蜜莉雅……」
  聽了她的話,胸膛內側有情感開始膨脹。無法控制,也無法化作語言。這難以理解的情感是什麼呢,昴也不知道。不過,強烈主張自己存在的情感幾乎奪占整個意識,昴要用力咬牙才能忍住。
  「因為我老是撒嬌……所以說,這次我會試著不撒嬌。雖然每次失敗都會害昴和大家擔心,讓我過意不去……但為了不要那樣子,我會盡快跨越『試煉』的。」
  愛蜜莉雅朝沒法接話的昴露出剛毅的微笑。
  看起來萬分美麗。
  「你就這樣看著努力的我吧。──這是我想拜託你的事。」


  6

  「────」
  用力蹬地劃破空氣。心靈仍在催逼,去處仍未決定。
  飛也似地穿過難走的斜坡,樹枝在臉頰上留下擦傷,好幾次都差點跌倒,但還是喘著氣繼續跑。
  發出不成聲的聲音,扯開喉嚨到要撕裂的地步,昴仰望天空奔跑。
  朝著冰冷清新的空氣,還有浮在清澈天空的銀白月亮,放縱羞恥大喊。
  ──眼皮底下烙印著愛蜜莉雅最後給自己看到的堅強微笑。
  那抹微笑,和她所說的覺悟,以及昴的誤解。終於知道這股像要把胸膛燒焦、從內側膨脹的衝動是什麼了。
  而在知道這股衝動的真面目後,昴跟愛蜜莉雅道別,放任衝動闖進森林,像野獸一樣不斷奔馳。
  在胸膛深處,以火熱滾燙表達存在的感情──人們稱之為「羞恥心」。
  「我……我……!」
  ──多麼自以為是!多麼傲慢!多麼愚蠢!
  輕視愛蜜莉雅,被羅茲瓦爾憐憫的言行舉止惹怒。勃然大怒後,向心靈發誓絕不容許,緊接著就遇到愛蜜莉雅,並表明自己的傾心思慕──然後被溫柔婉拒。
  到這邊,昴才初次察覺到。
  ──最不信任愛蜜莉雅的覺悟、決心和堅強的,就是昴自己。
  必須保護妳,不想讓妳有難過的回憶或是悲傷的心情。當昴這樣說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譴責愛蜜莉雅什麼都做不到。
  明明昴用自以為是的保護欲在策劃的期間,愛蜜莉雅也獨自鞏固了自己的覺悟和決心,決意挑戰「試煉」的。
  明明她最希望昴能夠支持自己的決定。
  ──而菜月•昴正是最瞧不起她的人。
  「──唔!」
  察覺到這點的瞬間,昴就被壓抑不下去的羞恥心痛毆,感覺好想死。
  猶豫地回應愛蜜莉雅的決心後,昴像逃跑般背對擔心的她,就這樣衝進森林裡。
  過去,昴也曾在王都因為自以為是而傷害了她。
  明明很後悔,也反省過,所以現在才能回到她身邊。
  ──可是昴又再度犯錯了。
  代替愛蜜莉雅受傷,替她扛起苦難,為了她鋪設道路。
  一切都沒變,就只有隱藏受傷的技巧變得高明,不會自誇有替她扛起苦難而已。但自私地鋪設軌道,說大話的樣子完全沒變。
  「我……我真……嗚啊!?」
  氣接不上,抬起頭要喘氣的瞬間,腳底崩落,踏在上頭的腳劃過空中。
  身體立刻失去支撐,整個人從森林的斜坡上滑落。在滿是泥土和落葉的地面滾動到最後,昴在地面上呈大字形躺下。
  「────」
  背貼著像要搶光熱度的冰冷泥土,喘著氣仰望夜空。從枝葉縫隙看出去的天空,還是有著無數星光。
  ──在頭頂閃耀的滿天星斗,嘲笑躺在地上、被眾星孤立的「昴」(註1:昴的名字源自於金牛座的昴星團。)。
  被沒見過的星座包圍,渺小的昴逐漸融入夜晚。
  頓時,疲勞湧現。肉體和精神都消耗太過了。
  ──「死亡回歸」,魔女的茶會,羅茲瓦爾的真正想法,還有自己的羞恥心以及愛蜜莉雅的覺悟。
  時間過去。有限的時間,剩下的時間,寶貴的時間,唯有時間無時無刻都在流逝。
  疑問化做漩渦迷宮,心靈被看不見出口的苦惱給侵蝕。被一切背叛,事與願違,翻臉像翻書一樣快。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好,要我告訴你嗎?」
  「──!?」
  頭上傳來人聲,嚇得昴連忙跳起。滾下來的斜坡上出現一道背對黑暗的人影。人影慢慢滑下來,輪廓也逐漸分明。
  「……奧托?」
  「是啊,你好。早安。沒錯,是我喔。」
  「早安……?」
  被他這麼一打招呼,困惑的昴總算察覺。
  夜晚已經告終,早晨的氣息開始散佈整個世界。自己究竟有幾個小時望著虛空,浪費時間在發呆上啊?
  「早上了喔。連這種事都沒發現,你病得很重呢。」
  「我沒法否認……不過,你怎麼會在這?」
  「我會來到這的事姑且先放在一邊。現在最重要的,是菜月先生置身的狀況吧。你一臉作夢的樣子,還一直重複胡言亂語。」
  毫不理睬為時間過去而感到驚訝的昴,奧托手插著腰嘆氣道。看他這樣子,昴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袖子擦拭沾到泥土的臉頰。
  從昨晚就一直讓奧托看到奇怪的場面。不只被他看到自己因為帕特拉修的安慰而哭泣的樣子,連內心滿是羞愧、渾身上下都是泥土的樣子也被看到了。
  「事到如今才在在意?菜月先生衣冠楚楚的狀態只有在遇到我之後的幾天,人在卡爾斯騰公爵家的時候吧。」
  「……我沒心情陪你說笑。不說這了,你──」
  「你走投無路了吧?所以想知道怎麼辦才好。放心,我知道。」
  接在昴的話後面,奧托一派輕鬆地輕拍胸膛。這種遊刃有餘的態度讓昴傻眼,不過卻也有著落水者抓稻草的心情。
  眼下就當是個定心丸。假如有什麼能讓事態好轉的方法,那什麼都無所謂。
  「請不要太貪心,好嗎?這是要先做準備的。」
  「準、準備……」
  「是的。首先,先慢慢地深吸一口氣……」
  奧托伸出手,指示昴做深呼吸。
  雖然不知意義何在,昴還是按照指示調整呼吸,閉上眼睛把氧氣吸進肺部──
  「──呃!?」
  頓時,堅硬的力道貫穿側臉,昴再度倒在地上。
  連防禦姿勢都來不及做,臉就整個撞在泥土上。昴眼冒金星,搖搖頭心想發生什麼事,抬起頭看到揮拳的奧托,這才知道自己被他揍了。
  然後,握著泛紅拳頭的奧托對著屏息的昴說:



  「──在朋友面前就少裝腔作勢了,菜月•昴。」


  7

  衝擊大到讓人忘記被揍的痛楚,昴只能瞠目結舌。
  奧托嚴肅地瞪著倒在地上的昴。平常不是可憐兮兮就是帶著親切笑容,總是避免與人發生衝突的他,如今表情正燃燒著憤怒。
  奧托•思文雙眼帶著怒火俯視昴。
  「你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整個腦袋亂糟糟的吧。」
  「────」
  「明明就該討救兵,只靠自己的話力氣和智慧都不夠,不過是忙亂地在浪費時間而已,卻還是拼死拼活的吧。」
  針砭默不作聲的昴,奧托拉近距離。
  趴在地上的昴沒法動彈。左臉現在才用熱度表達疼痛,昴只能皺著臉望著奧托。
  「不說話,就代表是肯定囉。至少在我們商人的世界裡,這種裝弱勢然後趁機利用他人的舉動是最低級的。──有在聽嗎?」
  因為昴一直沒回應,奧托便直接抓住他的領口把他拉起來。
  「聽到的話,就給我回答啊!」
  「──嘎!」
  銳利堅硬的力道貫穿額頭,昴眼冒金星。
  是頭錘。奧托頭往後仰,然後用力撞擊昴的額頭。兩眼昏花。但是奧托沒有停止,又再來一記頭錘,把搖晃的昴撞飛出去。
  額頭臉頰都火燙疼痛。被撞飛,但沒有倒下。腳踩穩了。
  「你幹什麼……!」
  「唉喲,都被我打了一頓,原來還有意識啊。本來想說你在睡覺,所以我才做出不習慣做的暴力之舉咧。」
  「你說什麼,混帳東西──!」
  鼻子吃了一記頭錘導致淚眼婆娑的昴,不顧一切地衝向奧托。但是伸出去的手卻被避開,腳反而被掃倒。結果就是用力倒在地上。
  「才想著血氣上湧了,結果這次換腳下疏忽了。簡直完全就是菜月先生行為的寫照嘛。丟臉死了。」
  「是……這樣嗎!」
  昴從倒地的姿勢一躍而起,把手中的泥土扔向奧托的臉。
  可是奧托用手臂擋住臉,防住了針對視力而來的奇襲。驚愕的昴反被抓住衣領,接著被一口氣過肩摔,再度撞向地面。
  背後撞地讓昴一時無法呼吸,大口喘氣卻又站不起來。
  「咳、啊……」
  「欸,菜月先生。你的力量不過如此。別說不及騎士們和梅札斯邊境伯,連嘉飛爾的腳趾頭都碰不到。就算對上我,都還這副德性。」
  昴拼命地把氧氣送到痙攣的肺部,視野中看到上下顛倒的奧托正走過來。他一臉傻眼地搖搖頭,說:
  「還好意思說自己剷除白鯨和魔女教呢,真是笑話。菜月先生這麼弱,真要打起來的話,敵人用一根指頭就能解決你。這點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吧。」
  「呼哈、呼哈……」
  「那麼,不夠的力氣就用智慧彌補嗎?就我所見,菜月先生的腦袋頂多就是小奸小詐……思考和判斷力絕對不到可以對人自豪的水準。連常識都嚴重不足。」
  奧托到底想說什麼?昴的急促呼吸中開始混雜不耐。
  肺部痙攣、被摔在地上的衝擊以及額頭和臉頰的痛楚都慢慢變弱,取而代之回來的思考能力,卻無法判讀奧托的言行。
  「想說沒力量沒智慧,還有什麼可以彌補嗎,也沒有。菜月先生就是個渺小平凡、隨處可見的人類,但是眼界卻太高了。」
  「你、你……從剛剛、就在說……」
  「有自覺自己搆不著夢想,自己能力不足,那退而求其次想說有沒有什麼好點子,結果就是把自己逼到絕境……這樣我也能了解帕特拉修的心情了。」
  「帕特拉修……?」
  突然出現愛龍的名字,昴的吃驚勝過困惑。
  好到配昴太浪費的地龍,也可說是教會現在的自己重要事物的恩龍。而奧托說自己了解她的心情。
  「想在迷戀的女性面前耍帥是無可厚非。因為認同那是必要的虛榮,所以我尊重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這種話就先擺在一邊。」
  是在講愛蜜莉雅吧。在講昴對愛蜜莉雅的態度。
  「對喜歡自己的女性耍帥這一點我也能諒解。畢竟這是必要的。因為我認為,在一方熱切地單戀一方的關係裡,被喜歡的人也有責任。為了心儀自己的對象,表現好的一面也是很重要的事。這我能體諒。」
  是在說雷姆吧。過去昴曾對奧托講過雷姆的事。
  就這樣,尊重昴的心中對兩名少女根深蒂固的思慕──
  「不過呢,到此為止了。」
  說完,奧托把臉湊過來。
  昴戒備著以免又要吃頭錘。而奧托用像要咬人的表情說:
  「你知道自己缺少什麼了吧。知道自己高攀不起了吧。想在喜歡的女性面前耍帥吧。想在喜歡自己的女性面前當個值得誇耀的人吧。」
  「────」
  「既然如此,為了那些女性,為了彌補別人看不到的部分,藉助他人之手不就得了嗎。──好比朋友的幫助。」
  臉離開後,奧托把雙手分別貼在自己和昴的胸膛上,說完整段話。
  聽了他的話,昴先是愣了一下子,接著才嘆氣。
  ──是在講這個啊。老實說,昴這麼想。
  昴也曾像這樣想過拜託誰或依賴誰。這很正常。就如奧托說的,昴對於自身的匱乏有所自覺,所以才會努力奔走尋求艾姬多娜和羅茲瓦爾的協助,並不是沒有求助過。
  結果不但沒得到他們的幫助,還為不想知道的真相所傷。
  所以,奧托的指責是錯的。那條路老早就行不通了。
  「我試著拜託過,也試著求助過。……可是沒有用。」
  擅自抱著「非得保護愛蜜莉雅」的念頭,最後這份心情卻被她本人否定,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輕蔑她。
  期待被背叛,但還是沒法放棄,於是整晚對著星星痛哭。
  各種經驗和諸多邂逅都沒法讓昴的腳往前進或後退。最後連乾笑都擠不出來,昴再度被「羞恥心」給折磨。
  而面對昴這樣平靜的絕望,奧托顫抖嘴唇吐話。
  「可是……可是我不記得有被菜月先生拜託過。」
  「────」
  「是想說我這種人沒有拜託的價值或意義嗎?還是說在菜月先生眼中,我也是必須被守護的眾多人之一?」
  顫抖的聲音試圖壓抑感情,但反而使得感情喧嘩。
  那是奧托的憤怒、悲傷、無處可去的少許激情。
  自己傷了奧托的心,還傷得很深。──理解到這點,昴立刻抬起頭。
  「不、不對。」
  「哪裡不對。不是這樣才奇怪吧。不然,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一個人蹲在那裡?」
  「我對你沒有……那個,沒有話要跟你說,不是因為不相信你,不是那樣……真的不是。你誤會了。」
  昴搖頭否定,但奧托用無語和視線追究。昴在這股壓力下垂下視線,支吾的同時拼命找答案。
  並不是不信任奧托,應該說剛好相反,自己相信他。在這個關卡裡,奧托救了昴很多次。他的動機不是基於金錢,而是以道義和人情為優先的老好人性格。不管是稱他為朋友還是被他喚作朋友,都是鐵打的事實。
  只是,該怎麼對奧托這個朋友說明自己的難處呢?
  「────」
  本能理解──「死亡回歸」的懲罰機制仍舊還在。
  昴跨越「死亡」所帶回的情報不能告訴別人。若是艾姬多娜和羅茲瓦爾這種知道昴的狀況的對象倒是可以討論部分情報。
  可是奧托不同。不單單是奧托,愛蜜莉雅、拉姆和其他「聖域」的人,昴都不能對他們說這些事。
  如果不知道「死亡回歸」,那昴的話聽起來就只是胡說八道。
  「我什麼都沒法說明,腦子裡一團亂……就跟你說的一樣,整個亂糟糟的。根本沒法有條理地和你解釋。」
  「────」
  「全都是講了你也不會信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所以,沒法對你和其他人講……」
  「……請試著說說看。」
  「──咦?」
  昴招認自己沒法拿出讓人相信的根據,但奧托卻這麼講。
  昴不禁抬起頭,只見奧托雙手抱胸。
  「我說,請試著說說看。就算沒有條理,就算亂糟糟的,就算時間順序前後顛倒,我都會聽到最後,不會打斷你。」
  「不,可是,那樣……」
  「我說……夠了沒!剛剛就講過別耍帥了吧!!」
  這次,超出忍耐極限的奧托大吼。昴被激動的他嚇到傻住,眼睛還被他指著。
  「不會被人相信的證據,沒有被信任的根據,沒法按照順序說明,假如有空去想這些瑣碎的事,把腦子裡想的全都吐出來給別人聽,比蹲在角落還要有建設性吧!」
  「就算你這麼說……我!要怎麼讓你相信一團亂的事……!」
  「──全都講出來!然後在最後加一句『相信我吧!』就好了!朋友就是這樣!!」
  ──感覺大腦的內容物、各式各樣的思考和情感,全都被整個吹跑。
  這句話毫無根據,沒有道理,也沒有任何說服力。
  但是對於推動動彈不得的昴,已經十分足夠。
  「你可能不相信……」
  從開口到說完一個人面對的問題,沒有花太多時間。


  8

  「──然後,羅茲瓦爾派殺手攻擊宅邸,還打算把我和愛蜜莉雅逼到無路可逃的地步,我想應該是這樣。」
  害怕碰觸禁忌,因此昴小心翼翼地說明。
  奧托這段期間只是皺眉,安靜地傾聽昴的話。
  「目前我所擁有的情報……就這些了。我沒隱瞞,全部說出來了。」
  當然,說明省略掉了不能說的魔女茶會以及「死亡回歸」。
  重大的部分一片空白,內容的根據可說是空穴來風。就連昴都覺得各個情報之間的聯繫毫無脈絡可循,自己講著講著都覺得不舒服。
  因此他十分在意聽完說明後奧托的反應。要自己在最後加上一句「相信我吧!」的奧托,會有什麼反應?
  會是希望還是變成失望?不安與期待使心跳聲顯得很吵。
  「菜月先生。」
  不久,靜默思考到最後的奧托放下雙手,說:
  「可以裝作沒聽過,夾著尾巴逃跑嗎?」
  「什麼……喂喂!?」
  答案不只叫人意外,根本是顛覆想像。昴兇狠地叫出聲來,但奧托卻用高亢的聲音蓋過他的反應。
  「畢竟!被關在大兔的狩獵區內,要逃脫就只能看愛蜜莉雅大人能否突破『試煉』,但愛蜜莉雅大人又微妙地不可靠,那想說至少讓不會被結界絆住的人離開卻又被不懂事的人阻撓,好不容易回去宅邸了,卻遇上了被宅邸主人聘請的殺手……到底平常要做多少惡行才會變成這樣啊!?」
  「我才想知道!為什麼我非得被逼到這種莫名奇妙的狀況!雖然知道,但神明是真的很討厭我!我也很討厭祂啊!」
  如果真有掌管命運的神,那個神一定很討厭昴,就像厭惡蛇蠍一樣。
  只是就算憎恨這點,事態也不會有所進展或後退,難易度也不會上升或下降。
  「不對,在那之前……奧托,我了解你想要大吵大鬧的心情……可是你真的相信這麼荒誕無稽的事嗎?」
  「────」
  「形同天災的魔獸鋪天蓋地逼近,想逃又得看愛蜜莉雅挺不挺得過去,嘉飛爾會妨礙大家離開,羅茲瓦爾腦子有問題所以背叛我們。……你相信這些話嗎?」
  光想就覺得這些組合起來的惡劣狀況根本是惡夢。與其相信這一切是事實,認為昴是神經病的想法還比較符合現實。
  所以,奧托對這番沒法說是開誠布公的話──
  「菜月先生,我說呢。」
  面對昴的問話,奧托豎起一根指頭。
  「我至今到過各種地方,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
  「……該不會是要說只要看過就能知道對方值不值得信賴吧。」
  「不,那種迷信我不信。幹商人這行,會充分體驗到人類是個能用真摯眼神來矇騙他人、陷害他人的物種。不是我要自誇,論被騙的經驗我還小有心得。」
  真的是不值得拿來自傲的事,但他卻拿來說嘴。這令昴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這種關鍵時刻又不能吐嘈。於是在昴的沉默下,奧托繼續說。
  「我離開老家四年,作為一個旅行商人來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雖然結果不能說都是好的……怎麼說呢,我也曾經相信有勝算而賭上一把,結果卻遭逢難以置信的災難,而且沒有任何成果。」
  「喂喂喂……」
  「結果好壞姑且不論,我下判斷時只想著要活得不後悔。賭上自己的某種東西,就要有這份自覺。這是我的想法。」
  這是奧托做選擇的基準。那是基於什麼就只有他本人知道,但一路走來,他便是選擇了他的算計中偏向勝算高的那一邊吧。
  想要晉見羅茲瓦爾,所以跟著昴到「聖域」,也是出自於這個想法。這樣一看,奧托出乎意料的是個現實主義者。
  正因如此,毫無根據勝算又低,相信昴的話的機率是──
  「所以說,這是第一次喔,菜月先生。」
  「……啥?」
  不懂他說什麼,昴張著嘴巴傻傻地看著奧托。
  而奧托則是用十分開朗的表情對著他說──而且還是斷言。
  「──置勝算於度外,站在看不見勝算的這一方,這是第一次喔。」


  9

  ──腳步飛快,氣喘吁吁,心靈發出不成聲的聲音。
  彷彿在追趕跑在草尖上的感情,昴拖著焦急奔跑。
  劃開早晨清涼的空氣,踢著泥土、飛越石頭,每一步都踩得強而有力。
  不久,一直線奔跑的昴看到了目的地建築物。沒有算計的高昂感讓昴露齒一笑,是很猙獰的笑容。
  飛也似地開了門,衝進建築物內。
  然後──
  「──羅茲瓦爾!」
  穿過玄關和客廳,用差點踹破寢室門的力道打開門。
  房內是撐起身子的羅茲瓦爾,以及幫羅茲瓦爾換繃帶的拉姆。兩人都一臉驚訝地看著不請自來的昴。
  就小丑羅茲瓦爾和態度一貫冷淡的拉姆來說,這種表情很少見。發生這種未曾有過的事,對於「改變未來」是好的預兆。
  笑聲湧現,然後指向面前吃驚的兩人,高聲宣告。

  「──來賭一把吧。用我跟你的願望作賭注。」




  第三章 『STRAIGHT BET』


  1

  喘氣的昴,愉悅地接收驚愕視線。
  屋內的羅茲瓦爾和拉姆都是跟吃驚無緣的人,但自己卻讓他們露出了那種表情。昴的猙獰笑容變得更加兇惡。
  「──打賭?」
  最先從吃驚中恢復過來的,是瞇起異色瞳的羅茲瓦爾。
  躺在床上讓人換繃帶的他,樣子和平常有點不同。原因在於平常臉上的小丑妝已卸下,露出原本的容貌。
  之前有塗白粉的肌膚其實慘白不已,眼神說是銳利更像是沉穩,給人的印象和平常完全相反。美男子什麼都不作還是美男子,這就是事實。
  「沒錯,來賭吧。賭上我跟你的願望……我正式向你申請一次定輸贏。」
  「慢著,毛。」
  昴立起一根手指,朝羅茲瓦爾堂堂正正地宣告。面對這個提案,羅茲瓦爾皺眉思量,但此時拉姆介入兩人之間。
  她露出嚴厲的目光,庇護身後的羅茲瓦爾,正面承受昴的視線。
  「突然闖進來,還講些莫名其妙的話。毛是打算給養傷的羅茲瓦爾大人增添負擔嗎?太不敬了。」
  「妳應該也知道他才不會好好養傷吧。而且,狀況不容許他養傷。這裡的問題是所有人的問題,可得多少要勉強他硬來喔。」
  「毛──」
  「就算被誰說三道四,我也沒理由停下來。」
  拉姆散發的危險氣息中帶著不耐煩,昴則是推掌朝她伸出去。然後在她行動之前搶先歪頭朝她身後的羅茲瓦爾說。
  「你怎麼樣,羅茲瓦爾?不過就是跟記事本的預定有點落差,用不著鬧彆扭吧?為了下一個你,就掏出個氣概稍微勉強一下吧?」
  「……真是饒富趣味的措辭~呢。為了下一個我,是嗎。」
  昴不直接提及「死亡回歸」,而是採迂迴講法向羅茲瓦爾提案。拉姆對話中的內容感到莫名其妙,只有昴和羅茲瓦爾都聽得懂。
  欠缺生氣的慘白臉蛋依舊,羅茲瓦爾緩緩坐起上半身。
  「拉姆,到旁邊……不,可以讓我和昴獨處一會兒嗎?」
  「……真的可以嗎?」
  「用不著擔心,不用擔憂昴會加害我。他不是來報復,而是為了別的問題──而來。對吧?」
  「這個嘛,就算真的要報復我也會被幹掉,所以我不會做的。雖然丟臉但請放心吧。」
  昴揮舞空空如也的雙手,朝憂慮的拉姆彰顯自己毫無敵意。雖然不能完全接受,但拉姆吐氣,朝羅茲瓦爾行禮。
  「還請不要勉強。──毛,不准失禮。」
  「妳應該要擔心這個自暴自棄的傢伙會不會做出什麼來。」
  和走向門口的拉姆對話後,昴聳肩,拉姆則是從鼻子噴氣。就這樣,房門關上後,房間裡頭只剩下昴和羅茲瓦爾。
  就跟幾個小時前心靈被摧殘到體無完膚的時候一樣。
  「我沒想到這輩子還會再跟你打照面。而且快成這樣……是有什麼心境的變化嗎?」
  「心境變化當然是有啦。丟人現眼,被人說教,互毆確認友情……不對,要說互毆是太過單方面了,說是確認作業比較妥當。」
  想起剛剛被奧托痛打一頓慘兮兮的樣子,就忍不住苦笑。
  不過卻是很棒的慘敗。來到這個世界之後,昴在任何戰鬥都一直輸個不停,卻還是第一次輸得這麼爽快。
  「是神清氣爽的表情呢。……昨晚才自覺到對你逼得不夠兇,然後就驗證了這個想法是對的。你恢復得這麼快,讓我對你的厚顏無恥感到佩服。」
  「厚顏無恥方面我可是輸給你了。你的臉皮才叫厚咧。……欸,借用其他人的力量不賴喲。尤其是死黨的話,就更棒了。」
  聽了昴的應答,羅茲瓦爾慢慢搖頭。眼中透露失望,表情沮喪,態度明確表達出憐憫的他嘆氣。
  「天真。不成熟,而且年輕。……這世界的苦難終究只能靠自己解決。竟然依賴朋友,那是只會弱化你的愚蠢策略。」
  「靠人,靠緣分,靠心情……這樣不行嗎?」
  「不行~喔。」
  「這樣啊。──那就只能一較高下了。」
  這句話,讓羅茲瓦爾的表情變了。昴往前踏出一步,朝房間中央走去。靠近床,縮短與羅茲瓦爾的距離,然後再次指著他。
  「就我說的,來賭吧。賭注是願望,一次定勝負。」
  「……只是聽聽而已。你就說吧。」
  羅茲瓦爾沒有直接駁斥提案,催促昴繼續說。跨越了第一個關口,昴吐氣,指著天花板檢視先決條件。
  「我跟你的願望平行無交集。這點在昨天也確認過了。我想拯救所有人,而你不允許我這樣。──沒錯吧?」
  「嗯,沒錯。你也不原諒我的做法,可是又沒法疏遠我。」
  「……你說對了。少了你,愛蜜莉雅之後就沒法應付其他候補人選。雖然很氣,但我們需要你的力量。就算我跟你再怎麼合不來,不管你在陰謀企劃什麼,這狀況都不會變。」
  「所以?既然都知道了,你還想幹嘛?抱著天真願望的你是無法破除現狀的。除了妥協和磨練,沒有其他路可走。」
  「只有我的話,會是這樣吧。」
  羅茲瓦爾說,昴則老實認同自己內心的軟弱。即使不肯放棄緊抓著「死亡回歸」,總有一天精神也會耗損殆盡,變得像羅茲瓦爾說的那樣。
  假如昴隻身一人不肯依靠誰,抱著膝蓋一直蹲著的話。
  ──但是,現在不是這樣。因為不是這樣,所以能抬起頭。
  「羅茲瓦爾,我們在這裡,在這個輪迴,來個你跟我的最終勝負。──在這一輪,我一定會解救『聖域』和宅邸。無論是你的想法,或其他什麼東西,我會整個破壞殆盡。」
  「你是指要從這個死棋局面逃出生天?你要放棄你唯一有用的權能?」
  「……能夠重來和救贖是兩回事。我已經深刻體認到這點。我跟你都太傲慢了。我的能力並沒有想像中的方便。」
  在第二「試煉」看到無數個做錯選擇後的死後世界。若每次昴累積「死亡」都會增加悲嘆,那可不是救贖。
  將之作為救贖,盤據在昴和羅茲瓦爾心中的病,正是「詛咒」。
  「所以就拿這次的人生作為最後機會,挑戰『聖域』……不,是挑戰我的悲願嗎?」
  「沒錯,正是如此。我已經厭倦跟你互探底細了。就把這次當成最後吧。」
  「要怎麼保證你會遵守這番話?」
  對於昴的說法,羅茲瓦爾理所當然似地要確認這點。
  「只要有你的權能,說過的話都可以當作不算數,對你不利就能自由反悔。跟這樣的人做約定哪有效力可言……」
  「──羅茲瓦爾。」
  羅茲瓦爾擔心約定被作廢,而昴平靜地呼喚他的名字。
  話被打斷的他對昴看向自己的視線感到驚訝。而昴語調不變,繼續說下去。
  「你認為我會那樣嗎?」
  「────」
  「假如你這麼認為,那對話就不成立,對話就在這邊結束吧。」
  昴把話說死。不悅的他語氣強硬得對方或許會輕易結束話題。
  對此羅茲瓦爾閉上眼睛,然後微微舉起雙手。
  「……提議以這次做最後,是想要求我做什麼呢?」
  「──我的話很簡單。假如我用我的做法解決了事態,就會產生不符你期望的結果吧?這樣一來,因為事態不如己意的你會失去活下去的力氣和幹勁吧……不過,不准這樣。」
  「不准這樣?你的意思是不准我沒有幹勁?但這不得不說困難之至。畢竟這是心情問題。當然,做表面功夫的話還可以……」
  「用不著,羅茲瓦爾。我並不想一直跟你互相仇視。」
  「……嗯?」
  對昴提出的條件表述不滿的羅茲瓦爾一臉狐疑。他的表情在說他無法理解,於是昴用手指搓自己的鼻子,說:
  「我知道我贏了,事情就會朝你不期望的發展進行。可是就算是在那樣的未來,我還是會繼續在愛蜜莉雅身旁努力讓她坐上王位。屆時一定也會繼續仰賴這份我獨有的能力。所以說,過程姑且不論,最後結局是不會偏離你的目的的。」
  「────」
  「羅茲瓦爾,我的要求很簡單。如果我解救了『聖域』和宅邸……你就要丟下書跟我一起走,讓愛蜜莉雅當上國王。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
  「愚蠢。」
  昴伸出手,這麼說。羅茲瓦爾卻只簡短扔出這兩個字。
  比起輕蔑,更接近拒絕和困惑。
  「這個提案太誇張了。你不但要用你的做法過關,還原諒想法不相容的我?自己說很奇怪,不過我的行為可是萬分狠毒。被犧牲掉的許多人都很恨我、詛咒我吧。在這之中名列第一的人不就是──你嗎。」
  「假如要講原不原諒的話,我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你對我和愛蜜莉雅做的,是不能原諒的事。──可是,那是我心情上的問題。」
  不可能不恨他。昴所蒙受的諸多苦難,都是羅茲瓦爾所企劃的陰謀、準備周到的毒牙。昴的身心被毒害,甚至連性命都被奪走,品味到無數次絕望。但是──
  「──還沒發生什麼致命的事。只要我解決的話,是吧。」
  「就算是以未遂告終,壞事依舊是壞事。過往的事一筆勾銷,沒那麼方便的好事吧?」
  「我最喜歡『方便的好事』了。愛蜜莉雅拼命地當上女王,我在旁邊祝福她,而你也是這個圈子裡頭的其中一人。我先說,這是強制的。」
  「────」
  昴閉上一隻眼睛,眨眼。羅茲瓦爾反倒說不出話。
  接著,羅茲瓦爾繼續沉默,但不久就用手遮著自己的臉,說:
  「不放棄任何人,達成自己的願望?不僅如此,連跟你想法不相容的我都視為必要,算在未來的基石在內。你知道嗎,昴?」
  「知道什麼?」
  「你這答案有多麼『強欲(貪婪)』。」
  羅茲瓦爾的話讓昴的表情產生變化。不是驚訝,而是憶起往事而笑。
  在離開夢之城堡之前,也曾被艾姬多娜講過同樣的話。
  被魔女和魔人評價為「強欲」。──正如所望,昴心想。
  「你說過喔,羅茲瓦爾。」
  加深笑容,以兇惡的樣貌回應。
  「被逼到絕境的我,會成為最強王牌。──雖然跟你期望的方式不同,但你的敵人成了最強王牌。還有什麼不滿的嗎?」
  「……要是最強王牌不管用呢?」
  「我已經沒有牌了。到時就是你贏了。我就俯首認命,對你唯命是從。」
  羅茲瓦爾勝利的話,就是他的計策開花結果之時。說完這些條件後,這次換羅茲瓦爾陷入漫長思考。
  昴靜靜地等他做出答案。然後──
  「不管你怎樣掙扎,也無法改變現在的事態。愛蜜莉雅大人無法振作,結界解不開。『聖域』將會被大雪覆蓋,宅邸會血流成河。」
  「是呢。──所以才有讓我哭喪著臉掙扎的價值。」
  昴豎起中指嚴厲回嘴。對此羅茲瓦爾嘆氣,豎起食指說:
  「就像你為了滿足勝利條件而奔走,我也還是會為了實現『睿智之書』的內容而繼續努力。這一點,可別怪我喔?」
  「我可以視為你答應這場賭局了嗎?」
  「就像你說的,為了下一個我預先做準備也不賴。……按照內容做出結果後會變成怎樣,我也不是沒有興趣~的。」
  世界已經偏離書中記述,即便如此,羅茲瓦爾還是宣告要照著書的內容走。
  在那之前,昴必須破壞他的企圖並拯救所有人。
  「既然決定了那就要珍惜時間。讓我們開始行動吧。」
  「昴。」
  昴背對床準備離開房間時,羅茲瓦爾叫住他。轉頭看過去,羅茲瓦爾微微看向他處。



  「『聖域』的大雪和宅邸遇襲,都在三天後。──希望你盡情奮戰,然後慘敗。」
  「隨你說去。」
  聽完羅茲瓦爾的無聊諷刺,昴咂嘴回應。說完昴突然又捏捏自己的臉頰肉,說:
  「羅茲瓦爾,你狀況不好,再化妝回小丑吧。」
  「呼嗯。這麼說來……素顏和你見面,這是第一次呢。」
  「在這個世界是啦。」
  在以前走過的世界裡曾和他一起洗過澡。回想起什麼都還不知道的那個時候,昴苦笑。
  「這是我跟你的勝負。同為被命運玩弄的小丑同志──讓我們堂堂正正一較高下吧。」
  說完,昴就離開了房間。
  賭上互不相讓的願望,條件成立。──然後,開始。
  解放「聖域」和解救宅邸,菜月•昴的最後挑戰開始了。


  2

  「──毛,你跟朋友策劃的陰謀詭計怎麼樣了?」
  做了豪賭的昴走出建築物時身後有人出聲。
  從稱呼和毒辣的內容就知道對方是誰。回頭一看,背靠在建築物入口旁邊的拉姆正抱著手肘不屑地瞪著自己。
  「不要講什麼陰謀詭計啦。聽起來很難聽,大家會嚇到耶。」
  「兩個奸詐男人湊在一起,不就是在策劃什麼嗎?羅茲瓦爾大人似乎容許了,所以拉姆不會妨礙,但毛你好歹掂掂自己的斤兩。」
  「……對大姊妳很過意不去,但這可不是對方放水就會贏的指導棋。」
  昴聳肩答覆,拉姆不開心地瞇起眼睛。
  「講很多遍了,不要叫拉姆大姊。拉姆幾時成了毛的姊姊了。噁心。」
  「說噁心也太超過了吧。……算了,就當作是我的壞習慣。容忍我這麼叫吧。」
  「亂來。為何拉姆必須容忍……」
  意欲強烈訂正的拉姆會停下嘴巴,一定是因為察覺到掠過昴眼中的寂寥感。──大姊,昴這樣稱呼她不是故意的,而是撒嬌。
  雖然這樣撒嬌很沒有男子氣概,但拉姆還是讓昴這樣叫。因為她允許如此。
  「……拉姆對毛的癖好沒有興趣。」
  最後,拉姆沒有繼續追究,把昴的話當作戲言。
  「好了,回到最初的問題。──陰謀詭計怎麼樣了?」
  「以妳而言真是毫無藝術的探問法。妳應該沒聽到我跟羅茲瓦爾的對話吧。」
  「確實沒聽到。但是只是用看的話,拉姆有法子。」
  「……千里眼啊。」
  拉姆指指自己的眼睛,昴想起她的「千里眼」能力。可以與他人的意識同步,偷看對方所見的異能力──因此,拉姆才會知道兩人的賭局。
  「真沒想到,看起來像個老實的女僕。這麼沒禮貌會被主人討厭喔。」
  「這可是由罕見的忠誠和蕩漾的少女心所導致的可愛任性。還請饒恕。」
  拉姆厚顏無恥地講自己的好話,可是昴卻面頰僵硬。很想就這樣跟她繼續進行無意義的對話,但還是刻意壓抑這樣的私欲。
  「妳那可愛的少女心和忠誠,能夠認同現在的羅茲瓦爾嗎?」
  「────」
  昴問,結果拉姆的撲克臉明顯地增加了幾分冷酷的意思。淺紅視線變得更加銳利,昴果敢地踩踏出物理和精神方面的一步。
  「妳負責照料他的起居,應該看過他那本重要的黑書吧?」
  「知道了又想幹嘛?」
  「妳那答案,我可以判斷是肯定囉?」
  拉姆不給予明確回答的態度,使昴知道她知道「睿智之書」的存在。事實上,拉姆也沒否定昴的話。
  拉姆知道「睿智之書」,但有沒有看過內容就不清楚了。
  「羅茲瓦爾的行動被那本書的內容給左右。可是,不能讓他跟著書走,否則『聖域』會死傷慘重。所以說大家……」
  「以為講這種話就能動搖拉姆的心?是的話就太膚淺了,毛。」
  昴編織話語嘗試說服,卻被拉姆直接斷言。她的目光沒有絲毫動搖。即便昴暗示了羅茲瓦爾所作所為的末路也一樣。
  「對拉姆而言,要放在最高處的重要事物只有一個。這點不會改變,絕對不會。所以說,用不著期待拉姆改變心意。」
  「……絕對不會變是嗎,最好是啦,拉姆。」
  「說話小心點。──沒有下次了。」
  昴這番壓抑的話,讓拉姆以為自己的忠誠被瞧不起而尖起嗓子。不過昴所否定的並非拉姆對羅茲瓦爾的心意。
  而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有一個」這一句。昴否定的是忘掉至親的她所以為的「絕對」。
  「毛。──你真的對那一位……真的期待愛蜜莉雅大人嗎?」
  因此,當拉姆面向門背對自己時卻還繼續對話,真的超乎昴的意料。
  看不見表情下,拉姆這麼問昴。昴立刻察覺這是報方才的仇──剛剛質疑拉姆的忠誠,現在自己被反過來質疑。
  「是啊,我很期待,我相信她。她也對我說希望我支持她。」
  昴毫不畏懼地用真心話回答拉姆的問話。
  挑戰「試煉」的愛蜜莉雅,其姿態十分尊貴,卻也讓昴幾度策劃讓她遠離「試煉」。但那並非因為覺得她不可能辦到或放棄她。
  自己不曾懷疑過她真能辦到或真能跨越嗎,而是因為時間不允許,所以昴才擅自捨棄這個選項。
  「……愛蜜莉雅大人無法跨越『試煉』,不是她的錯。」
  「拉姆?」
  「她本人一直沒能察覺到失敗的理由。要是不知道的話就只會一直重複而已。」
  不理會昴的反問,拉姆只丟下這些話就開了門。
  在嬌小身軀消失在建築物內之前,昴終於開口。
  「拉姆,現狀已經和書的內容有落差了。──代表羅茲瓦爾是自由的。」
  不覺得這話能作為她給予建言的回禮,但還是脫口而出。
  現實已然偏離「睿智之書」的記述,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新的未來。只是還不知道會走向悲劇性的全滅,抑或是連接到命運的開拓上頭──
  「────」
  門靜靜關上,看不到拉姆後,昴嘆氣。結果拉姆的意見沒變,也沒法再跟她多說個人意見。
  「不過,出乎意料的蠻多有幫助的發言。那傢伙該不會也喜歡我吧……」
  「──還在說那個啊。我覺得被她本人聽到的話她會大發雷霆。」
  「『被愛』的真實感特賣活動可是全天候進行。你也可以因為捷報而歡喜喲。」
  跟昴耍嘴皮子、帽子上沾著葉片的奧托偷偷摸摸地從樹蔭裡頭現身。看他這副德性,被拉姆說是「陰謀詭計」也沒法否認。
  「你怕拉姆所以躲起來?她沒外表那麼冷漠,也不會咬你啦。」
  「這個給她本人聽到也會大發雷霆的啦!……依現狀而言,協助邊境伯的拉姆小姐算是敵人吧?一般來說都會警戒的。」
  「拉姆是敵人?」
  被他的眼神責備,昴著實大吃一驚。對此奧托一臉莫名其妙,而昴則是厭惡自己。
  奧托的擔憂是對的。在立場上,拉姆位在敵人那邊。本來應該要這樣想,卻不曾動念過。直到方才都還擅自把她認為是非同伴的中立角色。
  「唉……我明白菜月先生有多信賴拉姆小姐。因為她是留在宅邸的雷姆小姐的親姊姊,所以對她也有一份情誼吧。」
  「這些事先放在一邊。我正在接受被自己的天真打擊到的衝擊。」
  「那最好,有所自覺很重要。──所以,你跟關鍵的邊境伯怎樣了?」
  結束完吐嘈應酬後,奧托切入正題。昴嘴角向上歪斜,豎起拇指說:
  「報告沒有問題,賭局成立。」
  「那就好。唉,雖然我認為他會上這艘賊船,但要是在這邊就失敗,接下來的計畫就全都要作廢了。」
  「真樂觀耶……自暴自棄的羅茲瓦爾也有不上賭桌的機率吧?」
  「幾乎沒有喔。──因為邊境伯大概沒輸過。」
  奧托聳肩,昴了然於心地說:「原來如此。」
  確實如他推測,羅茲瓦爾看來很長於比拼。他既聰明又有膽量。事實上,昴所遇過的險境,至今為止的最慘路線中,有八成都是羅茲瓦爾構築的棋譜。
  「善於運籌帷幄的人不會退縮的。因為要是退縮,就等於是背叛自己,那會成為弱點,所以說好歹要做做樣子……」
  「哦哦,我覺得你萬分可靠耶。……該不會,你要死了吧?」
  「沒要死啦!?還有請不要讓我得意忘形。我每次一得意忘形馬上就會吃到苦頭。這是經驗法則。」
  「雖然我也沒資格講人,但還真是悲傷的經驗法則啊……」
  只有敗北經驗多的兩人,即使狀況往優勢進展也不敢疏忽大意。
  不管怎樣,多虧了奧托獻計,確實把羅茲瓦爾推上賭桌了。當然,那終究只是前提條件成立了而已──
  「──至少避開了沒有對手的獨角戲狀態。」
  「總而言之,還只是第一局棋而已。而且也得準備下一個棋局。」
  連暫時的成就感都沒有,奧托立刻把心情調整到下一個階段。對此昴雙手抱胸,面露嚴肅。眉心的皺紋是苦惱的象徵。原因是──
  「……嘉飛爾啊。」
  跟奧托的對話所導出的其中一個答案──結論是,為了打破席捲「聖域」的事態,嘉飛爾的協助不可或缺。
  至今昴和嘉飛爾幾度反目成仇,還曾演變成互相殺害。忘不了他的尖牙利爪曾經撕裂喜歡的人們,當然也沒忘記對他的憤怒。
  「確實是很難搞的對手,但依現狀來說,最好對付的是他。跟立場上絕不相容的邊境伯不同,這點菜月先生也懂吧?」
  由曾被殺害的奧托本人這麼說,昴只能沉重點頭。
  要與嘉飛爾並肩作戰,若無視昴的心情的話,倒也不是不可能。事實上昴已經兩度跟他一同行動了。
  一次是對上「魔女」,第二次是和羅茲瓦爾對峙,雖說兩邊的結果都慘不忍睹。
  「所以說,問題就只有我的情緒而已……」
  「那還請當場忘記,斷得一乾二淨。」
  「當場忘記、斷得一乾二淨……你講得很簡單耶。」
  奧托說得很過份,但昴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傻眼。可是奧托卻嚴厲地指著昴說:
  「聽好囉?菜月先生,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空沉浸在感傷裡。在這麼做的期間,時間也一點一滴地流逝。這就跟商品逐漸失去新鮮度一樣。在面對致命的巨大損害時,個人的感情要拋到後頭。不要浪費時間!」
  「知、知道了知道了。……真的從頭到尾都被你救了。」
  奧托用上整張臉說教,昴最後小聲回嘴。
  切割感情,按照優先順序處理問題。如果只看這部分,奧托的要求跟羅茲瓦爾沒什麼差別。然而這個心情上的落差,是什麼呢?
  「是積極消極還是正向負向,還是說話的人很重要?」
  「沒閒功夫說無聊話了。菜月先生的任務可不只這樣。」
  「嗯啊,我知道。」
  對付嘉飛爾的關鍵,在於魔女的建議:「嘉飛爾畏懼外頭的世界」。
  仰賴艾姬多娜叫人火大,可是現狀的突破點又只有這個。假使不仰賴「死亡回歸」,那只要能用的東西,管它是貓手還是惡質魔女的話都要用上。
  「我就按照講好的去做。愛蜜莉雅大人的話……」
  「只有這件事不會請你幫忙。雖然正確說來連我自己也幫不上。」
  自己面對擔心的奧托究竟該點頭還是搖頭,昴也不知道。
  失去資格的昴無法參與「試煉」,因此結界就只能靠愛蜜莉雅挑戰墳墓來解除。要是至少能找到一點線索的話……
  儘管知道線索在愛蜜莉雅的過去、讓她害怕到哭的過去裡──
  「我還沒接觸過愛蜜莉雅的心傷。到頭來我是在怕吧。」
  不忍心看在「試煉」中受挫流淚的愛蜜莉雅,當然也就沒有再多加確認。現在報應來了。婆婆媽媽的柔弱戀情的報應。
  「因為沒有直視傷疤的勇氣,所以就摸她的頭裝作安慰的樣子來帶過。我到底要重複幾遍才有成長啊。」
  「──。真是的。連這種程度都沒涉入,還談什麼喜歡迷戀的。裝純情還請適可而止啦。很好笑耶。」
  「……你啊。」
  在有點害臊的對話中,奧托快嘴帶過,這使得昴嘴角下彎。對此奧托嘆氣,當場輕輕伸個懶腰。
  「那麼,做好觸碰愛蜜莉雅大人的心傷的覺悟了嗎?」
  「只有問她『我可以接觸嗎?』的覺悟。因為跟嘉飛爾不一樣,不用擔心會死。」
  「聽了你的話,我有點煩惱要不要笑耶。」
  挖嘉飛爾的心傷,要是一個弄不好惹怒他就會有生命危險。與之相比,詢問愛蜜莉雅,除了害怕以外沒有其他不安。
  令人在意的,是拉姆說愛蜜莉雅本人一直沒能察覺到失敗的理由。
  「所以一切都看我的愛蜜莉雅囉……是嗎?」
  「她還不是菜月先生的人。我先代替愛蜜莉雅大人說囉?」
  「很吵耶你。」
  用嘴皮子帶過不安,昴朝奧托伸出握緊的拳頭。看到的奧托抓抓頭,然後也握起拳頭觸碰昴的拳頭。
  「總而言之,只能幹了。等一切都解決了就來舉杯慶祝吧。別失敗囉。」
  「嗯。也為了我光輝亮麗的未來,請務必要圓滿順利。」
  「不要講光輝亮麗的未來這種讓人不安的話啦。」
  「你什麼意思啊!?」
  互相拌嘴、拳頭互推的兩人背對彼此。
  奧托有自己的任務,而昴也有自己的事要辦。為了完成任務,昴一路奔向森林──急馳到被隱藏的地方。


  3

  ──把輝石放進白色牆壁的凹處後,炫目的光芒籠罩整個視野。
  「……雖然知道會這樣,但還是嚇一跳。」
  用手臂遮住臉,等藍光收斂的昴喃喃道。接著畏畏縮縮地放下手,看著光芒散去後的牆壁,等到了想見的光景而鬆了一口氣。
  「牆壁會開,代表雖然挑戰權被奪,但還保留使徒身份吧。這也是艾姬多娜的陰謀嗎,還是只是粗糙行事……假使只是粗糙行事的話,就賭上奧托的靈魂唄。」
  昴邊說邊踏進以輝石當鑰匙的隱藏房間──位在「聖域」森林深處的琉茲•梅耶爾複製實驗室。
  呈現在昴眼前的是巨大水晶和被封在裡頭的少女。跟以前一樣的光景,證明了造訪此地的昴身分沒有變化。
  強欲使徒的身分還在否,是昴想要確認的事之一。他想,來到這裡就會知道了。而且,只要到這來──
  「就能見到相關人士。不過這裡有夠臭的,就不能打掃一下嗎?」
  「──老身也持同樣意見,但這是為了不讓蟲子和動物靠近所做的措施。若要抱怨,還請向任性的負責人說去。」
  「唉呀~可以的話我不想再見到她,就饒了我吧。」
  昴朝著出現在隱藏房間入口的人影苦笑。是有著一頭淺紅長髮的少女──外觀如此而內在老成的人物,琉茲。走過來的她站在昴身旁,觀察有身高差距的黑眼珠。空氣乾燥的氣息,令圓溜溜的眼睛瞇起。
  「好啦,既然人在這裡,還有剛剛的發言……毛似乎已經相當清楚老身的事了。」
  「如妳的推斷,大致的事我都知道了。包括這裡存在的目的。」
  「原來如此。從你昨晚進入墳墓要帶愛蜜莉雅大人出來時就在想該不會是如此……但既然具有使徒資格,那就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對昴的回答感到吃驚的琉茲,很快就轉為接受並點頭。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疲累,眼神也流露出感慨深遠的意思。
  「羅茲寶盼望的人,想不到是毛寶……」
  「啊,抱歉。那個橋段已經作廢了。在讀者不期望的編輯會議上。」
  「──啊?」
  「關於這個和剛剛的話,我想跟妳確認一下。是很重要的事。」
  沉重感慨被人用輕佻口氣帶過,琉茲不禁傻眼。但是昴卻趁機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認真地與她四目相交。
  「琉茲小姐了解羅茲瓦爾的想法到什麼地步?」
  「毛寶……?」
  「告訴我,琉茲小姐。我不想把妳也當作敵人。」
  姿勢依舊,只是昴低頭向琉茲懇求。對此面露困惑的琉茲不久就垂下眉尾。
  「假如有事想問,使用使徒的權限問出來就行了吧。可以對女生隨心所欲的機會,對毛寶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來說是垂涎三尺吧。」
  「雖然我年紀到了,但琉茲小姐的外觀永遠不會到那個年齡。而且……」
  「而且?」
  「我不想仰賴指揮權和複製人說話。我是來跟琉茲小姐妳說話的。」
  昴的話讓琉茲屏息,長長的耳朵在震驚下微微顫抖。
  假如真的以合理性為優先,那昴在這邊應該活用使徒的特權。
  但是那樣一來,就是把琉茲當成「複製人」對待,昴覺得到最後會逐漸損及自身重要的事物。
  ──只要有生命,就有未來,有希望,有可能性。沒錯,羅茲瓦爾說過。
  昴也覺得他說的沒錯。可是,也僅止於沒錯罷了。那不是正確的。其他地方一定還有正確的做法。
  所以昴想用正確的做法和琉茲談話。
  「……老身知道的,就只有羅茲寶的書是從魔女大人那兒繼承來的。」
  這樣的想法傳達給對方了吧。琉茲眼神中的驚訝變淡,開始娓娓道來。
  「管理這個『聖域』,應該也是遵從書中記述的一環。這一切全都是為了迎接盼望之人……這些老身是從前任之前的羅茲瓦爾那兒聽來的。」
  「就這樣?」
  「老身發誓就只有這樣。還是說,要以使徒身分質問老身真偽?」
  「……這就免了。我相信琉茲小姐妳。」
  正確來說是想要相信。
  對昴的答案心滿意足點頭的琉茲,看著放在肩膀上的手。
  「話說回來也太熱情了。對老身做這種事,害得老身胸口噗通噗通跳。」
  「雖然是很容易搏版面的畫面,但也幫了我的忙。要是現狀連琉茲小姐都殘酷無情的話,那可就是以使徒命令把妳沉入熔爐的時候了……」
  「長得一臉童子樣,卻是會說出這麼恐怖的話的孩子……」
  昴的手離開肩膀後,琉茲嘆氣敲敲腰桿。這是她想要揮開沉悶氣氛的體貼吧。昴搭上那抹體貼,臉泛微笑。
  就這樣,在開頭確認完恐怖的事後,琉茲歪頭問:
  「是說,看剛剛的樣子絕非平常事態。毛寶和羅茲寶大吵一架了?」
  「與其說吵架,講要分個勝負比較好聽。我認為我贏的話就能做出對大家都好的結果,所以希望琉茲小姐也能幫我。」
  「男孩子是馬上就想耍帥的生物呢。……所以,在吵什麼?」
  「講得白話點,就是爭論解放『聖域』的方法囉。」
  若是限定在跟琉茲他們有關的話題,那這就是造成昴和羅茲瓦爾對立的地方。想要解開結界這點是一樣的,差別只在執行者罷了。
  昴期待愛蜜莉雅解開結界,羅茲瓦爾則是期待昴。
  「而且,琉茲小姐表面上贊成解放『聖域』,但我知道實際上妳是反對派。也知道嘉飛爾跟妳意見一樣。」
  至今沒有機會直接確認的問題,現在終於可以切入。
  以前曾聽拉姆說過。解放「聖域」這件事並不是所有居民都贊成,當中就有不期望這件事發生的維持現狀派居民。
  而維持現狀派的急先鋒,也是最有力的人,就是琉茲和嘉飛爾。這是昴在之前的輪迴中確定的。
  ──在輪迴中,昴曾有一次提議過由自己解放「聖域」。
  結果惹琉茲不高興,唆使嘉飛爾用蠻力制服昴。這代表他們兩人都不希望「聖域」被解放,就是如此。
  「我懂你們的心情。我並不是想說什麼『到外頭去才是正確的』這種話。不希望環境產生變化的心情我也懂。只是……」
  一旦開闢出通往外界的道路,就一定會產生變化。厭惡變化、想要維持舒適現狀是一種本能。自己不想勉強他們。可是──
  「但是,不幸一定會到來,所以不能置之不理。有必要強迫你們一次。」
  「聖域」最近就會被災厄侵襲。到那時,留在這塊土地上就意味著「死亡」。為了避免全滅的命運發生,結界就必須解除。
  這塊土地必須被解放。但是,選項並沒有因此告終。
  「要選的話,等到那時再選吧。要到外頭還是留下來,都看個人。只是門沒法上鎖。只有這點我絕不讓步。」
  「毛寶。」
  「假如用蠻力行得通,我也只能使用這個不想用的方法。所以說,別讓我用到這招。麻煩用對話來解決。」
  不想仰賴使徒的強制力,因此期望用對話來解決。
  「所以說,琉茲小姐……奇怪,幹嘛?」
  抬起充滿決心的臉後,昴困惑皺眉。面前聽他說話的琉茲反應跟預期的不同。怎麼說呢,是萬分為難的表情。
  而她就著為難的表情,咳嗽清嗓道。
  「咳嗯。抱歉露出奇怪的表情……說老身反對解放『聖域』,根據從何而來?」
  「──不是在這邊的某個地方。用不著打哈哈喔。」
  「聽到毛寶這番話怎能不認真回答。是在哪聽到的謬言?」
  「謬言咧……。不,那個,我是親眼看到……」
  見琉茲態度轉為不高興,昴的聲音逐漸失去力道。接著昴吞口口水,眼神微微飄移,問:
  「……該不會,琉茲小姐其實不反對解放『聖域』?」
  「如果僅限於結界解不解除的話,老身沒阻止的打算。就如毛寶說的,開放後要到外頭還是留下來,端看個人……老身是這麼想的。」
  「真的──!?沒搞錯吧!?」
  遭到出乎意料的反擊,昴震驚不已。他原先認定在這邊說服可以克制嘉飛爾的琉茲的話,攻略關鍵人物嘉飛爾就會變得更容易。但這個計畫的根基卻被她的答案動搖了。──不,問題不單單是計畫本身動搖而已。
  「不然那個時候為什麼……我還以為是為了不讓我解放『聖域』所以才綁架我。這邊對不上的話,那到底是為什麼啊?」
  混亂到抱住頭的昴拼命地想在矛盾的理論中釐出頭緒。結果琉茲盯著他看,輕聲吐氣。
  「什麼跟什麼呀。……不過,那份懷疑倒也不能全說是突兀。」
  「琉茲小姐?妳有什麼頭緒嗎……」
  「在那之前,老身有事想問毛寶。」
  打斷急躁的昴,琉茲眼神平靜,真摯地發問。
  她要問什麼呢?昴眨眨眼,琉茲猶豫了一下子,才開口。
  「……毛寶,覺得嘉寶怎樣?」
  出其不意的問題,但昴立刻就理解她不安的理由。
  「哦,這個啊……是這樣啊。」
  她當然會這樣問。昴嘴唇吐出的氣化為嘆息。
  也沒什麼。琉茲就只是擔心嘉飛爾。談話到這邊,任誰都知道昴跟嘉飛爾之間有爭執。
  這件事也影響到「聖域」被解放後的關係吧。對琉茲來說,那比自身的事還要來得重要。所以──
  「老實說,沒啥好印象。目前的話,我把他視為最切身的假想敵。」
  就算蒙混過去也沒有用,因此昴對琉茲據實以告。聽了答案的琉茲低垂眼簾,細聲說:「這樣啊……」
  不過昴朝著表情消沉的琉茲繼續講述自己的看法。
  「可是呢,列為最切身的假想敵,指的是會最先發生衝突的人。等到事情告一段落後,關係會變好還是變壞,都要等結束後才知道。」
  「啊……」
  「而為了做出判斷,所以我想多了解那傢伙。」
  昴抓抓臉,抱著會被人當作現實主義者的心情闡述想法。不過這絕非選好聽話來講,而是昴的真心話。
  自己對嘉飛爾,就像對羅茲瓦爾一樣沒有好印象。但是卻也認同他沒有像羅茲瓦爾一樣壞到骨子底,得認定為敵人。
  「……毛寶很擅長欺騙老人家呢。」
  「琉茲小姐也是,頑固地想給我加上會降低街頭調查好感度的屬性呢。」
  琉茲低聲笑著,搖搖頭。然後朝前走出一步,手貼面前的藍色水晶──自己的本尊。
  「老身的事,毛寶是聽魔女大人講的吧。像是老身是琉茲•梅耶爾的複製人……還有製造複製人的目的。」
  「……長生不老的實驗,還有琉茲小姐妳們是成功案例。」
  嚴格來說不是從艾姬多娜那邊聽到,而是在之前的輪迴中聽琉茲本人親口說明的。艾姬多娜的墳墓所在地「聖域」,是她為了追求長生不老而設的實驗場。琉茲是成功案例,既是收納靈魂的容器,也是被賦予職責的複製人。
  而且,現場的琉茲在複製人之中還是擁有特殊職責的個體。
  「最初成功造出的四個複製人之中,其中一個就是老身。這四個複製人輪流看管直到現在還在生出複製人的魔水晶,兼任著監督者的職責。」
  「我聽過最初四人。那琉茲小姐以外的另外三個人呢?」
  「四人……嗎。以不自然的方式誕生的老身們,不適合用『人』來計算吧。」
  「我現在在這裡,不想把活得很認真的蘿莉老太婆琉茲小姐當人偶對待啦。還有麻煩不要打哈哈。另外三人……不對。」
  話語到此中斷,昴舔了一下乾掉的嘴唇。
  一瞬間閃過的既視感,在記憶中散發熱度,讓昴挑選應當發問的詞彙。
  ──在以前的輪迴中,曾被琉茲本人拜託過。
  職責是被人賦予的。而她們在此之外,追求著個性。那是興趣,是嗜好,是名字。既然如此,這邊該問的就是──
  「我的名字是菜月•昴。……請問琉茲小姐妳的名字是?」
  「────」
  對這問題,琉茲瞇起眼睛,像是看到耀眼之物。
  「老身名叫琉茲•阿爾瑪。是最初的複製人……四人中的一人。」
  「──阿爾瑪。」
  昴複述琉茲報上的個性──名字,閉上眼睛然後點頭。
  「我一開始遇到的琉茲小姐,自稱琉茲•畢爾瑪。這代表打從一開始琉茲小姐就沒打算隱瞞。」
  被問到名字的話就會回答。──因為要是隱瞞不說,無疑是否定獲得的個性。
  昴總算是知道了。監督「聖域」的四名琉茲,她們是輪流負起監督者的職務。由四個人來飾演同一個人。
  「不過為什麼要做那麼麻煩的事?就不能設定成四胞胎嗎?」
  「老身們的身體並非血肉,而是在模擬歐德上披上瑪那製成。瑪那會因為活動而消耗,基本上無法持續活動一整天。」
  「這樣啊,就跟精靈一樣!所以說會有無法實體化的時間,為了避免琉茲小姐的職責開天窗,所以才用輪班制來完成任務嗎!」
  點都對起來了。昴彈響手指,但是卻也對這種生活方式感到憐憫。
  「監督者」琉茲的任務由多人一同扮演,這不就是說一個職責綁住了她們四人的人生嗎。而這──
  「──這就是當事人能否接納的問題。而且說出來很傲慢喔,毛寶。」
  「……我知道。既然琉茲小姐能接受,那我也不會說什麼。可是,」
  「可是?」
  「若是不能接受的話,一定要說出來。到時看是當成四胞胎……恐怕要更多。不知道會不會變成十幾人姊妹啦,不過就算要揍羅茲瓦爾,我也會要他準備妳們的戶籍。」
  「聖域」裡頭有許多琉茲•梅耶爾的複製人。為數超過二十人的她們,如果有意追尋複製人以外的生存方式,那昴想幫助她們。
  「毛寶……呼嗯,是個好孩子呢。」
  戶籍這個單字她應該是沒聽過吧,但昴的意思有傳達出去。
  含笑的琉茲,目光裡頭有著看幼童的慈愛。那毫無疑問是在這裡度過漫長時光後所獲得的個性,是琉茲•阿爾瑪的光輝。
  「……咳嗯。那,這下就明白了。既然明白了,那可以回到原本話題了吧?」
  「害臊又有什麼關係呢。話雖如此,畢竟是老身起的頭。……負責監督者職務的最初四人,包含老身在內的四人想法是統一的。因為不這樣的話,就無法飾演同一人。只不過,那也只到十年前。」
  「十年前?」
  「琉茲•席瑪,最初的四人之一。她脫離了我們,只有她是例外。」
  琉茲指名原本應肩負同樣職責的同伴,向昴告知狀況。
  琉茲•席瑪──是最初的四人之一,卻捨棄了監督者的職務。昴對這名字有印象。第一個遇到的是畢爾瑪,眼前的是阿爾瑪,而另一個──
  『老身會遵守約定,絕不外傳。──賭上琉茲•席瑪之名發誓。』
  ──問題所在的那一晚,造成自己被綁架監禁的對話中的最後一句話。
  當時和嘉飛爾在一起的琉茲自稱是「席瑪」,而且嘉飛爾八成是按照席瑪的指示監禁昴。
  「琉茲•席瑪……」
  「是的。問題發生在約十年前。在那之後她就解除了監督者的職責,和其他複製人一同藏匿在森林裡。因此,目前監督者的職務是由三人來飾演。」
  「讓那個席瑪脫離職務的問題是什麼?」
  昴追問十年前發生的問題始末,但琉茲猶豫。不過也只猶豫一瞬間。是考量到沉默是不誠實的表現吧,琉茲嘆氣後開口。
  「──她違背了與造物主魔女之間的誓約,因此被撇除在外。」
  「那個誓約是……」
  「琉茲•席瑪違背誓約,進入了墳墓內。因為嘉寶打破告誡,跑進墳墓挑戰『試煉』沒回來,她闖進去帶嘉寶……嘉飛爾回來。」
  「────」
  聽了說明,昴腦中的散亂情報像電擊一樣連接在一起。
  挑戰「試煉」卻失敗,成為強欲使徒的嘉飛爾。帶他回來卻因此被解除監督者職務的琉茲•席瑪。多人飾演監督者琉茲這個人。
  而嘉飛爾會反對解放「聖域」,使出強硬手段──
  「是那個席瑪出的主意嗎?就因為進入墳墓救嘉飛爾而被解除職務,所以才反對解放『聖域』?」
  「這就不得而知了。老身和脫離職務的席瑪未曾再見過面。不過,嘉寶他……跟擁有老身們沒有的記憶的席瑪碰面也不奇怪。」
  「琉茲小姐們沒有的記憶?」
  「──就是嘉寶在墳墓的『試煉』中看到的過去。」
  「啊。」低垂眼簾的琉茲回答,昴忍不住愕然失聲,而且感覺嘉飛爾與席瑪之間不鮮明的聯繫一口氣變濃、變強烈。
  因為救了嘉飛爾的席瑪知道嘉飛爾的過去,還有他對這過去有什麼想法,現在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就只有席瑪知道。
  「毛寶知道嘉寶的家人嗎?」
  「一點點。法蘭黛莉卡是他同母異父的姊姊,所以姓氏不同。再來就只有獸人血統薄弱的法蘭黛莉卡十年前到了『聖域』之外……」
  講到這邊,時間點相符一事讓昴瞪大雙眼。假如十年前發生的事是深深刺進嘉飛爾心中的尖刺的話──
  「該不會,嘉飛爾看到的過去是法蘭黛莉卡離開時的事?」
  「不,這不可能。法兒……法蘭黛莉卡離開『聖域』是在嘉寶接受過『試煉』後的事。所以,那孩子看到的……」
  琉茲訂正昴的想法,卻沒把話說到最後。那是了然於心的人會有的猶豫。而在慢了幾秒後,琉茲才開口。
  「──那孩子看到的,恐怕是和母親分離時候的事。」
  昴有種自己的胸膛被挖開的錯覺。
  與母親分離──那是在「試煉」中不能說跟昴無關的話。
  「假如十年前那孩子看到足以留下心靈創傷的東西,那老身只想得到是那孩子和母親的別離。他們的母親留下嘉寶和法兒兩人離開了這裡。」
  「和撇下自己的母親分開……」
  道出過去的可能性後,老實說,昴有點脫力。
  說他懷著期待是有些語病。不過,若是有的話,應該是悲壯的過去吧。他是這麼想像的。
  假如琉茲的推測是正確的,與母親的分離就是他心頭上的刺的話。
  「那傢伙會拒絕解放『聖域』,不是因為外頭的世界怎樣,而是他對捨棄自己選擇外頭的母親……懷有負面感情,是嗎?」
  「有可能是憎恨,再加上之後法兒也出去了。外頭的世界搶走了母親和姊姊,想要追上去又有結界阻擋,沒法帶著老身們到外頭。家人也好,老身們也罷,兩邊都很重視的那孩子想必很痛苦。」
  「現在也是吧。……欸,那傢伙很恨自己的母親嗎?」
  嘉飛爾的痛苦,是昴沒法感同身受的苦。
  昴的雙親不管怎樣都不會拋下他,也不曾放棄他。
  被這樣的幸福所拯救,而那份幸福現在也困擾著昴。
  「那孩子稱自己是嘉飛爾•霆傑爾。那個姓氏是他母親的姓氏。老身認為嘉寶是為了不忘記才這樣做的。」
  「為了不忘記……」
  點頭肯定昴的話,琉茲仰望水晶,然後瞇起眼睛。她也有難忘的事。她重新加以審視,就和思索著嘉飛爾的事時同樣。
  「為了不忘記對過去的別離所產生的想法。──那是憤怒還是悲傷,知道的就只有那孩子跟席瑪了吧。」


  4

  敲敲房門,等待數秒,但是沒有回應。轉動門把,門被輕易開啟。房間的主人這麼不小心,讓昴皺眉。
  「這可是安全問題。得跟她說門一定要鎖好。」
  邊嘟囔邊從門縫偷看裡頭。不是出自好奇心偷窺,而是確認裡頭的人是否毫無防備地在睡覺。
  所幸裡頭的床上沒有人影。安心的同時又有點傷腦筋。
  「我聽說在房間裡才來的。跑哪去了……」
  「……昴?」
  「嗚哇,奇怪?愛蜜莉雅醬妳在喔?」
  明明沒看到人卻聽到聲音,嚇了昴一跳。結果床的後頭伸出一隻纖纖玉手。對方坐在床另外一邊的地板上。
  知道她就是自己在找的愛蜜莉雅,昴進入房間走向她。
  「怎麼了,愛蜜莉雅醬?為何坐在地上?會弄髒屁股喔?」
  「那個,我睡相很差……對不起,是騙人的。其實我根本沒睡。」
  「我是不會問妳為什麼要撒這麼奇怪的謊啦……這樣啊。」
  坐在地上抱著膝蓋的愛蜜莉雅一臉尷尬。那端莊又楚楚可憐的容貌會帶著些微陰鬱,想必就如她自己說的,是因為睡眠不足導致疲勞吧。
  一定也還有精神上的負擔。整晚不睡坐著過夜的經驗昴也曾有過。
  「昨天晚上,跟我碰面之後有稍微睡一下嗎?」
  「……嗯。」
  微弱的點頭不是肯定,只是表示自己有在聽對方講話。
  假如她昨晚失眠到早上,那代表她熬夜的情況不僅止於這次的輪迴。整個人慢慢地搞垮,是身心俱疲的結果。
  「……對不起喔。讓你看到我這種丟臉的樣子。」
  「愛蜜莉雅?」
  「昨天,我明明才拜託你好好看著我努力,怎麼還讓你看到我這麼脆弱的一面。沒事的,在晚上之前我會好好休息的。」
  見昴擔心,愛蜜莉雅戳戳臉頰鞭策自己。那表明決心的方法是多麼可愛,讓昴忍不住微笑。
  「馬上就要中午了,宣告要從現在睡到晚上的愛蜜莉雅醬真怠惰呢。」
  「嗚……這種說法總覺得很奇怪耶。討厭,昴欺負人家。」
  在昴的逗弄下愛蜜莉雅笑了,兩人就這樣度過些許柔和的時光。
  愛蜜莉雅的決心和意志值得尊敬。昨晚她說的話不單單粉碎了昴的自大,對她而言也充滿勇氣,有著重要的意味。
  希望昴支持自己,愛蜜莉雅這麼說。為了做到這點,昴才會來這裡。
  「──愛蜜莉雅,妳在『試煉』裡看到了什麼,可以跟我說嗎?」
  「──。」
  斬斷對和睦空氣的依戀,昴切入主題。愛蜜莉雅語塞。藍紫色雙眼中,悲痛之色開始擴張。在被那股悲痛之色推開之前,昴搶先開口。
  「我聽琉茲小姐他們說『試煉』會讓人看到過去,所以才知道的。而且看到的是對當事人最痛苦的過去……所以妳痛苦的理由在這。」
  裝作是聽說的,昴隱瞞自己曾挑戰「試煉」的事。已經喪失資格的當下,講出與艾姬多娜的邂逅只會徒增混亂。
  而且現在他想要全心全意為愛蜜莉雅著想。
  「妳說希望我支持妳,這讓我很開心。所以說,我想幫妳……不是自以為是的幫忙,而是真正有幫上妳的忙。所以說,我想了解妳的煩惱。」
  「昴……」
  「我不會講什麼『說出來比較輕鬆』這種安慰話。可是妳說出來的話,我會陪妳一起煩惱。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可不可靠,但能不能給我資格,讓我和妳跟同一個敵人戰鬥呢?」
  代替愛蜜莉雅和降臨在她身上的苦難戰鬥的資格已經不在了。
  所以說,至少在愛蜜莉雅疲憊的時候,昴希望有讓她依靠的資格。
  「────」
  愛蜜莉雅困擾,沉默不語。昴靜靜等待她回覆。
  她的眼神在動搖,訴說著心中的劇烈糾葛。困惑與猶豫,罪惡感與自我厭惡,各式各樣的苦惱在她心中翻騰肆虐。
  但是,不一會兒,她用力閉上眼睛。
  「昴……昴,你真的相信我……」
  接下來的話她沒說出口。懷疑真摯地傾訴的對象是否信賴自己這種事,高風亮節的她是不會允許的。
  過去昴承受不住,施加在愛蜜莉雅身上的自以為是,她不會做出同樣卑劣的行為。
  「我……我看到的過去,大概,是我睡著之前的記憶。」
  睜開閉上的眼皮,愛蜜莉雅開始訴說。
  一直以來都自己抱著的記憶,避免昴觸碰的過去傷口。
  聽到這告解,昴屏息,牽起愛蜜莉雅的手。然後──
  「謝謝妳肯跟我說。……可能會講很久吧?坐著說吧。」
  「嗯,好啊。」
  愛蜜莉雅點頭,昴讓她坐在床上,然後自己坐在旁邊。愛蜜莉雅拉平衣服皺折,像是在猶豫該從何說起,昴則是朝著她的側臉說:
  「那個,我並不想打岔,但是我想問,剛剛妳說的『睡著之前』是什麼意思?」
  「……我之前一直在冰塊裡,這沒跟昴說過呢。」
  「冰塊裡……意思是冰雕嗎?」
  出乎意料的話讓昴眨眼,一瞬間,腦裡閃過森林的實驗室──封住琉茲•梅耶爾的水晶。嚴格來說那不是冰雕,但是感覺極為酷似。前提是假如昴的解釋沒錯的話。
  「我在森林裡一直被冰凍著。在帕克找到我之前,我睡了很久很久……就一直睡在冰塊裡。」
  遲了一下的告白,肯定昴的壯烈想像是事實。
  「────」
  愛蜜莉雅觸碰脖子上的結晶石、帕克睡覺的地方後閉上眼睛。眼皮子底下所看到的,是清醒後精靈與自己相伴的回憶吧。
  愛蜜莉雅相信帕克,珍愛的羈絆之始肯定就在裡頭。
  羨慕的同時,「冰塊」與「森林」這些關鍵字刺激昴的記憶。
  「──對了,艾利歐爾大森林的永久凍土!這麼說來,王選的時候有提到。」
  憶起的,是愛蜜莉雅於王選表明信念時的場面。
  在王城的大會廳被眾多人包圍的愛蜜莉雅有說過自己的事。自己生活的森林,還說自己長期居住在那。
  ──被稱呼為活在結凍之森的「冰結魔女」一事也是。
  「妳一直在冰塊裡,在那個森林裡……幾時開始的?」
  「……記憶很模糊,大概六、七歲時候的事。」
  「六、七歲……妖精計算歲數的方式跟人類一樣嗎?」
  昴扳著指頭計算,愛蜜莉雅戰戰兢兢地點頭。
  從幼兒時期就被冰凍起來,不知過了多少年才清醒,這簡直就跟時間跳躍一樣。愛蜜莉雅就在像浦島太郎的狀態下被扔到了新世界吧。在那之後陪她一同生活的帕克會被當成家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妳在墳墓裡頭看到的,是被變成冰雕前的記憶囉……森林是在哪時結凍的?」
  「好像是一百年前左右。」
  「這樣啊,一百年前……咦,一百年?」
  想要整理時間順序卻得到流暢的答案,讓昴目瞪口呆。對此愛蜜莉雅歪頭問:「怎麼了?」
  「沒、沒事,我以為頂多十年,沒想到少了一個零……因為妳看嘛,愛蜜莉雅醬的外表跟我一樣,所以冰凍的期間也……」
  「我在冰塊裡頭睡著的期間,身體也有在成長。所以說醒來的時候感覺跟別人的身體沒什麼兩樣,會在很多地方跌倒,失敗的次數也很多。」
  「哦,這樣啊,原來如此。等一下,我整理一下……」
  愛蜜莉雅睡著的時候是七歲,醒來是在一百年之後。也就是說,在那個時間點,愛蜜莉雅的真實年齡是一百零七歲。
  「所以,愛蜜莉雅醬是幾時被帕克叫醒的?」
  「……大概是六、七年前左右吧。」
  愛蜜莉雅的回答缺乏肯定,但是這個答案讓昴的疑慮轉為確信。
  從冰塊裡被放出來時是一百零七歲,之後又過了七年,所以是一百一十四歲。
  ──愛蜜莉雅的真實年齡是一百一十四歲,外表年齡為十八歲。然後精神年齡是十四歲。
  「真、真實年齡跟外表年齡、精神年齡……全都有落差。」
  得要是繼承了妖精血統的愛蜜莉雅才得以實現、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年齡三重落差。於此同時,也解決了昴心中對愛蜜莉雅言行舉止的諸多疑問。
  身為壽命超過百年的長壽種族,因此疏於世間情況,比外表還要孩子氣的言行很搶眼,而且不時使用像是古文的詞彙。
  這一切都是因為愛蜜莉雅的大半人生都在冰中沉眠度過。
  「十四歲的話,那就跟菲魯特一樣嘛……。可是,為什麼?」
  這樣的少女為何非得扛起這麼大的責任。
  爭奪王位,結凍的故鄉森林,四百年的時光靜止不動的「聖域」。降臨在她身上的諸多苦難,不講理到讓人想問為什麼。
  「昴?」
  「……對不起,明明說不會打岔的。」
  昴朝著不安的愛蜜莉雅硬是擠出笑容。心頭對於強加苦難於她的王選和羅茲瓦爾的不耐煩逐漸增強。然而,若不是這樣的話,昴就不會遇到愛蜜莉雅。正因如此,所以才氣惱。
  「妳看到的,是森林結凍前妳過著的普通生活嗎?」
  「大概……是吧。應該,是在森林裡,和大家一起生活的時候……」
  昴修正談話的方向性,愛蜜莉雅手扶額頭斷斷續續地回答。訝異她那像是在忍痛的樣子,昴觸碰她細瘦的肩膀。
  「愛蜜莉雅?沒事吧?假如說出來會難過……」
  「我、我沒事。只是,那個,記憶……不是很清晰。在『試煉』裡,我看到了過去。明明有看到……卻不清楚發生過什麼事。」
  「想不起見過的記憶?這種事……」
  有可能嗎?昴無從判斷。
  昴只曾挑戰過去一次,而且那一次就跨越了「試煉」。因此對雙親的記憶都還很清晰,不清楚挑戰失敗的話記憶會被怎麼處理。
  讓挑戰者不斷苦惱,壞心眼的人有可能為了這個目的而動手腳。
  「慢慢去回想怎麼樣?例如……在森林一起生活的人有誰?」
  「……森林裡,有個小小的聚落。我就跟,妖精族的人一起生活。」
  「愛蜜莉雅的家人呢?」
  有沒有雙親或是兄弟姊妹?抱著這種意圖問,但昴立刻察覺自己失言。──愛蜜莉雅總是說帕克是自己唯一的家人。
  她早就失去了真正的血親,這應該是想都不用想就應當察覺到的事。
  「不用擔心。森林裡,沒有我的家人。雖然大家都對我很溫柔,我也很喜歡大家……不過,家人就……」
  昴後悔自己失言,但愛蜜莉雅堅強地微笑搖頭。
  「有一個人,就像我的媽媽。她十分溫柔,是個美女,非常帥氣……」
  「媽媽。」
  「眼神有點像昴。那個……唉呀?」
  笑著找到昴跟記憶中的母親的共同點,但愛蜜莉雅的笑容卻突然一僵,還不斷眨眼。
  「咦,奇怪……媽媽……媽媽……?為什麼,我會這樣叫她……」
  愛蜜莉雅覺得不可置信,手掩嘴巴。像要尋找找不到的答案,視線開始在室內泅游。
  但是,消失的記憶碎片,根本不可能落在這暫居處的房內。
  「愛蜜莉雅,冷靜一點。慢慢來就好。不要著急。」
  「────」
  手繞過陷入混亂的愛蜜莉雅的頭,一把將她抱進懷裡。長長的銀髮在背後飄盪,吃驚的愛蜜莉雅額頭貼著昴的胸膛。
  讓她聽心跳聲。就跟昨晚愛蜜莉雅對昴做的一樣。
  「……他們在森林結凍後,怎麼樣了?」
  「──。跟我,一樣,都在冰裡……現在,也還被冰著。我,在森林生活,同時跟帕克,一起等大家醒來……」
  「這樣啊。……很了不起喔。」
  在冰凍的森林裡和帕克一同度過的日子──就和字面意思一樣,真的只跟精靈獨處,和那些等同家人的同伴們的冰雕一起。
  那不是虛幻寂寞到叫人無法想像的光景嗎?
  「我等著,等大家,醒來……可是,那一天沒有到來。所以說,所以……我就離開森林。參加了,王選。」
  「──?為什麼,森林的事會跟王選扯上關係?」
  「羅茲瓦爾,跟我約好了。」
  昴屏息。在這邊聽到跟羅茲瓦爾有約,叫人寒毛直豎。
  羅茲瓦爾那個魔人,跟在森林裡被孤獨折磨的愛蜜莉雅訂了什麼約定?
  「他帶著徽章,要我拿著……確認龍珠發光後,就跟我說王選的事,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露格尼卡王國。」
  那當然,從幼年期就一直在森林裡生活的她,根本不會知道外頭的世界。既然如此,羅茲瓦爾是怎樣讓愛蜜莉雅心甘情願到森林外面的?
  「羅茲瓦爾他,對什麼都不知道的我說。──『一旦妳坐上王位,我就讓這個森林的冰融化。』」
  「────」
  昴錯以為視野被沸騰的血液給染紅。
  羅茲瓦爾利用純真無邪的愛蜜莉雅的心願,把她帶到了森林外。愛蜜莉雅會具備參加王選的資格,八成也在「睿智之書」的記述中吧。
  但他期待的不是愛蜜莉雅,而是出現在她身邊的最強王牌──菜月•昴。他就只是為了把這張牌納入手中罷了。
  ──老實說,興起了問題解決後是否還要把他迎回陣營的念頭。
  「昴,你會,瞧不起我嗎?」
  「……嗄?我瞧不起愛蜜莉雅?為什麼?」
  昴的胸口正燃燒著黝黑的怒意,而臉埋在他胸膛的愛蜜莉雅小聲地問。
  「其他的,候補人選……全都有著很棒的目標,還有覺悟,才參加王選。就只有我,理由出自於私人……」
  「──這就是妳說的很自私的理由啊。」
  表明信念後就訣別,終於重逢後昴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對他的好意感到不知所措的愛蜜莉雅確實曾說過,自己想成為國王的理由很自私。
  這是事實,不是放眼王國未來和國民全體的人會有的心願。可是,那也不過就是契機罷了。──她的起點,並不比別人遜色。
  「想要救家人和重要的人,這種動機並不壞,拯救的人是多是少,都無損救助一事的高尚。而且,不單單如此吧?」
  不管一開始離開森林的契機為何,在那之後愛蜜莉雅的心境確實產生了變化。不然的話,是不可能在王選場地堂堂正正說出自己的願望的。
  希望大家公平地看待自己、對自己平等以待。愛蜜莉雅應該是在外頭學到了這點,繼而這麼希望。
  「……嗯。非常,謝謝你。」
  頭靠著昴的胸膛,愛蜜莉雅不住點頭這麼說。這種摩娑的觸感,代表自己有稍微朝目標邁進,成為她內心的支柱吧。昴苦惱地這麼想。
  但他還是帶著不會消失的憐惜,繼續溫柔地撫摸愛蜜莉雅的頭。
  「……愛蜜莉雅?」
  就這麼持續了多久呢?
  沒有對話,只是在感受彼此的期間,昴呼喚放鬆的愛蜜莉雅。她沒有回話,取而代之的是微弱的鼻息。
  正當勞心之時碰上些微的安穩,愛蜜莉雅就睡著了。這張睡臉不是在做惡夢,而是沉浸在可以解除疲勞的睡眠。昴放心吐氣。
  一想到晚上的「試煉」,就覺得應該要將她的過去問得更詳細。
  可是,昴刻意不那樣做。一方面是擔心被惡夢折磨而無法讓身心休息的愛蜜莉雅,但不僅止於這樣。
  最大的理由在於其他──發生在愛蜜莉雅身上的明顯異變。
  「她過去的記憶,怎麼想都有太多缺陷。」
  愛蜜莉雅向昴坦白自己的出身以及參與王選的理由。那是需要相當的勇氣才能做出的決定,但與「試煉」相關的記憶卻欠缺精華。因為不想說出來──不只是這樣,還因為記憶有所缺損。
  恐怕「試煉」讓愛蜜莉雅看到的過去,是故鄉之森結凍之前的事,然而她卻沒將百年前的記憶帶回來。
  ──她本人一直沒能察覺到失敗的理由。誠如拉姆所言。
  正確來說是想不起造成失敗理由的記憶,而這正是最要命的地方。
  如果每次都這樣,那愛蜜莉雅每晚都是在白紙狀態下去挑戰「試煉」。要比喻的話就像是沒有「死亡回歸」的記憶,只會輪迴的昴。如此一來根本無法反省和改善,會一直失敗也是在所難免。
  假如這是艾姬多娜設下的陷阱的話,那真的是太惡質了──
  「──可是她不是那種設立無法跨越的牆壁,然後嘲笑別人翻不過去的人。」
  艾姬多娜的個性已經爛到沒藥救了,但她的惡劣有自成一格的堅持。那個魔女不會做出無法跨越的「試煉」。她以為自己是神嗎,那個壞心眼魔女。
  都死了卻還留在夢中世界,事實上也可以跟神匹敵了啦。
  「但是我不會向妳祈禱。要的話也是向我的女神祈禱。」
  只是對昴來說,兩位女神如今光是顧好自己都來不及了。所以說,昴必須代替她們,驅使不怎麼樣的大腦,連同兩人份一起努力。
  「既然沒有方法可以尋找愛蜜莉雅的記憶的話……」
  讓發出規律呼吸的愛蜜莉雅躺在床上,昴在心中摸索可行的辦法。
  過去發生了某件事而讓愛蜜莉雅在「試煉」中心碎。──想起就在幾個小時前,自己在想的某個人物也跟愛蜜莉雅一樣。
  嘉飛爾和愛蜜莉雅都在為過去煩惱。若要說狀況有哪裡不太一樣,那就是連詢問當事人好了解過去的方法都不管用──
  「──等一下。」
  想到這邊,昴讓自己的思考踩煞車。
  為了得知嘉飛爾的過去,昴刻意去接觸琉茲,結果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失敗,但方針本身還在持續中。而假如面臨的先決條件一樣的話,那難道不能對愛蜜莉雅採用同樣的手段嗎?
  「既然愛蜜莉雅本人想不起來發生什麼事……那就問知道的傢伙。」
  艾利歐爾大森林過去發生什麼事,知道的人並不多。
  首先是羅茲瓦爾,但要從敵對的他口中問出什麼相當困難。拉姆也是,無法期待她知道得有多詳細。總之就立場上,很難問他們。
  但是有一個人──不,應該是一隻。
  總是膩在愛蜜莉雅身邊,等同家人的存在。跟她一起生活很久的存在。
  「──帕克。」
  假如是愛蜜莉雅的契約精靈、標榜是唯一家人的帕克的話,若是讓變成冰雕的愛蜜莉雅醒過來時就在現場的小貓,一定會知道當時的狀況。
  問題在於,現在沒法跟那個精靈接觸──在來「聖域」之前的前幾天,帕克就不回應愛蜜莉雅的呼喚,也不現身。
  帕克不在,使得愛蜜莉雅陷入極大不安。就算撇開這點,昴也有必要和帕克面對面交談。
  「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快想想啊我。快想想……」
  手摀著臉的昴拼命尋找方法。他不回應愛蜜莉雅的呼喚,所以用普通的方法,也就是要精靈術師使喚他仍沒有意義。既然如此,就用其他方法強行叫出帕克。──昴開始挖掘至今與帕克的所有回憶。
  在王都和愛蜜莉雅初相見,在贓物庫重逢然後一同戰鬥,在宅邸的輪迴期間交流多次,然後王選開始後,被帕克奪去性命──
  「──我被你殺了幾次?」
  只在嘴巴裡低喃的,是經由帕克之手而促成「死亡回歸」的事件。並不是燃起恨意,只是確認發生的事情和因果關係。
  昴曾三度被生氣的帕克奪去性命。而每一次都是──
  「────」
  想到那個可能性,昴倒抽一口氣,俯視愛蜜莉雅的睡臉。
  她熟睡到沒有作夢的地步。假如昴對她的安眠有些許貢獻,那再也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本來應該是這樣。
  「對不起喔,愛蜜莉雅。」
  朝著她的睡臉道歉,昴靠近愛蜜莉雅。接著雙手握住她白皙的頸部。感受到皮膚的光滑觸感,昴屏息。
  心跳好吵,耳膜感受劇烈的血流,昴準備執行那個可能性。
  假如昴的猜測是對的,那就應該會發生。於是,手指用力──
  「──我根本不可能下手吧。」
  接著用忍痛的聲音擠出這句話。
  是真的很痛,痛到要咬緊牙根忍耐。昴喘著氣後退,雙手手掌發出白霧。
  兩隻手就像泡在滾水內一樣痛,但實際情況卻相反。這不是高溫造成的痛苦,而是極低溫所產生的劇痛。
  而做出這種事的──
  「就算不用做到這種地步,應該也知道我的目的吧……!」
  『──嗯~~難說喔。愛恨交織到最後,你搞不好真的會加害莉雅喔?因為昴的愛情很沉重嘛。』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寫給幼稚園老師的情書的回覆……」
  『唉呀~……果然讓你待在莉雅身邊很危險。先收拾掉好了?』
  「不要用輕鬆愉快的語氣講出收拾這種話啦。不說這了……」
  甩甩疼痛的雙手,昴用含恨的眼光看著前方。視線盡頭處是愛蜜莉雅的脖子──上頭的綠色結晶石。
  結晶石正散發微弱的光芒。──聲音就是從那傳到昴的耳朵。
  雖然還是一樣沒有化做小貓現身。
  「愛蜜莉雅醬很傷心喔。都怪家人兼寵物離家出走。」
  『什麼離家出走,我一直都在這裡頭。不過,嗯,你說的對。』
  輕佻回應昴的諷刺,結晶石──帕克要是現身的話想必會是帶著懶散的笑容,就以這種氛圍,說:

  『真虧你能把我叫出來。──我很高興喔,昴。』




  第四章 『謊言,騙子,唬爛精』


  1

  ──醒過來後最先感受到的,是空蕩蕩的右手傳來的寂寞。
  睜開眼,用發脹的腦袋朦朧思考。睡著前,還有睡著後,總感覺有人握著自己的手。察覺到那是極度獨斷的感傷,意識就清醒了。
  「……我這個女生怎麼這樣。竟然那麼獨斷。」
  在自嘲和羞恥下羞紅了臉,在床中央把身子縮成一團的少女──愛蜜莉雅喃喃自語。
  手心的觸感,是陪自己到睡著的少年留下的。醒過來時感覺不到就覺得寂寥,自己究竟有多自我中心啊。
  至今就一直倚靠他,現在自己還想賴著他。
  昨晚才對昴講了自以為是的理想論,結果馬上就這樣。老是仰賴他。就連被他問過去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其實內心都很安心不是嗎。
  又對昴──又擅自抱著期待,期待有人會來救動彈不得的自己。
  「────」
  為自己的內心軟弱咬唇,愛蜜莉雅下意識地觸碰脖子上的結晶石。
  能從裡頭微微感覺得到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的精靈,以及與他的聯繫。這幾天都沒見到面的家人,現在好想聽聽他的聲音。
  「那是夢嗎。……好像聽到帕克和昴在我旁邊說話。」
  假如是自己軟弱到產生幻聽,那這對耳朵可真是方便。她並未對這比人類長一點的耳朵、對自己體內流著的血感到嫌惡。只是,她想的是──
  「……為什麼我想不起來呢?」
  『──不要太自責囉,莉雅。因為我也要負起責任。』
  「咦……」
  突然聽到的聲音不是來自耳膜,而是直接在心中響起的念話。雖然沒有空氣震動,但愛蜜莉雅馬上就知道是誰的聲音。
  「帕克……!?」
  像反彈一樣坐起來,愛蜜莉雅把結晶石放在掌上。淡淡的綠色光芒一點一點地形成影像,彰顯力量,讓裡頭的存在化為形體,出現在愛蜜莉雅眼前。
  「身體比平常還要小吧?算了,這樣的我也很可愛啦。」
  說話油腔滑調,在愛蜜莉雅手掌上轉圈圈的灰色小貓──有著長尾巴圓眼睛和粉紅色鼻子的可愛精靈帕克。
  「帕克……啊,帕克……」
  「喲,莉雅。一陣子沒見了。為了開家族會議,所以我硬是出門了。」
  「家族、會議……」
  暌違幾天再見,讓愛蜜莉雅又驚又喜,也萌生一點怒意。但是在要求他解釋之前,淚汪汪的愛蜜莉雅立刻察覺到異變。
  帕克的身形比平常還要小,存在感十分微弱。
  「……嘿嘿嘿。這麼快就到極限了,比我想得還早。算了,因為想在有意圖的狀況下打破契約,所以精靈的地位被奪也是沒辦法的事。」
  「打破契約……?你、你在說什麼?……不,那無所謂。比起那個,你之前在哪……接下來呢?」
  「──我至今為止,當前,都一直在莉雅的身邊喔。不能說話是我個人的私事,和莉雅妳本身的問題。不過呢,從今以後──」
  手支著頭笑得靦腆的帕克表情變了。原本慵懶可愛的臉轉為認真,讓愛蜜莉雅覺得背後一冷。
  至今從未見過帕克這種表情──不,有見過,在以前。
  是變成冰雕的愛蜜莉雅醒過來時所見到的臉。
  之後,每當愛蜜莉雅有性命危險,還有兩人締結契約時的臉。
  而現在,帕克對愛蜜莉雅露出這種表情──
  「咦……不,呃……?等一下,等等……」
  愛蜜莉雅的聲音因驚愕而僵硬。帕克的底下,小貓的圓屁股坐著的結晶石出現裂痕,而且逐漸擴大拉長。
  「不、不好了!不妙,帕克!石頭,你依附的媒介……這樣下去會!」
  「對不起喔,莉雅。其實我很想跟妳好好解釋,可是沒時間了。雖然很氣,不過我把妳……交給重視妳僅次於我的孩子了。」
  「你、你在說什麼……?那種人……?哪有那種人……!」
  就算拼命搖頭,也無法阻止結晶石損毀。於此同時,帕克的身影一點一點模糊,全身變得朦朧。這種消失方式實在不像是惡作劇。
  帕克真的要消失了。連同愛蜜莉雅的羈絆,唐突地就要消失。
  連發生過什麼事、正在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就連帕克一臉了然於心的樣子,還有愛蜜莉雅現在在他眼中的樣子也是,都不明白。
  「──莉雅,我要毀棄跟妳之間的契約。單方面這麼做真的很抱歉。」
  「────」
  想都不曾想過的恐懼化為現實,壓在愛蜜莉雅身上。
  跟帕克分開,契約結束的那一天到來,都是愛蜜莉雅未曾想過的事。畢竟,愛蜜莉雅與帕克之間有著「約定」。
  「我不在的話,記憶的蓋子就會脫落。到時妳一定會想起很多難過的事。或許妳會比現在還要想哭。」
  不明白帕克的話。突然,帕克飄到空中,搖著尾巴,來到愛蜜莉雅的鼻頭。
  小小的白手觸碰臉頰,為了溫柔擦去雙眼流下的淚珠。
  假如要失去這份溫暖,那結凍的故鄉森林──
  『──愛蜜莉雅,我非常非──常愛妳。』
  「──不要!」
  一試圖制止羈絆逐漸消失,朝不該去想的事情去想的腦子裡就響起聲音。「某人」的聲音從不清晰的記憶彼方對愛蜜莉雅這麼說。
  被迫選擇。在眼前這瞬間,被迫選擇是要眼前的溫暖,還是被封印在冰塊裡的冰冷過去。
  而選擇權就在愛蜜莉雅手中。現在,只要伸出手,帕克就──
  「──嗯,這樣就好囉,莉雅。」
  手一動也不動。顫抖的手指沒有去觸碰幫忙擦淚的帕克。
  自己沒辦法以眼前的溫柔為優先,無視連結到過去的聲音。
  與帕克一同在森林度過,守護著變成冰雕的同伴們的日子。
  那些時光,讓愛蜜莉雅沒有這麼做。──而那些時光即將結束。
  「莉雅──在這世上,我最愛妳了。」
  「────」
  過去曾有人對自己訴說的愛語,現在,也有人跟自己傾訴愛。
  轉眼間,小貓的身體化為綠色燐光,像融入空氣一樣散開。手掌上只剩下破成兩半的結晶石。──而且已經完全失去光芒。



  結晶石碎裂,帕克不見,兩人之間的契約解除了,這點毋庸置疑。
  感覺不到聯繫。不論何時必定感受得到的聯繫,現在宛如夢一場。
  「……可是,這不是夢。」
  手指摸向臉頰,用力捏。會痛。
  醒不過來。屋內只殘留一室寂靜。
  「……大、騙子。」
  放下捏臉的手,愛蜜莉雅改用雙手掩面,仰望天花板。為了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明明室內沒有其他人,根本用不著擔這個心。
  不過,聲音在發抖。
  「帕克是……爸爸是、大騙子……!」

  2


  醒過來後最先感受到的,是對胸口空蕩蕩的虛無感所產生的不耐煩。
  「……嘖!」
  咂嘴後坐起來,粗魯地抓留著一頭短金髮的腦袋瓜。
  並沒有睡不好,但是做了惡夢。這一切全都是「聖域」裡頭那群不請自來的客人害的,都怪他們擾亂了靜謐的空氣。
  「嘉寶,起來了嗎?」
  不高興地盤腿坐在床上時,背後傳來熟悉的人聲。回過頭,從簡陋小屋裡頭走出來的,是身穿白色貫頭衣的奶奶──席瑪。
  看到奶奶,嘉飛爾嘴角上揚,慢慢站起來,說:
  「抱歉,小睡了一下。本大爺睡著的期間,沒事發生吧~」
  「不過幾個鐘頭,擔心過頭了喲。那樣子將來可能會禿頭。」
  「……繃緊神經這種事沒人在覺得過頭的吧。就算是本大爺也怕了。老太婆妳不是說那個憨憨的小哥渾身瘴氣嗎。」
  嘉飛爾回應語帶玩笑的奶奶時口氣十分認真。「抱歉。」對此席瑪垂下眉尾,不好意思地道歉。
  菜月•昴身上有瘴氣──察覺到他與魔女的共同點的人是席瑪。
  席瑪潛伏在森林,完成擔任「聖域」耳目的任務。與其他複製人不同,就只有她跟琉茲一樣擁有自我,而且會定期跟嘉飛爾碰面。
  ──來到「聖域」的愛蜜莉雅一行人之中,混了一個身上有著強烈瘴氣的異物。嘉飛爾聽到這情報,是在一行人抵達「聖域」挑戰「試煉」的頭一個晚上。
  之後,嘉飛爾就一直警戒提防,帶著敵意觀察昴他們的一言一行。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要是他們把災厄帶進「聖域」,就要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不過呢,老身說過,那孩子……毛寶看起來不像是與魔女有關的人物。而且,老身還聽到他們說要開始變忙碌了。」
  「要開始變忙碌……是指公主殿下嗎。有聽進去呢~」
  聽了席瑪的提醒,嘉飛爾扭頭望向窗外──仰望變暗的天空。
  本來這個時間點,嘉飛爾根本沒空在這邊假寐,因為每晚都要擔任進入「聖域」的愛蜜莉雅挑戰墳墓「試煉」的見證人。
  但是,今天晚上卻不用,因為突然取消了。理由是──
  「──精靈使者失去了精靈,所以不知所措到要人照顧。」
  一想到翹掉挑戰的原因,嘉飛爾就牙齒互敲嘆了口氣。
  「別這麼說。失去心靈依靠是很可憐的事。……嘉寶要是失去了老身或是其他老身,也會像個娃兒一樣哭吧?」
  「誰會哭啦!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會哭咧。是不會啦……」
  奶奶講話這麼輕率,使得嘉飛爾垂下眼神。席瑪用溫柔的目光凝視他的側臉,這讓嘉飛爾不悅,鼻子「哼!」地噴氣然後站起。
  「嘉寶?」
  「今晚什麼事都沒有吧~。本大爺要四處巡邏。沒力氣的老太婆就快點去睡覺。『熬夜的魯迪後悔自己腿短』。」
  「嘉寶才是,不要熬夜比較好喔。」
  席瑪苦笑,目送嘉飛爾離開小屋。雖然討厭被當小孩對待,但是奶奶──就只有琉茲和席瑪是特別的。
  外表一模一樣,舉止也幾乎相同。儘管如此,在嘉飛爾心中,琉茲和席瑪就是不同人。而沒有自我的複製人和她們相比也不同。
  身為強欲使徒,擁有指揮複製人的權限。使用這權限命令複製人做事,他沒有罪惡感。因為就算外表一樣,卻是不同的生物。
  琉茲和席瑪是奶奶,除此以外的複製人不過是人偶。這是已經確立在嘉飛爾心中的想法。本質就是內在,那就是真理。
  ──所以,看到半夜悠哉站在外頭的拉姆時,嘉飛爾內心狂躍。
  因為就嘉飛爾所知,她是擁有最美麗內在的少女。
  「喲,拉姆。這麼晚了在外面散步很危險喔。」
  「──是呢。大半夜的,有很多像毛和嘉飛這種野獸在外徘徊。」
  「嘴巴不饒人的女人。但就是這點好。」
  嘉飛爾出聲叫喚,曝曬在月光下的拉姆回過頭,瞇起眼睛看他。
  地點是從隱藏在森林裡頭的席瑪小屋到聚落的路上。平常應該不會有人到這裡,因此拉姆在這兒當然就是很不自然的事。
  「散步啦。因為現在愛蜜莉雅大人的身旁有毛陪著。」
  「……交給他好嗎?照顧人是拉姆的工作吧?」
  「不安的夜晚,只需要握住手的任務,毛也做得來吧。毛本人也想做,拉姆也樂得輕鬆。還有什麼問題嗎?」
  拉姆一臉冷漠,堂而皇之地聳肩。對這舉動沒法反駁,於是嘉飛爾也學她聳肩。
  失去精靈,等同失去精神支柱的愛蜜莉雅。跟在她身旁的,是身上有魔女瘴氣的黑髮少年。──雖然對他們兩人一直沒有好印象。
  「……照那個狀況,不可能通過吧。」
  今晚的「試煉」取消,但看昨晚的樣子,嘉飛爾不覺得愛蜜莉雅有辦法跨越「試煉」。他很同情因過去而受挫、哭得不能自已的愛蜜莉雅。
  這是當然。因為過去就是無法改變的後悔。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戰勝後悔。
  「拉姆,妳曾後悔過嗎?」
  「突然間是怎麼了?」
  嘉飛爾心中的沉重感促使他問出口。
  「試煉」,那個惹人嫌的關卡,根本就是惡意的集合體,強迫人體驗蟄伏於心中的後悔。既然如此,不知道適不適用在沒有後悔的人身上。像是拉姆──
  「有喔,當然有後悔過。」
  「──。妳、妳會後悔……?妳會後悔什麼事……?」
  「現在後悔來到這裡,落得得跟嘉飛進行無聊問答的地步。而且還因為不小心進入森林弄髒了鞋子。拉姆也很後悔這點。」
  嘆氣,撫摸平坦的胸膛,拉姆大剌剌地這麼說。這使得嘉飛爾錯愕,但旋即接受。──她果然沒有做過後悔的事。
  因為沒有後悔,所以拉姆才漂亮。她不會改變,堅強得吸引人。
  「感覺少了什麼。──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但或許很惋惜呢。」
  「啊~?」
  「沒事。少說廢話,送拉姆一程。想讓拉姆一個人走夜路嗎?」
  不去提及剛剛脫口而出的話,拉姆迅速朝聚落走去。雖是十分自作主張的要求,但嘉飛爾沒抱怨,而是追了上去。途中有想到留在小屋的席瑪,可是拉姆的腳步沒有迷惘,非常快速。
  今晚什麼事都沒有。「聖域」的晚上靜謐依舊。


  3

  「愛蜜莉雅,真的不要緊嗎?難過的話全部說出來比較好……」
  「不了,我沒事。我真的……真的不要緊。」
  坐在床邊椅子上的昴擔憂地問,愛蜜莉雅搖頭想讓他安心,但是嘴唇卻顫抖到擠不出笑容。看她那樣子,昴的臉更加陰沉。
  ──結晶石破裂,帕克消失,契約結束是在半天前的事。
  摸向脖子,對還掛在那兒的結晶石眷戀不捨。結晶石已經完全喪失溫度,手指只能感受到失去感。儘管如此,還是不願放手。
  「對不起喔,我老是在道歉呢。可是,對不起。……明明今晚也應該要接受『試煉』的。」
  為了挽回昨晚失敗的顏面,原本應該要痛下決心挑戰「試煉」的。但現在別說挽回顏面,連挑戰都沒辦法,當然會害大家失望。
  可是昴卻朝著道歉的愛蜜莉雅溫柔地笑。
  「沒關係啦。不用道歉!錯的又不是愛蜜莉雅醬。錯的是擅自……」
  「────」
  「總、總而言之,妳憂心過頭啦。若是有我能做的事……雖然我的手不大,沒法做很多事,但我什麼都肯做喔。」
  害怕觸碰到她剛裂開的傷口,於是昴用這種方式表達關心。「嗯。」躺在床上的愛蜜莉雅接受他的好意,低垂眼簾用喉嚨輕輕發出這個音。
  跟帕克的契約失效後,愛蜜莉雅被孤零零地留下。昴察覺到她的異狀是在幾個小時後──這段期間,愛蜜莉雅不斷地反芻即將消失的帕克所說的話。
  好久不見,再見面卻是最後一面。最後的對話並沒有很長,但還是得煞費苦心地去回想,因為只要想起離別的瞬間,不管幾次胸口都還是很痛。
  ──不僅如此,甦醒的記憶還在腦內放射出意想不到的光景。
  聽見了人聲。溫柔、柔和、充滿慈愛的人聲,呼喚愛蜜莉雅的名字。
  那是──
  「──愛蜜莉雅?妳果然累了吧?」
  探出身子看過來的昴的聲音,和記憶中的人聲重疊。
  「愛蜜莉雅?」
  昴有點吃驚,因為愛蜜莉雅突然握住他的手。絕大多數都是昴主動出擊,但反過來的次數就少得可憐。
  而現在,愛蜜莉雅會做出少得可憐的事,是因為想要確認。
  ──不是確認昴。是確認自己,確認愛蜜莉雅本人的事。
  「我想,就是,到早上……我想早上就會沒事了。」
  「哦、好喔。那就,嗯,知道了。就這樣。」
  「可以握著我的手,在這陪我到早上嗎?這樣的話,我一定可以振作……」
  握住昴的手指,愛蜜莉雅對這觸感祈禱。跟帕克最後伸出的手有不一樣的觸感,可是感覺有共同之處。
  「求求你,昴。對不起。對不起。……求求你。」
  「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用不著一直道歉啦。」
  把椅子拉近床,昴握著愛蜜莉雅的手微笑。另一隻空著的手就摸她的頭,微癢的觸感讓她瞇起眼睛。
  「到早上……到明天就會好轉的。我相信妳。」
  在溫柔的話語中閉上眼睛,愛蜜莉雅把心靈寄託給手中的觸感。
  頓時,睡意襲來。──接下來要看到的,一定是過去。
  在夢到過去之前,想記著當前手心裡的觸感到最後。


  4

  ──走在雪中的自己,是個相當幼小的孩童。
  被雪絆倒而從臉部著地。毫無防備的表情,簡直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雪一樣。事實上確實如此。自己是在這時第一次看到雪。
  美得叫人發抖,碰了就會脆弱崩散,又冷得讓人想哭。
  ──愛蜜莉雅知道:這是夢中的景色,過去記憶的一部份。
  記憶的蓋子會脫落。這是帕克在毀棄契約時所說的。事實上,這幾個小時內,有無數不知名的景色伴隨痛苦穿梭在愛蜜莉雅心裡。
  溫暖的翠綠森林,歡笑的人們,跟愛蜜莉雅一樣是銀髮的女性,和那名女性相談甚歡的陌生男子。還有,逐漸化為白銀的故鄉──那就是這夢中的光景。
  「愛蜜莉雅!」
  在夢中,在雪中,在侵蝕心靈的過去中,聽見了呼喚年幼愛蜜莉雅的聲音。
  飛奔過來的,是銀髮藍紫眼的女性。擁有跟愛蜜莉雅一樣的特徵,只是是短髮,還有著上吊眼。她的身影,讓心靈疼痛作響。
  「抱歉喔,愛蜜莉雅。對不起。重要的事我都沒告訴妳,全都隱瞞不說……原諒只想讓妳當個幸福公主的我們……原諒我。」
  緊緊抱著年幼的愛蜜莉雅,女性拼命訴說。
  「請不要討厭愛著妳,想保護妳,撒了溫柔的謊的大家。」
  可是過去的愛蜜莉亞對這番拼命的傾訴搖了搖頭,拼命地拒絕了。
  因為太愛,所以想要保護。可是卻撒謊,因為不想被討厭。
  謊言最討厭了。說謊的人最可惡了。謊言只會帶來悲傷。謊言害得愛蜜莉雅孤零零的。謊言搞砸了一切。所以討厭說謊。
  最討厭說謊了。說謊是錯的。如果沒有錯,那愛蜜莉雅──
  「──愛蜜莉雅,我非常非──常愛妳。」
  那也是騙人的。全都是騙人的。騙人、騙人、騙人。──騙人!
  一切都是謊言,不想再相信了。

  「佛爾特娜媽媽是騙子。」

  睜開眼皮,愛蜜莉雅朝著烙印在記憶中的心愛女性這麼說。
  「帕克是騙子。」
  左手觸碰破掉的結晶石,愛蜜莉雅朝著毀棄契約的精靈這麼說。
  然後──
  「──昴是騙子。」
  凝視空蕩蕩的右手,愛蜜莉雅朝著睡前跟自己約好的少年這麼說。
  對著已經不在這裡的少年說。
  「……大騙子。」
  窗外掛著半圓之月。──約好的早上,還在遙遠的天空另一方。


  5

  嘉飛爾察覺到異狀,是在一時興起去席瑪小屋的早上。
  目前,「聖域」裡頭有大量的外人,狀況異於平常。所以想說今天去問在森林過著隱居生活的席瑪會不會不方便。
  「老太婆?喂,上哪去啦?」
  環顧小屋內都沒看到席瑪,嘉飛爾感到奇怪。雖是清晨,但床上冷冰冰的沒有溫度,這代表席瑪一定很早就離開了這裡。
  要是隨隨便便就出去晃,很可能就會被外人看到。嘉飛爾的內心很複雜。不想限制奶奶的行動,但是──
  「……現在有羅茲瓦爾和有瘴氣臭味的傢伙在啊~」
  觸碰額頭上的白色傷口,嘉飛爾表情猙獰。他思考的時候習慣觸碰傷疤,這是小時候進入墳墓時弄傷的。
  這會提醒自己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時期所犯下的愚蠢行為。用這疤引以為戒,藉由觸碰來回憶後悔和反省。所以就成了一個習慣。
  「是散步嗎。老人家的一天還真長啊。本大爺也泡個茶來等人好了……」
  看看放在桌上的茶杯,覺得口渴的嘉飛爾站起來。茶葉放在哪?正這麼想,就覺得不對勁。──因為桌上的茶杯有兩個。
  昨晚,嘉飛爾可沒在這喝茶。
  「──唔!」
  不對勁促使嗅覺運作,嘉飛爾像彈飛一樣衝出小屋。森林的地面沒有留下腳印,也幾乎沒有氣味,或複製人席瑪的蹤跡。
  要是沒事就好。可是,若有什麼萬一──
  飛也似地穿越森林,嘉飛爾一口氣就回到聚落。盡頭分成兩條路,一條通往給外人居住的大聖堂,另一條是──
  「嘖!根本用不著去想!」
  敲響牙齒,嘉飛爾的腳筆直地走向聚落深處。當目的地進入視野時,他放聲大叫:「喂!」
  「──呃!嘉飛爾嗎!?」
  聽到聲音,面色鐵青轉過頭來的不是其他人,就是昴。他身旁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拉姆,另一個是記不得名字的鱉三。
  他們聚在一起站在空著的屋子──目前作為愛蜜莉雅寢室的屋子前。
  「王八蛋,在幹嘛……」
  「你知不知道愛蜜莉雅去哪了!?」
  「──蛤~啊?」
  本來想就著找到人的氣勢問出席瑪在哪,但聽了昴的話反而大吃一驚接不上話。
  嘉飛爾的反應讓昴一臉著急地說:
  「怎麼樣?你知道……不是你綁走的嗎?」
  「少說蠢話了。本大爺綁走公主殿下是要幹嘛。是說,到底怎麼回事?」
  「──愛蜜莉雅大人行蹤不明。趁著大清早瞞著大家不知上哪去了。」
  代替焦急的昴陳述事情的人是拉姆,但這樣的說明反而讓嘉飛爾更沒法闔上嘴巴。愛蜜莉雅下落不明。──這是第二個失蹤的人。
  「菜月先生整晚握著愛蜜莉雅大人的手,想說早上的時候回去換個衣服,於是就去跟拉姆小姐換班,結果回來就……好像是這樣。」
  「……那不就是這個王八蛋的疏失嗎。」
  聽了鱉三的詳細補充後嘉飛爾道,結果昴一臉尷尬地垂下頭。
  老實說,本來懷疑這是不是他們的陰謀,但是昴因為愛蜜莉雅失蹤而不知所措的樣子不像是騙人的。只靠演技有辦法做出這種丟人的表情嗎。
  既然如此,現在就是席瑪和愛蜜莉雅失蹤,有兩人下落不明的緊急事態。
  「────」
  不得已的嘉飛爾伸手進腰帶握住藍色輝石。實在不想隨性使用強欲使徒的權限,但現在就是藉助複製人的力量的時候。
  ──只要在心中下令就行:命令她們尋找席瑪,順便找找愛蜜莉雅的所在處。
  有一瞬間很想命令席瑪來到自己身邊,但嘉飛爾硬是扼殺這個誘惑,破壞這個選項。他不想對琉茲和席瑪使用使徒的權限。這是嘉飛爾應遵守的最低限度的倫理。
  「……人手怎麼樣嗎?正在找了嗎?」
  「我們剛剛才知道!接下來要拜託阿拉姆村的居民……」
  「你們那邊就用自己的做法。本大爺要用本大爺的做法。拉姆!」
  既然有想法那就不插手了。察覺到嘉飛爾呼喚的意圖後,拉姆深深一點頭。假若是她,不管是「聖域」居民還是外人,應該都能隨性使喚。
  愛蜜莉雅的事就交給他們,嘉飛爾得去找席瑪的下落。──因為席瑪的存在是不能對拉姆他們闡明的「聖域」秘密之一。
  「知道什麼的話就通知一下!可別節外生枝啊!」
  留下這個叮嚀,嘉飛爾就拋下他們,腳蹬地面發揮爆發性的跳躍力,朝著反方向一口氣趕回森林。
  和一部份的複製人會合,聯手進行搜索。這麼決定的同時──
  「──可惡啊!事情到底是變怎樣了啦!」
  想要狠狠抓頭的衝動,嘉飛爾放聲叫出內心的混亂。
  搜索席瑪沒法派出人手。因為就連「聖域」居民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有琉茲是例外,但琉茲和席瑪──讓兩個奶奶碰面實在很殘酷。
  沒有聽說箇中詳細,只知道席瑪過去曾是琉茲,後來不是了。曾聽她寂寞地這麼說就夠了。
  只要嘉飛爾一個人噤聲就行,就能守住這秘密。
  現在也是一樣,為了秘密,為了「聖域」,嘉飛爾不斷奔馳。


  6

  「這裡嗎……」
  擦去額上冒出的汗,嘉飛爾被臭味薰到皺起臉。
  嘉飛爾不喜歡這個地方,應該說討厭才對。四周飄散的惡臭對鼻子靈敏的他來說固然也是天敵,但最大的原因在於這個實驗室的存在理由。
  ──複製琉茲•梅耶爾的實驗室,就是這棟白色建築物的任務。
  「怎麼老太婆會到這種地方來……不是跟本大爺一樣討厭這裡嗎。」
  邊碎嘴邊進入建築物,凝神細看昏暗的屋內。
  在席瑪的小屋和複製人們會合後,嘉飛爾接收「耳目」的報告。
  潛藏在森林各處的複製人擔任「耳目」,觀察來自外界的入侵者或是「聖域」發生的異狀。嘉飛爾積極使用使徒權利主要都是在這時候。
  雖然會被琉茲和席瑪笑太誇張了,但「耳目」確實有派上用場。像是昴他們來到「聖域」的第一天,能夠在一開始就捕捉到穿越結界的他們也是多虧了「耳目」的功勞。現在也是,能夠料到席瑪在實驗室裡也是成果之一。
  席瑪跟「耳目」沒有連結,但反過來說,就代表席瑪移動到了沒有配置複製人的地方。而這個實驗室周邊最有可能。
  當然,現在還是有叫複製人繼續搜索,但──
  「──是開著的呢。果然是這裡。」
  走進實驗設施最裡頭,抵達大廳的嘉飛爾帶著確信咂嘴。他的視線盡頭是白色牆壁──已經被打開,通往隱藏房間的入口。
  嘉飛爾會來這邊,頻率從幾個月到一年一次──就只有在回收這個房間的裝置誕生出的新複製人的時候。
  而這個地方,就只有跟嘉飛爾有相同立場的人才能進來。
  ──條件是來到這裡,擁有輝石。此外,還必須身為使徒。
  符合這些條件的,除了自己,就嘉飛爾所知僅有一人。
  「老太婆!在嗎!有聽見本大爺的聲音嗎!?」
  刻意大聲呼叫的嘉飛爾大步走進實驗室。
  有一半可以肯定自己是被誘導到這來的。把席瑪拐帶到這裡,然後坐等找她的嘉飛爾上門。
  既然知道事情可能是這樣就應該要慎重,可是嘉飛爾卻還是貫徹大無畏精神。
  有陷阱就踩爛,玩陰的就咬碎。──結論很單純明快。
  「老太婆!老太婆──!!」
  對方應該不會加害席瑪。因為沒有這麼做的理由,他這麼預想。至少,對方是席瑪端茶招待的人。就算是個腦袋像惡魔一樣陰險的謀士──
  「────」
  沒得到回應就直接進入房間,嘉飛爾盯著被稱作魔水晶的結晶看。
  藍光裡頭有一名抱著膝蓋的少女。她就是所有複製人的起源──琉茲•梅耶爾。
  不能說是屍體也不能說是素材的少女,讓嘉飛爾覺得很不舒服。已經是結束的存在,還在持續結束的存在,簡直就像鏡中的自己。
  是因為這樣的感傷佔據心頭嗎,所以對於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慢了一步起反應。
  「是誰──!?」
  回過頭大叫,但立刻罵自己問了蠢問題。除了營造出這種狀況和場面的人以外還會有誰出現在這裡。也就是說,這個人的真面目是菜月•昴──
  「──沒有按照你的期待發展,真是萬分抱歉。」
  「──!?」
  耳邊有人低語,肩膀還被拍了一下,嘉飛爾驚愕不已。因為這代表對方是從腳步聲的反方向接近自己。而這麼做的人是──
  「宴會主辦者不在的期間,就由我充當替角如何?」
  說完就把帽子按在胸前鞠躬的,是臉蛋斯文的文雅男子。對他的臉有印象,但就只記得臉,不記得名字。嘉飛爾每次都稱他為鱉三。
  「為什麼是你……那、那傢伙在哪裡……!」
  吃驚依舊的嘉飛爾在房內搜尋昴的身影。
  青年出現是在預料之外,但計畫的人則是在他預料之內。當然,愛蜜莉雅失蹤的事也是騙人的,那個不知所措的嘴臉也是演出來的──
  「不,其實那件事真的是出乎意料。」
  「──蛤?」
  「只是一下沒看著就讓愛蜜莉雅大人跑掉,這點真的是有失體統。老實說,運氣背到這種地步,我是很想扔下一切不管的。但是……」
  說到這兒,話就打住,青年重新把懷中的帽子戴回頭上。
  然後用手指摩擦自己的鼻子,有點害臊地笑,說:
  「不過朋友都拜託了。在知道是配角的情況下,就容我就跑跑龍套囉。」


  7

  拖著腳往前走,雖然周圍有銀白燐光,但還是很昏暗。
  精神消耗連帶使得體力下降,明明只是移動一點距離,卻覺得身體很沉重。儘管如此,少女──愛蜜莉雅用意志不讓自己停下,強逼自己移動。
  帕克的盤算是對的。記憶的蓋子脫落,記憶接二連三復甦。
  不明白箇中因果關係。為何帕克不在了自己的記憶就會恢復?難道帕克封印了自己的記憶?若真是如此,為何帕克要這麼做──
  「──佛爾特娜媽媽。」
  吐出口的不是疑問,而是深深烙印在記憶中、等同母親的女性名字。她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這點她本人曾說過。反正那段記憶很快也會想起來了吧。
  佛爾特娜為人溫柔,和善又堅強。是愛蜜莉雅心目中的理想女性。
  ──現在也在那座冰凍森林的某處,維持冰雕狀態的媽媽。
  「嗚……唔呃……」
  無法挽回,過失的記憶閃爍生疼,讓愛蜜莉雅哽咽。
  還沒全部恢復,可是心頭深處已經湧現罪惡感。就算失去記憶了,身體、血液、靈魂都還記得。
  每次都這樣。每一次,都這樣。
  拼死拼活,用盡全力,豁出性命,不打算放手的,可是愛蜜莉雅的手卻總是碰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連擦到邊都沒辦法。
  所以說,帕克、昴和佛爾特娜才會從自己的指間溜走──
  「所以說,我……」
  低語宛如啜泣,愛蜜莉雅繼續前進。
  走過鬱鬱蒼蒼的綠林中,用接近爬行的速度,朝著那塊土地邁進。
  唯有這件事,對現在的愛蜜莉雅來說是能夠信任的最後堡壘。
  「……騙子。」
  薄薄的嘴唇吐出的控訴,沒有傳到任何人耳裡。
  那是對誰說的,沒人知道。


  8

  「──鱉三,你不夠格接這戲。」
  從一開始的衝擊恢復過來後,嘉飛爾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聽了他充滿霸氣的話,對峙的青年一臉洩氣。
  「……唉,我就知道會被這樣講。我自己也覺得根本是上了賊船。我本來是打算要在這裡商量的喔?」
  「商量,啥鬼?」
  「是的。在這裡,琉茲……不,是席瑪女士。本來是要讓席瑪女士同席,由菜月先生主導跟你的對話。只是呢,」
  抓抓臉,青年一臉疲憊地嘆氣。
  「因為愛蜜莉雅大人的事,計畫完全泡湯。話雖如此,計畫都已經付諸執行到這地步了,就只好視狀況臨機應變……」
  「……老太婆怎樣了?」
  「因為不識狀況,所以就先讓她離開了。現在就只有我跟你。」
  「這樣啊。」
  打聽到想聽的事了。既然席瑪和計畫負責人昴不在這的話,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做了這個判斷後,嘉飛爾瞪向青年。接著──
  「那個──傢伙……開•什•麼•玩•笑……!」
  道出噴發的激動,嘉飛爾吼出對昴的憤怒。
  ──打一開始,沒錯,從一開始嘉飛爾就看昴不順眼。
  目光銳利卻又一臉懶散,態度還很輕薄隨便。然而不時又會露出嘉飛爾無法想像、彷彿去過地獄又回來一趟的眼神。
  那個不是在看眼前、不知在看何處的眼神,就跟嘉飛爾舉世最討厭的男人一樣,讓人火大。
  可以的話,想早點親手把他扭斷,這樣心情就不會這麼差了。
  「還好你沒性急到那種地步,這點我想感謝你。」
  「你這混帳為何還留在這裡。負責商量的關鍵傢伙又不在。」
  「就是啊。因此現在……我是在爭取時間,讓他們兩個男女獨處囉。」
  青年食指按在嘴唇上,閉上一隻眼睛。他的舉動讓嘉飛爾一臉詫異。
  但是,當理解到他話中的男女是誰的時候,嘉飛爾立刻大受衝擊。
  「────」
  一瞬間,直覺貫穿嘉飛爾。不需說明,順從本能判斷的嘉飛爾確信那就是事實。
  現在,昴正在找尋下落不明的愛蜜莉雅,要跟她見面。
  見面之後要幹嘛?要做什麼?那個具備使徒資格的男人,會──
  「唉喲!不能讓你走耶。我說過了吧,我是主辦人的替角。」
  「────」
  「先聲明,格鬥姑且不論,我小動作很多喔。還可以運用水和風的魔法,讓腳步聲聽起來很遠……」
  「本大爺說過了,鱉三。」
  見嘉飛爾轉身就要離開隱藏房間,青年擋住他並滔滔不絕。然而嘉飛爾只簡短告知一句話,就那麼一句。
  「──鱉三,你不夠格接這戲。」
  「──呃、嗚!」
  拳頭陷進心窩,青年發出哀嚎,直接跪倒在地,還痛到打滾、嘔吐。這一擊避開了內臟,是刻意手下留情。
  「這是剛剛動腳步聲小手腳的回禮。再見。」
  朝著倒地的青年說完,嘉飛爾就急忙衝出實驗室。
  得立刻回到「聖域」──不,該去的不是「聖域」,而是墳墓。
  這是直覺。嘉飛爾的本能相信:要是讓昴和愛蜜莉雅相遇並有時間交談的話,會發生不好的狀況。
  而且,其實嘉飛爾很同情愛蜜莉雅,也對她感到憐惜。
  被殘酷的「試煉」給打垮,心靈受挫的愛蜜莉雅當時的模樣仍歷歷在目。而且她遭遇的是嘉飛爾很久以前也品嚐過的恐怖。
  是同類。即使去掉血統這一點,還是忍不住對她產生同情。
  所以嘉飛爾不想讓愛蜜莉雅見到昴。他們兩人要愛來愛去的是無所謂。──要是她想挑戰過去,就阻止她。
  「找複製人……!」
  從實驗室回聚落的路上,嘉飛爾想到應該要下達指令叫複製人找昴和愛蜜莉雅。雖然席瑪的事叫人在意,但目前以他們倆為優先。特別是昴不容寬待,所以准許複製人以蠻力制服他。
  這麼想而把手探進腰帶──這才發現輝石不見了。
  「────」
  察覺到的瞬間感覺血液倒流。立刻踢樹木來減低急馳的速度。重新翻找腰帶裡面,可是就是沒有輝石。自己沒弄掉。那可是很重要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弄掉。
  畢竟,那對嘉飛爾而言是不可丟失的記憶的一部份──
  「──哼!是那個鱉三!」
  想到的可能性讓思考過熱,嘉飛爾怒吼。
  那才是他在隱藏房間刻意弄出腳步聲接近的目的。誇張醒目的舉動是為了不要被察覺──他偷走了輝石。
  心生迷惘。但嘉飛爾立刻折返,回去實驗室。
  倒不是害怕不能對複製人下指令。輝石終究只是道具,重做就行。那是削下封印住琉茲•梅耶爾的魔水晶做出來的。
  所以說,講實在話根本用不著急著討回來。
  只是那玩意的意義對嘉飛爾不一樣。唯獨對嘉飛爾,以及另一人不同。
  「臭鱉三──!!」
  以要破牆的氣勢回到實驗室,但卻沒看到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男子。這才了解到連打滾都是演技的一部份。自己被陰了。
  每一舉每一動,都是在對嘉飛爾設陷阱,持續把他玩弄在股掌間──!
  「────」
  衝出設施外,他轉頭到處張望。鼻子不管用,沒法派上用場。建築物的惡臭侵犯鼻腔,使得嗅覺失去功用。這也是那傢伙的策略嗎,那些傢伙的策略!
  四肢趴在地面,凝神細看,像野獸一樣尋找細微變化。現在顧不得矜持,趴在地面上是有價值的。腳印,有靴子的鞋印,他加以追蹤。
  用力穿越森林,踩踏樹木,雙眼充血跟著鞋子的腳印走。沒多久──
  「找到了──!你以為你逃得掉嗎──!!」
  跳起來,在空中旋轉身子的嘉飛爾著地,揚起煙塵。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站在樹木沒那麼密集的開闊空間的青年不放。
  腳步輕盈逃跑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方才挨了一拳。
  「你這個唬爛精……!」
  「被人叫唬爛精還真意外……不對,對手追上來控訴被騙,就商人而言應該要挺著胸膛說是一償夙願吧。」
  說著無意義的話,青年對上憤怒的嘉飛爾依舊淡然處之。他的膽量叫人佩服。不過正因佩服,所以想要咬碎。
  「石頭還來。那是本大爺的石頭。俺知道是你偷走的,毛賊……!」
  「鱉三之後是毛賊……為什麼這麼難獲得符合我自己理想的稱號呢?──菜月先生和愛蜜莉雅大人的心情我也懂。」
  「你沒在聽嗎!俺沒空陪你耗時間!」
  瞪著喋喋不休的青年看,嘉飛爾不容分說地破口大罵。
  理解了,終於了解了。這就是敵人,還是天敵。眼前的青年也好,昴也好,都是屁話越講越長,把人逼到跳腳的天敵。
  就像嘉飛爾把命寄託在尖牙利爪上,他們是把命賭在言語、舌頭和計謀上。
  所以說這場戰鬥,必須立刻就當場分個高下。
  「────」
  目光更加銳利,嘉飛爾緊盯青年的一舉一動。在先前的攻防戰,他的所有舉動都是陷阱。不能鬆懈。每一瞬間每一秒都要珍惜。
  「你終於……認真看我了呢,嘉飛爾。」
  被他充滿敵意的目光洞射,青年卻還笑得出來。
  頓時,嘉飛爾感覺背脊一股戰慄。為什麼這個男的要笑?
  「鱉三,毛賊,很棒了。像我這種人本來進不了你眼中。你對我和菜月先生這類人都很反感,所以當然也不會注意到我。」
  青年滔滔不絕,嘉飛爾沒有反駁。那全是事實。嘉飛爾從沒把青年視為該警戒的敵人,甚至根本沒注意過這個人。
  真是自作自受,所以才會落得被人當玩具一樣玩在掌上的地步。
  因此現在絕對不可以離開視線。只要這樣警戒──
  「商人會判斷勝算,任何事都會先想到下一步。我也一樣喔。」
  「啊……?」
  「昨晚,跟席瑪女士喝茶聊天的是菜月先生。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就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了,菜月先生也不知道我的行動吧。」
  奧托搖頭,一點一點退後。察覺到這點,嘉飛爾為自己太慢下決定還聽他的話感到憤怒。
  ──別理他講什麼。他是敵人。在敵人有所行動前先撂倒他,這樣就行了。
  「俺馬上收拾掉你,下一個……」
  「就是那邊。」
  追著逃跑的青年往前踏出一步的瞬間被這麼說──接著,感覺整個人騰空。
  踩出步伐的右腳穿透地面,整個人失去平衡。手立刻伸向旁邊的樹,但那棵樹卻連同自己一併被巨大到驚人的洞給吞噬。
  「嗚喔喔喔喔──!?」
  哀嚎,緊接著是墜落的衝擊。重新站好,瞪向上頭。洞深不過幾公尺,簡簡單單就能回到地面。但若真這麼輕鬆,那為何他要挖這麼大的洞?
  ──這個靠人力不可能挖出來的深邃大洞,到底是為什麼挖的?
  一這麼想,他仔細觀察洞穴,然後注意到:不是洞穴底部,而是土牆有異。土牆上有無數發光光點。那是發出燐光的帶翅小蟲──
  「我從以前就不太有人類的朋友,但相對的,有很多非人類的朋友喔。」
  頭上灑下來的聲音讓嘉飛爾失聲。沒法立刻理解他這話的意思,只知道本能正在敲響危機警鈴。
  然後又來了,嘉飛爾又聽了。就在這個瞬間也還聽著敵人說話。
  因此,報應在下一秒爆發。
  「現在整片森林都是你的敵人。──首先,請享用噁爛蟲的歡迎吧!」
  如他宣告,振翅聲宛如風暴在洞穴中肆虐,嘉飛爾怒吼。
  咆哮轟炸。
  轟隆巨響,產生回音,然後──「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攻防戰開戰了。


  9

  ──感覺遠方好像有野獸咆哮,昴微微屏息。
  立刻回頭,有股想要跑過去確認狀況的衝動,但硬是忍住了。
  大局已定。嘉飛爾應該已經發現席瑪不在跟昴有關。暗中做了很多小手腳,不難想像嘉飛爾知道時會有多震怒。
  其實很想在事情變那樣之前上談判桌好好對話,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拜託了,奧托。但是不要亂來啊……」
  原本就可以猜想得到嘉飛爾到時會激動無比,這時主動說要擔這個擔子的人是奧托。計畫是奧托要在複製人實驗室裡頭等嘉飛爾來。奧托的話可以巧妙地避開他的憤怒,但這麼想的同時,卻也有著強烈不安。
  「畢竟,奧托那傢伙是個不要命的大笨蛋……」
  重視他人性命甚過自己這點,讓人擔心。
  有叮嚀他跟嘉飛爾接觸後就把事情坦白,乖乖變俘虜就好。但是,計畫已經大幅走調,今後最重要的是互相臨機應變。
  「不要讓我包白包參加你的葬禮喔,奧托。」
  假如真變那樣,那昴不會是送行的人,而是和奧托哥倆好一塊被送行。
  不想變成那樣。為此,現在才會──
  「──現在,要完成我的使命。」
  把覺悟化做言語說出口後,昴堂堂正正地站在目的地。
  在面前敞開的昏暗入口充滿冰冷空氣。腳一踩到裡頭,全身就被倦怠感和血液倒流的異樣感給支配。
  「噁咕……」
  手按著嘴巴,強逼自己無視上湧的嘔吐感,繼續前進。
  堅硬的腳步聲,耳膜被自己發出的聲響蹂躪,眼球被空氣用力舔弄。昴手撐牆壁用力抵抗被世界拒絕的感覺,往深處邁進。
  所幸事先就讓胃袋空蕩蕩的。內臟被壓縮的感覺就用習慣和毅力去克服,撐開昏花的眼睛,用烏龜爬行的速度前進。然後──
  「──啊啊,太好了。終於找到了。」
  通過以為走了永遠的冗長通道後,昴安心地垂下肩膀。
  眼前是靠著年代久遠的牆壁,雙手抱膝蹲坐在乾燥走廊上的少女。她發現昴後,藍紫色雙眸茫然瞪大。
  「昴……?」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但昴光是被呼喚名字就心滿意足。
  接著昴也坐到少女身旁,說:
  「那──來聊聊吧,愛蜜莉雅醬。」




  第五章 『奧托•思文』


  1

  ──對小時候的奧托•思文來說,世界是地獄的搖籃。

  「×××××××」「●■●■●■●■」「***!****──!!」
  不絕於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聽得見聽不懂的聲音。
  有時像哭喊,有時像怒吼,有時像歌唱,有時像臨死哀嚎,各種聲音都強迫奧托收聽。
  不管去到世界的哪個地方,聲音都不肯放過奧托。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與生俱來的恩寵「言靈加持」的效果。
  ──為什麼大家在這麼吵的世界裡還能正常地活下去呢?
  置身於連近在身旁的人的聲音都聽不清楚的地獄中,奧托產生這個疑問。
  即使雙親抱起自己,笑著跟自己說話,自己也聽不見。不管那是多麼深情的話,聲音都被為數眾多的雜音給淹沒,因此奧托根本聽不到。
  不會笑,不會生氣,不會哭,沒有培育出任何一種可被稱為情感的情緒,是因為外界的所有活動對奧托來說全都是噪音。
  面對兒子異於常人的狀況,雙親努力地想要了解箇中源由。也看過很多治療師,拼命地想要找出並根絕原因。然而,奧托的異常源自於能聽見的聲音太多,導致聽力異常──這種加持恩寵唯有持有者才能理解。
  因此,雙親的愛很自然地轉移給了奧托的哥哥和弟弟。跟奧托不同,兩個兄弟都很正常成長,接收三人份的愛長大。
  對此,奧托並不恨父母和兄弟。其實說起來也就只是他並沒能擁有強烈到足以去憎恨什麼人的關心,但家人為了他非常拼命這點他還是能理解的。
  雖然無法用語言溝通,可是還是很感謝他們。這股感激之情對哥哥又格外強烈。
  ──就算聽不到聲音,但還是可以用文字溝通啊。
  察覺到這點的,是唸書給奧托聽的哥哥。在哥哥的教導下,奧托開始學習文字。只不過學起來可說是困難至極。
  畢竟無法用聲音去理解文字的意思。為了理解單字代表的意思,奧托花了比普通小孩還要多十倍的時間,每天坐在書桌上認字。
  所幸那不是什麼苦差事。很諷刺的,奧托也不具有會讓他覺得努力很辛苦的感受性。對於沒法過正常生活的年幼的他來說,唸書可以打發時間。
  『──謝謝爸爸媽媽。』
  奧托還記得,自己用拙劣的字跡所寫下的感謝文字,讓父母淚流滿面。
  雖然沒法用感情去了解感謝為何,但卻自覺自己受到了應該感謝的照顧,因此年幼的他基於義務感用白紙黑字寫下感謝。父母因此流下的眼淚,使得他大受刺激。
  這是什麼?為什麼他們要哭?是什麼湧出來了?
  ──那恐怕是自己出生之後頭一次放聲大哭。
  所以說,那是奧托第二次的呱呱落地聲。

  「背嚕哭逼機漏都妹撒欸塞勒」「NRTMKMEEIAI」「咪~咪~姆~美~咪~」
  在那之後沒多久,奧托就從原本無法理解的地獄合唱裡找出了規則。
  不絕於耳的無數雜音,終於可以憑自己的意識去篩選。到了能夠完全區別人聲和雜音的時候,剛好是奧托的八歲生日。
  跟同齡孩童相比較晚認識世界的奧托,在駕馭了加持之後便開始迅速成長,彷彿乾沙吸水般貪婪地吸收一切事物。很快地他就追上了同齡──不,是發揮了超越同齡少年的才幹。
  ──然後,因為人際關係搞砸,因此被同齡的人排擠。
  「為什麼大家能夠在這麼困難的世界中正常地活下去呢?」
  學習方面已經完全補救回來,可是問題出在人際關係──太慢社會化的奧托,只能不斷累積本該發生在幼年期的失敗。
  而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奧托與生俱來就無法與之分離的加持。
  「大大的,光芒,走了。」「來了,看到了,過去了。」「喂,怪物要來了。」
  十歲的奧托,發現可以下意識不去理會的聲音產生了變化。過去聽起來毫無意義的聲音,如今變成有意義的字句。就這樣,反覆驗證聲音的變化後,奧托終於知道原來自己有加持,也知道了兒時地獄的真面目。
  知道加持存在的他,立刻找哥哥商量這件事。教導他識字的哥哥,是遇到事情時最可靠的明燈。
  「嗯,這樣啊。嗯……這個,怎麼說呢。奧托,你的能力,嗯,很厲害。我知道很厲害……但是,怎麼說呢。以後不要在有人的地方跟噁爛蟲說話。」
  聽了奧托的自白,哥哥面色鐵青,但還是給予真摯的建議。
  原來如此!奧托內心極為感動。加持是世界給予的祝福,但這世上有人把加持用在壞的地方,也有壞人想要利用有加持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壞人給盯上,因此要隱瞞自己有加持。不愧是哥哥,給的建議非常對。
  ──奧托的加持能力只隱瞞了三天,就被同年紀的人們得知且被唾棄。
  契機在於奧托偷偷跟家裡的地龍說話時,被弟弟看到了。莫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跟弟弟坦白加持的事,沒想到弟弟又偷偷告訴朋友。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少年少女紛紛跑來確認。為了證明弟弟沒有說謊,奧托只好使用加持之力,結果把整個鎮上的噁爛蟲全都叫來了。
  ──不懂看人臉色的噁爛蟲白癡跟他的名字,轉眼間就傳播開來。
  在那之後,奧托決定再也不使用加持的能力。隔了幾年後終於不再有人提起當時的事。當他迎接多愁善感的十四歲時,討人厭的黑歷史終於銷聲匿跡。
  ──然後十五歲那年的冰季,奧托得罪了鎮上有權有勢者的女兒,於是被趕出故鄉。
  總之事情始末大幅省略,講得直截了當就是被捲入了男女之間的愛恨情仇戲碼。
  就在那個女生的生日派對當晚,她的男朋友咒罵自己的女友竟然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還連帶牽拖把奧托家也罵了一遍。在他的鬼吼鬼叫中,摻雜了一句:「混帳噁爛蟲白癡!」
  家庭平白無故被罵,又被挖出黑歷史,使得奧托忘了保持平常心。
  因此奧托重新使用能力,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而拜託城鎮的生物。結果得知有問題的那一晚,那個女生其實周旋在七個男人之間,於是奧托痛快地對那個可憐的男人說:「你是她的第八個男人!」
  結果不但被對方痛扁,異性關係被曝光的女生還雇用殺手解決他。奧托只能離開家鄉,靠著父親的人脈進入熟人的商會。
  在那兒累積從商經驗,以旅行商人踏上旅程是在十六歲──奧托•思文成了一個獨立的男子漢。

  在那之後的旅程,簡直是由苦難交織而成。
  奧托的星座八成會招惹不幸和災難:運送會破損的商品時就會遇到壞天氣,想要縮短行程而走山路結果被山賊攻擊,和其他旅行商人一同露宿就只有他全身被蟲咬,真是苦不堪言。
  儘管遭遇了諸多不幸,奧托之所以能苟延殘喘地活下來,都多虧了他那能夠抵銷掉不走運的商業才能。沒有大賺也沒有大虧,以商人而言有種頹廢的平衡感,眨眼間就過了四年。
  『少爺,請睡一覺吧。』
  那天晚上這麼說的,是奧托的唯一旅伴,愛龍忽爾芙。
  被趕出故鄉已五年,奧托沒有心靈受挫回歸老家,都要感謝忽爾芙。其實牠就是害得奧托加持能力在弟弟面前曝光的契機,所以算上來,彼此的相處時間長達十年。
  『明天有筆大生意吧?會影響到喔?』
  忽爾芙的關心惹來奧托的笑意以及點頭。明天有一筆大生意,奧托相信那是他身為旅行商人的轉機。
  然後轉機到來。──生意崩盤,反而欠下鉅額債務。
  買來囤積的油沒法賣出去,相反的自己脫手的鐵製品市場需求量激增。奧托領悟到:判讀時勢失誤,導致自己的旅行商人性命陷入危機。
  假如沒法一次逆轉財務狀況,那自己就不得不賣掉忽爾芙。不僅如此,還有可能要哭著回老家。
  對奧托來說,那是絕對不可以跨越的領域。
  奧托深愛家人,也自覺被他們所愛。而且也知道小時候的自己一直給家人添麻煩。
  小時候的那十年,就已經把這輩子麻煩家人的份給用光了。之後的人生,必須要回報那十年的恩情。
  有借有還是人間真理。因為奧托•思文是商人之子。

  ──熟人帶來可以大賺一票的生意上門時,奧托馬上衝到金主那。
  對方的委託不是商品,而是要租借龍車當代步工具。奧托跑得比誰都還要快,即使忽爾芙說:「這筆生意最好別接喔,少爺。」依舊充耳不聞,使用加持能力一直線地衝向目的地,然後──
  「唉呀唉呀唉呀……那麼勤勉是要上哪去呀!」
  ──然後,事情就變大條了。
  被一票眼神詭異的人給抓起來,奧托這才確信自己倒霉到了極點。跟忽爾芙被拆散,還被捆起來扔進冰冷的洞窟中,奧托在萬籟俱寂中絕望。
  絕望。沒錯,絕望了。奧托有生以來頭一次絕望。
  為什麼呢?因為此時此刻的奧托將加持的力量發揮到極致。為了找出逃跑的方法,使用加持想向森林和洞窟的生物求助,好在熟悉的地獄中找出一條活路。
  ──然而以前吵得要命的地獄合唱,在這兒卻啥都聽不見。
  不曾體驗過這種壓倒性的寂靜。以為自己已經走過地獄的奧托,這才知道這片寂靜方是真正的地獄。直到那一刻才初次了解到:「死亡」接近的腳步聲就是靜謐。
  結束了,完蛋了。手腳放棄掙扎,雙眼的光彩消失。什麼都沒做好,最後悽慘地死在冷冰冰的洞窟裡。──但這股絕望卻突然告終。
  「好咧,把魔女教的白癡同夥一個不留全幹掉!偶不是在開玩笑的啦~!」
  洞窟響起大嗓門,把已經放棄的奧托給拉回現實。
  他抬起頭,用沙啞的聲音求救。聽到他的聲音而現身的,是口操卡拉拉基腔的大塊頭犬人族。
  「小哥,運氣很好咧~!要是偶們沒來,你鐵定會被那些傢伙殺掉!可得好好感謝少年仔首領啦──!」
  「少、少年仔首領……?」
  「偶們的指揮官,既是首領又是少年仔所以就叫少年仔首領啦!他可是小哥你的救命恩人捏!」
  「哦、哦……知、知道了。謝謝。既然如此,也得對那一位……」
  道謝不可。抬起頭還沒講完這句話,奧托突然發現。
  面前的犬人一臉驚訝地看著自己。不明白他為何有此反應,不過對方從口袋掏出白色毛巾扔給奧托。
  「幹啥咧,要哭也要躲起來哭唄。男人在人前掉淚成何體統。」
  「咦,我……哭、哭了?」
  「淚水呀~是心滴汗啦!卡拉拉基是這樣說滴。嘎哈哈哈哈!」
  說完,犬人就背對奧托,留顏面給他。覺得莫名其妙的奧托拿起毛巾擦臉──這才發覺自己哭了。
  淚水撲簌簌滾落。而且一自覺到在哭,潰堤的淚水就更加氾濫。
  「啊,可惡……什、什麼啊,怎麼會……怎麼會……!」
  奧托用毛巾按住臉,拼命擋住不肯停歇的淚水洪流。
  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流淚。──不,騙人的。其實早就知道了。
  「我、我沒有死……太好、太好了……!」
  一事無成,甚至還沒報答蒙受過的任何恩惠。
  要是在這邊死去,奧托會在連活著的意義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消逝。
  如今苟活於世,終於讓他了解到這點。
  ──每當人生中出現流淚橋段,就代表奧托脫胎換骨。
  來到這個世間後的第一次呱呱墜地聲。
  知道家人的愛,知道自己的心靈之所而有了第二次的呱呱墜地聲。
  然後,與「死亡」的絕望擦肩而過,理解到活著的目的與意義,第三次哭泣的這一天。
  ──奧托•思文於這一天再度發出呱呱墜地聲。


  2

  「──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拜託我爭取時間。」
  踢著地面奔跑,從事不適合自己的肉體勞動,奧托苦笑。
  很想忘記自己丟人現眼哭喊的時光,但諷刺的是,每段哭泣的記憶都很重要,想忘也忘不了。
  那時候,救了自己、名叫里卡德的獸人,沒有將奧托大哭一事告訴任何人。這份人情,有朝一日必定要回報。
  還有──
  「借了欠了就一定要還。──誰叫我是商人呢。」
  ──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首領。
  奧托•思文非得要報答菜月•昴。
  拯救自己性命的恩情,要賭上性命來回報。
  有借有還可是商人天經地義的座右銘。而且最重要的──
  「──這是為了朋友啊!!」
  身為商人,身為一個人類,奧托於現在此地賦予自己堅持到底的課題。──還想在裡頭多加一個「身為男子漢」的標籤。
  因此,奧托•思文主動挑戰勝算薄弱的戰場。
  上了賭桌,不但置勝算於度外,還把自己的存在全都拿來壓注,賭菜月•昴會勝利。
  這就是奧托的商人魂,友情的證明。
  「──吼吼!!」
  ──從遠方的陷阱方位傳來震天巨響的野獸怒吼。
  以此為信號,奧托解放自己的加持──委身於懷念的地獄之中,使盡吃奶的力量繼續奔跑。


  3

  『好可怕的聲音。』
  ──知道啦。嗯,我早就知道了。
  『後面,可怕,衝過來,正在過來。』
  ──我就說我知道了。那也在我的計算之內。
  『會死。會死喔。好可憐。』
  ──算我求你們,能不能不要這麼悲觀!?
  解放「言靈加持」後,跑在森林裡的奧托聽到無數聲音。
  那是森林裡的蟲魚鳥獸、所有有意識的生物的聲音。從裡頭篩選出跟自己有關的聲音並詳加解讀,可說是削減靈魂的胡來之舉。
  在奧托與加持相伴二十年的人生中,從未做過這麼亂來的事。
  置身在廣大森林內,奧托的耳膜聽取的聲音數量十分龐大。
  天空、樹木、泥土、石頭,都存在無數生物。這些聲音他全都聽在耳裡。
  問題不單單是聽取大量的聲音。
  「言靈加持」會強迫奧托理解話語內容。也就是說奧托的大腦被迫理解闖進耳內的聲音,而一旦超越極限──
  「噗……!」
  頭痛如刀割,奧托立刻靠在旁邊的樹幹上。想要擦掉額頭上的汗,卻看見袖子上有血。是鼻血。從鼻腔流淌血液是大腦負荷過量的副作用嗎?這麼說來從剛剛就一直嚴重耳鳴。
  「啊~我都不知道,我的加持持續使用會變成這樣子啊。該說很難仔細使用嗎……總之不方便這一點很傷腦筋啦。」
  從昨晚開始就一直在使用加持,幾乎沒有停頓。與森林裡的生物對話,拜託牠們協助自己設陷阱,拼命地想方設法,竭盡全力到要吐血的地步。
  粗魯地擦去鼻血,奧托邊抱怨邊再度奔馳。
  腳步踉蹌,但是加持不能中斷。要是沒有透過加持執行人海──是「生物海戰術」的話,自己的逃跑戲碼就演不下去了。
  以森林中的生物為耳目,仰賴牠們的聲音,只能用這種方式爭取時間。
  「菜月先生她……有和愛蜜莉雅大人說到話嗎……」
  要爭取讓昴跟行蹤不明的愛蜜莉雅對話的時間。
  忍耐頭像要裂開來的疼痛,都流鼻血了仍舊拼死拼活,全都是為了這件事。因為那個行為與勝利攸關──不,勝利其實不算是太大的動機。
  就只是想讓昴有時間面對愛蜜莉雅而已。這個動機才強烈。
  用不著擔心昴找不到愛蜜莉雅。他會找到的。找到之後會怎樣,就看他們自己了。自己頂多只能幫到這裡。
  ──為什麼自己要這麼地挺昴呢?
  可能是為了混淆頭痛和耳鳴,這個疑問介入了奧托的思考。
  因為昴是自己的救命而人,為了償還恩情而協助他是事實。
  而為了昴這個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是騙人的。
  可是自己是只為了這些理由,就會做得比對方要求的更多,不計較利害得失,變得拼命到這種程度的人嗎?
  「……啊,是這樣啊。」
  苦思煩惱後,奧托突然覺得茅塞頓開,笑了。
  因為察覺到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拼命地挺昴。
  「不被了解的痛苦……我不是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嗎。」
  可以聽見他人聽不見的聲音的能力「言靈加持」,逼使奧托活得孤獨。
  讓他暫時遠離了家人的愛,又跟許多朋友有鴻溝。加持帶給奧托無法被他人理解的痛苦,無法將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傳達給他人的痛苦。那種感覺變成心灰意冷,慢慢又轉變為對自己的失望。
  ──這一點,昴在向奧托坦白苦惱之前也是一樣。
  所以奧托信任昴,把他視為過去的自己而努力奔走。
  現在明白了。終於知道了。
  根本不是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奧托想救的不只是菜月•昴,還想藉由幫助他,好救贖過去的自己,過去的奧托•思文。
  「找、到……了──!!」
  「──!?」
  察覺到自己心中的另一個想法時,奧托被突如其來的衝撞給撞飛。頭痛擾亂了集中力,因此直接吃了這一擊,整個人從臉倒在柔軟的泥土上。
  「噗!呸!都已經、到這裡了……嗚噁!」
  「不會讓你得逞!不會再讓你趁心如意了!」
  奧托吐出落葉想要起身,腹部卻被腳掌踩著。沒法呼吸,肺部的空氣被擠出來,令他出聲哀嚎。接著整個身子被翻轉,仰躺向上。
  呈大字形仰望天空。從樹枝的縫隙間看到的天空有日光──奧托氣喘吁吁之際,視野裡頭出現一臉不開心的嘉飛爾。
  他撩起被泥土弄髒的瀏海,手指搓自己的鼻子,說:
  「……還真會弄些小手腳呢。鼻子不靈,視野又被蟲遮住,連耳朵都被蟲叫聲吵到不靈光。不過,就到此為止了。」
  「說、說什麼呢……勝負還沒嘔噗呼!」
  「俺說過了,不會讓你得逞。──因為小看你,害得本大爺落得這下場。」
  倒地的奧托只是嘴硬,腹部就被嘉飛爾踩住。嘉飛爾的腳一施力,奧托全身上下就發出悲痛聲。
  骨頭吱嘎作響,奧托邊呻吟邊揮舞四肢。
  「呃、噫、咕嗚……!」
  「俺不想太粗魯,而且也沒時間了。快點把石頭還來。這樣就夠你受的了。」
  嘉飛爾一點一點施壓,想從奧托那兒要回石頭。口吐白沫的奧托痛苦地翻找口袋,抓緊偷來的輝石。
  力量差距鮮明到讓人想笑,同為生物,卻完全是不同級別。自己承受了極大的痛苦,就算在這邊認輸也沒什麼錯。而且以爭取時間來說已經做得非常出色。只要歸還這顆石頭──
  「呼哈!」
  「……你笑什麼?」
  臉上被鼻血弄髒的奧托,明明被用力踩卻還發笑,惹得嘉飛爾面露不快。那是心生畏懼的反應,奧托小時候就看過,也覺得他那像在看異類的眼神是正確的。
  現在的自己肯定有毛病。因為,之前才在冰冷的洞窟中,懷著「不想死」的念頭絕望到了那種地步;在那之後不過短短幾天,卻自發性地讓自己面臨了性命危機──這也未免太誇張了。
  「在這放棄的話,就太浪費了。……難得演這麼痛快的角色。」
  嘉飛爾立刻察覺奧托會這樣講,源自於兩人在實驗室裡的對話。「你不夠格接這戲。」輕視奧托的話如今就像一記回馬槍。
  「王八蛋……!」
  就像昴說的,去做被人以為辦不到的事情,真的很有意思。雖然這樣顯得性格惡劣,但這股快感真的會叫人難以自拔。
  感覺被壞朋友傳染了,奧托為之一笑,結果促使嘉飛爾改變態度。
  原本的瘋狂怒意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敏銳澄澈的戰意。這證明了嘉飛爾視奧托為敵人。
  同時也是嘉飛爾認定必須在這收拾掉奧托的證據。
  「……最後我可以講一件事嗎?」
  嘉飛爾移開放在腹部的腳,像在表達敬意般端正姿勢時,奧托朝他出聲。對此嘉飛爾點頭道:「嗯。」
  又不是遺言,但嘉飛爾還是大發慈悲願意聽。假如他只是個野蠻人,早就給奧托致命一擊了。
  嘉飛爾是戰士。──所以,才會上最後這個陷阱的當。
  「雖說是我起頭的……不過你到這之前都在搞破壞呢,嘉飛爾。」
  「──怎樣~?」
  「那些住家被你破壞的居民在抱怨囉。──說要懲罰你。」
  手貼肚子撐起上半身的奧托,周圍開始發光。
  那是累積到可以目視的龐大瑪那量。森林裡的協助者分給奧托的魔力元素──為了僅限一發的大招。
  嘉飛爾察覺到異狀,齜牙咧嘴有所行動。但已經太遲了。
  「──亞爾•多納。」
  充斥整座森林的瑪那透過奧托的門,回應詠唱干涉世界。
  爆發性膨脹的魔力潛入大地,凶猛誕生的土石流粉碎森林樹木,撲向路上的嘉飛爾,質量形成的暴力一口氣砸過去。
  「嘎啊啊啊啊啊──!!」
  連震耳欲聾的咆哮都被土石大浪吞沒、咬碎。
  使出一輩子都不可能有辦法操控的魔法後,奧托上氣不接下氣地看著結果。
  這真的是最後的陷阱了,是奧托手中的王牌。
  這一天裡,他拼命地接觸森林裡的生物,在找出席瑪的躲藏處的同時也設置了許多陷阱──並預先做好使出王牌的準備。
  「言靈加持」不是用來逃跑的「道具」,也不是要在亮牌後趁對方渾身空隙時迎頭痛擊的「陷阱」,而是把「道具」和「陷阱」結合起來組成的「武器」。
  嘉飛爾接連中了奧托的計策:先是低估而輕敵,中了陷阱後改變認知,最後認同奧托是戰士時又洞門大開。
  一切都按照奧托的計畫走。也就是說,這次確實──
  「──你這傢伙,機關算盡了吧。」
  「請饒了我吧……」
  土石流平息,煙霧瀰漫。分開朦朧煙塵,踩著亂成一團的地面現身的,是衣物破破爛爛卻還健在的嘉飛爾。
  嘉飛爾的狀況,讓奧托忍不住帶著尊敬嘆氣。
  「老實說,嚇到俺了。」
  「因為我不擇手段掙扎得很誇張?」
  「才不是咧。是沒想到你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不僅如此,以為你死心放棄是太瞧不起你了。──原諒本大爺,竟然對一個男子漢不敬。」
  嘉飛爾面露佩服,奧托則是搖頭表達他不需要道歉。
  他想要的是「敗給你了」這句話。可是,即便奧托使出渾身解數,完美地達成所有任務,也無法耗盡嘉飛爾的力量。
  無計可施。奧托的抵抗到此結束。
  「能做的,我都做了……」
  喃喃自語。有種確實豁出一切的滿足感。
  都這樣了還沒辦法撂倒他,也是莫可奈何。
  所以說──
  「再見啦。──等你起來~一切都收拾乾淨了。」
  「我的個人戰,就到這裡吧……」
  像是吐氣的低語,讓嘉飛爾瞪大雙眼。
  因為他的口氣和敗北感無緣,一點都不像是捨棄勝負的人會有的──
  「不會吧……」
  還有什麼嗎?嘉飛爾戰慄,同時搜尋周圍的氣息。全身寒毛直豎,警戒地望向周遭,但四周完全沒有任何氣息。
  自己杞人憂天。嘉飛爾並沒有做出這麼鬆懈的結論,而是往上看。
  朝空中──
  「──!!」
  嘉飛爾齜牙咧嘴,試圖朝著逼迫的影子吠叫。但是反應太慢,喉嚨因驚愕而卡住,阻礙了他之後的一連串動作。
  他吶喊。那並未形成殺意或敵意,而是成了一個名字。
  「為什麼!是妳!拉姆──!!」
  「──埃爾•芙拉!」
  嘉飛爾的嚎叫,和從樹上跳下來的少女──拉姆的詠唱重疊。
  下一秒,炸開來的風刃毫不留情地劈向嘉飛爾。


  4

  世界被道出口的詠唱改寫,風化為刀刃,朝著獵物劈砍切割。
  來自四面八方的不可視之刃瘋狂肆虐,用力劃開森林、泥土和血肉。
  這是要做出了結的一擊,要是硬生生吃下這招的話,一定會受到致命傷。可是──
  「神──氣──個──屁────!!」
  大吼的嘉飛爾用力跺地,用後腳跟刮起一片四角形的地面,將之作為牆壁阻礙攻擊自己的風刃。當然,這種程度不可能完全防禦住這個等級的魔法,可是夠製造出閃避的機會了。
  朝後大幅飛躍,嘉飛爾脫離風暴中心。見狀,站在土堆上的少女──拉姆鼻子輕聲噴氣,瞥向旁邊。
  看向奮戰到最後被逼到窮途末路的癱軟奧托。
  「雖然早就知道下場,不過還真是慘不忍睹呢。」
  「可以不要對竭盡全力戰鬥的人,講得這麼過份嗎……」
  「竭盡全力?嘉飛有『地靈加持』,你王牌卻選一樣是地屬性的多納魔法?……這可不行喔。」
  「我頭一次看到這麼沒有治癒要素的女僕小姐!」
  無視大叫的奧托,拉姆晃著杖尖望向前方。



  那兒是正瞪著兩人互動,鼻子皺起來的嘉飛爾。擺開架式的他用力咬牙,憤恨地看著拉姆,說:
  「我只問一遍,拉姆。妳為什麼站在他那一邊,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妳不懂嗎?要是站在他那邊,就是違背羅茲瓦爾那傢伙的意思。那傢伙……根本就沒心讓公主殿下接受『試煉』。」
  「在拉姆面前代替羅茲瓦爾大人出嘴,真是好大的口氣。認識這麼久了,嘉飛應該知道吧?拉姆是絕對不會被說服的。」
  拉姆挺起胸膛,表達自己的想法。
  「妳脾氣有多硬俺早就知道啦。就是那點好才會迷上妳。所以說,我不懂。妳是羅茲瓦爾的女僕吧?」
  「那當然。所以願意為主人的悲願奉獻身心。──只是會以拉姆的做法。」
  面對嘉飛爾的疑問,拉姆可沒打算親切仔細回答。
  她嘆氣,視線瞥向靠著樹木站起來的奧托。
  「已經站不穩啦。打算只讓女人戰鬥?」
  「很、很會使喚人耶!好可怕!……這種人的妹妹,那個睡著的女生真的很溫柔嗎?感覺菜月先生在說謊。」
  「嘀嘀咕咕地煩死了。」
  身體顫巍巍,鼻血總算停了。雖然站得起來,但當然稱不上是戰力。儘管如此奧托還是站了起來,拉姆也視之為理所當然。
  他們的態度讓嘉飛爾不耐煩咂嘴。
  「給俺差不多一點!為什麼要拼命阻止俺?在這邊絆住本大爺的腳步,你們以為事情就會有變化嗎!那傢伙……有讓你們這麼相信的價值嗎!?」
  「相信菜月先生的價值?不,要說有沒有價值,一開始就沒有啊。」
  「……啊~?」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嘉飛爾愣住。接著帽子不知飛哪去的奧托抓抓頭,撥開黏著額頭的頭髮後,痛快地笑著說:
  「就現狀而言,菜月先生沒有讓我做到這種程度的價值。但是我是商人,所以可以把這想做是一種投資。為了不讓投資的未來凋零,又很期待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所以當然要除蟲修剪……現在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還真是讓人花心血的人呢,奧托以一種打從心底感到疲憊的樣子垂下肩膀。聽了他的話,拉姆不屑地說:
  「哼!老實說,拉姆不明白你在期待毛的哪裡。毛很弱,又沒用,是個連茶都泡不好的廢物。這點拉姆的意見跟嘉飛一樣。」
  「講得太過份了……不過,搞不好就是這樣。」
  「只不過,毛是個關鍵時刻運氣莫名地好的男人。」
  無視提心吊膽擁護昴的奧托,拉姆淡然陳述,但口氣不容分說。
  這話讓奧托瞪大眼珠,嘉飛爾皺起眉頭。
  「運氣。就只有運氣好的男人,這就是毛。」
  平常派不上用場,也不知道有什麼優點的人。但菜月•昴這個人不可思議地,就是會在希望他出現的時間點、希望他出現的場合現身的男人。
  他身上沒有任何吸引人的要素,也欠缺男性魅力。拉姆不知道他哪裡好,偶爾還覺得他令人心煩。──什麼時候?就是現在。
  不管怎樣,菜月•昴就是這樣的人。
  正因如此,拉姆這次才會插手。──昨晚奧托跑來跟她坦白昴的計畫時,她便決定相信自己的判斷。
  「毛只有運氣好這點可以信賴。──若是毛覺得看到時機並付諸行動,那就是得到勝算的唯一機會。」
  「……講這麼多,其實拉姆小姐也信任菜月先生嘛。」
  「要叫拉姆大人。」
  「這個隱藏害臊的方式頗具攻擊性耶!?」
  不爽奧托嘻皮笑臉地站到自己身旁,拉姆用嚴厲的視線讓他閉嘴。
  但是,兩人意見一致。認同昴的目標,於是決定合作。這個爭取時間的戰術奧托沒有對昴提起,也是他們彼此都接受的意見。
  感覺應該是爭取到了充裕的時間才對──
  「──不打算讓路是吧。」
  「────」
  嘉飛爾的問題,拉姆和奧托用沉默當作回答。
  奧托拍拍膝蓋,拉姆握好手上的法杖。
  面對並未解除戰鬥架勢的兩人,嘉飛爾搖搖頭,接著敲響堅硬的牙齒。然後皺起整張臉,說:
  「──夠了。」
  聲音細微又沙啞。奧托和拉姆同時皺眉。
  嘉飛爾在他們面前像抱住肩膀一樣蜷縮身子,然後咆哮。
  「吼──!!」
  凶獸的嚎叫劇烈震動大氣,宛若震響整個「聖域」。
  森林顫抖。讓人想要低頭求饒的壓迫感──大虎現身。
  「────」
  凶獸全身覆蓋金色獸毛。奧托錯覺自己好像正在被風吹拂,可是身體沒在發抖,自己也沒在怕。可能是克制自己的某種東西鬆脫了。
  而且還看到身旁個頭比自己小的拉姆漾著微笑。
  「嘉飛犯了淺顯易懂的錯誤。──這場仗,是我們兩人贏了。」
  請問是真的嗎?奧托連在內心都不忘用敬語這樣吐嘈。
  他身旁的拉姆重複好幾次輕輕踮起腳尖的動作,作為暖身。接著用像是去散步的步伐,朝著面前的巨獸走過去。
  「慢著!拉姆小姐!?」
  奧托被這麼豪氣干雲的舉動給嚇到目瞪口呆。可是拉姆沒停下腳步,走到猛虎面前。
  化為凶獸的嘉飛爾雙眼裡頭已無理性光芒。站在眼前、原本迷戀的少女,對野獸來說不過就是柔軟的肉塊和脆弱的存在。
  因此,野獸毫不留情地舉起爪子,就要朝可憐的矮個頭拍下去。
  頓時──
  「太溫和了,嘉飛。──你以為你的對手是誰?」
  彎腰躲過獸爪的拉姆憐憫地說完,拳頭就陷進猛獸毫無防備的下顎。
  少女的瘦膀子揮出的拳頭──以宛如砲彈的威力將凶獸擊飛至高空。
  「──唔!?」
  「每次互毆,嘉飛曾贏過拉姆嗎!?」
  猛獸在空中翻轉,靈巧地降落在地面。牠理解到少女不是可憐的獵物,於是用力彎曲四肢,然後飛撲過去。結果臉像吸到拳頭一樣,再度被擊沉。
  「騙、騙人。」
  目睹衝擊性的光景,奧托不禁目瞪口呆。
  戰鬥方面連門外漢都看得出是拉姆佔優勢:她活用體格差距繞到死角,而凶獸只是前腳亂揮一通,結果都揮空,反而單方面被揍。
  「可以……贏得了!就這樣把嘉飛爾……!」
  別說爭取時間了,根本就看到了勝利的光芒。
  像要為那一線光明背書似的,拉姆的拳頭不斷打在猛虎的臉上。被威力和氣魄給打到翻轉,野獸揚起煙塵誇張地飛出去。
  然後──
  「──唔。」
  伴隨著抑制不住的呻吟,拉姆的額頭噴出鮮血,灑落空中。
  ──身體太快就到極限。拉姆咬緊牙根,站穩腳步。
  角被折斷的自己,要是使用鬼之力的話,肉身立刻就會瀕臨極限。即便知道這點,如果調整好條件打起短期決戰,應該就不會輸的。
  「──你變強了呢,嘉飛。」
  拉姆低語的聲音中充滿了平常不會展露的感情。
  臉上還是掛著柔和微笑,用膝蓋把撲過來的猛虎頂上天空。堅硬的觸感反彈回來,膝蓋骨受了嚴重的傷。用來活性化肉體的瑪那枯竭,如今身體的強度就如外觀一樣,只是個纖細少女。
  爪子不斷抓過來,拉姆靠著直覺和才能閃避,朝後飛退。
  「──嗚、噗。」
  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接著血塊發出聲音落地。這樣的舉動似乎用盡了殘存的體力,拉姆整個人失去平衡,跪在地上。
  猛虎當然不會看漏這大好時機。牠張開血盆大口,尖牙朝著拉姆刺過去。
  就在這時──
  「哦哦──!!」
  把輝石握在拳頭裡的奧托,發出難以聯想是從他細瘦的喉嚨所擠出的猙獰咆哮。那跟凶獸咬住獵物前所發出的嚎叫是同樣的音調。
  如同事前所聽說的,奧托的加持是能跟所有生物對話的能力。所以奧托能用野獸的語言,和失去理性的野獸說話。
  那聲咆哮是什麼意思,拉姆並不知道。
  但喊出的那瞬間,猛虎的動作猶豫了一下,給予拉姆避開吶喊的空隙。光是這樣就是個大功勞,奧托對這個成果露出會心一笑。
  「我說,哦哇啊啊啊──!?」
  站出來咆哮的奧托因為站在凶獸的行進路線上,結果被猛烈撞飛出去。在空中旋轉的他就這樣栽進樹叢裡,不見人影。
  是生還是死,端看奧托的身體耐力。
  拉姆沒有費心思去確認他所做的判斷與行動結果。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判斷那是回報奧托這行動的最妥善方案。
  於是,在奧托光榮犧牲所製造的時間中,拉姆再度拔杖。
  杖尖帶著燐光,因為即便在互毆期間也有在注入瑪那。
  「──吼!」
  猛虎慢了一拍才察覺到威脅,轉而攻擊拉姆。但已經太遲。
  「──亞爾•芙拉。」
  驚人光芒膨脹,沐浴在風中的凶獸張開大嘴,咆哮驚天動地。

  ──然後,「克雷馬爾堤迷路之森」攻防戰結束了。




  第六章 『相信的理由』


  找到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的愛蜜莉雅,明知不該,昴還是感到安心。
  安心的理由之一是有找到愛蜜莉雅,另一個則是愛蜜莉雅人在這裡。一方面相信她一定是在這裡,另一方面又希望她是在這裡。結果這兩者都實現了。
  「不過呢,真虧妳想得到呢,愛蜜莉雅醬。」
  「────」
  「確實,在這裡的話,能夠不被人發現而獨處。原本能進來的人就有限,而就算是進得來的人裡頭,也有不想進來的人呢。」
  除了愛蜜莉雅之外,能夠進入這個地方──艾姬多娜的墳墓的人至少有三個。
  一人拒絕、厭惡「試煉」,一人因為違背造物主的叮嚀而被剝奪職務,最後一人因為惹魔女不開心所以被取消資格。
  其他擁有資格的人,因為遵守被賦予的契約而不得入內。因此愛蜜莉雅除了這裡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躲藏處了。
  聽到昴佩服地這麼說,愛蜜莉雅低下頭,然後問:
  「為什麼……昴你會在這裡?」
  「妳問我為什麼,我很難回答耶。應該是因為我一直想著妳,最能想像出妳的心境吧。」
  假如真的能做到,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地步了。懷抱煩惱度過夜晚的愛蜜莉雅,就用不著被逼到蹲在這裡了。
  就在此時,愛蜜莉雅對昴的答案搖頭。
  「不是的。不是這個……不是你來這裡的理由……。這裡應該是有資格的人才進得來,那昴呢?」
  「為什麼沒像羅茲瓦爾那樣身體炸開來嗎?其實雖然沒炸開,但也還是要咬牙硬撐才進得來。沒有嚴重到暈倒,都要多虧我的門很寒酸吧。有時候也要感謝自己沒有魔法才能呢。」
  「是、這樣啊……」
  咬牙硬撐的回答,讓愛蜜莉雅眼泛憂慮。她把下巴放在雙膝之間,視線直瞅著昴的側臉。
  那視線裡頭有不安和心死──不像她會有的感情,昴也是第一次看到。
  「……愛蜜莉雅醬會在這裡,其實我是一半相信,一半這樣希望。」
  「一半一半啊……」
  「因為我到處找都找不到妳,就轉換想法。不是妳在哪,而是為什麼會在那邊。結果就猜想妳會在這,還好真的有找到,讓我鬆了一口氣。」
  「……就只是放心?」
  「嗯?」
  愛蜜莉雅朝著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笑的昴簡短一問。
  聲音悄然到快要消失。愛蜜莉雅直盯著眉尾上抬的昴看。
  「發現我在這裡,就只是放心而已?……不生氣嗎?」
  「什麼呀,愛蜜莉雅醬。該不會是怕被我罵吧?」
  聽到愛蜜莉雅怕到發抖的聲音,昴忍不住微笑。不告而別搞失蹤,被發現了又怕被罵,簡直就像是小孩子。
  「我不會生氣啦。我是很著急,老實說還失去了活著的真實感,可是我不會生氣的。包括在這裡找到了妳這件事,我覺得太好了。」
  「……這樣啊。」
  道盡安慰的話,昴試圖鬆弛愛蜜莉雅緊繃的心。
  「沒生氣啊。」
  可是,愛蜜莉雅灌注在呢喃裡頭的不是安心。
  「愛蜜莉雅?」
  「昴沒有氣我。──連生我的氣都不願意呢。」
  細小又沙啞的聲音,在顫抖。
  詫異的昴在眉心皺在一起時,才終於察覺。
  面朝下,咬唇的愛蜜莉雅瞪大雙眼。
  眼眶裡盈滿淚水,拼命地憋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為什麼不生我的氣?」
  「啊──」
  「我很自私,都沒想到大家吧?我做了讓大家很傷腦筋的事吧?不吭聲就消失無蹤,讓人擔心……我是不是逃跑了,害大家很不安……我做了這種事。我不是做了很過份的事嗎!會生氣是正常的吧?昴一定也是……」
  打斷開口的昴,愛蜜莉雅激動地這麼說。
  她主張自己很自私,應該要被譴責才對。被她滔滔氣焰給蓋過的昴發現自己剛剛誤會了。
  愛蜜莉雅不是怕會被昴罵。
  她是怕自己的行為不會被怪罪。
  為什麼呢──
  「為什麼、不生我的氣……?你不生氣,是、是因為不期待吧?我失敗了,你還是對我很溫柔……是因為本來就沒抱期待,所以也不失望吧?因為你早就認為我不會成功……不是嗎?」
  這說不定是愛蜜莉雅之前一直悶在內心深處、不能說出口的不安。
  挑戰「試煉」卻失敗,覺得自己的價值感低落的愛蜜莉雅心靈受挫,但昴卻無數次溫暖迎接她。每一次愛蜜莉雅都覺得被拯救,同時也感到不安。
  灰心是期待的相反,然而昴卻從未在愛蜜莉雅面前表露過那種心情。
  重複失敗,持續被溫柔安慰。雖然心靈暫時被拯救,卻又被更大的不安給焚燒。
  昴和帕克始終溫柔對待自己,是愛蜜莉雅最怕的事。
  「不是的,愛蜜莉雅。我才沒那樣想。」
  愛蜜莉雅的心起了波紋,大到昴要拼命伸手去接。這邊要是放手不管的話,就會發生無法挽回的事,屆時將再也捕捉不到她的心。
  「我不氣妳,不是因為我那樣想……」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為什麼、你為什麼……不遵守約定?」
  講的話被突然提起的「約定」給打斷。
  昴被戳中痛處,沉默以對。愛蜜莉雅厭惡搖頭。看她那樣子,自己沒法找藉口。──昴昨晚確實放掉了愛蜜莉雅的手。
  「我拜託你握著我的手到天亮!你明明也答應我了……為什麼要放手?為什麼不遵守約定……?」
  哭聲嚴厲彈劾違背約定的昴。
  試著羅列理由:為了解放「聖域」,為了了解嘉飛爾。──每一個都是膚淺的理由。而且,還不單單是這樣。
  昴不遵守約定離開愛蜜莉雅身邊的理由,不單單是這樣而已。
  「昴也是,帕克也是……都不守約,跑到別的地方。丟下我,跑到其他地方……大騙子。昴是大騙子。帕克是大騙子。騙子、騙子……!」
  低頭流淚的愛蜜莉雅頭靠在昴的肩膀上,雙手軟弱無力地敲打他胸膛。威力等同於無,然而卻帶來身子彷彿被切開的痛楚。
  那一定是愛蜜莉雅被沒神經的昴傷害到的痛。
  「約、約定很重要……之前就說過了!對精靈術師來說,對我來說,約定很重要……所以說,希望你遵守……你不是跟我道歉過,說不再犯了……可是、卻又、違背約定……」
  「愛蜜莉雅……」
  「違背、約定是不對的……說謊是不對的。跟人約好就該遵守……如果、如果不遵守……不遵守的話,我……媽媽和裘斯……」
  臉繼續靠著昴的肩膀,愛蜜莉雅接連拋出無處可去的情感。湧上來的悲傷和對背叛的憤怒,擾亂了她的思緒。
  「說謊、是不對的……不對的……!」
  聲音充滿悲傷,讓昴品嘗到心臟被人抓傷的痛楚。
  「約定」──那是昴跟愛蜜莉雅之間幾度帶著不同意義響起的話語。自己輕視「約定」而害她受傷難過這件事,仍記憶猶新。
  然而再度出現的「約定」不再是溫柔的聲響,反而用嚴格的重量束縛兩人。
  愛蜜莉雅把頭埋在抱著的雙膝之間,哭到現在。
  她那樣子,讓昴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罪惡感切割。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呢?他聽著啜泣聲的同時拼命思考。
  道歉管用嗎?還是以希望她懂事的態度開導她?還是該拼命安慰她?
  各種想法在腦子裡轉個不停,卻找不到可以通往正確解答的徵兆。
  要做什麼,怎麼做,該如何做,應該要怎樣做,到底要怎樣──
  要怎樣才最能傳達出昴的想法呢?
  想啊想的,拼命翻找昴所知道、最接近表達心意的話──
  「愛蜜莉雅。──我喜歡妳。」
  這真是最不適合現場狀況的告白了。
  「……咦?」
  愛蜜莉雅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看昴。
  現在仍帶著淚光的藍紫色雙眸映照著昴。倒映在水珠裡頭的自己身姿扭曲──但彷彿在表達就只有自己的內心絕不會動搖似的,仍堅定地維持著形狀。
  因為就只有此時此地要傳達給她的話,沒有任何迷惘。
  「每個晚上都要看妳去挑戰同一個『試煉』。『試煉』是什麼?不就是過去嗎。都過去的事了,是要磨蹭到天荒地老嗎。」
  「……啊,嗚。」
  「可以的話想要代替妳挑戰,可是妳卻堅持非自己來不可。要是能夠順利破關也就罷了,結果卻是失敗,那句話是講好聽的嗎。」
  「昴、昴……」
  「搞到最後,沒有了寵物兼保護者就沒法自己一個人站起來走路,嚎啕大哭到讓人擔心,拋下任務不管埋頭呼呼大睡。拜託適可而止,這樣誰還有辦法理妳啊。」
  昴口出惡言,嚇得愛蜜莉雅瞪大雙眼。原本濕透的眼睛因為震驚不已而少了淚水,嘴唇虛弱顫抖到沒法發聲。
  毫無疑問的,她的心前所未有地被昴給傷害了。
  這是以前菜月•昴從未對愛蜜莉雅說的話。接受惡意與嫌惡後,愛蜜莉雅的表情慢慢地──浮現乾笑。
  「也……也是呢。昴、昴會這樣認為……覺、覺得我是這種人,是在所難免……」
  「────」
  「就算被人說得這麼過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來到這裡後,不對,是更早之前……就老是、給人添麻煩……所以說,我……」
  發抖的愛蜜莉雅否定自我,昴用沉默肯定。喉嚨痙攣的她嚥下哽咽,繼續用讓人痛心疾首的笑容說:
  「所以說,我……被帕克,被昴……拋、拋棄了,也很正常……」
  「──確實。像這樣一直失敗,根本看不見有改善的預兆。與其幫忙想方設法,順其自然放給它爛才叫正常。」
  否定自己到最後,愛蜜莉雅試圖為自己的軟弱無力導向結論。結果昴也給予辛辣的肯定,搶走通往結論的路。然後──
  「──可是呢,」
  在碰到結論之前,昴停下來。
  愛蜜莉雅抬起頭,眼中充滿讓昴心疼的感情。
  昴過去也有過。那是對自己感到絕望才會有的感情。
  所以──
  「我喜歡妳喔。──愛蜜莉雅。」
  過去不讓昴逃跑的詛咒,昴也施加在愛蜜莉雅身上。
  「────」
  凝視震驚到修長睫毛顫抖的她,昴告白。
  「我喜歡妳。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為、為什麼……突然、講這個……」
  「我喜歡妳那頭超級漂亮的銀髮,還有像是光亮寶石的藍紫色雙眼,我超喜歡妳的聲音,光聽就覺得心曠神怡。修長的手腳和白皙的肌膚,身高差距更是理想到不行,只要在一起我就會心跳加速到不能自拔。」
  「呃、呃……」
  「有點脫線的地方我也很喜歡。不論任何事都很拼命,這點很可愛。能夠為了別人努力讓我很尊敬,總是把自己的事擺在後頭讓人覺得不能放著妳不管,好想一直待在妳身邊把妳所有的表情都看過一遍。」
  「這、這種時候……不要開玩笑了!」
  滔滔不絕、流暢道出口的,是對愛蜜莉雅的心情。
  昴傾訴的熱情告白,卻惹來愛蜜莉雅的大聲痛罵。
  「為什麼突然講這些!你剛剛講的不是這些!你、你不是說我很沒用!說、說我讓人看不下去……不是嗎!」
  「嗯,對呀。老是看到沒用的軟爛面,當然會厭倦囉。就算是我,平常的話早就拋下人逃回老家去了,如果那個人不是愛蜜莉雅的話。」
  「為什麼!!」
  剛剛才在肯定愛蜜莉雅有多不中用,現在卻又否認最重要的根基。
  覺得納悶,覺得不能原諒,因此愛蜜莉雅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你明明知道我沒用到沒得救了……為什麼卻還原諒這樣的我!」
  「這個答案,我已經說過好多遍了。因為我喜歡妳呀!」
  面對淚眼婆娑咄咄逼人的愛蜜莉雅,昴也大聲起來,臉湊近到額頭差點撞在一起。
  氣焰被壓過的愛蜜莉雅往後退,但這次換昴縮短距離。兩人就在碰得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下,雙眼交纏互相對話。
  「我喜歡妳。所以說,不管看到多讓我失望的一面,我都會覺得發現了妳新的一面,雖然妳能力不足卻還是很努力,讓我看了就想為妳加油,不管妳有多討厭自己,我也不會討厭妳!」
  昴緊緊盯著愛蜜莉雅動搖的雙眼,不讓她移開。
  「就算覺得自己沒用而討厭自己,被周圍的人討厭覺得是無可奈何卻還是為此煩惱……我還是會一直對妳有期待,不會拿妳的軟弱來當厭惡妳、拋棄妳的理由。」
  昴懂愛蜜莉雅的心情。她想要被否定。認為自己沒有價值,無論自己或別人都認同這點,藉由知道自己無藥可救來被拯救的經驗,昴曾有過。
  這種心態昴知道。但是,他也知道只要有人伸手,就能把自己救出來。
  就跟過去昴看輕自己,卻不被放棄時一樣。
  「我打心底迷戀上妳。妳的一切,在我看來都閃耀生輝。當然,是會有不好的地方。妳又不是天使還是女神,就只是普通的女孩子……也是會有難受到想哭的時候,會有想要逃離討厭的事情的時候。」
  儘管如此,即便如此。
  「不過,這種軟弱的地方,包含可以說是醜陋的地方,我全部都喜歡。我全心全意喜歡愛蜜莉雅這個人。所以說……現在我也沒對妳感到失望。」
  「──唔!哪有這樣的!太、太自私了你!」
  昴的嘴巴道出無數心情,但愛蜜莉雅卻頑固地聽不進去。
  無法控制混亂的她,只希望否定昴接連紡織出的話語。
  「明明說了那麼多我沒用,卻還是喜歡我……這叫人怎能相信!你為什麼可以相信我……我完全不懂!」
  「不對!妳從頭到尾搞錯了!不是因為什麼怎麼樣所以我才相信妳、喜歡妳。──不是這樣子。我喜歡妳,所以說,才能相信妳。是這樣子!」
  「就只是喜歡而已,哪能構成相信人的理由!」
  「──!既然妳不相信可以因為喜歡就相信對方,那最好有人會為了妳這種麻煩的女人還出於自願,就算痛苦到這種程度也不惜要幫妳啦!!」
  聲音越來越高,彼此的感情互相碰撞。
  昴手貼牆壁站起來,愛蜜莉雅也為了較勁跟著起身。
  額頭快要碰在一起,彼此橫眉豎目互相叫囂情感。
  口沫橫飛,爭到面紅耳赤,高喊對方是錯的,明明他們之前從未粗聲粗氣地交談過。
  「我喜歡妳!喜歡到腦袋都有毛病,喜歡到就算死了也無所謂的地步!所以說不管有多痛多苦我都忍著,就連現在很想吐卻也還是站在妳面前!」
  「是這樣喔!我又沒拜託你!一直說些自己想講的……昴你才是,根本就沒考慮到我的心情!你像這樣……因為我而變成眾矢之的,每次都傷痕累累……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看,你根本就不知道!」
  「誰理妳啊,我才懶得去想咧!我所想的,就只有怎樣在妳的面前耍帥啦!怎樣做才能被妳認為是最好的,怎樣做才會讓妳最開心……我可是很辛苦的。妳好歹也照著我想的稍微做點可愛表情啊!」
  「不要把人講得像是洋娃娃!如果你想討我歡心……那、那為什麼要違背約定!你只要做到我拜託你的事就行啦!為什麼沒有做到!其實你是討厭我的吧!」
  「我喜歡妳!!」
  「騙人──!!」
  昴自暴自棄地坦露自己的愛戀,但愛蜜莉雅也高聲否認。
  昴以前為了表達心情而繞了多遠的路,只為了說出那句能表達心情的話而跨越了多少的障礙。
  愛的告白重複到變得不值錢,可是每一字都是昴的肺腑之言,是一生一世的告白,是沁入靈魂、全心全意的真心。
  「我沒騙妳!我真的喜歡妳!妳才是,到底怎麼想我的!老是架子擺得那麼高!妳知不知道每次妳用可愛的臉做出讓我覺得有希望的態度時,我的心有多為之顫抖啊!妳耍我嗎!」
  「我、我才沒有耍你!就只是很正常對待你,不要講得那麼奇怪!我現在就已經因為一堆事情焦頭爛額了,還問我怎麼想你的……我才沒有想過呢!別說了!不要再讓我頭痛了!」
  「妳以為誰的頭比較痛!因為妳!我比較痛耶!」
  「是因為你!我比較痛吧!?」
  兩人的話毫無邏輯,就是兩個鬧脾氣的小孩在吵架。
  感覺快要打起來,彼此激動地高聲互嗆。
  長期籠罩著寂靜的墳墓,現在蕩漾著兩人毫無進展的爭執。
  「我懶得理你了!昴是大騙子!破壞約定還一臉無所謂的來到我面前……你、你以為我都沒發現嗎!我都看在眼裡!你有沒有遵守跟我的約定,我全都看在眼裡!」
  「我又不是故意的!做這種測試人的事,妳是魔女啊!」
  「我沒理由被打破約定的騙子講得這麼難聽!」
  「我打破約定跟那件事是兩回事!」
  昴滿不在乎地躲避問題,愛蜜莉雅氣到說不出話來。感情掙脫韁繩,想法沒法變成聲音。
  愛蜜莉雅只能喘氣,重複呼吸,淚汪汪地問。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遵守約定……?」
  「……我也覺得毀約是不對的。我也很想握著妳的手,陪妳到早上的。我是真的這麼想。」
  「我沒問你這些。──你為什麼不遵守約定。」
  「……我不能說。」
  面對愛蜜莉雅的質問,昴邊搖頭邊咬牙痛苦低吟。
  都到這地步了卻不回答問題,使得愛蜜莉雅難過地用手掌罩住臉。
  「你不遵守約定,也不肯告訴我理由。……你這樣子,到底是想要怎樣?既然你說你喜歡我……那就要做到啊!不然的話,我沒辦法相信你……!」
  「愛蜜莉雅。」
  「假如你遵守約定,陪我到早上的話!我一定可以相信你!相信你,把一切都託付給你!可是,你卻破壞約定……」
  面露沮喪的愛蜜莉雅抱緊自己細瘦的肩膀,沒有對焦的藍紫色雙眼帶著不安與恐懼,厭惡地質問自己,而非昴。
  「帕克不在後,我的記憶……一點一點的回來了。沒見過的景色,不記得的對話,開始充斥在我心中。」
  「────」
  「本來應該是牢牢記到現在的,可是我對那些事全都沒印象……我到底、忘了多少事情?擅自忘記,裝作不存在……!」
  那是用帕克與愛蜜莉雅的契約換來的,應該是以前的她不想去面對,所以被蓋起來的真正記憶。
  不願去回想的過去,如今蓋子脫落,回憶甦醒。可是卻伴隨著龐大的恐懼,足以讓愛蜜莉雅無法相信自己的本質。
  「等我想起所有記憶的時候……我會變成什麼樣子?還會是現在的我嗎?忘了一堆重要的事,連媽媽都忘了……我不會搞錯嗎?」
  假若人生是重複累積回憶的旅程,那記憶就是讓人變得像自己,也就是一個人的本質。
  既然如此,以虛假的記憶為基底的人生,不就等於全部出錯了嗎?假如一開始就是錯的,那走過的路和經過的地方也全都是錯的囉──
  『──重要的不是一開始和途中,而是最後。』
  突然,腦內響起一道人聲。
  熟悉卻又遙遠無比的聲音,對昴來說是近在身旁,卻又再也見不到面的人的聲音。
  在離別之際,最後的最後,當成作業遞交給昴的溫柔贈禮。
  ──啊啊,妳說的對,媽媽。
  不管一開始是怎樣,還是走在怎樣的道路上,在到最後一刻之前,誰有權利去決定這是錯誤還是怎樣。
  「不管愛蜜莉雅妳想起怎樣的事,一切都不會改變。我喜歡妳,我會繼續喜歡下去。」
  「──。我沒法、相信你。能讓昴說喜歡的我……不、不在的話,看你還能說出這種話……」
  「當然可以。不論事情怎樣變化,妳都不會不見。我喜歡妳。」
  「……明明是、騙子。明明讓、讓人信不過你……還……」
  「──既然如此,那我就讓妳相信。」
  愛蜜莉雅用顫抖的聲音和眼神試圖排拒昴。
  用言語無法讓她了解,用態度也沒法讓她認同。
  但是,傳達心意不一定非靠語言不可。所以──
  「昴……」
  「討厭的話,就躲開。」
  感覺得到呼吸的距離──不,是連呼吸都無法打斷兩人的距離。
  手貼住愛蜜莉雅的肩膀,臉湊近她的臉。看到逐漸靠近的昴,愛蜜莉雅先是面露困惑,接著身體一僵。
  就等個一秒。如果被推開的話,就到這裡。
  「────」
  可是,愛蜜莉雅閉上了眼睛。



  這是放棄還是迷惘的結果,昴不知道。
  「──嗯。」
  彼此的呼吸合而為一,愛蜜莉雅倒抽一口氣,昴為疼痛皺眉。
  因為沒經驗的兩人牙齒撞在一起,甚至發出一聲輕響。一開始品嚐到像刺痛的微弱痛楚,但那很快就消失在火熱起來的腦袋一角。
  柔軟的嘴唇。只有嘴唇接觸的吻。
  對愛蜜莉雅來說是第一次,對昴來說是第二次和她接吻。
  跟冰冷又有「死亡」味道的第一次不同。第二次的吻,有著火熱的「生命」味道。
  「──啊。」
  「我喜歡妳。」
  不知是誰先移開嘴唇,總之昴毫不猶豫地向臉頰泛紅的愛蜜莉雅告白。
  「不管看到妳有多沒用,就算像這樣子大吵一架,我還是一樣喜歡妳。這一點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變。頂多只會讓我變得更喜歡妳。──所以說,我一直相信妳。假如妳要問為什麼的話。」
  「因為、喜歡……」
  接在昴的話後頭,愛蜜莉雅茫然地觸碰自己的嘴唇。手指摩娑柔軟的嘴唇,像在確認觸感。淚水爬過粉白臉頰。
  「不記得的回憶湧出來,會不安是很正常的。我也知道妳害怕不認識的自己跑出來會變怎樣。可是,走過的路不會消失。愛蜜莉雅,妳沒問題的。」

  「為什麼、你能這樣……說呢……?」
  「因為重要的不是一開始,而是最後。──這是我舉世最尊敬的女人說的。」
  平常是世界第一不會察言觀色的人,但卻教會了他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她出的作業,現在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但是他想要去知道。
  因為讓自己想要一起知道的女孩子,就在眼前。
  因為只想對不安到呆站著的愛蜜莉雅,展露自己帥氣的一面。
  「沒問題的,愛蜜莉雅。不論妳想起什麼,我都是妳的同伴。就算曾經忘記,只要想起來就好了。要是還是會害怕,就找找看吧。」
  「找找看……要找、什麼……?」
  「就像我能靠著喜歡妳的心情衝刺一樣,妳也找到一個重要的心情,來讓自己能夠踢飛各種不安往前衝刺吧。」
  為了別人,愛蜜莉雅不會畏懼傷害自己。以他人為優先的姿態十分高尚美麗,昴很尊敬。
  「為了別人」這句話非常溫柔,卻也非常悲傷。因為,比起記掛著看得到臉的某人的心情,為了某個看不到臉的人付出的心情肯定是無法傳達到的。
  「雖說我很期待妳那重要的心情是衝著我來啦。」
  「我的……重要的心情。」
  沒聽到昴後面說的話吧,愛蜜莉雅手貼胸口。指頭在找的是裂了開來、光芒消失,原本帕克待著的結晶石。
  曾經存在的羈絆的痕跡。愛蜜莉雅牢牢握緊它。
  「我恢復、所有記憶之後……會有嗎?我的重要的心情?」
  「嗯。一定有的。讓妳繼續走下去的理由。」
  「──嗯。」
  愛蜜莉雅的頷首沒到半信半疑,但也不是全盤接受。
  見她這樣,昴閉上眼睛,仰望天花板。
  ──以前同樣拯救過自己的話語,感覺更加溫柔了。
  有種被更溫柔、更嚴厲、更強而有力的話語給拯救的感覺。
  ──我,是否有成為愛蜜莉雅的力量呢?
  「────」
  真的問出口的話就遜到爆了,所以沒有說出口。
  吐氣,虛脫。頓時原本忘記的不適感直接痛毆昴的精神。昴忍不住手撐牆壁,拼命忍住免得倒下。
  「昴!不、不要緊吧?」
  「沒事……是很想逞強,可是有事。現在我狀況很糟。總而言之,要繼續情話綿綿的話,可以到外頭再吵嗎?」
  「真是的……哪有可能再那樣啦。」
  看著面色鐵青的昴逞強,愛蜜莉雅微微一笑。
  無力的笑容,代表愛蜜莉雅試圖恢復平常心,也代表她能稍微振作了。還是有不安,答案也沒出來。即便如此,還是笑得出來。
  「────」
  看著靠著牆壁才能踉蹌走路的昴,愛蜜莉雅猶豫要不要伸手扶他。這或許是因為方才嘴唇接觸後,現在進入了尷尬期。
  如今回想,覺得自己做了很大膽的事,臉頰不禁熱了起來。
  只是那些無數感傷,僅在這瞬間被統統拋下。
  「────」
  橘色夕陽照在通道的盡頭。在那裡──
  「──喲,久等啦。」
  「呿!」
  說完昴舉手,而對方不耐煩地咂嘴。
  「──又沒在等你們。」

  ──在那裡,全身被夕陽和血染紅的嘉飛爾,正在等他們。




  第七章 『奎恩之石一個人爬不上去』


  1

  站在墳墓前面的嘉飛爾滿身瘡痍。
  全身被血染紅,肩膀因急促呼吸上下起伏。臉和身體有被毆打的痕跡,連鍛鍊有素的肉體都只剩下腰帶,幾乎快要裸體。
  連鞋子都沒了,光著腳站立的樣子,讓昴放下舉起的手。
  「……還真原始的造型。你戰士妝會不會畫得太起勁啦?」
  「沒什麼大不了的啦。不過就是在那邊稍微跌了一跤而已。」
  面對講風涼話的昴,嘉飛爾不爽地鼻子噴氣。
  雖是玩笑話,但昴是真的被嘉飛爾受傷一事嚇到。早就料想到他會出現在墳墓,但完全沒想到他會渾身是傷。這種狀況的原因是──
  「奧托那個笨蛋,果然太亂來了……!」
  「太小看他了。沒想到他是那麼能幹的傢伙。附帶一提他還說服了拉姆……拜此之賜,俺才變成這副德性。」
  「拉姆跟奧托聯手?」
  憎恨地扭曲面頰,嘉飛爾肯定昴的猜想,還多做補充。
  要是相信他說的,那他身上的傷就是奧托跟拉姆的功勞。那兩個非戰鬥人員到底是有多奮戰啊?恐怕是為了爭取時間。
  為了讓昴和愛蜜莉雅有時間說話,所以他們奮戰到底。
  「可是,要是你們死了就沒有意義啦……」
  想到最糟糕的可能性,冷汗順著昴的臉頰滑落。
  嘉飛爾的狀態述說了三人曾經有過激戰,因此就算他們兩人奮戰後的結果是被嘉飛爾的爪子給超渡也不奇怪。那樣就太可怕了。
  「──昴。」
  銀鈴嗓音呼喚緊握拳頭狠咬嘴唇的昴。看過去,身旁的愛蜜莉雅觸碰他的肩膀,用充滿擔憂的眼神看進他的黑瞳。
  那雙眼還沒法和自己心中的感情妥協。對愛蜜莉雅來說,這狀況應該只是令她疑惑,困惑之情強烈也是理所當然的。
  即便如此她卻表露憂慮而非困惑,這代表她先採取的行動是關心昴。
  「……抱歉讓妳看到丟人現眼的一面。想到誰在身旁,就有幹勁了。」
  「嗯,知道了。不可以勉強喔。」
  點頭回應溫言軟語,昴重新看向站在墳墓前的草原上的嘉飛爾。雙方隔著石階梯,被昴俯視的嘉飛爾皺起鼻樑。
  「嘉飛爾,拉姆和奧托怎麼樣了?」
  「本大爺站在這……你不覺得這就是答案嗎?」
  「很遺憾,我的洞察力之差可是有目共睹。我要你親口說清楚講明白。」
  嘉飛爾敲響利牙,猙獰回應。昴扭曲面頰。雙方的銳利視線交錯,最後嘉飛爾低著嗓音道:
  「你們有何企圖跟俺無關。俺要在這裡,根絕無聊的願望。」
  那不是問題的答案,卻表示他不打算明講。那樣反倒更如實述說嘉飛爾的牙齒將他們怎麼樣了。
  假如嘉飛爾這號人物,是琉茲和席瑪口中那樣的人的話──
  「你沒殺他們吧?」
  「跟這沒關係吧!是生是死……他們是生是死跟這沒有關係。只要本大爺在這裡打爛墳墓的入口,一切就結束了。」
  手支額頭、焦躁不耐的嘉飛爾說。他這粗暴又極端的結論,可說是擊潰「試煉」的最佳解答。然而在昴聽來卻像是在找藉口。
  嘉飛爾不用殺害拉姆、奧托和昴的藉口。
  「那樣的話,『聖域』就成了永遠封閉的庭園造景了。那樣好嗎?」
  「──那樣就好。除此以外的都不好!」
  駁斥昴的話後,嘉飛爾踩上墳墓的階梯。揮別迷惘的前行,感覺讓人窺見頑固的他的決心和心急。
  渾身是傷和血的他在只求結論下,決定破壞墳墓。
  可是──
  「……妳想怎樣,啊~?」
  階梯爬到一半就被擋住的嘉飛爾瞳孔變細。令人聯想到貓科猛獸的目光射向擋在前面阻礙他的愛蜜莉雅。對嘉飛爾來說,愛蜜莉雅的戰鬥能力還是未知數,因此自然升高了警戒心,敲響牙齒進行威嚇。
  「讓開。妳擔心的事,將由本大爺親手消除。這樣一來……」
  「嘉飛爾。──你究竟在怕什麼呢?」
  聽到愛蜜莉雅的針砭,嘉飛爾倒抽一口氣。先是整個人愣住,但馬上就氣到臉紅脖子粗,牙齒還打顫。
  「妳說本大爺害怕……?」
  「不就是因為害怕嗎,所以才喊得這麼大聲,伸長手用力踩踏地面,你在勉強自己吧?」
  「妳說什麼!妳又懂!本大爺的什麼了……!」
  「我懂。──因為,我也是一直畏懼許多事而活到現在。」
  因為自己弱小,因為害怕,所以懂。
  愛蜜莉雅手貼胸膛,確認裂開的結晶石的觸感。藍紫色瞳孔毫不掩飾悲哀,朝著目瞪口呆的嘉飛爾傾訴。
  「直到今天,我都還是怯生生地過活。討厭的事都丟給原本跟我在一起的帕克,依賴他,然後忘記……我終於能想起這些,所以稍微能夠理解。」
  「吵死了。」
  「只是剛想起來,還不清楚必須做什麼。不過,有個『東西』在裡頭。我非得找到那個『東西』不可。那對我而言,肯定就在這個墳墓中……所以說我不會讓開。可是,」
  「閉嘴。消失吧。俺……本大爺什麼都不聽。」
  「可是,你其實已經找到你的『東西』了吧?」
  這問題讓嘉飛爾的耐心突破極限。雙眼充滿超越憤怒的情感,嘉飛爾準備朝愛蜜莉雅揮爪。但是──
  「──你做什麼都半途而廢呢,嘉飛爾。」
  被愛蜜莉雅的指責刺穿,於是只能訴諸暴力。這樣的衝動行為有夠不成熟,讓昴忍不住緩緩搖頭。
  讓嘉飛爾的憤怒矛頭指向自己。──不,沒必要那樣。
  自己不是基於任何打算或計畫,而是單純想講、非得講出來不可。
  「因為自己辦不到,所以別人也辦不到。因為我這樣想,所以那傢伙一定是這樣的人。──自命不凡得想讓事情惡化到什麼地步呀你。」
  「────」
  「確實如你所說,愛蜜莉雅不管挑戰『試煉』幾次都會失敗。被迫看到不想看的過去而哭哭啼啼這點我不會否定。帕克不在後就狼狽到丟人現眼的狀況也是,現在也還不能說是重新振作。」
  用下巴比向站在身旁的愛蜜莉雅,昴毫不留情地披露她的醜態。
  突然講這話讓嘉飛爾一臉詫異,但愛蜜莉雅嚴肅接受:正大光明地接受聽起來並不悅耳的評價。
  面對自己的恥辱,堂堂正正地接受再站起,讓昴覺得很自豪──
  「現在就算挑戰『試煉』,結果可能也不會改變。或許今天也會輸,然後哭著回來。」
  「早知結果,為何要重複那麼多遍……」
  「可是,愛蜜莉雅肯挑戰,不管幾次。──跟輸了就逃的你不一樣。」
  因過去受挫,畏懼「試煉」,縱使雙腳發抖,卻不對自己的心撒謊。
  昴相信,沒有什麼願望傳不到祈願想成就些什麼的愛蜜莉雅身上。
  「你就是這樣,用期待這種好聽話套在她身上,讓喜歡的女人去見地獄無數次……!」
  面對昴的斷言,嘉飛爾用力咬牙,結果牙齒崩裂。但他不在意,大聲吠叫。
  「面對自己的後悔,又有誰得利了!?那個,『試煉』就是為了告訴我們這點,所以由惡劣魔女準備了無法跨越的牆壁!你們為什麼就是不懂──!」
  「……後悔是很難過又痛苦的東西,丟人現眼讓人無法直視,這我也認同。」
  「啊~!?」
  「看到過去而痛,是真正的痛。可是,我認為要將過去全部包容接納。就如同你說的,魔女很惡劣,我絕對不會忘記相信她卻又被背叛的這股恨意。」
  就算是臨時的世界,虛擬的雙親,不過就僅是再現記憶的偽造訣別。
  但昴與心中最大的後悔面對面,並在那裡獲得了一個答案和別離。
  ──昴恨給予這一切的魔女,那股恨意沒有消失。可是,另一份心情也不是騙人的。
  「我感謝魔女。我很慶幸有面對過去。我逃跑,逃避,一直逃……幸好,沒有逃到最後。」
  昴對魔女的感謝,不管是愛蜜莉雅還是嘉飛爾都無法理解。昴不曾對他們說過自己挑戰過墳墓,所以有可能被他們認為是胡言亂語。但那樣也沒關係。
  因為至少在昴心中,「過去」已經有了定位。
  而且──
  「嘉飛爾。──你恨離你而去的母親嗎?」
  「啥……!?」
  昴的問話,讓嘉飛爾的臉色驟變。
  因憤怒而染紅,因驚愕而蒼白,而且最後失去顏色,瞠目結舌。
  「是老太婆嗎……?你這傢伙,隨便探問別人的過去……!」
  「抱歉啦。進屋子時會脫鞋,但穿著鞋子毫不客氣地踏進人心是菜月家的家風。」
  魔女的話,親姊姊的話,一名奶奶,還有另一名奶奶。
  昨晚,昴從擔心嘉飛爾的席瑪口中確認了「阿爾瑪」的推測是正確的。嘉飛爾所看到的過去──就是與母親分開時的事。
  為了了解嘉飛爾的心,所以主動告知自己已經不客氣地踐踏了他的心。
  「你所看到的過去,我只知道片段。你跟法蘭黛莉卡的母親,留下你們離開了『聖域』。你看到這個,然後呢,怎麼樣了?」
  述說席瑪道出的內容,可是只有結論是空白的,於是他丟出疑問。
  面對昴的發問,嘉飛爾厭惡搖頭。卡叮卡叮的聲音源自於他的牙齒。兩排牙齒失去霸氣,只因恐懼而顫抖。
  昴緊盯著他,為了不讓他逃跑,主動跨出一步重複問題。
  「法蘭黛莉卡離開了『聖域』。因為她相信總有一天你會解放『聖域』,所以她先到外頭,為這裡的人們打造居所。而你呢,在裡頭做了什麼?」
  拒絕姊姊伸出的溫暖援手,嘉飛爾一直窩在「聖域」裡頭。
  昴的心頭萌生揭人瘡疤的罪惡感,但還是壓抑住那股感覺,把手指伸進嘉飛爾的傷口挖到流血,逼他吐露真實。
  「被母親拋棄,所以怨恨母親,憎恨搶走母親的外頭世界,因此你想要永遠封閉『聖域』嗎?因為不想要在這裡受傷!」
  「不是……!你懂什麼……少自以為了解就囉哩叭唆!」
  「沒錯!我說的都是自己擅自想像的,講的都是自以為了解的。你的真心話就只有你知道。我又不是你那不用說他們就會懂的家人!」
  昴的嚴厲斥責,痛毆反射性回嘴的嘉飛爾。
  「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你不講出來就沒法告訴大家你在想什麼!」
  「──!」
  「假如你恨拋棄你們的母親,那就現在給我衝到外頭去報仇或做些什麼啊!少遷怒到進來的我們的頭上!我沒說錯吧?你是在遷怒吧!?」
  嘉飛爾表情扭曲,踩在石階上的腳放下,準備離開。
  不能讓他逃走。抓住他的手,昴把臉湊近到像要咬他一樣。
  在呼吸互觸的距離下,瞪著血染的悲愴容顏逼問。不斷逼問。
  「你討厭你的家人。要不是這樣的話……」
  「才不是!本大爺……本大爺……!」
  琉茲的話,席瑪的真實,艾姬多娜的建議,羅茲瓦爾和法蘭黛莉卡的態度,拉姆投向嘉飛爾的溫和視線──昴從中找到不同答案。
  嘉飛爾的行動準則,源自於對母親的憎恨,以及對外面世界的恐懼。
  他要對這個結論叫停,對這個結論高呼異議。
  就像現在,他不是要來殺昴和愛蜜莉雅,而是想用破壞墳墓的方式來妨礙「聖域」被解放。不讓愛蜜莉雅接受「試煉」,除了畏懼「聖域」被解放外,也是看不下去愛蜜莉雅被過去給折磨。
  嘉飛爾的行動準則,其實並不是他憎恨一切。
  ──嘉飛爾並不憎恨、排斥過去。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說出來啊!!」
  「本大爺……俺、俺……希望……!」
  吸一口氣,仰望天空,嘉飛爾抖著牙齒,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希望媽媽幸福……!」


  2

  「因為很礙事吧!?俺和姊姊妨礙了她幸福吧!?」
  嘉飛爾累積了十年的心情,逐漸溢出。
  「俺當然知道!俺跟姊姊被拋棄了。沒錯吧!?既是不想要的小孩,還是『混種』。要在外頭活下去的話,這種小孩當然會礙事!放著不管置之不理有什麼好奇怪的……她又沒做錯……!」
  並未隱藏顫抖的聲音,但用手掌掩面,試圖隱藏眼神的顫抖。
  「會被拋棄是很正常的。所以說俺不恨丟下俺們的媽媽。……這很正常啊。俺和姊姊是障礙物,媽媽要出去獲得幸福!」
  年幼的嘉飛爾,目送拋棄兒女的母親離開「聖域」。
  後來,挑戰「試煉」的嘉飛爾,再度看到母親拋棄兩人。
  嘉飛爾被母親拋棄了兩次。幼小的心靈破碎,誰能責備他。
  但是,真正把嘉飛爾逼到絕境的,不是拋棄自己的母親。
  「可是,俺看到了。俺瞞著奶奶進去墳墓,在裡頭看到了……丟下俺們出去的媽媽……出去沒多久就遇上崖崩,然後就……!」
  「──!」
  「姊姊她不知道……她還以為媽媽活在遙遠的某個地方。……可是,才不是那樣!媽媽一丟下俺們,就馬上死了!」
  嘉飛爾用哭喊的方式坦承自己目睹的真實片段。
  這殘酷的事實,讓知情的昴和不知情的愛蜜莉雅震驚不已。
  「媽媽死掉了……沒能幸福就死了……」
  用手掌摀著臉的嘉飛爾難過啜泣。
  「為什麼?她不就是為了幸福才要到外頭世界的嗎?」
  昴無法回答。
  「因為想要幸福,所以才扔下俺們不是嗎?」
  愛蜜莉雅無法回答。
  「明明都丟下俺們了,卻還沒幸福就馬上死了。這樣的話……」
  嘉飛爾繼續朝無法回答的兩人拋出沒有答案的問題。
  那一定是他一直在心底重複無數次的疑問──
  「俺們的寂寞思念,被拋棄的悲傷心情,該怎麼辦才好?」
  ──這十年來他一直在找答案,卻遍尋不著。
  「俺希望媽媽幸福……!」
  哭聲開始用力。放下掩面的手掌,嘉飛爾咬牙切齒。
  牙齒緊咬到快要碎裂,破皮的嘴唇開始滴血,他吠叫道。
  「悲傷的心情!被拋棄的寂寞!為了她的幸福那都有意義,俺希望她可以讓俺這麼想!俺希望媽媽能讓俺恨她……!」
  對母親的心情失去去處,嘉飛爾的心被封閉在「聖域」裡頭。
  失去投射之處的激情,只好以靈魂為糧食,燃起不滅之火。
  在燻黑的心靈和火焰中,嘉飛爾對自己發誓。
  「──俺絕對不讓人到外面的世界。」
  聲音在顫抖。
  有憤怒,有悲傷,有激情的殘渣,還有現在仍在熾燃的火焰。
  「改變稱不上幸福。無能為力的傢伙多的是!他們要怎麼辦!要他們為了幸福而犧牲,留下悲傷的回憶嗎!要讓他們變成俺和姊姊這樣嗎!」
  背負著與外界隔離的「聖域」,嘉飛爾攤開雙手。
  「俺,本大爺──要保護他們。」
  他用力踏地,不再吠叫,而是平靜以告。
  「本大爺要保護他們。只要是手碰得到的範圍,全都要保護。俺會保護的,保護給你們看……不會讓他們失去什麼……不會讓他們像媽媽那樣……」
  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某個「東西」震盪嘉飛爾的心。
  是十年份的決心,十年份的覺悟,十年份的願望。把這包羅起來,嘉飛爾大叫:
  「本大爺要變成結界!!真正隔絕出內外的結界!」
  「嘉飛爾!!」
  「所以說!本大爺!會保護『聖域』,保護大家!保護奶奶!只有本大爺辦得到!只有本大爺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發出彷彿要吐血的吶喊,嘉飛爾朝後飛躍。他放棄登上石階,四肢著地趴在草原中央。
  全身寒毛直豎。他想做什麼,想也知道。
  「──昴。」
  「沒事,愛蜜莉雅。」
  點頭回應她的呼喚,昴主動步下石階,走向草原。
  在被夕陽染色的草原中,昴和逐漸改變形體的嘉飛爾對峙。
  「你這不懂人情世故的頑固笨蛋。」
  用言語已經無法阻止嘉飛爾了。既然如此,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我就徹底馴服你告訴你。──你是個溫柔的超級大白癡──!!」
  「──哦哦哦哦哦!!」
  咆哮的同時,大地凹陷,四肢跪地的嘉飛爾開始變身。肉體發出骨頭傾軋的聲響並肥大化,裸露的肌肉開始覆蓋金色獸毛。
  為了殺掉菜月•昴,嘉飛爾化為不具理性的凶獸,大聲咆哮。
  「嘎吼吼吼吼吼──!!」
  那是為了殺人而下的決心。嘉飛爾非得殺了昴。不殺了他就停不下來。這十年的時光,無法拖住嘉飛爾的利牙。
  所以說,嘉飛爾的最後手段就是獸化。為了奪取性命。
  ──為了自決定性的瞬間背過眼,化身為失去理性的野獸。
  「不過,你搞錯囉,嘉飛爾。」
  不想殺對方而不張牙舞爪,是一種溫柔。
  為了保護身邊的人們的心靈,所以決定守護「聖域」,也是一種溫柔。
  但是,為了殺害下不了手的對象,拿純淨無污點的想法做藉口,閉眼不見自己的作為,甚至停止思考,都跟溫柔無關。那是軟弱。
  而菜月•昴對抓人弱點可是毫不猶豫。
  「拜託了,我的身體。現在可是關鍵時刻,不要給我癱掉啊!」
  獸化的嘉飛爾彎曲四肢,亮出利齒想要撕裂昴。
  頓時,昴去想像位在自己身體的正中央、連接到丹田的門,然後詠唱。
  「──紗──幕!!」
  在大虎跳過來之前,世界回應灌注全部精神的吶喊。
  爆發性噴出的黑暗,將伸出利爪的凶獸整個吞噬,強制他留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間裡。能取人性命的爪子還沒碰到對手,凶獸的殺意就消失在深淵彼方。緊接著──
  「──啊。」
  昴自覺到致命性的衝擊,破壞了體內最深處。
  不准用魔法,被這樣叮嚀卻還是使用了門,硬是使出了被禁止使用的魔法。
  打破了王國頂尖治癒術師的叮嚀所受的報應,可能是再也不能使用魔法。背叛了他的再三告誡而有的報應。
  位於昴中心的門瓦解,內心被喪失感給粗魯狂暴地打亂。
  「謝謝啦。」
  至今仰賴過多次的線繃斷了。
  對這股無法挽回的失去感,昴語道別離。
  終究被仰賴多次的魔法給厭煩了。沒辦法,不過很感謝。
  懷著這份感謝,朝前用力踏步。
  「────」
  目的是一招決勝負。魔法發動後出現的黑暗,無法覆蓋整隻野獸。因為自己沒有魔法才能。人生最後一次用的魔法才這種程度而已。但也多虧如此,才能直直地朝猛獸毫無防備的右肩──
  「──下到我的場子吧,嘉飛爾。」
  昴將握於手中的藍色輝石,用力敲在有樹幹粗的右肩上。
  光芒四射。
  「──唔呃!」
  驚人光芒炫目不已,昴感覺像有風壓而往後倒,屁股跌坐在地往後退。眼前是被黑煙吞噬,所以還不了解發生什麼事的凶獸。
  但是,釋放光芒的輝石吃光周圍的瑪那,連包圍凶獸,迫使牠分不清狀況的黑暗都被吃掉。而且連被輝石按住的嘉飛爾也不例外。
  「啥、啊──?」
  終於從無從理解的狀況中被釋放,但緊接著襲來的是強烈的虛脫感。
  黑煙散去,光芒逐漸轉弱時,在那兒的已不是凶猛大虎。──獸化解除,體內的骨骼逐漸恢復成人類大小的嘉飛爾。
  恢復人形的嘉飛爾驚愕不已,表情看來比任何人都不相信眼前的狀況。他舉起雙手,翠綠的雙眼茫然確認獸毛脫落後出現的白色手指。
  「怎、麼會……為什麼、本大爺、會恢復原狀……啊~?」
  到處摸自己的身體想要查明原因,後來發現了肩膀的輝石。那是嘉飛爾也很熟悉的使徒之証。
  法蘭黛莉卡轉交,後來由昴持有的藍色輝石,就像黏著一樣不肯脫離嘉飛爾的身體。
  「這是……姊姊的石頭……可是,怎麼會這樣……吸走本大爺的力量……?是有什麼機關在裡頭……!」
  「誰知道。說不定裡頭有隻餓到前胸貼後背的貓喔?」
  獸化大概很耗體力,喘氣的嘉飛爾用力抓肩膀。但是輝石卻不甩他的手指,依舊陷在他的身體裡不肯脫落。
  『──我就只幫到這囉。』
  光芒閃爍的輝石──藍色結晶石像是笑著這樣說。
  保持沉默、溝通不全,害人一直煩惱的精靈──
  「既然不能說話就別說話,少在那邊閃耀吵人……」
  藉由這句無力的評語,昴確認結晶石的助攻──王牌發動了。
  「──看著吧,愛蜜莉雅。」
  慢慢站起來深呼吸的昴,對著身後的氣息這麼說。
  背後的石階上是俯視兩人戰鬥的愛蜜莉雅。這一定是看起來昴毫無勝算的戰鬥。她一定擔心到很想阻止。
  然而她卻沒這麼做。過去昴為了主張醜陋的堅持而戰鬥時,那麼生氣地想阻止昴的愛蜜莉雅沒這麼做。
  昴也知道,這當中有著不能完全稱之為信賴的某種感覺。沒必要為這感覺命名。至少,現在這瞬間不需要。
  「看著我,嘉飛爾。」
  「啊、啊……?」
  「想阻止我的話,就用你的手阻止。不要怕到推給自己的血統解決,你這個膽小鬼。你啊,太瞧不起人了。」
  往前踏出一步,站到杵著不動的嘉飛爾前面。
  體力消耗光的嘉飛爾,和狀態萬全的昴,兩人處在手可以碰到彼此的距離下。說來慚愧,但如果是這當下的話。如果是站在同一個場子的,這個當下的話──
  「就算你說破了嘴,我們還是要去外面的世界。你想要阻止我們,而我會阻止你。愛蜜莉雅會挑戰墳墓,『聖域』會被解放,就算你不希望。」
  「少講得自以為是!誰拜託你們了!誰允許你們了!?這裡,就維持現狀,不要改變就行了!」
  「最好是永遠不會變,永遠停滯不動,永遠維持現狀啦。世間萬物都會變化,這種理所當然的道理,早在幾百年前變成這樣之前,就有人說過了吧。」
  「會有人!希望事情不變!會有人這樣希望吧!」
  「你要是能夠永遠守護這裡,或許那樣也很好啦。」
  時間和時代,總有一天會拋下嘉飛爾。
  不變的「聖域」,終有一天必定會迎來不改變就會失去一切的時候。
  「就像被我們所有人追擊一樣,遲早會有你一個人無法處理的時候。搞不好明天就會發生──或者現在。」
  說完,昴舉起手擺出拳擊的姿勢。
  爭論沒有進展,而且本來就沒有把輝石按上去後的計畫。既然雙方都知道講不出個結果,那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個。
  意見相左的男人們,除了戰鬥到精力耗盡為止,別無他法。
  「我要打倒你,嘉飛爾。──讓你知道人數的力量。」
  「就沒有其他講法了嗎!」
  昴的聲明惹來嘉飛爾的吠叫,於此同時,雙方的拳頭砸在對方的臉上。
  痛得呻吟,兩人都大幅後退。昴的拳頭姑且不論,嘉飛爾的一擊被弱化到悲劇的地步。這都多虧了現在仍陷在他肩膀裡的輝石,繼續從他的身體裡吸取瑪那,才能讓互毆成立。
  奧托,拉姆,輝石──帕克,要是沒有他們,自己就上不了這個舞台。
  「嘿嘿,多虧他們讓我可以跟你打一場……噗啊!」
  空蕩蕩的側臉被一個振臂揮拳給直接打中。視野搖晃,昴硬生生站穩,然後踢對方的肚子當反擊。接著用頭錘撞他垂下的臉,結果被迎擊。在堅硬的衝擊下眼花撩亂,鼻血直流。昴和嘉飛爾都是。
  臉被血弄髒,卻還是繼續進行旁人看來等級低劣的互毆。每一擊都窮酸卻又響徹芯蕊,因為他們把想法灌注在拳頭裡。
  昴消耗肉體,嘉飛爾消耗肉體和精神,兩人的損傷逐漸擴大。
  「差不多、一點……夠了吧!」
  既然戰力的消耗相同,那可以決定戰況的,就在於過去培養的技能。
  嘉飛爾避開昴的攻擊,旋轉身子用手肘敲擊他的心窩。當昴因痛苦呻吟而停止動作時,手刀劈中延髓,跪下後則用膝頭招呼昴的臉。
  視野劇烈搖晃。就這樣往後──沒有倒下。
  「王八蛋,還沒……快點躺下!要是乖乖放棄,本大爺就了結一切!」
  「在喜歡的女生面前怎能做那麼遜的事呢……比起放棄,當然是不放棄比較帥吧。你要是個男人的話也該耍帥,混帳東西。」
  嘉飛爾不曾在心儀的拉姆面前耍帥過吧。
  擤出卡在鼻子裡的血,昴宛如凶神惡煞的臉浮現笑容。那表情讓嘉飛爾屏息,領悟到要發生不好的事。
  「────」
  虧你能到這裡。昴很想稱讚嘉飛爾的強大。於此同時,不知為何,也對他強大到這種地步感到悲傷。
  因為有個未來,是堅持己見的嘉飛爾不管再怎麼奮戰都無力改變的。
  要是告訴他即將侵襲「聖域」的未來,或許有可能說服他離開這裡。但是那樣無助於解決他的問題。
  就算身體暫時離開,心還是留在這裡。他不會察覺自己被守護,對伸過來的援手也會視而不見,繼續蹲在這裡假裝哀悼母親的死。
  「仔細看著,嘉飛爾。你所害怕的那道牆壁,根本不存在。」
  「有!本大爺就是!本大爺就是隔絕內外的牆壁!本大爺、奶奶和其他人也是!我們停著!就這樣!到老到死!」
  「什麼到老到死……不要擅自決定!」
  斷定放棄的盡頭有著終結,封閉了自身未來的嘉飛爾讓昴生氣。
  胸膛深處好熱。開始分不清是在互毆還是吵架了。
  肚子的正中央有什麼在蠢動。門已經死了。魔法已經不能用了。
  既然如此,現在在身體深處開始彰顯存在的這個是什麼?
  「隨時都行!任何時候都可以!想做!想要改變!當這麼想的時候就是站到了起跑線上的時候啊!!」
  受挫,失去一切,浸淫在放棄中停下腳步,抱著膝蓋蹲下來。
  對自己灰心,對他人失望,被重要之人拋棄的孤獨感造成絕望。
  「明明還是可以昂首闊步的,為什麼能說出『放棄吧』這種話啊。」
  放棄吧,住手吧,蹲下來。──無聊。這一切都是沒價值的戲言。
  有人抱著膝蓋不動,要是有勇氣出聲的話,那至少吆喝聲援一下吧。
  加油!放手一搏啊!雖然完全不知道會怎樣,但只要站起來奔跑,就會抵達某個地方。
  ──胸口深處,好燙。
  「對吧,嘉飛爾……!」
  呼喚眼前看起來渺小的男子,眼神虛弱、飄忽不定的男子。
  ──腹部裡頭在燃燒。
  「對吧,愛蜜莉雅……!」
  呼喚在身後看著他們倆,正處在軟弱和某個狀態的夾縫間的她。
  ──眼睛深處,有東西湧出來。

  「吶──對吧,雷姆!!」

  抬頭、張嘴、瞪大眼睛,呼喚讓自己振作起來的人的名字。
  放棄一切而駐足不前時,是她教會自己這樣不代表結束。
  那時候收到的力量,應該要傳給更多人。菜月•昴這麼希望。
  「────」
  非昴的力量,在身體裡頭蠢動,發出呱呱落地聲。
  彷彿祝福它被生下來,為它誕生而歡喜。
  「可惡、啊……!俺、俺──!」
  嘉飛爾吶喊,揚起尖爪。
  已經不是用言語,而是用所有行動來否定昴的主張。
  無話可說、想法不被認同的嘉飛爾,就只有這個方法。
  因為他大多閉著眼睛、不看未來、不面對昴,所以他沒發現。
  ──自己衝過去的地方,有「不可視之手」在等著。
  「這新招術給人的印象有多惡劣啊。」
  世界彷彿放慢速度,讓昴可以把衝過來的嘉飛爾看得一清二楚。
  釋放所有敵意,然而臉卻像發脾氣的小孩一樣皺成一團。
  瞄準他的下巴。這樣就行了,不是用言語,而是用心靈理解了這點。
  ──因此,全力朝那攻過去。
  「──!?」
  被解放的能力高呼快哉,從正下方把毫無防備的嘉飛爾打飛出去。
  不可視的一擊呈拳頭形狀,命中嘉飛爾的臉,把他揍飛到空中。
  「咕、哦……!」
  看到這邊,昴也當場跪地。感覺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脫落,靈魂被削減的痛苦讓人劇烈作嘔。
  連一滴唾液和血液都出不來。那一擊用盡了所有力氣。
  這次,就算嘉飛爾再怎麼健壯──
  「喂喂,騙人的吧……」
  明明看到被打到空中的他毫無防備地摔到地面了。而且在遇到昴之前他就已經渾身是傷,還沒休息就繼續戰鬥。再加上右肩還有個會無止盡吸取瑪那的精靈,為什麼他還站得起來?
  「你、到底是有多堅韌……」
  「少瞧、不起人、了……俺、俺、本大爺、還沒倒……還可以……」
  已經意識不清的腦袋搖搖晃晃的,但嘉飛爾還是用兩隻腳站起來。
  視線無法對焦。只靠著執著站立,抗拒著最後一擊。
  「哈。服了你了。……都這樣了還站著,只能認了。」
  昴用盡所有方案,丟出第一張王牌,連情急之下誕生的絕招都用上了。奧托和拉姆奮戰,帕克助攻,都這樣子了卻還沒法讓他倒下。
  嘉飛爾很強。雖然軟弱,卻很強。真的打從心底這樣認同。
  因此──
  「已經、沒人可以……!」
  腳步搖搖擺擺,嘉飛爾走向跪地的昴。
  嘉飛爾到了極限,但昴也是。現在連疲軟無力的一擊都能擊沉自己的意識。因此,嘉飛爾全副心神放在爪子上,朝昴揮過去。
  所以他沒察覺:發出聲音迫近他的地鳴。
  ──將嘉飛爾逼到敗北的最後一擊。
  「這樣、就、結束……了、啊呃!?」
  「──吼吼!!」
  準備要使出致命一擊時,聲音卻被地龍細長高亢的叫聲蓋過。
  引發地鳴衝過來的漆黑地龍,使勁地朝嘉飛爾撞過去。
  「──咳耶!?」
  在貫穿全身的衝擊力下翻白眼的嘉飛爾,像顆被踢飛的小石子般飛得又高又遠,在地面彈跳了兩、三次後,成大字形倒下。
  這次他是真的一動也不動了。
  看到這一幕,使出最後一擊的大功臣仰天吶喊。
  「怎麼樣,嘉飛爾……」
  站在高聲誇耀勝利的帕特拉修旁,昴朝著趴在地面的嘉飛爾說,不過聲音沙啞到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
  彼此都用盡全力,使出所有招式,最後分出勝負的一擊。要怎麼解釋這場戰鬥好呢?
  很簡單。──強大的嘉飛爾一個人戰鬥,而弱小的昴不是一個人。
  「也就是說,這是──人數的力量。」
  「就沒有……其他、講法了嗎……」
  動彈不得的嘉飛爾憤恨地對昴的話做出反應。
  聽到他的聲音,昴微微一笑。
  「那就說,這是集結大家想法的羈絆式勝利!」
  「哈、啊……這就是『奎恩之石一個人爬不上去』嗎……唔。」
  說完,嘉飛爾終於沉默。
  看著他,等了幾秒鐘後,終於確定了這次的勝利。昴仰望天空。
  「終於、聽到像樣的格言了……」
  心滿意足地說完,昴就將意識連同上半身拋向地面。


  3

  高亢的地龍叫聲響徹「聖域」天空,宣告戰鬥的結果。
  給予嘉飛爾最後一擊的帕特拉修,高貴的側面難得可以窺見昂揚,還因為成功洗刷屈辱,所以呼吸起來格外用力。
  ──對帕特拉修而言,嘉飛爾是讓她品嘗到屈辱敗北的仇敵。
  造訪「聖域」的頭一天,拉龍車的帕特拉修為了保護昴,而和前來捕捉入侵者的嘉飛爾奮戰,但卻徹底輸掉了。
  之後就一直對能夠雪恥的機會虎視眈眈,最後終於得償所願。
  「──吼吼!」
  看著挽回名譽的帕特拉修開心的樣子,愛蜜莉雅深深吐氣。
  那是一場激烈到讓人忘了呼吸的戰鬥。
  被昴叮嚀要好好看著,於是愛蜜莉雅把這場壯烈的戰鬥看到最後,即便內心非常想衝過去阻止激烈衝突的兩人。
  可是每次想阻止,昴的聲音和視線就阻止愛蜜莉雅軟弱的心。
  那是不容許他人出手、出口的場面。
  心急如焚,難以忍受,卻又不能別過視線的場面。
  只是這副光景,兩人的爭執和肉體衝突,讓某個東西熱了胸膛。
  昴那麼的堅持己見,嘉飛爾大聲哭喊,兩個男人渾身泥臭味互毆爭勝負──但他們這麼做的原因,愛蜜莉雅卻只知道得很片面。
  儘管如此,胸口產生的火燙「東西」,就能直接作為答案了吧。
  「唉呀,不妙!得趕快治療!不然昴會死的!」
  回過神的愛蜜莉雅跳下石階,像滑行一樣衝到昴身旁。而待在昴身邊的帕特拉修警戒地瞪著愛蜜莉雅。
  「啊,用不著那麼擔心,不會怎樣的。雖然沒有帕克會有點擔心力量的拿捏,但簡單治療的話只要借用微精靈的力量就行了。」
  愛蜜莉雅邊講邊朝周圍的微精靈說話,向淡淡的光暈借用力量。柔和的光芒包圍住昴和嘉飛爾,使他們的傷口開始癒合。
  昴原本表情痛苦,在治療下開始慢慢放鬆。
  見狀,愛蜜莉雅淺淺一笑,輕輕地把他的頭放到自己大腿上。
  像這樣出借大腿給昴,總覺得是很熟悉的戲碼。明明可以的話,讓負傷的昴睡大腿的機會是越少越好才對。
  「等你醒來,我有好──多好多事想問你。」
  可是比起到時候的問題,當前想和他說的話說不定更多。
  愛蜜莉雅喃喃道,手指輕輕插進昴的瀏海裡。
  睡得像孩子一樣的昴皺眉,然後嘴唇和緩一笑。

  ──在那之後沒多久,奧托和他背著的拉姆就前來會合了。




  第八章 『情書』


  1

  ──「那個」,在名為「自我」的存在深處裡紮根,表達自己的存在。
  分不清是冷還是熱的黑色沉澱物帶著溫度,從菜月•昴的角落循環到另一處角落。昴對這股異樣感覺心裡有數。
  所以說,雖然產生了「為什麼」這樣的疑問,卻不會好奇是「為了什麼」。
  也用不著煩惱這是什麼。若要說有什麼該煩惱的,就只有一點。
  ──要叫「不可視一擊」,還是「看不見的手掌」,還是「感知不到的衝擊」?
  每個都很難聽而且換湯不換藥,全都欠缺了帥氣。
  這一定是只有昴看得見的手臂,只有昴可以操縱的手掌,因此──

  「Invisible•Providence……『不可視之神意』,就這麼命名吧……」
  「……咦,你剛剛說什麼?」
  微微睜開眼睛,意識朦朧的昴喃喃自語時,這麼問的人闖入視野,是個驚為天人──但不是天使的美女。
  理解到這點,眨眼數次後,昴知道自己剛剛醒轉。於此同時,也感受到腦袋底下的柔軟觸感,以及了解到近在眼前的人是愛蜜莉雅。
  「啊……我又睡在愛蜜莉雅醬的大腿上了呢。」
  「嗯,對呀。像這樣子給你睡大腿,是第幾次了呢?」
  「省略諸多狀況的話,是第三次了吧?因為都是作為跨越關鍵障礙後的獎勵……」
  「是是是。」
  享受獎勵的昴開始油嘴滑舌,愛蜜莉雅用老方法帶過。接著昴回想起失去意識前被痛毆過的事。
  「欸,愛蜜莉雅醬,我的臉怎樣了?沒有變成不想看第二眼的狀態吧?」
  「沒有,放心喔。沒那麼奇怪。」
  「沒惡意的回答反而更傷人!」
  愛蜜莉雅覺得莫名其妙,昴則是在她的照看下輕輕活動自己的手腳。要動的話還是可以動,但畢竟全身挫傷還傷到骨頭,所以不能說是活動自如。
  「啊,不行,別亂動。你要安靜休息才行。」
  「要離開愛蜜莉雅醬大腿這個樂園,我也很惋惜……可是不快點找人的話,我怕奧托他們會死在森林裡。」
  腦袋清醒後,就想起把嘉飛爾搞得全身是傷的奧托。據嘉飛爾所說,拉姆也有摻一腳,所以昴很擔心他們的安危。雖然依照嘉飛爾的性格,不至於會演變成奪取性命的狀況──
  「在他們變成森林的肥料之前,至少要救活拉姆……」
  「不要隨便把人當肥料,還有就不能擔心一下我嗎!?」
  「這、這麼強烈彰顯自我的吐嘈……」
  昴朝搖搖晃晃的身體注入活力,試圖站起,但聽到聲音後就瞪大眼珠,視線從愛蜜莉雅移到正旁邊。坐在墳墓石階上的骯髒青年映入眼簾。
  雖然被泥土、泥巴和血弄髒,但那毫無疑問是奧托•思文。他配合昴的視線舉起手,微微一笑。
  「我很慘,但菜月先生似乎也不遑多讓。不過……」
  「喝啊──!」
  「嘎呼──!?」
  惺惺作態的奧托,突然吃了昴飛撲過來的頭錘。肚子中招的他變成昴的墊背,哀嚎罵道:
  「幹、幹嘛突然這樣啊!?剛剛是互相嘉許彼此奮鬥的時候吧!?」
  「吵死了,笨蛋,笨蛋!少耍帥啦!都怪你擅自亂來搞得計畫整個泡湯!但是要是沒有你的助攻可能就沒法撂倒嘉飛爾,所以不感謝你還不行呢!」
  「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了啦!」
  為他平安無事感到安心,為被他所救一事感到感激,還有害自己沒法直率感謝的害臊,混在一起搞得昴講起話來支離破碎,聽得奧托是高呼抗議。
  看這反應,他果然是奧托。昴安心地撫摸胸膛。
  「總而言之,你沒事就好。是說就算你死了變成幻影,感覺頂多也就站在枕頭旁邊吵人。……拉姆也沒事吧?」
  「醒過來看到拉姆小姐倒地時我真的心涼了一下。不過她的狀況沒有外表看起來糟糕,所以又鬆了一口氣。反倒是背起她後聽她毒舌比較痛苦。」
  「因為那傢伙的嘴巴只對家人寬鬆。……你是怎麼說服她的?」
  「不把理由告訴菜月先生,是她願意幫忙的條件之一。」
  奧托用雙手蓋住嘴巴,以此明示自己不打算說出口。
  老實說很在意,但要奧托說溜嘴恐怕很難。那麼明辨是非的人,不會賭上性命來配合昴的胡言亂語。
  「可惡。」
  「好痛!為什麼剛剛打我!?」
  「他害羞,難為情啦。」
  愛蜜莉雅微笑插嘴昴和奧托的對話。這時,她的身旁不知何時出現帕特拉修。地龍的鼻子湊過來,愛蜜莉雅用纖白玉指溫柔撫摸。真是出人意外的交流。
  「我的愛蜜莉雅醬,和我的帕特拉修感情這麼好……好美的一幅畫。」
  「不要亂講話。這孩子可是一直很擔心你呢。」
  「嗯,我知道啦。」
  愛蜜莉雅譴責,昴苦笑,走向帕特拉修,然後伸手帶著感謝要觸碰黑色鱗片,但這時──
  「嗚哇!?幹、幹嘛!?」
  手被尾巴打了一下,昴縮手,淚汪汪地跟帕特拉修抗議。但是帕特拉修卻用黃色的眼睛瞪著昴,像在責備似的。
  聽到她發出不開心的低吼,昴變得畏縮。
  「需要翻譯嗎?」
  「不,就算是我,這個用不著翻譯也懂啦。」
  身後的奧托這麼說,昴輕吐一口氣。
  「──不要讓她擔心,對吧。」
  「順便加上『不要得意忘形』、『不會有下次了』、『你也設身處地為我想想』,這樣比較符合她生氣的感覺。」
  「講真的妳的女主角力到底是怎麼回事啊,要參加我的女主角競賽嗎?」
  就著舒緩的表情,昴再度伸手。這次帕特拉修接受撫摸,用無可奈何和寬容的態度接受昴的謝意。
  在「聖域」裡,老是受到奧托和帕特拉修的幫助。
  還是老樣子,能力不足的自己為了要跨越一座山頭,就得借助多人之力。欠下的人情真的有還清的一天嗎?
  「是說,我靠借貸人情才突破的山頭嘉飛爾呢?」
  「嘉飛爾的話,現在在那邊。不過不要打擾會比較好喔。」
  「打擾什麼東西?」
  昴歪頭問,愛蜜莉雅手指貼嘴唇,說:
  「因為……現在拉姆在看護他。」


  2

  「嘉飛,醒來了?」
  睜開眼睛後最先看到的,是心儀少女的臉龐。
  很想一開始就看到卻又不想看到,心情很複雜。刻意不去在意胸膛裡有點吵人的心跳,嘉飛爾震響喉嚨。
  「啊……醒了。──呃啊!?」
  「那就快點滾開。人家的腳都麻了。」
  頓時,嘉飛爾的腦袋從柔軟的感觸間墜落到草地上。含恨地撇頭看過去,原本側坐在草原上的拉姆正在拍大腿,還一臉不爽地問:「幹嘛?」
  這態度實在不像是剛剛有出借大腿給暈過去的嘉飛爾。
  「還是一樣是個欠缺溫柔的女人。」
  「面對值得溫柔對待的對象,該溫柔以待的時候拉姆就會溫柔。沒那麼做,就代表不是那個時候。」
  「……本大爺沒那個價值嗎?」
  「真是徹底表現出你想聽到什麼的發言呢。所以嘉飛你最好別跟毛一塊混。想探聽女人的真心話,要再多下點功夫。」
  「好痛!」
  垂下視線時,額頭被拉姆伸指一彈。
  被彈的地方是遇上事情會習慣去摸的傷疤。摸著那道白色疤痕,嘉飛爾盯著衣服髒掉的拉姆看。
  害她慘兮兮的正是自己,不過她也相當亂來。
  「妳身上沒留下疤吧?有的話,嫁給本大爺……」
  「拉姆拒絕。弄傷人麻煩用其他方式負責。──說起來,都要怪嘉飛太狂妄自大了。竟然丟下輸了的拉姆。」
  「────」
  拉姆嚴厲的究責視線,讓嘉飛爾沉默。
  視線中的憤怒,來自於戰鬥到最後竟然手下留情。明明拉姆倒地、奧托掉進叢林,但他卻沒有給予致命一擊,這正是嘉飛爾的弱點。
  一方面是因為拉姆是心上人。可是對於外人奧托,甚至是昴,嘉飛爾都沒有真的要他們的命。
  ──因為他缺乏身為戰士最重要的勇氣。
  因此只能仰賴血統,化身為沒有理性的野獸,藉此不看對手的下場。平常討人厭的詛咒血統專門用在大開殺戒的時候,這種矛盾做法叫人反胃。
  重複欺瞞自己的嘉飛爾,哪有可能守護得了「聖域」──
  「嘉飛……因為你是笨蛋,所以想了也沒用。」
  「……啊?」
  「拋棄理性獸化吧,拉姆不是指這個。事先聲明,想用獸化戰鬥反而更加愚蠢。什麼都不要想、腦袋空空地作戰還比較好。」
  盤腿坐在地面的嘉飛爾,被拉姆連續指責到瞪大眼睛。
  可以說勝利者拉姆正高高在上地對輸家嘉飛爾說教。說教是無所謂,但這是有必要在這個當下,這個場合談論的話題嗎?
  對嘉飛爾談論往後的事。因為,他是輸家,照理要接受相對應的懲罰。
  「下次要注意。因為嘉飛往後要為了拉姆或愛蜜莉雅大人奮戰。」
  「──啥!?」
  本該乖乖聽話的立場,卻因為拉姆的話而動搖。
  嘉飛爾紅了臉,敲響銳利牙齒,氣得要命。
  「開什麼玩笑!俺做了這麼多,又還跟你們敵對,甚至踐踏你們的想法……這樣你們還要饒了本大爺,你們有可能原諒本大爺嗎!?」
  「少說蠢話。就是不能原諒才叫嘉飛做牛做馬。要是原諒了立場就平等,不就得用拜託了嗎。拉姆是贏家嘉飛是輸家,所以輸家要乖乖聽話。」
  「講得亂七八糟的啦!」
  嘉飛爾像彈起來一樣站起,氣呼呼地跺腳。
  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不過傷勢幾乎都在癒合中,所以沒啥大礙。他用力握拳。
  「俺承認輸了!可是,認輸和投降是兩碼子事!本大爺──現在可是活蹦亂跳!假如想要挑掉本大爺,那你們就該殺了俺才對!要不然,現在繼續打也……」
  「歪理一堆吵死了!」
  本來霸氣熊熊的怒吼,被拉姆一喊便煙消雲散。
  被淺紅瞳孔仰視著,在拉姆洶湧的氣勢下,嘉飛爾屏息。
  「輸了就老實承認,輸貓嘉飛。老是囉哩囉唆,在喜歡的女生面前是要多悲慘才甘願。原本怪罪他人,一旦輸了就轉為自責,咬人的嘴巴不過是從對準外人改成對準自己。愚蠢透頂。」
  「嗚、啊……」
  字字句句正中要害,嘉飛爾語塞。
  「……所、所以就要俺笑憨憨地加入你們的行列?那種事俺哪做得出來!就算承認輸了,俺也不承認自己錯了!」
  這既非抱怨也非藉口,而是嘉飛爾的真心話。
  「沒錯,俺認輸。……輸給人數這點沒話說。可是,本大爺可不覺得自己錯了。俺的覺悟可不是半吊子。」
  無法背叛一路走來的自己,所以即便只有形式上向拉姆他們輸誠,也絕對是不可能的事。
  「既然不想當個半吊子,那就證明自己不是半途而廢的人呀。」
  「……什麼意思?」
  拉姆平靜地對吼到喘氣的嘉飛爾這麼說。不明她的意圖,嘉飛爾皺眉──接著瞪大眼珠。
  坐在草原上的拉姆抬起手,細白手指指向遠處。──察覺到她指著什麼,嘉飛爾的心臟忘了跳動。
  「毛說了什麼,大致可以猜出來。還有嘉飛怕得不必要的事。──既然如此,自己親眼去確認就行了。」
  「墳墓的『試煉』……」
  舌頭發出聲音的當下,嘉飛爾的背就被冷汗浸濕。呼吸急促,心跳也變快。沒停過的耳鳴聽起來就像幼時的自己的慘叫。
  「嘉飛有變嗎?還是說一樣是個蹲在原地不動的小鬼頭?」
  「不要用那種讓人想否定的說法啦……」
  頂嘴後,嘉飛爾吞口口水。很緊張──那是因為他無法斷言自己不去,還清晰自覺自己正處在「去」和「不去」這兩個選項的狹縫間。
  ──上賊船了。上了拉姆和菜月•昴這兩人的賊船。
  明明還記得那份恐懼,可是也有想要去確認的心情。
  就算身體怕得僵硬,心靈拼命抗拒,但靈魂在吶喊咆哮。
  方才擋在嘉飛爾面前吐血大叫的菜月•昴的主張,讓嘉飛爾必須去確認是否超越了昔日年幼的自己。
  「看這表情,是做好覺悟了呢。」
  回過神來,打顫的牙齒和全身冒冷汗的症狀都消失了。
  嘉飛爾轉頭,拉姆拍掉腰上的落葉後站起來跟他並肩站立。看著她的側臉,嘉飛爾突然想到一件事。
  感覺上,拉姆並不看重嘉飛爾是否會成為伙伴。
  既然如此,拉姆為何要幫助昴他們,現在又還幫自己打氣呢?
  ──不就只是為了推駐足不前的青梅竹馬一把而已嗎?
  若是這樣,那自己迷戀的是多棒的女人啊。
  「好啦,不要緊的,嘉飛。」
  以為沉默不語的嘉飛爾很不安吧,拉姆難得溫言軟語,還輕拍嘉飛爾光溜溜的肩膀。
  「要是碰上什麼怕到哭的境遇的話,拉姆會安慰你的。──看在老交情的份上。」


  3

  ──暌違十年所接觸到的墳墓空氣,就跟那時候一樣淤塞。
  通過石砌的狹窄通道,走在冰涼的風中,鑽進鼻腔的灰塵味讓人皺眉,嘉飛爾光著腳走向最深處。
  「真不想待太久。」
  喃喃自語的同時,心跳也逐漸加速。
  進到裡頭就會有「試煉」。身為「混種」的嘉飛爾有挑戰資格,迎接夜晚的墳墓也亮起照明,像在歡迎挑戰者。
  進到裡頭就會有「試煉」。那裡有著幼時揮之不去的心靈創傷。
  進到裡頭就會有「試煉」。再嘗試接觸一次,這次是否會有改變呢?
  「……真可悲。就是為了確認所以才特地進來的吧。」
  捏造看似有理的道理,實則畏懼不已。忍不住嘲笑自己的心。
  被拉姆罵,被痛毆一頓,就算被當白癡也能欣然同意的娘炮。可以的話,並不想知道也不想自覺,自己原來這麼膽小。
  ──現在在這破壞墳墓的通道的話,就可以把一切都作廢。自己辦得到。
  「地靈加持」恢復體力的效果很強,自己已經恢復到可以破壞墳墓的地步,而等在外頭的拉姆他們根本無法阻止。他們煞費苦心戰鬥,但自己可以讓結果付之一炬。──這種事他們難道沒想到嗎?
  「混帳王八蛋。」
  怎麼可能沒想到。
  不懂懷疑他人的愛蜜莉雅和跟關鍵事情無關的奧托姑且不論,洞察力優異的拉姆和精於計算的昴哪有可能看漏這個可能性。
  也就是說他們確定嘉飛爾不會破壞墳墓:因為被他們當成膽小鬼──還是說他們全盤相信自己?
  這個答案,等到跨越「試煉」之後再想吧。
  「────」
  嘉飛爾一直以來都在用不夠靈光的腦袋在「聖域」裡頭苦思煩惱,而那十年的光陰,卻在這幾天就被顛覆。
  想都沒想過,自己會再次進入這個墳墓的石室。
  「……啊?」
  抵達的盡頭,是被淡藍光芒包圍的石室。睽違十年造訪的這個地方感覺似乎有點不一樣。嘉飛爾抱著雙手沉吟。確實哪裡怪怪的。
  夜視力良好的他看出了石室有所改變,於是凝神細看──
  『──首先面對自己的過去吧。』
  聽到人聲。
  頓時,視野搖晃,意識變得不清晰。
  過去就這樣到來──


  4

  在夢中醒過來,是很不可思議的感覺。
  「────」
  皺起鼻子的嘉飛爾慢慢站起來,環視周圍。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森林──只不過跟嘉飛爾所知的景色相比,恐怕是「年輕」十年以上的森林。每天都接觸森林的嘉飛爾看得出來。
  這裡是過去。「試煉」開始了,自己身在十幾年前的「聖域」。
  「雖然用不著懷疑……」
  握緊拳頭,嘉飛爾苦著臉這麼說。
  比起主張這裡是過去的滔滔雄辯,比返老還童的森林都要更明快地告訴嘉飛爾時間點的光景,立刻在眼前展現。
  ──在接近「聖域」結界的地方,有三名女性正在交談。
  一人容貌稚氣,是留著一頭淺紅色頭髮的琉茲。另一人年約十歲上下,細長的美麗金髮宛如絹絲的少女,是姊姊法蘭黛莉卡。
  而和她們面對面的,是一名把金髮綁成辮子、眼角下垂、表情溫和的女性。──胸前還抱著一名幼童。
  「──媽…媽。」
  看到女性和幼童,嘉飛爾的喉嚨吐出微弱的聲音。可是對母親的呼喚傳不到對方的耳內,無法對這光景做出任何影響。
  這是當然。任何人都沒辦法干涉過去,讓過去產生變化。
  「────」
  嘉飛爾顫抖,呆立著無法動彈。母親和琉茲就在他面前交談。
  可是談話的內容和交談後的反應,全都沒有傳達給嘉飛爾。
  琉茲的寂寥,憋著眼淚的法蘭黛莉卡的心情,似乎頗感困擾而微笑的母親的想法,以及只知道天真憨笑的、愚蠢年幼的自己。
  什麼都沒傳達過來,是因為這是源自於嘉飛爾的記憶。
  對幼時的事情沒什麼印象,因此無法重現對話。就像單純是要迫使他理解為時已晚、無能為力一樣,無聲戲碼不斷重複上映。
  「……反正一定是無聊的爭吵。」
  想到之後發生的事,便能想像得到談話內容。
  捨棄森林想到外頭世界的母親,和制止她的琉茲與法蘭黛莉卡。就只有嘉飛爾什麼都不知道,緊咬著被母親抱著的歡喜。
  拿年幼當藉口,絲毫不察這是眼睜睜地看母親去送死──
  「──!這個混帳東西!」
  嘉飛爾帶著怒意,伸爪抓向自己的兒時笑臉。
  好想把過去無知無力,只會看著事情發生的愚蠢自己撕成稀巴爛。
  然而指甲卻穿過稚子的臉,甚至穿透母親抱著他的手臂。於是他用力跺地,摧毀大地試圖扼殺過去,但加持沒有發動。
  ──無法干涉過去。這是「試煉」裡的鐵則。
  「既然……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本大爺看這個景象!!」
  什麼「試煉」。什麼過去。什麼「強欲魔女」的實驗場!
  一切都沒變,沒法改變。媽媽會死。自己太弱,救不了她。她沒法得救。
  就這樣而已嗎?這裡就只是為了這個而存在的世界嗎?「試煉」就是為了讓自己知道這件事嗎?
  「────」
  嘉飛爾跪下。但飾演過去悲劇的演員們沒人察覺到他。
  直視無止盡的後悔,挖開十年前刻下的傷,為了淌血而來到這裡。這樣就好了嗎?這就是被自己迷戀的女人踹來挑戰的「試煉」的結論嗎?
  「不要……」
  用力咬牙,瞪著泥土的嘉飛爾從嘴唇吐出願望。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這種結論!
  ──因為,自己在期待有什麼會改變,有什麼可以改變。
  明知那是想得太美好的事,可是嘉飛爾還是期待。儘管知道這十年的事是不可逆的事實,還是期待能夠有所變化。
  畢竟,有個無力的男人拼命叫喊,用力叫喊到足以推翻自己。
  過去,靜止不動,無法改變的事,結界,「聖域」,家人。
  有人說就算這些靜止不動、駐足不前,也不是結束。
  ──想要開始。有人說只要這麼希望,就能自由地開始。
  「這樣的話……!」
  『──說什麼都要走嗎?』
  突然,熟悉的聲音敲擊嘉飛爾的耳膜。
  可是,明明本來聽不見的。那是原本聽不見的過去的人聲。
  『嗯,我要去。很抱歉給琉茲大人添麻煩……』
  『用不著在意那種事。問題是這些孩子們的心情。』
  交談的聲音,有耳熟能詳的家人的聲音,以及沒聽過的家人的。
  面露苦澀的琉茲和母親在對話。自懂事以來,頭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
  嘉飛爾屏息,全副心神投注在眼前的光景。
  母親憐愛地看著懷中的嘉飛爾,輕輕搖晃哄他。而仰望母親、抓著裙襬的法蘭黛莉卡擠出聲音。
  『媽、媽媽……我、我……』
  『對不起喔,小法。害得妳也擔心了。』
  『沒關係。我不要緊……可是,嘉飛很可憐。』
  『我很想帶他一起去,可是媽媽冒冒失失的,一定會讓小嘉覺得很難受。小法雖然是媽媽的小孩,但卻很可靠,所以拜託囉。』
  雖然寂寞,但法蘭黛莉卡還是堅強地送母親離開。
  嘉飛爾這才知道,原來姊姊也贊同母親離開「聖域」。琉茲也抱著法蘭黛莉卡顫抖的肩膀,尊重她的想法。
  『這個給你們兩個。給小法和小嘉的。』
  母親把掛在脖子上的項鍊解下來。兩個都是尾端嵌有藍色輝石的首飾。這跟使徒資格無關,單純因為漂亮而戴在身上。
  正因為是漂亮而惹人喜歡的事物,才贈送給可愛的一雙兒女。僅此而已。
  就只是這樣,但之後嘉飛爾再也沒放開過石頭。
  『小嘉,媽媽出門囉。』
  母親邊呼喚邊把項鍊掛在嘉飛爾身上,然後微笑。不知母親的決心,稚子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母親湊近,嘴唇親吻他的額頭。
  她親在現在留有白色傷疤的位置上。
  『媽媽一定會帶你的爸爸回來。在那之前要乖乖等我喔。』
  「──!」
  充滿慈愛的目光,和洋溢關懷的言語。
  像是難以割捨,母親親吻了嘉飛爾好幾次。
  最後終於把年幼的嘉飛爾交給琉茲。
  琉茲牢牢抱住嘉飛爾,朝母親點頭。母親微笑,接著和法蘭黛莉卡互擁,就跟對待兒子一樣,也親吻愛女的額頭。
  這讓嘉飛爾愕然,只能癱在原地盯著看。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景象,到底是誰的記憶?
  十年前什麼都不懂的自己親臨「試煉」,在裡頭看到的過去應該是更加無法挽回的。那是讓人痛不欲生的絕望記憶才對。
  因為,媽媽捨棄了自己跟姊姊,只求己身幸福而離開。她把礙事的兒女割捨掉,好邁向自己的人生。
  這樣子不就相反了嗎?
  「媽媽很愛我跟嘉飛你喔。」
  聲音很明顯是在對現在的嘉飛爾說話。嘉飛爾抬起頭。
  跟自己說話的,是年幼的姊姊。和自己一樣有著翠綠瞳孔的她,理應置身在無法干涉的過去,但現在她卻用那雙眼洞穿了嘉飛爾。
  世界靜止了。媽媽和琉茲以及年幼的自己都不會動。會動的就只剩下姊姊和現在的自己。
  在靜止的世界中,姊姊歪頭問嘉飛爾。
  「媽媽為了家人而離開『聖域』。你對這件事有什麼不滿嗎?」
  「開、開什麼玩笑!說俺是被愛的,那又怎樣啦!本大爺有什麼……」
  「不被人愛,比較輕鬆呢。」
  年幼的法蘭黛莉卡彷彿憐憫著接不上話的嘉飛爾般這麼說。
  兩人的身高差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差距,但是姊姊卻絲毫不睬身高,對要人關心的弟弟說出毫不留情的話。
  「只要認為只有自己愛著對方的話,就能把自己受的傷正當化。」
  「不對……!」
  「自己愛媽媽,媽媽也愛自己……一旦知道真相,就沒法讓選擇留在『聖域』的自己正當化了。」
  「不對!不對不對!妳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媽媽她,在那之後!」
  「──不可能不知道吧。」
  原本想要放任怒意大喊的嘉飛爾,像被冰塊刺穿一樣失去聲音。
  繃著稚嫩的臉頰,法蘭黛莉卡含淚看著嘉飛爾。
  ──姊姊剛剛說什麼?她是說其實她知道嗎?
  「怎麼可能不知道。就算媽媽在離開『聖域』後立刻遭逢不幸……也不可能沒聽說吧。」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為什麼……!?」
  「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年幼的你,你應該知道理由吧?嘉飛。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母親發生什麼事,法蘭黛莉卡其實知道。琉茲和其他居民一定也知道。
  就只有年幼的嘉飛爾,就只有始終幼稚的自己不知道。若是沒有挑戰墳墓的「試煉」的話,一定一輩子都不會知道──
  「其實你是記得自己被媽媽愛著的吧。」
  踐踏了眾多人的貼心後,嘉飛爾變得頑固。
  「額頭上的傷,是為了想忘記媽媽的親吻,想要抵銷掉所以才弄傷的吧。」
  額頭上的白色傷疤──幼時被母親抱著的嘉飛爾還沒有的傷疤。
  這道傷是在第一次挑戰「試煉」後馬上弄的。得知母親死去,陷入錯亂的嘉飛爾不斷地用頭去撞擊牆壁和地面,導致留下不會消失的傷疤。
  這道疤是免罪符。──為了忘掉以及扭曲對母親的思念,好憐憫自己。
  「──過去要結束了。」
  法蘭黛莉卡低語。
  一回神,過去世界的輪廓變得模糊,逐漸失去形狀。
  過去要結束了。「試煉」要結束了,但到底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
  「等等,等一下……」
  但是,現在那種事已經無所謂了。世界解體消失,嘉飛爾一個勁地懇求逐漸變淡的母親、琉茲和年幼的姊姊不要離開。
  「本大爺……該怎麼做才好?」
  「真是的,姊姊都已經變得這麼小了,但你還得要拜託這麼小的姊姊才能得出答案嗎?」
  「俺知道很丟臉!可是,俺只能拜託姊姊了!拜託,告訴俺……姊姊妳為什麼到外面去了?俺也只要到外頭去就好了嗎……」
  「嘉飛想怎麼做呢?」
  法蘭黛莉卡打斷丟人現眼、試圖挽留家人的嘉飛爾。
  一瞬間,嘉飛爾語塞。從來沒聊過自己想做什麼。現在自己渴求的答案應該要是什麼呢?他想詢問那方向,那答案。
  「嘉飛想怎麼做呢?」
  面對支支吾吾的弟弟,姊姊不厭其煩,帶著慈愛的微笑重複同樣的問題。
  所以,嘉飛爾吸氣。
  「俺想要去做自己被要求的事。」
  「被誰要求?」
  「需要俺……需要本大爺的傢伙們。俺想去完成他們的要求。」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因為是他們……讓俺想起來的。」
  姊姊沒再追問他想起什麼。
  不過,她那雙跟自己同樣顏色的眼睛,問得比千言萬語還要多。
  「──他們讓俺想起,媽媽是愛俺的。」



  ──下一秒,夢之世界變白變淡,過去遠離,家人遠去,消失在彼方。


  5

  目送嘉飛爾去挑戰「試煉」,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段期間,昴一行人都坐在墳墓前面的草原上,緊張地等待他回來。
  「要是他不守約定破壞墳墓的話怎麼辦……嘎呼!」
  想讓場面和緩而道出不解風情的話的奧托,被拉姆一腳踹飛。所幸奧托的擔憂以杞人憂天告終。
  「……嘉寶!」
  高聲大叫的,是加入看守墳墓行列的琉茲──席瑪。
  跟嘉飛爾的戰鬥結束,等待他挑戰完墳墓的期間,昴透過輝石呼喚她到這裡集合。
  不僅席瑪,連「琉茲•戴爾瑪」也來了。不知狀況的愛蜜莉雅看到兩個琉茲後嚇了一大跳。
  「所以,席瑪小姐是琉茲小姐的姊姊?還是妹妹?」
  她目前就理解到這樣,因此昴決定等事情收拾完後再跟她詳細說明。
  不管怎樣,席瑪的叫聲讓所有人全都看向墳墓。──站在入口的,是走出通道往大家走來的金髮青年嘉飛爾•霆傑爾。
  「那傢伙……」
  在「聖域」的晚風吹拂下瞇起眼睛的嘉飛爾,絲毫沒有精神錯亂的樣子。他的表情給昴的感覺就像是附身之物已經離開。
  「喝!」
  就著那表情,嘉飛爾直接從入口跳向草原,然後來到昴他們的面前──不,正確來說是在琉茲和席瑪兩位奶奶面前著地。
  他站起來,輪流看著兩人。一人是一同生活很久的奶奶,另一人是要稱為恩人的奶奶。
  「嘉、嘉寶。這個,老身……老身們……」
  「這表情不適合妳們喔,老太婆們。……抱歉讓妳們擔心了。」
  「嘉寶。」
  「怎樣啦?雖然老太婆的臉都是同一張已經看習慣了,可是兩個同樣的老太婆站在一起,還是讓人不習慣呢。」
  粗魯地說完,嘉飛爾同時摸向兩個奶奶的頭。
  一開始琉茲和席瑪愣住,但接著就用快哭出來的表情接受嘉飛爾的撫摸。
  這種家人關係真複雜。特別是「起始四人」的琉茲對嘉飛爾而言全都是相當於奶奶的存在。這個難題可沒法輕鬆作答。
  不過看那三人的樣子,現在應該用不著去擔心那個問題了吧。昴心想。
  「嘉飛,怎麼樣了?」
  看著他們家人的交流,抱著自己手肘的拉姆問道。
  最後推一把讓自己挑戰「試煉」的人就是拉姆,因此嘉飛爾低聲沉吟。
  「沒什麼一目瞭然的成果。大概就是『喔,這樣啊』的感覺吧?」
  「很像國中生偷東西還炫耀的感想耶……有完成『試煉』?」
  「──俺啊,已經劃清界線啦。」
  這樣回應昴後,嘉飛爾從鼻子深深吐氣。這話讓大家瞬間屏息,不過立刻又湧出其他的感慨。
  也就是說,嘉飛爾在「試煉」中接納了自己的過去,並做了新的決定。
  那證明了他跨越「試煉」,同時離「聖域」被解放也更近一步。
  「那麼,你就靠這股氣勢,把剩下的『試煉』也……」
  「別開玩笑了。──那種事,不是本大爺的職責吧。沒錯吧。」
  「嗯,沒錯。之後的事是我的工作。請不要擅自搶走。」
  嘉飛爾咂嘴,用下巴指向愛蜜莉雅。愛蜜莉雅挺起胸膛接受交棒。看她意氣風發很靠得住的樣子,昴不禁放鬆臉頰的肌肉。
  見他那樣,嘉飛爾尷尬地抓抓頭,說:
  「呃,那個……怎麼說咧──」
  「怎樣?你不適合當扭扭捏捏的角色喔。你很明顯是智能死沒腦子的類型,就用蠻族模式放馬過來吧。」
  「別以為俺不知道被你當白癡啊,喂。就照你說的……不,不是那樣。」
  馬上動怒卻又放下手什麼都沒做。這詭異的態度讓昴狐疑,就只有拉姆傻眼似地微笑了。
  「嘉飛。」
  她輕輕戳嘉飛爾的腰際。
  不知是不是拉姆的攻擊成了致命傷。嘉飛爾死心嘆氣。
  「本大爺能夠接受『試煉』……八成多虧了你。謝啦。」
  「……你在道謝?」
  「俺不說第二次!不過,我想起了重要的事。所以說……啊~可惡!」
  說著說著,害臊跟憤怒都高昂起來的嘉飛爾齜牙咧嘴,然後就著要咬人的氣勢指向昴。
  「聽好囉?本大爺確實是輸了!『試煉』的結果也變了!可是啊,接下來換你那邊要證明你們說的到底是不是對的!要是這邊開放後老太婆他們變得不幸的話,俺饒不了你!」
  「哦、哦哦。那是當然,我們也……」
  「所以說,本大爺會親眼見證你們是不是只有一張嘴巴!俺會從頭看到尾,清清楚楚地!──給我好好幹啊,『首領』!!」
  「────」
  粗暴地拍打昴的肩膀,嘉飛爾擠眉弄眼地笑著說。
  出乎意料的稱呼和態度讓昴錯愕,這段期間嘉飛爾立刻背對他,直接走向兩位奶奶。
  就連昴都看到,嘉飛爾的耳朵和脖子全都紅透了。
  「嘉飛爾現在臉好紅喔。」
  同樣也看到的愛蜜莉雅用含笑口氣對昴說。既然愛蜜莉雅也看到了,那就不是錯覺。當然那句話也不是自己聽錯。
  「首領……我們的頭頭不是我,是愛蜜莉雅醬吧。」
  「撂倒嘉飛爾的是昴你們吧。男人與男人的肌肉相搏?用這種方式獲得他的認同,所以嘉飛爾的首領是昴喲。你好厲害呢,首領。」
  不是諷刺,愛蜜莉雅是真心稱讚,但昴兩邊的嘴角向下彎。這時拉姆來到一臉困窘的昴身旁,聳肩道:
  「放棄吧。本人也意志昂揚,沒辦法囉。就隨嘉飛高興吧。」
  「就算這樣講,我這麼弱小,實在沒打算當個誤會系主角……」
  「就只是多個兄弟那種感覺吧。既然毛比較年長,就大人大量囉。」
  「唉,那樣的話就沒辦法了……慢著。」
  聽到有一部份不能漏過的發言,昴先喊停。用傻眼和慈愛的眼神看著嘉飛爾後腦杓的拉姆回頭問昴:「怎樣?」
  「妳剛剛說什麼?」
  「哪一段?」
  「妳好像說嘉飛爾比我小?」
  昴問,拉姆這才對上話題,點頭道:
  「對啊,嘉飛今年終於十四歲啦。」
  「────」
  超乎想像的情報讓昴說不出話來,驚愕之餘閉上眼睛,仰望天空。
  然後,回顧嘉飛爾稱呼昴為「首領」,還有之前的諸多發言和行動,以及標榜自己為「世界最強男人」的事後,他接受了。
  心裡接受,放聲大喊:
  「──不就是中二屁孩嗎!!」


  6

  「……待太久的話,只會讓覺悟變弱。」
  與嘉飛爾的爭執分出高下,得知他的真實年齡而震驚不已後告一段落──繃緊放鬆氣氛的,是拍去草葉站起身來的愛蜜莉雅所說的話。
  昴朝著一臉認真凝視墳墓的愛蜜莉雅問。
  「要去嗎?」
  「嗯,要去。……要接著嘉飛爾後頭,然後超越他。」
  「辦得到嗎~」
  「可以的。我已經決定不再害怕改變。」
  強而有力的回答,是在墳墓裡跟昴爭執過後得到的答案。嘉飛爾對此敲響牙齒,昴的胸膛也因自豪而發熱。
  然後伴隨走向墳墓的她,一同走到入口。一旦進到裡頭,就不能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所以至少陪她這段路程。
  「那個,昴。在墳墓裡的時候……」
  突然,愛蜜莉雅朝著走在身邊的昴這麼說。
  是要商量「試煉」嗎?這麼想的昴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愛蜜莉雅卻沒有接話,反而是不安地一直瞄向昴。
  而且臉頰不知何故還微微泛紅。
  「愛蜜莉雅?」
  「就、就說了,墳墓裡的事嘛!就是,剛、剛剛的……」
  「剛剛的……啊、嗚、呃。」
  聽到愛蜜莉雅的話中帶點憤怒,昴回想剛剛的事,然後羞紅了臉。
  當時順勢而為,之後的發展又壯烈至極,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才覺得自己做出極其大膽的舉動。臉忍不住就像噴火一樣發燙。
  像啃咬般奪去愛蜜莉雅的唇瓣,現在才自覺到是一件大事。
  「在裡頭,那個,昴和我……那個,吶?」
  「哦,啊啊……嗯,對呀。是呢。」
  「所以說那個,我想接下來會很辛苦。可是因為是重要的事……等『試煉』和其他事情結束了,再慢慢聊,好嗎?」
  聽到愛蜜莉雅的提案,腦子早就快要爆炸的昴不住點頭。
  對昴來說是初次體驗,對愛蜜莉雅來說一定也是。互相傾訴彼此的心情後,必須商量的事多如繁星。
  「可是,竟然說事情結束後要好好商量,愛蜜莉雅醬妳很從容呢。」
  「從容嗎,誰知道呢。搞不好我只是虛張聲勢喲?」
  「不過,妳沒有驚慌失措吧?一定會順利的。我們來打個賭吧。」
  昴豎起拇指讓牙齒反光,愛蜜莉雅感到奇怪而歪頭問。
  「打賭?賭什麼?」
  「就賭我跟愛蜜莉雅醬的約會權!如果我贏了,就可以跟愛蜜莉雅醬約會;如果愛蜜莉雅醬贏了就可以跟我約會。」
  「好好好。」
  愛蜜莉雅像平常一樣隨便帶過昴的泡妞方案。
  兩人對話的期間到了墳墓的入口。墳墓歡迎挑戰者來訪,昏暗的通道被淡淡光芒包圍,邀請愛蜜莉雅到裡頭。
  只要進去就要面對「試煉」,挑戰過去。然而愛蜜莉雅卻精神抖擻地對昴微笑。
  「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要注意車子和男人喔。」
  「又講奇怪的話。」
  苦笑之後是楚楚可憐的微笑。接著,愛蜜莉雅就消失在墳墓裡。
  包圍墳墓的淡光沒有亮到能照清通道裡頭。看著爽朗離去的背影,昴只能雙手合十彎腰,像在祈禱。
  接下來,就沒有昴能做的事了。之後就是愛蜜莉雅本身的戰鬥。
  「『還差一步的基爾緹拉烏』……一臉不安可是有損男人價值喔,首領。」
  「你那獨特的俚語,在了解是中二用語後我就沒法欣然接受啦。我也跟你一樣有過喜好引用偉人格言的時期。」
  目送愛蜜莉雅進入墳墓後,昴坐在石階上,嘉飛爾這時過來站在他旁邊,猶豫一下後才開口。
  「那個啊~有事,要跟首領道個歉。」
  「什麼事,表情那麼奇怪?什麼事都能找首領商量喔?是說這種話說出來還真讓人害羞。」
  沒法立刻轉換態度的昴害臊地抓抓臉。而嘉飛爾嘆氣道:
  「本大爺剛剛不是進去過嗎。所以說,也有到最裡頭過。」
  「哦,是這樣啊。」
  「所以說呢,就看到了。──首領你,那個,拼命的結果。」
  嘉飛爾含糊其詞,似乎是難以啟齒。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昴原本一臉莫名其妙,但接著立刻察覺到他在說什麼。一想起來,臉就整個紅了。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不、不好……!忘掉吧!因為、因為,我壓根兒沒想到之後的發展會是你先進墳墓……結、結果被你看到了……啊啊啊啊!」
  雙手掩面,昴當場倒在地上滾動。
  好害羞,丟臉死了。從來不曾這麼丟臉過。現在好恨嘉飛爾,搞不好比互毆時還要恨他。
  「就算瞪俺俺也沒辦法啊!……可是,看到那個之後俺就想,首領果然是個高深莫測的大白癡,還好俺是輸給了首領!」
  「吵死了,忘掉啦!裝作沒看到也可以!又不是小孩子了……啊,你是屁孩無誤!可惡!」
  儘管叫人屁孩,但情勢對於要害被掌握的昴來說是壓倒性的不利。嘉飛爾拍腿,對他不服輸的叫喊一笑置之。
  曝曬在這溫情的視線下,昴邊祈禱愛蜜莉雅能幸運過關,邊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留下的「鼓舞」。
  因為除了先被別人看到以外,那還是十分滑稽的情書。


  7

  ──然後,想當然耳,昴的祈禱沒有實現。
  「……昴這笨蛋。」
  緊張地走過通道,進入舉行「試煉」的石室內,愛蜜莉雅用手指摩擦發光的石壁,同時用含笑的口吻這麼說。
  與讓人畏懼的恐怖戰鬥後,滿懷覺悟與決心的愛蜜莉雅挑戰墳墓。然而到了關鍵的石室時,有出人意表的光景迎接愛蜜莉雅。
  「真的是笨蛋耶他。」
  嘴巴這麼說,但愛蜜莉雅的表情卻充滿柔和深情。
  ──這也難怪。看到這個,會這樣想是很正常的。
  愛蜜莉雅撫摸的牆壁上有原本沒有的刮痕。刮痕佈滿整面牆壁,像要埋沒整間狹小的石室般到處都是。
  光線造成的陰影,給予刮痕明確的形狀,愛蜜莉雅忍不住把手貼在熱起來的胸膛上。
  ──有些刮痕是圖案,有些是文字。大量言語和心情包圍愛蜜莉雅。
  圖案裡頭有很多是昴曾多次畫過的可愛的帕克。這些帕克有著各色表情,然後包圍帕克的是許多小孩學寫字時先學的I文字。
  『加油,妳辦得到。』『我跟帕克都為妳打氣。』『這個結束後我們來約會吧。』『我很期待喲,愛蜜莉雅。』『因為我喜歡妳,所以我相信妳。』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昴是蠢蛋呆子。」
  明明接下來必須挑戰「試煉」,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迎接難過悲傷的回憶了,可是卻有人佯裝鼓舞,實則惹人哭泣。
  現在知道了。──知道了一件事。
  愛蜜莉雅前天來這裡的時候還沒有這些圖文,所以要刻下圖文的話就只能趁昨天。
  昴會有時間做這事,是因為他離開了愛蜜莉雅的身邊,也就是他死都不肯說做了什麼的那段時間。
  ──他毀約,就是來做這種蠢事吧。
  「──要是他不道歉,就絕對不原諒他。」
  憐愛地觸碰文字,朝留下圖文的少年道出心情。
  下一秒,打瞌睡的感覺襲來,意識變朦朧,世界的輪廓變得模糊。
  「試煉」來了。那恐怖的過去要來了。
  ──可是,愛蜜莉雅的嘴唇依舊向上彎出弧度。


  8

  ──被過去邀請的情況可以叫做夢嗎?愛蜜莉雅不知道。
  不過,可以踏入沉在記憶深處的懷念森林中,那種感覺確實很適合稱作進入夢鄉。
  被高聳的樹木包圍,感受清涼的風和鞋底踩著的溫暖大地,深呼吸。
  這裡並不是「試煉」記憶中把森林染成一片白的雪景,應該說還沒發展到那邊。──愛蜜莉雅的後悔,就存在於通往雪景的道路上。
  然後──
  「──喲,這幾天客人真是絡繹不絕呢。」
  「────」
  突如其來的人聲,讓愛蜜莉雅默默地看過去。
  仰賴愛蜜莉雅的記憶而重現的森林,綠色的景緻確實存在於記憶中,但不存在於記憶的一道人影卻闖進樹蔭下。
  那是靠著樹幹悠哉望著愛蜜莉雅的白髮女性──身穿黑衣,有著足以魅惑人的美麗外貌,「強欲魔女」艾姬多娜。
  魔女察覺到視線而對愛蜜莉雅微笑,並離開樹蔭緩緩走過來。
  「真的是絡繹不絕。不只該歡迎的客人──還有不請自來的客人。」
  走過來的艾姬多娜冷冷地說,還用冰冷的視線看著愛蜜莉雅。投射過來的不是諷刺,而是純粹的輕蔑和嫌惡。
  「都醜態畢露了,虧妳還敢厚著臉皮出現。妳的厚顏無恥和不死心,就連我都被嚇到了呢。」
  冷若冰霜的黑色瞳孔,跟愛蜜莉雅最親近的黑眼睛一點都不像。而且這股惡意不是對半妖精,而是針對愛蜜莉雅個人。──也就是敵意。
  「不管受挫哭泣幾次,只要向安慰自己的男人獻媚就能被原諒的放蕩女人。不知道要來玷污我的世界幾次才夠的無恥之輩。在他的允許下自顧自憐、任性至極的背德者。──怎麼說怎麼中呢,魔女之女。」
  碰上大量的言語暴力,若是以前的愛蜜莉雅一定會心神混亂、滿地玻璃心。
  面對挑戰「試煉」的愛蜜莉雅,魔女不留餘地又毫不猶豫地投以謾罵,好削減她的精神。這並不是她在「試煉」受挫的全貌,但消耗戰已然開始。
  魔女根本不希望愛蜜莉雅來挑戰「試煉」,遑論跨越過去。
  魔女一點都不期待愛蜜莉雅通過「試煉」。
  ──啊啊,對了。這個,就是昴所說的必須做的事。
  點對在一起了。原來如此,一切都跟昴說的一樣。
  所以愛蜜莉雅舉起手,指頭朝天高舉。
  要痛快發洩時,要鼓舞內心深處的勇氣時,就學菜月•昴曾做過的那樣吧。
  「──我的名字僅為愛蜜莉雅。是生於艾利歐爾大森林的冰結魔女。」
  愛蜜莉雅一報上名號,就知道魔女感到掃興。
  心裡一邊覺得有點痛快,同時把指天的手指指向魔女。
  然後楚楚可憐,卻又非常壞心地笑了。
  「我是不會屈服在同樣出於魔女的惡意之下的。──因為我是麻煩至極的女人。」

  《完》




  後記


  感謝各位平素的照顧,我是長月達平兼鼠色貓!
  謝謝大家陪伴Re:Zero到第十三集!後記的文字跟前一集一樣比較小(編按:本集後記在日版書籍中篇幅僅一頁),還請包涵。我很想小心別讓這種情況變成慣例,但抱歉這一集的文字和內容一樣很緊湊!

  被稱作第四章的聖域篇終於迎來逆轉的趨勢,破除之前剪不斷理還亂的不合理狀況,毅然進入解決問題的部分。在第十四集中不只有現在的問題,還要面對過去的問題,還請諸位期待!
  話說回來本集封面人物終於只有男人(第七集的威爾海姆起碼還是跟老婆一起出場),這其實讓我有一種不為人知的成就感。

  講了這麼多閒話,這次也因為篇幅擁擠,所以讓我們立刻進入慣例的致謝吧!
  責編I大人,就跟第十二集的預告一樣,第十三集很辛苦啊!不只是昴,作者也是腦內激戰到生煮大腦的地步,好幾次都在半夜跟您講電話,真的很對不起!還有非常感謝您!
  擔綱插圖的大塚老師,每一次的插圖都讓我獻上滿滿的感謝,但這一次包含封面圖在內,男性角色陣容的插圖真的是令人非常感謝!
  難得插圖有一半以上都是男角,是之前未曾有過的狀況,到了第十三集才成就了這個偉業!多謝多謝!
  設計師草野老師,感謝您精心設計出只有男人的泥臭味(笑)畫面!好厲害,奧托看起來超級帥的!
  漫畫版的マツセダイチ老師和楓月誠老師,還請兩位要繼續陪著這個故事一起走!第二章要進入番外篇,第三章要進到白鯨攻略戰,讓人離不開目光!今後也還請多多指教!
  然後,從動畫版開始播放算起已經過了整整一年,讓作者的興奮冷卻不下來的動畫相關人士們,您們幫作品增色的貢獻讓我感激不盡!我收到的許多信件中很多人都寫說:「動畫好好看!」謝謝您們!
  其他還有MF文庫J編輯部的各位,各書店以及行銷人員,真的每次都很感謝您們。雖然每一次都這樣寫,但每一次都讓我深深感受到蒙受各位的恩惠。
  然後最後,要對閱讀本書、心情為故事劇情跌宕起伏的讀者們,獻上最大等級的無止盡感謝!一直以來真的謝謝!
  第四章終於也要進入最後衝刺,解決篇會充滿幹勁加油的!往後還請多指教!
  那麼下次在第十四集見吧!下一集也會有讓人飽受衝擊的劇情!

  2017年5月《一年過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要鼓起勁用全力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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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1

10000
老家里蹲 勳爵
感谢大佬

4 年前 0 回復

熊爸111 勳爵
帮顶

4 年前 0 回復

a8523694410 平民
缺輕幣頂一下

4 年前 0 回復

。alpa 平民
感谢楼主owo

4 年前 0 回復

vizardmaker 騎士
翻譯大大辛苦了,感激萬分

5 年前 0 回復

purplefeeling 平民
这是漫画?小说?什么格式?

5 年前 0 回復

konwei 子爵
感谢楼主分享坏心眼啊,天国的雷姆

5 年前 0 回復

peterzk697 伯爵
感谢楼主分享!虽然语言啰嗦但剧情非常棒!整篇文字中有四个字让人心旷神怡——魔女之女……要通吃吗

5 年前 0 回復

永恒酱 伯爵
楼主大大录入辛苦啦!!!

5 年前 0 回復

suzhan 騎士
666至少蕾姆是活过来了这样确认就好了,剧情似乎是稳中向好的趋势发展呢~喜欢,谢谢楼主

5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挖 感謝阪大連續收錄3集 這下可以看到羅伊瓦爾的秘密了 

5 年前 0 回復

qxdtp 子爵
说起来贴吧翻译好像就是卡在第十三卷,这下能接上了。感谢楼主录入。

5 年前 0 回復

charlies 皇帝
感谢楼主的无私付出!

5 年前 0 回復

jiekejack 侯爵
感谢楼主的连续爆发!

5 年前 0 回復

jsfliusd 伯爵
感谢楼主录入,不过台版翻译差贴吧翻译一条街。

5 年前 0 回復

Joysingz 子爵
感觉这章剧情推进好慢。。。。而且作者的文字力也下降了好多,主角们的行动模式一直在重复,Re的战斗情节本来就很弱,作者还在那水战斗~_~

5 年前 0 回復

lsk1995 侯爵
感谢楼主,剧情马上就要进入另一个高激了

5 年前 0 回復

mokaka 子爵
這是re的大爆發嗎?真是感謝樓主。自從進入聖域篇後都還沒看過re,不過這第13卷看來又要進入另一個不同的高潮了。

5 年前 0 回復

LzNO_Hentai 皇帝
佛系发自购,以前用的图床挂了,要插图左转下载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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